------------ 第一卷 ------------ 1第一章 顺治十六年正月丙辰,早春刚发,春寒料峭,东方苍穹包笼在茫茫一层巨大的白幔之中,晨曦忽明忽暗。紫禁城的宫后苑[1]里,新绿在前几日才吐了嫩芽,如今寒风拍打,又都瑟缩在了一块儿。 宫后苑向南的坤宁宫,洛敏横卧在东暖阁的炕榻上,两眼盯着边上的娴静女子。半晌,那女子回过头,扬起唇角,泛起淡淡的梨涡,“你这孩子,打早儿就瞧着我,可瞧出些名堂?”女子出口便是一口顺溜的满洲话。[2] 洛敏摇晃着小脑袋瓜儿,刻意装作七岁孩童模样,“皇额娘手上的香囊可是做给皇阿玛的?” 女子捏紧做了一半儿的如意香囊,栩栩如生的一双蝠皱在了一块儿,洛敏暗忖自个儿又说了胡话,真真想掌个嘴巴子!在坤宁宫里头,“皇阿玛”三个字是不愿或渴求被提及的。 “也罢,这香囊即便是做了,你皇阿玛也瞅不上我这份‘如意心思’。”女子叹了口气,将那香囊摆放了起来。 这已是洛敏来到这里,第不知多少回瞧见她自怜哀叹。不过二九又一年的芳华,在她身上却瞧不出半点韶华之气,倒更露几分哀怨,惹人心生怜意。并非她天生如此,只怨上天吝于眷顾。十四岁那年从蒙古远嫁大清国顺治皇帝,却不得瞻顾,仅二年,顺治帝便迎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氏入宫,册为贤妃,过了四月,晋为皇贵妃,又以太后不豫,责后礼节疏阙等为由,意欲再废后,改立董鄂氏,终因孝庄皇太后不允,没有成功。 然,此事件令帝后关系愈演愈烈,也就是洛敏如今所见局势。 洛敏本是21世纪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替身演员,家中唯有弟弟相依为命。她原以为这一生都将会在平淡无奇中度过,怎奈一场风暴将她卷入了这满清宫闱之中。 醒来后,只看到雍华古朴的雕栏画栋以及她此刻这副瘦小干瘪的金贵之躯。她不再是屈居人后的替身演员,而是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养女——爱新觉罗·洛敏。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却对自己的封号稍许含糊。这几年顺治帝很忙,忙得不记得他的后宫,忙得不记得给某个孩子取汉名,忙得不记得给公主们封封号。 不过,即便此时的洛敏还没受封,她也知道自己日后的身份。一切来源于方才与她对言的女子,她,正是洛敏的养母,也是她生母的亲姐姐,顺治帝的第二位妻子——孝惠章皇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荣惠。(荣惠这一名字历史无从考证。)而她,就是大清国寿命最长的和硕端敏公主。(和硕端敏公主即固伦端敏公主,固伦为雍正所封。) 荣惠与顺治帝感情不睦,膝下无子,孝庄皇太后为抚慰她,便安排顺治帝收养洛敏为公主,人称“敏公主”,与荣惠同居坤宁宫。 一夜之间,千变万化,变的是身份、地位以及环境,不变的是,她与端敏公主闺名相同,此外,她醒来开口便能说出一番满洲话和蒙古话,这令她大为惊叹。 或许是时空秩序没有将原有的一切打乱,洛敏也不想将其打乱。 她曾接过不少清宫辫子戏,深悉清史,更明白这名公主未来的走向。虽不知上天为何要将她安排到这可怜女子身边,既然让她得以重生,她想重新活,好好陪伴这位年轻而又令人怜惜的皇后。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是她们身上都流着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血液吧。洛敏的母亲是蒙古族人,父亲是汉人,据悉母亲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后人,想必让她魂穿至此也并不是毫无渊源。 还是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她会重新活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耀眼一生! * “皇太后驾到——” 洛敏本想趁着宁静午睡一小片刻,才闭眼,不想皇太后上坤宁宫来了。 “皇额娘万福金安。”荣惠将炕榻上的洛敏拉起,合着礼,朝皇太后福身。洛敏学着剧本,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敏敏请皇玛嬷安。” 皇太后由近身侍女苏麻喇姑搀扶着,洛敏低着头,只见一双凤头鞋正朝这儿徐徐走来,花盆底踏着青黑琉璃砖,“笃笃”煞是动听。 “都起来吧。” 两人站直身后,荣惠便请皇太后落座,又得太后允旨,落座另一侧,留洛敏光着脚丫立在边上,皇太后余光瞥见,面上一紧,道:“这早春料峭的,是要往身子骨里灌寒气不成?来,敏丫头,赶紧到皇玛嬷身旁来!” 洛敏极是听话,顺着皇太后的意,一同坐回了榻上,“苏麻喇姑,去,给敏丫头取双绣鞋来。” 苏麻喇姑是皇太后年轻时的陪嫁侍女,侍奉至今,未曾婚配于人。关于苏麻喇姑的故事,洛敏早有耳闻,算是清初宫廷史上一段奇谈。洛敏未能亲眼见识,如今眼前只见一名温厚纯善的老妪正领命去为她取鞋。 “今年这春来得比往年早些,才不过暖了几日,今儿便又下起了雪珠子,乍暖还寒,稍不留神,宫头里怕是又要多请位太医来了。” “皇额娘教训的是,是臣妾疏忽了。”荣惠心领神会,皇太后自开口起便伸手揽着洛敏,话锋似有若无地指责她身为洛敏的皇额娘却照顾不周。 “眼看那头倒了一位,不想这头再倒一个,哀家年纪大了,管不了那档子事了。”皇太后抚着洛敏那一头梳得极为用心的小辫儿,感叹道。 “主子,奴才把鞋取来了。”一双寓意吉祥的缠枝纹绣鞋被苏麻喇姑捧在手心。洛敏瞧着那缎面和绣工,像是新做了没多久,一眨眼功夫就变出一双绣鞋,想必是有备而来罢。 “来,敏丫头,皇玛嬷给你套上。” “皇额娘,还是让臣妾来吧。” “怎么着?哀家想给孙儿套个鞋都不成了?” “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好生坐着,看着,你这做皇额娘的,今后还有的是机会。” “是……皇额娘。” “皇玛嬷,让敏敏自个儿套吧,敏敏想自个儿套!”眼见荣惠被训得一无是处,洛敏心里头真真着急,说到底,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前头见屋外下起了雪珠子,也不会心血来潮跑出去转悠,回来弄湿了鞋袜,光着脚丫,躺在炕榻上,不想皇太后上了门。前头想给荣惠解释,可被使了眼色,她唯有禁言。 想来也是,一个七岁女童的稚言,说太多,只怕锋芒太露,给坤宁宫,也给简亲王府甚至是自己徒惹祸端。为了坤宁宫,为了简亲王府,只好先委屈了荣惠,下不为例就是。 “哟,皇玛嬷不知,敏丫头都会给自个儿套鞋了?” “这有何难?不就是往脚上一套的事嘛!皇玛嬷,您瞧,这不套上了?”孩子就是孩子,拽了皇太后手中的绣鞋便往小脚丫上套,并拢比划了下,又往地面蹦跶了一圈,尺寸一分不差! “哈哈!敏丫头确实懂事了不少,可这蹦法儿,改明儿换了寸子[3],可要留意着些!”皇太后满脸堆笑,对洛敏的宠与训,两者兼顾,显露无遗。 “那可还要些时日呢!”洛敏调皮一笑,尽显顽劣之气。 “这年岁,也就眨眼即过。”皇太后忽而感叹,“想想皇帝他……也有二十又一了啊,生儿二十一载,他却只惦记着承乾宫里头的那位。” “皇额娘哪里的话,皇上自然是惦记着您的,兴许今儿是荣亲王[4]殇逝一周年的忌辰,姐姐又久病缠身,这才一直陪着……” 洛敏在旁侧听,荣惠口中的“姐姐”她自然是知晓的,即宠冠后宫的董鄂皇贵妃。董鄂妃沉疴日久,自荣亲王不足百日而殇后,不过靠着桌几床榻,未曾上床好生歇息过,病情日渐加剧,若不是顺治帝下朝后时刻守着,怕早已随丧子而去。 “荣亲王也是哀家的亲孙,这一去,哀家心里头也不好受,皇帝忘了哀家无所谓,只是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祖宗打下的大清江山,哀家就怕他忘了!”皇太后放开洛敏,端起先前上的茶,抿了一口。 荣惠沉默了,周身的宫人也就一直沉默着。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可皇帝顾着美人,疏于朝政,皇太后心里头自然着急。 “主子,时辰不早了,慈宁宫里头的青香怕是要烧尽了。”苏麻喇姑忽然上前一步。 皇太后放下珐琅杯盏,捏了捏两手无名指与小指的金镶嵌玉护甲套,“唉,哀家乏了,苏麻喇姑,摆驾回宫罢。” 苏麻喇姑扶住皇太后,缓缓离开了坤宁宫。 皇太后一走,坤宁宫上次又恢复成往日那般,一片寂然。 洛敏拉住荣惠的手,道:“皇额娘,皇阿玛会来咱们宫里的,对么?” 荣惠十指一颤,没有作答,这么多年,她已经不奢望皇上再次踏入坤宁宫的宫门了。 往后的几日,紫禁城的大雪终于消停了下来,而坤宁宫,放眼望去,仍是满目白皑,荣惠依旧没有迎来皇帝的身影。 没有迎来顺治帝,却迎来了一个男童,这个男童,改变了洛敏的运,却改变不了她的命。 “三阿哥!等等奴才!”通往坤宁宫的华道之上,太监舍命奔跑着,只为追逐一个年仅六岁的顽劣孩童。 拉开长距离,男童停下,转身朝那太监做了个鬼脸,“来追我呀,追得到就让皇玛嬷赏你银子,追不到就赏你板子!” 小太监吓得失色,顾不得喘气,又追了上去。 “刘嬷嬷,你去瞧瞧外头何事这么吵。”荣惠才哄了洛敏午睡,本想着坤宁宫除东边之外,南西北各设祭神台,连皇太后上门都要小心翼翼,也不知是谁竟如此大胆,敢在宫外大声喧哗。 “主子,是三阿哥,好像是三阿哥误闯了咱们坤宁宫。”刘嬷嬷张望了一圈回来道。 荣惠定了定神,不想竟是三阿哥。这孩子,早年不幸身染痘疹出宫调养,转①38看書网过四年了吧,想不到一回宫,不侍奉额娘身旁,却跑来了坤宁宫。 “快,刘嬷嬷,外头天寒,快请三阿哥进屋,别冻坏了他!”荣惠忙吩咐道。 “是,奴才这就去。” 待刘嬷嬷转身,荣惠便低头瞧了眼熟睡的洛敏,“敏敏,你总算有伴儿了。” ------------ 2第二章 连日的纷扬大雪压得黄琉璃瓦沉甸甸,今早紫禁城迎来了第一束阳光,直至日上中天,白雪虽未完全化开,可那水柱正沿着屋檐滴落到地面。 午后,荣惠哄了洛敏安睡,才一会儿功夫,宫门外的嚷嚷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差了身边的刘嬷嬷出去打探,刘嬷嬷踏着寸厚的积雪步履蹒跚。 “来呀来呀!你追不到我!” “三阿哥,您等等奴才!” 眼瞧是三阿哥与太监嬉闹,闯进了坤宁宫,宫内一干宫人见了他纷纷回避开来。三阿哥腿脚快,愣是将那太监远远甩在后头,心里正得意着,顾不得前方。 “哎哟!三阿哥,您悠着点儿!”刘嬷嬷正要给小阿哥见礼,哪知雪地使了绊子,就那一下,整个身子如同扑进了一锅粥里。 刘嬷嬷赶忙扶起他,扯了咯吱窝下的帕子就往他那张冻红的小脸上擦。 “三阿哥!”瞧见三阿哥一身狼狈,小太监一魂未定,一魂又丢了。这下不好,不仅让小主子惊扰了坤宁宫,又没听从皇太后的吩咐照看好他,不知脖子上的脑袋还能留到几时。 “你是谁带的?怎之前不曾见过?”刘嬷嬷瞧小太监一脸慌张,脸面又生,便随口问了句。 “奴才见过嬷嬷,奴才是吴公公底下的小六子,前不久受了太后娘娘的命来侍奉三阿哥,不想今儿让三阿哥惊扰了皇后娘娘,烦请嬷嬷为奴才求个情!”说着,双膝埋进了雪地。 三阿哥回宫一年多,这顽劣性子放眼整座紫禁城,无人不知,这小六子历事不久,又岂能招架得住! “你且回去复命,就说惠主子留了三阿哥在坤宁宫用点心,自然不会降罪于你。” “这……” “去吧,这是咱惠主子的意思。” 小六子一听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也就落下心中一块大石,起身而去。 打发了跟屁虫,三阿哥乐得自在,“嬷嬷,皇后娘娘真让我进屋吃点心?” “真的,随嬷嬷进屋吧,好暖暖身子。” “嗯!” * 坤宁宫的宫门是他第一次跨入,皇后居住的东暖阁也是第一回走进。顽皮归顽皮,宫里的规矩还是铭记于心的,见了荣惠,三阿哥双膝跪地请安:“三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荣惠扶起年仅六岁的三阿哥,“赶紧上炕榻坐着,瞧这小手,冻成什么样儿了。”荣惠握住他那一双冻红了的手掌,虽说不是亲生的,瞧了心里也发紧,才想给他暖暖,却又落了个空,荣惠一愣,这孩子,想必是怕生了。 “吃点心吧,吃了点心身子也就暖和了。”荣惠依旧温柔地笑着,将前头御膳房送来的紫玉糕推至他面前。 三阿哥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伸开小爪子就捞了一块塞进嘴里,“嗯,好吃!” “若是三阿哥喜欢,全吃了都不成问题。” “真的?” 荣惠点头。 三阿哥如同得了宝贝,乐得裂开了小嘴儿,不消一会儿,吃得满嘴渣滓,宫人在一旁偷笑,荣惠忙着给他擦嘴。 过了两三年的艰苦日子,好不容易回到宫里来,瞧见什么都是稀奇的。 这孩子,刚出生那会儿她还是瞧见过的,皮肤白嫩,像极了他皇阿玛,只是不足两年,便被送去了宫外“避痘”,前两年发了痘疹,上天庇佑,总算逃过一劫,只是这脸上,留了一些麻子,好好的一个漂亮孩子,偏偏得此缺陷,不禁令人惋惜。 “皇额娘……”在荣惠叹息之际,洛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慢慢走到荣惠身边,“皇额娘,这是……”洛敏看见刚吃完点心的三阿哥,一脸茫然地问道。 荣惠伸手揽了洛敏,笑道:“敏敏,这位就是三阿哥,三阿哥,这是敏敏,你的皇姐。” 三阿哥……洛敏想了想,顺治年间的三阿哥,二阿哥福全,三阿哥玄烨……玄烨,爱新觉罗・玄烨……那不就是未来的康熙帝!? 洛敏惊讶地捂住了嘴,一双杏眼瞪得浑圆,直盯着三阿哥。 对于这样的反应,荣惠皱了皱眉,呵斥道:“敏敏!不得无礼!”荣惠以为她是见了三阿哥一脸麻子,吓到了。 三阿哥深知自己的缺陷,这两年来招惹不少闲言碎语,他们虽不曾当着自己的面嘲笑,背地里说了什么他又岂会不知,就连他的皇阿玛,也不曾正眼瞧过他一回,这个他名义上的皇姐还要好,居然吓成这般。 “三儿多谢皇后娘娘留三儿吃点心,三儿还有书要念,迟了怕皇玛嬷怪罪小六子,三儿给皇后娘娘跪安。”他明白,在这儿待久了只会给人留下笑柄,还不如回去念书来得自在。 “三阿哥……”荣惠明白是洛敏触伤了他,想找洛敏道歉,可道歉只会让他更难受,索性话说一半,让刘嬷嬷送他离开了。 三阿哥一走,荣惠便开始叹气,原想好不容易给敏敏找了玩伴儿,这下又该错失了机会。 “敏敏,你怎可当着三阿哥的面……三阿哥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要更加体谅他才是,可你……唉!” “皇额娘,敏敏错了,方才敏敏……”洛敏想解释,她不是因三阿哥的缺陷而大惊失色,她是知道这位三阿哥并非常人,所以才……只是这样的理由,她无法解释,只能任由他们误会,承认错误。 “也罢,改明儿遇见了三阿哥,再认个错吧。” 洛敏不曾奢望自己能够再遇到未来的康熙帝,只希望自己能在这紫禁城中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 三日后,紫禁城河开雪化,前几日瑟缩在一块儿的小草叶苞儿总算吐出了新芽。洛敏陪着荣惠逛到了宫后苑,憋了整个严冬,终于能够出来透透气,瞧瞧外头的繁花盛景。 “三哥哥,你瞧这花儿,真美!”这儿娘俩赏花稍显清闲,那旁小女娃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洛敏循声望去,不想又看到了前几日一不小心得罪的人,他身旁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女娃,与她一样,梳了一头的小辫儿,却比她活泼许多,身后没有跟着太监,倒是跟了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三儿给皇后娘娘请安。”三阿哥溜到宫后苑,本一脸欢喜,瞧见了洛敏和荣惠,脸色骤变,规规矩矩地上前请安,态度也较上回生疏了许多。 “小月给皇后娘娘请安。” “曹寅给皇后娘娘请安。” 跟着三阿哥一道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相继给荣惠问安。听了名儿,洛敏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那男孩该是三阿哥的陪读曹寅,而那机灵乖巧,赞花儿美的兴许是某个格格或公主。 顺治帝子嗣不多,就亲生在世而言,也就次女恭悫长公主,其余皆殇。养女倒有三个,除她以外,剩下的便是安亲王岳乐的二女儿,柔嘉公主以及豫亲王硕塞的二女儿和顺公主,据悉,和顺公主大了三阿哥六岁,而眼前的女孩,与三阿哥年纪相仿,不是恭悫长公主,就是安亲王的女儿。 她方才唤自己“小月”,印象中,曾有不少影视剧将柔嘉公主的形象变作康熙帝的恋人,名字就叫冰月,难道…… “冰月……”许是洛敏想得太过入神,不知不觉念出了冰月的闺名。 “咦?姐姐认得小月?”冰月一阵惊喜,没想到敏姐姐认得自己。 洛敏猛然回神,扯嘴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或许今后还是少说话为妙。这一神情,恰巧被三阿哥逮了个正着,心想她还是如此没有礼貌。 “难得大伙儿一道聚在后苑儿里,不如去坤宁宫坐坐,本宫请你们吃点心。”荣惠瞧洛敏尴尬,忙给打圆场。 冰月一听有点心吃,自然欢喜,宫里头能说话的姐姐少,她也想和洛敏熟络熟络,却不料被她的三哥哥截了话茬子,“三儿谢皇后娘娘美意,只是三儿是从师傅那儿偷跑出来的,未免皇玛嬷责怪,三儿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洛敏深知他仍在为上回的事介怀,偷跑出来是真,怕皇太后责怪却是假,他只是不想上坤宁宫,不想再看到她罢了。 “咦?三哥哥,不是你说……” “对不起。”冰月话没说完,又被洛敏抢了去,这三个字确实掷地有声,总算把他三阿哥尊贵的脑袋给抬了起来,对上洛敏的眸子。 洛敏抿了抿双唇,“上回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看到了洛敏眼中的真诚,一颗心顿时软化了下来,昨儿才在他皇阿玛跟前说“愿效法父皇”,他又看了那么多书,不该失了气度,但他闷声至今,也想求句道歉的话。 “不打紧,我也有不好。”他不该以师傅为借口,拒上坤宁宫,自他决定逃课,就不打算回去了。 荣惠见这两孩子终于打开心结,脸上也柔和了几分,心里宽慰了不少。 “三哥哥,你和敏姐姐闹了不快么?”见他们酸味十足,冰月也好奇了起来。 “没事儿,你别跟着瞎掺和。”三阿哥不想解释,他这一脸麻子,注定是要让人笑话了,他也不管了,与其让人说,给自己气受,不如用功念书,造福大清的江山社稷! “告诉小月嘛!三哥哥告诉小月嘛!”冰月不依不饶,他越是不说,她就越是要刨根问底,缠上他了! 瞧见三阿哥拿冰月没辙,洛敏忍不住在一旁偷笑,这两人,还真是一对冤家,只是不知未来的路,是否会像历史发生的那样…… 历史,也许无法改变,日子,却要照常去过,经这一茬子,洛敏也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 3第三章 刘嬷嬷伸手推开雕花红格绿窗,清甜伴随着花卉馨香冲进了屋,隔着不远,一阵阵男男女女的稚龄欢笑迎面而来,如往坤宁宫送入一股春风。 刘嬷嬷心里头欣喜,扭头道:“主子,太后,三阿哥和冰月公主来了!” 荣惠正跟皇太后聊得兴头上,这会儿来了这一句,更是笑逐颜开:“皇额娘,您瞧,这才说到三阿哥,三阿哥就来了。” 皇太后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将荣惠的笑容尽收眼底。这些年来,笑得这般开怀,并不多见,想必那几个孩子确实给坤宁宫添了不少福气。 “早些天听闻三阿哥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往你这坤宁宫跑,这倒好,给你添些人气。”皇太后呷了口新茶,又将杯盏放回了炕几上。 门口的小太监打了帘子,三个孩子鱼贯而入,为首的三阿哥着一身石青袍子小貂帽,乌黑的眼珠子异常灵活,面如春风,透着红润,心里似是团着喜滋滋,全都带进了坤宁宫。才不过几日,这六岁的娃娃态度一变再变,如阴晴不定的天气。 三阿哥身后是自他回宫后就跟着他的冰月公主,比他小一岁。冰月活泼灵巧,见到她时,总挂着笑容。三阿哥自两岁便养在宫外,身边除了太监和服侍的嬷嬷之外,没什么同龄的玩伴,去年回宫后,也就冰月稀罕缠着他玩。 而另一个和他们玩在一块儿的男孩,便是曹寅。三阿哥出生那会儿,按大清的规矩,需在内务府三旗即镶黄、正黄、正白三旗包衣妇人中挑选奶妈和保姆。曹家孙氏被选为三阿哥的保姆,致使曹家与皇家关系甚为密切,曹寅也有幸成为三阿哥的伴读。 “三儿请皇……皇玛嬷、皇后娘娘安!”三阿哥进了屋,正要按规矩给荣惠问安,不想皇太后也在这儿,忙改了话,跪地行礼。跟在身后的两孩子自然也没坏了规矩。 自那日宫后苑一遇后,这三孩子就常来坤宁宫。三阿哥每日晨昏定省,不忘给顺治帝和皇太后请安,此外,常去的地儿也就是坤宁宫了。 趁三人跪安的当儿,苏麻喇姑和刘嬷嬷已命人端了点心和奶茶搁在一旁的矮桌子上,浓郁的茶香混着奶味,热腾腾冒着气,勾得几双小眼睛直愣愣,皇太后忍不住笑哈哈:“行了,都坐着去吃吧!” 皇太后一句话好过天大的恩赐,三个孩子跟黄鼠狼似的,扑向小矮桌,津津有味地又是吃又是喝,看得一屋子的人直发笑。 洛敏也跟着捂嘴偷笑,孩子就是孩子,见到好吃的、好喝的,巴不得统统塞进嘴里,也不管饿是不饿。 “敏丫头,别顾着看,也跟着吃啊,不然回头就只剩碎渣子了。”皇太后瞧洛敏只坐着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皇玛嬷,敏敏不饿,留给弟弟妹妹们多吃些。” “哟,你们瞧瞧,你们倒是瞧瞧,咱们敏公主确确实实是长大懂事了啊!都懂谦让弟妹了!”在旧社会,尤其是宫里头,皇帝子嗣多,最愿看到的是兄友弟恭,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兄弟阋墙。 洛敏一句话,并不长,却让她这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着实宽慰不少。 那狼吞虎咽的三孩子听了皇太后的话,便停了下来,直勾勾盯着那一桌子的杯盘狼藉发愣,眼下也就只剩三阿哥眼皮子底下留了一块豌豆黄。 登时,就在一屋子人等着他要如何做时,三阿哥灵机一动,眼珠子转得比谁都快,拉了洛敏的小手坐到边上,把高足盘推到她面前,“这糕儿可清甜了,皇姐也尝尝。” 前头由他拽着已是惊愣的洛敏,这会子听着一声甜糯的“皇姐”,小心肝又颤了一下,拉着她、喊她“皇姐”的人儿可是大清未来的康熙帝啊! “敏敏,三阿哥喊你吃点心呢!”荣惠瞧洛敏发愣,忙在旁将她唤醒。 洛敏即刻打了醒儿,拿起最后一块豌豆黄,慢悠悠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嗯,好吃!”这些点心她过去就吃过,同样美味,只是这时候又多了层意味在里头罢了。 “好啦好啦!哀家也乏了,苏麻喇姑,咱们回宫,让孩子们玩去吧。”皇太后看也看够了,笑也笑够了,由苏麻喇姑搀扶着起身离去。 “孙儿恭送皇玛嬷!” 皇太后顿步,扭头瞅了三阿哥一眼,“得空也去你额娘那儿坐坐。” 三阿哥与生母佟佳氏骨肉分离多年,母子间不比寻常百姓间那般亲近。佟佳氏因常年受顺治帝冷落,整日以泪洗面,身为亲儿唯有眼睁睁瞧着心里憋屈,想必是为了引起顺治帝的注意,三阿哥常在后宫惹事生非,也就前阵子,误闯坤宁宫,得了荣惠照料,才收敛了一些。 皇阿玛已经冷落了额娘,他若再避开,怕是真要成为不忠不孝之人了! “孙儿知道了,皇玛嬷您放心,孙儿过会儿就去陪额娘。” 小孩子玩心重,常常忘了回家,洛敏不知他是真的玩心重,忘了额娘,还是不敢亲近他的额娘。 要知道,大多数孩子是怕生的,尤其是当对方是自己的母亲,而印象中从未见过这一形象,想亲近,一时半刻,恐怕也难以跨过心里那道坎儿。 * 往后的几日,三阿哥上坤宁宫没之前那么勤了,冰月公主倒是时常过来,拉着洛敏道些女儿家之间的长短。 这丫头不过五岁,机灵劲儿却不比洛敏差,她的三哥哥几天不见踪影,她就念叨着不放了。 “呀!敏姐姐这是做什么?” “瞧瞧你这小嘴,自然是挂油瓶啦,不然多浪费!”洛敏瞧她一进屋就撅起小嘴,口口声声又念叨着她的“三哥哥”,竟起了捉弄她的心,“怎么着?我陪你玩不及三弟来得尽兴?” “倒不是,小月喜欢和敏姐姐玩儿,只是这几天三哥哥天天把自个儿闷在屋里头,问曹寅,曹寅也不说,敏姐姐你说,三哥哥是故意躲着小月么?”冰月说一句,脸红一阵,像是在闹小别扭,揪心得紧。 洛敏也奇了,猜不出三阿哥在搞什么名堂,“这都有多少天了?” “三天了,就连书房都不曾去了。” “三天?那皇玛嬷呢?皇玛嬷没有上门抓人?”洛敏深知,顺治帝忽视了三阿哥,可皇太后抓得紧,每日必让教学师傅向她老人家禀报几位皇孙的学习状况。 “皇玛嬷病了,正在慈宁宫里修养,好些天不见人了。” 洛敏想起来了,上回随荣惠前去给皇太后问安,便从苏麻喇姑那儿得知了她老人家凤体微恙,没见着面便回去了。 今儿早晨再去问安,眼见皇太后较前几日精神了许多,依她看,不是不去抓人,而是没来得及,或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若是没猜错,今儿宫里怕是有戏可看了。 “小月,闷不闷?” “嗯!” “想不想出去遛遛?” “想!” 也不知洛敏出于什么心思,趁着荣惠午睡,刘嬷嬷不留神,便拉着冰月溜出了坤宁宫。 两小丫头是第一回避开宫人单独走在紫禁城内,以前不是跟着教养嬷嬷,就是被几个小太监盯着,能自由自在地玩还是头一遭。 洛敏极少出门,宫里的路认不得太多,也不曾去过三阿哥的住处,不过由冰月领路,去了阿哥所。 蹑手蹑脚进了阿哥所,迎面不期遇上脑门光光、眼睛大大,一脸忠厚相的男孩,男孩和三阿哥一样,也是一身的石青小袍子,当然,不及三阿哥气度大。 洛敏从没见过他,不过瞧穿着,估摸着也是位阿哥。 “小月,那是谁?”生怕被人瞧见,洛敏拉着冰月躲到了花坛后,偷眼指了指刚刚走来的男孩。 冰月望了望,说:“是二阿哥。” 二阿哥,福全,年长三阿哥一岁,为人忠厚,长了一双大耳朵,厚嘴唇,据说生有残疾,似乎是有只眼睛不太好,洛敏仔细瞧了瞧,发现他左眼确实目光无神,难以聚焦,似要挤挤眼儿才跨出步子,身旁有小太监陪着,一切小心翼翼。 洛敏不禁替他惋惜,深叹了一口气,继而又想到了同样有缺陷的三阿哥,不同的是,三阿哥一脸麻子是痘疹所致,乃后天形成,不像二阿哥,先天残疾。 洛敏向来不喜以貌取人,自然不在意谁是麻子,谁有眼疾,在她眼里,谁都一样,即便有缺陷,能够克服自己的,便是强者。 “敏姐姐,你带小月来阿哥所,可又为何躲起来?” “别忘了咱们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声张,你想见到你的三哥哥,就要听我的话,可知?” 冰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按照洛敏的指示,绕过花坛,又穿过水缸,小心翼翼,活像两只小老鼠窜来窜去。 “三弟住哪间?” “东边第二间。” “行,跟我来。” 又穿过一条小道,绕到了东边第二间屋,远远望去,只见曹寅坐在台阶上,撑着头,眉头紧紧锁在了一块儿,愁苦极了。 孙嬷嬷在一旁来回踱步,时刻伸长脖子张望着,像是在防着什么,一切看起来如此不寻常,令洛敏越发好奇了,而这情景,又好像在哪里瞧见过。 “皇太后驾到――” “敏姐姐,怎么办?皇玛嬷来了!”一听到皇太后也来了阿哥所,冰月丫头一把拉住洛敏的胳膊,惊慌失色。 洛敏倒是淡定自若,一点也瞧不出慌张,好似一切在她的预料之中。 再瞧门前两人面色如灰,正验证了心中所想,或许――三阿哥根本不在屋里头! ------------ 4第四章 “太后吉祥!”皇太后在三阿哥屋前止了步子,孙嬷嬷福身行了礼,曹寅打了个千儿问安,两人皆是颤颤巍巍。 皇太后低眉顺目,腰板挺直,随口问道:“听闻三阿哥几日不出门了,哀家特意来瞧瞧,孙嬷嬷,你给哀家带路。” “回太后,三阿哥他……”眼看事情就要穿帮,孙嬷嬷急了一身汗。 皇太后踩着花盆底向前走了一步,“三阿哥怎么了?病了还是睡了?若是病了,赶紧传太医,若是睡了,这一睡好几天,瞌睡虫上身不成?” 孙嬷嬷答也不是,闷不吭声也不是办法,而躲在花坛后头的两个小丫头,一个神色无常,一个心如擂鼓。 冰月攥紧了洛敏的马蹄袖,额上沾着细细密密的汗,两条细长的眉毛拧成一团,道:“敏姐姐,孙嬷嬷堵着皇玛嬷,是不是三哥哥他压根儿不在屋里头?” 瞧了半天,冰月的小脑筋也转了过来。 洛敏却不急不缓道:“再瞧瞧。” “什么瞧瞧!敏姐姐难道不给三哥哥着急么?皇玛嬷都上门来了,不得了啦!”洛敏心里不急,可被冰月一闹腾,心眼儿也就硬生生被提了起来。她不是担心三阿哥会出事,而是担心冰月这一激动,怕是暴露了行踪。 所幸那头又传了话,孙嬷嬷继续与皇太后周旋着,只是孙嬷嬷的一言一行何以躲得过皇太后的慧眼,远远瞧去,皇太后变了变脸色,似要动怒,洛敏的身子下意识往前一倾,屏住了呼吸,好歹三阿哥也是自己的皇弟,要真让皇太后抓了小辫子,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哎呀!不行!” “你要做什么?”冰月挣脱了洛敏,洛敏立时将她拽了回来。 “小月瞧不下去!小月要给三哥哥求情!” 洛敏皱了皱,冰月这是关心则乱,如此莽撞,非但求不了情,恐怕还会把自己搭进去,太不划算!再言,孙嬷嬷还没求情呢,这会儿也轮不到她来。 哪知冰月固执得很,硬是要往皇太后那儿跑,洛敏抓也抓不住,心中叫苦不迭。 然而,奇的是,这头急得跳脚,那头雕花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孙儿请皇玛嬷安!”失踪了三天的三阿哥总算出现了,就站在大门口,给皇太后问安。 在场的人几乎全都傻了眼儿,心想这三阿哥是打哪儿出来的? “三阿哥这是在屋里头鼓捣些啥呢?”皇太后笑着嘴,耐心等着解释。 “回皇玛嬷,孙儿前些日子在师傅那儿得了本好书,正念着,不想一头扎进去,过了这么些天。”三阿哥调皮笑笑。 “哦?是什么书?倒是说给皇玛嬷听听。”皇太后饶有兴致、慢悠悠道。 三阿哥眼珠子一转,“是《大学》。” “《大学》?那都记了些什么?背来听听。” 这个背书,他再擅长不过,就来了这么几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皇太后本想让他背上一两句,不料他把《大学》第一章全都背了下来,才六岁的幼龄,不禁让在场的人叹为观止。 皇太后更是喜不自禁,“皇玛嬷问你,何谓‘致知在格物’?”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三阿哥对答如流,不喘一口气。 “皇玛嬷再问你,何谓‘诚其意’?”皇太后上了兴头。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 皇太后瞅着三阿哥,静默半晌,孙嬷嬷在旁吊起心尖儿,莫不是小主子背错了? 然,皇太后忽而大笑一声,“好!三阿哥在读书方面确实长进了不少,竟是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孙嬷嬷松了一口气,跟在皇太后边上瞅了许久的苏麻喇姑也是一脸笑意,三阿哥调皮之余,功课却从不落下,用心程度不亚于其他几位阿哥。 早年三阿哥在宫外,苏麻喇姑也时常奉皇太后之命出宫照看这孩子,从那时候起,三阿哥一拣着本好书便不忍释卷了。 回到宫里,玩心不减,读书倒是更为长进了。 儿孙争气,长辈们自然欢喜,拉了冰月重新躲回去的洛敏也是瞠目结舌。历史上的康熙帝自幼识字,喜好读书,每日卯时(大概凌晨五点)起床读书,每读一段,必要念诵一佰二十遍。那会儿说他五岁开始读书,读的是《三字经》和《百家姓》,可眼下,怕是不止这两本书。 敬仰之情,从内心深处油然萌发,难以抑制。 “三哥哥可真厉害!”冰月心里也欢喜,两小眼豆儿直发光、发亮。 “你三哥哥啊,厉害的可不止这些。” “敏姐姐,你方才说了什么?小月没听明白。” “没什么,就说三弟真了不起。”洛敏笑着打哈哈,自己知道得太多,总有不留神说漏嘴的时候,幸而冰月年纪小,尚可应付。 “那是当然!三哥哥可是头一个避过痘疹的人呢!”冰月与三阿哥亲近,三阿哥的事儿她几乎全都记在了自己的心尖儿上,可以说,三阿哥是她的骄傲。 洛敏在旁捂嘴偷笑,知道她对三阿哥在意得紧,可三哥哥就是三哥哥,小丫头还闷在葫芦里,若这是妹妹对哥哥的情意,那还好说,可要是演变成爱意,只怕将来还要有苦头吃,洛敏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敏姐姐,瞧,皇玛嬷走了!”冰月小手一指,洛敏顺势望去,只见皇太后带着笑容离开了阿哥所。 再瞧三阿哥那头,孙嬷嬷深深呼了一口气,几乎能在阳光下看到黑黢黢的烟儿,曹寅也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光洁的脑门上似早已汗意涔涔,这孩子,着实吓得不轻。 放眼再瞧三阿哥,脸不变色,心不跳,忙拽了曹寅起身,孙嬷嬷扯了帕子给曹寅擦脸,道:“三阿哥,嬷嬷的小主子,方才真是被您吓坏了!”孙嬷嬷年纪不及苏麻喇姑大,可每日侍奉主子劳心劳力,再遇上三阿哥这样的小主子,只怕没过半百,已心力交瘁。 “嬷嬷甭担心,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回来了嘛!”三阿哥挤挤眼儿,咧嘴一笑。 “小主子,今儿是您机灵,回来的巧,往后可不能再如此行事了,宫外虽好玩,但也不好忘了这紫禁城才是您自个儿的家,皇太后那儿瞒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嬷嬷和阿寅是经不住吓啦!” “好啊!三哥哥,你居然背着小月和敏姐姐偷偷溜出宫玩儿!”冰月不知何时从洛敏身旁走开的,冲到三阿哥面前,又是叉腰,又是鼓腮帮子。 “冰月?”三阿哥愣了愣,瞧见冰月,又瞧见她身后追随而来的洛敏,显然没有想到她们两个姑娘家会出现在阿哥所,这下好,偷溜出宫的事儿被他俩知道了。冰月知道尚可,她绝不会给皇太后告状,至于他的皇姐,他说不好。 “奴才见过敏公主、月公主。”孙嬷嬷福了福身,放低声音,说:“两位小主子,这儿不是两位呆的地儿,还是赶紧回去吧。” 冰月见皇太后走了,也就忘了这事儿,经孙嬷嬷一提醒,吐了吐舌,又去瞪三阿哥,转而一脸的鬼灵精:“三哥哥,你得和小月说说宫外的趣事,不然啊……” 冰月本由董鄂皇贵妃抚养着,可这两年,董鄂妃经丧子一事已是茶饭不思,缠绵病榻,鲜少再顾念她,而安亲王府那头,又不多回去,即便回去一次,也没有机会游逛京师繁华的街道。 这会儿听说三阿哥出宫,心里头自然是在意得紧,恨不得立马拉着他再偷溜一回! 可三阿哥呢,捋了一把亮堂的脑门,尽露干笑,他自己一个人偷溜出去还好说,若是再带一个冰月,恐怕离他皇玛嬷揪住小辫子的日子不远了。 “小月,偷溜出宫可不是小事儿,就如孙嬷嬷方才说的,运道好,皇玛嬷不知道,可若是运道不好呢?”洛敏劝说道。 冰月撅嘴,“三哥哥这不瞒过去了嘛。” “那是三弟机灵,外加一些运道,人可机灵一辈子,却不可能一辈子拥有好运道,偷出宫这事儿,依我看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冰月似懂非懂地咀嚼着洛敏这番话,三阿哥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洛敏感受到如此炙热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叫他瞧出些什么了? “好了好了,你若是兴致浓,改明儿我再与你说,今儿我乏了,你赶紧回去!”三阿哥收回目光,挥手想打发冰月离开。 洛敏牵了冰月的小手,说:“人影转了向,日头落了,皇额娘该寻人了,小月,咱们走吧。” 冰月撇了撇小嘴,点了点脑袋瓜儿,反正来日方长,明儿再问不迟,“三哥哥,小月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吧。” “去吧去吧!” 道了别,洛敏拉着冰月直奔出阿哥所,所幸沿路没遇到什么人,回到坤宁宫也算顺利,只是跨进门槛,荣惠靠着桌几,撑着头,洛敏一看不对,忙奔过去,问:“皇额娘,您怎么了?” 荣惠抬起头,“敏敏,你回来了啊,皇额娘没事儿,就是头有些晕。” 头晕?洛敏伸出冰凉的小手摸了摸荣惠的额头,似有些温度,“皇额娘,您似乎在发热,刘嬷嬷人呢?” 洛敏不知,荣惠醒来见她不在宫里,就让刘嬷嬷出去找了她,故而身子微恙也无人照料。坤宁宫虽不缺宫人,可要说贴身的,靠得住的,也就当属刘嬷嬷。眼下刘嬷嬷人不在,照顾荣惠的担子便扛到了她的肩上。 ------------ 5第五章 隔了几日,天色晦暗,苍穹边铅云低垂,大人们想着许是要落雨,躲在屋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孩子们伸长了脖子,两眼直直。 久雨西风晴,久晴西风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呼朋引伴玩得开心。 三阿哥同几位阿哥下了学,打头阵,领了洛敏、冰月、曹寅蹦到了宫后苑。几日不来,花园子简直大变了个样儿!奇石罗布,佳木葱茏,高杆子、矮树苗,池子水面清澈见底,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贴梗海棠,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将碧波染得翠红。 如此繁花美景,谁还理会那鬼打的天气! 浓郁芳香扑鼻,冰月乐得开怀,一会儿凑近闻香,一会儿摘了小花儿戴头顶,所幸这会子人烟稀薄,没人瞧见,却还是被洛敏逮了个正着,冰月转过身,对三阿哥笑道:“三哥哥,小月戴这花儿好看么?” 三阿哥瞧了瞧,心思不全在这儿,只说:“好看。” “那三哥哥觉着是花儿好看,还是小月好看?”冰月来了兴致,又问。 “花儿美,人嘛,也还可以。”言罢,小眼儿又瞄了别处。 “什么嘛!什么叫‘也还可以’……三哥哥心思不在小月身上,小月不跟三哥哥玩儿了,敏姐姐,咱们到亭子里去,那儿地高,瞧见得远!”冰月拉了洛敏,气鼓鼓地就要走,洛敏无奈,扭头去瞧三阿哥,哪知三阿哥理都不理,呼了曹寅往另一头去了。 冰月一步三回头,后来索性停下,气得直跺脚。 洛敏在一旁瞧了半天,见她给自个儿簪花,女儿家爱美的心思一目了然。这没错,只是小丫头也想让她的三哥哥夸上几句,谁知三阿哥早被东边的大树吸引了过去,顾不得冰月与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冰月问一句,他答一句罢了。 “敏姐姐,三哥哥要做什么?”冰月原本在气头上,可见三阿哥停在树下,扬起了脑袋,便好奇了起来。 洛敏顺着三阿哥的目光向上看去,葱郁的枝叶间,隐隐约约似能看到一个暗黄的巢窝,难不成他要上树掏鸟窝? 洛敏得此想法,心头一颤,那树可不低,以他矮小的个头,别说爬上去,就算真上了树,下来还是个问题,如此危险,哪有让未来皇帝犯险的理。 “哎!敏姐姐,等等小月!”洛敏崩开小腿跑了过去,冰月追在后头。 那头,三阿哥命曹寅趴了身子,正要站上背,洛敏忙喊:“三弟!不可!” 三阿哥一条腿踩在曹寅背上,另一条在听到洛敏喊声后收了回来,扭了头,只见洛敏和冰月奔了来。 冰月见势吓了一跳:“三哥哥,你不是要上树吧?” 洛敏也劝:“这树高,太危险了。” 三阿哥抬了抬头,继而听到唧唧一声,洛敏循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正用虚拳握了一只肉色的幼鸟,洛敏明白了,他不是要上树掏鸟蛋,而是想把落单的幼鸟送回巢。 “差人找梯子来吧,曹寅,你先起来。”洛敏走上前,拉起了曹寅,曹寅看向三阿哥,道:“三阿哥,您还是听敏公主的,别自个儿犯险。” 三阿哥思索了一阵,再瞧这几人盯着自己,最终点了点头:“阿寅,你去找梯子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找梯子必定会惊扰到他的皇玛嬷,好不容易打发了小六子,这下又该被揪回去了。 曹寅领了话去找人要梯子,剩下三个留在大树底下,冰月瞅着三阿哥手上的幼鸟,心里那股气早没了踪影。前头分心,原是为了这事儿。 天边的铅云转了向,飘到了头顶,风传来了信号,洛敏最先反应过来,忙拉了三阿哥和冰月进亭子。 所幸小孩子腿脚快,三个人都没有淋到雨。 * 万春亭内,冰月趴着栏杆,伸出小手,片刻功夫,接了一手的雨水。洛敏坐在边上,眼睛盯着三阿哥手心里的幼鸟,面露忧色,旋即,扯了素帕,递了过去:“下了雨,天儿凉,用这个裹着,或许好些。” 幼鸟瘦弱,小生命禁不起风吹雨打,再加上之前一摔,怕生命已是垂危,只是瞧三阿哥不愿放手,洛敏也不好多说,唯有尽点绵薄之力。 三阿哥抬了头,接了帕子,道了声谢,谨小慎微地将奄奄一息的幼鸟裹进了帕子里。 原本欢欢喜喜跑来玩儿,不想出了这茬子,失了兴致不打紧,只是添了一脸愁苦就不太妙了。 洛敏也觉得奇怪,这三阿哥前儿还嘻嘻哈哈,就同一般顽童,见着好玩的便玩,见着好吃的便吃,上课烦了便捉弄师傅……一切实属正常,可一转眼,分明天真烂漫的年龄,有时候也会露出老气横秋的尊容。 是过去的经历给他造成了童年阴影,还是这本就是原原本本的三阿哥?洛敏看不懂,愈发觉得他神秘了。 “今儿皇后娘娘气色好了许多。”三阿哥忽而开口。 洛敏回过神,点了点头,前些日子荣惠得了风寒,免去了他的每日问安,昨儿才病愈,今早他便来坤宁宫请安来了。 “那日在阿哥所,皇姐说的那番话,是何意?” 在阿哥所……洛敏自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只不过隔了那么久,没想到这时候会再重提。当时凭着本意接口,不料似乎说得深奥了些,冰月似懂非懂,可以三阿哥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 洛敏不晓得他心里打了什么主意,一时之间也不好解释,这下好似遇到了难题。 “三哥哥,敏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恰逢此刻,冰月插了嘴,洛敏得了台阶下,忙说:“说这幼鸟呢,这曹寅,该不是让人扣住了,怎还不来?”说着,脖子往外伸了伸。 不说还好,这一说,曹寅还真现身了,只是不止他一个,身后还跟了嬷嬷、太监三三两两。 洛敏定睛一看,孙嬷嬷和刘嬷嬷打了伞儿,小六子搬了梯子,冒着雨正往这儿来。 “小主子们,可算找到人儿了!这下雨天的,主子们担心极了!”刘嬷嬷人还没进亭子,声音已是先传了来。 三阿哥没搭理两位嬷嬷,兀自拉了小六子跑进了雨里:“小六子,快,把梯子架那树上!” “哟!小主子,您别往雨里跑啊!”孙嬷嬷见了忙着急地追上,给三阿哥打伞。 三阿哥这一跑,冰月也要跟着,幸而洛敏①38看書网,将她拉住,才没让两位嬷嬷再烦心。 洛敏和冰月待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小六子摆好梯子,看样子,小六子想替主子代劳,三阿哥没如他的意,推开了他,自个儿利索地爬了上去,然而爬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三阿哥半途而返,待重回地面,伸手将什么东西交给了小六子,洛敏知道那是什么,他连同她的素帕,一起给了小六子,随即转身而走。 “小主子,月公主,走吧,随嬷嬷回去,主子们正担心着呢。”见三阿哥离开,刘嬷嬷催他俩也跟着走。 洛敏点了点头,让刘嬷嬷牵着冰月,自己走在另一边。 * 回去的路上,遇到来寻冰月的看妈,冰月跟了看妈走,洛敏随着刘嬷嬷回了坤宁宫。 雨势渐大,洛敏脚上的绣鞋全都湿了透。绣鞋是上回苏麻喇姑拿的那双,穿了一些日子,鞋底早已磨去了一层,这会儿沾了雨水,脚底板直发凉。 刘嬷嬷替她脱了鞋袜,换了套干净的衣裳,今天没玩成,倒是弄得自个儿一身狼狈,回来没少挨荣惠的念叨。 “你这孩子,平日天好,出去玩耍也就算了,今儿这天,也不看看,瞧瞧,弄了一身湿回来,尽是让皇额娘操心。” 洛敏吐了吐舌,说:“皇额娘教训的是,敏敏下回不敢了。” “还有下回呢?” “没有下回了!”洛敏忙接话,继而咧嘴一笑。 瞧她这样,荣惠也不忍心再说她,命刘嬷嬷拿了点心给她吃。 今儿刘嬷嬷又做了豌豆黄,每回看到这豌豆黄,洛敏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天三阿哥拉了自己的小手,让给她吃的那一幕。 说真的,和那几个孩子玩到现在,在别人眼里,好像他们有多亲近似的,可实际呢,冰月还好,她与三阿哥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纱,看得见,却瞧不清楚。 “敏敏,怎么不吃?”洛敏坐着发愣,荣惠自是看在眼里,这丫头年仅七岁,心思深沉不亚于三阿哥。 这宫里人人都以为三阿哥生性顽劣,从宫外没学些好的回来,一年多来,不知给宫里添了多少乱子,可荣惠凭这段日子察言观色下来,发觉三阿哥的内里似乎住着另一个人,顽劣的肉皮下,藏着一颗比谁都宏伟的心。加之皇太后对三阿哥宠爱有加,又令苏麻喇姑悉心照顾,这样的殊荣已远远超过其余阿哥。 当年顺治帝与董鄂氏生皇四子,称“朕之第一子”,即刻欲颁旨封为皇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然,皇四子尚未取名,不足百日而殇,便追封为荣亲王,太子之事也就此搁浅。 眼下几位阿哥中,五阿哥常宁尚幼,不过两岁,剩下只有二阿哥福全和三阿哥能让顺治帝将来做储位之定夺。 即便顺治帝看好福全,冷落三阿哥,可在荣惠看来,三阿哥更有王者之风。 若真如她所想,洛敏与三阿哥玩在一起,将来对他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敏得了提醒,便嚼起了新鲜的豌豆黄,也没在意荣惠正深深瞅着她,心思往深远里去。 ------------ 6第六章 春困秋乏夏打盹,这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洛敏换了一身丝质的藕荷色纳纱花卉单袍子,虽说夏日里穿了薄一些的衣裳,可与从前的背心、t恤相较起来,仍是闷热了些。 一到这时候,身子愈发倦怠,只想躺在榻上,就连去外头玩也乏得很。 前头用了午膳,荣惠命刘嬷嬷差人从十三衙门取了些冰来,放在屋子里,又经刘嬷嬷扇子一扇,洛敏也安安稳稳睡了个午觉。 时至未时三刻,洛敏悠悠转醒,刘嬷嬷送了碗冰镇绿豆汤来,正要拿起汤匙,窗外接二连三地传来小女孩的叫喊:“敏姐姐!敏姐姐!” 来的正是冰月,小妮子睡了午觉便来了坤宁宫,喜上眉梢,似有好事临门,宫人们行了礼便避了开来,冰月一步子跨进屋子,刘嬷嬷放下了汤碗,福了福身,洛敏睁大了眼睛,只见冰月手上抱着一团雪白的绒毛,荣惠也甚为好奇。 “皇后娘娘吉祥。” “月公主这是带了什么宝贝?”荣惠笑语盈盈道。 一提手上的那团白绒毛,冰月喜从心中来,“皇后娘娘,这是雪团子,会动的雪团子,您瞧!” 荣惠才想看一眼,那雪团子便在冰月怀里挣扎了一下,荣惠一惊,便没敢轻举妄动,倒是洛敏,来了兴致:“小月,让我抱抱。” “哎!”冰月欢欢喜喜地把雪团子交给了洛敏,洛敏轻手轻脚托住,好似抱着一个肉球,裹着一层厚厚的白毛,奇了怪了,前头还觉着热,这会儿抱着雪团子倒是舒服得很。 冰月叫它“雪团子”,倒不是真的冰雪捏的团子,而是那一身的绒毛,雪白雪白,像极了冬日的白雪,实则,就是一条不多见的狮子小犬。 “你打哪儿弄来的小东西?”洛敏挠挠雪团子,一脸宠爱。 “前儿皇玛嬷去了洋寺庙,汤玛法送的,说是给皇玛嬷解解乏,小月瞧着稀罕,便向皇玛嬷讨来带给敏姐姐瞧瞧。”冰月一脸天真。 洛敏想呢,一小丫头哪能弄这东西来,原是皇太后的宠物,还有她方才说汤玛法该是如今的钦天监监正汤若望。 说到汤若望,算是位相当了不起的老人家,历经明清两代,满清入关后,深受顺治帝器重,允许他在大清国传教,于京师建了第一座大教堂,编纂了新历颁行天下,而他对三阿哥的未来也起了莫大的关键性作用。 顺治帝器重汤若望,皇太后亦是敬重他,尊称他一声“玛父”,也时常会见他。这样的狮子小犬在如今的年代确实不多见,冰月觉得稀奇,想抱来与她分享也不足为奇。 “洋人的玩意儿确实稀罕,刘嬷嬷,你说是不是?”荣惠掩嘴笑了笑,回头问刘嬷嬷。 刘嬷嬷笑着迎合:“是呀,前阵子跟主子您上慈宁宫,皇太后可不是拿了那长长的管子给咱们瞧,能伸能缩的,从窄的那头望,似乎能从慈宁宫望到咱们坤宁宫来呢!” “啊!嬷嬷一说,小月倒是想起来了,那玩意儿叫‘望远镜’来着,小月瞧了瞧,就跟长了千里眼似的,可神通广大啦!” 洛敏听着,但笑不语,在他们看来稀奇的东西,自己早已司空见惯,依她看,他们古人的东西也很稀奇。 “敏姐姐,你瞧见过么?”冰月一双小眼眯成了月牙儿。 洛敏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来到这里后,她确实没有瞧见过洋人的玩意儿。 “改天敏姐姐去慈宁宫,让皇玛嬷给你瞧瞧。” “好啊。”说着,她抚了抚雪团子,不想雪团子扭动着身子,忽然从她怀里跳到了地上,来不及反应,那敏捷的四条小腿穿过人群,一跃跑向了屋外。 冰月受了惊吓,忙去追,这是向皇玛嬷借来了,要是溜出去弄丢了,那可不得了! 洛敏又追了冰月出去,两个惊慌的小丫头引得坤宁宫上下鸡犬不宁,宫人们纷纷得了旨意帮忙找,可就一眨眼,坤宁宫哪还有雪团子的踪影! “在那儿!” “雪团子,别跑!” “哎,小月,慢点儿!” “公主——” “……” 也就片刻功夫,坤宁宫上下乱了套,洛敏随冰月追出了宫,刘嬷嬷与一干宫女太监跟在后头,冰月腿脚快,洛敏追得紧,眼看过了道,穿过了交泰殿,又绕到了乾清宫门前,一大群人热热闹闹,拐进了慈宁花园。 这一追,动静不小,不仅惊动了慈宁宫里的皇太后,还撞见了正要去练习射箭的三阿哥。 “冰月,怎么了?怎么慌慌张张的?是不是有好玩儿的?”三阿哥见着一大群人跑来了慈宁宫,小眼立马亮了光。 “哎呀!哪有好玩的,皇玛嬷的小狮犬丢了,正追着呢!三哥哥,小月急着追,先不说了!”冰月才说完,人就跑了,换了以前,冰月巴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三阿哥,可眼下事态紧急,顾不得与三阿哥多说几句。 洛敏见三阿哥穿了一身骑马射箭的紧身便衣,也想到他要去做什么,没有多说,便跟着冰月去了慈宁花园。 出了这一茬子,三阿哥哪还有心情找谙达练习射箭,忙回头一屁股跟了上去。 “小月,不可!”冰月见雪团子爬到了太湖石叠山上,自个儿准备爬上去,却被洛敏一把拉住。 “敏姐姐,雪团子在那儿!”冰月伸手一指,洛敏自然看到,这假山虽不高,却陡得很,雪团子身子小,钻着钻着就爬了上去,可冰月,别说是爬了,钻都钻不过去。 “甭急,既然雪团子在这儿,离慈宁宫又近,咱们等着,它总会下来的。” “可要是摔着了怎么办?”冰月还是一脸担心。 “大老远在屋里就听到嚷嚷,你们几个,跑到慈宁花园,拖了一大群人,是要造反不成?” “奴才见过太后,见过鳌大臣!” 闻声,洛敏与冰月双双回头,只见苏麻喇姑搀着皇太后向这边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浓密的络腮胡子装饰着刚劲突出的长方下巴,面庞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嵌着一双威严沉着且眸光闪闪的鹰眼,但凡瞧上一眼,都会令人背脊发凉,浑身一颤。 他们唤他……鳌大臣! 洛敏第一反应,此人莫不是清前期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就连孝庄皇太后都要敬让三分的三代元勋--鳌拜! “奴才见过两位公主、三阿哥。”鳌拜上前浅浅打了个千儿,又将身子侧向宫人。 洛敏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旋即见三阿哥从宫人间慢慢走了出来,他什么时候跟来的?为什么躲在宫人中,还能被鳌拜发现? 这个鳌拜,似乎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要——可怕! “可以说了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礼数过后,皇太后便发话了。 冰月垂下脑袋,缩着脖子,侧身指着太湖石叠山说:“皇玛嬷,小月一不留神让雪团子离了身,方才追到了这儿,没想到它爬上了假山。” “皇玛嬷,这事儿是敏敏不好,是敏敏抱着雪团子,弄丢的是敏敏,和小月无关。” 皇太后看着这两孩子,也没动怒,“这事儿晚点再说。”说着,扭过头,又道:“鳌拜,你来想想办法,怎么把那淘气的小东西给弄下来?” “嗻!” 众人来不及反应,鳌拜得了皇太后的话,早一个箭步飞身上前,越过山前的洛敏和冰月,踩上矮石,一记蹬腿,准准地抓住了躲在石山上的雪团子,随后一跃而下,举双手呈给冰月:“公主。” 冰月愣了愣,继而将雪团子重新抱进怀里。 鳌拜站起身退回到皇太后身后,这时,三阿哥在旁大呼一声:“好!鳌大臣好功夫!”边说还边拍手,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忙跟着迎合,一时间,慈宁花园里尽是敬佩之光。 “三阿哥言重了,奴才惶恐。”鳌拜低着身子,并没有骄傲自满。 “鳌大臣谦虚了,你可是先帝亲封的巴图鲁,方才那一下功夫,想必是凤毛麟角。”皇太后忽然说道。 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不仅全大清国的子民都知晓,就连后世,多多少少也能了解。只不过,许多影视剧将他的形象过多丑化,在后世人眼中,鳌拜是专权的大恶人、大奸臣。 但就对大清的功勋而言,鳌拜此人确实肝脑涂地,至于后来三阿哥继位,鳌拜作为四大辅臣之一,势力壮大,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甚至想谋朝篡位,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不能因一个人的变节而忽视他之前的功劳。 “奴才谢太后赞誉。”鳌拜躬身道。 “大清得此勇士,真真是天下万民之福,皇上之福。” “奴才不敢当。太后和公主们,还有三阿哥受了惊,是奴才的罪过,还请太后赶紧回宫歇着。” “嗯,这事儿还得慢慢儿算,鳌大臣想必也累了,先退下吧。” “奴才告退。” 鳌拜拜辞而出,人一走,皇太后便看向三阿哥:“三阿哥不是要去练习射箭,还在这儿做什么?快去,别让谙达等急了。” “是,孙儿告退。” 三阿哥也走了,眼下慈宁花园里就只剩两个小丫头,冰月把小脑袋埋得低低的,洛敏倒是直挺挺站着,静候皇太后发落。 “你们两个,所幸没有惊动到你们的皇阿玛,在这宫里头,规矩放着,禁止喧哗是严令,今儿见初犯,便饶了你们两个。” 一听太后饶命,冰月心头一喜,洛敏松了口气,然而,“至于这些人……”皇太后指着那些宫女太监,说:“统统杖打二十,罚一月俸银!” 洛敏惊恐,自古宫规森严,穿越以来自问小心谨慎,不想今日一闹腾,自己没有害到,却还是害了别人。 杖打罚银事小,若是害人丢了性命,洛敏不敢去想,只希望往后的日子能够太太平平,可是太平,对于宫里的人来说,是奢望。 ------------ 7第七章 连累宫人受罚后的几日,冰月受了皇太后的懿旨,出宫回了安亲王府。冰月不在,洛敏落得了清闲,整日待在坤宁宫里,也没和三阿哥玩在一起。 她是怕了,怕再闯祸,自己受罚倒是其次,只怕牵连无辜,再言,没有冰月在,她与三阿哥似乎也寻不得亲近。 “想想,你也许久没回简亲王府了。”洛敏趴在窗台上,荣惠在旁刺绣,眼瞧着这丫头百无聊赖,准是想着冰月,而冰月一去安亲王府,便是三日。 经荣惠这么一说,洛敏将早已忽略的事重新思量了一番。想来穿越至此已有数月,她未曾主动问过自己亲生父母之事,倒是荣惠轻描淡写说过几次。 她的阿玛,简亲王济度,皇太极堂兄弟济尔哈朗第二子,爵位世袭其父,而非顺治帝亲封。洛敏的额娘,是简亲王济度的嫡福晋,要是没有记错,她还有一个同为嫡出的胞弟――德塞。 洛敏对于现今的“家人”,既熟悉,又陌生。在坤宁宫与荣惠相处的这些日子,她不仅将她视作自己的养母或是姨母,更当是她的亲生额娘。她过去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出宫,回简亲王府,眼下荣惠的一番提点,无疑使她隐隐泛起忧色。 她不清楚已有多少时日未曾回去,不清楚她的生母是何为人,不清楚再见面,自己的反应是否会叫他们生疑,毕竟,她是来自21世纪的一缕魂魄,而非原原本本的爱新觉罗・洛敏。 “皇额娘记得,上回你回简亲王府,已是三年之前,而与你额娘见面,也就是去年的事儿,可还记得?” 洛敏不知荣惠这样问是何意,愣了片刻。 “你这孩子。”荣惠无奈一笑,“去年仲秋,你皇阿玛摆了家宴,你额娘随你阿玛一同进宫瞧你,不想你得了伤寒,高烧不止,昏迷了两天,醒来后,整日迷迷糊糊,问你什么,你也不答,急坏了你阿玛额娘,太医也没辙,就开着张方子治着,过了足足一月,紫禁城一声惊雷,倒是把你吓回了魂。” 洛敏记得,去年仲秋后的一个月,便是她穿越到顺治朝的时候,只是她不记得在这之前的事儿罢了。 当时醒来,荣惠只说她是高烧退了,也没细说她阿玛额娘之事,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近一年,荣惠才重提旧事。 于是,洛敏将计就计,说:“皇额娘,敏敏对去年仲秋之前的事儿真记不清楚了。” “太医说了,小孩子发热可大可小,记不清也属正常,可就算记不清,自个儿的亲生父母总该记得……唉,这也怨不得你,自打你出生,便一直留在坤宁宫,倒与他们生分了,改明儿皇额娘也为你向皇太后请个旨,允你出宫见见你阿玛额娘。” 洛敏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有了太医的诊断,她也不怕自己出任何差错,回府便回府吧,长年待在宫里,也是会生厌的。 * 隔日,荣惠的承诺果真得了兑现,皇太后允了洛敏摆驾回简亲王府,宫女、太监、侍卫一并护送敏公主出宫,仪仗算得上是威严。 朝阳门外大木仓胡同的简亲王府邸前,早早候着一干人,接公主尊驾。 “来了来了!”简亲王府里的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瞧洛敏的轿子就在前方不远,已有人开始高呼,下人们行了跪礼。 待落了轿,洛敏深吸一口气,宫女打了帘子,缓缓踏开步子,再由宫女搀扶着下了轿。 “奴才见过敏公主!”齐呼问安,这阵仗倒把向来独立自处的洛敏吓住了,横扫一眼,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高的,矮的……她的到来,真真是惊动了整个简亲王府上下。 站在众人中间,为首的那个,一袭深蓝色开四衩蟒纹长袍的男子想必就是她的阿玛――简亲王济度,而他身旁的妇人,眉目端秀,与荣惠有几分相似,洛敏顺着猜度,甜甜地喊了一声“阿玛、额娘”。 简亲王微微一怔,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早已是热泪盈眶,忙将洛敏迎进了府里,大半个年头不曾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嫡福晋恨不得将她揽进怀里。 “敏敏给阿玛、额娘请安。”方才在府外,一家子给公主见礼,眼下进了府,便是小辈给长辈问安,宫廷礼需遵守,家族礼也不可废。 “哎!哎!起来吧!”博尔济吉特氏即刻扶了洛敏起身,将她拉到身边,洛敏也不抵触,兴许是她长得与荣惠有几分相似,令她得以亲近。 “敏敏,在宫里过得可好?” “额娘放心,皇额娘、皇玛嬷疼敏敏,敏敏过得很好,额娘呢?额娘身子可安康?” “额娘好,瞧你过得好,额娘便是好的。” “阿玛呢?”洛敏又将视线落到一旁的济度,这个男人不过二十六,面色却有些暗沉,似是染了病。 “阿玛也好。”济度慈祥笑道。 “阿玛哪里好了,前几日还喘咳不止!” “你这孩子,谁叫你乱说话!王爷,喇布年纪小,不懂事,您要怪就怪妾身教子无方。”洛敏扭头从众人间寻找方才的声音来源,只见一妇人搂着自己的孩子,神色略带惊慌。瞧她的穿着打扮,并不高贵,该是济度的侧福晋,或是庶福晋。 “你都说年纪小了,还有什么可怪的。”济度沉着气,说:“都下去吧,敏敏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安静些。” “是。” 济度一句话,一屋子人鱼贯而出,只是最后,那个叫喇布的男孩回头看了洛敏一眼,洛敏心底发怵,那孩子的眼神竟是透着一股子的敌意。 喇布,洛敏想起来了,简亲王庶福晋杭氏的大儿子。那个早她弟弟德塞两个月出生的孩子,看人总是这般目中无人。而他的额娘杭氏,虽说在济度的妻妾中位分不高,却是相当得宠的一个。 犹记得方才杭氏的不卑不亢,洛敏自然而然想到了“恃宠而骄”这个词,在嫡福晋跟前尚如此,若在私底下,可想而知她会做出些什么,想必也娇惯坏了孩子。而经这一茬子,洛敏便对杭氏母子没了好感。 “敏敏,阿玛还有公务处理,你与你额娘说说话。” “嗯。” 济度一走,就只剩娘俩儿,“额娘,弟弟呢?”方才在众人中,洛敏只看到两个男孩,一个是人小鬼大的喇布,还有一个年纪稍长些,德塞与喇布同年,她似乎没有看到弟弟的影子。 “你跟额娘来。”博尔济吉特氏嘴角含笑,牵了洛敏的小手,往后院而去,瞧她神秘兮兮,洛敏也有些好奇。 一处院落前,停了步子,妇人低喊:“德塞,你额云来啦!”[1] 洛敏不知,这屋子里住的人就是她的弟弟――德塞! “额云!”门“哗啦”一下开了,探出个小脑袋,同样光洁的脑门,眼珠子乌溜溜,“额云,这个送额云!” 年仅六岁的德塞手捧一个小泥人,递给洛敏。 洛敏没看小泥人,从德塞开门的那一刹那,她便盯着德塞不放,立时红了眼眶,“洛奇……” 她不曾料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自己的亲弟弟,不是端敏公主的弟弟德塞,而是洛敏的弟弟――洛奇! 眼前的德塞,竟与小时候的洛奇长得一模一样,洛敏惊呆了,更是激动了,情不自禁喊出了洛奇的名字。 “额云说什么?”德塞歪着脑袋,听不明白洛敏说了什么。 洛敏吸了吸鼻子,笑道:“我很喜欢这泥人儿,觉着奇。” 无论是巧合,抑或是命中注定,洛敏认定,眼前的德塞便是洛奇,他们不仅一世曾为姐弟。 “嘻嘻,额云喜欢,塞儿就开心。”德塞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俏皮又可爱。 “这孩子,一听说你要回来,便说要亲手捏个泥人儿,这不,两天过去了,幸得你喜欢。” “塞儿有心了。”洛敏摸了摸德塞的小脑袋瓜儿,眼露温柔之色。 “上回你发热,太医说你醒来或许记不清事儿,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这不,姐弟俩儿的感情是愈发好了。” 洛敏也觉着奇怪,前几日在宫里还担心着自己出差错,可一回来,也没觉得不妥,反而像是回到了家,很是亲切。 兴许有了德塞,她也不再多虑了。 洛敏回府,一住便是住了五日,五日来,她与弟弟玩在一块儿,期间几乎不曾踏出过这座院子,不是她不想踏出,只是她不愿再见到济度的那些个妻妾。 入府次日,济度的侧福晋、庶福晋,无一不想着巴结她,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并非她不懂礼数,只不过不善于应付她们罢了。 她愿意多留几日,也只是想多陪陪自己的弟弟。 然而五日后,即便再舍不得德塞,她也必须回宫了,宫里尚有她的亲人在。 洛敏告别了简亲王府,告别了德塞,又回到了制度森严的紫禁城中。 走在红墙间,手里握着德塞送的小泥人,洛敏已开始想念下一次的出宫。 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丝毫没有留意前方人影跑来,冲撞之下,一时之间,与洛敏撞了个满怀,洛敏手上一松,小泥人落到了石板地面,撞她的人没有留意,小马靴一脚踩下,成了稀巴烂。 “三弟!你!” 撞她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三阿哥,三阿哥在宫内冲冲撞撞已不是两三回,不想今日撞到刚刚回宫的洛敏,还无意踩坏了她的小泥人,洛敏心里是又气又恨,却不能将他辱骂,只好捡了一滩烂泥气呼呼回了坤宁宫。 三阿哥来不及道歉,洛敏人影已走远。 ------------ 8第八章 一回到坤宁宫,洛敏没等太监挑开帘子,一步子跨进暖阁,手里握着一滩烂泥,心酸极了。 “这是怎么了?怎绷着张脸?”荣惠瞧见她面露微恙,温柔的面色沉了下来。 洛敏摇了摇头,摊开小手:“皇额娘,弟弟送的泥人儿摔坏了。” 粉嫩的小手里,团着一团五颜六色的泥巴,仔细瞧去,似乎还能看到乌黑的眼珠和嫣红的小嘴,荣惠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是摔坏了泥人儿惹自个儿不高兴罢了。 荣惠安慰道:“不就是个泥人儿,摔坏了再捏个便成了。” “可皇额娘,这是弟弟亲手做的,他在上头花了不少心思,我却不留心,让……”方才一时气急,将过错推给了三阿哥,可如今想来,自个儿当时若多留份心,也不会叫他冲撞了,说到底,两人皆有不是。 荣惠瞅着洛敏,不知不觉间,眉间又染了温柔之色,这孩子,想必回了一趟简亲王府,心也跟着打开了。 她何曾对自己的弟弟如此在意过。 “孩子,你阿玛额娘可还好?”荣惠拉了洛敏的小手,忽而问道。 洛敏点了点头,也不去想泥人儿的事了,道:“额娘很好,只是阿玛时常喘咳不止。” 听她说额娘好,荣惠欣慰了一下,可当她说阿玛不好时,心里虽有了准备,可还是颤了一下。前阵子从皇太后那儿听闻,简亲王已多日未能上朝,称病养在府中,想必是真有此事。 洛敏看出了荣惠的忧色,定是在为自己的姐姐担心。丈夫病了,想必做妻子的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下回出宫,你代皇额娘好好慰问简亲王。” 一提及出宫,洛敏眸光一闪,敛去了方才的落寞,扬起脑袋,激动道:“皇额娘,敏敏何时再能出宫?” “今儿是不成了,你才回宫,可是又想着出去?”荣惠失笑道。 洛敏撅了撅小嘴,她那点塔拉温珠子的小心思一点儿也瞒不过荣惠。其实,这何止是洛敏一个人的心思,宫外的人都向往着紫禁城的荣华富贵,可一旦进了宫,谁又不怀念宫外的平淡生活。而那些生长在紫禁城内的贵人,更是巴望着宫女太监们嘴里说的新奇玩意儿。 “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出宫的机会总是有的。”荣惠心平气和道。 洛敏平复了心情,也不再急于这一时,就如荣惠所说,她是公主,出宫的机会总会有的。 而后的几日,洛敏耐心待在坤宁宫中,等待下一次出宫的机会。 德塞送的泥人儿摔坏了,洛敏想着法子让它恢复,尝试了几次,捏来捏去,已是回天乏术,她泄了气,想去外面赏花散散心。 才走出宫门,便遇见了多日不见的冰月,这丫头,也从安亲王府回到了宫里。 “敏姐姐!”冰月远远看到洛敏的身影,欢欣鼓舞地奔了过来。 冰月较洛敏早几日回宫,前头上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时,听闻她敏姐姐回来后,便往慈宁宫赶来。 两个丫头一段时日没有见面,非但没有生分,反而更为亲近了。 “大把日子没见敏姐姐,可想死小月了!”冰月一上来就拉住洛敏的手,洛敏眉目含笑,看到冰月,心情也好上许多。 “敏姐姐,咱们找三哥哥玩儿去!”几日不见,玩的心思丝毫不减,可一提到三阿哥,洛敏不免想起前几日的事儿,也就短短一瞬,复又压了下去,旋即点了点头,由冰月拉着去找三阿哥。 三阿哥今早下了学,没回阿哥所,沿途上,只瞧见神色慌张的孙嬷嬷和曹寅。 “敏公主吉祥、月公主吉祥!”孙嬷嬷福了福身,曹寅打了个千儿,这情形颇为熟悉,洛敏觉得不对劲,便问:“可是三阿哥又不见了?” 孙嬷嬷点头,道:“今早三阿哥上乾清宫给皇上请安,随后便去了书房上学,下学后,二阿哥回了阿哥所,这都过了午膳,可仍是找不到三阿哥的踪影,真真是急死奴才们了!” “嬷嬷先别急,再多派些人找找,说不定躲在宫里的某个角落,不容易让人留心罢了。” “这在宫里找还好,大不了多费些时辰,可要是不在这宫里头,那可真要求菩萨保佑了!”孙嬷嬷拱手祈求上天,但愿三阿哥没有偷溜出宫。 而经孙嬷嬷一提点,洛敏心头也隐有不安,上回皇太后上阿哥所,历历在目,背了一段《大学》算蒙混过关,可这回,若是真不在宫里,再被逮到,不知能否像上回那般幸运了。 “小月,咱们帮着一起找!” “嗯!” 言罢,一群人分头行动,去了三阿哥常去的地儿,不放过任何角落。为了避免惊动慈宁宫的皇太后,他们特地绕开从景和门找起。 东六宫、宫后苑、阿哥所……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愣是找不到一丁点儿三阿哥的踪影。 “敏姐姐,你说三哥哥到底去了哪儿?”冰月边跑边问,已是满头大汗。 “你三哥哥这是在和一大群人玩捉迷藏,铁了心不让人找到,他一定是躲在大伙儿都想不到地儿!”洛敏半开玩笑半严肃道。 这个三阿哥,总不让人省心! “想不到的地儿?”冰月歪着脑袋,眼珠子一转,“啊!小月知道了!三哥哥一定是溜……唔……” “溜出宫”三个字没说完,洛敏一把捂住了她的小嘴,“嘘!这么大声,是要让大伙儿都知道么?这事儿绝不能传到皇玛嬷耳朵里,听到没有?” 见冰月点头,洛敏才将她松开,冰月大喘了一口气,道:“原来敏姐姐早知道三哥哥溜了出去。”这会儿,声音倒是低得叫人听不清楚。 “我也是猜的,兴许还在宫里头。” 洛敏无法断言三阿哥此刻身在何处,只是跟着大伙儿一道想尽快把他找出来,若是迟了,只怕惊动了皇太后,一干人便要等着受罚。 “哎哟!” 这头忙着找人,那头一声叫嚷,洛敏与冰月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太监一大一小,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见是没大不了的事,洛敏打算回头,拐进另一条道,然而才转身,冰月将她拉住,道:“敏姐姐,你瞧,那个小太监好像在哪儿见过。” 洛敏顺势望去,小太监戴着帽子压着脑袋,他又低着头,只看清一个下巴,不过经冰月一说,那身形还真有些熟悉。 洛敏定了定神,被撞倒的大太监爬了起身,尖声尖气道:“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怎莽莽撞撞不看路呢?” 小太监仍是低着头,没回话就要走,大太监拉住他:“哎哎哎,撞了人不说句话就想走,还懂不懂规矩了!” “该死的奴才!你给我放开!”小太监一甩手,回头骂道。 大太监与他对上了眼儿,心里猛地一惊,面色骤变,唇色发白,“扑通”跪倒在地,“奴才见过三阿哥!奴才该死!奴才不知是三阿哥,求三阿哥恕罪!” 不仅那太监受了惊吓,洛敏和冰月也吓了一大跳,只觉得那小太监身形熟悉,却不想竟是三阿哥! 而那太监的一声求饶,也让洛敏的心肝提了一提,所幸除了他们几个,四下无人。 冰月急急跑上前,对一身太监装扮的三阿哥道:“三哥哥,你怎么穿成这样?” “奴、奴才见过月公主、敏公主!”那太监又见来了两位小主子,全都是皇太后身边的红人,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 “我……”三阿哥看看冰月,又瞧瞧洛敏,语焉不详。 洛敏抿了抿嘴,扭头对那太监道:“你叫什么?” 太监咽了咽口水,道:“回敏公主,奴才小春子。” “小春子,前头你都瞧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太监和宫女一样,入宫时,由内务府精挑细选,培养好了才派到主子身边伺候,小春子也是机灵的人,自然知道敏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都说敏公主心思敏锐,为人精明,如今看来,所传不假,他更是小心谨慎地回话:“回敏公主,奴才今儿啥都没瞧见,奴才不当心,自个儿摔了一跤。” “行了,你下去吧!” 小春子如同得了赦令,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敏姐姐,你方才……”冰月盯着洛敏,声音不稳道:“好像变了个人。” 洛敏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小春子把刚才与三阿哥相撞之事说漏出去,不料她这一严肃,倒是吓着了冰月,就连三阿哥,也深深地瞅了她一眼。 “小月,我是在吓小春子,不把他吓跑,怕是要把其他人引来了。”洛敏转了张笑脸,又对三阿哥道:“三弟,今儿这事绝不能让皇玛嬷知道,你得赶紧把这身衣裳换了。” “对对!三哥哥是皇子,怎么能穿着小太监的衣裳!”冰月忙跟着附和。 “我倒觉着这太监服干净利索,出宫也方便!”三阿哥非但不给自己警醒,反而一脸调笑。 洛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前面有人来了,赶紧躲起来!”三阿哥耳朵灵敏,听到远处有人声靠近,忙拽着两小丫头往另一头跑去。 “三弟,现在不是躲的时候,你得赶紧回阿哥所,别急坏了曹寅和孙嬷嬷。”洛敏边跑边劝。 “知道了知道了,皇姐怎么也学嬷嬷唠叨了起来!”三阿哥略带不耐烦道。 “我那是为你好!” 三阿哥忽然停了下来,洛敏奇怪道:“怎么了?” “皇姐,这个给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泥人,和他之前踩坏的那个一模一样。 洛敏内心一颤,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皇姐别管,拿着就是!”三阿哥把泥人塞给洛敏,又道:“这儿离阿哥所不远了,我先走一步!” 洛敏握着小泥人愣愣出神,原来他偷溜出宫,竟是要赔她个泥人!? ------------ 9第九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久雨冷风扫过,天宇笼起了寒雾,转眼,顺治十六年十一月。 入寒的十一月,后宫一如往常地平静。而在人迹稀疏,九衢寂然,拱卫着紫禁金阙的八旗内城,车队、人马、旗帜……正缓缓而来。 “敏姐姐,赢过三哥哥!赢过三哥哥!”不问朝政的后宫,孩子们在墙垣间选了一处空地,打起了陀螺。 一个早晨,三阿哥遥遥领先,抽动细皮条一圈又一圈,陀螺儿转个不停,冰月反复挑战,始终败北,最后推着洛敏上场,捏着棍子,挥动皮条,起初转得挺溜,与三阿哥不相上下,可女孩子的力气始终不及男孩儿,技巧也不及三阿哥,终是输了。 冰月见此泄了气,三阿哥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明亮的小眼儿里尽是透着狡黠的精光。 孩子们玩游戏时也会给自己制定一套规矩,那便是输的一方必须想出一个更有意思的游戏。 显然,这个重任交到了洛敏和冰月的身上。 “小月就不信,怎么每回都是三哥哥赢!”小妮子赢不得比赛,找不到理由,就撅起了小嘴。 冰月不服,洛敏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三阿哥在宫外住了两三年,也不是整日无所事事,除了读书,自然也会玩耍,宫外的孩子们想法多,玩的东西也没局限,加之三阿哥天生聪慧,又岂是他们这些常年养在深宫之中的阿哥公主们能比的,实力悬殊,可想而知。 “冰月,输了就是输了,你可不能赖皮,限你一日,明儿等着你的新玩法,嘿嘿!”三阿哥举着小细皮鞭儿,哈哈笑道。 “不想了,不想了!每回都是小月想,头都疼了!”冰月小脚一跺,耍起了赖皮。 “你不想,那皇姐想!皇姐也是输了的。”三阿哥转而将矛头指向了洛敏。 洛敏一怔,心想这花样最多的就是三阿哥,她再怎么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玩法,在他看来,也铁定是没有心意的,洛敏干笑着,随意答了一个打发了事:“踢毽子?” “不行,没新意!”三阿哥摆摆手,一口否决。 “跳方阵?” “玩腻了!” “扔沙袋?” 三阿哥摇头。 …… 想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玩腻了,就是没挑战,对于这个三阿哥,洛敏真是没辙了。 “三哥哥,不如……”冰月忽而眼珠子“骨碌”一转,小脑袋瓜里不知打了什么歪主意。 “不如什么?”三阿哥问。 “出宫?” 洛敏当她想到了什么,原是这馊主意!宫规严令私自出宫,洛敏又岂会让他们犯险,当下厉声阻止道:“不行!上回三弟被皇玛嬷禁足的事儿你给忘了?” 冰月经洛敏一提醒,眼珠子一瞪,急忙后悔,“不出宫了!不出宫了!小月可不想被禁足,那可得闷死小月了!” 洛敏没好气地瞅了冰月一眼,心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出宫不行,皇姐再说说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三阿哥笑嘻嘻地看着洛敏。 大伙儿翘首企盼她的好主意,谁知还是令人失望了。 “别总想着玩,三弟,你也该回师傅那儿上学了。”三阿哥不似二阿哥,去书房的日子远不如玩耍的日子多,生无定性,这不,才上了两天课,又偷溜了出来。 “皇姐真扫兴,不玩儿了!阿寅,咱们走!”三阿哥没了兴致,把小细皮鞭甩给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太监,呼了曹寅走人。 看着三阿哥离去的背影,洛敏无奈摇了摇头。而三阿哥这一走,冰月也没不高兴,反而拉着洛敏想着其他游戏玩。 “敏姐姐,三哥哥不玩,咱俩玩儿,让他去师傅那儿上学,上了学,学了知识,将来和我阿玛一起帮着皇阿玛治理大清!” 听了冰月的话,洛敏微微一怔,觉得她似乎长大了,不再像几个月之前,只想缠着她的三哥哥玩,如今也会替他着想了。 他们都在长大,有些东西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 * 玩了一阵,洛敏与冰月分道扬镳,回了坤宁宫。 一跨进暖阁,洛敏便发觉今日的坤宁宫似与往日不同,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尤为荣惠,见了洛敏,便喜滋滋地将她往身边揽,拉了她的小手,又是揉又是瞧。 洛敏看着她手指上的点翠指甲套愣了片刻,随即好奇道:“皇额娘,今儿坤宁宫有喜事么?” 荣惠自入宫以来,备受顺治帝冷落,她日日企盼,但愿有一天顺治帝会再踏入坤宁宫的宫门,来瞧瞧她们娘俩。可一日的等待,便多一日的失落,虽能每日见到荣惠对她笑颜以对,可何曾发自内心?今日却一如反常,洛敏随即想到兴许是她的皇阿玛来过坤宁宫了! “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荣惠满脸堆笑,洛敏瞧着,一丝甜意嵌入心坎,不由地眼眶红热。 “皇额娘能不能告诉敏敏,究竟是什么喜事?”洛敏笑嘻嘻问道。 “孩子啊,是你的喜事儿,你皇阿玛下了旨,将你许配给咱们蒙古科尔沁扎萨克多罗达尔汗郡王的长孙,你不是一直想去科尔沁草原瞧瞧么?这不,你皇阿玛正如了你的愿!……” 荣惠仍在说着这件突如其来的婚事,可洛敏早已离了魂,睁着眼睛,前方却是一片模糊。 婚事,她怎会不记得如今的身份是顺治帝的养女,她是尊贵的公主,生养在天家,婚姻仍是得不到半点自由。 她以为自己早已融入这个时代,殊不知脑海里的婚姻观念仍停留在21世纪。她可以学习满人的规矩,可以适应古人的生活,可以装作七岁的孩童与阿哥公主们玩在一起……然而,她不愿受人摆布自己的人生,尤其是她的婚姻! 许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几乎忘了孝庄皇太后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掌旗扎萨克多罗达尔汉郡王满珠习礼。 她知道历史上的端敏公主后来嫁给了满珠习礼的长孙,知道她的终身大事早早被敲定,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头一次,在她脑海产生了改变历史的念头! “皇额娘,敏敏还小,敏敏能不能不嫁往蒙古?”洛敏如小女孩一般撒娇,心却忐忑着、期盼着。 “怎么了?你不是盼望着科尔沁的草原?”荣惠敛去笑意,浮上淡淡的困惑。 荣惠深居后宫,无宠又无所出,洛敏愿意陪她说贴己话,而她听得最多便是荣惠出嫁之前的事。荣惠一生以自己的出身为豪,蒙古科尔沁的草原之上出过多位大清皇后,当今皇太后、皇太后的姑姑、顺治帝废后,还有荣惠,她们全都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族的骄傲! 身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洛敏自然向往科尔沁草原的无瑕风光,可她的向往是不参杂任何附带条件的,她要的是一次自由的旅行,而不是受政治联姻的束缚。 “傻孩子,别怕,如今只是许了婚事,等你再长大些,才会成婚,到时候,你长大了,懂事了,一切都会好的。”荣惠将洛敏揽进怀里,轻抚她的小辫儿,以一位母亲的姿态来安抚她,可她并不了解洛敏内心的真实想法。 “皇额娘,敏敏能不能见见达尔汗郡王的长孙?”王族之间的联姻,向来串连着一系列的利害关系,她是公主,却无法与国家利益抗衡。 她不抗衡,不代表就能逆来顺受,她想见见那个长孙,她的未来额驸。 “你皇阿玛今夜将设宴席给达尔汗郡王洗尘,到时候,你自然见得到长孙殿下。” 洛敏听了荣惠的话后便开始发愣,皇家宴席,她是第一次参加。 * 申时,顺治帝在太和殿中设宴,款待风尘仆仆而来的科尔沁达尔汗郡王满珠习礼领班入京陛见的科尔沁王公。 骨肉大团圆,又是家宴,坐席之中人数并不多,除了科尔沁王公极其家眷外,只有皇太后、皇后以及洛敏,其余后妃、公主、阿哥们并不在宴席之内。 因是皇帝亲设的宴席,凡入席者都褪了平日所穿的便服,改穿吉服。不过洛敏尚未正式册封,改了新衣,却没有帝后那般隆重。 荣惠着一身明黄色锻绣五彩云纹金龙吉服袍,外头罩一件龙褂,头戴吉服冠,耳扣金镶东珠耳环,手环碧玺手串……从头到脚,改头换面。 洛敏将小手放入荣惠手中,一步一步踏入紫禁城太和殿中。从踏入大门,宫女太监,甚至是科尔沁王公见礼,再到入席,洛敏只是跟着向高坐金銮殿龙椅宝座之上的顺治皇帝行礼,并未抬过一次头。 洛敏不喜欢诸如此类的大型活动,礼仪繁缛,令人头疼,若不是为了见一眼未来的额驸,恐怕她会称病躺在坤宁宫的东暖阁中,睡到隔日。 她记得,冰月和三阿哥最爱宫里的节日,也最喜欢看热闹,上一回的中秋家宴,她已好好见识了一番。那两孩子,不顾庆祝礼仪的繁琐,热热闹闹过了一个节。 也是,可以见到许多人许多事,总比每天对着冷冷清清的宫院要来得好。他们总想知道宫廷外面的生活,总想感受外头的新鲜,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出宫,除了偷溜出去,还有一个方法便是缠着那些个进宫参加宴席的大臣、大臣福晋们问东问西。 中秋家宴由冰月和三阿哥陪着自然是好过的,可此刻,她只有荣惠一人陪着。高高在上的那人虽是她的皇阿玛,却从未与她亲近,对她来说,那只是大清国的顺治帝。而皇太后,她的皇玛嬷,坐于顺治帝的侧席,与她隔了一条长长的道儿。 洛敏不敢抬头,直到顺治帝挑开洪亮的嗓音:“达尔汗郡王远道而来,朕政务繁忙,有所怠慢,今日王公家宴,郡王不必拘谨,请尽情享用。” “谢皇上。”对席中,说话的是一位耳鬓斑白的老头儿,须髯稀疏,穿着一身蒙古王公的尊贵服饰,此人正是年过半百的科尔沁的达尔汗郡王。 趁着满珠习礼与顺治帝敬酒酣畅的当儿,洛敏偷眼看向满珠习礼的邻座,一个男孩儿,年龄较她大上一些,安安静静坐着,只是哪也不瞧,盯着自己案桌上的瓷碗,眉骨高,颧骨也高,眉毛浓密,肤色呈麦色,看来也算赏心悦目,他的眉目虽不及三阿哥清秀,却也能看出英伟。 洛敏打量着那孩子,心里头缓缓唤了两个字――班第。 ------------ 10第十章 ------------ 11第十一章 苍天晴好,寒意悄散,西边的花园嬉笑声四溢,洛敏一大早就被冰月拉了来,玩了一阵,仍是兴味索然,笑声全是冰月的。 头一回,她在古代有了烦恼,那桩婚事,始终耿耿于怀。虽说见了达尔汗郡王的长孙,可在昨日的家宴上,那个叫班第的孩子从未抬过一次头,不知是碍于场面不敢说话,抑或是他本身就是个闷葫芦! “啊!赢了!赢了!小月终于赢过三哥哥了!”仅一日,冰月苦练打陀螺,今日拉了三阿哥重新上阵,两场比试下来终是赢了一回,小丫头乐得又蹦又跳,拉着洛敏分享欢乐,“敏姐姐,你瞧,小月赢了!” 洛敏神游天外,前头的比试一眼未瞧,这会儿冰月拉着她,倒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强颜欢笑道:“小月真厉害!” 冰月这丫头机灵,方才顾着和三阿哥比试,忽视了她的情绪,这会儿定睛一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敏姐姐,你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我……”洛敏支支吾吾,三阿哥也看在了眼里,上前两步,道:“皇姐可是不舒服?” 洛敏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他们都还是孩子,而她早已置身大人的世界,有些事情,他们没有必要那么快知晓。 “不是不舒服?那敏姐姐干吗一直站着不玩?”冰月歪着脑袋问。 洛敏抿了抿嘴,低头故作沉思,随即抬头开玩笑道:“我若玩了,你还怎么赢三弟?” “是呀,冰月,打早儿就你霸占了细皮条,让皇姐怎么玩儿?” 三阿哥帮着洛敏说话,冰月心里头起了小疙瘩,撅起了小嘴,“三哥哥又说小月的不是,三哥哥也不是霸占着不让敏姐姐玩么?” “是你非要拉着我比试的。” “你……”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别总是吵嘴,见你玩得开心我便开心了,三弟,你也别总欺负小月,你是兄长。”洛敏举起双手拦在那两孩子中间,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苦口婆心地劝说。 “小月不吵,是三哥哥欺负小月在先!” “我哪里欺负你了?是你自个儿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理取闹?我……我……”冰月答不下去,忙找洛敏求救:“敏姐姐,你来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对?” 洛敏青颦微蹙,道:“我觉着这事儿可能是我不对。”要不是她分心,也不会让他们担心,要是先前开开心心玩在一起,或许就没有这番无谓的争吵了。 “前头是我走神了,咱们继续玩,来,小月,把皮条儿给我!”让孩子忘记的烦恼的有效途径便是哄他们继续玩下去。 冰月把皮条儿递给洛敏,欢欢喜喜跟着她,也忘了和三阿哥斗嘴的事儿。三阿哥挠了挠脑门,吁叹了一声,他和冰月有得好纠缠的了! 天青疏朗,孩子们玩得欢畅,大人们也想出门散心,这不,皇太后领了一堆人正往西边的花园而来。 “兄长难得进京,不如多留几日,也好让班第多与几位阿哥、公主玩玩。”皇太后由苏麻喇姑搀着,面目慈祥地看着身旁的达尔汗郡王,哦不,如今该称“达尔汗亲王”才是。昨日家宴,顺治帝不仅正式替洛敏和班第指婚,还晋升了满珠习礼的爵位。双喜临门,这位年过半百的科尔沁巴图鲁满面笑容,甚至连做梦也乐得合不拢嘴。 “是是,班第第一次随我入宫,对大清的宫殿也好奇得紧。”满珠习礼笑道。 “班第,甭害怕,就当这儿是你自个儿的家。”皇太后见这孩子有些怕生,便柔声祥和道。 班第不开口,只是点了点小脑袋,又依偎到了祖父身旁。 满珠习礼早对皇太后谈过班第的个性,心里也有了准备,并未对他以礼苛待,捏了捏手上的伽楠佛珠,道:“今儿天好,这院子里的花儿也开得极好……苏麻喇姑,是谁在那边嬉笑?”话到一半,皇太后耳根子得了乱,苏麻喇姑心领神会,欠身道:“太后,这声音听来像是三阿哥和两位小公主的。” 皇太后闻言轻点了下头,笑道:“这些孩子,总爱在这儿闹腾,不过也好,班第也可同去。” 班第始终低着脑袋,皇太后却嘴角弯弯,“苏麻喇姑,咱去瞧瞧,今儿他们又是在闹什么花样儿。” “是。” 皇太后踩着花盆底,硌着石板地,踏声“橐橐”。 三阿哥正与洛敏斗陀螺,冰月与曹寅在一旁大声打气,许是过于投入,没有意识到皇太后的到来。 看着孩子们玩得高兴,皇太后并未叫人通传,停在不远处耐心瞧着,皇太后不发话,底下一群人也跟着不敢出声。 那头,孩子们的陀螺儿还在平坦的地上打转,转着转着,其中一个陀螺失了稳当,扭了起来。 洛敏眼里浮上失落,那是她替冰月打的陀螺,却又再次输给了三阿哥,她并不是玩游戏的料。 三阿哥赢了游戏,咧嘴得意地笑,可才抬头,余光便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皇太后等人,立时把皮条儿丢给曹寅,走上前跪地行礼:“皇玛嬷吉祥!” 如打了一记警醒,洛敏与冰月也转过身急忙上前,冰月没有特别反应,可当洛敏看到皇太后身边的满珠习礼与班第时,怔愣了一下,随即才给皇太后见礼。 “瞧瞧这些孩子,玩儿归玩儿,规矩倒是没坏,怎么?又在玩陀螺儿了?”皇太后笑容可掬,一会儿与满珠习礼说,一会儿低头问孩子们。 三阿哥缓缓动了动小脑袋,原以为他的皇玛嬷又要将他们责怪,哪知…… “正巧,郡王长孙也在,多个孩子多个伴儿,你们一同玩儿吧。” 三阿哥霍然抬头,看向那个比他稍大一些的男孩儿,而班第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三阿哥,三阿哥旋即嘻嘻一笑,道:“长孙哥哥,一起玩儿吧!” 班第不知是懵了,还是傻了,愣愣站着不说话,满珠习礼忙插话,道:“孩子,三阿哥喊你同他们一道玩儿呢,还不快去?” 那孩子确实是怕生的,得了鼓励,才敢点一下小脑袋,冰月也在这时候跑来掺和,“长孙哥哥,小月和三哥哥一样唤你‘长孙哥哥’怎么样?长孙哥哥,和咱们一块儿玩吧!”冰月虽像在征求班第的意见,可小女孩心急,自顾自地叫了起来。 许是冰月的活泼触动了腼腆的班第,听到那一声甜甜的呼唤后,班第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公主叫我班第就可以了。” “好,那小月就管长孙哥哥叫班第哥哥!班第哥哥叫我小月就成,还有,这是敏姐姐。”冰月拉了洛敏,给他俩互作介绍,洛敏淡淡地朝他点头以示礼貌,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打招呼的方式来自过去的习惯,班第感受不到,相比方才的冰月,倒显得疏离了。 爱新觉罗・洛敏,他是知道的,额布格此次带他进京,本想让他见见京师的繁盛,不想额布格与大清的皇太后将大清的公主许配给了他,他不了解这个公主,也不想了解。 “兄长,瞧孩子们这般投缘,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咱去别处走走。”皇太后深怀欣慰,唤了满珠习礼就往花园外走。 皇太后带着宫人们离去,孩子们自然欢喜,冰月忙给游戏想了新的规则。 “三哥哥,咱们换个玩法儿怎么样?”冰月兴冲冲道。 “嗯,有好主意就说来听听吧。”三阿哥学大老爷们儿双手抱胸,煞有介事地等冰月说话。 冰月小脑筋转得快,拿起细皮条,塞给洛敏,继而拉了班第过来,“现下咱们四人,加曹寅就是五个,这样,曹寅给咱们做判手,剩下咱们四人分两组,两陀螺,比胜负,怎样?” 三阿哥故作深沉,低头思量了一番,道:“那要怎么个分法?” “这个简单,咱手势令做决定!” “好!”三阿哥爽快答应。 孩子们所说的“手势令”其实和“剪刀、石头、布”差不多,四个人围成一圈,喊起口号,这三人常玩,却忘了第一次加入他们的蒙古王孙,所幸班第领悟力高,一见他们的动作便知他们要做什么。 最终,洛敏与班第同出“布”,而三阿哥与冰月一个出剪子,一个出石头,虽不一样,可洛敏已和班第凑在一块儿,他俩也只好凑一块儿。 游戏是公平的,不会介入任何私人情感,就算班第是她的未来额驸,洛敏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按照规则,与他站在一起,倒是这位来自科尔沁的王孙,似乎仍有些不自在。 对此,洛敏只是笑了笑,随即将“武器”交给他,道了句:“只是个游戏。” 班第瞧着手上的小细皮鞭儿愣了愣神,随后冰月一声开嗓,拉着三阿哥打起了陀螺。和三阿哥一组,这丫头别提多高兴了! 冰月想,以她三哥哥的实力,准能赢得胜利,可他们却忽视了那位小王孙的能耐。 班第与三阿哥对战,第一回合,班第胜。 班第与三阿哥再对战,第二回合,仍是班第胜。 …… 接下来几轮,一向是游戏大王的三阿哥只赢了两场,几乎是完败。不止三阿哥,就连冰月、洛敏,也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看来,这位蒙古王孙看上去像个闷葫芦,手头的实力还是有些的,至少他帮着洛敏赢回了陀螺比试。 要知道,在之前的对战中,洛敏几乎没有赢过三阿哥一回,这下,该是“一雪前耻”的时候了。 “不玩儿了!没意思!”三阿哥许是头一回被人打败,一时之间丧失了斗志,索性甩了小细皮条拍拍屁股走人。 输了就走人,这个三阿哥,还真没什么游艺精神。 “哎!三哥哥,你怎么说走就走?等等小月啊!”三阿哥一走,冰月便跟着跑了,只留了洛敏和班第。 洛敏看着三阿哥离去的背影,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这孩子,还真是输不起! “我是不是做错了?”班第以为是他气走了三阿哥,内心染上一丝愧疚。 洛敏扭头,道:“是三阿哥自个儿输不起,他头一次失败,难免心里不服气,很快就会好的,不关你的事。” 班第没有料到洛敏会忽然看向自己,与她对上一眼后,忙又惊慌低下了头,洛敏先是一愣,随即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竟真的笑出了声,道:“我和你们草原上的怪物长得很像?” “我们科尔沁才没有怪物!”班第容不得别人诋毁他的家乡,就算是大清的公主也不行! “那你见到我怎么像看到怪物似的?” “我没有!我……我……”班第涨红了一张俊挺的小脸,虽是麦色肌肤,可那团可疑的云霞仍被洛敏尽收眼底。 这孩子,想必是害羞了。 “和你开玩笑的!”洛敏“咯咯”笑着,这笑声清澈如花园池塘的水,班第的内心悄然一颤,滑过一丝暖意。 ------------ 12第十二章 万里无云的碧空底下,色彩分明的八旗队伍缓缓行出紫禁城神武门口。顺治帝掌上三旗行于前,下五旗随驾护卫皇家亲眷。 “你脖子伸得再长,天上也不会掉饼子下来。”打出门,冰月一坐上车,就挑了帘子往外看,那股子稀奇劲儿连三阿哥也比不了。 “敏姐姐,你也来瞧瞧,外面的天儿,可比宫里明亮多了!”冰月背对着洛敏,瘦小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洛敏觉得好笑,同样一片天,只不过换了地方,能明亮到哪儿去? 许是太久没有出宫,宫里的天空看腻了,不愿再做井底的那只小青蛙,而想趁机享受“别有洞天”了。 达尔汗亲王领班回科尔沁的三天后,顺治帝下了令前往沙河巡狩,此次出巡队伍浩荡,除了皇帝以及随行文武臣子之外,皇家亲眷也一并随行。 这不,一出紫禁城,冰月比谁都兴致高涨。 不过,今日洛敏心情舒畅,也想看一眼蓝天白云。 冰月让了一席地给洛敏,她们并肩靠在窗边,或看蓝天,或看远处江山,眺望原野。已入冬令,树木萧索,视线却愈发开阔, “要是天天能看到外面的天空那该多好!”冰月扬起小脑袋,两只小手托着下巴,满怀期待。 “也不是不可以。”洛敏忽而笑嘻嘻,欲开冰月玩笑,“你也让皇阿玛给你指门婚事,想出宫还难嘛!” 冰月是想出宫,可是指婚……小女孩脑海闪过一个年轻的身影,小声问洛敏:“指了婚,就能像阿玛和额娘那样,永远在一起了么?”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有的时候,能在一起却不一定心意相通,荣惠嫁给顺治帝,同住紫禁城,却隔了一座宫殿,数道宫墙。 “那敏姐姐以后是不是要和班第哥哥永远在一起了?”冰月一脸天真地看向洛敏。 洛敏没想到这小丫头会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登时微愣了一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按照正常的逻辑,她与班第指了婚,到了年龄便要嫁往蒙古,媒妁之约,确实是该在一起,只是永远……她并不期望这一天的到来。 “小月舍不得敏姐姐!”冰月一把抱住洛敏,她身子一颤,回抱住她,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这时候去蒙古,甭担心,无论在哪里,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就算以后长大了,出嫁了,咱们的心始终不离不弃!” 冰月好哄,洛敏才说了几句,便有所动容,她依赖三阿哥,也同样离不开洛敏,但她知道,他们早晚都是要各奔东西的。 * 自古以来,皇家出游向来队伍浩荡,这一行,人多不说,就连瓜果点心也都准备齐全。一到沙河行宫,地还没站稳,顺治帝便让人传膳,而用膳过后,便是孩子们表现的时候。 此次出巡沙河,除却巡狩,更要对孩子们进行校射。 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满人的前身乃女真部落的渔猎民族,他们以“马背上的民族”而大感自豪,打猎骑射更是每个满人必须掌握的民族传统。 女子又与男子不同,男子练习骑马射箭是为了打仗,女子则只需继承传统。此番女眷随驾出巡,可以说比那些男子轻松许多,只需骑马遛遛,倒像是外出旅行。 “三哥哥!”冰月用完膳便坐不住了,忙拉着洛敏来找三阿哥。三阿哥刚从行宫出来,换了一套骑马射箭的紧身便装,小小年纪,看上去却颇为意气风发,连洛敏都看傻了眼儿。 “三哥哥,你这是要去射箭么?”冰月顿时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三阿哥举起他的小长弓,嘻嘻笑道:“想不想瞧我射箭?” 三阿哥是故意吊冰月胃口,小丫头眼里的光比太阳还烈,岂能拒绝了他! 洛敏瞧见冰月兴致浓,便同她一块儿去凑热闹,三个人兴高采烈跑去靶场,许是太心急了,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拐角处有人走来,三阿哥走在前头,与之相撞,继而听到“咔嚓”一声。 一把普通,做工却相当精良的长弓掉落在地上,被一双缎面上乘的小马靴一踩为二。 孩子们都愣了,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看向长弓的主人,一个比他们都大些的男孩儿,着一身石青色骑马行装,眉眼宽厚,五官分明,隐隐透着一股子忠贞烈士之气。 “哎呀!三哥哥,你把人家的长弓给踩坏了!”冰月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破碎之物,忍不住叫道。 三阿哥意识到自己又闯了祸,不禁脸色愧疚,忙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叫什么?改明儿我赔一把给你。” 男孩儿高三阿哥半个头,目光将他们三个扫了一圈,随后弯下腰,三阿哥原以为他是心里不服气,想暗算他,偏身走了一步,哪知下一刻,男孩儿行了一个满人的请安礼,倒把洛敏吓到了。 “臣耿聚忠见过三阿哥、两位公主!” 洛敏万万没有想到,靖南王耿继茂的三儿子也在此次的行围队伍当中。印象中,靖南王是清初三藩王之一,另外还有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耿继茂拥兵在外,身居福建,而他的儿子出现在此该是朝廷为了牵制藩王势力,而要求他们送子上京,留待京师。只是不知这一留,竟是留到沙河来了。 “你知道我是三阿哥?”三阿哥满脸诧异,而知道他是大将的儿子时,又是满心欢喜,忙改了汉语与他对话。 “是,臣在京师时对三阿哥便早有耳闻,三阿哥一身贵气,天表奇伟,如今一见,确实如此。”耿聚忠老老实实以汉语回答,真如他的名字,聚忠,聚忠,汇聚的全是忠贞老实的气概,当然,也不失拍马好语之意。 “三哥哥,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小月一句也听不懂?” 耿聚忠是汉人,汉语说得自然顺溜,又得三阿哥抛砖引玉,便用汉语接了话,而三阿哥的生母佟佳氏也是汉人,他又自小习字,对汉语的熟识不亚于满蒙语言。他们说得溜,可冰月才五岁,满语尚未学精,更别提汉语了。 倒是洛敏,她穿越而来自然听得懂,可她只是笑看着,并未发话。 “说什么啊……”三阿哥眼珠子一转,又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拉了耿聚忠起来,“在说你说话叽叽喳喳,吵得很。” 冰月一听,小脸立马涨红开来,不满道:“三哥哥胡说!”说罢,又瞪向耿聚忠,耿聚忠不敢直视冰月公主,忙低下了头,这一低头,在冰月看来更像做贼心虚,忙气得跺脚,正要数落耿聚忠,洛敏看不下去,一把拉住冰月,道:“三弟逗你玩儿呢,你是公主,耿家少爷怎敢道你不是?前头都是在夸三弟,没说到你。” “真的?”洛敏一开口,冰月多半是会相信的,只是还想确认一遍。 “真的,不信你用满语问耿家少爷。” “罢了,小月不是小气的人!” 捉弄完了冰月,三阿哥又将注意力转回耿聚忠身上,“你也是要去靶场射箭?” “回三阿哥,臣是。” 三阿哥眉头深锁,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可你的长弓被我踩坏了。” 耿聚忠弯腰捡起断裂的长弓,甚是惋惜,三阿哥过意不去,又道:“要不这样,你把我的拿去吧!”说着,便把背上的弓箭全都交给了他。 “不可,这可是三阿哥的弓箭!您给了臣,那您……” “少罗嗦!你要是不拿,想让我内疚一辈子不成?” “这……” “耿家哥哥,你就别推辞了,三哥哥送出去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收回的!”冰月瞧他一个男孩子扭扭捏捏,实在看不下去,便忍不住插嘴。前头他们用汉语交流她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后来换了满语,她也就不苦恼了。 耿聚忠不知怎么提起了胆量,竟是抬头看了冰月一眼,随后又看向三阿哥,道:“臣谢三阿哥!” “甭客气,正巧我们也要去靶场,一块儿走吧!” “是。” * 靶场周围受重兵把守,除了两位小公主,几乎都是男子,冰月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略感害怕,拉着洛敏的小手紧了紧,洛敏笑道:“要是害怕,不如咱们回去用点心?” “小月才不是害怕!小月只是……只是紧张!”冰月嘴硬道。 “你紧张什么?上场射箭的又不是你。” “可三哥哥在场上啊,他把弓箭赠了耿家哥哥,自个儿没了那把贴身的长弓,不知道会不会……” “原来是在替你三哥哥担心啊,没事儿,就算三弟换了把普通的弓,只要有实力,总会旗开得胜的,先瞧着吧。” 冰月点了点头,往靶场中央看去。 二阿哥福全,三阿哥,耿聚忠,还有各大臣的儿子们,一个个列队站齐,集体给高坐在上的顺治帝见了一礼,旋即顺治帝一声令下,阿哥少爷们各就各位,准备就绪,正对箭靶,举手取箭,拉满长弓。 “倏”的一下,劲风十足,即便是站在远处的两位公主,也能清楚地听到箭离弓身时的苍劲之音。 “啊!中了!中了!敏姐姐说得没错,三哥哥即便换了普通的弓箭也能射中靶心!” 这个冰月,仿似三阿哥射中的那一箭是她所为,三阿哥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倒是先激动了起来,拽着洛敏小胳膊一个劲儿地甩着。 洛敏哭笑不得,继续观赏这场“年轻巴图鲁”的射箭比试。 一箭,两箭,三箭……冰月在她耳边的欢呼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三阿哥三发三中,赢得满堂喝彩,更是赢得了顺治帝对他的再度关注。 “好!三阿哥的箭术颇为长进,朕欲赐黄马褂以示鼓励!” 御赐黄马褂,这在大清国是何等的荣耀,而三阿哥年仅六岁便有此殊荣,心底的激动无以言表,唯有跪地谢恩。 “三儿谢皇阿玛赏赐!” “皇阿玛”三个字的咬字何其重,如千斤担,憋了这些年,他终于让他的皇阿玛多看他一眼!他告诉自己,他也有父亲,他的父亲也像别的父亲那样,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他的眼里不只有董鄂皇贵妃,还有他――三阿哥! ------------ 13第十三章 三阿哥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耳旁是满汉大臣们的夸夸赞誉,他心里裹着一团喜气,嘴角不禁意扬起,他想抬头看看他的皇阿玛,想和他的皇阿玛多讲几句,可是…… 就在大臣们夸赞三阿哥时,顺治帝身边的大太监吴良辅附耳说了几句话,立时,顺治帝脸色大变,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急色匆匆地离开了。 “皇阿玛!”三阿哥抬起头,爬了两步,伸开手欲抓住顺治帝,可他的皇阿玛遇到了刻不容缓的紧急情况,顾不得他,甚至没让他起身,便与他擦身而过。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的皇阿玛便要看他了,可偏偏……三阿哥无力地垂下两条小手臂,孤零零地跪在地上,直到大臣们离开,他仍旧跪着,等他的皇阿玛重新回来。 三阿哥固执,奴才们担心,多方劝解却都被他赶了回去,洛敏与冰月看不下去,跑了过去,“三哥哥,你快起来!这样会把膝盖跪伤的!” “都给我躲开!”三阿哥大吼一声,把冰月吓了一跳。 洛敏把受了惊吓的冰月护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道:“三弟,你别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皇阿玛他……” “皇阿玛不管我了,他又去了董鄂皇贵妃那儿……”吴良辅与顺治帝咬耳,底下的人虽听不见,可看顺治帝那般神色,多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此次出行,自然少不了宠冠后宫的董鄂皇贵妃。董鄂妃身子骨羸弱,顺治帝本想借巡狩陪她散心,以缓解她的丧子之痛,谁料太医传来消息,皇贵妃水土不服,连连犯呕,顺治帝一心急,不顾左右大臣,连奔行宫。 洛敏知道,这些年,顺治帝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董鄂妃身上,尤其是在荣亲王殇逝之后,顺治帝除了朝政,便是日日陪伴爱妃,而罔顾孩子们。 三阿哥自幼出宫,好不容易回宫,却与生母疏离,除却每日晨昏定省,给阿玛额娘请安,几乎鲜少见到顺治帝。他日日读书,天天习骑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他皇阿玛跟前表现出色,获得瞻顾,哪怕只是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也好。 就在方才,他发挥实力,三发三中,终于受到赏识,得了御赐黄马褂,可他与阿玛说话未能超过两句,便给吴良辅一句通传阻断了难得一遇的时机! 说到底,他是个没爹疼的孩子! 他厌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怒气,推开洛敏,冲了出去。 “三哥哥!” “三弟!” “三阿哥!” 所有人都在呼唤他,可他不单单是小孩子那般撒气,一个翻身,骑了一匹小红马,驰骋而去。 “怎么办?三哥哥他……”冰月急得跳脚,抓着洛敏一个劲儿地寻求主意。 洛敏蹙着眉,心里发紧,方才那一幕她同大家一样,全都瞧进了眼里,三阿哥等了这么久,就当一切顺理成章,达成所愿时,偏偏又出了岔子,顺治帝这一离去,又该给三阿哥幼小的心灵造成一定的伤害。 “让你三哥哥静一静。”洛敏盯着三阿哥消失的背影,平心静气道。 “可是小月担心三哥哥他……” “要相信,你三哥哥是这个世上最坚强的人,没事儿的,到了晚膳时分,他自然就气消了,会回来的,咱们先回行宫。” “嗯。”冰月迟疑地点了点头,可才走了两步,又回了头,洛敏又道:“你若是还不放心,行,耿家少爷,能不能麻烦你骑马找找三阿哥?”洛敏见耿聚忠站在不远处,尚未离去,便在心里打了主意。 “是,臣这就去寻三阿哥!”说着,耿聚忠骑上了马背,扯辔而去。 “耿聚忠出名将之门,能骑善射,他去寻三弟,你大可放心了?” 耿聚忠的表现冰月也是看到了的,虽不及三阿哥三发三中那般威武,可也是射中了两次红心,气势颇具大将之风,还有他方才一个翻身上马之势,当真果敢飒爽,冰月是放心了,随着洛敏回行宫静候佳音。 * 暮色四合,红霞浸染云层,冰月一下午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不吃不喝,只愿能够见到三阿哥的身影。 耿聚忠寻三阿哥寻了大半天,杳无音讯,冰月坐不住,站不稳,也想牵了小红马只身奔去寻人。 所幸洛敏猜得到她的心思,及时阻拦:“甭打歪主意,好好待着,早晚会回来的。” “敏姐姐,这都等了三个时辰了,你瞧这天也暗了,三哥哥他还不回来!” 洛敏原本高枕无忧地等着耿聚忠把三阿哥带回来,可她抬头看了天色,又见到冰月神色紧张,心里难免也有些慌乱,想找底下的人帮忙,可全等着听候顺治帝的差遣,生怕皇贵妃出什么岔子。 顺治帝紧张爱妃,忽略皇子,洛敏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可是……“你骑术尚浅,这样冒然骑马,要是摔着了怎么办?不要一个没找着,又来一个添乱!” “可……” “聚忠,你说,咱俩今儿打的这些猎物要怎么分?” “拿给底下的人,分甘同味。” “好一个‘分甘同味’!” 这头,洛敏与冰月尚在纠结是否该帮着一同去找三阿哥;那厢,三阿哥和耿聚忠一人一手提着猎物,另一手牵着马匹,笑容满面。 “回来了!回来了!三哥哥,你可回来了!”冰月一听到三阿哥的声音,不由分说地奔了过去,洛敏跟在后头,瞧出三阿哥明显比之前要爽朗许多,仍像平时调皮捣蛋时的三阿哥,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冰月,正巧,这些是我和聚忠一下午的成果,你和皇姐找人拿去膳房!”三阿哥拎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鸟,又从耿聚忠手上拿了两只野兔,欲交给冰月,哪知冰月一看到这些猎物血淋淋的,连忙后退了几步,躲在洛敏身后,“太残忍了!” 骑马、打仗、猎杀……男子多为接触,像冰月这样的塔拉温珠子,自然是见着血腥就害怕的。 “胆小鬼!亏你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公主,你瞧瞧皇姐!” 洛敏不声不响瞅着三阿哥的小手,猎物身上插着箭,鲜红的血液沿着箭头慢慢滴落到地面,三阿哥才夸她勇气胜于冰月,顷刻间,一手捂嘴,一手捂住腹部,即刻跑到旁边的大树底下连犯干呕。 三阿哥傻眼儿了,冰月惊呆了,耿聚忠站着闷不吭声。 “哈哈!皇姐你……哈哈!”三阿哥轰然间,捧腹大笑,小眼儿里都能挤出泪水。 洛敏吐够了,三阿哥笑声清脆天真,几乎响彻整座沙河行宫,停不下来。 许是三阿哥笑得太欢乐,感染了一旁的冰月和耿聚忠,冰月眉眼弯弯,用小手给洛敏拍背,耿聚忠弯了弯唇角,不像三阿哥那般肆无忌惮。 “三哥哥,你笑够了没啊!”冰月嗔怪地瞟了三阿哥一眼,洛敏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道:“三弟这会子高兴,让他去吧。” 冰月猛然醒悟,想起方才忿忿而逃的三阿哥,再瞧眼前的,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顿时喜悦了起来。 三哥哥他……没事儿了! * 夜里,冰月玩了一日,乏了,睡得深了,洛敏与她同屋,躺在床榻上,睁着双眼,黑暗中,只看到莹莹月光打在冰月绯红的小脸上,不禁意勾起唇角,这丫头,准是做了好梦,笑得这么甜。 夜阑静谧,负责照顾她俩的嬷嬷早已睡去,可莫名地,洛敏辗转不眠,似乎只要一闭上双眼,耳畔就能听到傍晚的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笑声,泛起层层涟漪。 一年多了,来了这里一年多,她第一次失了眠,穿了长袍马褂,趿了绣鞋,蹑手蹑脚从嬷嬷跟前绕过,小心翼翼开了房门,溜了出去。 大雪已过,眼看就要到冬至,今年京师入了冬,却尚未迎来第一场雪,夜里的风倒是冰寒彻骨。洛敏裹了棉里衬衣,怎奈寒风凄紧,仍抵制不住瑟瑟发抖,正欲折返,怎知耳旁传来低低的啜泣之声,因隔得远,听不真切。 深更半夜,是谁在哭? 许是好奇心作祟,洛敏忘了严寒,循着声音,找寻哭泣的主人。 越是靠近,洛敏觉得这声音越是熟悉,像是…… “三弟?”洛敏一脸错愕,不想躲在这处偏僻之地哭泣的人竟是大清国顺治皇帝的三阿哥! 三阿哥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洛敏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胡乱用手背擦干了眼泪,“皇、皇姐……怎、怎么是你?” “我才要问,三弟,大半夜的,天又冷,你怎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哭?”洛敏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看错,这孩子在哭,哭得十分伤心,哭得她心都要碎了,才六岁大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触动才会让他哭成这般? 一会儿笑得没心没肺,一会儿哭得撕心裂肺……洛敏很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隐藏了多少东西! “我……” “是因为皇阿玛么?” “……” “哭吧,这是你的权利。”三阿哥只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早该有苦就哭,而不是一直憋在心里。 “谁说我在哭!我……我……呜哇!”再坚强的孩子也有软弱的时候,三阿哥越是逞强,哭得越是响亮。 “虽然你是皇子,可没有人说皇子不能掉眼泪,哭吧,哭出来就不会难受了。”洛敏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如安慰普通孩子一般安慰他。 哭了一阵,终于静了下来,三阿哥眼泪鼻涕蹭了洛敏身上一大片,洛敏不怪他,而是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功读书,拼命练习射箭,皇阿玛从不瞧我一眼?我是没阿玛疼的孩子,他不要我了!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我!”三阿哥挣开洛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把小脑袋埋进膝盖。 洛敏挨着他坐了下来,“天底下做父母的,哪会不在意自个儿的孩子,若皇阿玛不在意你,便不会带你来沙河;若他不在意你,便不会赐你黄马褂……他只是分/身乏术,一时之间顾不得太多,他也是咱大清国的皇帝,日理万机……他定是在意你的,只是分量轻重难以权衡。” “他只在乎董鄂皇贵妃,从不在意后宫其他妃子,像我额娘,像你皇额娘,还有……我们。”三阿哥垂下小脑袋,内心苦楚,听不进劝。 洛敏无奈摇了摇头,“为此,咱们更要努力,一日不成,便用尽一生,总有一日,皇阿玛会对你另眼相看。”也会将重任交与他手中。 “哭够了就要重新站起来,你是三阿哥,是大清国未来的支柱,断不能为此消沉意志,不然,不止疼你爱你的皇玛嬷会失望,冰月也会担心。” “皇姐放心,我明白了。” 不知是洛敏的劝说深入人心,抑或是三阿哥的心思过早成熟,即便是哭鼻子,也在少顷间恢复如初,学着大人的样儿微微颔首。 看着这样的三阿哥,洛敏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或许能够活得快乐些,可他的命早已注定,此生断然不会寻常! “好了,外头冷,早点回去睡吧,明儿又是新的一天!”洛敏重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皇姐。”三阿哥叫住了他。 “嗯?”洛敏扭头。 “我不知道,原来皇姐也学了汉语。” 洛敏怔了一下,方才那句,三阿哥用了汉语与她说,宫里教养的嬷嬷只教了她满语和《女训》,她那自带的汉语在这儿并未师从任何人,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想狡辩,可又顾念之前他与耿聚忠的对话让她翻译给了冰月听……三阿哥还是注意到了,深养宫中的七岁公主已学了汉语。 ------------ 14第十四章 “敏姐姐,你瞧,屋外下起雪珠子了!” 沙河回宫已过了元旦,转眼就是顺治十七年,京师的大雪早已下过几场,想着立春一过,该要转暖的天,不想今儿又下了雪,如扯开的棉絮,飘飘洒洒,漫天飞舞,这会儿从坤宁宫望出去,密密麻麻,少顷,黄琉璃瓦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敏姐姐,咱们去找三哥哥打雪仗吧!”每回下雪,冰月总吵嚷着打雪仗,洛敏能够理解,这是小孩子的心性,可她兴致却较之前少了许多。 “你去找三弟玩儿吧,我不想出去。”洛敏靠在炕榻上,一听到屋外的寒风呼声便缩得更紧了。 “敏姐姐,你究竟怎么了?打沙河回宫你就天天把自个儿闷在屋子里,一会儿喊累,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又畏寒,小月都快闷死了!” 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那夜过后,她便想躲着三阿哥,免得让他瞧出些什么端倪。当时她胡乱编了个理由想糊弄过去,谁知三阿哥竟是出乎意料地缠上了她,想与她交流更多汉语知识。 洛敏愣了,糊弄的故事没有编好,那孩子竟给她找了后路!当然,她并没有答应他,要知道,她学的是现代汉语,勉强懂一些古代汉语,要说交流,绝不是一个好的对象,再言,她希望那事儿能尽快打住,若再追究下去,只怕会在后宫里头闹出些乱子。 这不,为了躲那孩子,洛敏天天找理由把自个儿闷在屋里头,偶尔冰月来找她,也就两人说说话,打雪仗那事儿,必须作罢! “我能有什么事儿,你瞧外头下那么大的雪,我头疼的毛病才好,再得风寒就不好了。”才说了几句话,这漫天的白雪已将坤宁宫层层笼住。 “可是……”冰月撅起了小嘴。 “可是什么?我病了无所谓,你若病了,就没法儿和你的三哥哥玩儿了!”洛敏见她迟疑,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冰月听她说得有些理,也就不任性了,乖乖坐在边上,这时候,刘嬷嬷命人从外头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奶茶和一盘子香饽饽,闻到香味,冰月的小眼珠子立马就亮了,也就不再想着打雪仗那事儿。 点心搁在了炕几上,两小妮子动手前,刘嬷嬷倾着身子低声道:“小主子,主子刚睡过去……” “我知道了,我和冰月会小点儿声的。”刘嬷嬷话说一半,洛敏已猜到她要说什么,刘嬷嬷瞧见小主子懂事,便欣慰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冰月是午睡醒了过来的,洛敏也已睡过,荣惠每次都在洛敏睡醒之后,才回榻上小憩片刻。方才与冰月谈论打雪仗的事儿,竟是没注意到荣惠。 荣惠素来温和,审时度势,鲜少对孩子们苛责,也就任由着她们在屋里闹,必要的时候命刘嬷嬷出面,幸得两孩子乖巧,犯不着多说。 冰月用过点心,与洛敏玩了一会儿过家家,也就由看妈领了回去。 冰月一走,天也暗了,耳边也静了,放眼只看到飞雪织成的幔幕罩着坤宁宫。刘嬷嬷见风吹得紧,伸手放下吊搭着的窗棂,扭头对洛敏道:“小主子,窗边风大,飞雪固然好看,可也要当心,莫要受凉了。” “嗯,嬷嬷,皇额娘可醒了?”洛敏乖乖点了点头,昂首又问刘嬷嬷。 “奴才去瞧瞧。” “怎么了?找我有事儿?”刘嬷嬷才转身,荣惠便由宫女搀扶着从内屋缓缓走出,看着洛敏一脸笑意,“可是饿了?刘嬷嬷,命人传膳吧。” 洛敏方才与冰月吃了饽饽和奶茶,一时半刻尚未消化,不过荣惠睡了一个时辰,眼下又是晚膳时分,眼珠子一转,随即点了点头。 刘嬷嬷得了令便唤人上膳品,荣惠挨着洛敏坐上炕榻,道:“月公主何时回去的?” “刚走不久,承乾宫寝殿侧的看妈来接人的。” 荣惠了然,又问:“这段日子不常见你出去,可是与三阿哥闹了别扭?”洛敏越是刻意躲开三阿哥,荣惠就越是在意,沙河回来,洛敏与三阿哥的疏离她瞧在眼里。 “皇额娘您多虑了,敏敏只是不想耽误了三弟读书,经沙河一行,敏敏觉得,若是三弟再加把劲儿,说不定皇阿玛就会多瞧他几眼了。”这也是一部分的真心话。 三阿哥在沙河的威风事迹荣惠也早有耳闻,也能体会那孩子心中的渴望,某些方面,他们都是相同的,能够感同身受。 荣惠微微叹了一声,将洛敏揽在怀里,语重心长道:“你是皇姐,关心皇弟自是应当,只是也犯不着把自个儿闷在屋里,三阿哥也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忙个不停,长此以往,你想一辈子让月公主缠着不成?” 若她一人躲着三阿哥尚能应付,偏偏还有个更缠人的冰月,几乎天天叫嚷着找她的三哥哥,洛敏心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或许该想想清楚了,找个时间和三阿哥说清楚。 “皇额娘,敏敏明白了,等这雪停了,我便出去走走。” “嗯,这就对了。” 洛敏知道,荣惠说这么多全都在为她着想,她不想她再像过去的洛敏那般,成天躲在屋子里,听不到外头的笑声。 从三阿哥无意闯入坤宁宫的那天起,荣惠便认定,相同的命运可以让他们更容易相互扶持。 * 翌日,下了一整夜的雪停了,大清早待命的宫人已将各宫过道的寸厚积雪铲了干净,洛敏着了对襟小褂,披了貂皮小斗篷往慈宁宫请安。 踏进西耳房,尚未来得及给皇太后行礼,便先瞧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洛敏怔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神态,盈盈福身:“敏敏给皇玛嬷请安。” “起来吧,平日只见你们仨玩在一块儿,今儿倒巧,全上慈宁宫请安来了?”皇太后手扶红漆描金手炉,与往日一般慈祥和目,笑看着儿孙同堂。 “敏姐姐!”冰月一瞧见洛敏,别提多高兴,忙挨到她边上,就差没在皇太后面前抱住她了。 而三阿哥也微微笑着,“皇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倏然,心猛地一颤,确确实实许久未见了,从沙河回宫到冬至,再到元旦,这会儿眼看就要元宵了,近两个月,他们都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 洛敏抿着双唇,心里祈求这三弟莫要在皇太后跟前拆穿那晚的事才好…… “是呀,就连皇玛嬷我都许久未见你这丫头,太医说你头疼的毛病犯了,可好些?” 自一年多前在坤宁宫醒来,经太医诊断,除了记忆模糊,也落下了天寒头疼的毛病,不想前段日子犯了,便拿来当作躲避三阿哥的借口。 “回皇玛嬷,敏敏经太医诊断,在宫中调养了一阵已经好多了,谢皇玛嬷关心。” “好了便好,你这孩子,怎偏偏落下这怪毛病?唉!”这会儿叹气,老人家又想起了同样抱病在身的简亲王以及承乾宫里的董鄂氏,一个个病病歪歪,当真是老天爷对他们满人入主中原后的考验么! 孝庄皇太后意气风发了有清一代,从下嫁皇太极与姑姑共侍一夫,到联合多尔衮扶幼儿继位,再到后来忍受丧子之痛,极力站在满汉大臣面前匡扶三阿哥登基……这样一个女人,荣耀的背后藏着多少心酸和血泪? 可以说,大清国的前期,这个女人的所做的一切功不可没,而她所承受的,恐怕也只有与她一路走来的人才能够明白。 后来,皇太后又拉着几个孩子话了些家常便让他们退下了。 洛敏走在路上沉默不语,冰月挽着她嘻嘻哈哈,一个劲儿地出主意,想好玩儿的,三阿哥与往常无异,一脸淘气。 “皇姐。” “嗯?”洛敏猛地抬头,看向三阿哥。 “不如咱们玩对对子吧?” “对对子?就是那些汉人文士常玩的?”冰月歪着小脑袋一脸问号。 洛敏心里一紧,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皇姐,怎么样?” “说要对对子,那是要用汉语对么?可小月不会呀!敏姐姐,你会么?”冰月心想自己不懂汉语,要是与他们玩,必然落下风,只好将希望寄托到洛敏身上。 “我……懂一点儿,三弟,小月不懂汉语,咱们还是甭玩这个了,不如换其他的?” 三阿哥扭头看向冰月,眼珠子一转,道:“也行,玩对子可留到下回,冰月,平日要多读些书,改明儿也去学学汉语。” “多读书,成,可学汉语,这没师傅授,没嬷嬷教的,我上哪儿学去?” “这你得问皇姐了,皇姐哪儿学来的,你也便跟着学就是了。”说着,又看向了洛敏。 这个三阿哥,心思精明得很,想借冰月套她的话,还真以为她没辙了! “小月,过来,我告诉你。” 冰月听话上前,洛敏咬耳与她说了几句三阿哥听不清的话,三阿哥凑上前,可已经来不及了,洛敏眨眼一笑,“听明白了么?” “嗯!原来敏姐姐竟是这样学会的!” “怎样学会的?”三阿哥好奇地问。 “敏姐姐说……” “说什么?”三阿哥凑近。 “是秘密!” 三阿哥瞪大双眼,冰月瞧见他呆愣的模样,竟止不住笑了起来,头一回,她在她的三哥哥面前占了上风,瞧着三哥哥憋屈的样儿,可把她得意坏了! ------------ 15第十五章 那日让三阿哥叫了憋屈后,又过了五日,铅云散去,笼上了明日光霞,如此晴好之日,本可结伙游玩,偏偏冰月于昨日向皇太后请了旨,出宫回了安亲王府。 忆起出宫,洛敏已有数月未曾回去探她的阿玛额娘以及那年幼的胞弟。前几日皇太后又提及简亲王的病情,令她多少有些担忧,于是,今早她也向皇太后请了旨,午膳后,便由人护送着出了宫。 隔了数月,简亲王府没有过大的变化,奴才们见到她顶多恭恭敬敬行礼。 “姐姐!”才跨进大门槛,一个幼小的身影扑面而来,抱住了洛敏,洛敏一看到德塞,心里就暖意融融。 “姐姐总算回来了!”方才那一声“姐姐”已让她怔愣,这会儿又听德塞一口生硬的汉语,不禁觉得讶异:“塞儿学了汉语?” 德塞扬起小脑袋,换了满语道:“嗯,学了十多天了,汉人的话儿真不好学!” 在宫里,三阿哥和冰月拉着她学汉语,回到王府,德塞出口又是汉语,洛敏真是哭笑不得,好似摆脱不了宿命。 “德塞这孩子也到了学龄,你阿玛特意请了满汉师傅教孩子们,难虽难,心思确实花了不少,做梦说,吃饭说,一见着你,也忍不住开口了。”说话的人正是他们的额娘,嫡福晋踩着花盆底“橐橐”走来,嘴角含笑。 “敏敏给额娘请安。” “孩子,许久未见你,让额娘好好瞧瞧。”博尔济吉特氏伸手攀上洛敏瘦削的肩膀,左看右看,又抚上她的小脸,眉头微皱:“瘦了。” “额娘也瘦了,可是在替阿玛担心?”洛敏握了额娘的手,“听闻阿玛近些日子身子骨又差了,敏敏深居宫中,不得日日侍奉阿玛额娘左右,敏敏不孝。” “傻孩子,阿玛若知你有这番心思便也够了,来,随额娘进屋见见你阿玛。” “嗯。” 她牵了洛敏的小手,德塞跟在边上,进了屋,只见已有人坐在床边,手上端着瓷碗,另一手握着汤匙,正送药给脸色苍白的病弱男子。 洛敏认得,那女子面若桃李,眉如细柳,美则美矣,却相当目中无人,见了嫡福晋也没有起身行礼。 洛敏特意忽略了杭氏,喊了一声“阿玛”。 济度抬起眸子,正要起身,洛敏忙上前,“阿玛您躺着,身子要紧。” “你瞧阿玛,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济度哂笑。 洛敏摇头,“阿玛不老,阿玛只是病了,谁都会得病,等阿玛病好了,就能帮着皇阿玛治理大清了!” 谁曾想到,当年讨伐郑成功的定远大将军如今只能躺在病榻之上,惋惜的同时,不免令人有些心酸。 洛敏虽与济度见面不多,可她身体里毕竟留着他的血,见他病魔缠身,心底多多少少有所触动。 “王爷,大夫嘱咐您要多歇息,这药……” “喝药能比和女儿见面说话还重要?咳咳……”济度朝杭氏厉吼一声,不想动了肝火,引发咳嗽,杭氏得了白眼,心里直叫委屈,却故作强笑:“那等王爷与公主叙旧完了,妾身再命底下的人熬一碗。” “阿玛,还是先喝药吧,误了时辰对病情没有好处。”洛敏并非帮杭氏说话,而是担心她阿玛的病况。 杭氏即便得宠,也不及洛敏在他心中的地位,这点,洛敏还是心感宽慰的,至少她的身份,可以让杭氏有所忌惮,不至于公然欺压她额娘和德塞。 “是呀,王爷,您先把药喝了。”博尔济吉特氏也在一旁劝说。 一个个全都盯着他,济度没法子,只能先喝药,等歇息够了再找女儿说话。 济度喝了药,一群人都退了出去,关上房门,杭氏未打招呼,便从嫡福晋跟前昂首阔步地离去了。 “额娘,这个杭氏眼睛可是长在头顶的?” “甭胡说,叫人听见了又要让那些个奴才乱嚼舌根子了。” 洛敏闭了嘴,心里却在给博尔济吉特氏叫屈,这个杭氏,当真是得宠而不把嫡福晋放在眼里! “额娘有些乏了,你与塞儿玩着,要是有需要,找底下的人就是。” 洛敏瞧她一脸倦容,便让她去歇息,待她走后,又拉着德塞去了别处院子,趁着四下僻静,洛敏凑近问德塞:“塞儿,告诉我,这些年额娘过得并不好,对不对?” 德塞努着嘴,垂眸,额娘吩咐他不能说的,德塞一声不吭,洛敏多半是猜到了。 “那不说额娘,你呢?”洛敏又追问。 德塞心想额娘没有让他保守自己的秘密,便将这几日的苦楚一口气说了出来:“额云,喇布前儿抢了塞儿的小长弓,又弄脏了塞儿写的字,还常在背后道额娘不是,还有……” 没有想到,这个喇布与德塞童年,竟是如此可恶!洛敏捏紧了双拳,那些人可以欺负她,但绝不可以伤害她弟弟! “那你都跟额娘说了么?” 德塞晃了晃小脑袋,洛敏又问:“阿玛呢?” 洛敏又见他摇头,扶额插腰:“为什么不说呢?” “阿玛病了,额娘身子也不好,塞儿不想他们担心,再说那个喇布坏透了,指不定会说我污蔑他!”德塞撅起了小嘴,洛敏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还真是仗着受宠,要将王府翻天了! 一个庶福晋生的孩子凭什么欺压简亲王嫡出的孩子! “塞儿,听我说,这事儿咱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欺负人,咱也不能逆来顺受,你是阿玛嫡福晋的儿子,将来是要继袭爵位的,若他再耍小手段,你必须逮着机会告诉阿玛,知道么?” “额云,你留下吧,你留下帮帮塞儿,塞儿一个人斗不过他!”小男孩儿拉着洛敏的手撒娇,极力央求。 洛敏无奈地瞅着他,叹了口气,“走!那个叫喇布的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从小到大,弟弟在孤儿院受人欺负,她总强占着出头,教训那些小子,即便现在穿越了,她在大清国,她的弟弟变成了简亲王的儿子,但依旧是她洛敏的弟弟! “塞儿方才出来迎额云的时候,瞧见他在后院练习射箭。” 洛敏了然,忙向后院而去。 后院里,四季常青的松柏后,一丈开外立了靶子,那个身穿深蓝色紧身便服的男孩身影很快引起了洛敏的注意。男孩手持弓箭,搭上箭,拉开弓弦,正待松手…… “额云,那是塞儿的小长弓!”德塞伸手一指,大声叫道。 许是受了惊吓,男孩的箭射偏了靶心,勉强落在外圈。 出手不利,男孩恶狠狠地扭头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好你个德塞,居然……”话说一半,看到德塞边上的洛敏,生生把话吞回了肚里,别人见着公主,哈腰低头忙着见礼,可这个喇布,鼻子指着天,眼睛也长到了头顶上。 长大了一岁,气焰倒也嚣张了,洛敏瞧不下去,走上前道:“方才的箭,射得不咋样嘛!” “我……那是德塞捣乱!”戳到痛处,喇布瞪大了眼珠子,气呼呼道。 “哦?是么?若不是你抢了塞儿的弓,他又岂会跑来讨回公道?” “谁抢他的!这明明是阿玛挑了京师顶好的工匠做给我的!” “你胡说!你骗人!这弓分明是阿玛在我去年生辰送的,怎么会是你的!” “你才胡说!你嫉妒阿玛疼我,所以不甘心,硬说这弓是你的!” “我没有!我……” “够了!”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争得脸红脖子粗,洛敏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吓得他们都闭了嘴。 “都甭说了!你,拿着这把弓随咱们去找阿玛,这弓归谁,让阿玛瞧了自然见分晓!”洛敏知道,喇布是利用了德塞的弱点,明知道欺负他也不敢和阿玛额娘告状,于是也就助长了他的气焰。阿玛额娘被蒙在鼓里,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喇布一听要见阿玛,做贼心虚的心态便展露无遗,支支吾吾,站着不动。 “怎么着?没吃饱饭,腿软了?”洛敏瞅他,喇布咽了咽口水,“算、算了,就当我让给你好了!不就是一把破弓,拿去!”说着,将小长弓物归原主,想转身就走。 “站住!”洛敏立马叫住他。 “还想怎么样?” “这事儿今儿作罢,往后你若再敢欺负塞儿,甭说阿玛那儿,就连当今皇后,怕是也饶不了你!”洛敏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放了狠话,只因他欺负了她弟弟,便是得罪了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对洛敏来说,德塞是与她同为一体的,她容不得任何人欺负他们姐弟俩! 有公主撑腰,喇布即便再嚣张,也不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德塞,从那以后,德塞过得安稳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同年秋七月甲寅朔,简亲王府发生了一场历史性的变故。 ------------ 16第十六章 顺治十七年七月。 秋到的早,晨露间秋风送爽,至晌午,余热回旋,天气反复,心情多变。简亲王府哀嚎一声接连一声,个个身着寿衣,全府上下一片缟素,简亲王济度病情每况愈下,终没有度过这个秋日,于今晨寅时薨。 接到噩耗的洛敏奉皇太后懿旨出宫赶往简亲王府吊唁,一进院门,只见简亲王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跪站在济度灵柩旁,哭得声嘶力竭。 洛敏的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极力稳住身子至灵堂前告别阿玛最后一程。虽与简亲王父女情相建一岁有余,谈不上有多深厚,可一想到前阵子还好端端对她笑,跟她说话的人此刻躺在棺椁之中,心里如同掀起千层浪,久久难以平复。还有她的额娘,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震得人心如撕如裂。 济度丧礼过后,洛敏便在王府里住了下来,披麻戴孝,待百日遗体火化之后,再行回宫。 而在守丧期间,宫中又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 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董鄂皇贵妃因身染天花,不幸病薨。顺治帝痛失爱妃,无心理朝,遂辍朝五日。董鄂氏薨逝两日后,即八月甲辰,顺治帝特追封董鄂氏为皇后,加谥号“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五日后行追封礼。 董鄂氏一去,不仅顺治帝痛心疾首,万念俱灰,就连整座紫禁城也不得安宁。洛敏在宫外便听闻顺治帝命令上至亲王,下至四品官,公主、命妇齐集哭临,不哀者议处,又欲将当时在承乾宫侍奉的三十名宫女太监悉行赐死,生怕在极乐世界无人服侍,后得满汉大臣及皇太后极力劝阻,方作罢。 后听闻董鄂氏梓宫[1]由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从皇宫抬往景山观德殿暂安,“三七”过后,才将遗体与梓宫一同火化,除此之外,还烧去了两座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宫殿,包括宫里的所有珍宝陈设,熊熊火光、滚滚浓烟聚拢在景山上空,坐西向北远眺,灰暗的天空一览无余,达一日一夜。 一年之内,紫禁城少了两位皇亲贵戚,济度虽为王爷,丧葬之礼远没有孝献皇后那般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百日之后,火葬在了京师西直门外的白石桥,虽不能比,可也好在墙圈与其父济尔哈朗墓相同,有碑楼、宫门、享殿,享殿内有隧道与地宫相连,只是未建宝顶。 同年十月,洛敏褪下寿衣回到皇宫,宫中与往常无异,几乎所有人都从哀思中抽离了出来,唯有顺治帝仍沉于悲恸之中,抚今追昔。 而在今晨,从乾清宫传出匪夷所思的谕令,顺治帝痛感无伴,看破红尘,决定出家!皇太后听闻后,即刻奔往乾清宫皇帝寝殿,加以阻止,皇太后赶到之时,与顺治帝平日共同礼佛的溪森和尚已为他剃了发,皇太后一怒之下,夺去剃刀,狠狠扔出十丈之远,旋即命人请了溪森的师父玉林琇,玉林琇以烧死溪森为要挟,最终逼得顺治帝打消了出家的念头。皇太后虽落下了心中大石,可也在怒气攻心之下,于慈宁宫休养了半月有余。 闹剧结束了,皇太后歇了一口气,位于中宫的皇后却又泛起了忧思。 荣惠手持念珠,轻敲木鱼,也学起皇太后诵经念佛来,这段日子,宫里不太平,她诵经,一为哀悼已故的董鄂妃,二为病中的皇太后祈福,三为顺治帝回心转意,重新振作。 两个时辰过去了,荣惠跪于蒲团,皇太后钦赐的菩提子念珠在纤长的指间越过无数个轮回,木鱼槌反复轻敲,直到经文念诵完毕。 荣惠睁开双目,放下木鱼槌,由刘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隔了许久腿上方能使出些力气,刘嬷嬷扶她坐回榻上,荣惠四处瞧了瞧,“敏敏还没回来?”眼看到了午膳时分,却不见洛敏身影,荣惠随口问了一句。 刘嬷嬷回道:“奴才方才让你去慈宁宫打听了,太后留了几个孩子在那儿用膳。” 荣惠了然点了点头,刘嬷嬷又道:“主子,是否命人传膳?” “传吧。” 荣惠一人默默用膳的同时,慈宁宫里的几个孩子已用完了膳品,去了花园玩。 * 皇太后由苏麻喇姑扶着从慈宁宫出来,缓缓走向慈宁花园,进了临溪亭。她仍旧雍容端庄,面色和蔼温厚。可大伙儿都能看得出来,近些日子,她瘦了,尤其是在董鄂妃去世后,儿子荒唐行事,大病了一场,红润便从脸颊上消失了,显得苍老许多。 董鄂妃大丧刚过去那会儿,宫里头因心力交瘁,各处呈现一派筋疲力尽的冷清,如今看着几个天真的孩子玩耍,捆绑在心头的沉郁终于解脱开来。 苏麻喇姑熟练地递上手炉,又为皇太后加了件披风,轻声道:“主子,这儿风大,您才初愈,小心身子。” 皇太后专心眺望着孩子们,好半天没有搭腔,直到三阿哥在奔跑的时候摔了一跤,神色才一震,又见三阿哥麻利的爬起来,没哭没闹,皇太后感慨道:“宫里头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孩子们也就跟着大家哭个两回,势头过去了,还能精力旺盛地东奔西跑。” “这也好,孩子们毕竟年幼不懂事,能有精力玩儿都是福气。” “是呀,是福气,想当年,咱们在科尔沁草原上,你是塔拉温珠子,我还是布木布泰的时候,也像他们那样奔跑、追逐,蓝天白云底下,骑马、赶羊,一晃眼,福临大了,当了大清国的皇帝,我废了一生精力扶他坐上那个位子,可他居然……唉!这都是平日造的孽啊!”皇太后触景生情,想到了和苏麻喇姑的过去,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都要忘了自个儿的闺名!先帝皇太极驾崩之后,福临登位,改年号顺治,她被尊为皇太后,改了自称。先帝走了,留下她来悲哀,在众人面前自称“哀家”,唯独对着苏麻喇姑,她还记得自个儿是布木布泰! “皇上也是哀痛至极,一时犯了糊涂,这不,不是您给劝回来了?” “是劝回来了,若当时再晚一步,只怕就让那和尚点了戒疤!行痴……呵呵,好一个行痴!可惜痴的是美人,而不是这万里江山!”皇太后捏紧了手腕上的佛珠,脑海里全是顺治帝落发的画面。 “主子,都过去了,皇上断不会再有那念头了。” “但愿如此吧。”皇太后长叹一口气,松开了佛珠,“苏麻喇姑,咱们回去吧。” 苏麻喇姑扶着皇太后走下临溪亭石桥,离开时,又朝孩子们望了一眼,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 “敏姐姐,你在瞧什么?”冰月见洛敏分心,便凑上前问她。 前头洛敏与他们玩“官兵抓强盗”时,便注意到皇太后和苏麻喇姑站在临溪亭的石桥上,皇太后脸上虽挂着笑容,可她最后与苏麻喇姑谈话时的忧思,让她停下了脚步。 儿媳过世,儿子出家,她这个做额娘的受到的打击不比顺治帝的丧妻之痛要少,不说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要出家使她心痛,光一国之君要放弃大清江山,大臣劝阻,皇太后更要活生生斩断他的念头! “哈哈!抓到强盗头头啦!你们俩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快!跟我押着强盗头头去剿灭他们的‘巢穴’!”三阿哥擒拿的“强盗头头”正是曹寅,手里挥着杏黄色小旗帜有模有样,冰月一见抓到了“强盗头头”,心头一喜,忙奔了过去,“三哥哥真厉害!”冰月和洛敏都跟在三阿哥身边当官兵,可怜的曹寅只能充当强盗,所幸一帮太监跟着,他还能当个头头! “说!你们的‘巢穴’在哪儿?”冰月学着戏里的大胡子花脸变声大喝道。 “不行!不行!冰月你这‘大将军’的气势不够!”三阿哥给官兵封了头衔,冰月是“大将军”,洛敏是“军师”,三阿哥自个儿当“小兵”。而今看来,“大将军”的气势还不够威猛,压不倒“强盗头头”,“‘军师’,你来‘逼供’!”三阿哥指挥洛敏道。 洛敏发着愣,好半天才想起自个儿正陪他们玩着游戏,瞧见曹寅可怜兮兮趴在地上,为了让他早日脱离苦海,忙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襟,右手两指并拢,耍了个花腔,道:“你且道来,强盗团伙的‘巢穴’在何处?若老实交代,我营‘大将军’瞧你算条汉子,姑且会饶你一命!” 许久没有表演,这会子又是演戏,又是唱戏,丝毫不生疏,也让几个孩子跟着一块儿进入了状态。 曹寅双手撑地,挺直身躯,“‘军师’此话当真?” “如若不信,你大可向‘大将军’问来——” 众人看向冰月,冰月猛然一醒,挺起胸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着,拿起三阿哥手上的小旗帜充当马鞭,当下一挥。 曹寅重重点头,带他们去了“巢穴”,所谓“巢穴”,就是孩子们先前定的一个地点,待三阿哥在绿云亭插上营旗,三阿哥宣布:官兵胜了! 游戏结束后,曹寅软趴趴地跌坐在石阶上,这个“强盗头头”遇到这三个“官兵”,想不输也难! 赢得胜利的冰月喜不自禁,“敏姐姐的‘军师’当真唯妙唯俏,小月还以为刚在听戏呢!”上回元宵节,冰月出宫与家人团聚,安亲王府家宴格外热闹,王府请的戏班演了一出好戏,就连婢女们也被恩准在廊下隔着帘子观瞧。 戏做得好,安亲王高兴,冰月也热烈鼓掌,虽年纪小,听不大懂戏里说什么,可那些个唱戏的角儿表现出色有目共睹。 打那以后,冰月就心心念念想着再看一出,不想她的敏姐姐也学得有模有样儿! “真没想到,皇姐不止汉语说得好,连戏也会唱,改明儿定要再见识一番!”三阿哥笑呵呵道。 洛敏只是讪讪笑着,她过去是一名声替,刚巧又在孤儿院学过一些京戏,每回要拍唱戏的部分,便由她在幕后代替,不想今儿只是玩个游戏,他们倒是当真了。 学汉语那事儿以为就过去了,不想三阿哥又提起来,好在前些日子在宫外,陪着德塞学汉语,也找了理由搪塞三阿哥,而她教冰月学汉语的途径便是多多出宫,除了请汉语老师,也可以和宫外的汉人多多交流。 多学,多听,多说,才是学好一门语言的最有效方法。 这不,过了几个月,冰月的汉语明显有所长进,方才游戏的过程中,说得便都是汉语。 洛敏原以为董鄂妃的过世会给冰月带来一定的影响,毕竟冰月是董鄂妃名义下的养女,可自打董鄂妃丧子病后,冰月也就跟着三阿哥亲了,前阵子怕天花感染,冰月从承乾宫搬到了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 冰月一如既往,洛敏自然宽心,只是三阿哥,顺治帝出家那事儿,想必他也是瞧在眼里的,若真出家了,他便真的遭皇阿玛遗弃了。 所幸如今,一切太平。 ------------ 17第十七章 董鄂氏大丧过去后的近五个月,紫禁城里的大悲大凉悉数悄然散去,终于,在庚子年腊月的甲辰之日,宫中又迎来了一件喜事,顺治帝的庶妃穆克图氏诞下了皇帝的第八个皇子。 沉郁数月的顺治帝总算眉目间染上了喜悦之色,赐名“永幹”。而更巧的是,皇八子的出生正临近辞旧迎新之际,遵循祖宗遗训,自腊月十二起,宫中便开始燃放鞭炮,皇八子降临人世这一日,宫中更是热闹非凡,联系着几个孩子也是龙腾虎跃。 欢庆的氛围达数日之久,到了腊月末,紫禁城同京师的百姓一般,甚至是长城内外,乐声高亢,炮声连连,而宫中的每一个人,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忙着玩儿,大人们忙着祭拜,从除夕丑时起,顺治帝起床、盥洗、穿吉服,到后来率诸王、文武百官大臣往堂子行礼,又到慈宁宫给皇太后行礼……诸多礼节过后,到了最受瞩目时分。 逢年过节,全讲究一个“团团圆圆”,放在大清国,亦是如此。当顺治帝结束一天的瞻拜礼仪过后,便率着一行人来到乾清宫左侧的昭仁殿东小屋吃饺子。 当身着明黄色缂丝五彩云蝠五爪金龙袍、脚蹬青缎羊皮里皂靴的顺治帝坐北朝南,随行的一干后妃及其皇子女也与案旁各自落座。 后妃前一排,异彩纷呈,各自换了不同色吉服的后妃们,于庄重中蕴含活泼。一年一次的除夕佳节,那些平日不得见皇帝一面的后妃自然装扮隆重,从头到脚,无论是头饰,抑或是耳饰,个个光彩瞩目,就连洛敏,也在这大喜之日戴了一对皇后荣惠去年送她的生辰之礼——镶珠翠耳坠。 耳坠子是她头一回戴,宫里许久不见喜,当是图个喜庆。可一戴上她便后悔了,耳坠为流苏式,以金托为之,上嵌翡翠蝴蝶,下坠珍珠一串,珍珠串下为茄形翡翠坠角,以荷花纹粉碧玺为托,两侧嵌珍珠。耳坠子美则美矣,可挂在她粉嫩的小耳朵上一久,沉甸甸,竟显得有些笨重。 “敏姐姐,这耳坠子不曾见你戴过,可真好看!”冰月一见着好看的饰物,也就萌生了女儿家的艳羡,身子侧向了洛敏,小声说着话。 洛敏微微一笑,看向她的耳垂,粉色的蝴蝶坠子镶了两珍珠,活泼不失可爱,“你戴的这对耳坠也很可爱呢!”说着,她靠近冰月耳边,掩了手,悄声道:“你瞧三弟,想必他也是这般觉得的。” 洛敏看着冰月说话的当口,正巧瞥见坐在冰月边上的三阿哥正看向她们这边,洛敏心里顿时起了玩心,欲开冰月妹妹的玩笑。 果不其然,冰月闻言立马扭头与三阿哥撞了个正面,洛敏也抬眼望去,只见三阿哥落荒似的别过头去,冰月瞧进眼里,不禁甜甜一笑,问:“三哥哥,小月的耳坠子可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三阿哥才缓缓抬起头,简单答了个“嗯。”小眼儿似有若无地瞅着冰月的耳坠,而在洛敏掩嘴笑着这两孩子时,顺治帝尊口一开,列席的众人边动筷,边掐准机会与顺治帝大话家常。 而此刻,孩子们也正襟危坐,小手搁在案几上满怀期待地慢慢掀开盖子。洛敏因低头瞧着面前琳琅精致的食具,未能察觉方才那孩子转过身时朝她望了一眼,珠翠“唰唰”晃动的脆声在他耳边徘徊,久久不散。 珐琅碟里的饺子无甚特别之处,洛敏拾掇起与之相配的珐琅银筷,轻咬了一口,鲜汁饱满,清香四溢,齿间隐隐响起“咔咔”脆声,这饺子和了木耳馅儿。 除夕夜吃饺子本是汉人的传统习俗,宋代那会儿传入了蒙古,后来走向了世界。满洲人也管饺子叫“煮饽饽”,民间叫“角子”,取其更岁交子之意。而与民间不同的是,大清皇帝吃的都是素馅儿。据说,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因夺取统治权时杀戮过多,所以在称王的那年元旦,对天起誓,每年除夕吃素馅饺子祭奠死者,从那以后,这就成了大清国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皇帝吃素饺,后妃皇儿们也跟着吃素饺,这对以牛羊为伴的游牧民族来说,确实清口了些,可对素爱素食的洛敏来讲,清淡中少了腻味,甚是欢喜。 吃罢饺子宴,众人退散,各回宫里守岁。原以为新年的余温将会留存至上元,不想两天之后,宫里传出了惊为天人的噩耗。 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大清朝顺治皇帝与其爱妃董鄂氏一样,染上了天花。一时之间,宫里上下又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不过两日,那天宴席之上,洛敏与众人才瞧见顺治帝精神奕奕地坐在宝座之上,甚至和大家谈笑风生,一转眼,突如其来染上了可谓是“绝症”的天花! 皇太后之前已受尽恐慌,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亲生儿子深受苦难,命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要他们竭尽所能救治皇帝! 顺治帝病重,皇太后日日诵佛,满汉大臣不上朝,而每日徘徊于养心殿前,忧心如焚。东西十二宫各处妃嫔也是寝食难安。 顺治帝的不豫在洛敏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简亲王去了,董鄂妃薨了,就连大清国的顺治皇帝也将……此刻,她除了担忧荣惠,最担心的人还是三阿哥。 那可怜的孩子,生命中将遭遇八大不幸,而痛失皇父,正是其中一大不幸,这一不幸,也将改变他今后的命运。 * 养心殿中,皇太后为救儿子使尽浑身解数,更是请了满洲人的萨满法师前来跳神驱邪。五六个法师头戴尖顶高帽,身穿花花绿绿的宽大衣袍,腰间各束了一串铃铛,手执手鼓,旋转跳诵,边舞边唱。一会儿,似乎有神附体;一会儿,唱诵声又渐渐变得低沉粗壮。 洛敏、冰月、三阿哥,还有几个皇子也在人群中看着驱邪仪式,因萨满法师唱诵的是不清不楚的古老女真话,与满清入关后的满洲话有所出入,谁也听不懂,只是皱眉瞅着那些人反复唱诵,神情愈加亢奋,面目也愈加狰狞,在顺治帝的病榻前如抽风一般旋转,剧烈迅疾,使人眼花缭乱。 洛敏晃了晃脑袋,以免被绕晕,余光瞥见三阿哥一双小眼正凝视着明黄纱幔后手持佛珠静躺着的顺治帝,面色沉重。 瞅着年少的他,洛敏心头莫名一紧,伸手拉住他的,轻声道:“没事儿的,皇阿玛会没事儿的。” 三阿哥身子一颤,却未回过头,漆黑的瞳眸始终停留在病榻之上,沉默不语的他更令人忧心忡忡,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他们说,皇阿玛染的是和我一样的痘疹,我都能九死一生避过去,皇阿玛是真龙天子,也一定能避过去的,对不对?” 九死一生……真龙天子……如果上苍真能庇佑,历史真能改变,她也希望顺治帝能够躲过这场浩劫,而后对孩子们尤其是三阿哥尽严父之责,可是,真的有“如果”么? 天花是满洲人的天敌,因居住环境的改变,满清入关后,大多数人染上天花死去,而较为著名的便是多尔衮的弟弟多铎、顺治帝的宠妃董鄂氏、顺治帝本人以及后来的同治皇帝,这些人全都因天花而死,而得天花存活下来的人唯有爱新觉罗·玄烨。 洛敏无法给予三阿哥肯定的答复,只能不停地告诉他,皇阿玛会没事的…… 萨满法师跳神结束后,养心殿里顿时一片寂然,直待病重的顺治帝召孩子们御前见驾时,统统面朝龙榻,扑通跪地,哭声四起。 “都到齐了吧……”顺治帝气虚开口,嗓音低沉粗哑,“咳咳……”才说一句话,便咳声连连。 “皇上!皇上!”底下妃嫔、太监急急呼唤。 “阿玛!阿玛……”三位阿哥纷纷爬到御前,一声声喊着“皇阿玛”,只有三阿哥,跪在原地,直挺着身子,红着鼻子,一声不吭。 顺治帝咳了一阵,缓缓扭头看向榻前的阿哥们:“孩子们,阿玛对不起你们,未能在有生之年,对你们尽严父之责……都甭哭了,阿玛累了……” “阿玛万寿无疆,福全祝阿玛千秋万岁!”二阿哥福全跪在最前边,声音哽咽。 “阿玛一定会好起来的!”年仅四岁的五阿哥常宁也跟着二阿哥边哭边说,而年仅两岁的六阿哥奇绶以及一岁的七阿哥隆禧只是哇哇大哭,不懂得说些祝福的话。 “乖……阿玛知道你们的孝心,都甭哭了……阿玛难过,阿玛遗憾,不能瞧见你们长大成人的那一天……阿玛最大的心愿不是治理好大清,而是瞧见你们长大,成为威风八面的亲王贝勒,有所作为……这才是阿玛最大的成就……可惜,阿玛时日不多了……”此刻的顺治帝宛然变回一位慈父,目光柔和地瞅着他的孩子们,孩子们哭喊着,殿中充斥着“阿玛”、“皇阿玛”的喊声,洛敏也有所动容,酸着鼻子,涨红了双眼。 哭声、咳声、喊声……声声入耳,乳母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八阿哥连同几位公主蜂拥扑向顺治帝,好似见他最后一面。 冰月也扑了上去,只剩下洛敏与三阿哥站在一边,三阿哥如一座雕像,屹立不动,可这座雕像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三弟,快去,去皇阿玛跟前磕头请安,甭让自个儿留下遗憾!” 不知是不是洛敏的话触动了他,三阿哥向前跨出了一个步子,眼看着就要再走,哪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三阿哥一个转身,往寝宫外奔去。 所有人都顾着慰问病重的皇帝,没人顾及逃跑的三阿哥,就算是宫女太监,也像石像一般低头直挺挺地站着,洛敏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太多,撒腿跟了出去。 “三弟!等等我——三弟!”三阿哥的腿脚向来快,从养心殿一路奔向乾清宫,许是跑得太急太累,三阿哥一屁股坐在汉白玉石阶上,夹紧双腿,把小脑袋埋在双膝间。 洛敏停下喘了几口气,才走过去,坐在他边上,安安静静,没去打扰他。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一见到这孩子难过,她便想陪着他,许是他一直孤单着,触景伤情,想起了自己悲凉的童年。比起三阿哥,她只是无父无母,但还有个弟弟相依为命,而他虽有兄弟姐妹,真正谈得上亲的又有几个? 若说童年的不幸,恐怕在当朝,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洛敏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静坐到天黑,不想远处传来两个男子浑厚的交谈:“唉,皇上的病情恐怕人力已不可为之,不知此番萨满作法能否逢凶化吉啊!” “我昨夜夜观天象,东北方现出杀破狼、三星入庙之象。” “啊!杀破狼可是紫微命格?那可是凶兆啊!” “嗯,三星光芒日长,紫微星暗淡无光,恐怕是凶多吉少,唉,皇上他……” 那大臣没再说下去,洛敏听了却是心底发凉,她虽不懂观星象,也不知凶兆之说,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宫里最忌讳的就是一个“凶”字!而旁观边上的三阿哥,他十根手指紧紧攥着衣袍,咬紧牙关,漆黑的小眼珠隐隐泛着红光,面色凝重,洛敏看得出,他是在生气,气方才那一袭蟒袍的大臣在背地里议论他皇阿玛的生死! “苏……”在三阿哥动怒冲上去惹事之前,洛敏①38看書网,拉住他,捂住了他的嘴,“三弟,你冷静点儿!苏克萨哈是朝中大臣,你不能冒然!要是出了闪失,不止皇阿玛,就连皇玛嬷那儿都不好交代!” 洛敏虽不认得满洲大臣苏克萨哈,对他的事迹却早有耳闻,放眼整个大清国、满人间,当属苏克萨哈大学士的学问最为出众,方才他一番“凶兆之说”,加之三阿哥说出的那个“苏”字,以及他身上的朝服,洛敏已能认定他的身份。三阿哥虽为皇子,却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若是让他冲撞了朝中重臣,无疑是给宫里再添一门乱子,她想依靠自己所了解的知识来保护这个同为她弟弟的苦命孩子。 直待苏克萨哈和他边上的大臣走远,洛敏才松了手,三阿哥冷静了下来,又陷入了沉默。 洛敏瞧他的反应,也证实了心中的猜测,方才的大臣,正是苏克萨哈! “皇阿玛不会有事的,苏克萨哈在胡说,皇姐,苏克萨哈在胡说,对不对?”三阿哥沉默了一阵,又目光灼热地盯着洛敏。 洛敏张口欲言,话没说出口,三阿哥又似在喃喃自语:“皇阿玛还没有给我取汉名,皇阿玛不会有事的,皇阿玛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汉名……洛敏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她差点忘了,别的阿哥都有汉名,唯有三阿哥被人遗忘了…… 真真是怨天尤人,他出生那会儿,顺治帝宠爱董鄂妃,他又被送出宫去,回到宫里皇四子殇逝,顺治帝顾着爱妃而将他遗忘……年复一年,如今到了顺治十八年正月,顺治帝大渐,而有关三阿哥的一切,也将重新开始。 他的汉名,洛敏凝视着他,如鲠在喉,那两个字始终留藏在心底深处。 ------------ 18第十八章 是夜己亥时,坤宁宫的寝宫高挂的几盏宫灯摇曳不止,发出暗淡的光芒,而宫内的桌灯、壁灯悉数熄灭,洛敏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睁开双眼,负责近侍的两个小宫女正站在炕桌边上打盹,她掀开锦被,披上氅衣、斗篷,静悄悄地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她自然是没有心情安寝的,心里搁着事儿,就想趁着夜深人静,出去透透气。 许是连日来积压了太多的疲劳,主子们一入睡,宫人们也就偷偷眯个眼儿,洛敏蹑手蹑脚,坐到了廊柱底下仰望星空。 看着熠熠生辉的暗夜星子,不禁又想起今日午后在乾清宫前听到苏克萨哈所讲的那番“凶兆之说”。紫微星,亦为帝王星,也是后世人所熟知的北极星,而杀破狼是紫微的一种命格,乃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之合称,命理上与天煞孤星同为绝命,三星入庙冲撞了紫微星,乃凶兆,预示着改朝换代。 星斗命盘,听来甚是玄乎,洛敏作为一个现代人,受科教熏陶,本可不以为意,可偏偏她也是深陷其中,若非遇上灵魂穿越之事,什么天煞孤星,什么三星入庙……这一切只能说是人为,抑或是巧合,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苏克萨哈在顺治帝染上天花的前一日夜观星象,验证了不祥之兆。 又偏巧,让她和三阿哥听了去,本就人心惶惶,他一幼小孩子,再经这一吓,想必也是与她一样夜不能寐了吧。 洛敏幽幽叹气,静坐了一会儿,银霜覆了肩头薄薄一层,毕竟是正月里,春寒料峭,坚持不了多久,便又悄声进了屋子,那南炕桌边的小宫女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宫中传出消息,顺治帝意欲从兄弟当中选择继位人选,康亲王杰书与安亲王岳乐两位德高望重的亲王一时之间成为宫中的热门话题。而皇太后闻讯之后,便匆匆离宫,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直到宫中沸腾的两日之后,养心殿来了一位年迈的碧眼老者,皇储之位的高涨猜度之声才渐渐平息。 兄终弟及不可为,即便满汉大臣答应,皇太后也不能答应。历史的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当年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定都关外盛京,建立后金,自立汗王,在他崩逝后,太宗皇太极继位。而在皇太极的众兄弟中,多尔衮、多铎虽年仅十多岁,却已是正白、镶白两旗旗主,加之他们两兄弟的生母为努尔哈赤的大妃乌喇那拉·阿巴亥,阿巴亥正值盛年,又极富机智,争夺汗位的势力可想而知,所以皇太极登位后,便逼迫努尔哈赤大妃殉葬。 顺治帝是因众阿哥年幼,一旦继承大统,生怕重蹈当年多尔衮的覆辙,故希望兄弟继位。可若是兄终弟及,皇太后的顾虑便会增加,恐怕盛极多时的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也将走上乌喇那拉·阿巴亥的命运。 好在,满清宗室主张皇子继位,而皇位最终的决定,也在那位老者的到来之后一锤定音。 顺治十八年正月丙辰,顺治帝终于召见了一直不得宠的皇三子。 同年正月丁巳,也就是召见三阿哥之后的一天,顺治帝崩于养心殿。 得见顺治帝最后一面的是皇太后,她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出寝宫,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顺治帝身边的大太监吴良辅挤着老眼,声音颤巍:“皇上……归天了!” “皇上!皇上!皇上啊!”顿时,满汉大臣,亲王宗室,后宫嫔妃齐聚一堂,哀嚎连连。 皇太后耳边充斥着哭声、喊声,望着底下一张张哀痛的面孔,她紧捏手里的佛珠,垂下眼帘,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抉择。 她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许久的三阿哥,三阿哥悲恸大哭,洛敏也流着眼泪看了过去,他哭得比两年前在沙河行宫的那晚还要令人痛心! 就在她以为他会永无止境地哭下去时,三阿哥站了起来,大步流星,穿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走出了养心殿。 与此同时,皇太后命人前去跟上,洛敏、冰月,还有曹寅也一并追随而去! “三阿哥!” “三哥哥!你在哪儿啊?” “三弟!” …… “在那儿!快!快跟上!”太监们踏着凌乱的脚步,紧随其后,可到了夜里,四周漆黑,即便打着宫灯,三阿哥身影幼小,步伐敏捷,一眨眼,又不知其踪。 “三哥哥!三哥哥!你在哪儿?你理理小月啊!”冰月早已哭花了小脸,漫无目的地四下哭喊。 洛敏受到触动,心头隐隐不安。 三弟,你究竟躲去了哪里? “快!分头去找!” 太监们两两分散,东奔西跑,穿过了九曲十八弯的红廊,进入草丛,越过假山,搜遍角落,愣是找不着三阿哥半个人影! 皇宫何其大,三阿哥一个人又会去了哪里! 太监心急,冰月更是急慌了神,“呜哇!三哥哥!你快出来啊!三哥哥……” “三弟!你在哪儿?”洛敏扯开嗓子跟着喊。 “敏姐姐,三哥哥会不会出事?小月好担心!”冰月眨巴着泪眼直盯着洛敏,洛敏替她抹去眼泪,“没事儿的,一定会找到的!三弟他现下正难过着,想必是躲起来哭了,你知道,你三哥哥在人前极少哭的,我们再找找。” “嗯!” 跑遍前朝,又奔向后宫,忽闻一声高喊:“找到啦!三阿哥在坤宁宫!” 坤宁宫!他怎么跑去坤宁宫了? 闻言,洛敏拉着冰月直往坤宁宫而去,到了坤宁宫,只见太监们全都拥在西边的屋前,跪地的跪地,上前劝阻的劝阻。 三阿哥却不管不顾,对着墙上挂着的画像、祖宗的牌位,大吼大叫:“宫里每日早晚祭神,都说祭神能驱邪庇佑,可你们为什么保佑了我,却保佑不得我皇阿玛!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 “三阿哥!小祖宗!您甭叫了啊!祖宗牌位亵渎不得啊!亵渎不得啊!” “你们这群奴才,都给我滚开!滚开!”三阿哥惊动不了祖宗,又朝太监们发泄,将他们一个个推开,朝洛敏他们奔来,而就在这时,皇太后得到通报,风风火火赶到了坤宁宫,一大群人站在坤宁宫前,惊慌失措。 “太后吉祥,太后,三阿哥他……”众人见过皇太后,又小心翼翼瞧了眼三阿哥,心惊胆颤。 皇太后威仪依旧,慢慢悠悠走到三阿哥跟前,微沉着脸,道:“你皇阿玛刚刚大行,你不在他身边守灵,跑到这儿来惊扰祖宗牌位,成何体统!” 三阿哥垂着脑袋,大喘着粗气,忽又抬头,目光汇聚着悲恸与不甘,直盯着皇太后,皇太后又道:“你瞧瞧你自个儿,成了什么德行!你把自个儿弄成这样,你叫你皇阿玛如何安心,如何瞑目!” 三阿哥发丝凌乱,夹着草叶儿,衣袍凌乱皱巴巴,哪还像个阿哥的样子! “我不要皇阿玛瞑目!我要皇阿玛醒来!皇玛嬷,皇阿玛向来尊重您,您去把他叫醒,您去把他叫醒好不好?”三阿哥扑进皇太后怀里,抓着她的衣袍,一个劲儿地苦苦哀求。 洛敏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不禁心酸落泪。年仅八岁的他,刚刚重拾皇父的宠幸,一转眼,又崩殂于世,一时之间他又能如何接受! 皇太后揽着他,敛去了怒容,露出哀伤,却极力克制住膨胀的酸楚及痛感,道:“孩子啊,人这一辈子,最难抗衡的便是老天爷,你皇阿玛未能完成的事儿,仍需你来完成,你想让你皇阿玛失望么?你读的那么多的书都白读了么?走,跟皇玛嬷回去,换上孝服,你皇阿玛定是希望你留在他身边守灵的。” 三阿哥似是有所动容,渐渐平静下来,皇太后遂领着三阿哥离开了坤宁宫,众人随行离开。 * 是夜,嗣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剪去发辫,王、公、百官、公主、福晋以下,宗女、佐领、三等侍卫、命妇以上,男者摘掉冠缨剪掉一节头发,女者摘去妆饰,剪去发辫。顺治皇帝大殓停灵于乾清宫,乾清宫及东西两庑清一色挂上了白色幔帐,乾清门两边,旌旗幡幢林立,建立释、道而场,众多和尚道士日夜诵经烧香。 大殓翌日,公布大行皇帝遗诏。 玄烨于乾清宫外东面西站立,俯视身着素服的王公大臣,待大学士奉遗诏从中道出,玄烨跪地,等待接诏。 大学士出乾清门,礼部尚书跪接遗诏到天/安门宣读,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礼。 礼部尚书立于天/安门上,双手握住明黄绢帛,大声宣读: “……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鰲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1] 当遗诏宣读完毕,举目哀恸。 当玄烨接回遗诏回到东庑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淘气顽皮的无宠皇子三阿哥,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敬仰的大清皇帝——爱新觉罗·玄烨! 他终于得了汉名,那是他皇父亲自给他取的汉名,他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绝不会辜负皇父一生的期望! 玄烨,爱新觉罗·玄烨……他在心中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从今往后,他便是爱新觉罗·玄烨! 洛敏站在乾清宫的廊庑之后,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暗自低喃:“玄烨……” “皇姐。”玄烨看到了洛敏,像往常一般走了过去,眼底的哀伤似被抹去了一些。 “三弟……皇上吉祥!”洛敏瞧见一身素服的玄烨,意识到眼下彼此的身份变了,她认识的三阿哥在大臣宣读遗诏的那一刻便已然成了皇帝,于是连忙改口,微微福了福身。 玄烨见她这样,顿时眉头微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此起彼伏,是呀,他差点忘了,他已经是大清的皇帝,坐拥天下,他们都要向他行君臣之礼,可是,“皇姐,你甭和我来这一套,我虽要做皇帝了,可我也是三阿哥。” 洛敏错愕地看向他,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 “三哥哥,恭喜三哥哥!”冰月跑到玄烨身边,小脸蛋儿绽放着异样的光彩,仍像昨天那样喊他“三哥哥”,或许,也只有冰月这丫头,才会像她三哥哥一样,依旧顾不得身份。 “恭喜,有什么可喜的?”玄烨忽又垂下了眼睑,皇阿玛的崩逝换来高高在上的宝座,若是有的选择,他宁愿他的阿玛重新活过来。 冰月闭上嘴,沉默住。 “现下我要做皇帝了,你们也怕我了,将来也不愿和我说真心话了,还要对我顶礼膜拜,是不是?”仿佛是一夜之间,他长大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样,少年老成,让人见了分外陌生。 “不会,当然不会!小月不怕三哥哥,小月会一辈子和三哥哥说真心话!”冰月立即答话,而洛敏仍是沉默着。 玄烨看向她,“那么,皇姐呢?” 洛敏瞧不见玄烨的目光,却能从心底感受,她双目微阖,随即抬起头,展颜一笑:“三弟,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好玩的一块儿玩,好吃的一块儿吃,在人前你是皇帝,在人后,你还是我三弟!” 终于,听了她这一席话,玄烨紧皱的眉头松开,微微颔首,露出了微笑。 ------------ 19第十九章 玄烨即位,年八岁,改元康熙。遗诏着令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四大臣辅政。 康熙元年壬寅冬十月癸卯,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仁宪皇太后,母后为慈和皇太后,而相距顺治帝崩逝也已过去一年有余。 小皇帝上完早朝,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过安,匆匆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一推开门,几个孩子早候在了里头,按照当初的约定,他们之间的会面不需要通传,不需要谕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一如既往。 “三哥哥!” “曹寅叩见皇上!” “皇上吉祥!” 小皇帝头戴珠顶红缨貂帽,身着黄锻绣云纹五爪团龙十二章朝袍,肩披紫色貂皮绣金龙披领,腰间束镶东珠玉带,脚下着小皂靴,一看到他们便摘下了貂帽,原本就阴沉沉的脸上此刻越显气愤,“皇姐、阿寅,你们怎么还来这套!不是早说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么?” 洛敏抬头对生气的小皇帝使了个眼色,屋内宫女站着,门外太监盯着,她和曹寅又岂敢放肆,玄烨没法子阻止向来规矩行事的皇姐,“都退出去!”一声令下,宫女们低着脑袋,鱼贯而出,等人走散了,玄烨又看向曹寅,道:“阿寅,去把门关上!” “嗻!” 玄烨气呼呼地将皇帝貂帽重重放在紫檀木案上,坐回交椅,洛敏跟上去,道:“这不都在人前,皇玛嬷遵照咱们要守规矩,你也甭气了,气坏身子,他们又该遭罪了。” “行了,我不是气这事儿!” “不气那还干吗绷着脸儿?” “我是气那些个大臣!” “大臣?”洛敏算是瞧出他在气什么了,许是前头上朝的时候在大臣们面前受了冤枉气,这会儿回来,见他们又唯唯诺诺,自然是要撒气了。 “满汉大臣之间就不能和平相处?非要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容不得我插上半句话,尤其是那个鳌拜,压根儿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玄烨涨红了脸,一掌拍在交椅扶手上,这气法,今日朝堂发生了何事可想而知。 “鳌拜?就是那个大胡子么?小月记得,三年前在慈宁花园,是他救了雪团子,三哥哥还夸他身手了得来着!”鳌拜救了雪团子,冰月甚是感激,可鳌拜与生俱来的戾气,以及那双阴鸷的鹰眼和浓密的虬曲胡须,如今想起来,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对!他是巴图鲁大丈夫,是四辅政之一,可我与他们议政,他却句句驳回,我瞧他,是故意要跟我对着干!” “这个鳌拜,真是太可恶了!竟敢和皇帝对着干,三哥哥,你给他治罪,砍他脑袋!” “小月!”洛敏心底一颤,立马吼住冰月,瞧见冰月呆愣的小脸,又想起她还年幼,忙缓了语气,道:“这话儿不能乱说,小心给安亲王府惹祸!三弟,朝堂的事儿咱们后宫不懂,你得自个儿想办法。” 他们几个聚在一块儿说说心里话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可一旦涉及朝政,宫里多少眼睛盯着,自然是要谨言慎行的。 “自个儿想办法,哼,我就是在前面受气,才找你们几个谈心,这会儿倒好,办法还没想出来,皇姐你又指责冰月不是,咱们不说好彼此说真心话的么?” “三弟,说真心话也得瞧这是在哪儿呀!” “好!那咱们换个地儿再说!”玄烨倏地从交椅上站起,匆匆走进内屋,冰月在后头喊:“三哥哥,去哪儿?” “换衣,出宫!” * 皇帝出宫自然不需要请示,换了便服,带上随从,再把那精致的腰牌一亮,比过去容易得多了! 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冰月丫头早被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夺去了眼球,拉着洛敏东张西望,一会儿奔到摊子前拣个面具戴,一会儿又拿起个拨浪鼓甩甩晃晃,“敏姐姐,你瞧,那边有卖捏泥人儿的!” 冰月又把她拉到了捏泥人的摊位前,小贩一看客人上门,忙眼露精光,笑哈哈道:“两位姑娘,可是要泥人儿?” “嗯,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冰月点了四个形状色彩各异的泥人儿,小贩立马附和着取下,“姑娘,您拿好,一共四文钱。” 冰月敛住笑容,吐了吐舌,尴尬地瞅向一旁的洛敏,“敏姐姐,小月忘了带钱……” 洛敏无奈又宠溺地朝她笑了笑,随即去掏荷包,哪知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额云!” 洛敏浑身一震,忙回过身去,只见一个青灰色锦袍的贵气少年朝自己奔来,“额云,原来真是额云!” “塞儿!”洛敏已有一年多没见弟弟德塞,没想到一出宫便能在大街上遇到他,登时,喜难自禁,于众目睽睽下一把抱住德塞。 德塞见到额云自然高兴,也就笑嘻嘻任她抱着,心里却有疑问:“额云怎会在这儿?” 洛敏放开他,用满语回他:“我和皇上一块儿出的宫,这儿人多,咱们换地儿说。” 德塞一听皇上出了宫,心中一惧,随即向洛敏的背后看去,只见两个一高一矮的少年与一个姑娘站在一块儿,德塞虽然没见过新登基的皇帝,可洛敏曾和他说过当今圣上的年纪与他相仿,他一瞧那红锻子锦袍的少年浑身散发着贵气,便想上去请安,哪知玄烨先行上前一步,伸手制止了他,“什么都甭说,咱们去那边的茶楼。” 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一座高朋满座的茶楼,玄烨走在最前,由门口小二吆喝着拱上了二楼包间,上了一些菜肴便打发了人出去。 眼下四下安静,德塞忙给微服出巡的小皇帝磕头请安:“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往后没人的时候,你也不必行这大礼了。”玄烨心知德塞是洛敏一母同胞的弟弟,大家又同岁,也就免去了他的见礼。 德塞闻言似有为难,扭头看着洛敏,洛敏朝他微微颔首,让他放宽心,随后拉了他坐回了座位,“来,让我好好瞧瞧。”她抓着德塞的肩膀从头打量到尾,眼露微笑,道:“做了王爷,果真是不一样了,阿玛在天之灵也该宽慰了。” 就在去年,顺治帝驾崩,玄烨继位,宣布遗诏的次月便下令让简亲王济度的嫡亲长子继袭爵位,眼下德塞已然成了简亲王府的主人,谅那些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的小人也不敢再放肆了。 洛敏欣慰,拉着他又是问王府的情况,又是问他如何,德塞不愿她担忧,自然往好处里说,见着弟弟精神饱满,也就没去多想,忙招呼他多吃点东西。 “德塞哥哥,这个泥人儿送给你。”方才摊子前,洛敏忙着和德塞说话忘了付钱,后来玄烨替她付了,小丫头一向机灵又热情,认识新朋友就逮着机会套近乎。 德塞诧异眼前的小女孩竟然认识自己,忙问:“你认识我?” “对呀,敏姐姐常常提起你,记得有一回你送敏姐姐的泥人儿被……” “小月,甭顾着说话,菜要凉了,先吃东西吧。”冰月话说一半,洛敏便拦住了她,那回玄烨踩坏泥人儿后来又偷溜出宫买来赔她的事并未向德塞提过,事情过去那么久,她也不想再旧事重提,以免大家闹不快。 冰月的五脏庙早就唱起了戏,便放下泥人儿,动起了筷子,而坐在冰月边上的肇事人闷不吭声,一瞬不瞬地盯着满桌子的菜肴,冰月奇怪道:“三哥哥,你愣着做什么?菜要凉了,赶紧吃吧。” 这头忙着劝对方动筷,那头德塞还在好奇,“额云,塞儿送的泥人儿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掉了个胳膊,后来又给粘了回去。”洛敏笑道。 德塞闻言,一脸惋惜,不过转瞬之间又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粘回去便好。” 洛敏瞧他笑得无邪,心里松了一口气,举起筷子给他夹菜:“来,多吃点,快快长大,将来好建功立业。” “嗯,额云也多吃。” “三哥哥,你瞧敏姐姐和德塞哥哥都吃了,你怎么还不动筷子呀?”玄烨自打坐下便一直沉默着,冰月说什么他也不听,只觉得耳边叽叽喳喳,比那树上的雀鸟还吵,心里头又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堵住了气门,窝着难受! “我吃不下!”玄烨闷哼了一声,“你们吃吧,我出去遛遛!”说着,腾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三哥哥!”冰月也跟着站了起来去追。 “冰月,你别跟来!”玄烨低吼一声,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洛敏心里着急了一下,忙打发了曹寅跟上,她方才又没把泥人儿那档子事告诉德塞,那孩子又在闹什么脾气? 玄烨出了门也没走远,就下了楼坐在空桌边上,撑着脑袋,本想出宫找个地儿说说心里话,排解郁闷,不想在那屋子待得越久,这心里就越是堵得难受! 他那皇姐平日在宫里甚是寡言少语,又极少微笑,这会儿出了宫,遇见了亲弟弟,又说又笑,忙个不停,同样是弟弟,为什么就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 阿玛走了,额娘又不疼他,皇玛嬷对他甚是严厉,满汉大臣又不把他这个年幼的皇帝放在眼里,就连他那皇姐,也只顾着自己的胞弟……他只觉得这人做得真没意思! 小皇帝忧愁,德塞也觉得这饭吃不下去,便找了理由告退离去了,洛敏送德塞下楼,正好瞧见玄烨坐在堂里,待德塞走后,便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不是说出来消气,怎么好好的又不舒坦了?” “皇姐倒还记着!”玄烨别开脸,仍旧有些闷闷不乐。 “泥人的事儿早过去了,你还放心里做什么?” “我不是气这个。” “又不是气这个,那又是气什么呢?” “我……我……”玄烨涨红了小脸,也不知怎么说。 “好了,不管你气什么,这会儿先消消气,赶紧上楼,一大桌子菜点了难道打算浪费了不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洛敏顿了顿,靠近他的小耳朵,悄声道:“你是皇帝,当起模范。” 温热的气息留在耳边,九岁的玄烨慌乱地站起身,往二层奔去,洛敏只当他心领神会大道理才急急奔走,看着他日渐成长的背影,浅浅露出一笑,随即跟了上去。 ------------ 20第二十章 东方透出冬日的曙光,温暖照人,紫禁城在古老的帝都中渐渐苏醒。而高坐金銮宝殿的年幼皇帝一朝走出神武门口,没有五彩缤纷闪耀得令人难睁眼、绣着龙凤云霞花卉的伞、盖、扇、旗、纛,也没有宫人林立的威武仪仗。 在他身前身后,一个是粉面桃花,一个是美眼娇俏,还有一个敦厚老实,默默跟着。玄烨下朝以后,多半会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唯有对着那三个从小在一起的玩伴,才肯露出笑容,约着出宫散心。 坐落于紫禁城东北之遥的某间茶楼里,孩子们依旧聚在一块儿聊天、吃饭、喝茶。 冰月向来好奇,瞧着今儿包间的氛围似有些异常,便向玄烨问来:“三哥哥,是不是小二犯糊涂了?这桌上怎多了一副碗筷?” 不仅冰月觉得奇怪,洛敏看了也是一头雾水,难不成是有客人要来?可他们几个从小玩在一块儿,彼此认识些什么人心里头都清楚,思来想去,倒还真猜不出。 玄烨似是蒙上了喜色,但笑不语,只留两丫头面面相觑,而后便闻轻叩门扉之音,玄烨放了话,便有人推门而入,洛敏与冰月瞧了来人,皆是面露惊色。 “臣耿聚忠叩见皇上,见过两位公主!” “聚忠不必多礼。”玄烨亲自扶了耿聚忠起身,耿聚忠依旧老样子,微低着头,身板挺直,恭恭敬敬站在玄烨面前。 “呀!小月当是什么,原来三哥哥竟是请了耿家哥哥!”冰月脸放光彩,蹦蹦跳跳走到前边,洛敏也顺势与他们靠近,“耿家少爷,许久不见。”与耿聚忠打了照面,她复又面朝玄烨,心想这三弟何时与耿聚忠惹上的关系?而瞧方才两人的行径,似乎已交好数时。 洛敏记得,与耿聚忠初次见面还是三年前沙河巡狩那会儿,当时与他搭话不超过十句,莫非玄烨是那时候与他建立的友谊? “聚忠,来,坐下说话。”玄烨对待耿聚忠甚是客气,又是请他入座,又是给他看茶,而耿聚忠只是笑着一一顺从,举止间隐藏着一份旁人瞧不大出谨小慎微。 都说耿聚忠是靖南王几个儿子当中模样最俊、文才最高、脾性最温良的一个,洛敏怀着一份好奇看待。 三年过去,他们的个头哪有不长高的道理,耿聚忠更显精壮,眉骨挺立,挂着两条又粗又黑的俊眉,双眸明亮而深邃,冰月热情高涨与他搭话,他也只是腼腆着、微笑着,不敢与公主挨得太近。 “三弟,你今儿约耿家少爷来这儿,不是单单想斟茶吃饭吧?” 玄烨放下筷子,敛去笑意,略带深沉地缓缓启音:“皇姐说得没错,今儿把聚忠请来,是有事儿要一块儿商量。” “皇上有何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 “聚忠,现下在宫外,往后咱私底下碰面你也甭说‘臣不臣’的!” “是,臣……聚忠遵旨!” “聚忠,你是汉人,关于《明史》一案,你是如何看待的?”玄烨见他不似前头拘束,便说出此行目的,今日之所以把他叫来,一是因三年前沙河角逐马上功夫,从此秘密建立了兄弟情义,寻日叙旧;二是因耿聚忠乃为汉人,而他是满人,满汉之间存在的长久问题,他们可以试着商量,以偏窥全,回到宫里再面对那些满汉大臣,可以做出对策。 满人入关以来,满汉之间芥蒂之深非一日能够化解,历史遗留问题一旦沉淀,只会后患无穷,为防微杜渐,又加之近来《明史》一案在朝堂之上使得满汉大臣唇枪舌剑,小皇帝深知其中要害,如今他根基未稳,实权又落于四辅政手中,在宫里除了太皇太后跟前,已然没了议政的份儿,故而出宫寻他人相助。 耿聚忠是他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想他又是汉人,遂成了小皇帝心中的不二人选。 一双双眼睛盯着耿聚忠,尤其是洛敏,静默中又期待他能帮助玄烨,给他点启示。洛敏虽不懂朝政,可在清朝历史上,文字狱可谓轰动多时,清前期虽不及后世严峻,但也影响颇大,这无疑加剧了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 《明史》一书始出自前明国相朱国祯之手,后由清初浙江富商庄廷鑨撰写,书成不久,庄廷鑨去世,直到近日,江南嘉兴吴之荣状告十八位江南名士私刻《明史》,挑出书中毛病,指出其中逆谋之心,牵连甚广。 朝中满大臣素来对汉人不喜,对于先帝重用汉官也是极为不满,如今四辅政当政,吴之荣又是向鳌拜告发,鳌拜最为痛恨汉人,眼下抓到了把柄,定是紧咬不放了。 玄烨一向以顺治帝为尊,亦愿效法先帝,重用汉官,更期望满汉成为一家。 《明史》一案近日轰动京师,耿聚忠亦是早有耳闻,此番皇帝召见他,心中多半已经猜到,他不敢大放厥词,却愿将内心所想悉数道出,耿聚忠伸手执起茶壶,于茶盅中斟满茶水,递给玄烨,玄烨不明所以,单手接茶,由于茶水盖过茶盅,一不小心便溢了出来,冰月一紧张,叫道:“哎呀!耿家哥哥,你把茶盅倒太满啦!你瞧,三哥哥的衣裳都湿了一片!” 玄烨却不急不躁,“冰月,你安静些,只是湿了一小片儿,过会儿便干了,聚忠,你接着说。” 耿聚忠随后道来:“皇上单靠一手端茶,茶满容易溢出来,若是不想让茶水溢出来,那就……” “两手端平!”玄烨举起另一只手托住茶盅底座,接着耿聚忠的话道:“一手满臣,一手汉臣,就好比一碗水端平,缺一不可。” “皇上果真睿智过人,一点通透。”耿聚忠由衷一笑,“聚忠虽未在朝堂之上亲眼见识皇上同各大臣议政,可聚忠自小习文弄武,也曾见过父亲行军打仗,父亲对待手下将士亦是如此,左膀右臂,现下放在满汉大臣之间,也可同等看待。” 玄烨凝神细听,耿聚忠顿了顿,又道:“满臣栉风沐雨打天下,汉臣韬光养晦治天下,相辅相成。而满汉之间的恩怨,若想彻底化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满人入关,圈地、占房,以高压制汉人之言行,从中汉人百姓便以为,满人并无意与汉人共治天下,而汉人又以满人入主中原必不长久,终有一日将被赶出关外为侥幸,两者相冲,想必也就是大清不定之症,而此次《明史》一案,正是满汉不融之隐患。” 耿聚忠一言一语毫不避讳,发自肺腑,洛敏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似有一腔热血在沸腾,的确,当年清兵入关,多尔衮施行六大弊政,与汉人百姓结下了怨恨,顺治帝虽以汉治汉,却间接触动了八旗利益,引起满臣不满,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洛敏又看向大清的小主人,只见他正垂眸凝思,片刻后又抬起头来,“聚忠真知灼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了,聚忠,往后你便以精奇尼哈番[1]的身份进宫,你我兄弟共商国事!” “聚忠谢皇上隆恩!”耿聚忠激动之下即刻跪地谢恩,玄烨将他扶回了桌边。 “太好了!往后耿家哥哥可以跟着咱们一块儿玩啦!”冰月见今后宫里多个人,心里便觉得欢喜,一口一声“耿家哥哥”,瞧得耿聚忠一脸难为情。 洛敏掩嘴偷笑,想来她对耿聚忠也不是没有好感,倘若没有记错,按照史料记载,这两人也是有一段缘分的,但愿最终能够开花结果,只是玄烨他…… 洛敏看向精神焕发的玄烨,正与耿聚忠敬茶交谈,如此和睦,她也不愿再去多想了。 饱餐过后,他们又于京师街道视察了一番,日落西山前赶回了宫中。 * 隔了几日,碧空如洗,舒朗气清,玄烨下朝给太皇太后请过安后,便接见了耿聚忠,两人边商议政事,便往宫后苑而去。 “皇上,敏公主似是有麻烦。”耿聚忠无意间瞥见花团锦簇边的娇俏红梅下一道丽影穿梭其间,玄烨闻言望去,加紧了步子上前一探究竟。 “皇姐,你在找什么?” 洛敏直起身,扭过头,忙福身道:“皇上吉祥。” 耿聚忠也来了一句:“敏公主吉祥。” “行了行了,这儿没别人,你俩也甭见外了!”玄烨没好气道。 洛敏这毛病老改不了,每隔两日便要让玄烨说上一回事儿,她撇撇嘴,道:“方才和小月追着雪团子玩儿,一不当心就把耳坠子给弄丢了。” 玄烨瞧她左耳空落落,右耳垂着一只银镶珊瑚珠耳坠,随着她说话喘气晃晃荡荡,一时失神,直待耿聚忠问到冰月人在何处,他才清醒,掩去麻乱,问:“对了,皇姐怎一个人找,冰月人呢?” “在你们来之前,她被皇玛嬷召了去,说是安亲王府里出了点事儿,让她回去瞧瞧。” 玄烨了然,今日朝堂并未见安亲王身影,据报是称病在王府安歇着。 “皇姐将耳坠落在哪儿?是否需要多派些人帮着找?” “我想还是算了,找了好些时辰都不见踪影,怕是找不着了,就一寻常耳坠,犯不着惊动太多人,只是可惜了另一个孤零零的。”洛敏抿嘴一笑,眼露惋惜,“三弟!你做什么?”刹那间,她感到左耳一轻,又带了一丝疼痛,惊愕地看向玄烨,只闻身后的池面“扑通”一声,想要阻止,为时已晚。 洛敏不明所以地看向玄烨,玄烨也正盯着她,咧嘴笑道:“一个找不着,便索性舍弃另一个,眼前清静,心里也不会因不完整而感到发闷,皇姐以为呢?” 洛敏怔怔地瞅着他,好半天才觉得他说的话甚有道理,心里也确实舒坦了不少,若得不到完整,索性全部舍弃,难得他如今长大了,大道理一番接着一番说。 “行了,丢了便丢了罢,我回慈仁宫给皇额娘问安去,你和聚忠在一起逛逛吧。”洛敏正要欠身离开,哪知玄烨拉住了她:“我同你一块儿去。”说着又扭头看向耿聚忠:“聚忠,今儿就先这样,咱们明儿再说,你先回去吧。” “是,聚忠告退。” 回慈仁宫的路上玄烨问:“皇额娘在慈仁宫可住得踏实?” “皇额娘一切安好,说是较从前在坤宁宫踏实多了。”玄烨即位后,尊荣惠为皇太后,也从坤宁宫搬去了慈仁宫住。 “那倒也是,坤宁宫里头还真不适合多呆。”玄烨想起那晚在祖宗牌位前大肆喧哗,至今仍感羞愧。 “那你当年还不是闯了来?” 玄烨脸上一红,心知她指的什么,三年前顺治帝尚在,他总在宫里调皮捣蛋,但愿引起皇阿玛多瞧他一眼,谁知道东窜西躲,最后误闯了坤宁宫,可他觉得,误闯之后也没发生什么坏事儿,不仅得了点心吃,还认识这个过去足不出户的皇姐。 皇姐,皇姐,叫多了也不愿改口,可若是当时不是这般叫她,今后是否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命运?小皇帝不知道,只是与洛敏比肩踏着步子往前走,一转眼,他俩个头竟是一样了。 ------------ 21第二十一章 新皇登极两年未满,朝廷动荡,满汉问题尚未解决,《明史》一案又使满汉大臣势如水火。如今此案由四大辅政受理,消息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朝中传开,满臣间,喜气弥漫。 新皇帝尚未亲政,在朝堂之上根本做不得主,每每下朝,阴云密布。 朝内乌云滚滚,朝外亦是天色晦暗。康熙元年的岁末,简亲王府内传来讣闻,和硕简纯亲王济度之嫡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病故。 听闻噩耗后,洛敏只觉浑身发冷,向太皇太后请旨火速赶往简亲王府吊唁。前两年阿玛去世,如今额娘也追随而去,简亲王府于她而言,也只有同母胞弟德塞才是她最后的希望。 见了一身缟素的德塞,洛敏才知上回她与弟弟偶遇时,额娘已是身染重病,只是一直对外瞒着,可洛敏怨恨,身为亲生女儿不能在左右侍奉已是不孝,此刻生母病故而未得见最后一面,更是深为抱憾! 灵柩前,洛敏内心酸涩着,抽搐着。虽在额娘生前与她接触不多,可她知道她一直疼爱着自己,想念着自己,多多少少已积下了母女之情。 灵堂上不乏啜泣之音,济度生前的侧福晋、庶福晋、子女也都守灵于侧,只见当日最得宠的庶福晋杭氏,正掩面,眼里挤出几滴泪水,算是为姐姐哀悼,在洛敏看来却是颇为苦涩。 或许,额娘这一走,既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也是对向来嚣张跋扈的杭氏的一种折磨,至少额娘能在黄泉路上陪伴阿玛。 简亲王府的丧葬过后,洛敏便如往常一般回到了宫里。回宫第一件事便是上慈仁宫给荣惠请安。 门前的小太监见是公主回来了,即刻打了帘子,拥洛敏进屋。 “敏敏给皇额娘请安。”洛敏给荣惠行了大礼,又是跪地,又是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荣惠亲自蹲身将她扶起,眼露哀思,这孩子,真真憔悴了不少,“刘嬷嬷,差人去打盆热水来。” 刘嬷嬷福了福身,领命退了出去。 荣惠拉着洛敏坐到炕上,让她靠在怀里,洛敏安心不少,幸好,她还有荣惠陪在身边。 “你额娘生前喜静寡言,你与你额娘又是这般相似,姐姐这一去,愿能早登极乐。”荣惠流泪感叹,她与洛敏的额娘虽为亲姐妹,可一个深居后宫,一个深居浅出,同在京师却甚少碰面,如今姊妹病故,荣惠的心里必然也是不好受的。 “请皇额娘节哀。”荣惠虽极力克制自己,可那呜咽之声仍是围绕在洛敏耳旁,她坐直身子,用自己的小手为她抹净泪水,“想必额娘也是极愿见到阿玛的。” “是呀,你额娘生前虽为嫡福晋,却不及庶福晋得宠,不怒不争想必也是受尽了委屈,到头来还是你额娘最先下去陪你阿玛,如此也好,过了生死桥,什么爱憎心、贪欲心,全都没有了。”说着,又掩面而泣。 洛敏知道,她说这番话亦是在折射自己。 “请主子节哀!”刘嬷嬷命人打了热水,拧了布巾递到荣惠面前,见两位主子伤心流泪,难免也触动到她内心的酸涩。 自打荣惠进宫,刘嬷嬷便一直侍奉左右,虽不及慈宁宫里头的苏麻喇姑年长老练,可在各方面也算是尽心尽力,恪守己任。 主子一有不顺心的事儿便帮衬着说话,也不至于令无宠的荣惠孤单无助。如今简亲王嫡福晋病故,无奈宫中规矩森严,即便想出宫探望一眼,也只能按照规矩派一两个宫女太监首领出宫探慰一番。 这便是深居后宫的女子,虽得享荣华,却无福消受亲人天伦。 荣惠亲自为洛敏洗面,又说了一阵话便哄着她睡了过去。瞅着熟睡的洛敏,荣惠又经不住叹息:“孩子,你与皇上皆是苦命之人啊!” * 简亲王府的事告一段落后,转眼便进入了康熙二年,而洛敏方从悲哀中抽离。康熙二年……康熙二年……不间断地在心中嘀咕着“康熙二年”,倘若没有记错,这一年宫中又将发生一件大事。 忧心地过完了正月,年节的喜气刚消散不久,二月庚戌的这一天,玄烨的生母、进徽号为慈和皇太后的康主子薨了!一时之间,太皇太后欲哭无泪,心早已被悲哀折磨得几近麻木。 而洛敏,虽然与玄烨的生母极少碰见,当闻死讯后,内心仍掀起不小的波澜,这位年轻的皇太后终是如历史所记,于这一年长辞于世。 失去皇父,又失去生母,洛敏仍旧关注着玄烨的一举一动,自幼与额娘疏离,如今好不容易做了皇帝,与额娘得以多见,母子之情正待升温,怎料慈和皇太后一朝故去,兴许是她福薄,无法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点点成长为一代英主! 多方受到打击的玄烨更令人担忧和心疼,据慈宁宫内的宫人所传,玄烨在慈和皇太后的梓宫前日夜守灵,米水不进,哀哭不停,这种悲凉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二十七日大丧过后。 同年六月,慈和皇太后与孝献皇后、顺治帝骨灰合葬于孝陵。 再次见到玄烨,只见他瘦得下巴都尖了。洛敏只是把酸楚藏于心中,而冰月,从始至终都陪着她的三哥哥一块儿哭、一块儿守灵、一块儿不吃饭,两个孩子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小脸儿上仿佛只剩了一双大眼睛,弄得自个儿痴痴呆呆,虚弱得很。 洛敏每日都去瞧这两个孩子,失去额娘的毕竟不是冰月,小丫头哀伤了一阵也就打起了精神,倒是玄烨,每日将自个儿关在书房,叫门不应,奉太皇太后旨意前去进膳的小太监没少挨骂,心肝颤巍着,吃多了闭门羹也就不敢再触怒龙颜了。 “三哥哥!你快开门啊!小月求求你了,求求你吃点东西吧!”门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主子饿着自个儿,他们也早做了领死的准备,冰月拎着食盒站在外头,敲门不应,心里又急又乱,不得已又去找来了洛敏:“敏姐姐,你快劝劝三哥哥啊!” 洛敏也不愿站着干着急,不顾周遭,对着屋子直喊:“三弟,你不应声也成,咱们说好要彼此同甘共苦,你不吃,咱们也不吃,你锁着自个儿,咱们就坐在屋外,直到你想通为止,还有这些个宫人,他们会有什么样儿的下场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不带喘气,一口说完,顿时四周寂静,良久,只听“吱呀”一声,大门终于被拉开,洛敏与玄烨四目相对,旋即又垂下眼帘转过身朝里走去,洛敏与冰月紧跟其后,小太监见万岁爷总算开门,等不及奔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禀报。 冰月将带来的果子饽饽、奶酥饼……所有他喜欢吃的糕点一一搁置在旁边的案桌上,“三哥哥,你吃点儿吧,都是苏嬷嬷亲手做的。” 苏麻喇姑一向心疼他,玄烨似有动容,却不见他动手,洛敏忍不住插了句话:“都做了皇帝,难不成还要人一口一个喂着?” 玄烨心微微一颤,缓缓抬起手,拿了一块饽饽细细啃咬着,见他总算进食了,冰月露出了笑容,洛敏也宽慰了许多。这孩子许是太久没吃东西,这会儿才吃一口,便引发了食欲,继而狼吞虎咽,洛敏急忙给他倒了杯水,顺着他的背,道:“吃慢点儿,没人和你抢,来,喝口水,小心噎着。” 玄烨身形一顿,旋即又闷头将水一饮而尽。 吃饱了,喝足了,小皇帝又恢复了精神,康熙二年也就在大悲之中过去了。 而这一年,《明史》一案也正式结案,其中狱连千余人,朝廷内部争斗也愈演愈烈。 * 康熙三年春,玄烨亲临南苑行围,校阅八旗军队的同时,也同群臣较量马上狩猎功夫,这一年,玄烨十一岁。 男子骑马狩猎,几个随行的小姑娘也异常兴奋,距上回沙河巡狩已过四年,冰月的马背功夫也已日渐精湛,这会儿只想拉着洛敏一同骑上各自的小红马驰骋在南苑绿莹莹的土地之上。 满洲儿女自幼习骑射,洛敏也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之中,她不愿扫冰月的兴,便同意与她骑马溜玩,而为了避免出现事故,她们选在了小范围内骑走。 马蹄儿“嘚嘚”,两小丫头勒着缰绳,有说有笑,不期遇上满载而归的两位少年。少年天子,红马背上一袭明黄骑马戎装衬得他更具气宇,而在他身侧,同样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耿聚忠,蓝色骑马装,英气逼人。 他们手里拎着他们的猎物,獐子、野兔……还有一些大型的麋鹿皆已由侍卫另行处理。 玄烨见到她们骑马而来微微一愣,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见到马背上的洛敏,而冰月,早年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便已拉着他一同学习骑术。 “皇姐今儿也来了兴致?”玄烨跃下马背,手勒缰绳踱步走去,笑意盈盈道。 皇帝下马,他们自然也不敢高坐在上,立即一跃而下,那轻盈的身姿不禁令他身心一晃。 “三哥哥好收成!”冰月忽而惊喜大叫。 玄烨醒过神来,掩住心情,看向冰月:“这会子见到这些不怕了?” “不怕!小月长大了嘛!”确实是长大了,一眨眼她也十岁了,可骨子里仍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洛敏在一旁颔首浅笑。 “有么?”然而,玄烨却看不到冰月的成长,歪着脖子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横竖看都还是个塔拉温珠子呢! 瞧他这样,冰月真真气急,又拖了耿聚忠下水:“耿家哥哥,你说,小月是不是较四年前不一样了?”似是询问,却又带些威胁的意味。 耿聚忠哪敢回话,只是羞涩地低下头,默默轻点,朝政之事他懂,可是讨好女儿家的心思从未有过,尤其对方还贵为金枝。 “三哥哥,你瞧,耿家哥哥都承认了呢!”冰月得意地说。 玄烨仍是不以为意,“既然聚忠如此以为,那你便和聚忠玩儿吧,聚忠,我把冰月交给你了。”玄烨拍了拍耿聚忠的宽肩,跟老大爷似的郑重其事道,言罢便重新翻身上马,扯辔而去。 耿聚忠愣在原地,而冰月在后头不停地喊着“三哥哥”,洛敏虽不在其中,却都看在了眼里,耿聚忠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终究还是停住在了冰月身上,而未来,是否会如历史所记载,她并不愿去猜想。 玄烨一走,冰月似乎也没了前头的兴致,牵了缰绳回到了马厩,洛敏撇了撇嘴,尾随而去,行围的第一天算是这样度过了。 夜里,行宫内的灯全数熄灭后,洛敏又溜了出去。好似成了一种改不了的习惯,每回辗转,便想坐在夜阑人静处仰望星空。 今日晴好,星子飒沓,也意味着明日依旧放晴。春风和煦,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她将要温柔和风中闭上双眼时,忽闻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皇姐?” “三弟?”洛敏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玄烨,却不动声色地问:“怎还不睡?” “皇姐不也没睡?”玄烨慢慢走来,扯开袍子,席地而坐。 “我想阿妈额娘了。” “我也想。” 两个想念阿妈额娘的孩子此刻仰望着夜空,众星捧月映照着他们心底深处的思念。洛敏闭了闭眼,心想他俩的遭遇当真相似得诡异。 他们的阿妈额娘全都走了,只剩一座偌大的宫殿圈着他们。 此刻,他们之间的氛围静极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她挨得他很近,晚风一拂,一股馨香掠过他的鼻尖,玄烨心头忽而一颤,胸口也跟着缩紧了。 “三弟。”玄烨心慌意乱地收回神,“嗯?” “这地儿极好,我想打个盹儿,你若不急着回屋,便给我守一会儿,我不想自个儿醒来的时候已变作猎物。”洛敏开玩笑道。 玄烨怔了怔,随即微微颔首:“皇姐放心,我会一直守着。” 洛敏只觉玄烨乖巧,便安心地平躺下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塌,底下是柔软的草坪,上方是澄澈的星空。 玄烨坐在边上,闻着她绵长的呼吸,竟是生出了一阵不可捉摸的甜丝丝的战栗,一瞬间,那种奇怪的扰动,就如上次在茶楼里,两人紧挨着,她在他耳边低语时那样,再次被唤醒。 他低下头温存地凝视着紧闭双眼地洛敏,声音忐忐忑忑地试探道:“皇姐?” 回应他的唯有静谧。 他的目光和态度,一下子浮上温柔。 花好月圆夜,银霜覆在她的身上令他不由地痴了一阵,他长大了,他的皇姐又何尝不是长大了?他的皇姐一向温顺,可谁又知道,若有人惹怒了她,她亦会怒意相向。 她会汉语,她懂听戏,她善解人意,她举止有度,最重要的是,她懂他!放眼整座紫禁城,除了皇玛嬷和苏麻喇姑,只有她懂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皇姐啊皇姐,你既然懂玄烨,那你是否明白玄烨此刻……想着想着,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火辣辣的手撩拨了一下,渐生出一种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渴望。 月如佳人,出海弄色。[1]玄烨情不自禁想起汉人的诗句,可他更觉佳人赛月,就连那月儿见着了他的皇姐也不由得拨开云海出来卖弄姿色。 他记得他读过的书里,曾有不少先人赞叹过广寒仙子的丰姿,可眼下看来,他的皇姐才是他心中的广寒仙子啊! 倘若有朝一日她也如广寒仙子那样飞天而去,远离他的身旁,他不敢想像……天哪!广寒仙子本是后羿的妻子,而她却是自己的皇姐……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如此胡思乱想! 洛敏依旧安睡着,瞧不见此刻心乱如麻、脸色千变万化的小皇帝。小皇帝越是想平心静气,脑海越是纷乱,而在无意间瞥见她红珊瑚雕就一般的滋润双唇时,他的心头“突突”跳着,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耳根子也跟着红热,好似骄阳下的热浪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他。 说不清为什么,一时汹涌,许是脑门子热得难受,他弯腰低头,在那鲜艳的唇瓣上飞快地轻啄了一下,又迅速逃离。 感觉有异物挠得自己痒痒的,洛敏梦呓一声,翻了个身。玄烨以为自己惊醒了睡人儿,生怕捉贼似的被捉住,立即起身落荒而逃,好似后头有人在追他,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君子威信,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狂跳的小心肝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风吹草动,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 22第二十二章 寅卯交时,素娥姑娘早已躲去了云层后,掩住了娇颜,春日温和的晨曦夺去了月华光彩。 洛敏醒来时,天已微亮,由陪侍的看妈换了一身衣裳,简单梳洗了一番。 “公主,这天儿还没亮透,您不多睡会子?”看妈一双巧手边替她梳小辫儿,边笑眯眯地瞅着这个日渐长成大姑娘的小主子,心想再没多久,也该换梳两把头、燕尾髻哩! “昨儿夜里睡得早,不想再做贪睡。” 她确实是早早上了榻,却几经辗转,直待看妈睡去,才溜出了行宫,随后遇到了玄烨,便想趁着良辰夜色安心打个盹儿,谁料才一个时辰,醒来哪还有他的身影?洛敏只当无奈摇头,没想到当今天子也成了那言而无信之人! 独自在草野之上静坐了半刻,便也承受不住夜风回了行宫住处就眠,再次醒来东方已露曙光。 起得早,洛敏闲来无事,便在梳洗过后拾了本诗集静静看了起来。紫禁城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而在女眷里头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贵为金枝玉叶的公主们,也只是由教养嬷嬷教些宫廷礼仪、女儿家训诫之类的,鲜少像她这样拣本汉人的诗集随身带着。 洛敏通满蒙二文外,自然也懂得汉文,这诗集正是汉文原本,看妈是正统的满洲人,瞄了一眼也认不得那上头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字,更是不知写了些什么了。 看妈瞧她看得入神,也就默默在一旁站着,直到辰末巳初,冰月丫头上门来唤她一块儿用早膳,小丫头一大早就精神焕发,想必昨儿夜里是睡得极好的。 冰月笑容满面走在最前,后头跟着几个宫女太监,拎着食盒,看妈见了帮着一块儿摆放整齐了便都领着他们退到了边上。 洛敏随手搁放下那本看了近一半的诗集,“今儿怎跑我屋里来用膳了?” “是三哥哥一早命膳房的人做的,托了小月带来。”冰月一脸天真道。 洛敏微微颔首,“那三弟人呢?” “打早儿就和耿家哥哥骑马出去了,连早膳都没吃。” “没吃早膳就出去了?”洛敏微微诧异。 “是呀,能有什么要事儿,这肚子都顾不得了!” 洛敏暗自思索了一阵,又道:“许是真有急事儿,他们男儿的事咱们管不了,先坐下用膳吧。” “嗯。”冰月撇了撇小嘴,便在小矮凳上坐了下来。 洛敏瞧着一桌子早点,不由地愣了愣,这个三弟,他不跟着一块儿吃,叫她和冰月两人怎吃得完? 放眼之间,摆放着的既有满洲祖上传下来的酸奶/子、奶皮子、奶饼、奶茶之类,也有昨儿打下来的熏鹿肉、酱野鸭等等,更有甚者,还放了几道江南小菜,什么糖莲子粥、香肠、卤肉……居然还有糟鹅掌!洛敏真真惊呆了,过去在坤宁宫里头也吃不了如此丰盛呀! 冰月今儿似乎精神不错,胃口也好,每品食物都尝了一口。而洛敏瞧着一桌子的荤腥,根本无心动筷,皱着眉头思绪万千。 冰月似是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停了筷子,问道:“敏姐姐,你怎么不吃?你尝尝这糟鹅掌,可鲜了!” 洛敏瞅了一眼,摇了摇头,大清早吃得这般油腻,晚年得了“富贵病”可不得了,“不是很饿,我喝碗糖莲子粥便成。” 话才说完,看妈便盛了一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糖莲子粥来,洛敏拿把汤匙喝了一口,又忍不住问冰月:“小月,这些都是三弟亲自命膳房做的?” “是呀,我听厨子说,三哥哥打早儿便命他们把所有好吃的都做了来。” “你不觉着奇怪?” 冰月摇头。 “咱们何曾吃过这么多早点儿了?” 冰月昂首回忆,“好像是三年前……咱们给皇玛嬷请安,皇玛嬷心情好就赐咱们一块儿用膳了。” “可还记得嬷嬷教过你什么?有关这后宫规制的?”洛敏小声在她耳边旁敲侧击。 冰月“骨碌骨碌”转动着水灵的眼珠子,小丫头聪明机灵,一点即通,瞬时瞪大了双眼,洛敏抿了抿唇,眉头微皱。 深宫之内,各宫各有份例,而她们眼下所食用的早点已属皇太后、皇后的级别,冰月心想三哥哥是皇帝,不可能不懂这些规制,可他却命人做了一大桌子的早点,当真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敏姐姐,兴许是三哥哥命人做了……原本想和咱们一块儿吃的吧。”如今能想通的也只是这样了。 “他若想与咱们一块儿用膳,为何又不见了踪影?” “这个……敏姐姐不是说三哥哥和耿家哥哥有事儿,他们男儿的事咱们管不了么?” 闻言,洛敏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是呀,适才这话明明对冰月说过,怎又重提了?也不知是为什么,只觉心口紧缩了一下,思绪也跟手里那碗粥一样,被搅得乱糟糟的。 “小月,你吃吧,我吃饱了。”洛敏搁下剩余的半碗粥,站起身回到了炕边复又拿起那本未读完的诗集。 冰月瞧她走开,一个人吃着也没了味儿,便让看妈撤走了其余未曾动过的膳品,擅作主张全都赏给了底下的人,他们得了小主子的赏赐自然眉开眼笑、感恩戴德。 “敏姐姐,甭看了,咱们也出去遛马吧!”洛敏独自默默地翻阅着诗集,冰月待着自然闷得慌,忙拉着她的手臂任性撒娇。 “小月,我今儿有些乏,恐怕连马背也上不了,过会子看完这诗集,想小憩一会儿。”听她这么一说,冰月立马没了兴致,耷拉着脑袋,一屁股坐到她边上,“那小月也不骑马了,小月陪敏姐姐看书,过会子一块儿午睡!” 洛敏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从箱子里拣了一本满文译的《诗经》给她,哪知小姑娘还不满意,非要和她一样看汉文的书籍,洛敏没法子,难得她好学,近几年汉语又有所长进,也就挑了本内容稍许浅显的唐诗集给她。 两人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竟是过了晌午,洛敏合上诗集,扭头去瞧冰月,只见小丫头垂着脑袋打起了瞌睡,手里捏着的唐诗集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掉落到地上,洛敏①38看書网,双手接住,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眼底尽显温柔之色。 她扶着冰月躺了下来,又命看妈取了毛毯替她盖上,这丫头,看书总超不过一个时辰! 洛敏给她整了整发丝,手边吹来一阵风,今儿晴好,风却颇大,生怕冰月吹多了风受凉,便让看妈去把窗关上一些,怎料,“公主,您瞧外头站着的可不是耿家少爷?” 耿家少爷?洛敏瞅了一眼熟睡的冰月,又看向窗外,只见耿聚忠正在行宫数丈外来回踱步,洛敏觉着奇怪,这个时辰,他怎会出现在女眷住所?莫非是玄烨有什么事儿? 思及此,洛敏心头一凛,不顾看妈劝阻,奔了出去。 “聚忠,你怎会在这儿?是不是皇上出什么事儿了?” 耿聚忠猛地停下步子,慌乱地与洛敏对视了一眼,随即又别开脸,双手匆忙置于背后,不免惹人怀疑,“臣耿聚忠见过敏公主,回敏公主,皇上他方才随臣骑马一阵后便回了行宫。” 耿聚忠与洛敏单独站在一块儿,又恢复了恭顺之态,洛敏只是皱了皱眉,也没多想,只是听他一说皇上没事,心便宽慰了。 “既然皇上没事儿,你又为何在这儿?” “臣……”耿聚忠低着头,支支吾吾,洛敏看着真是一头雾水,“瞧你心慌意乱的模样,定是有事瞒着了,你背后藏着什么?”问不出话,她只能从他身上搜寻,自他见了她便一直把手摆在背后,其中定是有古怪的。 “没……没……没藏什么!” 平日瞧他忠厚老实,这会儿倒也学会了装模作样,“还不拿出来!不然治你冒犯公主之罪!”洛敏没心思与他耗,佯装生气厉声道。 耿聚忠又怎会以下犯上,他只是羞于开口,不想因此仍是得罪了公主,感到前方凌厉的目光,终是颤颤巍巍地把手伸了出来,想他耿聚忠磊落了十多个年头,竟也会藏着掖着让人数落了去,唉,谁叫他对那个女子存了别样的心思,竟敢跑来女眷之所――窥伺? 洛敏瞧着他的手心,一块红缎子似是包着什么,直待他慢慢展开,才明白过来他方才是在扭捏什么了! “你……” 洛敏心头一颤,而与此同时,在她的身后,远远数丈之外,正有双眼睛如雄鹰一般盯着他们紧紧不放。 玄烨自昨夜落荒回到行宫,便辗转了一夜,天未大亮便命人准备膳食,胡乱报了一通菜色,也没顾得是多是少,旋即将这一切全权交予冰月代劳,而他只想拉着耿聚忠在草原上奔驰一番! 跑完了,身乏了,心也静了下来,吃了点东西便在寝殿里看了会儿书,不想越看越发闷,索性扔了书出来遛遛,谁知走着走着,竟是走到了皇姐的住处。 皇姐……皇姐……一想到他的皇姐,他便止不住脸红心跳,月宫里头的广寒仙子下了凡来了,可此刻,他的广寒仙子居然对着别的男子有说有笑,那男子不是她的夫君后羿,他是每天砍着桂树的吴刚! 吴刚身宽体伟,相貌堂堂,脸上没有长麻子,做事更是一心一意,是许多姑娘家争而抢之的一等一的好丈夫,这个好丈夫正对着美丽的仙子羞涩着、腼腆着…… 书上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成人之美……他开始质疑先人,圣贤之人所说的话也未必是谁都能做到的,因为,他还不是圣人! “三弟?”吴刚走了,他的皇姐回来了,可她手上还拿着吴刚送的东西……他瞧着扎眼,也没回答,大步流星走过去,像个孩子一样,将他人拥有的美好尽数毁灭。 刹那间,大风起兮,飘絮漫天,鲜红的红缎之下划出一轮优美的弧度,而那承载着的红缎随风飘走,再也瞧不见。 “三弟!”洛敏惊呼,对于玄烨的举动始料未及,想要训斥,又思及他的身份,便恨恨地转身去寻那弧度留下的最后一抹影子。 弯身翻遍草堆,却一无所获,洛敏气急,若是找不到,她岂不是有负所托?这个三弟也真是的,才几个时辰不见怎像变了个人似的! 望着她忙碌搜寻的背影,玄烨更是沉下了脸,闷声道:“不就是对耳坠子,宫里头什么样儿的宝贝没有,大不了回了宫我命人给你打一对!” 洛敏仍是弯着腰,道:“不一样!不一样!宫里再好的宝贝也不及这对耳坠有意义!三弟,东西是你弄丢的,你赶紧帮着找找!” 原来,他送的东西不及吴刚送的有意义…… “不许找了!朕命你不许找了!”他忽然跑上去拉她,洛敏本能一甩,“不能不找!聚忠有求于我,三弟,你想要我做背信弃义之人么?” 背信弃义?玄烨愣了,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你……你说什么?什么背信弃义?” “那耳坠子是聚忠本想着送给小月的,只是碍着身份,这才迟迟站着观望,我瞧见了便来问话,想着能不能做一回红娘,这下倒好,经你一闹……唉,又是哪个大臣或是奴才惹你生气了?竟又与我闹气!”言罢,洛敏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 玄烨怔愣着不说话,耳根腾地蹿红,原是如此……吴刚另有所属,而并非倾慕于他的广寒仙子,想来,什么乌云雷雨全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等等……”玄烨似乎惊讶于她方才所说的话,“皇姐你说聚忠和冰月?” “嗯,这事儿小月大抵还不知情,你也甭在她跟前张扬,我怕没探到口风,倒是把她给吓着了。”洛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好他个耿聚忠!竟敢对皇家公主动起心思了!” “男欢女爱皆是人之常情,他也该到了适婚的年龄,虽说小月年纪还小,可这都是早晚的事儿,先问问她的心思,往后怎样……姑且瞧着吧。” 洛敏仔仔细细分析着,而玄烨仍沉浸在“男欢女爱皆是人之常情”这句话中,的确啊,他们都会长大,他们皆会动情…… “别愣着,还不帮着一块儿找?” “哦!”玄烨如梦初醒,跟在洛敏身边四处找寻。 方才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也不知耳坠子飞了多远,两个孩子直到日头偏西,老天给他们披上了金黄色的披肩,他们仍没有离去。 ------------ 23第二十三章 十天之后,行围队伍返回宫中,而那一对耳坠子终是没有找到,洛敏有愧于耿聚忠,耿聚忠只当是天意,又岂敢怨怪公主,自那以后,他们几人三缄其口,亦是不再提及此事,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冰月仍旧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般,每日与洛敏纠缠在一起。 小姑娘无忧无虑、笑逐颜开,小皇帝却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回宫之后更是鲜少再与他俩玩在一块儿了。 “敏姐姐,你瞧,三哥哥都好些天不和咱们玩啦,小月担心,不如今儿咱去书房瞧瞧吧!”冰月扑闪着异常灵活的大眼睛,一双小手紧紧地挽着洛敏,这孩子打早儿就和她嚷嚷着。 “担心什么?三弟昨儿不是上景山打了头鹿回来?我瞧他定是还兴奋着,顾不得和咱们玩哩!”洛敏心知,每回玄烨打到射中猎物,无论大小,必定是要兴奋一阵的。 冰月一听,登时撅了小嘴,道:“可小月还是想去瞧瞧三哥哥嘛。” “既然如此,你打早儿跑来找我又是做什么?” 冰月鬼灵精,迅速转动眼珠子,笑嘻嘻道:“咱几个打小玩在一块儿,怎能叫敏姐姐落了单?” 洛敏瞧她笑得天真,心里一暖,也是没了法子,遂点头答应。 * 玄烨每天在大臣面前哪像是一国之主,偶尔听听政已是不容易,更别提议政了,朝政大权握在四辅政手里,他就是一个牵着线的傀儡娃娃,做不得主便只好上山骑马射猎,抑或是把自己关在①38看書网。 这不,昨儿小皇帝不高兴,带了四个御前侍卫上景山跑马射猎,射中了一头梅花鹿,遂又恢复了精神。 那股子兴奋的劲儿至今都充斥着胸腔,挥散不去,即便此刻捧着自己心爱的书籍,也是笑容满面,脑海里净是浮现着昨儿在马背上的勇武英姿! 另一头,冰月拉着洛敏,没等门口的小太监通报,伸手推开了门,方想开口喊人,却叫洛敏使了眼色,在这种安静的地方,还是避免大声喧哗比较好。 冰月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不再说话,轻手轻脚朝里走去,洛敏跟在她边上偷偷打量四周,似乎又较前几回来时变了样儿,南窗台上摆了几件先前不曾见过的、形状怪异的瓷器,样子极其古旧。 窗台靠北,紫檀木的几案、桌椅以及①38看書网柜里,到处摆放着书,一沓沓,一摞摞,有的摊开着,有的叠放着,俨然就是一座小山,而那小山后面隐藏着的小脑袋一晃一晃,根本看不清脸孔。 “奇怪?三哥哥人呢?”冰月环顾了一周,愣是瞧不见她的三哥哥。 洛敏抿嘴一笑,缓步走近书桌,拿走了压在最上面的一本厚重的《资治通鉴》,“甭找了,三弟在这儿。” 书山后面,压低着脑袋瓜儿的正是大清国的小皇帝玄烨! 玄烨被洛敏抓了个正着,眼瞧着躲不下去,忙抬头笑嘻嘻道:“你们来啦!嘻嘻,皇姐眼儿真尖,看来下回得找个更隐蔽的地儿躲啦!” 洛敏睇了他一眼,这三弟,有心情跟她们玩捉迷藏,想必是没什么事儿了。 “原来三哥哥早知咱们来啦!”冰月见到玄烨,亦是满脸堆笑。 “嘿嘿!”玄烨摸摸光溜溜的脑门,又恢复成三阿哥时的顽皮劲儿,“别站着,坐下说话!” 洛敏放眼一扫,哪还有空地能坐呀,全都让他的宝贝书本给占着了! 玄烨一瞧,又悻悻笑了,当即随手拣了凳椅上几本古书摞起来摆到另一处,挪了地方让她们得以安坐,方坐下,玄烨又朝门口喊道:“春妞儿!” 一声令下,只见一个穿着绿色旗装的小丫头推开门走了进来,她低着头碎步走到他们几个跟前,半蹲着身子见了礼,随后直起身,不敢抬头,静静等候差遣。 “春妞儿,给两位公主弄些点心来。” “奴才遵旨。” 这个名唤“春妞儿”的小宫女一来一回,忙碌了一阵,摆好了点心,又被玄烨打发了离开。 “三弟,这小宫女是新来的?”玄烨身边的宫女、太监、侍卫、看妈、乳娘全都是她见过的,可方才那个叫“春妞儿”的脸面生,似是头一回瞧见。 “嗯,前儿皇玛嬷从内务府招来给我使唤的,本想乾清宫人已经不缺了,可这是皇玛嬷的主意,也就留了下来,不想她还挺机灵,说一不做二,也不会叨扰我。”玄烨边吃点心,边若无其事地谈道,一派轻松。 洛敏听了一阵,也只当春妞儿是个普通的宫女,不过后来回忆,这个春妞儿似乎又与其他宫女不同,虽说行事仍旧规规矩矩,可洛敏仔细一瞧,倒是觉得小丫头一脸福相,肤色又洁白如玉,身姿也是袅袅婷婷,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寻常的包衣奴才呀! “三哥哥,听说你昨儿在景山又威风了一回,快跟咱们说说!”冰月完全没把小宫女的事儿放在心上,赶紧找了话茬子说出此行目的。 冰月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洛敏的思绪也被拉了过去,聚精会神地看向冰月心目中的小英雄,小英雄事无巨细地把跑马射猎的过程讲给她们听,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他在冰月心目中的形象又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洛敏边听边观察冰月,有件事不用说也已在心中明了,而耿聚忠那边只怕是真的要无终无果了。 “三哥哥真厉害!三哥哥是巴图鲁!”冰月忍不住惊叹,玄烨叉着腰,伸长脖子,仰起脑袋,眼神却往下瞅着一言不发的洛敏。 他的皇姐怎么不夸他? “三弟。”洛敏抬头看向玄烨,玄烨对上她的视线,立即局促地逃开了,洛敏想着心事,也就没在意,而道:“你让那个御前侍卫骑了你的马?” “嗯,我觉着倭赫的马好,便和他换了,没想到这马胜过了所有的乘马!”玄烨没说那是他任性,硬要和侍卫换马,侍卫拗不过皇帝,自然点头不敢违抗。 小皇帝仍是洋洋得意,这回换成洛敏心事重重,一个侍卫骑了皇帝的御马,这罪过恐怕是要大了。 而她瞧玄烨如今这样,想必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皇姐,你不替我高兴么?怎愁眉苦脸的?” “三弟,你让一个侍卫骑御马可有想过后果?” 一语惊醒梦中人,“轰隆”一声,犹如在玄烨心中打了一记响雷,他事先怎么没想到呢!哦,对了,他还在气大臣们背着他偷偷围聚商议圈地的事儿,也没管侍卫骑御马会怎样,可若是叫四辅政抓到把柄,岂不是连累了倭赫! 洛敏知他醒悟了,忙又道:“今儿咱不玩了,你赶紧去找皇玛嬷商量对策!” 闻言,玄烨腾地站起,朝慈宁宫大步而去。 玄烨一消失,冰月就问了:“敏姐姐,侍卫骑御马这事儿很严重?” 洛敏点了点头,道:“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 她原本以为玄烨去找太皇太后商量对策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历史毕竟是历史,真的无法改写。 四大辅臣终是借皇帝的“圣谕”拿倭赫以及其他相关的三个侍卫开刀问罪,以欺君罔上、擅骑御马指斥倭赫等人,而倭赫的阿玛费扬古对此不服,口出怨言,不想也连累其中。 玄烨赶到慈宁宫时,四辅臣人已到场,正向太皇太后禀奏,宣判了斩刑。 太皇太后只觉心头昏闷,心想着是否发一道特赦懿旨,可她知道,这是公然和四辅臣作对,皇帝还年幼,她不能以此冒险,或许,可以借机重演当年太宗皇帝如何从四大贝勒坐朝到一人做上皇帝,想来也是血流成河……更何况,如今四辅臣当政,深得八旗人心,若是驳回反对,只怕对皇帝不利啊! 于是,倭赫擅骑御马一事太皇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四辅臣去了,只是要委屈了那四名侍卫以及费扬古等人。 玄烨木愣愣地坐在书房三天,又是不吃不喝,后来终是吓得病了过去。一大群宫人在玄烨的寝宫忙里忙外,直到他睡下了,他们才安静下来,一个个守着,顿时,四周静得可怕。 洛敏和冰月赶去看他时,只见他脸色惨白无光,泛着青,四肢笔挺地平躺在龙榻上,近侍的仍是孙嬷嬷、春妞儿以及看妈乳娘们。 冰月瞧见她的三哥哥病得不成形,魂都吓没了,忙推开春妞儿坐到他床边守着,春妞儿一个不稳,后退了两大步,洛敏未能瞧见,拉着孙嬷嬷问东问西:“嬷嬷,可叫太医来问诊了?” 孙嬷嬷压着声音,道:“瞧了,瞧了,太皇太后一早便命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及各大御医同来会诊,说是皇上受了惊吓,又感染了风寒,已经开了安神祛风的药,刚刚服下便睡去了,太皇太后安了心,也就回去了。” 洛敏了然地点点头,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寝宫里登时又寂静了下来。 然而,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继而听到“哇”的一声尖叫,闻声望去,只见玄烨已是直挺挺坐了起来,瞪大眼睛,大喘着粗气,脸色也较之前青了许多。 坐在一旁的冰月哪经得起他这般吓唬,捂着胸口也惨白着一张脸,洛敏和孙嬷嬷见了忙跑上前去,孙嬷嬷焦急地问道:“皇上,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洛敏也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玄烨扭过头,只见他眼眶泛着黑,瞳孔放大,泪光滢滢,洇得眼圈更黑了,洛敏心头顿时一紧,揪着说不出话来,玄烨见着她也不顾旁人,一把拽住了她,如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洛敏怔了一下,也没挣脱,而是学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姐姐那样,坐下来,看着他,细细抚慰:“三弟,告诉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血……我看到好多血……他们丢了脑袋,流了好多血……他们提着自个儿的脑袋瞪着我……他们来找我了……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此刻的玄烨如一个失了魂的躯壳,只是重复着外界给他刻录的恐惧。 洛敏反手握紧他冰冷又汗意涔涔的手掌,又朝孙嬷嬷说道:“嬷嬷,能不能让他们都先出去?我想皇上不想见到这么多人。” 孙嬷嬷察言观色,也放心有她陪在皇上身边,遂领了一干宫人退了出去,掩上门,徒留冰月还有他俩。 待人走开,洛敏才敢放声说话:“三弟,你听着,这事儿怨不得你,即便没有倭赫擅骑御马一事,他们早晚也会落入四辅臣之手!” 玄烨醒过神,瞳孔逐渐缩小,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的确,圈地一事他们早恨上了费扬古,这回真的是想借机除去对头!” 洛敏微微颔首,不愧是爱新觉罗・玄烨,他心底其实早就看透了! “可我若没去景山,若不和倭赫换马,或许……” “你去景山是为的什么?” “我气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不就结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他们引起,你只是深陷其中而无可奈何,如今事已成定局。” “可我不服!”玄烨虽想明白了,可心里憋着一股气,始终排不出去。 洛敏闭了闭眼,转了话,“皇玛嬷平日爱喝什么?” “茶。”玄烨几乎想也没想就答了,宫里头谁都知道太皇太后最喜喝茶。 “那茶叶得如何才能浓郁?” “自然是要慢慢熬……”如醍醐灌顶,玄烨总算明白她要说什么了。洛敏看了他的神情,又道:“你若真忏悔,就别叫他们白白牺牲,好好学习君王之道,慢慢熬下去,等你亲政,夺回你想要的,也不算愧对他们,这件事儿就此搁下吧,再不服,你也得忍着,熬着。” 听完,玄烨沉默着,不再吱声,洛敏心想他该想通了,便想放手,谁料他又反过来紧拉住她,喊道:“皇姐!” 洛敏低头瞅了一眼,继而若无其事地抬头,默默抽离:“瞧你出了一身汗,想必衣裳都湿了,我去叫孙嬷嬷来给你拭干身子,换身衣裳。” 玄烨落寞地看了她一眼,又攥紧锦被,垂下了脑袋。 待孙嬷嬷和宫人进来,洛敏和冰月也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冰月难得安静,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小丫头才开口:“敏姐姐。” “嗯?” “三哥哥他……是不是喜欢敏姐姐?”冰月歪着脑袋,较往日多了一份深沉,还没等洛敏回答,她又补了一句:“小月喜欢三哥哥!” 洛敏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傻丫头,你三哥哥喜欢谁你得问他才行,问我有什么用?” “可小月方才见三哥哥一直握着敏姐姐的手不放呀!” “所以你就觉得三弟……喜欢我了?你三哥哥还握着孙嬷嬷的手,握着皇玛嬷的手……一个个数下来,呀,那得喜欢多少人呀!” 冰月一听,娇嫩的小脸蛋儿瞬时就涨红了,吐舌叫道:“哎呀!”她意识到自己鲁莽,又一不小心将心声告诉了敏姐姐。 洛敏见她羞涩的模样,忍不住笑开:“你的心思早叫我瞧了出来,也甭害臊了!” “那敏姐姐会不会把小月的心事告诉旁人?”冰月略显担忧道。 “我能说给谁听?你若是指三弟的话,那得你自个儿说才行呀!” “讨厌!敏姐姐取笑小月!”小丫头羞极跺脚,洛敏只是抿嘴偷笑,冰月垂着脑袋:“小月悄悄绣了荷包,本想和三哥哥说来着,也愿他早日康复,只是方才敏姐姐与三哥哥说着话儿,小月插不上嘴,也就没了机会。” 洛敏微微讶异,果真是女儿家较早成熟,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细腻,连聊表心意的荷包都给绣好了。 “今儿送不成,那便改明儿再送,同在一个屋檐,还怕寻不着机会?” “嗯!”小丫头立马抬头,继而笑逐颜开,所以,一切都是她多虑罢了。 洛敏笑看了她一会儿,静默不语,心想玄烨即便知道了她的心意,他是否也能同样对她投注感情?即便他们互表心意,太皇太后又是否会赞成? 而冰月方才急着表明心迹,是否担心她会和她争抢? 思及此,洛敏不禁哂笑,这丫头何曾想过,若她真成了玄烨的后妃,将来与她争抢的女子又岂止是一人! ------------ 24第二十四章 玄烨自出生,一路艰难险阻走至今日,什么痛都熬过来了,即便四辅臣掌政于前朝作威作福,玄烨也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地决定挺过去! 前阵子景山跑马射猎,御前侍卫倭赫擅骑御马只是一个小插曲,康熙三年的大案子正在暗潮汹涌中火热上演。 玄烨身边的四名御前侍卫已“依法处置”,而皇帝身边自然少不了保护之人,于是,又有代替的人出现,其中有名侍卫颇得小皇帝器重,因他的诚实和学问,小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多方盛赞,又经一番考量,最终升为头等侍卫,在御前当值。 此人正是日后权倾朝野的――赫舍里・索额图! 索额图是首辅索尼第二子,本在乾清门当差,因机缘巧合拾得小皇帝心爱的随身佩饰,奉物归还时,受到小皇帝青睐。 玄烨本想赏赐于他,可他非但没有居功自傲,还谦卑有礼,更甚者,他还懂得鉴赏古玩,这一点,尤为受小皇帝喜爱,遂升他为头等御前侍卫。 玄烨欲升索额图,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反对,反而颇为满意,重用索额图意在拉拢首辅索尼,这一家子终究是和皇家攀上点关系了。 一时之间,索额图一府上下无疑是受尽荣宠,连带着索尼也落下了心中的大石,太皇太后对他该是没有疑心了,而天算一案仍可办理。 康熙三年,朝中大臣开始抨击先帝在世时深为器重的耶稣会士汤若望,反对西历,并对其所著书籍加以指控,状告他的历法荒谬、邪说惑众,更有甚者,一条逆谋造反的罪行直接毁了他的教堂,四大辅臣也将相关人等一并押入天牢。 玄烨之所以能荣登帝位,这位老人家当真是功不可没,然而登基三载有余,他还没来及恩谢,却又让他身陷囹圄,偏偏他又没有亲政,唉,真真可恨!可气! “皇阿玛去世,他们四个辅政,一会儿明史案,一会儿迁海令,现下连个老人家都不放过,当真是想扰害天下,弄得民不聊生嘛!” 书房门紧闭,没有宫人服侍,唯有几个平时玩在一块儿的孩子聚在一起,此刻书房的主人正在气头上,坐在案前快吐心中不满。 洛敏坐在边上沉默着,冰月抱着雪团子,也是一声不吭,倒是耿聚忠才敢在御前发言:“山雨欲来风满楼,为八旗利益,恐怕这场风暴将会刮上好一阵子。” “难道就让它刮着,不能做些措施?” “……”这一次,就连耿聚忠都沉默了。 太皇太后身为汤若望的“义女”都未曾出面,他们几个又有什么能耐,只能围坐在一起议论一阵,即便想到了法子,他们能让实行么? 玄烨瞧他沉默,只能自叹一声,他们平时在后宫玩玩也就罢了,前朝的事,如今怎么可能做得了主!就如皇姐所说,他应该熬,也只能熬下去! “听说那些人把汤玛法的教堂烧了、砸了,能毁的全都毁尽了,可是……”冰月忽而出声,幽幽凝望着怀里的雪团子,“他们会不会跑来伤害雪团子呀?” 一个天算案不但轰动了京师,这会儿连个小女孩都发起抖来,洛敏心里一阵酸,揽着冰月安抚道:“小月放心,虽说雪团子是汤玛法早年送给皇玛嬷的,可送的毕竟是当今太皇太后,难不成他们还想给皇玛嬷治罪?那可是明着造反呀!” 洛敏的安慰果真是奏效的,小丫头不久便松开了眉头,一心顺着雪团子的白毛,这些年间,这小家伙已然成了冰月的心爱之物。 洛敏也跟着逗弄了一阵便抬起头来,不料正巧撞见耿聚忠凝视着冰月,那眸子里的爱慕之情昭然可见,不禁心又一沉,耿聚忠啊耿聚忠,为何冰月心中念想着的人不是你呢?而偏偏…… “啊!这天怎么突然暗下来啦!”冰月惊叫一声,洛敏立马回过神来,冰月紧紧抱住了她,“小月甭害怕,这是日食。” “日食?就是天狗食日么?” “嗯,过会子便可见到太阳了。” 果真,揉揉眼睛,闭目养神的片刻功夫,如奇迹一般,周遭转暗为亮,日食过去了。 “皇上,有消息了!”瞬时,有人开门进入书房又将门阖上,所有人将目光投去,只见是曹寅回来了。 玄烨见着曹寅瞬时一脸兴奋,“快说!” 曹寅小心翼翼,靠向玄烨,登时几个孩子凑上前去,围成一圈,“四辅臣大人、王爷、贝勒、贝子们全都到齐了,奴才站得远,只瞧见他们进了紫薇殿。” “那有没有打听到哪种历法胜了?” “西洋历!汤玛法的西洋历推算最为精确!” 闻言,玄烨的脸上立马浮上喜色,这一下,他们该放了汤玛法了吧! 天算一案搅得满城风雨,钦天监汤神父早年制定的西洋历法如今遭到邪说指控,朝中大臣推行大统历法(即农历),僵持不下,玄烨想为汤玛法争取最后的利益,议政不行,命他们测试日食总可以了吧! 这不,他下令以三种历法推算日食的时刻,即大统历法、回回历法以及西洋历法,用实际证明汤玛法的《天学传概》是否是邪说! 不过,此次的日食推算虽说是西洋历法胜了,但是要想汤若望等人无罪释放,恐怕仍旧有些困难,而正是这一起天算案,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一次转变。 * 转眼便到了康熙四年春,汤若望的天算案仍在四大辅政手中审理,而二月乙丑的这一天,太皇太后的圣寿节也跟着到了。宫里总算又添了一件喜事。 虽然太皇太后早下了懿旨免去王公大臣们的朝贺,可宫内的喜气始终掩盖不住。各处宫门红灯高悬,寿字彩绸张挂,透着金黄色龙凤花纹的朱红绢笺上粘金沥粉,草书着一个个大大的寿字,对称张贴在各个正门之上,更添热闹喜庆。 天刚大亮,玄烨由春妞儿换了一身新衣裳,精神抖擞地奔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祝寿。谁知去的路上竟是不期遇上了同去慈宁宫的洛敏。 洛敏也换了新装,今日她穿了一身茜红色的缎袍,一圈深紫色围着宽大的镶边,平日不施粉黛的脸颊薄薄施了一些脂粉,红扑扑映着一身衣裳。玄烨站在她面前,竟是目不转睛地看呆了。 洛敏瞧他呆愣愣的模样,想笑却又憋了回去,“皇上吉祥!” 玄烨醒来,看到她身后站了一个面生的宫女,正低着脑袋给他行礼,心下好奇,便问:“皇姐何时多了个宫女使唤?” “前儿云秋受太监欺负,正被我瞧见,我见她可怜,便求皇玛嬷要了她来近侍,反正我身边也缺一两个服侍的人。” 玄烨明了地点了点头,并未细问,只道:“皇姐早说,我便把春妞儿给你了!” 洛敏不想他会提到春妞儿,微微一愣,旋即又道:“春妞儿是皇玛嬷招来给你使唤的,怎能随意辜负?” “也是,皇玛嬷的心意不可辜负,皇姐若是有何需要,大可告诉我。” “行了,我有云秋便够了,走吧,别误了拜寿时辰。” “嗯!”玄烨走到洛敏边上,想跟她同过去一般肩并肩,而洛敏却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往后移了一些,他们,终究是不同于过往了。 * “皇玛嬷!皇玛嬷!玄烨和皇姐来给您磕头拜寿啦!”一遇到喜事,玄烨便忘了太皇太后所教的身为帝王该有的举止态度,喜气洋洋地叫嚷着,更是毫无阻碍地走进了皇祖母的寝宫。然而放眼一看,宫中寂然,无人可寻,玄烨愣住了,太皇太后的宝座亦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洛敏也觉得奇怪,便绕过绣着百鸟朝凤的屏风,朝东次间寝处找去,回来时,对着玄烨摇了摇头。 “皇姐,皇玛嬷会在哪儿?” “我也不知,不如咱们四处找找吧,云秋,你也帮着一块儿找!” “是,主子。”云秋转身离去,洛敏也正要朝外走,不料手上一紧,回头只见玄烨正拉着自己,“三弟?”她微微皱眉。 “皇姐,你的眉毛描坏了。”玄烨嘻嘻一笑。 “真的?”洛敏当是什么事儿,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摸,却又叫玄烨喊住:“别动!我记得皇玛嬷屋子里有镜子,先去照照,别给弄花了。” 玄烨照印象中拉着她走到太皇太后的梳妆台前,朝那菱花镜里一照,左边的确实较右边的淡了一些,洛敏想起来了,方才来的路上额头有些痒,便伸手拿帕子擦了擦,不想也擦淡了先前画的眉,两边不成对,瞧上去仪容不佳,等下到了人前定是要失礼的,于是,低头在梳妆台上找了一阵,翻出了制成笔状的黛螺,对着镜子轻描。不知是不是心虚,怕被别人撞见她私拿了太皇太后的眉笔,描了两笔倒是较先前更为糟糕了。 “平日冷静过人,这会儿倒是手忙脚乱了。”玄烨一把夺过眉笔,“我来给皇姐描吧。” “你会?”洛敏狐疑看向他。 “试试总行吧?” “试试?”洛敏汗颜,还没来得及叫他别瞎掺和,玄烨已是捧着她的脸蛋左右端详了一番,煞有介事似的,举起眉笔,细心地开始像描画一样一笔一划轻轻扫起。 玄烨将她精致小巧的脸蛋想成了一幅画,而他正是执笔勾勒的画师,细细描摹。 他的左手捧着她的脸颊,长年弯弓练成的手茧贴合着她细腻幼滑的肌肤,温热传递而来,洛敏心底莫名产生一丝惊慌,她小声问:“三弟,还是让云秋来吧……” “别动,就快好了。”他扳回她乱动的脑袋,然而她方才的一句话里竟是往他脸上送来一股清香,玄烨才意识到,他和皇姐离得如此近! “皇姐。”玄烨停下收笔,又轻唤了她一声。 “嗯?” “倘若我是张敞[1],皇姐你……” “三哥哥,敏姐姐,小月忘了跟你们讲皇玛嬷去了北花园子里赏花啦!”冰月冲进寝宫,打断了玄烨要说的话,洛敏听到冰月的叫嚷也就没再理会玄烨要说什么,跑出去迎冰月。 “难怪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洛敏恍然道。 “嗯,小月去找敏姐姐,可他们说你去了慈宁宫,小月就去找三哥哥,没想到三哥哥也不在,便又回来了,正巧遇上敏姐姐身边的云秋,才知道你们在这儿。”洛敏看了看冰月,又看向她身后的云秋,了然地点了点头。 “现下明白了,咱们去找皇玛嬷吧。”洛敏拉住冰月的手,往外头走去,玄烨也旋即跟了上来。 给太皇太后拜过寿,送过寿礼,本还要在正午参加慈宁宫的寿宴,可洛敏忽觉得头疼,太皇太后一向明白她身子骨弱,便心宽体恤允她回去歇息了。 一路上她由云秋搀扶着,也不是真的头疼得不好走,只是今日寿宴请来的那些人会令她更头疼罢了。 “主子,需不需要奴才叫人去请太医来?”回了慈仁宫偏殿,云秋便扶了她在寝宫里歇下,而她拉住她,问:“云秋,你告诉我,你在哪儿遇到的月公主?” “回主子话,奴才在慈宁宫门口遇见的月公主。” “那你遇到她后,可是直接进的寝宫?” “回主子,是。” 洛敏捂着胸口略松了口气,“好了,没什么事儿了,你出去吧。” 洛敏打发了云秋出去,随即躺在床上阖了眼,原来是她多虑了…… ------------ 25第二十五章 太皇太后圣寿节过去后的几日,洛敏几乎天天称病呆在屋里,冰月曾来过几回,探望她的同时又和她说了当日寿宴席上的轶闻。 洛敏心知这丫头最喜爱热闹,原以为她兴高采烈,又要拿什么新鲜事儿与她分享,岂料见了她才知是来诉苦的! 当日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东配殿设宴,款待亲友,宴请人数虽不多,但所到之人除亲王郡王福晋、几个出嫁的公主,皆为开国五大臣的直系当家夫人。这些全都在洛敏的预料之中,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有一位夫人竟也在宴席当中,此人既不是福晋、公主,也不是五大臣的后裔,她是索尼的夫人,听闻她还带了两个孙女来,皆是出落得婷婷玉立,礼节也甚为周到。 更为惊讶的是,宴会结束后,太皇太后在西配殿单独召见了那名一品命妇以及她的两个孙女。 从冰月的口中得知,两个小姑娘一个叫芳瑶,一个叫若珠,都是头一回进宫,在太皇太后跟前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抬,可偏偏太皇太后把两个脸皮薄的小姑娘叫到了身边,又是拉手,又是问名问年龄,还各自赏赐了一对银丝嵌珍珠耳环以及一副翡翠手镯,看样子深受太皇太后喜爱。 洛敏若有所思地想着当时的画面,想着那一对姐妹长得如何,听冰月的形容,模样该是都不错的,仪态也是端庄大方,尤其是那个叫芳瑶的,和她年龄一样大,也是个读书明理的姑娘。 首辅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姐妹,赫舍里·芳瑶,莫非她就是玄烨未来的赫舍里皇后?那个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皇后? 这一天终于是要来了…… 从冰月的描述里多多少少听出一些酸味儿,他的三哥哥在席上和那个叫芳瑶的姑娘攀谈甚欢,冷落了她,她一气之下便决定不和玄烨说话,如今已过三日,她唯有敏姐姐可以诉苦。 “还在生三弟的气?”冰月面前摊着一本书,始终停留在原先翻开的那一页,洛敏知她心里藏着事,这书怕是看不进了。 洛敏不料这丫头的醋劲儿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她的三哥哥只不过和那姑娘多说了几句话,便惹她不高兴了,若将来真喜结连理,小丫头还不哭死? 冰月枕着小脑袋,将目光投向洛敏,“他是皇帝,小月哪敢气他。”洛敏微微诧异,小丫头的眼里毫无波澜,说话的语气好似她一下子长大了五六岁。 “这会子倒把你三哥哥当皇帝了?”洛敏仍是淡笑看着她。 “小月只想把他当三哥哥,可他毕竟是皇帝,是咱大清国的康熙皇帝,书上说,皇帝会有很多妃子,不管喜不喜欢,都要像珍玩一样摆在后宫里头,皇帝高兴了便会宠幸,不高兴了又弃之不顾……这样多可怜……” “是呀,他是皇帝……”洛敏附和着冰月低头喃喃自语。 “即便这样,小月还是喜欢三哥哥,小月不会乱发脾气,小月会学敏姐姐一样,安安静静读书……”冰月转念一想,又道:“对了,若是敏姐姐那日在场,又岂能容她姐妹出尽风头!虽说那个叫芳瑶的长得眉清目秀,气度也儒雅,似乎挺有学识,可要说读书识字、端庄知礼,敏姐姐定是强过她百倍的!” 瞧冰月将她和未来皇后相比,喜悦之余也有些忍俊不禁,自个儿真有冰月丫头说得那么好?这还真要闹笑话了,她又岂敢和未来皇后相比。 “你别拿我说事儿,人家毕竟是索大臣的孙女,骨子里定是透着大家风范,招皇玛嬷和三弟喜欢也是自然的。” 冰月沉默住了,她花了好些功夫绣的如意荷包仍揣在怀里,依旧没有鼓足勇气送给她的三哥哥。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希望渺茫……她不知自己是否也招三哥哥喜欢…… 过了好些时辰,冰月似是乏了,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徒留洛敏坐在桌子边深思。 * 翌日,冰月没再来找她,听说是请旨回了安王府,这一走就走了大半个月。 半个月来,没了冰月在旁唠叨,洛敏是愈发娴静了,也没去书房找玄烨,只一个人呆在屋里看书,这不,正看得入神,近身侍女云秋跑来打扰:“主子……” 洛敏低头盯着书页,半撑着头,微微皱眉:“不是叫你在外守着,可是有要事儿?” “主子,该到学步的时辰了。”云秋手捧一双红色缎绣着花卉纹样的高底鞋,洛敏放下书册,缓缓抬起头,瞧了一眼,她差点忘了,眼下她已到了穿高底旗鞋的年龄,刘嬷嬷亲手为她绣了一双,这几日正要学起来。 洛敏伸开腿,云秋即刻跑上去替她换上,随即搀扶着去院子里习步。 她过去做替身演员,接过不少清宫戏,却都只是以声示人,从未在镜头前路过半张面孔,更别说是穿旗装、着旗鞋了。 旗装多年穿下来早已习惯了,但是这双上脚没多久的旗鞋倒令她有些哭笑不得,比起那些她快要遗忘的高跟鞋,这鞋当真是极不方便,大半天都找不到着力点,若不是由云秋扶着,早不知栽了多少跟头! “主子,奴才要放手咯?”云秋扶她走了好一阵,觉着差不多了,便想松手让她自己试试。没有云秋依靠,洛敏只能歪歪扭扭、亦步亦趋,一旦放错了重心,便有跌倒的可能,此刻看来,她觉得自己颇像个刚学走路的娃娃。 宫墙这头娉婷身姿步履蹒跚,宫墙那头的幽深过道上,明黄少年一板一眼,满怀心事正朝这儿走来。 玄烨刚从慈宁宫请安出来,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萦绕在心头,想着想着,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皇姐的住处。他停在宫门前,不愿走了,身旁没有太监也没有宫女,只有一颗跳动不停的纷乱之心。 一道宫门,隔着两个年轻人的心,玄烨远远观望着,他的皇姐如此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要思忖半分,落步之余定要向前观望,以免嗑着碰着。 虽说初学,可在玄烨看来,她的身姿依然妖娆,胜过了后宫所有女子!恍恍惚惚,心头一热,不知怎么已将步子跨入宫门,洛敏背对着他,并未感到身后来人,而云秋侧身照看着她,无意间瞥见她身后的玄烨,小宫女见着皇帝自然反应便是行礼,怎知玄烨食指抵唇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云秋遂若无其事地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洛敏眼看云秋离自己远了一步,心下一慌,道:“云秋,你别走远,我怕摔……”正说着,脚下一个趔趄,眼瞧着就要向前倾去,双臂受人一托,才站住了脚跟。 “我扶着皇姐,皇姐便不会摔了。” 洛敏错愕扭头,只见玄烨嬉笑着一张脸,下一刻又嗔怒瞅向云秋,道:“云秋,万岁爷来了你怎不通报一声?还有,你见了万岁爷怎不施礼?” “皇姐别去恼她,是我的主意。”玄烨怕她错怪好人,忙接口澄清。 洛敏心下了然,微微颔首,又见他与自己靠得太近,心头一乱,忙说:“方才多谢三弟,让三弟见笑话了。”说着,不着边际轻轻挣脱了他。 玄烨也不恼,只觉心中一阵落寞,继而笑道:“我方从皇玛嬷那儿出来,好些天不见皇姐……和冰月,想来瞧瞧。” “三弟有心了。” “既然来了,我想和皇姐说说话。”玄烨边说,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云秋,云秋半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洛敏一见,才让云秋下去做别的事。 云秋一走,洛敏便缓缓提着步子,静静等候他开口,而玄烨只是跟着她,生怕她跌倒,一时之间,气氛静谧极了,除了庭院里柳叶“沙沙”,都是莺鸟“啾啾”,鞋底“橐橐”,衣袍“窸窣”以及彼此的呼吸声,玄烨不愿破坏这种恬静,他说得很轻很轻:“皇姐,……皇玛嬷要给我定亲……” “呱嗒”一声,她顿下步子,“哦。”她的声音也很小,似有若无。虽然看上去不动声色,内心却早已百转千回,然而转念一想,眼下已是康熙四年,玄烨虚岁十二,她早该料想到的,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虽然他还没有到成年,成婚对他来说也还早,可四辅臣终是把太皇太后逼到了这一步,他们针对汤若望,就是针对她老人家,也是在针对大清国的皇帝,皇帝要夺回实权就必须亲政,按照前朝惯例,成年了才能亲政,而皇帝大婚,便是成年的标志! 太皇太后等不了了,她容不得任何人欺压他们祖孙俩! “皇玛嬷给你选的是谁家的格格?”洛敏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 玄烨一听,立马拉长了脸,为什么她没有反应?为什么她不生气?她不气,他倒是赌气道:“索尼家的孙女!” 早知道的结果,原以为可以波澜不惊,可在他亲口说来,总觉得心口像牵扯了什么,是可怜他年纪太小便要承担如此之多,还是担心冰月从此将多一个情感上的对手?她理不清心绪,只是笑了笑,轻声道:“既然皇玛嬷已经给你定了主意,你便听从吧,听说噶布喇的女儿知书识礼,跟你也谈得来。” 洛敏的无动于衷终是激怒了他,一个闪身冲到她前面,用力抓着她的双臂,乌黑的眼睛直盯着她,提高了嗓音:“为什么没反应?为什么不生气?我娶了别人,那你怎么办?我要娶的人是皇姐你呀!” 洛敏陡然变了脸色,猛地向后一退,竟觉得双腿发软,真要站不住脚了,呼吸也不顺畅了。仿佛是刹那间,又变了脸,她仿似无意地挣脱他,稳住身子,扶住旁边古松的树干,避开他明亮的双眼,进而“扑哧”一笑:“胡说什么,我可是你皇姐啊!” 玄烨垂下了眼睑,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祖训规定,同宗不相婚配,大清开国之初,曾有人混乱皇家血统,太宗皇帝大怒之下,又是降罪,又是夺官,闹了不少事,前车之鉴,即便他去求一向疼爱他们的皇玛嬷,希望也是渺茫……可是,在他心中怀藏的那份真挚情爱要如何割舍!他不止一次祈求他的皇姐并不是他的皇姐啊! 不!这些年他什么痛都熬过来了!从不轻言放弃,包括这一次……同宗又如何,他想要她,想要娶她! “皇……”玄烨炙热地看向洛敏,洛敏只觉心口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闪躲,忽闻一阵“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传来。 两人登时清醒过来,抬头望去,只觉是要变天,想离去回屋,然雷声已轰然响到脚下,眼前忽然一闪,耀得人头晕眼花,跟着,耳边只闻“嘎吱嘎吱”的疯狂乱响,身体跟着树干猛烈摇晃着,整个地面猛然拱动起来。 洛敏陡然浑身颤栗,心头浮上极其强烈的恐惧,立即脱了鞋子,拉着玄烨跑到庭院空旷之地。 “地震啦!”一瞬间,整座宫殿尖叫沸腾,“嘭嘭”“啪啪”“哗啦”……花瓶破碎、宫灯落地、瓦片飞坠之声不绝于耳。宫女太监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尖叫乱跑、四处逃窜、胡碰乱撞,徒添恐惧和混乱! 人们顾着逃命,洛敏用身体紧紧护着玄烨,避免他被坚硬物体砸到。 “主子!”就在慌乱之下,云秋打了一把伞冲到他们跟前,一路上步履维艰,摇晃摔倒不知多少回,却仍是拼着命赶了过来!所幸她没有受伤。 在危难时刻,所有人都想着逃命,唯有云秋拼了命地来给她遮风挡雨,洛敏左手抱住云秋,右手抱住玄烨,三个人在剧烈晃动中静静等待灾难的消失。 但是,地震没有在这一天完全停止,加上余震,一天之内发生了三次地震,后来的两天又连续发生两次地震,京师一共发生了五次地震。 大地震带来的灾难不仅危害百姓,就连皇太后居住的慈仁宫以及玄烨的书房也没有幸免于难,两处起火,延烧房屋四十余间,玄烨的书房被烧了,直闹到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借机严斥四辅臣,说这是上天示警,要释放汤若望! 终于,到了康熙四年四月初一,在第十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御前大审上,宣布赦免汤若望,初三被释出狱。 汤若望的案子算是告一段落,太皇太后跟着皇上也松了一口气,转眼又到了是年初秋。 ------------ 26第二十六章 康熙四年七月初秋,纤云弄巧,金风玉露,皇帝聘皇后的纳采仪仗从太和门中门出午门、端门、天/安门,昂首阔步走向八旗内城之九衢大道。 十匹配有鞍辔的文马趾高气昂走在大道之上,銮铃阵阵;十副金光闪闪、银光灿灿的甲胄由人高抬;此外,缎百匹、布二百匹由三百名身穿红缎绣花长袍的内务府司员手捧相伴;之后又有人捧着一筒金茶、两筒银茶、银盆两个;最后跟着一百辆马车,络绎不绝,饽饽桌、酒宴桌、礼奶酒、烧黄酒林立每车,马车后面,还跟有九九八十一头白羊…… 皇城内外,喝彩沸腾,共同见证大清国的皇帝将要迎娶国母、册立皇后! 而在紫禁城内,比同龄人成熟却不到十二周岁的大清国皇帝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无宁、坐立不安,惊慌、恐惧、担忧、害怕、惆怅、心痛……百味交织,他欣赏噶布喇女儿的学识,可也只是纯粹地欣赏,如今皇玛嬷要他立她为后,即便心中千百不愿,他也没法拂了皇玛嬷的意啊! 连日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斋,避开见任何人,他觉得没有脸面去见他的皇姐,即便他的皇姐推拒了他,可他是皇帝,难道连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力都没有吗?可偏偏,一个是皇姐,一个是皇祖母,他的平衡失去了,他既不想令皇祖母失望,亦不想放弃他的皇姐,他该怎么办?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达到两边平衡? 他躲起来反复思量,然而他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解决的方法,难道说,真要不得不放弃么…… 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玄烨终究还是面对了现实。 康熙四年八月壬午,一大清早,照太皇太后的吩咐,玄烨由春妞儿换了一身崭新的礼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春妞儿仔仔细细、小心翼翼,为小皇帝穿上明黄缂丝绣金龙袍,罩上石青直地外褂,戴上一串鲜艳欲滴的红珊瑚朝珠、三串碧绿通透的翡翠念珠,又双手端起一条镶金玉版头的丝板带,翻掌谨小慎微地束在他的腰间,带下垂挂着荷包、小刀之类带穗的小活计,看上去富贵吉祥。 随后,春妞儿又扶他坐下,提脚为他穿上青缎皂靴,复又起身端起白罗胎丝缨东珠皇冠。当穿戴整齐,春妞儿躬身道:“请皇上摆驾启祥宫。” 玄烨面目表情地站直身躯,他要“闯关”了,去闯他人生的又一大关。按后宫规制,大婚之前,他还必须为自己挑选四位贵人。 秀女的初选及复选他一次也没去看,从头到尾皆由户部主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亲临挑选,但是最后的敲定,仍旧非他不可。 贵人的选定安排在启祥宫,玄烨在浩浩荡荡的侍从队伍的簇拥下,登上御辇,往启祥宫而去。 一进那里,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准备稳妥,只等他这个皇宫主人的来临。 太皇太后身着盛装,正坐在大殿正中御座之上,玄烨见着皇祖母,即刻上前磕头请安:“玄烨请皇玛嬷安!” 太皇太后细细打量了眼前心爱的孙子,露出满意及慈爱的笑容:“起来坐吧。” 玄烨起身在太皇太后左侧的宝座落座后,选贵人的仪式便开始了。 一名领事大太监手托银盘,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瞅了一眼,缓缓说道:“请皇上过目。” 大太监又即刻起身,倒退三步,向左微微一转,再前进三步,在玄烨跟前重新跪下,同样高举银盘,玄烨举目看去,只见银盘里并排放着六张粉地水牌,上头写着此次候选的六名秀女的姓氏、年龄、旗分以及她们父亲的姓名和官职。 原本初选秀女,应五人一班,由太监按班引入,立而不跪,合意的留牌子,不合意的撂牌子,但这次已经过初选,后经复选又复选,轮到了最后一次挑选,并由皇帝亲临,必须更为仔细,候选的几名秀女是一个一个轮流引进的。 大太监将银盘搁置玄烨案前,垂手恭立门侧,照水牌上从右至左的顺序,高喊:“钮祜禄氏进见!” 钮祜禄氏由一个太监引进,袅袅婷婷在太皇太后和玄烨跟前叩安后,便站在屋子中间。玄烨偷偷瞅了一眼,只见她梳着高高的两把头,发板中间簪了一朵似真似假的大红绢花,两边脸颊施了薄薄的脂粉,不知怎么,他浑身一哆嗦,升起一股酸涩,随即撇开头不再去打量,只是瞄了右边第一块水牌一眼,上头写着:镶黄旗满洲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年十三岁。 原来她是遏必隆家的女儿,玄烨复又抬头看去,再看看身旁的皇祖母,像个成年人似的深思了起来。 “佟佳氏进见!”又一声高喊,一个身穿蓝绿色缎袍的秀女被太监引进,跪安后便站到了钮祜禄氏边上,玄烨回过神来,看向右边第二张牌子,写着:正蓝旗汉军一等侍卫佟国维之女,佟佳氏,年十二岁。 佟国维,玄烨自然认得,他是他亲生额娘的兄长,而眼前的女子,该是小他三个月的表妹。表妹……堂姐……如果他的皇姐不是他的堂姐,而是他的表姐妹,是不是也可以像这样,与她们站在一块儿呢?不,他的皇姐是最出众的,怎能与她们几个相提并论! 玄烨六神开外,后面太监喊了谁的姓氏全都没听清楚,待到再次回神,已是翻牌子的时候,太皇太后转向玄烨,道:“皇上心下如何?瞧瞧她们,若是喜欢,便可将写着她们名儿的牌子翻个个儿。” 玄烨抬头望去,只见六名秀女已经整整齐齐站成了一排,他保持庄重,抬头挺胸,右手慢慢伸向银盘,左手平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越捏越紧。 太皇太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屋子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做决定。 “咔哒”一响,玄烨终于翻过了第一张牌子,静谧中,银盘受到震动,发出绕梁不觉的袅袅余音,煞是好听。 随后,又是“咔哒”“咔哒”连着两声,两张牌子翻过去,跟着,该是最后一张了。 停了好一会儿,太皇太后忍不住问:“怎么了?” “皇祖母,一定要选四个么?”玄烨不像过去那样稚气地喊太皇太后“皇玛嬷”,而是郑重地喊她一声“皇祖母”,选定贵人,和未来皇后完婚之后,他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嗯,要用双数才吉利。” 玄烨闭了闭眼,旋即深吸一口气看向最后一张牌子,写着:正黄旗蒙古科尔沁三等公台吉阿郁锡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年十二岁。 皇祖母此番为大清江山社稷的稳固,替他定亲已一反数十年的定制,没有立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的格格为皇后,却仍是替他选了一个蒙古的格格列入贵人之选,玄烨心里复杂,难辨情绪,只觉得是皇太后的亲戚便选定了她。 就这样,一切尘埃落定,四个贵人选出了,太皇太后暗自松了口气,后面的事便也顺理成章的进行下去,撂牌子的两名秀女也是出身名门的格格,太皇太后赏了礼,又给她们指了婚,其中落选的一个格格正是辅政大臣鳌拜的女儿瓜尔佳氏,被配给了敬谨郡王兰布为福晋,另一个章佳氏则配给了贝勒董额为福晋,她们领了赏,辞谢过后便由太监引出了启祥宫。 留下的那四个分别是钮祜禄氏、佟佳氏、那拉氏以及博尔济吉特氏,被封作贵人留在宫中,太皇太后命人赏了一些珠宝首饰便由宫女将她们分别送往体顺堂和燕禧堂安顿,待大婚过后,再将她们迁往翊坤宫和承乾宫。 人走清静,玄烨告别了太皇太后便坐上御辇一刻不停地回寝宫换衣,他的背后已是汗意涔涔。 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启祥宫里的每时每刻都是如此难熬,他察言观色,一眼就看透了皇祖母的用心,今日挑选出来的几位贵人想必她老人家早已做好了打算,他只是顺着她的意,一个一个翻过来罢了。 贵人选定,接下来该是大婚,本应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喜事在玄烨心里,只是徒添烦扰,多加惆怅罢了。 他终究还是要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是年九月辛卯,玄烨正式迎娶索尼孙女赫舍里氏,册立为皇后,加恩中外。 大婚隆重而堂皇,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着去看热闹,只有洛敏,她坐在慈仁宫的院子里头看书,身边由云秋陪着。 忽而,从西南方传来一阵“隆隆”贯耳之声,云秋顿时喜上眉梢,“主子,他们鸣钟鼓啦!皇后的凤辇该是到了午门!” 双手一顿,洛敏又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你若想去凑热闹,便去吧,只是甭让人撞见了。” “主子,您都不关心么?”云秋瞧她连日来的不冷不热,心里总觉得奇怪。 “关心什么?迎皇后入宫,又不是我下嫁出宫。”洛敏淡然道。 云秋想想也是,便默默站在边上不再说话。就当看书的氛围寂静无常时,外头又吹起了喜庆延绵的九凤曲,慈仁宫离乾清宫并不太远,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么,竟觉得一阵头疼,她阖上了书页,“云秋,好似起风了,扶我回屋吧。” 起风?哪有起风?分明是风和日丽的天啊!云秋摸不着头脑,愣愣站在一旁,洛敏耐不住性子,催道:“还愣着做什么?” “是!”云秋惶恐扶她站起,哪知才碰到她手,竟感到一阵滚烫,惊道:“主子,您……”前头洛敏低着头,云秋瞧不见她的神色,如今一看,她的主子唇色苍白,面上潮红,手上的热度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心下一惊,竟是大着胆直问:“主子,您在发热!” “嗯,是有些热。”也有些凉,是起风吹的吧。 “奴才叫人去请太医!” 洛敏拉住她:“你先扶我进屋,别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云秋看着她咬了咬下唇,方缓缓点头。洛敏跟着云秋走,只觉脚下虚浮,大半个身子靠着云秋,云秋与她一般大,身材也相当,虽称不上丰腴,也不苗条,只当是匀称,以她眼下状况,若非院子离寝宫近,怕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云秋,现下我的脸有多红了?” 云秋抬眼一瞧,忧色加重,方才只是微微潮红,如今已是面红耳赤了,她不敢直言,洛敏多半已能猜到,随即似有若无地笑道:“和坤宁宫的龙凤喜床相比,如何?” 云秋怔了怔,主子不是不关心皇上大婚之事,为何又提及了合卺之地?不过,她的面色确实快要接近喜床之色。 见云秋不说话,洛敏又道:“云秋,我好累,走不动了。” “那奴才背您。”说着正要屈身蹲下,洛敏用仅存的力气拉住她,可终是没拉住,眼前一黑,倒在了云秋身上。 ------------ 27第二十七章 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便以生病作幌子,人一旦说的谎话多了,连老天爷都瞧不过去,这一回,洛敏是真的病了,一病病了大半个月。 当日她晕倒在云秋怀里,云秋吓得惊慌失措,若不是有太医来慈仁宫循例问诊,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幸来得及时,经医问诊才知是连日忧虑积心引发的风寒,开了几帖药方子就该没事了。 原本这病并不严重,只需按时服药多作休息,不达十日便可康复,可眼下已过了十五日,洛敏方肯下床。 皇帝大婚过去了,她一直病着,以至于大婚次日的燕宴都没能去参加,往后几日玄烨也来探过她几回,只是她每回都假装昏睡着,她不能再让他对自己留存幻想,更不能使他有所希冀,他们是堂姐弟,是同样流着爱新觉罗家血液的堂姐弟啊! 他成家了,之后将会亲政,继而成为千古一帝,如此优秀的帝王怎可因她的介入而颠覆历史呢!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孽缘,她不该再与他有违背伦理的瓜葛,必须打破他所有的幻想! “云秋,去给我取文房四宝来。”身边的书籍翻阅得差不多了,冰月好久不来寻她,她又不喜针黹女红,只好靠练字打发着过日子。 “是。”寝殿里早年就安置了文房四宝供她练字,前阵子云秋见她病着便将物什都收了起来,如今见主子精神饱满,即刻喜上眉梢翻了箱子里的笔、墨、纸、砚。 众多书帖当中,不知怎么就选了怀素的《千字文》当帖临摹,练字讲究专心、凝神,偏偏盯着眼前的狂草书法眼花缭乱,思绪也跟着纷乱起来,怎样都提不起笔。 看来,“狂草”是临摹不得了,她又换了一本卫夫人的《名姬帖》,换上一支檀木笔管的胎毫小楷,顿时心情怡然,继而心无旁骛地细细临摹。 云秋安安静静在一旁研墨,眼睛时不时看向主子临摹了近一半的字,她虽不懂汉文,也不识书法,却还是忍不住暗叹主子的笔法当真与帖子上的字迹如出一辙!云秋打心底里钦佩自个儿的主子,然而转念一想,又黯然神伤,主子偏偏生做了女儿身,真真可惜可叹了。 “公主,月公主来咱们宫了。”寂静之中,看妈忽然走到边上说道,洛敏手上一顿,随即搁了笔,“赶紧请她进屋!” 洛敏方从椅子上站起来,便见冰月跨了门进来,两人许久不见,似乎有些见生,洛敏命云秋收拾了案桌,又让看妈上了些点心,便都默默退了出去,留她们姊妹俩说话。 “敏姐姐,小月对不住敏姐姐。”换了从前,冰月见了她必然欢天喜地,可如今看来,小丫头憔悴了,消瘦了,洛敏不由心疼,想她这些日子定是极其难受的。 “傻丫头,又说什么胡话呢?” “小月陪伴阿玛数月,回了宫才知敏姐姐前阵子病了,一直没来慰问,小月心里有愧!”玄烨大婚那会儿冰月正巧不在宫里,可皇帝大婚是天下皆知的喜事儿,她不愿极早回宫,想必是不愿亲眼瞧见吧。 洛敏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道:“我知你心里难受,又怎会怪你?甭想了,这都是命啊。” 冰月垂下眼睑,也不哭不闹,像个长大了五六岁的大姑娘似的说道:“这些日子,小月跟随额娘去了碧云寺听住持讲经,似乎明白了不少道理,和三哥哥的情分这辈子只能是兄妹,万没有可能逾越,小月不做念想了,再也不做了。” 洛敏万没想到当年的塔拉温珠子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冰月的大彻大悟令她自叹弗如,不过如此甚好,悬崖勒马兴许还能活得快活自在一些。 * 雪花纷扬,紫禁城银装素裹,如铺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雪毯,康熙五年入春之际,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宫殿内气温骤降,各宫差人往内务府领取炭火是愈发勤快了。 “敏敏给皇额娘请安。”洛敏一早起来洗漱完毕便到荣惠的寝宫问安,打算陪同她一块儿用早膳。 荣惠见了洛敏即刻唤了她来炕榻上坐,又是拉手,又是将自己身边的手炉塞到她手上,“这手,怎凉成这般?快,赶紧拿去烘着!” “皇额娘自个儿用着吧,敏敏不怕冷。” “还不怕?前儿病了大半个月可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这衣裳谁给换的,怎穿得如此单薄?” 洛敏的生活起居近几年一直由云秋照顾着,今早她觉得冷,便让云秋挑了件棉里的暗花绸衬衣,外头罩了貂皮对襟马褂,算是相当厚实了。 “皇额娘,敏敏已经穿得够厚实了,只是身子不耐寒,没得法子。” “不成,不成,还得多加几件,刘嬷嬷,取我的貂鼠缎袄来。”荣惠匆匆吩咐了刘嬷嬷几句,又看向云秋,叱道:“云秋,你是怎么照顾自家主子的?” “太后娘娘恕罪!”云秋经不起吓,“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洛敏心疼,忙去扶她起来,“皇额娘,身子是敏敏自个儿的,您别怪云秋。” 荣惠深深叹了一口气,朝云秋说道:“起来吧,往后在主子身上多留个心眼儿。” “是,奴才谨遵太后娘娘教诲!”云秋诚惶诚恐道。 洛敏见没了事儿,便也宽心了,如今这一幕不禁令她想起多年前,同样早春发寒天,她弄湿了鞋袜,无辜连累了荣惠受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责骂,一别七年,物转星移,全都大变了个样儿。 说实话,她还真有些怀念当初在坤宁宫里头的日子…… “皇后娘娘驾到--” 才想起坤宁宫,如今坤宁宫的新主便上门来了。皇后入主中宫以来,她开始深居简出,至今未曾见过庐山真面目。也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慌乱一闪而过。 “臣妾给皇额娘请安。” “起来吧。” 皇后站起身后,洛敏方才给她道了句“万福”,皇后亦是大方地给她行了“颔首”礼。赫舍里氏远比洛敏想像中还要知书达礼,长得不单能用眉清目秀可形容。她今天穿了一身淡绿色的鼠皮衬衣,襟袖上用金银线绣着大朵的三醉芙蓉,脸蛋粉扑扑,前额洁白,细眉下映着一双秋水般明净的大眼睛,头顶高高梳了个两把头,并未装饰过于华丽的头饰,而是别了两支金凤珠钗,发板中间簪了一朵淡红的绢花,耳垂了一对珍珠耳珰,如此淡妆常服,令她看起来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绿水芙蓉。 这样的赫舍里皇后,怎会叫玄烨不为之心动…… “皇后可有用过早膳?” “回皇额娘话,臣妾方才已在坤宁宫用过了。” “如此便不留皇后在此用膳了。” “臣妾谢过皇额娘好意,臣妾先行告退。” “嗯。” 皇后安守本分,没多说几句便带人离开了,尔后荣惠命人传了早膳,洛敏陪同吃完后,便也离去了。 洛敏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出了慈仁宫转去了慈宁宫,过年之后她也有阵子没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甫进慈宁宫,只闻一阵嘻嘻哈哈的女子银铃笑声传来,这些声音对她来说是如此陌生,思忖着该是玄烨选的几个贵人。 洛敏顿住了步子,云秋奇怪:“主子?” “太皇太后有客,咱们改明儿再来。”正要转身,忽闻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皇姐既然来了,岂有掉头之礼?” 洛敏抬头看去,正是许久不见的玄烨,她站着怔愣了片刻,玄烨又道:“可是还在气我当日冒犯了皇姐?若是这样,玄烨在此给皇姐赔个不是。”说着,他将拱手,学书生模样,洛敏猛然回神,急忙制止他,哪有让皇帝请罪的礼! “过去的事儿便让它过去吧,如今这样,大家都好。”她换上了淡淡的笑容,看向玄烨,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般。 “真的好么?”玄烨忽而脸色一沉,令洛敏刚放下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 “皇姐病了许多时日,令皇弟好生担心。”他一声“皇弟”终还是令她放宽了心,只是……为什么听来那么涩呢? “托三弟的鸿福,我这不生龙活虎站在你面前么?”洛敏展颜一笑,“三弟是否安好?” 玄烨瞅了她一眼,又沉重地摇了摇头,“我虽成了婚,但四辅臣丝毫未提及亲政之事,这阵子苏克萨哈与鳌拜又闹起了两旗换地的事儿,想得我饭都不乐意吃了。” 不吃饭……难怪他近日消瘦了不少……见此,洛敏觉得一阵心疼,也不好多说什么,印象中,到他亲政仍需一年有余。 “皇姐,若是你,要怎么看这事儿?” 洛敏没想到他会问她,神色一懔,继而缓缓道:“我又不懂朝政,也不知详情,哪能有定见?你若烦心,大可找皇后谈谈,毕竟,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定能替你分忧。” 玄烨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可以与她心平气和地谈心,谁知她一心只想把他推给别人!没错,皇后确实善解人意,仪态也端庄,他不讨厌,甚至有一些欣赏,可当他对着皇后时,并没有那份波涛汹涌的热潮啊! “走吧,去给皇玛嬷请安,兴许她老人家能给你些主意。”就在玄烨快要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时,洛敏及时阻止了这场风暴。 * “这才结了一桩喜事儿,慈宁宫又将添喜,真是恭喜太皇太后了!” 才走到寝宫门口,便听里头一阵欢笑,小太监打了帘子,洛敏即刻跟着玄烨进屋给太皇太后请安:“玄烨请皇祖母安!” “敏敏请皇玛嬷安!” “臣妾等恭请皇上圣安!敏公主万福!” “哟,全到齐了,快起来吧,小李子,给皇上和敏公主赐座!” “嗻!” 玄烨和洛敏直起身,蹲身行礼的几位贵人也跟着一块儿站了起来,玄烨坐到了太皇太后左侧,洛敏则坐在贵人对面稍高一点的位置。 待人坐好了,洛敏悄悄瞅了那四位贵人一眼,暗忖不愧是太皇太后亲挑的人选,个个面容姣好,礼数周到,太皇太后和皇上不说话,她们也不敢大肆喧宾夺主。 “皇祖母,方才玄烨听说慈宁宫要添喜,不知是何喜事儿?” “哦,是这样的,你的冰月妹妹要出嫁啦!”太皇太后面目慈善地看着玄烨道。 “啊?”玄烨一阵惊讶,不止玄烨,就连洛敏也是一阵恍惚,怎么会如此突然? “啊什么?妹妹要出嫁,你做皇帝哥哥不替着高兴?” “高兴是高兴,可冰月才多大呀!” “十二正当好婚龄,你瞧瞧你的皇后贵人,不都这个年纪嫁的你?” 玄烨当即面上一红,偷眼瞄了一下在旁默不作声的洛敏,旋即回过头来又问:“下嫁的哪一家?” “此人皇上你也认识。”太皇太后眉目含笑、意味深长道。 “我……朕也认识?” “嗯,就是靖南王耿继茂之子、精奇尼哈番耿聚忠。” “原来是他!”玄烨恍然,旋即放心下来,耿聚忠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对冰月也有深情,家世更不必说,当真配得上他的冰月妹妹! “咱大清的公主自来下嫁蒙古,蒙古各旗对朝廷也忠贞不二,近十年才有特例,将公主下嫁汉军藩王,如此想必才好防着三藩不会有二心啊。” 原来皇玛嬷打的是这主意,那冰月可是自愿的?洛敏忽而自嘲一笑,生在帝王家的公主即便尊贵,可她们的婚姻幸福始终维系着江山社稷,怕是容不得半分不愿吧…… 冰月如此,而她呢?她怎么可能忘记,早在七年前,她的终身大事已被敲定,如今她已经十四岁,想必也该到大婚之日了吧。 ------------ 28第二十八章 康熙四年,皇帝刚过迎娶皇后的大婚之喜,转眼康熙五年,太皇太后又将冰月指婚于靖南王耿继茂之子耿聚忠,并册封冰月为和硕柔嘉公主,耿聚忠为三等子和硕额附。 三月,正值春末夏初之际,紫禁城馨香怡人,公主下嫁的大典正式举行。是日,冰月盛装浓抹,脱去平日青涩,宛如一名十五六岁的贵女,洛敏从未见过如此美艳动人的塔拉温珠子。冰月今日出嫁,该是举国欢庆的好日子,她这个做姐姐的却不知是悲还是喜,她心知,下嫁耿聚忠并非冰月本愿,可即便不愿,她是公主,也难抉择自己的命运。 冰月身穿吉服,头戴薰貂红宝石顶吉服冠,出慈宁宫拜别太皇太后、皇太后,从头至尾礼数周到,一点也不失皇家风范,唯有向皇帝皇后这一对兄嫂拜辞时,冰月始终半低着脑袋,未曾抬眼瞧他俩一眼。 就这样,冰月在遗憾中,由命妇导引升彩舆,由太监和执事校尉抬舆出了宫。整个仪式中,洛敏强颜欢笑,忍着满腔说不出的酸楚眼看着护送公主下嫁的彩舆出东华门。 冰月终是走上了这一条她自己的命运之途,而下一个,想必也将不远了。 * 冰月出嫁,无疑令洛敏更觉冷清,每日安闲于房内研读各类书籍。大抵过了五个月,她深居简出,除了例行给太皇太后以及皇太后请安之外,几乎天天呆在寝宫里。 进入八月末九月初,露气渐寒,地面露凝而白,花卉枯败,唯有紫禁城内佳木葱茏,百花争奇斗艳。 午后难得晴好,皇太后摆驾游赏西花园,洛敏在荣惠的盛邀下终于踏出了寝宫宫门。 “你这孩子,自月公主出嫁便一直将自个儿闷在屋里,倒是可惜了这些个花儿朵儿。”荣惠由洛敏亲自搀扶着,踩着“呱嗒呱嗒”的高底鞋,左右游赏满园秋景,却仍不忘拍着她的手背叨念几声。 洛敏不怒不嗔,笑道:“皇额娘,敏敏是俗人,这些花儿朵儿叫我赏了才是可惜,留给惜花之人吧。” “你呀,我瞧你是全没这个心!”荣惠看着她摇头叹气,“得空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把自个儿闷坏了,先帝走了,姐姐走了,皇额娘如今也只有敏敏你了。” 是呀,顺治帝在世时,荣惠除了她,几乎无所依,如今更是只有她了,可再过不久,她也该离荣惠而去了吧…… 思及此,洛敏心中五味杂陈,纵然眼前繁华盛景,也如枯枝败叶,好似无望无果。 “皇额娘只有敏敏,敏敏也只有皇额娘,皇额娘待敏敏如己所出,若能伴随皇额娘一生,敏敏也无怨无悔!”她从未如此真挚热忱地与荣惠说话,眼底的光芒令荣惠心底一颤,鼻头经不住泛酸,然而仅仅一瞬,忽又笑道:“傻孩子,你又岂能伴我一生,你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可是你的未来额驸啊!” 洛敏神色一懔,眼中的眸色渐渐失去光彩,低垂着眼睑,心底那紧闭的黑色匣子正松动着,奋力往外推搡,欲重返许久不见的光明之地。 然而,就在透过一丝光线的当口,“咣当”一声,匣子被外力紧紧扣住,憋在心底多年的苦水终究没对荣惠吐出。 她是大清国的公主,她的下半生早已许给了那位远在蒙古科尔沁草原的达尔罕王长孙,纵然她是借尸还魂,纵然她仍保留着三百多年后的记忆,她也只是借尸还魂,而非一朝飞仙,她没有办法替自己做主,除非生命再重来一次,没有生在帝王家,没有生在古代,或许还有选择的机会,或许……没有如此之多的“生不由己”! “臣妾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一声温婉的见礼问候将洛敏的思绪收回,回转过身,只见皇后云鬓簪花,眉眼含笑,半低着身子,忙道了句“万福”。 眼前的人儿告诉洛敏,这便是现实,今后的人生她唯有面对现实,只有面对了现实,她才不会再失去对她生命至关重要之人! “起来吧,今儿倒巧,不想皇后也得此兴致来这花园子里赏花儿。” 皇后起身朝洛敏微笑颔了颔首,后又对荣惠回道:“臣妾见今儿天好,便想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好,皇后若是待在坤宁宫里乏闷,也可多到慈仁宫来坐坐,你与敏敏年纪相当,定能说得上话来的。”荣惠慈眉善目,满脸堆笑道。 冰月嫁了人,离了宫,本就性子淡薄的孩子又令荣惠担忧起来,而瞧皇后的性子,也知她读书明理,心里估摸着这两孩子能聊到一块儿。 洛敏不曾想到荣惠会替她拉拢皇后,怔愣之余又似有些心虚,能否聊得来,那也得看她是否愿意…… “皇额娘既如此说,臣妾自当恭敬不如从命。”言罢,皇后又朝洛敏微微一笑,如此仪态端庄的大清国母,洛敏即便不愿,也不忍心将她推拒,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再言,她如今名义上也算是赫舍里的皇姐了。 洛敏回以微笑,荣惠瞧见此情此景和乐融融,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 往后几天,皇后真的时常来慈仁宫走动,也与洛敏时常道说诗书,一来二往,也算熟稔了起来。 皇后行事规矩,谨言慎行,若非两人算得上志同道合,也不会轻易谈及平日喜好,而在皇后眼里,素来深居简出、拒人于千里的敏公主远比想像中的易处许多。 “这些可都是公主今儿练的字?” 今日皇后上慈仁宫请安后便直接来了洛敏的住处,那会儿洛敏正在练字,许是过于专注,皇后到了也没来得及收拾,两人见礼后,皇后望了一眼案桌,不免暗叹她的字迹工整之余更显柔中带刚。都说字如其人,几日相处下来,多半也感受得到。 “闲来无事,也就打发打发时辰,拙劣之技,定是让皇后见笑了。”洛敏淡扫白纸黑字一眼,宠辱不惊。 “哪里,敏公主练得如此一手好字,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自个儿回到了魏晋之时!”皇后毫不夸张地赞叹,倒是让洛敏面露羞赧了,她也不加多言,只当眉眼含笑。 “未进宫时,玛法理政看不过来蒙汉文本时,我便帮着抄写,也识得了几个字,而今到了宫里,因宫中礼制,也就鲜少再碰触这些了。” 洛敏看到她一闪而过的黯然,心想她也定是极爱读书的,无奈宫中规矩,女眷无需同男子一般识得过多书籍,只当恪守妇道、遵三纲五常便足矣。而封建礼教对于女子的扼杀未能阻止洛敏读书习字,多年下来,可谓是“肆无忌惮”,就连太皇太后也拿她不得。 她是特例,也仅此一例,连冰月也不曾与她一般热爱读书!原以为在这宫中除了玄烨再也找不到同好之人,不想皇后的出现又使她心中一喜。 “不知皇后平日爱读什么书?我这儿藏了几本诗集,若是不嫌弃,可赠与皇后阅读解乏。” “当真?”皇后眼露精光,与之前那个沉稳的皇后判若两人,活像个期待新鲜事物的小姑娘,洛敏怎会忘记,即便她与玄烨成了婚,可年龄上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许是家风严谨令她不得展露真性,许是宫规森严令她只能每日拘谨……她是皇后,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女子啊! 洛敏没有即可回答,而是直接取了两本汉文诗集交与她,“诗三百,抑或是李太白?” 皇后放眼一瞧,只见她手中的两本诗集早已褶皱不堪,想必是日日翻阅以致如此,犹记得成婚那晚,她隐隐听到皇上吟了两句太白的诗句,便伸手拿起了那本《太白诗集》,捧在手心,盯着出神。 洛敏瞧她挑了李太白的诗集,便又把《诗经》收了起来,闭了闭双眼,道:“没想到皇后与皇上一样,也爱太白之诗。” 闻言,皇后双手一顿,光洁的面颊上立即染上淡淡的红霞,她只是借当日记忆擅自揣度君心,不料确实如此,欣喜之余亦带羞涩。 “过去在玛法身边习过诗文,对李太白也略知一二,当日听闻皇上吟诵,别具意味。”皇后依旧笑着,可眸色已由浓转淡,她不由地想起玄烨那晚所吟的那首《清平调词》,虽然饱含深情,却并不是对着她抒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当皇上见到云、看到花,他心底又会想起谁…… 屋子一时沉寂,洛敏只当她思君而心驰神往,掩住内心的酸涩,默默叫云秋收了案桌上的物什。 皇后听闻动静,忽又抬起头来将手中的诗集交与身旁的侍女保管,继而看向洛敏,没有故作羞态,只是面上泛着潮红对洛敏问道:“听闻公主与皇上从小玩在一块儿,不知对于皇上的喜好……” 洛敏不曾料到她会向自己问及玄烨的喜好抑或还有其他信息,微怔之后又恢复常态,道:“自古君王喜怒难测,我只知他平日嗜书如命,或是爱吃什么,再多的也说不上来,而这些想必早有嬷嬷告知了皇后。”言下之意,她也帮不了她。 “既如此,我也不便再叨扰公主了。”眼瞧天色渐合,皇后又见洛敏面露倦色,心领神会,便想告辞离去。 当她跨步走出寝宫门时,洛敏忽又叫住了她,徐步走上前,轻声道:“再过不久便是重九,皇上最喜菊花。”洛敏未再多言,见到她面露感激之色便已知她心有领悟。 皇后道出感激之情后便离开了她的住处,望着她缓中带急的步伐,洛敏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帮着她。 明明她是玄烨的皇后,是玄烨一生难忘的赫舍里皇后,他们之间不该由她来插足,而偏偏方才,她看着赫舍里的眼神,似曾相识,竟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 或许,她是想推波助澜。 * 九九重阳,天高气爽,民间百姓赏菊登高,满清入关以来也跟着入乡随俗。 是日,紫禁城又陷入节日喜庆之中,宫人们与前几日于各宫将相关事宜准备妥当,至今日凌晨时分,大清国帝后携宫人前往宫后苑奉行传统。 倚北宫墙太湖叠石的堆秀山上,佳木葱茏,盆景林立,玄烨亲奉太皇太后沿着山下曲折盘旋小路徐步而上,走过正中门,沿着门洞石阶盘旋到达山顶,皇后跟随太皇太后另一侧,三人进了御景亭,玄烨扶太皇太后坐上南面宝座,又与皇后另列坐席,待人于他们案前摆上菊花酒、蓬饵等佳节膳品,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登高眺远赏菊之会。 玄烨鲜少饮酒,对于菊花酒亦是浅尝辄止,不喝酒,而又将视线转向御景亭周遭,满目菊种争奇斗艳,令他眼神骤然大放光彩。 “皇祖母,您瞧,今年似乎较往年多了好些菊种!”玄烨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太皇太后眉飞色舞道:“您瞧那盆下垂如丝的金带风飘,还有形同如意的金如意,还有白如玉雪的白鹤卧雪……皇祖母,今年奉宸苑那些人倒是讨喜得很啊!朕要赏他们!” 太皇太后见他仍像个孩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奉宸苑的人办事井然有条,讨得皇上欢心自当该赏,只是追根溯源,皇上对领头之人更应大大赏赐才是。” “对对!快传宫苑领事,朕要亲自赏他!” “不必传宫苑领事,这领头出主意的人啊就在这堆秀山上。” “就在这山上?是谁?” “皇上,是臣妾擅作主张,于前几日走了一趟奉宸苑,命他们今年重九多备了一些菊种在御景亭前供皇上登高观赏。” 玄烨没有想到安排这一切的人会是皇后,大婚之后他几乎鲜少见到皇后,他的皇姐越是想把他推给皇后,他便越发想疏离了她,如今瞧着皇后这一份心意,除了感激以及愧对外,他也再无过多情意能置她身上,倘若做这一切的人是他的皇姐,那该多好! “原来是皇后!既如此,皇后想要朕赏赐你什么?”思绪转了一圈,玄烨复又看向皇后笑问。 皇后微低着头,落落大方道:“臣妾不求赏赐,只愿皇上日日心情疏朗。” 日日心情舒朗,他也想啊,只不过,天不从人愿罢了。 “皇后真是有心了,不过朕是天子,君无戏言,说赏便要赏,这样吧,过会子叫人把这些菊花全都搬到坤宁宫里头吧。” “臣妾谢皇上赏。”皇后起身叩谢隆恩,落座之时仍掩不住内心的激荡,心跳个不停。皇上喜爱菊花,如今将所有的菊花搬去坤宁宫,往后他若想赏菊,必是要来她的宫中了,大婚后的期盼终是要到头了…… 而这一夜,皇后如愿以偿,玄烨临幸坤宁宫,给了她一个难忘的夜晚。 ------------ 29第二十九章 翌日,玄烨出八旗内城于南苑行围,此次的行围队伍当中,玄烨带上了皇后。皇后第一次随圣驾出行,难免有些许奋然,也有一丝担忧,怕有许多事应付不来便又拖上了洛敏。 洛敏始料未及她会想到自己,起初并不愿再去南苑,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再不像两年之前毫无顾忌,冰月也不在她身边了。怎奈皇后先一步求了圣谕,洛敏来不及装病,又不好抗命或是欺君,也就随着一块儿去了。 也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玄烨主张节俭,洛敏与皇后被安排在了同一辆车内。一路上,皇后不开口,只是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看上去疲惫不堪,眼窝隐隐泛着青,若非粉黛装饰,定会顶着一张倦容难以示人。洛敏偷偷瞧了一眼,心口如同堵着一团棉花,闭塞着难受。 皇后睁开眼,正巧与洛敏四目相对,洛敏心慌避开,皇后忽而尴尬笑道:“我这般模样定是叫公主见笑了。” 洛敏轻轻摇了摇头,“皇后若是乏了,便小憩一会子吧,想必再过不久便可到南郊了。” “既要到了,我也不便再歇了。”皇后整了整发饰,“公主替我瞧瞧,可有乱了头?” 洛敏抬眼瞧去,只见她黑发浓密,用一根大号的翠玉扁方高高绾起,一如往常在发板间簪了一朵丝质绢花,虽贵为皇后,平日也主张节俭,若非出席盛大活动,也就这般简简单单装点自己。 “皇后的发式梳得极好。” 听洛敏这样一说,皇后便放宽了心,深深笑开。 洛敏在边上但笑不语,车内顿时又陷入沉默,两人心思各异,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没过多久也就到了南苑。 一别两年,再次来到这片广袤的土地已觉物是人非,洛敏一笑置之,随后回到行宫,并没去看他们行围狩猎。 待在屋里一下午,只有云秋陪着,到了晚上,玄烨摆了夜宴,命所有人出席,洛敏由云秋换了一身衣裳,扶着出了屋。 因天气晴好,将席座安排在了露天,洛敏人未到,便已听到一片欢声笑语。 “索额图,你替朕训的那只海东青今儿可是立了大功,可要什么赏?”玄烨坐在明黄宝座上,满脸喜色。 索额图坐在下座,一听玄烨要赏他,立马站起身,惶恐而又恭敬道:“奴才不求赏赐,今儿这海东青只是替皇上猎得一只狐狸,若皇上亲自开弓射箭,必能射得虎熊!” 索额图的夸赞令在座的各位在底下互递眼色,同时观察小皇帝的神情,见他眉开眼笑,便顺势接话:“侍卫大人说得没错,皇上文武全才,猛虎黑熊定是不在话下!” 一人接话,其余侍卫大臣们也跟着纷纷凑趣,玄烨起初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往后越听越觉得难受,这些人大有拍马之意,而他自己想要的作为可不止是策马狩猎而已! “那你们以为,若朕与鳌大臣同在这围场上角逐,谁会大获全胜?”玄烨刻意以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语气向他们笑着问话,谁知话音刚落,场下便一片寂静,面面相觑,无人敢接这话茬儿。 洛敏默默坐入席间时,正遇上这尴尬凝重的场面,她紧紧拽着云秋的手,一动不动。 玄烨扫视底下的人一眼,见他们一个个借着整理衣装避开了目光,隔了好半天,玄烨大致是明白过来鳌拜在朝中的势力已不容小觑,他装作若无其事,天真笑道:“看来是朕为难了诸位,依朕看,定是鳌大臣大获全胜,鳌大臣乃我大清第一勇士,朕年纪尚幼,仍有许多学习之处,只是可惜,鳌大臣奉先帝遗命当朝辅政,此次未能加入行围,否则定能看到一番惊天动地的争斗啊!” “皇上勤政好学,乃我大清之福!”众人仍是不敢接话,倒是索额图,似乎明白小皇帝的心思,大胆附和,同时又给各位大臣解了围。 “好了,今儿朕高兴,诸位也不必拘谨,尽情喝吧!” “是!” 气氛瞬时缓和下来,洛敏松了一口气,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两口马奶酒,时而瞅瞅座上的玄烨,他没有喝酒,只是像个大人一样与众人谈笑风生,旁边坐着皇后,两人偶尔低语几句,玄烨每说一句,皇后掩嘴巧笑,在旁人看来,夫妇和睦,举案齐眉。 “云秋,咱们回去!”洛敏“啪”地放下筷子,对云秋说道。 云秋吓了一跳,奇怪道:“主子,您怎么了?这宴会还没结束呢,若是……” “我头晕了,快扶我回去!”洛敏略有不耐烦道。 云秋一听主子身子不适,没再多言,立马上前扶住她,悄悄离了席,一路上,疾步如飞,云秋差点儿跟不上她的步子。 回到行宫,洛敏没等云秋服侍,便打发了她,直接上榻躺下,然而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净是浮现宴席上的美好画面,她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双手紧攥着胸前的衣襟。 历史终究是历史,皇后才是他一生难忘的女子,即便他对自己有情又有何用,他们是堂姐弟,今生注定是有缘无份……然而最遗憾的是,她偏偏对自己的堂弟——也动了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七岁时,坤宁宫的初次见面?七年来,在紫禁城里的朝夕相处?还是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皎洁的月光下,微风轻拂间,少年的蜻蜓点水泛起了她内心的涟漪…… 蓦然回首,或许在三百多年后的史书上,字里行间,惊鸿一瞥,千古一帝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上。 可是,来到三百多年前又如何?与千古一帝相识又如何?动了情又如何?他们是堂姐弟,是拥有同宗血缘的堂姐弟啊! 内心百转千回,身子辗转反侧,直至午夜,她躺在寂静无声的行宫内的亦是难以成眠。想着他们宴席之上,言笑晏晏,花前月下,对影成双……曾经的期盼如今却给自己徒增难以负担的痛苦,此刻的洛敏奈何竟是恨起了苍天! 她猛地坐起身,未着披风,破门而出,直奔马场,月光下,随意牵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奔驰而去,独自驰骋在广袤的草野之上! 九月里的夜风吹打在脸上,刺痛却也令她清醒了几分。 “驾!”草野之上只她一人,她拼命呼叫,奋力扯辔,无拘无束地奔驰,没有任何人打扰。 整整一个时辰,她骑马奔驰了整整一个时辰!学习骑马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疯狂,她拘束了整整七年,终于在这一个时辰内,全数释放了自己! “吁!”她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倒在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头顶是澄澈的夜空,星子闪烁,仿佛在对她眨眼。 平复下来后,她也没有急着回去,枕着双臂,仰望星空,享受这里的宁静。 小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听人说,人死后便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倘若真能如此,那三百多年后,玄烨是哪一颗星?她又是哪一颗星? 她望着那颗最明亮的星怔愣出神,而在草野的另一头,风过无痕,只听得到“唰唰”之声,她不以为意,只是盯着夜空,忍不住低唤:“玄烨……” 脚步轻顿,身后已多一人,“我在。” 仿佛电闪雷鸣,心“咚”地一下,呼吸一滞,蓦然瞪大双眼,全身如被千万藤蔓缠绕,动弹不得。 一步,两步,三步……他一步步地走近,直到她身边,握紧双拳,缓缓坐下,不紧不慢,放平气息,轻声道:“这么多年,从未真正见过皇姐马上英姿。” 此刻,她的脑海如被人挖空填平,做不得半分思考,唯有沉默。 “为什么马不停蹄?为什么迎风呼啸?皇姐心中是不是也有恨,也有怨?告诉我,告诉我你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忽然俯身盯视她,四目相对,电光火石,洛敏愕然回神,怎么是他?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皇后呢?他的皇后呢? 他的目光如火,散发着炙热,她觉得自己的心似被烧痛了,要怎么开口?换作过去,她准会一笑而过,找诸多借口,可如今,她深刻明白自己心中也是装着他的…… “我……”好半天,她终于开口,但他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两片火热的唇瓣紧紧贴了上来,只是贴着,并未再做进一步的举动,那一瞬,她只觉一阵发懵,没有推开他,静了半晌,两双眼睛始终盯着彼此,洛敏忽觉奇怪,鼻息呢?为什么感受不到他的鼻息? 当下一懔,伸手一把将他推开,玄烨措手不及,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洛敏见他如此,顾不得呵斥,心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极为小声道:“为什么憋着气?” 他低下头,同样小声地回道:“我、我不会。” 洛敏猛然抬头,只见他面带潮红,活似情窦初开,不谙男女情/事。 怎么会……不可能……皇玛嬷赐了春妞儿给他,又选了四个贵人,还有皇后,他昨晚不是留在了坤宁宫?此刻他又说自己不会……接吻? “那你昨晚和皇后……” “下了一夜的棋!”玄烨抢了她的话,“我只是和皇后下了一夜的棋。”他重申,好似为自己捍卫什么似的。 洛敏难以置信地瞅着他,心底竟有一丝窃喜,而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可他如此,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自当是为了皇姐你啊!”玄烨忽然欺身上前,洛敏身子一偏,向后退了半寸,不禁暗自苦笑,这个傻孩子,她何德何能令他如此待她! “三弟,咱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她紧咬下唇,避开他明亮的目光,“好好……好好待皇后,她是个好皇后。” “皇后固然好,可她不是你,我不要做你的三弟,我喜欢听你叫我‘玄烨’!我知道,你心里定也是有我的!” 再次抬头,他已在自己面前,洛敏躲闪不及,玄烨已经紧紧将她抱住。她多想伸手回抱他,可她此刻已然恢复了理智,他们同样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液,他们同宗,即便情感上想要在一起,可是伦理道德呢?皇族宗室呢?天下百姓呢?还有太皇太后……谁会同意他们的感情昭然天下啊! “今儿夜里的宴席你早早离席,可是见了什么刺眼的东西?你奔出行宫,我见你一路策马狂奔而去,又是为的什么?你在吃味儿,你辗转难眠,因为你心里也想着我,对不对?”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心门,仿佛只要再用力一敲,那扇门便可为他开启。 原来……他是故意的,只为牵起她的妒忌之心? 洛敏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晶莹的泪光在皎洁的月色下闪闪发亮,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袍,若他此刻是一团烈火,她愿做那奋不顾身的飞蛾,或许,她的重生就是为了他! 终于,她还是冲破了心底那扇门,那扇防守了两年的心门!两年前,也是在这草野之上,也只他们二人,那夜她并未睡去,玄烨做了什么惊为天人的举动她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可是,她不敢面对,她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而今夜,看着他和他的皇后言笑晏晏,她承认自己是燃起了妒火,她辗转,她策马,她想逃离这里的一切!可是,他寻来了,在她心尖儿上的人寻来了! “傻孩子,你是怕我不愿随你出行,所以才拿皇后来气我、逼我,可是?你这样,要置皇后于何地啊!”她放开所有,抱住了他,终是对他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楚。 得到她的回应,玄烨自然兴奋,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又令他眸色黯然,“皇后便是皇后,我与她相敬如宾,若非皇祖母做主,我又岂会娶她?你别再将我推给任何人,我知是你替皇后出的主意,她寝宫里的那本《太白诗集》也是你赠她的,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她,她只是朕的皇后!” 只是他的皇后……那历史上的赫舍里皇后又是谁?不是令他一生难忘的皇后么?她为他拼死生下皇太子胤礽……他一生最爱他的太子,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她彷徨了,也迷茫了,纵然心中千百疑问,她也无法断定日后会发生什么,过去她以为历史无法改变,可若是不去尝试,又怎会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能改变? 这一刻,她竟在心底大胆假设,历史能为了他们而发生改变! 玄烨放开她,继而将她的手掌攥在自己手心里,紧紧贴上自己的左胸,道:“或许我无法许你一世一双人,也明知此生定会负你,可是我的心,这颗鲜红的血肉,就是阻止不了想你、念你!我不骗你,皇后,还有那些贵人,她们都是皇祖母选给我的,我对她们好,也都是逼不得已,说到真心,除了天下百姓,我只想给你一个人啊!” “我明白,你是皇帝,我都明白!”洛敏只觉眼前一片朦胧,她不奢求将来能与他共度一生,他们的身份不会允许,她只求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自私一次,义无反顾陪在他身边,无怨,亦无悔。 此时此刻,只有两颗年轻的心为彼此跳动,没有紫禁城,没有身份,没有束缚,只为男女情爱! ------------ 30第三十章 月明星稀,晚风轻拂,九月中旬的夜里已悄起寒意,月光下,空旷寂寥的草野之上,少男少女同乘一匹红马,一前一后,两颗炙热的心紧紧贴合,丝毫感受不到寒风。 “你受不得冻,咱们回去吧。”玄烨坐在洛敏身后,一手拉缰绳,一手攀上她的手背,冰凉冰凉,一阵心悸。 洛敏只是摇头,紧握住他的手掌,“你带我多骑一会儿,我靠着你、握着你,便不会冻着了。”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地叫云秋给她多加了一件缎袄,披上了大氅,不想今夜较前段日子更为寒凉,若不是由玄烨在身后护着,以她的身子只怕是要受不住的。 她平日既怕暑热,又惧寒凉,若不是想与他多相聚一刻,也不至于夜夜奔赴这一望无际的原野。 距那日互诉衷肠已过半月,今日是他们在南苑的最后一晚,过了今夜,他们便要回到紫禁城,他是皇帝,而她便是大清的公主。这段日子,他们刻意回避身份,回避老天爷的作恶,回避他们是堂姐弟的事实,彼此相守,每到夜深人静,便相约骑马赏月,抑或是谈天说地,享受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好,我会一直让你靠着、握着。”玄烨在她身后低声温柔道。 “嗯。”洛敏微微一笑,对她来说,此刻已是“永远”。 两人静静地坐在马背上,马蹄下寒风打着旋儿轻轻掠过,隔了好半天,感到身前的人儿没了动静,玄烨忍不住道:“别在这儿睡,小心身子。” “我没睡,我只是想着以前的事儿。” “想什么?” “想起两年前,你我也在这夜里,在这草野上,你说会一直在我边上守着,可等我醒来,却早不见了你的影儿,幸得猛兽也贪睡,才没将我叼了去。”洛敏淡如清风地回忆,不想身后的人听闻后,耳根子立马红了起来。 “那晚我……”两年了,他又岂会轻易忘记自己第一回冲昏头脑,偷亲了她!然而,事隔两年,旧事重提,他仍是那个胆怯羞涩的少年郎,不敢在她面前坦白那晚为何会失去天子威信、临阵脱逃。 见他支支吾吾,洛敏竟在心底偷笑,继而纤眉一挑,问:“身为大清国的皇帝,竟也会言而无信,还是说,那晚你有什么急事儿?” 玄烨顿时心里发慌,绯红的云霞已从耳根蔓延到脸颊,顺延而下到了脖颈,生怕隐藏不住,竟像个赖皮猴儿,一下子跳下了马,洛敏感到身后一空,再瞧他背对着自己,心想是不是她玩笑开得过了,毕竟他如今是皇帝,普通人尚要颜面,何况他是皇帝啊! 作罢了玩笑心思,洛敏跟着下了马,走到他跟前,“你若不愿说,便当我今儿没问过这事儿,毕竟过了那么久,不该放在心上了。” 言罢,想瞧瞧他的反应,怎知他忽然抬头,盯住了她,皎洁的银光下,他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似是含着一汪泉水,水清而又波荡,瞬间牵动了她的内心,令她惴惴不安……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怎料玄烨先一步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过去,猝不及防间,双唇已被他紧紧贴住,加上之前的两次,这已是他第三次主动亲吻她,依旧生涩,不知怎么加深,也不懂如何释放心底那团情爱之火。 可情火已然如沸,他无法扑灭,她也熄灭不了,那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攫住了她的心,忍不住,她张开嘴,在他红润的唇瓣上辗转轻咬,在她的反复挑弄下,年少的他瞳孔骤缩,旋即释放本能,回应她,学着她方才那样,含住她的双唇,轻咬舔舐,继而伸出舌头,灵活地长驱直入。 与此同时,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许是缠绵氤氲之气充满大地苍穹,风停了,草静了,弯月羞红了脸,悄悄躲去了云层后,暗自笑着那一对只有彼此的、坠入甜蜜深渊的爱侣。他们忘了周身的一切,仿佛这个世上只有他们两个彼此爱慕、互为知己! 过去听人说,苦中一点甜,才不会觉得涩,而甜蜜中带点苦涩,便不会甜得发腻,倒显清淡无比、沁人心脾。 半晌,两人分开后,喘着气看着彼此,殷红的脸庞彰显年轻火热的心,天地与他们共同见证这段超出世俗的情爱! 幸福和痛苦都会令人忘却时光,不过他们终究是要面对之后的一切,洛敏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独自吃着几近泛黄草儿的红马,轻声道:“天快亮了,回去吧。” 玄烨似乎还沉醉在先前的芳香中,难以自拔,直到耳畔响起她轻柔的嗓音,才如梦初醒,又将她一把扯住,“适才你……你怎会亲吻?” 玄烨情窦初开,未经情/事,读书勤勉如他,聪明天纵如他,骑射威风如他,可偏偏在感情的处理上笨手笨脚,而他的皇姐竟比他--熟练? 玄烨心里好似被什么扯着,挂着一丝难受,洛敏对他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神秘笑道:“这叫--无、师、自、通!” “我不信!”他仍是绷着一张脸。 洛敏纤眉一挑,“不信?怎么个不信?觉着我久经情场?”她忽而哈哈一笑,“真傻,你我从小玩在一块儿,我认识些什么人你自然是清楚的,要说结识的男子除了塞儿想必只有你与聚忠了,塞儿是我弟弟,聚忠是小月的夫君,什么‘久经情场’定是不可能的了,至于‘无师自通’,似乎也说不过去,还是不跟你打马虎眼儿了,其实是一次偶然间,读了一本①38看書网上那样写着,你也知道,我记性向来好,想忘,可已经记在了脑袋瓜里,来不及了。” 玄烨闻言,恍然的同时竟也觉得有些难堪,他的皇姐在他心里如冰雪一样无暇,怎也会被这样的书籍污了眼! 洛敏瞧他变了脸色,觉着奇怪:“怎么?还是不信我么?” “不!”玄烨皱眉道:“你哪儿得的那样的书?” “怎样的书?” “下流之书!” 他这态度倒是令洛敏心头蒙上了些许不悦,“言下之意,你是觉得我下流了?那咱们方才岂不是做了……下流之事?” 玄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心慌,急忙道:“不,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你下流,只是说那写书之人,或是卖书之人,我……我……”说到后来,一向精明的大清皇帝居然语无伦次了,令洛敏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书是小月的教养嬷嬷在她出嫁前交与她的,你也知道她这丫头平日有好东西定是要与我分享的,见是本书,也没来得及翻页,便来寻我,怎知在我面前才翻了一页,便已是面红耳赤,瞧不下去了。” 听她一说,玄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都说是冰月出嫁前得的书,多半已能猜到是什么,就像他要和皇后大婚,皇祖母便吩咐人在皇后的寝宫,还有他的寝宫,都摆了一尊欢喜佛,他当时瞧见那两具缠绕在一起的男女怪佛像,亦是面色潮红得讲不出半句话来。 不过幸好,他的皇姐只是看了书,而非另有隐情,他暗自舒心,旋即恢复了笑容:“原来如此,冰月这丫头做事儿总拿捏不准分寸。” 洛敏浅浅笑着,没有反驳,冰月怎会拿捏不准分寸,若她当初再任性一些,对她的三哥哥表明心迹,兴许这会儿紫禁城里有得可闹腾了。说到底,冰月也是个懂得分寸的好孩子啊! 而与之相较,洛敏只觉如今不及冰月的二分之一。曾以为咬咬牙便能让一切随风而过,可想得轻巧,做起来哪有那般容易,这一份情爱,今生注定就是不简单了啊! “回去吧。”撇开一刹那的纷乱,她上前牵马,翻身坐了上去,玄烨紧跟着上了马,拉住缰绳,朝马场而去。 要回去了,终究还是要回去了,这半个月宛如黄粱一梦,到头来还是不得不醒。 * 回到宫里,君臣、姐弟、等级……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皇后仍旧慈宁、慈仁两宫晨省,转眼又过了两个月。 十一月里,天寒地冻,北风凛冽,宫墙院落、草木树枝到处垂挂着冰柱子。洛敏披着大氅,一双手笼在貂皮笼套里,站在殿院前的廊庑下,看着屋外纷扬大雪。 “主子,外头冷着,不如回屋,奴才叫人去加炭。”云秋默默地站在洛敏身后,在刺骨的寒风中抖瑟着,原本一声不吭,可禁不住寒风,又瞧见主子耳面通红,才忍不住劝道。 “叫人熄了炭火,我出去走走。” “可是主子,这还下着雪珠子呢!”云秋急道。 “下小了,你去打把伞,我就在这附近遛遛,不走远。”洛敏一意孤行,云秋也不敢拂了主子的意,立马奔向屋内取得油纸伞来。 云秋正准备打伞跟上,洛敏却道:“给我吧,我想一个人呆着,你别跟来。” 云秋唯唯诺诺交了伞,退到她身后,虽不让她跟着,可她心里担心,也就拉开了距离,小步跟上,只是没走几步,又让洛敏瞪了回去。 少了人盯着,洛敏方能感到一丝丝的自由,踩着高底鞋,深浅不一举步向前,学了大半年的步子,这鞋总算是穿习惯了,只是地上积着寸厚的白雪,每走一步仍需小心翼翼。 雪虽下小了,风却肆无忌惮地刮着,片片雪花拍打在脸上,刺痛之余也蒙了双眼,右脚一个深陷,身子惯性前倾,臂上忽而猛一用力,被及时托住了,洛敏抬眼看去,对上了那双熟悉又明亮的眼睛,刹那失神。 “你怎跑这儿来了?”玄烨握上她几乎冻僵的手掌,皱起了眉头。 洛敏恢复常态,笑道:“我想去慈宁宫给皇玛嬷问安。” “问安也得等雪停了才是。” “其实,是我心里念着你。”洛敏知道他最具孝心,无论刮风下雨,抑或是天寒地冻,每日晨昏定省,从不疏忽,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特想见见他。 虽说满人避嫌从来没汉人那么严格,可洛敏还是要防着,宫里人多嘴杂,即便内务府管教森严,也少不了几个漏网之鱼。于是,只能借着请安,与他见上几面。 玄烨听到她亲口聊表相思,心头一热,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不想放手。洛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急道:“快放开!这可是在宫里头!” 玄烨固执坚决道:“不放!这儿没人,我特地没让人跟着,见着就心烦!”他刚从慈宁宫出来,打发了随行的几个太监,不料与她心意相通,在这雪地里相遇了。 他也想她,发了疯地想她啊! 自从南苑回来,他除了忧心国事,也时刻将她放置心上,冰月嫁了人,她的皇姐又行事规矩,几乎不在人多时候与他太过亲近,好不容易单独相处,定是要紧紧抓着不放了。 说是不放,又岂能真的一直黏在一起,雪依旧下着,洛敏轻轻将他推开,“陪我走走吧。”玄烨不强求,心领神会,扶住她一步一步往前,只是积雪过厚,她穿着高底鞋步履维艰,登时,玄烨一步子跨到她跟前,背对着,蹲下身,道:“上来,我背你。” 洛敏见势愕然,哪有让大清皇帝纡尊降贵背一个小女子的道理! “快起来!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洛敏急忙伸手拉他起来,玄烨却犟道:“这不是没人嘛!就一小会儿,进了那边的亭子我便放你下来。”亭子离得不远,也就几丈,周遭除了北风呼呼,可谓一片寂然,洛敏拗不过他,仍是蹲下身,圈住了他的脖子。 即便是短暂的幸福,那也是幸福。 玄烨背着她,微笑着,步子尽量跨得极小,即便顶着寒风,也如春风那般和煦暖人。 洛敏靠着他,沉思着,不知不觉间,他的肩背竟是如此宽厚了…… ------------ 31第三十一章 凉亭内,一双人,亭外飞雪连天。洛敏靠着玄烨,仿佛这一世都宁静了。好半天,他们都不愿打破这份恬静,可心思敏锐如她,玄烨此刻虽在她身旁,从他眼底的暗沉也能瞧出他心底藏了心事。 “你心里若有苦,不妨与我说,我虽不懂政事,不好给你出大主意,但也好过你一个人憋着难受。” 闻言,玄烨想也没想,毫无顾忌道:“我大清入关以来,圈换土地的事儿使得满汉关系激化,汉人百姓流离失所,皇阿玛早有明谕,民间的土地不许再圈,可这几年何曾消停,反而愈演愈烈,他为了安抚他镶黄旗的旗民,更是借着朝中势力要与苏克萨哈的正白旗地交换,这岂不是要置百姓于水深火热!” 洛敏自然晓得玄烨口中的“他”是指的四大辅臣之一的鳌拜,这几年,鳌拜在朝中的势力越发雄厚,根本不把玄烨放在眼里,玄烨忍气吞声,本想等着自己亲政了就该能平息那一场场腥风血雨,只不过此次圈换土地一事又令他百肠纠结。 当年大清入关,摄政王多尔衮施行六大弊政,圈地占首要,因多尔衮掌正白旗,便将永平府那一带土地圈给了自己的旗民,而镶黄旗的旗地就被分去了河间府一带,那儿劣地多良田少,百姓难以耕种,收成不比永平府,鳌拜看中了苏克萨哈的地儿,自然想着要换,只不过这一换,两地百姓大规模迁移,既劳民又伤财,更是废了田间劳作! “大臣们都同意了?” “朝中大半势力在他手里,即便想反对,怕也不敢再吱声了!”玄烨忽然捏紧了双拳,眼露怒光。 洛敏暗自一惊,隐有不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四辅臣将两旗圈地一事交给了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他们三个办理,他们给我递了折子,上疏奏请停止圈地,可我尚未亲政,不能批本,待看到奏本时已经晚了,我适才在慈宁宫,辅臣们正向皇祖母奏疏禀告,以苏纳海等人办事不力、擅离职守,更有意将已定之事越行干预,将他们拿入狱,关去了刑部大牢!” 虽在预料之中,洛敏却仍是捏了一大把汗,他是皇帝,可实权在四辅臣手里,当年议政大臣费扬古阻止圈地,他们便以倭赫擅骑御马一事大做文章,掀起轩澜大波,更是杀了不少人,玄烨也为此大病了一场。 这些年他天天熬着,时刻忍气吞声,就为了等亲政那天夺回实权,重整朝纲,可他大婚过了一年有余,四辅臣非但把持朝政不放,甚至又开始大兴冤狱! 洛敏心里明白,无论玄烨多么聪明天纵,多么关心朝政,多么热爱治国之道……只要他一天没有亲政,便没有办法整治朝廷那股歪风! 还有一年不到,等到了康熙六年,他就该亲政了,洛敏心中明了,却不能对他直言,只能安抚道:“两旗圈换土地,动静必然要大,四辅臣摆明是存了私心,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一闹,只怕他们四个再不能像审理明史、天算等案子那般齐心了。” 闻言,玄烨眼前一亮,是呀,此次圈地主要在黄、白两旗间,鳌拜针对苏克萨哈,苏克萨哈自然会对鳌拜产生不满,当年苏克萨哈私下议论他父皇病情,他已经不喜欢了他,鳌拜也算替他出了一口气,只不过若是苏克萨哈被打垮,索尼年迈,遏必隆这人又没什么主见,只知道跟着鳌拜打哈哈,如此一来,岂不是让鳌拜独揽大权了!? 洛敏见他脸色忽然发白,额上出了汗珠子,连忙扯了帕子给他擦去,不料玄烨一把握住她,紧紧盯住她,道:“四辅臣是不能齐心了,但是鳌拜他……” “这么多年你都不怕他们四个,又何惧他一人?放心,有皇玛嬷在,相信他是不敢逾制的,只是你要记得审时度势,莫要令他觉得你翅膀硬了,放低他的戒心,将来才好顺顺利利夺回政权。” 玄烨瞬时高兴得忘乎所以,猛地抱住了洛敏,“皇姐!你真聪明!说得对!说得太对了!”玄烨激动了,因为他的皇姐终于愿意说出真心话了,他的皇姐关心他,与他一起忧国忧民。 在这宫里,总算还有个人陪着他,没有奉承,没有贪生怕死,愿意与他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这些都是别人没有的,他的皇后没有,贵人没有,大臣没有,太监宫女们更是没有! 洛敏任他抱着,眼露微笑,她相信他能披荆斩棘,一路过关斩将对付所有威胁到皇权的人,而她,只是选择默默陪伴着他,在他背后永远支持他。 “雪停了,我得去慈宁宫给皇玛嬷请安了。”不知不觉,苍茫的天空渐渐放晴。 玄烨一阵心悸,“怎么这么快就停了?”他多希望雪再多下一会儿,他和皇姐也能再多呆一阵子。 “再不停怕是走不成了。”洛敏浅浅一笑,缓缓将他推开,好好的氛围一下子没了,玄烨显得不大高兴,“你就这么想走么?” “我不想走,可也不能不走呀。”洛敏一脸无辜。 玄烨转眼怜惜地凝视着她,手抚上她冻红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也是,不能在这儿一直冻着,我瞧着心疼。”说着,低下头,在她红润的唇瓣上飞快地轻啄了一口。 顿时,洛敏耳根子发热,小脸也越发红了。 玄烨最爱瞧她娇羞的模样,真想将她捧在手心,摁在胸前,糅至骨血,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伤害她,而应时时刻刻保护着她! “走吧,我送你去慈宁宫。” “嗯。” 去慈宁宫的路上,玄烨仍是背着她,直到了宫门口不远处,在洛敏的强烈要求下才不得已将她放下,随后她往慈宁宫而去,他则回到书房。 * 又过了一个月,依旧大雪纷扬的天,洛敏一大早冒着风雪去了慈宁宫请安,门口的太监一见敏公主来了,即刻向太皇太后通报,刚刚起床梳洗完毕的太皇太后正对着镜面里的影像怔怔出神,忽闻通报,立马转过身,道:“快让敏公主进屋!” 苏麻喇姑同时放下象牙梳,转身已见洛敏袅袅走了进来,下跪行了大礼:“敏敏给皇玛嬷请安。” “快起来吧。”太皇太后亲自起身扶了她,拉着她的小手,又道:“这大雪天的,又这么早来给哀家请安,敏丫头真是有心了,苏麻喇姑,多去取些炭火来!” 太皇太后心疼地瞅了洛敏一眼,吩咐苏麻喇姑前去取炭,又拉她坐上了炕榻,洛敏解下大氅,递给了云秋,看向太皇太后,笑道:“每回来慈宁宫给您请安都叫人抢了先,这回敏敏可是学乖了呢!” 太皇太后摇头一笑,目光极具宠溺,“你这丫头,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小心思?” 洛敏吐了吐小舌,“皇玛嬷觉着不好么?” “好好好,你有这份孝心,皇玛嬷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大寒天也得当心身子,皇玛嬷可不想你再病着了。” “皇玛嬷大可宽心,敏敏今儿特地多加了件棉衣,不怕了。” 太皇太后见她确实穿得厚实,也就真的放宽了心,又道:“还没用膳吧?” 洛敏点头,太皇太后正要命人传膳,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玄烨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抬头一瞧,那一板一眼,一本正经进门跪地行礼的人不就是大清国的皇帝! “起来吧,皇上今儿倒也早,莫不是和敏丫头一块儿约好的?”太皇太后慈眉善目,一句玩笑话竟是让两个孩子心颤了一下。 玄烨站起身,瞅了洛敏一眼,笑道:“皇姐也这么早啊!” 洛敏平复心情,直起身有模有样道:“皇上吉祥。” 玄烨也没说什么,又面朝太皇太后,“皇祖母,玄烨肚子饿得咕咕叫,快命人传膳吧!” 瞧着孙子天真烂漫,太皇太后顿时堆起满脸笑容,“好好。”对底下的人吩咐道:“听到没有?皇上饿了,快传膳!” 一顿早膳,祖孙三人,在旁人看来其乐融融,好生艳羡,殊不知两个孩子心思各异,趁着太皇太后喝汤夹菜的当儿,忍不住互递眼色,倘若是在寻常百姓家,他们不是堂姐弟,而是一对恩爱鸳鸯,那才叫真正的天伦之乐啊! “皇上近段日子瘦了不好,多吃一些。”太皇太后亲自为他夹了一只糟鹅掌,继而转向洛敏,“敏丫头平日气虚,多喝些红豆薏仁粥。”言罢,苏麻喇姑识相地在旁盛了一晚给她。 “谢皇玛嬷。”洛敏舀了一汤匙,默默喝了起来。 “皇上,怎么光看着不吃呢?不是说饿了?”太皇太后见玄烨一动不动盯着满桌子的膳品,觉得奇怪,“你如今是皇帝,皇帝的身子便是天下人的身子,更维系着大清江山的命脉。” 玄烨清醒过来,忙动起筷子,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吃完了这些,回头再喝碗补汤。” “啊?”玄烨瞪大双眼,扫视食桌,“皇祖母,吃完这些哪还喝得下什么补汤啊?” “你的身子需要进补,必须得喝,这都是为了爱新觉罗家的子嗣着想。”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原本还在抱怨的玄烨瞬间又吓了一跳,飞快地瞅了洛敏一眼,又看向太皇太后,“皇祖母,玄烨还年幼,子嗣的事儿……来日方长。” “都大婚了还年幼?你皇阿玛当初也在你这个年纪,他的庶妃就给他生了皇长子,只可惜皇长子福薄,未能与你们兄弟几个共享天伦。”说着,太皇太后眼里浮上淡淡的、几不可见的哀伤。 玄烨从不顶撞她,也知她心底的苦,默默点了点头,并不多言,登时,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心怀宽慰,端起参汤,喝了两口。 而从始至终,在旁默不作声的洛敏只是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喝着红豆粥。 见她没有反应,玄烨又陷入了伤感,也无心再说话。就在这时,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冒着风雪匆匆赶来,一进门就“扑通”跪地,紧张地禀报道:“太皇太后,大事不好了!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位大臣被杀了!” “什么?!”太皇太后腾地站起身,手里的碗筷“哗啦”摔落地上,“咣当”碎了满地。 被杀了……居然就这么被杀了!是谁矫的旨?太皇太后心头一颤,立马扭头看向玄烨,“是皇上下的旨?” 纵然四大辅臣辅政,却仍需征得天子矫旨方能名正言顺杀了苏纳海等人,而瞧玄烨的神情,太皇太后心里已经明了。 她让总管太监退了出去,皱起粗黑的眉毛,慢慢坐下来,思索了一阵,问:“是鳌大臣请皇上拟的旨?” 玄烨没有回驳,太皇太后仰起头大叹了一口气,这个鳌拜,竟敢僭越位次,专擅朝廷生杀大权了! “他说得句句是道,我想驳回,可他竟拿太祖太宗皇帝开了回马枪,说咱满洲天下是靠铁血汉子杀出来的,不杀败坏朝纲之人,镇不住大清天下!”玄烨边说,边紧握双拳。 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的宝贝孙儿,确实啊,当年太祖太宗皇帝立国开疆,可谓是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只是时代变了,他们如今扎根在汉人的土地之上,要治的是满汉江山,满人英勇的铁血固然需要,但更少不了审时度势、满汉共治啊! 玄烨向来奉行君主之道当施仁政,如今走上这一步,鳌拜,这位功高权重的满洲第一勇士究竟要将她祖孙俩儿逼到何处啊! 当真是要搅得满城风雨,才能换得今后的天下太平么! 是夜,天色暗沉,鲜少饮酒的少年天子喝得酩酊大醉,视线朦胧,理智不清,何为真,何为幻,他已经无从思考,唯有满心的委屈、苦恼、自责、失败感以及心底深深的惨痛…… ------------ 32第三十二章 在朝政动荡、喜怒哀乐交织间度过了康熙五年,康熙六年的头几个月里,紫禁城喜事连连,早前参与贵人之选最终落选指婚给敬谨郡王兰布为福晋的瓜尔佳氏于这年二月完婚,而紧接的一个月,经太皇太后许婚,将和硕恭悫长公主下嫁于鳌拜之侄讷尔杜。 顺治帝生有六个女儿,除了皇二女,也就是恭悫公主外,其余皆没能活到成年,她比当今皇上大三个月,比皇二子福全小四个月,贵为长公主,如今下嫁鳌拜之侄,而鳌拜之女又与敬谨郡王结姻,这无疑是皇家给鳌拜的无上恩宠! 据闻长公主与讷尔杜大婚当日,鳌拜府前被车马人流堵得水泄不通,朝廷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几乎都接到了喜帖,各自备了厚礼登门道喜。是日,张灯结彩,喜庆异常,宴饮直至日落西山,尔后,鳌拜又留了几位关系贴近的官员于府中庭院游赏、曲水细谈。 鳌拜府上的喜事一办完,对于政事甚为“关怀”的鳌大臣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朝中,与其余三辅臣共同辅佐那一位尚未亲政的少年皇帝。 前朝勾心,后宫幽怨。 过年至今,洛敏便鲜少再与玄烨见面,并非是她想避嫌,而是数月以来好像是玄烨在避着她。 “主子,您去哪儿?” “去慈宁宫请安。” “主子,您不是才从慈宁宫回来么?”云秋糊涂了,主子近来一直魂不守舍,常常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她们分明刚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如今怎又要去了? 洛敏一阵恍惚,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时常忘事儿,好像是从年前苏纳海等人被绞杀之后开始的吧,那日她与玄烨同在慈宁宫用膳,忽闻噩耗,而且还是玄烨亲自下的旨,她深知杀害忠良并非他本意,也知他心底的痛苦,这些都不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奇怪的是,偏偏就在那一夜之后,玄烨似乎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即便是平日在慈宁宫请安问候时,两人见着一面也是如普通姐弟一般说话,较从前淡漠疏离许多,每当她对上他的眼睛时,他总悄悄避开,好似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她,而私下见面的机会也越发少了。 洛敏不明白是什么事令玄烨一反常态,若是朝政之事,他们之前在花园亭中不是早有共鸣?她开始彷徨了,想问清楚,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玄烨每日给太皇太后请安后,便又回到①38看書网,直至午后,又前往武英殿练习射箭至晚膳时分,尔后继续回到书房苦读至深夜,据当值的太监所说,书房的烛火时常到了凌晨才熄灭。如此勤奋好学,任谁瞧见了都无不深感佩服,只是在洛敏看来,事情似乎远没那般简单! 又过了一天,洛敏天未大亮便醒了,她瞧了一眼趴在桌边沉睡着的云秋,没舍得将她唤醒,自己趿了鞋,穿了衣,继而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叶茂枝繁愣愣出神。 这一望,便是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此情此景,当真令她不禁想起那些个深宫怨妇,可惜,她也没有那个命成为帝王后宫的一妃一嫔。 这些日子,她拥有最多的便是胡思乱想,有时候,她甚至开始怀疑是玄烨后悔了,后悔他们之间存了超脱世俗的感情,又或者是他想保护她,不愿她在必然割舍的帝王情感之中受到伤害……她为他忧心,也为自己存有这样的念头而心寒。 明知他是大清国的皇帝,一生当中必然妃嫔成群,也明知他们之间的关系此生注定无法长厢厮守,可她仍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与他并肩扶持,哪怕时光短暂。她不相信他是因后悔而将她避之,她宁愿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她,必须将这苦衷以甜蜜灌溉,直至淹没! 思及此,心头宛如燃起一股热火,转身看向一旁尚在酣睡之中的云秋,不管不顾,“呱嗒呱嗒”踩着高底鞋走到云秋跟前,拍了拍她,云秋如遭雷击,猛然瞪大双眼,弹跳起身,眼瞧见洛敏站在面前,忙吓得“扑通”跪下,“奴才该死!奴才知错了!请主子责罚!” 宫里有条规矩,主子就寝之前,奴才不得打盹,而在主子醒来之前,奴才必须时刻警醒,等着侍候洗漱、穿衣,抑或是其余琐事。 云秋见洛敏穿戴整齐站在自己面前,深知自己的罪过,内务府的教令素来甚严,如今知道自己犯了错,怎有不怕的道理! 洛敏在紫禁城好歹呆了七、八年,宫里的规矩自小便知,原本以她一个现代人的思想无需苛责下人,她于云秋亦无过多的主仆观念,也曾多方劝她在自己跟前无需太过拘谨,只是云秋在内务府受训有素,糅进骨子里的奴性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剔除,也就随了她。 洛敏叹了口气,拉她起身,道:“将你这身衣裳脱了吧。” “啊?”云秋抬头瞠目,洛敏挑眉道:“不愿领罪了?” 闻言,云秋即刻伸手去解衣领上的扣子,并不多言,只当是主子要罚她受冻。 待她将外头的袍子褪去,洛敏拿起,转身走到屏风后换上,又将自己的衣裳递给她,道:“你若觉得凉,便将这身衣裳穿上。” 云秋愣愣地瞅着那身绛红色锦袍,未敢出声,也不明白她的主子为何要与她换装。 “今儿许你一天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莫要走得太远叫人瞧见了。” 云秋算是有点明白主子想做什么了,急忙跪下惶恐道:“主子,万万使不得啊!奴才……奴才怎可穿主子的衣裳!还有,奴才的衣裳每日进出,沾染了不少尘土,怎能让……” “你这般大声是要叫大家都听见不成?”洛敏打断她道:“今儿个这事儿我做了主,你莫要害怕,我也不嫌你这衣裳,若你再唯唯诺诺、推三阻四,我倒要将你驱赶了去!” “主子,不要!不要赶走奴才!奴才听命!奴才这就穿!”云秋大惊失色,她不想再回去受人欺负,这些年她在她身边过得是再好不过,主子待她恩重如山,从不轻易责罚她,今日亦是如此,只是想与她换件衣裳罢了,许是主子一时兴起,她又岂能拂了主子的意啊! 旋即,将洛敏的锦袍穿起,两人又交换了鞋子,此后,洛敏又让云秋给她编了个宫女的大黑长辫,待看得满意时,便吩咐云秋去膳房取了些吃食便离去了。 云秋即便好奇主子的做法,也不敢多问,只知主子平日做事一向甚有分寸,也就放心了过去,但于自己而言,接下来怕要多留几分心了。 洛敏踏着平底鞋一路疾走,拎着食盒,低着头,尽量避免让人瞧出她来。她熟门熟路沿着宫墙夹道,出西三所,过西六宫,前往玄烨的书房。 这是她头一回壮着胆子扮成宫女,不禁想起多年前,玄烨扮成小太监的模样偷溜出宫,而理由竟是为了赔她一个泥人儿,迄今为止,她仍保留着他的“用心”。 玄烨的书房离乾清宫并不远,是康熙四年京师地震被火烧毁之后重建的,才两年,外观依旧亮丽如新。 “什么人?”许久未来书房,不知门前的小太监已经换了人,瞧他底气不足的模样,该是当差没多少时日。 见是新人,洛敏宽心了些,却仍低眉顺目垂着脑袋道:“奴才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来给皇上送些吃食,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小太监一听是太皇太后的旨意,眼珠子转得比平时快了许多,又想起李总管之前的叮嘱,说等会儿有个叫“冬儿”的宫女会来送些吃食给皇上,于是见了洛敏,便以为她就是“冬儿”,忙道:“冬儿姑娘稍等!” 洛敏尚在茫然他为何唤自己为“冬儿”,小太监已是匆匆前去通报,不消片刻,又跑来道:“姑娘请。” 顾不得去想谁是“冬儿”,此刻她只想见一面玄烨! 洛敏跨步走进书房,四周寂静,玄烨平日读书不喜人打搅,便没留宫人在旁近侍,此刻也就他们二人。 她终于抬起头打量眼前,只见这①38看書网籍较重建之前更为丰富了,而在那一摞摞书山后,仍旧是那个光洁的脑袋,他举着一本《孟子》,正当念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洛敏点着脚尖悄声走近,没去打扰他,玄烨读书读得入神,并没察觉有人靠近。 直到通篇《孟子・告子下》读完,他方舍得释卷,却没有抬头,而是盯着书页上的圣人之言怔怔出神。一时间,满室静谧,不知是天神作怪,还是屋内门窗紧闭,只觉得衣襟勒得脖子紧,闷热难挡。 他伸手想将扣子松开些,不料抬眼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许久的洛敏,瞧她穿着一身宫女衣裳,没看脸,胸腔顿时一团怒气,站起来就骂道:“该死的奴才!谁准你……”然而才起身便瞧见那张熟悉的容颜,颤声道:“皇、皇姐……怎会是你!” 洛敏看着他,微笑着,眼里却蒙上了薄薄一层雾气,“我来了有些时辰了,只是你方才读书过于专心,才没注意。” 玄烨隐约想起方才有个太监进来通报了什么,他没仔细听,只是随口应了一声,至于她是何时进的屋,压根儿不知。 “皇姐来这儿做什么?”玄烨不自然地撇开视线,转向他案前的《孟子》。 “我今儿个不来,你是否打算一辈子不想瞧见我了?你若不想见我,大可与我说,我与你离得远远的便是,但你也得给我个说法不是?” 少年紧握实拳,洛敏瞧他默不作声,猜他是下定决心要让他们一块儿难受了,竟是赌气道:“行,今儿怕是待不住了,你当我不曾来过,至于这些吃食……想来还是拿去西花园的塘子里喂鱼吧!” 言罢,她握紧手柄,含恨正要离去,却叫人在身后猛力圈住,裹着她纤弱匀称的身板,闷声道:“别走!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啊!”他带着哭腔,一脸悔恨和苦痛,忍了个把月,终是忍不得了。 洛敏没有挣扎,仅此一个动作她便知道他之前的古怪皆是有苦衷的,她平复心情,轻声开口:“怎么对不住我?我不是说过,甭自个儿闷着气,有什么是不能与我说的?还是你本就不信我?” “不!我怎会不信你……只是我……是我……”他吱唔,他气闷,他说不出口,只觉得那是一种背叛,会令她生恨,更怕无颜面对她! 他越是语焉不详,洛敏越是心中急乱,“你倒是说呀!” “是我……是我负了你啊!”他终是将内心压抑许久的痛苦释放了出来。 洛敏挣脱他,转过身,皱眉问:“究竟怎么回事儿?” 玄烨缓缓抬头,两人四目相对,明亮乌黑的眼睛里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噙着泪,含着悔恨,终是对她道出了一切。 ------------ 33第三十三章 数月的愁闷,数月的苦痛,数月的挣扎,数月的困顿……所有堆积在心底的愁绪在他将一切道明后,总算豁然开朗,然而与此同时,洛敏的心头复又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苦涩与酸楚。 明知是酸楚,她仍是故作强笑:“傻瓜,这可是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啊,你要做阿玛了啊!” 洛敏才知,他避着她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觉得自己对她不住,无颜面对她。他能为她着想,洛敏身怀欣慰,可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即便玄烨没有喝酒误事,他也要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顾及到他的女人,皇家后嗣不能断,他对后宫、对天下的恩泽也不能断啊! 玄烨以为她会生气,会难受,他之所以躲着她也是怕她生气,怕她难受,只是没想到,她如今的反应竟是如此心平气和,还要恭喜他! 玄烨盯住她,道:“为什么不恼我?为什么还笑着?” 洛敏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我怎能恼你?你是皇帝,你有后自然是喜事,如今只是你身边的侍女有了身孕,往后还有皇后、贵人……她们全都身兼为皇家绵延子嗣的重任,以此子子孙孙方能延续大清的万岁江山。” “你怎变得跟皇祖母一个模样!”听她如此平淡地说,不知怎么,玄烨心头突然冒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道:“你长篇大论、条条是道,又替我的后宫思前想后,你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我只问你,你究竟在不在乎我这个人啊!” 在乎,能不在乎么?不在乎她就不会违背世俗,义无反顾地与他道尽衷肠;不在乎她也不会乔装成宫女的模样,甚至借用他人的名字走进他的书房……她当然在乎!只是有什么办法,他是皇帝,是大清国的皇帝啊!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可有什么法子?你是皇帝,我是公主啊!”他们之间禁忌的话题终还是从她口中说了出来。 玄烨脑袋“嗡”地一响,如被一棒子打醒,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楚地难受,“我……”他的眼睛乌黑发亮,里面翻起滚滚浪潮,七情六欲即便藏着,洛敏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要回去了,云秋那边怕是撑不了太久。”她放下食盒,平复内心的酸涩,微微笑着,“读书明理固然重要,但也别伤了身子,这些都是你平日喜爱的点心。”没等他再说什么,她转身大踏步出了书房,门口的小太监见她低着头匆匆忙忙奔走感到奇怪,却也没多想,安分守己地站在门前。 洛敏奔走过急,没有看到前方来人,两人擦肩碰撞,洛敏依旧低着头,也没瞧那人,便急急离开。 回到寝宫,云秋站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频频向外张望,眼瞧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疾步而来,忙跑去门口迎接:“主子,您可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奴才怕……主子,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说着,瞧见她眼眶通红,又一声不吭,云秋才发觉她的不对劲。洛敏以为自己可以掩饰得完美无缺,到头来还是不想让玄烨看到自己的脆弱,她揉了揉眼睛,淡然道:“今儿外头风大,一不留神让风沙迷了眼,对了,可有人来过?” 云秋摇了摇头,洛敏想想也是,若有人在她离开的时候来过,想必云秋也没法站在这儿了,“云秋,咱们把衣裳换回来吧。” 困惑解决了,真相了解了,她又该做回她的大清公主了。 两人换回着装,云秋又为她梳回了原来的头,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愣出神,这张容颜终究是起了变化,她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小丫头,而是更显俏丽,可这也只是一张属于敏公主的容颜,而非她本人。 这会儿她在想,倘若她不是穿越到皇家公主身上,而在普通人家,也许不会结识大清国的皇帝,也许不会与他日久生情,也许会有另外的命运……可是,她改变不了,他也改变不了,他们都改变不了,她爱上了帝王,爱上了自己的堂弟,即便明知这一切有违天理,可她就是控制不了,也压抑不住这一份感情! 不知怎么了,内心涌起一团火,猛地站起身,举起梳妆台上的镜子朝地上狠狠一摔,“咣当”一声,摔得粉碎。这是一面由水银镀成的玻璃镜,比那些古老的铜镜更能看清面貌,宛若真人,镜子一落地,碎片四溅。 云秋吓得“扑通”跪下:“主子恕罪!”她以为主子是嫌她手艺不好,惹恼了她才拿那面太皇太后亲赠的西洋玻璃镜来出气。 云秋的惶恐令洛敏即刻清醒了过来,“叫人进来收拾下吧。”一时情急,竟是忘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常常也会牵涉到他们的命运,是从何时起,她的情绪也是如此变化多端了? 待人收拾了屋子,洛敏便前去慈宁宫请安,不声不响,云秋也没有受任何责罚,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边,小心谨慎。 辰时三刻,天大亮,早间的雾气散了,慈宁宫中春风迎面,洛敏走到寝宫前,门口的太监告知太皇太后去了北花园,她便往北花园而去,一进花园子才知慈宁宫今日的风为何吹得如此温暖喜气,原是花团锦簇,全都到齐了。 “敏敏请皇玛嬷安,皇后万福。”太皇太后正携了皇后及几位贵人在园子里赏花,洛敏袅袅上前,施了礼,见是公主来了,随行的几位贵人也朝洛敏行了礼,她朝她们颔首微笑,表现得极为自然,然而当她看到皇后身边的那位“贵人”时,不禁微微一怔,她换了一身崭新的旗装,身材渐显,较当初在玄烨的书房里瞧见时更为丰腴了,小脸扑红,娇羞地低着头。 “敏丫头来得正巧,瞧这花园子里,当真是百花争艳、欣欣向荣啊!”太皇太后看看春日盛景,再瞧瞧眼前几个,当真是人比花娇,顿时笑容满面。 洛敏低头含笑不语,而叫皇后身旁的另一位贵人插了话:“老祖宗这花园子四季常青、花卉盛荣,嫔妾等有幸来此,可谓是失了颜色。” 自皇帝大婚后,紫禁城里最为尊贵的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为表敬重,便尊称她老人家为“老祖宗”,玄烨的皇后、贵人进了宫,也便如此学着。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那位贵人,只见她今日描了柳叶细眉,微微上挑,乌溜溜的眼珠子闪着喜悦的光芒,一身桃红色的锦袍衬得她粉嫩而又俏皮,与那十里芬芳的桃花相映成趣。 洛敏稍稍打量了她一眼,一时猜不出她的身份,玄烨的四位贵人她虽在前些年见过几面,但一直没有问过她们谁是谁,也记不清她们长得是何模样,如今也只能凭脑中的历史记忆去猜测。 太皇太后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瞧瞧,惠贵人这小嘴真是甜如蜜哟!哪会失了颜色?你们个个芳华正茂,哀家这儿呀,也就不盼着多繁盛,只求往后啊,抱着曾孙儿安享太平啦!”说着,她老人家又将精锐的目光放到了方才那位身子稍显丰腴的“贵人”身上。 洛敏恍然,终于弄明白此人便是惠贵人那拉氏。惠贵人见太皇太后兴头正浓,接着甜甜笑道:“老祖宗得享天年,膝下必然是多孙多福的,妹妹出自老祖宗的宫中,如今怀上龙种,嫔妾等自是要来沾些福气的。” 太皇太后粗眉一挑,算是明白了这丫头的心思,但她并没多言,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皇帝大婚以来,多去坤宁宫留宿,鲜少宣召几位贵人,她老人家日日盼着从坤宁宫、承乾宫抑或是翊坤宫传来喜讯,只是不料最终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些年她拨到乾清宫里近身侍候的春妞儿最先有了喜,春妞儿出身虽不高贵,怀的也不是皇家嫡亲血脉,但总也算是有子嗣延后了。 春妞儿的这一胎终是磨平了她老人家长久以来的忧虑,皇帝毕竟是皇帝,终究还要为皇家后嗣着想。 春妞儿怀了龙嗣,于社稷有功,再不是平平凡凡服侍玄烨的宫女,太皇太后让玄烨给了春妞儿位分,晋荣贵人,如今贵为小主,入住永寿宫,又精心挑选了六名妈妈里[1]留待八个月后上夜守喜,照后宫规制,本应在春妞儿分娩后才可进位,可因是玄烨未亲政时的第一个皇嗣,为讨彩头,便一反常例直接给了她位分,而洛敏在她们之后的谈话中也知道了她的姓氏,马佳氏,员外郎盖山之女。 原来,春妞儿便是玄烨众多妃嫔之中,第一个为他生子,也是日后育子最多的荣妃马佳氏,她早该想到的,春妞儿怎会是玄烨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近身侍女! 一个是惠贵人那拉氏,一个是荣贵人马佳氏,还有三个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如今玄烨也有了五位贵人,加皇后一个,他的后宫才渐渐充盈起来,算来,再过一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宫廷选秀了,届时,还会有更多如珠如玉的八旗女子深陷紫禁后宫,她们的一生既要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活,亦要为了自身的家族而出卖自己最初最纯真的情爱! 洛敏光是想想,便觉心酸落泪之感,而到那时,她又将何去何从呢? 太皇太后与她们几个说了一阵话,赏完了风景,也就乏了,由苏麻喇姑扶着回去午睡了,众人散去,出了慈宁宫,几位贵人分了道,洛敏与皇后慢悠悠地走在夹道间,氛围一时沉寂。 自去年行围回宫后,皇后便鲜少再与她来往,洛敏一心想着如何与玄烨单独相聚,倒一直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此刻与皇后并肩走着,不知怎么,竟有些心虚,也有些愧对,原本史书记载的一对佳偶,似乎因她的插足而成了一对怨偶,而她与玄烨也并非名正言顺,玄烨甚至利用了他的皇后让他们得以在南苑私相幽会……至于皇后,洛敏深知她的心里也是深深装着玄烨的,只是玄烨他…… 沉默了一阵,皇后忽然开口:“公主近来可好?” 洛敏恍然回神,笑道:“托皇后的福,一切安好。” “近来后宫诸事繁多,如今荣贵人又带了身子,我身为六宫之主,凡事都要留着心,公主上回所赠的诗集怕是没法读了。” 洛敏点了点头,也不深究她说这话是为何意,“也是,皇后位居中宫,协理六宫自然难以得闲,若是不得空便留着吧。”毕竟已经送出的东西她也是管不得太多了。 “我没有留着,瞧见皇上喜欢,便割让了。” 洛敏微微一愣,随即恢复常态,“是么?” “嗯。”皇后秉持一贯的温良贤淑,转了话道:“我今儿个得闲,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去坤宁宫坐坐?” 洛敏心头一紧,不知她为何突然邀她去坤宁宫,自玄烨登位,她便与荣惠从坤宁宫搬去了慈仁宫,这会儿要她重回故地,心里真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皇后瞧她一言不发,又道:“我有几句话想与公主说。” 洛敏心里怀着一丝胆怯,轻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么?” “公主天资聪慧,宫中人多舌杂,有些事儿还是得避着些说,倘若公主不愿,我也不做勉强,只是我与公主同道一场,不忍心瞧见公主……弥足深陷。” 洛敏猛然抬头,对上她一双秋水明眸,她的眼神如此真诚而又饱含……同情,没有咄咄逼人,洛敏仍旧有些慌神,皇后若无其事地握住她的手,道:“事关重大,公主可否愿意与我回宫一趟?” 洛敏一时无法思考,愣愣地点了点头,有些事,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 34第三十四章 洛敏步履徐缓,皇后端庄大方,两人肩并肩进了坤宁宫东边的大殿。一别六年有余,坤宁宫换了新主,就连宫里的宫人几乎也都焕然一新,只是西边那一处仍是每日祭神,萨满太太的祭祀器具、烹煮祭肉的三口大锅依旧摆在西间南、北、西三面炕上。 说实在的,当年住在坤宁宫,起初也是不踏实的,然而日子一久,多多少少也会产生些感情。望着眼前宏丽辉煌的宫殿,再瞧瞧一旁郑重端庄的皇后,令她不由得想起了荣惠当年。 比起东西六宫的宽敞宁静,坤宁宫不免给人沉重压抑之感,可即便如此,凡是从大清门隆重抬进宫里来的大清皇后,有哪一个不想住在中宫,而选择那些宽敞宁静的偏宫的?如今换了玄烨的皇后,想必也是如此。 皇后一进寝宫,宫女太监纷纷行礼,对洛敏而言,他们都是陌生的,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可是除了一个人,他头发眉毛尽染白霜,年纪看上去六十多岁,给皇后行过礼,又给洛敏请安:“奴才请敏公主安!”一双眼皮下垂的老眼里闪着滢滢泪光。 洛敏微笑着让他免礼,心头浮上一种朦胧的酸涩,“李谙达近来可好?” “好!好!奴才托两位主子的福,吃得下,睡得香!”李谙达连连躬身,泪中含笑。两位主子,自然是指如今的皇后以及皇太后膝下的敏公主。 李谙达一直是坤宁宫的太监总管,自满人入关以来,已经在坤宁宫侍候了三位大清皇后,他年纪老迈,阅历丰富,无论是在坤宁宫,抑或在整个紫禁城,都颇受底下的人敬重,就连宫里的几个主子,见了也要含笑几分待人。 昔日主仆见面,心头千万情绪皇后自能理解,只是眼下还有要事,她便打发李总管暂且退了下去,也没留服侍的人。 待人统统离去,皇后袅娜慢悠地走到南窗下的案桌旁,就着上边几张零落摆放的白色宣纸看了看,洛敏站在原地,避开去瞧墙上那幅热闹非常的百子戏图,看着她问道:“皇后邀我来不是只想切磋书法吧?” 皇后抬起头,笑道:“书法之道,怕是不能与公主相较。” 洛敏捉摸不透,蹙眉道:“皇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这儿抄了首诗,有些地儿不明白,公主慧眼明达,想请公主指点一二来着。”说着,她在一叠宣纸下抽出一张质地精致、印有墨迹的云纹纸。 洛敏远远瞅了一眼,并未作声,皇后笑看着她,道:“公主不走近些看?” 也不知怎么,瞧见皇后端着那张纸,又想起自己是听了什么样的话才肯来这坤宁宫,心里莫名一慌,胆怯着竟是举步维艰。 皇后瞧她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亲自来拉她过去,“公主瞧瞧,这诗文里头可有什么名堂?” 洛敏放眼定睛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几句并不十分工整的诗文: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 朱门风雨几度回,情浓花月两处愁! 前两句粗看之下似带着些男儿的豪气,而后两句无不表露着作诗人的相思之意,洛敏暗自思忖,倘若这是皇后亲笔,定然是在表达她对玄烨的相思情,她不想多做言论,可若是他人所作,皇后又想对她表明什么?这首诗又与皇后先前的话有何关系? “此诗贵在情真意切,可是出自皇后手笔?”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无意间,洛敏似在她眼里看到一丝丝的哀愁,“这是皇上的诗。” 洛敏心头一颤,才恍然想起她方才说这是她抄录的诗,皇上……玄烨……相思……皇后有话要说……仿佛一切都联系到了一块儿,洛敏猛然瞪大双眼,不自禁后退一步,微微捏紧拳头,面色一片惨白,终于,还是谈到了关键之处。 “我早说公主慧眼明达,一瞧便能瞧出这诗中之意,既然公主看明白了,想必也知我今儿要说什么,公主……” “皇后想劝我?”洛敏瞅向她。 “并非我想劝公主,而是希望公主能劝劝皇上。” “这事儿怕是要让皇后的希望落空了。”她既已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玄烨厮守,便是意味着抛弃了一切,即便看着玄烨充纳后宫,宣召妃嫔,即便心里难受,明知是错,她也认了,谁叫他是皇帝,她爱他呢! 爱可以自私,也可以无私,都是相对而言。 皇后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我本以为公主是明白人,不想也在儿女情/事上犯了糊涂,男欢女爱,本为人之常情,可于公主、皇上而言,又岂能不知其中利害?若公主是寻常八旗女子,论起公主的品貌才具,要我让出皇后之位也不为过,可惜……” “生不逢时,对么?”皇后不惜以中宫之位相劝,令洛敏始料未及、惊讶不已,同时也感悟自己的命运,“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想对得起自己的心。” “试问公主真的对得起自己的心么?” 对得起么?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也曾如皇后那样深怀忧虑,她深刻明白自己与玄烨的立场,她一再试图掩埋,可是到头来呢?她终究还是比不上冰月的忍气吞声,比不上皇后的深明大义,她只是一个顶着公主头衔的平凡女子啊! “公主这是做什么!?”皇后没有料到一向心高气傲的敏公主会朝自己下跪,惊讶之余又有些心酸。 此刻的洛敏瞧上去凄凄惨惨,她含着泪水,振振有词道:“无需太久,直到我出嫁前,请允许我陪着他、看着他,在此期间绝不做出危害大清江山、天下百姓之事!” 皇后大叹一口气,眼里满是同情、体谅以及无奈,“公主这是要我当个闷不吭声的主儿么?” “那皇后是应还是不应?” “我今儿特地邀公主来,便是不愿这事儿张扬了出去,可即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保也能瞒过老祖宗的慧眼啊!” 洛敏不能保证她和玄烨的关系能隐藏得滴水不漏,毕竟这宫里头到处是太皇太后的眼睛,可她定会力求滴水不漏! “皇后!……”洛敏哭腔更为凄厉,皇后也是个年轻女子,明白情到浓处的滋味,咬紧的牙关终是松动了,咬住下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对于皇后这位“救命恩人”自然是感激不尽、无以报答,更多的是深深的自责。 她的出现,终究让历史开始一点点偏离轨道,只是未来行向何处,无人知晓。 与皇后达成协定后,皇后亲手毁了那首诗。洛敏原以为她与玄烨已甚为谨慎小心,却仍是瞒不过皇后,只因去年重九,玄烨去了坤宁宫,与皇后澄清关系,尔后又在梦里随口念到此诗,叫皇后有心记住,埋藏至今。 大婚当日便已察觉玄烨心有所属,只是没有深入揣度圣心,直至重九记诗,又经日后反复推敲以及联想南苑出行那会儿的异常,终于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那夜玄烨靠索额图训的海东青获得猎头,与大臣们把酒言欢,又与皇后交头接耳、言笑晏晏,期间无意瞥见坐席间的洛敏忽然离去,起初只以为她身子不适,回去后颇为担心,又差人前去探望,不料未见洛敏身影,而与此同时,她给玄烨送甜汤,却也发现空无一人。 深夜里两人皆不在屋内,皇后虽觉奇怪,但也并没多想,直到半个月夜夜如此,才逐渐生疑,而为大局着想,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宫中,静观其变。 原本以为风平浪静,不料今早得来有人冒名顶替她宫中侍女前去玄烨书房送食的消息,当即警醒这事儿怕是再也耽误不得了!身为六宫之主,理应替皇上妥善协理后宫! 尔后,便是皇后邀洛敏到坤宁宫一叙。 经此一事,洛敏也明白了早晨那小太监口中的“冬儿”是为何人,她原是皇后宫中的宫女,皇后见她机灵又温良,且笑模笑样,便拨了她到玄烨的身边去侍候。今早是冬儿头一回到御前侍奉,所以没人认得她,也正巧让打扮成宫女的洛敏钻了空子,只是她当时分明说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而冬儿是皇后宫中的人,居然也会让那新来的小太监弄混了,幸得他迷糊了一下,叫玄烨和皇后拦了这事儿,否则传到太皇太后耳边,怕是要闹大了。 折腾了一天,洛敏的魂也适当收了回来,回到住处,只觉得身心疲累,脱了鞋,直接横躺在榻上,闭上眼,脑海里净是玄烨念着那首诗的模样。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 “流”取谐音字“留”,海留水加“各”,便是个“洛”字;“曲”取谐音字“去”,海去水加“文”,便是个“敏”字,再以后两句“朱门风雨几度回,情浓花月两处愁”,不就是真真切切诉说着他们之间的坎坷情路以及他想表露的相思之情! 明白过来后,除了失神与惊慌,更多的便是深深的感动!玄烨于她,她于玄烨,都已是不可分离的、相互守候的彼此,即便日后有再多的无可奈何,她坚信,他们的心始终会紧紧连在一起! 与此同时,坐在乾清宫小书房内看本章的少年皇帝亦是思念着他心底深为在乎的人儿!他紧握首辅索尼带病上疏的奏本,看着上面一列列苍劲雄厚的字迹,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恨不得立即执起朱笔批上准奏,可是他尚未亲政,不能批本,只能眼睁睁看着继续审时度势、隔岸观火! 此刻,除了皇祖母外,他只想和他的皇姐分享这久盼而至的喜悦! ------------ 35第三十五章 盛春虫鸟嘶鸣,天朗气清,洛敏今日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腔兴致,又叫云秋将她装扮成宫女的模样,要说一回生,二回熟,起初云秋还是战战兢兢的,可日子一长,主子不怕,她也跟着大起胆来。 这回洛敏是借了皇后的名义前往乾清宫“侍奉”玄烨,门口的小太监原是李总管带的人,如今在玄烨身边侍候,又作为一个新人,前阵子犯了错,得玄烨赦免,为表衷心,才不至于将他们的事给抖落出去,只当敏公主贪玩,喜好扮成宫女在宫中转悠罢了。 “小梁子,这块饽饽赏你了。”多番出入乾清宫,洛敏也算与那姓梁的小太监熟络了起来,每回来此,都不忘赏他一些糕点,若不是玄烨以龙颜震慑,起初他还诚惶诚恐不敢受恩。 “奴才谢赏!”小梁子跪下谢恩,随后几口吞咽下肚,便又退了出去。 洛敏看着小梁子出了乾清宫的书房,待他掩上门后便扭头看向玄烨问:“你决定将小梁子留在身边近侍了?”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玄烨走上前急不可待地牵住她的双手执起,道:“咱们身边正缺个可心的人儿,再说小梁子是李总管的人,皇后又体谅咱们,我瞧他在我身边正合适。” 玄烨说的是“咱们”,其中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晓,一瞬间心头涌起浓郁的酸胀之感,扑进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洛敏的领子口露了一截雪白柔嫩的脖颈,两侧柔软的发丝微微蜷曲着,尽显妩媚,玄烨已然高过她半个头,将此等美景尽收眼底,怦然心动,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了上去,瞬间,洛敏浑身一颤,涨红了脸,惊喜交织的酥麻之感同时从心底膨胀开来,她立即伸开手对他又推又攘,可玄烨将她搂得紧紧的,她怎么挣也挣不开。 他的手掌抵在她腰肢间,隔着两三层的衣物仍能感受到火热传来,心中的恐慌令她加大了力道去推他,待撞到身后的御案,折子落了一地,玄烨才放开了她。 洛敏气喘吁吁地侧过头,玄烨见她满脸红晕,鬓发有一丝丝的蓬乱,不由得情动,而想起她方才娇羞推搡的模样,一时失神,硬生生克制住了内心的意乱情迷。 他是多么想把她糅进自己的骨血,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宠着她、爱着她,甚至愿意为了她,仿效汉武帝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将她最亲、最爱的皇姐藏在里头,珍爱一生! 可惜,他不是汉武帝,他的皇姐也不是陈阿娇,他们是同宗血缘的堂姐弟啊! 玄烨热烘烘的心逐渐冷却下来,慢慢转身走到南窗边,身子一歪,坐到了炕上,默不作声,洛敏只觉自己似乎有些伤害到他,心里一阵难受,忙端了点心走到他跟前,道:“我不是有心要将你推开,只是……”说着,她又羞红了脸。 玄烨抬头看向她,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边上,摇头叹气道:“没事儿了,是我不好,没想过你的感受,也忘了……” 玄烨垂下头,不敢说下去,洛敏淡淡一笑,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道:“吃些点心吧,刘嬷嬷亲手做的。” 隔了这么多年,他倒是许久没有尝过刘嬷嬷的手艺了,金灿灿的豌豆黄,红艳艳的樱桃酥饼,紫莹莹的紫玉糕……儿时的记忆瞬间浮现眼前,他愣愣地盯着五彩缤纷的糕点,没有动手,洛敏见此,也不多想,亲自掂了一块豌豆黄推送到他嘴边,笑道:“奴才请皇上尝尝。” 她有模有样学着宫女的口吻,倒把玄烨逗笑了,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一口咬了下去,嚼了嚼,啧啧赞叹道:“嗯,好吃!还是原来的味道。”说着,他也掂起一块,“你也尝尝。” “奴才谢皇上赏!”洛敏甜甜笑开,张开小嘴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融入心扉,幸福溢满心头。 她多希望自己能够喂玄烨吃一辈子的豌豆黄。 许是这点心太过甜口,少年爱侣你侬我侬,心里美滋滋,加上前阵子首辅索尼上疏的奏本,玄烨真心觉得喜悦非常。 洛敏瞧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又转了话题道:“你可是还在为索大臣奏请你亲政的折子高兴?” 玄烨笑嘻嘻点头,洛敏也为他感到高兴,康熙四年大婚至今,度过了近两个年头,委屈了六个年头,如今十四的他,终于要和他皇阿玛一样,收回实权,重整朝纲。亲政,才是他真正崭露头角、英气勃发的开始! “可有向皇玛嬷呈进?你打算几时行亲政大礼?”洛敏关怀之下又多问了两句。 玄烨道:“已经瞧过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想让我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洛敏微微一愣,他不是一心想着亲政,怎么这会儿倒是沉静了下来? “那你怎么想?” “我也正有此意,想先加授索大臣的爵位,以褒其忠,再看看大臣们的意见。”玄烨的眸色忽而沉了下来,索尼的上疏固然使得玄烨心情愉悦,但不是只有首辅一人请奏便能名正言顺地亲政,还要等其余大臣的响应,他想看看他们对自己的忠诚度! 而最为关键的,便是其余三位辅政大臣的联名签署! 瞧着眼前的少年皇帝,洛敏深怀敬佩,如今,他当真是学会了如何审时度势,既然是太皇太后和他一致的意思,洛敏也不好多问,只是继续喂他吃点心。 玄烨咬了一口樱桃酥饼,眉头一皱,“这饼子里掺了酒?” “嗯,今年送进宫的樱桃不比往年红润饱满,刘嬷嬷怕入味不足,便掺了些酒进去。” 听罢,玄烨将剩下的酥饼摆回了盘子里,洛敏奇怪道:“怎么了?” 玄烨盯向她,“我答应过你,不再随意沾酒。” 自上回喝酒误事,玄烨便深深自责,觉得有负于她,答应她不再随意沾酒,当时洛敏也没说什么,虽说酒这东西多饮伤身,但也不至于为了她克制自己,这让她情何以堪!如今再听他重申,洛敏心情复杂,终究还是自己将他牵制住了。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为自己忠贞、为自己思前想后、为自己忘却身份……纯粹地放任自己做自己想做的,这一切固然令人感动万分,也愿意为那人死心塌地,眼中心底只有彼此,不顾世俗,然而,在这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家庭环境里,自私的同时也要为对方无私着想。 谁不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相伴到老,谁会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的怀里躺着别的女人,谁会愿意想着他们缠绵缱绻而自己默默心酸流泪……或许有些人遇到此等境况也就知难而退,另寻幸福了,可偏偏有些人,心甘情愿吊死在一棵树上,认清了这现实,妥协了万恶的封建婚姻,甚至超脱了世俗观念。 她没有办法凭一人之力去改变千年以来于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婚姻观念,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被同化,随即在夹缝中求生存,义无反顾地选择陪在她所爱之人的身边!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可以这么傻,甚至傻到想要为那个人牺牲自己、忘记自己。 “傻瓜,这是酥饼,又不是酒,我都不介意,你还留什么疙瘩?”洛敏容色平静,一如往常那般端庄地微笑。 皇姐,你当真是不介意么?他心头蒙上一层灰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仍是希望她能介意的,希望她恼他,冲他发脾气,抑或是大哭大闹,这样他才觉得她确实是将自己装在心里的,当做珍宝一样,不许任何人碰他一碰! 可是呢?这是在宫里,他是皇帝,他明白,她也清楚,因而,他们只能贪恋那些偷来的时光,而不再奢求其他。 玄烨想通了,又将那咬了一口的樱桃酥饼塞进嘴里,就一块,还不至于令人迷醉,这一次即便迷醉,陪在他身边的人也只有她。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用完了点心,洛敏看了看窗下摆着的西洋钟,一摇一摆,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辰。 玄烨听着她丝绒一般低柔的声音,一把捉住她的手,急道:“别走!再多陪我一会儿!” 洛敏也想留下,只是,“天太晚了,我出门前和皇额娘说是去皇后那儿,若再不回去,怕要找人去坤宁宫传话了,云秋还在坤宁宫,我得赶紧过去将衣裳换了。” 听她这样说,玄烨才顾全大局,慢慢放开她,“那你明儿可还会来?” “我会见机行事。”洛敏含糊道。 玄烨缓缓点了点头,洛敏转身,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玄烨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门口,过了好半天,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御案看奏本。 晚膳之后,玄烨又练了一阵字,待一抹鲜红穿过窗棂透映到御案上,他才放下笔,恍惚了一下,随即不等乾清宫的总管太监进来请他翻牌子,便换了几名御前太监提了宫灯,踏着夕阳,过交泰殿,前往坤宁宫。 先前由太监通报,以致玄烨一到宫门前,皇后早已领了太监宫女在那儿恭候圣驾。 “臣妾恭迎皇上。”皇后端庄地矮矮福身,宠辱不惊道。 “起来吧。” 皇后起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寝宫,宫女正要为两人更衣,玄烨却摆手道:“不用了,都下去吧。” 两名宫女低着头盈盈一福身,尔后拉上大门退了出去,皇后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又立刻不动声色地微笑道:“皇上可是为敏公主的事而来?” 玄烨摇摇头,走向炕榻,炕桌上正摆着棋盘,“皇后继续陪朕下棋吧。”说着,他伸手掀开玉盂盖子,执了一枚黑子,落在右上星位。 皇后顺从走来,见势暗自一惊,知道他之前起子都落于天元,不想今日却落于右上星位,而让出了对她右手最近的左上星位,皇上是刻意自谦了身份,而来尊敬她啊! “别看着,起子吧。”玄烨催促道。 皇后不多言,缓缓坐了下来,执起白子,落在黑子的对角星位,之后一人一子交叉落下,过去半个时辰也没人出声,直到黑子横扫千军,白子溃不成军,玄烨才道:“别跟着朕谦虚,看紧你的阵地!” 皇后拈着一粒白子,有些举棋不定,却又气定神闲道:“皇上气势如虹,乘胜追击,夺了臣妾的北边一带,又攻下了东北角,真真将臣妾堵在了死胡同里,若是皇上起先饶我五子,想必也不至于丢城失地、溃不成军。” 望着她脸不变色,不禁笑了笑,“既然不是相让,你我再来一局,这回也要认真对付!” “好。” 宫灯高高垂挂,落下长长的流苏,将寝宫照得通亮,寝殿内除了棋子叮当声及烛火“噼啪”燃烧声,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局又一局,过了好久,等到清盘算账,皇后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玄烨这时才轻声开口:“乏了?” 皇后羞赧地点了点头,“臣妾真没用。” “不见得,你瞧,咱俩不负不胜,是平局。” 皇后一瞧,笑道:“如此甚好,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取其中庸。” “好个中庸!今儿便这样吧,朕也乏了。”说着,玄烨收了自己黑子,扔回玉盂里,皇后也跟着收起白子,局促问道:“今儿皇上是……” “朕留在你这儿。” 皇后面上一喜,“那臣妾叫人来侍候皇上更衣就寝!” “不必了,朕今儿睡这榻上。” “那怎么成?”皇后心底又一阵失望,脸上依旧堆着笑容,“若皇上不嫌臣妾的床窄小,臣妾可睡这榻上。” “甭推来推去了,朕今儿就睡这踏上了,你忙你的去吧。” 玄烨一意孤行,皇后也不敢再多言,自己默默走到屏风后褪了衣裳,走出来时,只见玄烨正坐在灯前翻着书,似乎感到对方的担忧的眼神,玄烨抬头道:“朕看会儿书再睡,你若累了便先歇息吧,若嫌光太亮不好睡,便灭上你那儿的灯,给朕留两盏就成。” “臣妾不怕光。” “嗯。”他又低下头去翻书。 皇后瞅了他一阵,觉得夜里凉,怕他龙体受风寒,便找了大婚时留下的龙袍拿去给他披上,玄烨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皇后顿时没了困意,瞅着他手上的①38看書网是敏公主赠与臣妾的,皇上若喜欢,臣妾愿意割让。” 玄烨双手一顿,歇了歇,合上书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臣妾身为六宫之主,理应为皇上分忧。”皇后优雅从容道。 玄烨朝皇后微微颔首,笑道:“朕这会儿乏了,你也去歇息吧。” “是。” 这一对少年帝后终究还是隔着一道围墙,玄烨对于皇后,恐怕只有感激,当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皇祖母替他选的赫舍里皇后当真是最为适合他,适合一个皇帝,适合爱新觉罗家族,适合整个大清江山。 皇后,终究只是皇后。 ------------ 36第三十六章 康熙六年四月甲戌,玄烨加索尼为一等公。六月,艳阳高照,天边没有一丝云彩,远远望去,宛如一块被清水洗过的天蓝色宝石,晶莹剔透。天穹底下草香浓郁,佳木苍翠,太液池边的亭台楼阁间风景胜美,琅琅巧笑之声千里缭绕,池面的荷叶打着卷儿,荷花亭亭玉立,风一吹,摇曳生姿,清香扑鼻。 匆匆三个月过去,京师又是另一片天色。宫中闷热,以太皇太后为首,后宫众女眷皆跟随出行西苑避暑纳凉。高悬天空的火烈太阳光芒四射,然依水而坐的那一个个衣香鬓影的贵妇人们,巧笑倩兮,只觉清风徐徐,吹面生凉。 亭阁之上,贵妇人们围绕着一张檀木雕花的精致宝榻,榻上端坐着年过半百,风姿犹存,金镶翠玉扁方飞云入发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半睁着慈目,一列列身着宫装的太监宫女端着瓜果点心、酒水茶水、冰桶鱼贯而来,摆了满桌。冰桶是用来拨果品饮品等等吃食,几个身子较弱的不敢吃冰,便掂了几块精致的宫廷点心,就着温茶,洛敏是席中唯一一位未梳妇人发髻的女眷,荣惠抱恙在身,便由她代为出席。她往年身子弱,近几年受太医调养得好,因怕热,便拿了一瓤刚冰镇好的西瓜,一口咬下,汁水溢满齿缝,鲜甜可口,清凉沁人心脾。 “老祖宗,您尝尝这刚湃好的鲜藕。”众人自顾自饮茶啖果,皇后端了一碟新鲜的冰藕片,笑意盈盈。 方才她们赏荷谈笑间,几个小太监撑了一叶轻舟泛于水面,或伏着身子,或跃入水中就地挖了几节藕,节节粗如人的手臂,宫女们从太监手中取走鲜藕,洗净淤泥后,白如象牙,透着水灵灵的光泽。 宫女将鲜藕削皮切片,用冰水湃过后装于银盘呈献至众人案前,皇后离得太皇太后最近,心知她老人家最喜藕片之清凉爽脆,便将自己那一份也孝敬了她。 太皇太后见皇后乖巧孝顺,喜笑颜开道:“皇后如此有心,哀家便要好好尝尝。” 苏麻喇姑随即执起太皇太后案上那一双珐琅掐丝银筷,并拢双手递上,太皇太后接手,夹了一片轻咬一口,“嚓嚓”咀嚼着,这藕真真是又鲜嫩又清甜!甭看着,你们也都尝尝!” 众人目光本都聚在太皇太后及皇后身上,而太皇太后一发话,贵妇们便跟着品尝起了那新鲜可口的藕片,顿时一个个赞不绝口,其中年龄最小的惠贵人小脸红润,最为高兴,神采间颇有点冰月的机灵模样,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直地纳纱花卉丝质旗袍,乌黑的头发高高梳起,只别了两朵粉嫩的小绢花,瞧上去极为清秀可人。 她张开嫣红的小嘴,笑道:“毒日头下得老祖宗恩泽,嫔妾等有幸来太液池赏荷纳凉,还尝了此等福物,可是咱们天大的福分!只可惜……”说着,那拉氏微微垂下眼睑,脸侧向挨她最近的荣贵人,惋惜道:“荣姐姐带着身子,不便食得这些生凉之物。” 言罢,一直不声不响的钮祜禄氏忽然笑着开口:“荣贵人怀了龙嗣,已是有福之人啦!” 是呀,荣贵人如今身怀六甲,还是天家命脉,看看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前头尖尖,都说这一胎定是龙子,如此有福之人,吃不吃那福物也无所谓了。 一时间,众人都将目光放到了荣贵人的身上,又是叮嘱,又是抚慰,像是平日妇人间的拉家常,可心里怎么想的也没人知道。 荣贵人却也文静如初,宠辱不惊地羞怯着脸蛋儿,时不时抚摸高高隆起的肚子,已有了做额娘的幸福。 洛敏看着但笑不语,偶尔观赏水面风景,碧波荡漾,竟产生了下水的想法。独自沉浸在自己的神往中,之后她们谈了些什么也没听进耳里。 当那笑语盈盈随着暗香而去,暮色已然降临,她们各自回了西苑的行宫,洛敏也由云秋搀扶着回去准备安寝。 宫灯灭尽,洛敏微闭着眼,云秋在一旁摇着玉扇,呼啦呼啦,屋外蝉鸣拖着长长的音不肯停歇,向来浅眠的她被吵得心头烦乱,衣物闷得难受,全身微微冒出薄汗。 云秋撑着头边扇边摇头晃脑,风力逐渐减弱,蝉鸣更为喧嚣,洛敏忍不住从床上一把坐起,夺了云秋手中的扇子,不耐烦地扇个不止。 云秋忽然惊醒,“主子,奴才……” “甭出声,我热得厉害,这会子睡不着,你若累了便去睡吧,不用侍候了。”洛敏堵了她的话,怕她又要给自己找罪受。 云秋实在倦得紧,便乖乖靠在一边小睡了过去,这丫头不怕热,即便这天闷热异常,也能呼呼大睡。洛敏瞧她是真的累了,摇着扇子笑了笑,跟在她身边久了,有些“坏”习惯倒也改了,如此甚好。 坐在床上扇了一阵,也不见凉快,眼瞧着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便想方设法找个凉快的地儿纳凉,于是想起了白天的那片荷塘。 许是闷热坏了,洛敏不管不顾在单衣外加了件宫女的嫩粉色袍子,摇着扇子悄悄去了太液池北边的荷塘。 她真是扮宫女扮上瘾了,就连出宫也不忘让云秋多备一套宫女的行装。而这个时辰,行宫各处的人几乎都已歇下,除却枝头金蝉嘶鸣,周遭没有一个人影,得闲下她也乐得自在,脱了鞋袜坐在池边戏水纳凉,舒爽之下亦忘了左右,泡着脚,直盯着水面愣愣出神,听不见身后脚踏软草的“簌簌”之声。 “天气闷热,可夜里水凉,莫要泡得太久,寒气入了脚底心可不好。”闻声,洛敏心中一悸,猛然转身回头,双眼瞪得浑圆,还没收回脚,他已慢慢走到了她边上。 洛敏拉着他,压低身子,悄声问:“你怎跑这儿来了?不是跟皇玛嬷说了要留在宫里的?” 太皇太后携后宫女眷游西苑,原本也想叫皇帝同去,只是玄烨还来不及应付他的后宫,便以读书习武为由,留在了宫中,不想才不过一天,对洛敏的思念已叫他禁不住偷偷乔装成太监模样溜来了太液池。 他蹲身一把搂住她,贴着她的耳鬓道:“书读不进,看什么都只有你。” 闻言,洛敏浑身一颤,耳根子发热,又推他道:“你这样偷偷摸摸,哪还有皇帝的样子?” 玄烨搂着不放,看向她光溜的脚丫,笑道:“你不知女子玉足不能随意外露?如此,你又哪还有公主的样子?” 被他反将一军,洛敏更是羞红了脸,急忙收回脚,不等擦干便想套上袜子,却叫玄烨捉住了手,“别急着套,让我瞧瞧。”说着,手已慢慢滑向透着莹莹水光的右脚,端详了一阵道:“李后主偏好女子玉足玲珑秀气,从此缠足之风日盛,不想对女子来说是何其残忍,回头来看,还是皇姐这双天足更为耐看。” “舞技窅娘体态婀娜,舞姿曼妙,独创金莲之舞,又以一双鲜嫩挑巧的小脚跳得《霓裳舞衣曲》博得李后主宠幸,如此受旁人艳羡,纷纷仿效,也只为博君垂怜。” 一个女子为求舞姿美态,不惜以白帛裹足,只为自己一生心爱的男人而舞,哪怕山河破碎,也甘愿献出生命,在所不惜。 洛敏惋惜汉人女子缠足,惋惜窅娘一生命运。怔愣出神间,忽而感到脚背一热,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缩回脚,低叫道:“你疯了么!” 瞧她看到了什么?玄烨他……正在亲吻自己的脚背!一代帝王怎可做如此丧仪之事! 玄烨也不知怎么,看着她那一双莹白剔透的脚丫,便情不自禁地亲了上去,他便替她擦拭边为她套上鞋袜,如珍宝一般握在掌心,不忍放开。 “是,我想我是疯了,疯了才会与你在此私会。”玄烨看着她笑道。 月光下盯着他那一双明亮通透的黑眼,心中猛然悸动着,过了半晌,洛敏方道:“对了,你怎知我会在此?” 玄烨挨着她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道:“天气闷热,屋里不比湖边凉爽,你又喜静,我瞧着这地儿最为僻静,便猜度着找来了。”玄烨没有告诉她,其实他白天便混入了宫人之中,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洛敏没有仔细猜度,只是微微垂着脑袋,盯着自己已经穿好鞋袜的双脚,仿佛方才那一下亲吻残留的余温还在上面,继而穿过脚底心,蔓延全身。为拂去心头纷乱,她也躺了下来,望着天空,可惜今夜乌云密布,没有一颗星子。 不知不觉,周遭的空气较之前更为闷热了,她闻了闻,除了荷叶清香,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泥水味,不禁蹙眉道:“这天闷得出奇,瞧这架势,准是要落一场大雨了,玄烨,咱们回去吧。”说着,她坐了起来,看向玄烨。 玄烨不说话,仍躺着不动声色。 洛敏又道:“快些起来。” “任它下吧,下过便能凉快睡场觉啦!” 仿佛一语成谶,远远地,天空忽然如打鼓似的雷鸣大作,洛敏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忙去拉他:“快些起来!待会儿下起来再躲便来不及啦!” 皇帝金贵之躯,若是淋雨得病,又怎对得起天下? 玄烨拗不过她,起身站起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又趁机在她脸颊上偷亲了一下,随后眉开眼笑,哪有一点点皇帝的架子! 洛敏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转身即走,玄烨紧跟上去,只是两人没走几步,雷声已来到他们头顶,轰鸣连连,狂风骤起,洛敏心中急切,催促道:“玄烨,再走快些!” 今晚她叫了自己两声“玄烨”,玄烨心情大好,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又如何?只要有她陪着自己,他便可毫无畏惧地面对一切艰难险阻! 想是这么想,而当狂风暴雨真正来临时,他又不禁心惊胆战。迅雷不及掩耳,任凭他们步子再快、再大,还没走到住处,在“轰隆隆”如炸开屋顶的一声霹雳打下时,骤雨倾盆而下。顿时,窗牖、屋顶、树木枝叶……全都响彻着如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的杂乱之声,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滂沱大雨密密麻麻地“哗哗”下了起来。 心下一慌,洛敏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玄烨便往屋檐底下跑,幸得跑得及时,才不至于湿了全身,她顾不得自己,扯了帕子替他擦脸,玄烨捉住她的手,低头凝视她:“你头发湿了,赶紧回去擦干净,虽说这雨下过便凉爽了,但也不好着了风寒。” 洛敏笑他:“方才可不是见你这般说的。” “我……我又怎知这雨来得这般急?”玄烨羞红了脸,他方才只不过享受与她在一起的宁静,不愿早早离去罢了,可见她叫雨淋湿,难免心疼着。 洛敏浅浅笑着,“好了好了,我得回去了,这场雨怕是惊醒了不少人,待雨停歇了,你也赶紧回宫,别叫人瞧见了不好解释。” “嗯。”玄烨微微点头,目送她身影离去。 待人没了踪影,他的神色才暗沉了下来,如那阴郁的天气。 翌日,天色大亮,碧空如洗,以太皇太后的高贵凤驾为首,众人欢喜回宫,而当太皇太后方踏进慈宁宫宫门,奏事太监匆匆忙忙前来禀报: 辅政大臣索尼索大人——归天了! ------------ 37第三十七章 索尼之死,震动朝野。他一生历太祖、太宗、世祖,于今已是效忠第四世大清皇帝,他对皇家忠心耿耿、正直无私,操劳国事全心全意,在朝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威望。 对于首辅索尼的骤然离世,太皇太后找人详细察告了事发经过,从茶水饮食到病情照顾,事无巨细地一一查问,并没有发现异常,只当是年老体迈,一病不起,终是永远沉睡而去。 索尼一去,人们瞻前顾后,惴惴不安地遥想朝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而太皇太后不露声色,静观其变。 朝廷恩礼有加,将索尼的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又赐了他文臣中最高的谥号——文忠。除了以一等公爵的规模葬祭抚恤外,还加赐鞍马两匹、银二千两,并给以王爷规格的礼遇:赐春秋二祭之外,又赐加祭四次。在此之前从没有先例。 索尼死前留了一份遗疏,由索尼长子、赫舍里皇后之父噶布喇呈上,玄烨亲自在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间批转,再次嘉奖了索尼的忠诚。 索尼的遗疏是继上次上疏后,又一次坚决奏请玄烨亲政。前一次玄烨留中不发,此次亲自批转遗疏,是何用意,大臣们已是心知肚明。索尼虽然已去,在朝中的地位依旧没有人可以撼动,反而恩礼有加,几个趋炎附势,抑或懂得审时度势之人,纷纷上奏附议。 原本靠拢鳌拜的遏必隆向来软弱怕事,瞧苏克萨哈响应了索尼的遗疏,便照民心所向赶紧跟着附议。而紧跟着,驻守在外、势大权重的三藩王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以及他们在朝中的儿子们也纷纷奏请皇帝亲政。 一时间,朝中三院六部的满汉大臣、王公贵族、八旗都统副都统联名上奏,亲政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连权臣鳌拜都不得不呈上奏章!在太皇太后的谕允之下,玄烨终于决定亲政,而吉期及相关事宜交由礼部操办。 * 康熙六年七月初七,紫禁城内外人头攒动,受万民瞩目的亲政大典正在隆重举行。仪仗绚丽威武,城门威严肃穆,王公大臣、外国使节、宫中侍卫、太监校尉,成千上万,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当礼乐之声停止,众人慢条斯理、井然有序地按照官位大小、爵位等级一排排肃立于太和殿三重汉白玉阶下的丹墀内,仰望高高在上的太和殿丹陛。 “咚——咚——咚——”午门钟鼓齐鸣,悠长而沉重的余音环绕古老的宫殿,震动每一个人的心灵,与此同时,乾清宫门伴随着“轰隆”之声被重重打开,一顶尊贵华美的圆顶明黄缎绣的礼舆由十六人高抬,庄严而徐缓地走了出来,礼舆后面由内大臣率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相继跟从,而那上面的金龙宝座上正坐着大清朝的康熙皇帝! 玄烨一身朝服,头戴三重红宝石顶冠,脚着青缎皂靴,脖子里挂着一条东珠朝珠,俨然是一位尊贵无比、威严至上的真龙天子! 此刻的玄烨异常兴奋和激动,他热潮汹涌地看着乾清门那两扇钉了八十一颗金钉的大门为他敞开,几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冲过保和殿、中和殿,直接步入太和殿,去一展他年幼时候立下的志向:效法父皇,使天下乂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 不过,他要做一个勤政爱民、受万民敬仰的好皇帝,除了去实现他自己的志向,更要以身作则,举止有度,万不能在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之前丢失一位天子该有的威仪! 礼舆停在保和殿前,乐声再起,他稳妥地控制自己的步履,平复汹涌澎湃的心绪,一步步穿过保和殿,到了中和殿稍带休息,又举步向前,他踏着圆浑悠远的编钟音韵,一步一步、堂堂正正地升上太和殿九陛宝座,在金须弥座的龙椅上稳稳坐定,一双异常乌黑灵活的眼睛直视前方,这一刻,他是真的亲政了!是真真正正手握实权的大清皇帝了! 丹陛、丹墀上下成千上万的王公大臣高高仰望着这一位少年君主,乐声止住,各就各位,銮仪卫官走到中阶之右,高赞道:“鸣鞭——!” 阶下一名精装强悍的校尉抄起一根粗如胳膊、形如蟒蛇的静鞭在空中急速地猛然一抡,如鞭炮轰然炸开,“叭——!”顿时四周肃静。 静鞭三声后,鸣赞官挺胸走出,拉起浑厚响亮的嗓音大声赞道:“排班——!” 王公百官纷纷就拜位立跪,宣诏官奉诏而出,至殿檐下,展开诏书,向所有人宣读亲政诏书,尔后又由宣表官奉表而出,至殿下正中北乡跪,大学士二人展表宣读,玄烨静听表中赞颂,遐想表中提到的尧舜禹汤,一脸严肃。 当宣读完毕,丹陛乐作,玄烨拉回心绪,看群臣在乐声中面朝自己行三跪九叩之礼,之后又引外国使臣就拜位,行二跪九叩礼,礼毕乐止。王、贝勒、贝子、公和大学士随即鱼贯进殿,排好班次,向皇帝跪行一叩礼。皇上赐群臣座,并赐奶茶与王公以下、文武官三品以上及外国使臣。受茶者恭恭敬敬坐饮,决不敢失仪。玄烨从宝座下望,环视殿中和丹陛上的官员,一一辨认他们的面貌,努力记住。 当望到亲王一班里的简亲王德塞时,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皇姐,心中顿时一紧,此时此刻,他的皇姐定也是在为他高兴吧! 受茶的王公大臣、外国使臣坐饮完毕后,又都跪行一叩礼。鉴仪卫官再赞“鸣鞭”,复鸣鞭三,中和乐作,皇帝起驾还宫,直到皇帝离去,韶乐止住,群臣方纷纷退出。 离开太和殿后,玄烨几乎没有休息,而只用了一下茶点便匆匆赶往乾清门,准备御门听政。乾清门听政自今日始,往后便习以为常,成为康熙皇帝数十年理政的重要方式之一。 玄烨下朝后,迫不及待前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详细报告了一天亲政的过程,太皇太后笑容满面,对这位可爱孙子得体的言行举止很是满意,更老怀安慰,当然也没有因此高兴过了头,她仍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要谨慎小心。玄烨素来听老祖宗的话,笑着点了点头便回了乾清宫。 一跨进寝宫门,小梁子上前便是磕头行礼,恭贺皇上亲政大喜,玄烨心情舒泰,赏赐了一些银两给他,小梁子领赏谢恩后,便掩门退了出去。 “恭喜皇上!”待人离去,早已候在寝宫里头的洛敏他走来,盈盈一拜,巧笑倩兮。 玄烨心头一动,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澎湃,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激动道:“熬过去了!终于都熬过去了!” 洛敏勾起唇角,伸手来回轻抚他的后背,眼里蒙上了一层滢滢泪光,“你的亲政大典我偷偷跑去瞧了,你做得很好,很好。” “你当真去了么?”玄烨放开她,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兴奋道。 “嗯。”洛敏点点头,又道:“今儿可是你亲政的日子,我哪能在屋里坐得住?就连吃饭喝茶都没了心思!你很威严,很尊贵,我信你,从今往后,你定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隆重威严的亲政大典她去瞧了,乾清门的听政大会她却没有远瞻,他亲政了,可以听朝议政了,再不需要成为他人的牵线玩偶,他将实行自己的治国之道,把一切理论运用到实践之中,踏着祖辈们打下的万里江山,建立更大的丰功伟业! 洛敏选择默默陪伴着他,回到清乾宫,仍以宫女的身份坐留他的寝宫。 玄烨得知她一直在自己的身旁,心中的满足和欢喜又高涨了几分,紧紧勾住她的腰肢,低下头用力亲吻她。洛敏抵挡不了他那一颗火热的心,昂起头大胆迎合,唇齿交缠,过了好一阵,两人才舍得分开。 洛敏羞红了脸,大喘着气,玄烨瞅着她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蠢动,拉她坐到炕上,道:“今儿是好日子,我先陪着你,晚些时候再去瞧那些折子。” 想到今天除了是他亲政大喜之日外,也是银汉迢迢、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洛敏猛然拉住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如意香囊,“今儿乞巧,我应个景,绣工虽不比小月,但也下了功夫,你若不嫌我粗笨,便收了吧。” 玄烨盯着她手上的香囊微微出神,印象中她不擅女红,能绣得如此精致又栩栩如生,确实应该费了不少苦心,玄烨心头一热,立即如珍宝一般拽进手心,“我夸你聪慧还来不及,又怎会嫌你粗笨?”说着,他掂起香囊凑近鼻尖闻了闻,问:“可是加了冰片?” 洛敏笑着点头,“你鼻子倒灵,菊香有清热明目之效,加之冰片,更能开窍醒神,也不至于叫你批本看书伤了精气神。” “你倒有心了。”玄烨开怀一笑,旋即拨开腰间玉带的佩饰,挂上她亲制的如意香囊,想拥她入怀,却遭洛敏推阻,“这般佩着倒也合适,只是皇玛嬷或你那些贵人问起来,莫要说我做的便成。” 闻言,玄烨原本好好的心情又被覆灭了,他拉下脸,“好好的兴致,又提她们做什么?” “就说是皇后的手艺。”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偏又添油加醋,玄烨心里越发不舒泰了。 洛敏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凡事还要顾全大局,她心平如镜道:“皇后独自一人助咱们至今,咱们理应懂得知恩。” “知恩该图报,你想让我如何报?”玄烨脸色更沉了,两条粗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一块儿,洛敏刻意避过,道:“你是皇帝,该懂得大义。” 玄烨微闭着双眼,大大“唉”了一声,即便心里再不舒坦,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如今的处境,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大清的未来着想,大臣们的女儿还在他的后宫里头,虽说已亲政,却仍没有真正的自由。 “虽说索大臣已去近一月,可我瞧皇后总精神不济。” “我知道了,今晚我去坤宁宫,去瞧皇后,去安抚她心里的难受,这总成了吧!”玄烨低声赌气道。 洛敏却依然笑着:“你能明白就好。” 玄烨没了兴致,闷声不再和她说话,径自坐到案前看书,洛敏瞧自己成了多余,便打算离开,然而才转身,玄烨忽然开口:“我忘了与你说,简亲王即将大婚。” 洛敏顿住步子,猛然回身,只见他正低着头看书,瞧不见神色,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问:“你说塞儿要成亲了?何时?哪家的格格?” 玄烨瞧她对自己不冷不热,对亲生弟弟又是那般急切关心,不禁心生一团火,故意不说话,洛敏见他闷不吭声,更是心急,只是转念一想,他此刻这样,想必是在与自己闹气,于是便平复下心情,好声好气道:“玄烨,可是皇玛嬷给塞儿指的婚?” 女人的温柔往往是男人的毒药,玄烨不免也被洛敏的“毒药”蛊惑,他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躁,“嗯,简亲王已到婚龄,皇额娘一直记挂在心便请皇祖母寻了户好人家赐婚于简亲王。” “是哪家的格格?” “是三等侍卫塞林之女。” 这个塞林洛敏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他在乾清宫当差,姓钮祜禄,与辅政大臣遏必隆同属镶黄旗。 洛敏有一丝讶然,将侍卫之女指婚于塞儿,究竟是皇玛嬷有心还是无意?塞儿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一时之间,洛敏心头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时光匆匆,不想她最疼爱的亲弟弟竟也到了大婚的年龄…… ------------ 38第三十八章 玄烨亲政了,朝廷却依然少不了辅政大臣,正当他要大展身手、与朝中大臣权衡力量之时,他收到一份来自太子太保、内大臣苏克萨哈的奏疏,苏克萨哈以年老体衰,身染重病,不能效忠于万岁跟前为由,请求辞政,回到盛京,为先皇帝守陵寝,以此才能保一线生息,全身而退。 玄烨看了这份奏疏,原本该高兴,如此一来,苏克萨哈辞政,同样身为辅政大臣的鳌拜又焉能再把持朝政不放? 然而,玄烨默声沉思了,坐在御榻上纹丝不动,不知是否该批准,倘若批准,必定会对鳌拜造成极大的不利,而他刚亲政,若是将鳌拜逼急了,又该如何处理? 亲政后,他的皇祖母便退居幕后,不再干涉朝政,所有的一切必须由他亲自处理,因此,苏克萨哈请辞之事,成了他亲自为政后的第一个艰难问题。 玄烨想了一阵,在做出决定之前,他在自己乾清宫的小书房内召见了鳌拜,鳌拜已经看到了苏克萨哈的奏疏,此时正在气头上。 过去汉大臣上奏的汉文奏章他看不懂,全凭索尼处理,或是叫大学士直译给他听,多半理解点意思,而索尼一去,鳌拜的亲善班布尔善便做了内秘书院的大学士,此人极为精明,汉大臣在奏章中如何含沙射影一眼瞧出,如今让鳌拜知道那些汉大臣集体串通揭他这几年将朝廷治理得乌烟瘴气,偏偏苏克萨哈又以辞政来一招以退为进,他鳌拜当真要恼火,并对苏克萨哈充满了恨意! 鳌拜前脚刚走进书房,洛敏后脚便到了乾清宫,她并不知道玄烨召见了鳌拜,依旧笑意盈盈地走到小梁子面前,却瞧见小梁子面色凝重,洛敏觉得奇怪,便问:“皇上呢?” 小梁子压低了脑袋,轻声道:“回公主,皇上召见了鳌大人,这会儿正在里头谈话呢。” 闻言,洛敏蓦然瞪大双眼,问:“你是说鳌拜鳌大人?” 小梁子点头。 洛敏朝门口望了一眼,随即低头暗忖,心里不由浮起一丝担忧,她不清楚这几天朝堂发生了什么,可玄烨才亲政七日便召见了凶神恶煞、独揽大权的鳌拜,可是要对他做出什么手段?印象中,玄烨与鳌拜的矛盾激化应该在鳌拜擅杀苏克萨哈及其一家之后,苏克萨哈……一个念头猛然从脑海闪过,难道是苏克萨哈决定告老归田和鳌拜来个鱼死网破了?若是真的,那玄烨会怎么做?此刻他会不会有危险? 她虽知今后玄烨会顺利擒拿鳌拜,可在那之前,她不能保证玄烨会安然无误,毕竟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 许是关心则乱,她竟是燃起一股子冲动,恨不得直接冲进书房看个究竟,然而才动步子,便听到前方木门“吱呀”一声,继而走出一个身穿石青色官袍的高大男子,洛敏立即退到一边,埋低了头,幸而鳌拜今日怒气正盛,才不会注意左右,否则洛敏这样兴许会叫他认出来,届时便真的麻烦了。 直到鳌拜走远,她才抬起头,旋即转身走进书房,放下食盒,心中非常焦急。然而这头着急,那头的少年皇帝却不动声色地站着练字,屋子里一片寂静。 洛敏见他如此气定神闲,想必刚才没出什么事儿,是她多虑了。她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玄烨身边,看着他写的字,头脑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你这字,真是越发好了,若不是怕别人有心,真想问你要来,装裱了再挂到我屋里。” 玄烨搁了笔,看着她道:“你若想要,便拿了去,只当是儿臣献于皇额娘的一片孝心,何必想得过多?” 洛敏恍然,确实是她想多了,虽不能挂在自己屋里天天看着,可放在荣惠屋里也是一样,反正隔得不远,多走动走动,也就能睹物思人了。 “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到。” “不是我想得周到,而是你看上去有心事,方才着急进屋,倒不像你的一贯处事。” “我听说你召见了鳌拜,心想他会不会……” “过去不是你让我沉着冷静、隔岸观火?这会子倒是自乱阵脚了。”玄烨笑道。 “那还不是因我……”她也是关心则乱,不曾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玄烨他,远不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的三阿哥了! “好了好了,我知你在为我担忧。”玄烨心头喜滋滋,鳌拜在自己心中倨傲无礼的影子也都暂时消去了,“我召鳌拜只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心思是否如我所想。” “你要怎么做?” “我命鳌拜拿了苏克萨哈的奏章交由议政王及贝勒大臣们会议,稍后回奏了再做安排。”他虽亲了政,朝中政事却非他一人能够掌控,同时,他想投石问路,试一试鳌拜的深浅。 洛敏了然地点了点头,既然他已做出了决定,她便不再多问,只要他没事就好。 * 三天后,洛敏再见玄烨,却在他脸上瞧见了与前几天大相径庭的神色,他沉着脸,阴云密布,继而冷笑一声:“才三天时间,鳌拜竟擅自主张将苏克萨哈下了狱,还定了二十四项大罪,要凌迟处死!” 端着点心的手一顿,洛敏虽有意料,可亲耳听来仍是惊异道:“二十四项?” “折子在这儿,你自个儿瞧。”玄烨毫无顾忌地翻了案桌上的奏折,递给她,洛敏接过打开,顿时一片安静,只有翻动折子的的细微声响,折子上罗列了鳌拜为苏克萨哈拟定的二十四项大罪,全都符合历史。 洛敏边看,玄烨边根据记忆道:“这二十四项罪状也并非全然无理,前面数项说他怀抱奸诈、欺藐主上、任意诡饰倒是属实,当年皇阿玛病重,他却妖言惑众,而哭送皇阿玛梓宫时,他竟敢乘马,还用皇阿玛陵寝之陵砖砌自家厨房……他固然有罪,但却罪不至死,更不该判凌迟之严刑!皇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洛敏阖上折子,一脸关切地看向他,“你当初命鳌拜传旨议政王大臣必然有自己的用意,只是他们瞧你年幼,又亲政不久,想你什么都不懂,便大力操控如前,却忽视了皇帝不再是当年的皇帝,经此一事,鳌拜专横已是昭然若揭。”洛敏顿了顿又道:“虽说如此,可鳌拜权倾中外,议政王大臣们不能不有所顾忌,必然会投其所好……既然事已成定局,苏克萨哈也只能认命,你也别怨自个儿,好歹算是除了一个隐患。” 玄烨心头颤动,不想最了解自己的还是他最爱的皇姐。没错,他本想让议政王大臣们会议苏克萨哈是遭鳌拜逼迫才不得不辞政,鳌拜专横自明,也理应一同罢辅政,留下一个没有主见的遏必隆便好对付了,怎料他还是低估了鳌拜在朝中的势力! 他如今最该留心的果真还是鳌拜,至于苏克萨哈的生死,以他这个尚不得民心的皇帝来说,已是由不得他了,何况他也不能为苏克萨哈而和鳌拜撕破脸皮,那样便要闹得狗急跳墙了!想来往后还得从长计议。 洛敏见他沉默,又道了一句:“若是皇玛嬷,定也不想你为此费神,苏克萨哈确实犯了大不敬之罪,只是当年无人揭发,你我都是亲眼瞧见的,治罪杀他,也算不上是君主失德,要怨也只能怨鳌拜将罪治得太严。” “若不费神,倒还真成了姑息养奸。”玄烨深皱眉头,苦笑一声。 “养着吧,养到他骄横跋扈、众叛亲离,咱们也就先忍着,慢慢积蓄力量,再伺机而动,最后一举除之。” 江山社稷、生杀大权在他手中,又岂能交由他人?这个鳌拜,他是除定了! 康熙六年七月己未,鳌拜逼迫玄烨下旨,玄烨恳求鳌拜能否将凌迟改为绞杀,鳌拜心想反正是一死,便勉强答应,最后以二十四项大罪绞杀处死了苏克萨哈及其子姓。 七月癸亥,玄烨加恩辅臣,鳌拜、遏必隆辅政七年,大有功于社稷,此次又扳倒了苏克萨哈,为朝廷除了后患,在原有的爵位上又加此二人为一等公。 此事传入太皇太后耳中,即刻召了玄烨进慈宁宫,问他这样做的原因,玄烨起初是愤愤不已,说到后来,眼里亮光闪闪,更是胸有成竹,他不能让鳌拜、遏必隆二人如王莽、曹操那般欺负孤儿寡母,他不会让历史重演! 除此之外,他还要给联名奏请他亲政的藩王及他们的世子等人加封受赏,以示国恩。 看着如今的玄烨,太皇太后不禁热泪盈眶,玄烨长大了,她该放心了,他的皇阿玛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索尼病死,苏克萨哈被绞杀,遏必隆一如既往,逢人打哈哈,当年叱诧风云的四大辅政,如今俨然只剩鳌拜一人呼风唤雨,鳌拜的专政,更令玄烨怒不可遏,然而怒归怒,不可轻举妄动。 就这样,在喜怒交织中,人们度过了康熙六年。 康熙七年的春天,京师红霞满天,大仓木胡同喜庆非凡,简亲王府迎来了七年以来的头一件喜事,简亲王德塞与乾清宫三等侍卫塞林之女完婚。 是日,洛敏作为德塞的同胞姐姐,得太皇太后允旨出宫道贺。亲王迎娶侍卫之女当真可与前年鳌拜之侄迎娶和硕公主相比,同样是隆重盛大,亲王府前也是络绎不绝,朝中大臣纷纷高冠彩服,手持贺礼,逢人嬉笑。 喜宴摆在正堂和正堂前搭了天棚的院子里。那一桌桌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席面大半都由皇家赏赐。院子里两人一席,招待的是三品官和二品汉官;正堂里一人一席,请的是内院大学士、六部堂官及领侍卫内大臣,其中占多数席位的,却还是几位叔王。德塞坐在主位,他的几个兄弟墨美、喇布、雅布等分在他的左右席陪客,前简亲王的几位福晋、侧福晋、庶福晋也都在这里。 德塞今日穿了一身喜庆吉服,他腰板挺得笔直,坐姿相当周正,脸上的表情非常喜悦和气,就像万里无云的晴空,宴席间的谈笑轻松欢愉。 前院的喜宴十分热闹,洛敏却不在席间,而是备了礼独自坐在后花园饮茶,弟弟结婚大喜,她自然高兴,只是她不高兴在前院笑得脸部僵硬。 直待前院酒过三巡,暮色四合,洛敏才亲自见上弟弟一面,给他道喜。王府后花园大有专供饮宴的亭子,洛敏正在亭子里,前院宴席一散,德塞便听下人通传,匆匆赶来见她。 “额云!”德塞一脸喜色,似有三分醉意,笑呵呵地朝她大步走来。 见是德塞,洛敏笑着放下茶壶,站起身看着他奔到自己面前,“今儿起你便是大人了,可不能再像儿时那般随意嬉笑了,要有王爷的样子,也要有夫君的气度。”洛敏执起手帕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掖了掖领子,语重心长地笑道。 “嗯,塞儿明白。”说着,他坐了下来。 洛敏在他对面坐下,见他径自斟茶,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像洛奇了……莫名地,她竟又想起了三百多年后的生活,不知洛奇过得如何,是不是也已经结婚了? 洛奇……德塞……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而她自己,倒是和敏公主长得完全不同,过去不怎么在意,此刻竟是觉得神奇。 “额云,喝茶。” 洛敏回神,笑着端着他送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道:“恭喜塞儿今日大喜了,只是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宫了。” “啊?可我才与额云相见呀!”德塞腾地站起,满是不舍。 “傻孩子,要想见面还是会有机会的,待到了大节日,你我便能再见,又或是你赶紧和福晋生个胖娃娃,我也好来道喜。” 闻言,德塞倏地红了脸,羞涩得不敢说话,洛敏仍笑着,瞧他的样子,不必问,也知他是喜欢钮祜禄氏了。 洛敏放了心,与德塞道了别,回宫的路上,她又敛起了笑容,有一个念头,始终围绕心头不去。 ------------ 39第三十九章 洛敏回到宫中,由云秋服侍着盥洗更衣,她累极了,伸直手臂像个木头人似的任由云秋摆布,一句话也不说,就连奉茶也不喝,云秋见她自离开简亲王府后便一直这样,心事重重,心里担忧,却也不敢多问。 “太后吉祥!”云秋的声音忽然令洛敏一愣,继而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荣惠面带微笑,浅浅的梨涡、熠熠生辉的眸子,令她即刻醒过神来,“敏敏给皇额娘请安。” 荣惠伸出手,拉着她,“这是怎么了?不是才从简亲王府回来?怎瞧不见一丝喜色?” 洛敏愣愣地望了荣惠一阵,摇了摇头,笑道:“塞儿大婚,敏敏是高兴得傻了。” 闻言,荣惠笑容更深:“你这孩子……也是,自你阿玛额娘大逝后,王府里不曾见过大喜,如今塞儿成家,想必你阿玛额娘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嗯,塞儿如今很幸福,阿玛和额娘在天有灵,定会宽慰了。” 为人父母,养育子女,除了见他们健康成长,亦是盼望着孩子们成家立业,只是简纯亲王夫妇没有这个福气,早早离了世。 荣惠一双明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丝灰暗,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轻轻搂着洛敏,待她如往初。 洛敏靠着荣惠,随意问道:“皇额娘,和敏敏说说额娘的事儿吧。” 荣惠身形一顿,笑道:“你鲜少过问你阿玛额娘之事,今儿怎来了兴致?” “塞儿成人,敏敏为之高兴,也替阿玛额娘高兴,只是我与塞儿未能在阿玛额娘在世时奉孝膝下,敏敏惭愧,如今才想着多了解他们一些。” “那敏敏想知些什么?” “皇额娘不妨说说您与额娘在科尔沁时的生活。”洛敏从荣惠怀里睁开,一双眼睛发亮似的盯住她。 荣惠怔了怔,穿过洛敏的眼睛,记忆慢慢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时候,用满人的话来讲,她和姐姐都还只是天真烂漫的塔拉温珠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故乡的大草原、无边无际的科尔沁,她们活泼愉快地高歌,歌声响遏行云,她们骑着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坐在马背上仰望蓝天白云,无忧无虑。 那时候,她们以为那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也以为可以幸福一辈子,与蓝天为伴,与草原为舞,可是她们不曾想到,几年后,她们来到了广袤的大清国,一个成了亲王福晋,一个嫁给了大清的顺治皇帝,梦想破灭了,草原上的歌声不在了…… 人人以为嫁入皇家便可享尽一生荣华,作为国母更是深受百姓景仰,可又有谁知,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被禁锢在紫禁城的大院子里,飞不出,逃不走,她的阿姐亦是如此,她们再也不能在草原上高歌,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放声大笑,满蒙联姻,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牵涉着千丝万缕,她们的一生唯有这样了,也认命了。 原以为能和阿姐在京师相依相伴,可惜阿姐命薄,还没看着儿女成家便已离他们而去……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 美丽的姑娘,扎着破乱的裙, 骏马的步伐轻巧,姑娘的歌声醉人, 幽深的大草原,宽阔的斡难河,抚育着幼小的孩子们…… 不知不觉,荣惠哼起了久违了的高亢悠长的曲调,眼里泛着泪光,气氛一下子伤感了起来。 荣惠唱得真情,说得动容,就连洛敏也在骤然间感到心热鼻酸。 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可幸福总会选错人。 洛敏本想继续问下去,不想勾起了她埋藏心中多年的心酸,便不忍再问了。 当歌声戛然而止,洛敏扯了帕子给她擦脸,荣惠脸上重又漾起了笑意,遮掩脸上的几分尴尬,道:“大喜的日子,本该高高兴兴,可额娘我又扫兴了。” “不,皇额娘是真情流露,您的歌声仿佛让敏敏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大草原,看到了您的故乡科尔沁!” “那敏敏可想学?” 洛敏点头,如此愉悦欢快的曲调,换做任何人听了都想哼上几声,只是她又怕勾起荣惠的记忆,伤了神。 然而,洛敏方点头,荣惠便又扯开嗓子唱了起来,不同的是,这一回是真的欢愉,仿佛歌声围绕着白云,飘扬在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久久不散。 洛敏跟着荣惠唱,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响彻整座慈仁宫,宫里林立的太监宫女不懂蒙语,也不知道这对母女在唱些什么,只是被高亢的歌声感染着,似乎自己不是身在紫禁城,而在广袤的草原之上。 天色黑暗,星辰明亮,慈仁宫外的夹道上,一对年过半百的主仆提着宫灯,慢悠悠地路过,听到歌声,身份尊贵的那一位停下了脚步,抬起头仰望着星空,一时间,眼前的一切全都模糊了。 “老祖宗,这歌声……”苏麻喇姑看向太皇太后。 “可像四十年前的你我?” 苏麻喇姑心头一悸、鼻头泛酸、热泪盈眶,四十年前,她们也是这样相依相伴,在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唱着高亢嘹亮的歌儿,一片欢声,四处笑语。 想不到已经四十年了啊!更没有想到还能幽深的宫苑里听到故乡的歌…… “像,却又不像。” 太皇太后放平了视线,望着慈仁宫的大门轻叹一句,“是啊,她们是母女,而咱们……是姐妹。” 苏麻喇姑眼里的泪光闪烁不定,泪花悄悄滑落脸颊,四十年的始终不渝,她们之间早已不再只有主仆之情,还有一份深厚不可估量的姊妹之情! “若是再年轻个二三十岁,咱们也跟着一块儿唱,可我老了,有心无力,还是回宫念佛去吧!” “太皇太后风华依然不减当年,在奴才的眼里,您永远是当年那个俏丽无双的小格格!” 太皇太后但笑不语,她知道苏麻喇姑说的不是奉承话,却也不是真正的大实话,她哪还是当年那个青春洋溢、轻松洒脱的布木布泰?她如今只是一个至尊至贵、至高无上的孤老太婆! 想起早上梳头时,苏麻喇姑又偷偷拔了她的白头发,她以为自己很小心,不会被她发现,可是,头发长在自己头上,有几根黑发不知,但有几根白发,一目了然。老太婆了,哪有头发不白的道理? 她扯开嘴角笑了笑,举步向前,苏麻喇姑紧跟着,追随着她的女主人。 * 五月的清晨,洛敏依例前去慈宁宫请安,因天气热了起来,她让云秋备了顶肩舆,坐在上面由人抬了去。 肩舆轻轻地一晃一晃,甚有节奏,洛敏坐在上面神色无常,只是心里觉得颇为好笑,仿佛由人这般高抬着,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肩舆停在慈宁宫前,洛敏由云秋扶着走下,闻着一路花卉混杂着檀香,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慈宁宫寝殿侧的西次间内,太皇太后坐在明黄宝座上,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正满心欢喜地逗弄着,洛敏轻轻走上前,行了请安礼,太皇太后笑容满面地看向洛敏,“敏丫头,来瞧瞧,这是玄烨的大阿哥。” 洛敏心中一颤,随即又堆上笑容,走了上去,低头看向那八个月大的孩子,一瞬间,酸涩退去了,竟是浮上了一丝丝甜蜜,这孩子,长得与玄烨何其相似! 大阿哥在去年九月出生,那会儿玄烨才亲政两个月,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顾及不到怀了孕的荣贵人,直到荣贵人分娩的消息传到乾清宫,玄烨才想起此事。 虽说是酒后误事,对荣贵人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时候见了粉嫩嫩、皱巴巴的大阿哥,他也是激动过的、高兴过的,因为那是爱新觉罗・玄烨的第一个儿子,他有后了,大清有后了! 看着玄烨紧张、激动的模样,洛敏难过是有的,转而高兴也参杂了一些,那是他的儿子,若是因对生母无爱而冷落孩子,那才真的叫她感到心酸而发寒。 如今这样,对谁都是最好的。 洛敏伸手轻轻拨弄了大阿哥的小脸蛋,滑嫩嫩的惹人怜爱,粉嘟嘟的小嘴张开吐着唾沫星子,逗得太皇太后眉开眼笑。 “大阿哥,我是你姑姑,可要记得哦。”太皇太后赐了座,洛敏坐在边上前倾身子与大阿哥嘻嘻哈哈。 “哀家瞧这孩子与敏丫头你颇有缘,来,你来抱抱。”说着,太皇太后正要把孩子交给她,谁知她却退缩了,长这么大,她从没抱过孩子,真怕弄伤了幼儿。 “皇玛嬷,还是让奶娘来抱吧,您瞧大阿哥,好像是饿了。”她瞧大阿哥努着嘴,一张小脸没之前和悦,猜着是不是饿了。她没带过孩子,却也曾见同事带过,多多少少还能猜个几分。 太皇太后凑近一瞧,看准了苗头,“哟,看来是真饿了,苏麻喇姑,赶紧抱去给奶娘喂奶!” 苏麻喇姑上前一步,双手托住幼小的婴孩,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苏麻喇姑抱走了大阿哥,太皇太后没了乐子,便又寻到了洛敏身上,“你皇额娘近来可好?” “回皇玛嬷,皇额娘一切安好。”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掀了茶盖,呷了一口,半垂着眼睑道:“前几日正巧路过慈仁宫,听到你们娘俩儿在唱小曲儿,很是动听。” 洛敏微微一愣,“皇玛嬷当时在慈仁宫外?怎不叫人通传一声?” 太皇太后轻轻将茶盏搁在炕桌上,摆摆手,“那会儿夜深了,你们娘俩儿唱得兴致高,哀家听听也就罢了,不好打搅,想来也有四十年没听那曲子了。” “皇玛嬷若是不嫌敏敏歌喉不够嘹亮,敏敏倒是可以为皇玛嬷唱上一段。” “若要真唱怎能只唱一段?敏丫头,你给哀家再唱一曲,就那晚的曲子。” “好。”洛敏见太皇太后今日兴致浓,心里也高兴,便清了清嗓子,高歌而起: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 美丽的姑娘,扎着破乱的裙, 骏马的步伐轻巧,姑娘的歌声醉人, 幽深的大草原,宽阔的斡难河,抚育着幼小的孩子们…… 欢快悠长的曲调在慈宁宫中萦绕不断,太皇太后闭着眼睛,双手置于膝盖,景泰蓝指甲套随着节奏一上一下,不久,年轻的歌声里伴起了沧桑的歌喉…… 一曲完毕,太皇太后睁开双眼看向洛敏,笑道:“敏丫头的蒙语是越发精进了。” “那都是皇玛嬷和皇额娘教得好。”洛敏从小由两位来自蒙古的格格亲自教养,无论是蒙语,抑或是蒙古人的习俗、生活习惯,全都不陌生,好像她天生就该生活在蒙古。 “教是一方面,到头来还是你这丫头有慧根,后宫几个丫头里,什么都是你学得快,如此一来,哀家与你皇额娘也就放宽心了。” 洛敏自然知道她们为何会宽心,虽不愿提及,但该面对的始终还要面对。她半低着头,看上去像被夸赞得有些难为情。 太皇太后并没瞧她,只是望着座前袅袅升着紫烟的铜鹤香炉,轻叹一声道:“咱大清的公主历来都是下嫁蒙古,月丫头年十二便嫁了靖南王三子,那是为了安抚藩王,想来总是欠些妥当,好在敏丫头还能代咱们回蒙古娘家一趟……”太皇太后顿了顿,看向洛敏,又道:“敏丫头也该有十六了吧,芳华正盛,像你这个年纪早该与达尔汉王的长孙完婚,只是……” 话说了一半,太皇太后又经不住叹气,她虽不再说了,洛敏多半也能猜到她在感叹什么,伤感什么。 康熙四年时,她的未来祖姥爷满珠习礼亲王去世了,那时候玄烨刚大婚,喜庆一阵后,太皇太后又独自哀伤了一些时日,除了前朝大臣,后宫里头知道的人并不多,荣惠却从太皇太后那儿得知了一些,并告诉了洛敏,虽多少知道史书对敏公主的记载,但她不知敏公主迟迟不嫁是何原因,如此一来,她便明白了太皇太后和蒙古那边为何在近三年间没有提及她的婚事。 然而,三年悄然而逝,眼下到了康熙七年,皇帝亲政,朝廷政局动荡,她却不愿去想太皇太后是否有意在近期内让她与那位蒙古亲王的长孙完婚。 数年过去,当年那张稚嫩腼腆的脸庞早已模糊不清,或许人家也早忘了自己,或许他也不想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只是长辈们一早做了决定,他们只能为了江山社稷,牺牲自己,一代一代,永无止境。 ------------ 40第四十章 匆匆数月过去,一转眼又到了康熙七年岁末,早一个月前,紫禁城里各处宫门便已开始张贴大红沥金的“福”字,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年三十这一日,玄烨天未大亮便已起床盥洗,换上崭新的吉服,进行了整整一天的瞻拜礼,又是祭拜天地,又是接见臣工,又给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安……忙活了一天,终于到了夜间,所有人聚集到了乾清宫左侧的昭仁殿东小屋吃饺子,歌舞升平,其乐融融,温暖如春。 宴席间,人们的注意力不再只有皇帝一人,也常把话题引到两位刚得圣宠的小主身上。 “近年来得皇天庇佑,咱这宫里真是喜事连连,皇上去年才得皇子,今年又添了一公主,可谓是好事成双啊!”靠御座右侧的妃嫔席间,惠贵人那张颇有福相的脸上堆满笑意,顾及左右,又时不时看向御座上的玄烨。 众人接准势头,纷纷凑趣,道:“是呀,皇上儿女成双,大清有后,那是上苍庇佑我大清注定要千秋万代啊!” “是呀是呀,今儿个好日子,荣贵人怎不带着大阿哥出来遛遛?”说话的是跟在佟佳贵人身边的常在董氏,员外郎董达齐之女,去年秋天入的宫,平日里一个人不怎么说话,大日子倒是挺爱凑热闹。 董常在才把话说完,脸上带着笑意,身旁的佟佳贵人便瞪了她一眼,宫里谁不知道,凡妃嫔生下的孩子,无论位分,无论男女,皆要抱走了在别处带大,由保姆、乳娘悉心照料,平日难见亲子一面。这会儿大阿哥还在乾西五所里安睡,荣贵人又岂能带着来这屋里团聚吃饺子? 董氏一句话把好好的气氛给搅僵了,众人悄悄瞥向坐在席间含笑低头的荣贵人,她倒是大方,不怒不嗔,更是让董氏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坐在皇帝边上的皇后缓缓开口打破了僵局:“本宫昨儿去瞧了大阿哥,吃得好,睡得香,一双小眼儿骨碌碌转得可灵活了。” 皇后一提及大阿哥,荣贵人脸上立马浮现光彩,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孩子过得好,做母亲的也就宽慰了。 “大阿哥近日正在学步,待走得稳当些,荣贵人也可去瞅瞅。”前头屋子里飘满了女子的细柔之声,这会儿来了一句略显沙哑的浑厚之音,众人便将视线转移到了男主人身上。 荣贵人难掩激动道:“嫔妾谢皇上!” 大阿哥出生至今,荣贵人这个做生母的,在分娩当日见过一面后,便眼瞧着大阿哥被抱去了乾西五所抚养,只有太皇太后想念曾孙时,才会叫人抱去慈宁宫暂养一段日子,荣贵人也就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才得见大阿哥一面。 天家的子嗣在平民百姓看来似乎是享尽荣华富贵,殊不知也因如此,他们的命运被早做了安排,多了什么,便也少了什么,除却衣食无忧,或许还不及老百姓活得快乐自在。 一个个,皆是如此。 前不久,皇帝又新添了一位公主,养在了慈宁宫寝殿侧的西次间里。紫禁城连年添喜,太皇太后喜不自禁,除了安排保姆、奶娘,也时常叫苏麻喇姑前去照料。 大公主的生母本是皇后宫中的侍女冬儿,见乖巧便拨去了乾清宫使唤,不想不久便受了恩宠得孕,生了大公主,升做了官女子,位分虽不高,但好歹成了小主,再不用做那些杂役,如今和惠贵人她们一块儿住在翊坤宫,冬儿与春妞儿一样平步青云,后宫里头的人无不艳羡,只是不比生了皇子的春妞儿更为人在意。 而那几个早早入宫的贵人,包括皇后,这几年来却是一无所出,不免叫后宫里的老人家们有些挂怀。 家宴后,众人退散,洛敏也让云秋搀扶着准备回寝宫,她没让人准备肩舆,只是徒步走在夹道上,往寝宫而去。人影散了,眼前才彻底清静,若不是看在玄烨的面子上,想必她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个小家宴,也不至于乱了耳根子,乱了心绪。 她心知冬儿是皇后拨去乾清宫的宫女,她让玄烨去坤宁宫“报恩”,不想到头来有喜的却是冬儿,玄烨耍了什么心思她不会不知道,他这是变了法子来抒发不满啊! “公主,请留步!”才离乾清宫不远,便叫身后的小梁子喊住,洛敏顿步,回身,小梁子已来到她跟前,“公主,这是皇上让奴才交给您的。”小梁子伸手递上前,云秋接过,交到了洛敏手中。 “有劳了。” “奴才告退。” 待人走开,她才缓缓展开那张卷起的小纸条,匆匆瞅了一①38看書网速揉成一团攥紧在手心里,眼角不禁意间浮上温暖之色,歇了歇气又朝云秋说道:“走吧。” 云秋老老实实跟着洛敏走,也不管那纸头上写了什么。 回到住处,她先去荣惠寝宫坐了一会儿,娘俩儿说了几句贴心话,守了岁,便又离去了。待人都歇下,宫中寂静无常,洛敏方叫云秋帮着换了衣装,准备出去。 临走前,她对云秋叮嘱道:“你在宫里守着,我出去一下,即刻回来。” “嗯,主子,这天儿还没开春,夜里寒气更重,要不奴才再给您加件大氅?” 洛敏摇了摇头,道:“虽说这会子宫中宵禁,可宫女披着大氅总归太过显眼,你给我穿得够多了,别担心。” “是。”云秋垂下头,不再说话,洛敏极是欣慰地看了云秋一眼,心知她关心自己,也知她心里在担忧什么,长久以来,自己做了什么,云秋只是安守本分,从不在旁多嘴,也极力替她保守秘密,尽一个奴才的本分和忠心。 在这宫里头,能留个可心的人在身边确属难得,也没让她瞧见那些为了争相邀功而吃里扒外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当年无意要了云秋来近身侍候,也算是给自己积了福。 离了寝宫,寒风吹得紧,洛敏忍不住抱紧身躯瑟缩了一下,但想着约定的时辰近在眼前,也就不管不顾,顶着寒风向前而去。 路过养心殿,耳畔响彻着紫禁城外的连连爆竹声,一路朝北,匆匆走在西六宫与坤宁宫的夹道上,进了宫后苑,绕到了万春亭,远远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太监宫装的男子身影直挺挺地站立在亭内,正从上而下看来。 洛敏的心“咯噔”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亭内,尚未开口说话,却叫他一把紧紧搂住,“你怎才来?” “陪皇额娘多说了会儿话,讲不定时辰,来的路上我又得避开了人才好到这儿,所以便迟了些。” “你叫我好等,定要罚上一罚!”玄烨在她头顶狡黠一笑,随即放开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脸颊,低下头,贴上她冻得发紫的唇瓣,用力吸允。 这一刻他等了整整一个月,对他来说真是太久太久了。腊月里宫中忙得不可开交,这到了年下,自初一起便准备起了过年,从他开笔写“福”字,到接见臣工的祝贺,再到腊八,过年的气氛越发浓烈,各种祭祀仪式及家宴晚宴纷至沓来,直至今夜的家宴,他俩才得空相见,只是隔着众人,不得互诉衷肠,唯有抽出这仅有的一个时辰,才能悄悄在人迹稀疏的花园子里见上一面。 玄烨憋了太久,相思之情与日俱增,他紧紧搂着她,用力吻着她,不愿松手。 洛敏闻着他的气息,同样释放这一份积存数日的浓郁的相思情! 良久,两人终于分开,洛敏低头喘息着,玄烨一边低喘,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的面容泛着沉醉的红晕,迟迟不肯褪去,水汪汪的双眸含着柔情、留着倦意,双唇微微颤动着,无法掩饰内心的欢乐,还有眉目间那出人意外的几分妩媚,都令他情难自控,恨不得搂着她、吻着她,直到海枯石烂。 可是,他如今不能,他们只能私会一个时辰,到了丑时,他又要穿起吉服,忙上一整天。 两人一时沉默住,除了远在城外似有若无的鞭炮声,便是彼此的呼吸声。 “阿嚏!”蓦然,洛敏掩嘴打了个喷嚏,玄烨心下一紧,立即捉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心疼道:“我不该约你在这儿相见,瞧你,冻成这样,可不要着了风寒,我送你回去!” 洛敏拽住他,道:“好不容易与你瞧上一眼,才不到半个时辰,别急着赶我走!” “我哪是赶你,我是心疼你呀!” 洛敏心头一悸,靠上他的肩膀,“有你陪着,我便不会冻着,即便他们在屋里加再多的炭火,也不及你这双手掌来得温暖,再呆一会儿,我便回去。” 她的话听来感动,玄烨也不愿割舍这一份得来不易的温存,便遂了她的意,将她紧紧搂在身旁坐在亭子内,静静共度良宵。 许是恋人的甜蜜氛围感染了天地,风停了,雪化了,若洒上一片甘霖,这满园子的花卉佳木便能在顷刻间傲然盛开,温暖人间。 洛敏靠着他,声音也柔了几分,满脸平静道:“前儿我去慈宁宫瞧了大公主,脸蛋儿粉嫩,很是可喜,如此可人的娃娃,离了额娘总觉着心里发酸,你瞧着能不能和皇玛嬷说说……” “祖宗规矩,皇家子嗣一旦诞下,便要从生母身边抱离,你想让我去求皇祖母恩准她们娘俩儿住在一块儿,怕是行不通。”不等她说完,玄烨便已猜准了她的心思,她为他的子女如此思前想后,也不知是悲是喜,唯有暗自叹气,若无其事地回答她。 “没有试过又怎知行不通?骨肉分离,你也知个中苦寒。”洛敏依旧不依不饶,一反常态。 玄烨低头沉思,她说得极准,他何尝不是如此过来的,自出生便离了生母,从小没有得到过额娘的爱抚,孤零零地从不知母爱是为何物。 玄烨感同身受,开始动容,“送回生母身边抚养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可以试着与皇后说说,瞧她是否愿意抚养这个孩子。” “也好,冬儿本就是皇后宫中的人,如此也好有个照应。”洛敏想了想,又道:“眼瞧着你都有了阿哥公主,好是好,可毕竟不是嫡出……” 玄烨忽而起身,脸色不及方才好看,“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她处处为自己着想,有时感动,有时却……觉得心烦!倘若她不是他的皇姐,而是一个平凡的八旗女子,怀着超乎常人的品貌才具,那么,他定会将皇后之位赐予她,让她宠冠后宫,他们的子嗣定也会绵延不绝! 可是,他不能娶同宗姐妹,亦是有了一位皇后,这一切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 洛敏知道自己又惹了他不高兴,可也没有办法,即便她不帮着旁敲侧击,将来太皇太后、皇太后,定也是会帮着忧心的,她只是顺应历史,尽人事罢了。 她记忆里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虽然自那日太皇太后与她谈及蒙古婚事后便没再提及,可她印象中仍没有忘记史书对敏公主的记载,康熙七年的子时已过,如今康熙八年……既然她无法永久陪伴他,不如叫他好好珍惜皇后。 玄烨走在前头,洛敏默默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乾清门,两人在沉默中分道扬镳,玄烨终究是在气她,可就算洛敏心知肚明,也不愿去安慰了,不愿去解释了…… 两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背身而去,一个朝左,一个朝右,走了几步,他回头,她背身,又走了几步,她回头,他背身,心里空了,便再也没人回头。 回到寝宫,屋里的灯火已全数熄灭,门口每一个人守着,洛敏心思沉重,没想太多便推门走了进去,悄悄喊了一声:“云秋?” 没有人回应,心想云秋许是睡了,便作罢不再唤她,举步朝里走,然而才走一步,耳旁吹过一阵风,眼前一亮,接二连三,顿时屋里照得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洛敏遮了遮眼,皱眉:“云秋,你这是……” “敏敏回来了?”这声音……洛敏的心“咯噔”一跳,随即垂下手,循声望去,那个满脸笑意,坐在炕榻上的贵妇人不就是…… 脚下如灌了千斤重的铅水,身子僵硬,声音颤颤巍巍道:“皇额娘……” ------------ 41第四十一章 荣惠安然坐在炕榻上,虽然脸上笑着,可洛敏心知这笑是与往日不同的,温柔被质疑取代,不禁心生恐慌,她慌忙地看了跪在地上的云秋一眼,云秋自她进屋后,便一直垂着脑袋,浑身颤抖着。 那一瞬间,仿佛她的希望落空了,梦想破灭了,多年来的苦心、爱心、痴心……所有的一切只怕都在这一刻到尽头了。 “皇额娘!”她“扑通”一声跪在荣惠跟前,“是敏敏一意孤行,与云秋无关,请皇额娘莫要责罚于她!” 荣惠闭口不言,只是朝身旁的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刘嬷嬷随即打发了宫人出去,只留了她们母女二人。云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忍着酸痛一瘸一拐地绕过她身旁,洛敏回头眼看着她走出内室,刘嬷嬷陪在一旁,心底满满的酸胀之感压得她异常难受,终究是她连累了无辜。 待屋中冷清了,洛敏复又看向坐在炕榻上一动不动的荣惠,“皇额娘,云秋她……” “放心吧,我只是让她回去歇息了。”此刻,荣惠已是敛起了笑容,她缓缓起身走近洛敏,拉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歇了歇道:“起来吧,在外头一定是冻坏了吧?” 荣惠没有直接将她斥责,而是一如往常温柔地慰问她的安康,洛敏既感动,又愧疚,更多的便是疑惑,因为她不清楚云秋是否将她和玄烨的事全数供出。 “你向来懂事乖巧,今儿怎如此胡闹?深夜里竟穿着宫女的衣裳出去,还穿得如此单薄,若是着了风寒要如何?”荣惠的话令洛敏一颗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言下之意,想必她并不是因那件事而责罚云秋,而是罚云秋未尽到奴才的本分。 洛敏即刻换了神色,道:“穿宫女的衣裳只是敏敏一时兴起,城外鞭炮响得很,敏敏睡不着,便想自个儿出去遛遛,留了云秋在屋里。” “唉,你可知你的‘一时兴起’却是叫旁人受了罪?云秋这丫头与你一样倔强,问她也矢口不说你去了哪儿,皇额娘没有法子,只能照宫规行事,今儿个是罚跪,可长此以往,什么都是保不准的。” 荣惠本在洛敏离去后便准备歇下,可今夜一心挂念着洛敏,辗转难眠,才又起身,披了衣裳亲自去她的住处瞧瞧,怎知一进屋,哪有她的身影,只有云秋一人慌慌张张地跪在自己跟前,问什么却一无所获。 她不动声色,静静地候在屋里,过了整整半个时辰。 又荣惠亲口说出来去始末,才确认事情并未暴露,忙找了理由认错:“皇额娘,敏敏知错了,往后也不会再这样了。” “好了好了,小手冻成这样,可叫皇额娘心疼,今后仔细些,睡不着也不好在大寒天里随意外出了,这几年虽叫太医调理,你的身子也好了许多,可平日总要防着,你能明白,皇额娘自然放心。”荣惠顿了顿又道:“你这屋里炭火不够,稍后皇额娘让人从我屋里挪一些过来,晚上也好睡得踏实。” “多谢皇额娘关怀。”虽是瞒过了荣惠,可洛敏的心里总是堵着不舒坦,多年来荣惠真如生母一般待她,可她连女儿家最贴心的话都不曾与她说过…… 或许,她的选择注定了她此生必将留下遗憾。 荣惠没有多留,瞧着洛敏安然无恙,便由刘嬷嬷扶着回了自己的寝宫。 待荣惠走后,屋里笼起了温暖的熏炉,只是替她加炭火、点香炉的人不再是云秋,而是换了一个比云秋年纪稍长一些的宫女,那本是荣惠身边的人,名唤“晴夏”,人如其名,笑起来宛如夏日晴空,暖人心窝,却也带着些火烈、烧心一般的刺痛。 屋里飘起了安神的香,洛敏躺在温香软暖的锦被貂褥间,静听着屋外嗖嗖寒风拍打着窗棂,好半晌,安神香管了效用,她沉沉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而此刻,慈仁宫的女主人尚未入睡,她独自跪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在佛祖面前念了整宿的经文。 炉上的线香袅袅不断,主子一宿没有安睡,刘嬷嬷便守了整整一宿,待到了鸡鸣达旦时分,佛堂内的念经声才停了下来,荣惠睁开眼,刘嬷嬷立马上前,“主子,奴才扶您回屋歇一会儿吧。” 荣惠缓缓摇了摇头,抬起手臂,刘嬷嬷搀着她慢慢站了起来,“过会子皇后将携各宫妃嫔来这儿请安,你扶我去换件衣裳,再好好梳洗一番。” 刘嬷嬷瞧女主人面容憔悴,于心不忍,却也不敢拂了主子的意,随即扶去寝宫,替她重新梳妆打扮,换了衣裳。 到了辰时,皇后率领后宫女眷来到慈仁宫依次请安、道新吉,看着一个个春风满面、嘴角含笑的人儿给自己请安问候,荣惠表面挂着笑,心里却融入了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尤其当她看到贤惠端庄的皇后,这种感受更加旺盛。 待宫眷们行完礼,皇后便率她们退出了寝宫,再到各处拈香行礼,尔后一身礼服的皇帝进到宫中,满脸喜气地给她请安,荣惠见到玄烨,心猛地一缩,捏紧了手指,只觉得指尖微微发凉,细长温柔的眉毛一下子抖了起来,然而,很快,她又稳住了心绪,刻意忽略鼻尖幽幽闻到的龙涎香气,漾起笑意,平静道:“起来吧,大过年的,皇帝你也忙累了,夜里不歇一下总会碍着龙体。” 这话不带疑问,直接肯定了他昨夜没有歇息,玄烨身形一顿,确实,他没有功夫阖眼,与洛敏分别后,便即刻回到乾清宫盥洗更衣,从拈香行礼到道新吉、递如意,马不停蹄。 玄烨没有多想,只以为荣惠为他担忧,也并不知道与洛敏分开后发生了什么,他微微低着头,谦和有礼道:“儿臣多谢皇额娘挂怀,儿臣是皇帝,这过年是大日子,许多事儿都需儿臣亲力亲为。” “是呀,皇帝当有皇帝的样子,你还年轻,大清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凡事都要留点心,不能全凭喜怒独断,一失足,千古恨,想必老祖宗也是这般教皇上的吧。” 玄烨顿感奇怪,从前无论是上坤宁宫,抑或是慈仁宫请安,皇太后从不与他如此多言,他们之间只保持着“母慈子孝”的态度,今日却不同,皇太后似是话中有话。 来不及多想,刘嬷嬷已在旁提醒荣惠道:“主子,各亲王、大臣正在殿外等候道新吉。” 闻言,玄烨对荣惠道:“请皇额娘移驾前殿升座。” 荣惠点点头,方才的话题就此停住,由刘嬷嬷亲自扶着离开寝宫,来到前殿,坐上宝座,由皇帝率领早已等候在外的亲王、大臣进殿行三跪九叩礼,礼毕,众人退散,此刻皇后率妃嫔、宫眷等已在各处拈香行礼完毕,又回到慈仁宫依次行六肃三跪三拜礼,而与此同来的公主、福晋、命妇等则在槛外随从行三跪九叩礼。 一场新春仪式完毕,众人散去,皇帝即将回宫书写《心经》,荣惠将自己日夜念诵的《心经》赠予了他。 慈仁宫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荣惠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刘嬷嬷皱起眉头道:“主子,这事儿是否该禀报太皇太后?” 荣惠摇了摇头,“还是罢了,近些年,她老人家难得高兴一回,别叫这事儿去惹她操心,往后咱们多留意着些,可别叫事态越发不可收拾。” “是。”刘嬷嬷半垂着头,想了想,又劝慰道:“主子,奴才瞧着这事儿也不是一两日了,两位小主子的倔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会儿您不和公主道明,想必也是为了顾及公主的感受,若是真将这对苦命……” “这也没有法子,难道你忘了前车之鉴?”荣惠生生打断了刘嬷嬷,接着道:“当年太宗皇帝将妹妹和硕四公主下嫁于辅政大臣遏必隆大人的八哥图尔格,他们将自己的三女儿嫁于当时还是贝勒的敬谨亲王尼堪为福晋,因无法生育而将仆妇的女儿收养为己女,最后事情败露,太宗皇帝大怒,以混乱皇家宗室血统降罪,不但将图尔格夺官赐死,也革去了亲妹妹的公主封号,就连尼堪贝勒也因此被降为贝子,直到先帝爷入关,立了战功才又封为贝勒。” “可是主子,您明知道公主和皇上并没有血缘之亲……” “我明知又如何?太皇太后并不知这一切。”荣惠长叹了一声,又叮嘱刘嬷嬷道:“这事儿断不能让太皇太后听了去,往后甭在提了,若是追究起来,这可是欺……” “咣――”一声巨响,荣惠与刘嬷嬷双双扭头看去,只见寝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她一脸惊愕,身体僵硬,一只描金铜手炉在青黑的琉璃地砖上滚了一圈,停在了凳脚下。 “是真的么?皇额娘,刘嬷嬷说的都是真的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哽咽着,她本想在行完礼后将皇额娘几个时辰前留在她屋里的手炉送回去,从不用通传,她便可进到寝宫里,方才许是她们谈得太入神,才没察觉她站在门口。 她听到了,她全都听到了,原来皇额娘已经发现了,她没有当面道明只是为了顾念她的感受,可即便不说,她又要怎样做呢?洛敏惊愕了,激动了,更是慌乱了,她想求答案,她想知道真相! “皇额娘,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洛敏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住荣惠的手臂,拼命地恳求她告诉她一切,“皇额娘,我们没有血缘之亲,我和玄烨压根儿没有血缘之亲是不是!?” 荣惠的身体剧烈一颤,手也止不住发抖,这一双小儿女的痴情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皇帝的名讳就连她这个嫡母也不敢随意叫唤,可这孩子,竟是叫得这般上口,她还没来得及花心思去防范、去阻止,撞上此刻,好似什么都粉碎了。 荣惠闭了闭眼,不知是大彻大悟,还是于心不忍,拉着她走进内室,刘嬷嬷替这对母女掩上了门,留在了门外。 荣惠在梳妆台前停下,从梨花木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首饰盒,那首饰盒是她的陪嫁物,红缎金丝绣了一圈亮白的珍珠,许多年过去,仍保存得亮丽如新。 她端着首饰盒看了半晌才缓缓打开,里面没有一件珍贵的首饰,只有一撮用红绳捆绑着的乌黑发丝以及四颗小牙,洛敏惊讶了,如此精致的首饰盒里,却只放了这些东西? 荣惠轻轻抚摸着盒里的发丝,轻声道:“这是你满月时剃的胎发,又细又软,你额娘想着你长大了定是个极温顺的孩子。” 她又把手移到了旁边的四颗小牙,“孩子换了牙,上丢下,下丢上,如此才好长快、长齐,只是皇额娘觉着这也是你长大的印证,便留了上下四颗替你保管着。” 回忆令她嘴角浮现了笑意,但随即又消失了,她叹息:“你虽不是你阿玛额娘亲生的,可他们却待你有如亲生啊。” 洛敏愣愣地望着首饰盒,荣惠又道:“阿姐自嫁进王府,身子便大不如前,好不容易怀了头一胎,谁知落草便夭折了,阿姐痛心疾首,你阿玛不忍阿姐忆女成狂,便想尽法子领养了你。” “那我的亲生父母呢?”听完,洛敏竟是出奇地平静。 “当年京师同时辰出生的孩子并不多,更不能生生夺了别家的至亲骨肉,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幕僚打探的路上,离王府十里远的老胡同里捡到了你,带回了王府。” 谁知一位珍贵如宝的公主竟是如此身世,甚至连亲生父母身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她原是被人遗弃的,不,应该是敏公主,她竟是遭人丢弃的婴孩! 既然如此,她便不再管这身体来自何处,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没有爱新觉罗家的血液,她和玄烨并没有违背伦理道德,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爱侣啊! 一时间,兴奋、激动、感恩……她好似对这个社会重新充满了希望,她满怀期盼地看向荣惠,“皇额娘……” “断了所有念头吧,即便你与皇上没有血缘之亲,打从你阿玛收养了你,你的名儿便记在了宗室的玉牒上头,你一天姓爱新觉罗,便是一辈子姓爱新觉罗,是大清康熙皇帝的二皇姐,谁也无法改变!”荣惠强硬的语气令洛敏顿时醒悟,如遭晴天霹雳。 是呀,冒认皇家公主是欺君大罪,即便皇玛嬷顾念旧情、网开一面,那也不可能以妃嫔的身份留在玄烨的身边,朝野内外、满汉之间、八旗上下,乃至君臣、官民、各宗各派各党各门,甚至是蒙古王公……要如何权衡?如何收拾? 这一刻,她的梦断了,情难了,缘,也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儿时玩伴重相聚,上元灯火惹是非。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十一长假来啦~~~有时候放假比工作还要忙,有木有!?虽然要开始着手毕业论文了,但我还是会忙里偷闲,继续码字的,亲们坚持吧! ------------ 42第四十二章 进入正月,京师的雪停了,围绕着庄严肃穆的紫禁城的那一条筒子河也开化了,屈指一算,皇帝登极也已到了第八个年头。上元的前一天,因修缮乾清宫,皇帝搬去了位于乾清宫西南偏远的武英殿。 皇帝入住武英殿的这些日子,洛敏几乎足不出户,她没有忘记荣惠的警语,也没有忘记自己此刻的身份,她和玄烨再不如从前只有彼此二人,玄烨搬远了,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空漆黑一团,屋内灯火通明,从糊了明纸的窗户、门洞投向院中的雪地,院子里飘着寒冷而清新的梅花松脂芳香,屋内的明火“噼噼啪啪”,蜡油滴至烛台,眼看就要烧尽,混着呛人的烟味。“吱呀”一声刺耳的门轴响,步声“橐橐”,衣袍“窸窣”,有人走进,掀了灯罩,换了新烛。 又一阵窸窣,离得更近,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下,她放下书,皱了皱眉,“什么时辰了?” 晴夏拿着剪子的手顿住,恭敬道:“回公主,四鼓更漏了。”说着,她继续去剪烛芯,盖上灯罩,往边上站了一些。 屋里的烛火换了又换,不想已到了四鼓更漏时分,没有云秋在旁提醒,这段日子看书总不注意时辰,偏偏宫里的人都叫荣惠撤换了,瞧谁都不贴心。 荣惠换了她身边的人,做的什么心思,洛敏自然清楚,这几天她也确实安分许多,除了上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几乎足不出户,只是留在寝宫里看书,就连院子都极少去,无论做什么,都由晴夏一刻不离地盯着。 这不,她看书看得晚,晴夏也就时刻守着,倒是忠心。 洛敏也不恼,只是认命了,也理解荣惠的处境。在他们无忧无虑的年纪,可以毫不避嫌地玩在一起、吃在一块儿,这会儿他们长大了,什么都要避着、防着,更不能忘了宗室,而生男女之情。 “晴夏,把灯都灭了吧。”她轻轻合上书,放在炕几上,不用晴夏搀扶,慢慢走向寝间。 灯灭天暗,除却她这住处,紫禁城各宫各处廊檐下明灯两盏高高悬挂,城外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灯节,其时,冠盖蹁跹,绣衣络绎,城市张灯,金吾不禁,只为庆贺上元佳节。 而到了十六这一日,民间的灯市最为热闹,人多、灯多、月亮、花繁。紫禁城东华门外,坐落着一座华贵的公主府,离灯市不足两里之距,公主出府门,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挂起了花灯,五彩缤纷,密如繁星,煞是好看。 街市上,孩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动物花卉,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柔嘉公主眼里蒙上柔光异彩,忽然,如雷的轰闹声劈头而来,秧歌锣鼓、踏歌摇铃、丝竹箫管、唢呐竹笛、腰鼓花鼓太平鼓无休无止,响成一片,男儿呼喊,女子欢笑,喧嚣染得整个街市喜庆非凡。 未几,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嘭嘭”轰然炸开,天空笼罩着连连巨响。放眼往前看,灯棚十里,映着月色,把街市照得亮如白昼,接二连三,天边泛出艳丽红光,到处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人群中,你推我攘,笙歌鼎沸,香车宝马……四处都是看灯的人,公主被推到了人群里,随行的侍女看不到人影,忙慌乱喊叫:“公主!您在哪儿?人太多了,咱们回去吧!” 鞭炮声响彻苍穹,人们顾着看灯,谁也不知人群中竟是混着一位公主。 人群挤挤挨挨,侍女也被推进了人群,她撞到了公主的肩膀,惊中添喜,她大着胆子扯了扯公主的窄袖,可还来不及说话,公主已拽了她的手,兴冲冲奔向另一头,喊道:“绿香,咱往那头去!” 公主拉着侍女绿香穿过了载歌载舞的人群,前方又是一大群游人,不同的是,这些游人多为年轻女子,不似平日穿红戴绿,多半着一身葱白衫子。此时月亮升高,月光一照,个个更显娇媚,公主一脸奇怪,拉着身旁的绿香直问:“这些人好生奇怪,怎都清一色的白衫子?瞧她们模样,也不像自家姊妹呀!” “公主有所不知,这是京师的民间风俗,正月十六的晚上,是女子们走桥的日子。” “走桥?这又是什么?为什么都穿着白衫子?”公主好奇心更盛,连连发问。 绿香笑着忙解释:“这一夜京师妇人结伴出游,前面一人燃香开路,见桥必过,说是能祛病延年,这便是‘走桥’,也叫‘走百病’,走一步,百病消。” “那走完了桥,又去哪儿?” “去摸钉。” “摸钉?摸什么钉?” “就是到寺观烧香,用手触摸庙中大门上的门钉,祈盼家中人丁兴旺,要是心诚,今年没准儿还能生个男孩儿!” 绿香话音刚落,公主便涨红了小脸道:“哪能摸个门钉便可生个男孩儿,你个丫头片子净是胡说!” 公主跺了脚,转身离去,绿香欲笑不笑,连忙跟上。公主嫁人三年,却仍是个孩子心性。 火树银花,绚烂夺目,公主走一步,看一眼,不消半刻便已忘了“走桥”的妇人们。眼看着西边的烟火不如东边,人流忽然涌向东边,公主站在路中间,望着天,轻声道:“这么好看的烟火,只有我一个人看,太可惜了。” “公主想看烟火,随着人群慢慢走去便是了,哪会是一个人?奴才也陪着您呢!” “你不懂。” 绿香是公主出嫁时才被拨来伺候的侍女,平日公主除了和额驸多为接触,从不知公主还与谁人来往,只从旁人处听来公主云英未嫁时,是太皇太后最为宠爱的小孙女儿之一,另一个,便是皇太后宫中的洛敏公主。 公主思念儿时玩伴,难免给自己添些伤感,三年来,她从未进宫,太皇太后没有召见,皇帝没有特旨,她自己也……缺些胆量,大节日里常常留在府中,今夜只是特殊。虽不在宫中,可这些年宫里发生了什么,她还是能从额驸那里听来一些的。 皇帝亲政那日,她混进人群亲自去瞧了,只是紫禁城外人头攒动,她只看得到盛大的仪式、喧闹的人群,却望不到一眼皇帝的模样。 不过心底里,她还是替她的三哥哥高兴的。 儿时梦已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额驸对她很好,很好。 * 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夜,远远不会那么早结束,公主走在街市上,听着鞭炮声声,仰望天空盛放的万树银花。 “公主,太晚了,咱们回去吧,府里的人怕是要找来啦!”绿香眼瞧人影涌向东边,西边渐渐安静,忍不住提醒道。 烟火璀璨,公主舍不得离去,只道:“烟火还没放完,哪好错过了,绿香,咱们也往东边去!”说着正要走,公主任性,绿香也没法子多嘴,跟了两步,却不知公主为何突然停下。 抬头看去,公主愣愣地望着前方,眼里闪着光,是激动,是欣喜,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情愫,绿香不知公主又瞧见了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好东西,本着好奇之心,顺势望去,微微一愣,不远处,有一对男女也正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公主,他们像是一对爱侣,牵着手,只是才不久,那个女子便迅速挣脱开来,看上去似是有些不安。 “敏姐姐……三哥哥……”公主带着哭腔,飞奔过去,绿香反应不及,跟在她身后,公主抱住了那名女子,低低抽泣。 “小月……”女子也哽咽了,唤了公主的名讳,不再说下去。 “小月好想敏姐姐,好想三哥哥……好想好想……”冰月颤抖着身子,久别三年再相逢,原是如此触动身心! 洛敏拍着她的背,道:“我又何尝不想小月,只是近年来宫里发生太多事,我……”她想冰月,想见她却也分/身乏术,她的时间到头来还是都给了玄烨。 再见面,他们都长大了,脱去了稚嫩,冰月俨然已是一位贵妇,略显丰腴,也更为艳丽动人。 “你敏姐姐日日念着你,想你住在公主府可好,额驸又对你如何。”玄烨适时在一旁出声,冰月抬起头,借着烟火的亮光去看他,三哥哥长大了,更有男子汉的模样了,她就要认不出了。 “姐姐放心,小月很好,额驸也对我很好。”她的视线留在玄烨身上,说得极小声。 “那便好。” 冰月收回视线,站直身子,忽然问道:“敏姐姐,你怎会和三哥哥出现在这儿?” 闻言,洛敏与玄烨互看了一眼,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他们的事,冰月并不知晓。她原本呆在寝宫,受人看视,好似密不透风,可百密总有一疏,今早去慈宁宫请安,她见着了玄烨,自元旦道新吉那日起,玄烨便知皇太后对他们的事起了疑心,往后便开始小心行事,趁人不注意时,给她留了口信,为她出谋划策,排除万难,才得此良夜。 什么克制、认命……什么朝野内外、满汉之间、八旗上下、皇亲宗室……在慈宁宫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任性地统统暂时割下了! 上元佳节,十六月夜,洛敏特以身体违和、早歇为由,令屋里的人疏于防范,趁他们睡下,以一招“金蝉脱壳”潜出外逃,不顾一切与玄烨私会宫后苑,借以假山密道通向宫外。 万春亭旁假山下的密道本为前明帝王偷出宫寻欢所用,无意中叫他们发现,而今借此共度良宵,慰藉数日来的相思之情。 冰月见无人应声,便又道:“罢了罢了,能见到敏姐姐、三哥哥,小月便高兴坏了!不管怎么回事了!” 冰月一脸天真地笑着,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从小,三哥哥喜欢和敏姐姐说话多过于她,就连看人的眼神也是不同的,虽然那会儿敏姐姐不做态度,她也害怕三哥哥要了敏姐姐而不要她,可到后来才发现,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无法强求的。 他们确实是一对璧人,她不气也不恼,只是叹息…… 冰月没有捅破那层纸,那一对爱侣也闭口不提,绿香瞧了半天,也算是瞧出这两人出自什么名堂,忙诚惶诚恐想磕头请安,却叫玄烨制止,这儿不比宫中,无须宫规,只图节庆心悦。 三个孩子久别重逢,并排走在街市,谈笑天地,时不时仰望绚烂辉煌的夜空,绿香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啪——” 天边片片金雨洒下,长长的金丝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继而放出各色的花,如万千星辉在天空闪耀,与此同时,千万人同声欢呼,人群涌动,猝不及防,他们几个被蜂拥而来的游人冲散开来,找不到方向。 “快去看!那是朝中权臣,鳌拜府上放的烟火!”混乱间,有人高喊一声,人群又涌向了西边。 此刻,东边人流开始疏散,几个孩子又重新回到了一块儿,洛敏紧张地奔向玄烨,生怕他出了什么差池,玄烨亦是如此,不愿她受一点点伤害,如今只剩那一对无人顾及的主仆,她们唯有相依为命,眼睁睁看着他们相互关怀。 回过神来后,洛敏猛然回头寻找冰月的身影,而冰月正朝他们走来,身姿盈盈,眉目含笑地站立在他们面前,道:“三哥哥,我想和敏姐姐单独说几句话。” 玄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旋即,冰月拉了洛敏走远了一些,轻声道:“敏姐姐与三哥哥……” “小月,对不起!”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办法对她亲口说出,就是怕伤了她们姐妹和气。 冰月微微一愣,未料洛敏会以此致歉,她摇了摇头,笑道:“敏姐姐万不能和小月抱歉,小月明白,三哥哥心里的人一直是敏姐姐,如今小月瞧着敏姐姐也是对三哥哥真心实意,这份幸福本就属于敏姐姐,只是敏姐姐与小月一样,与三哥哥是同宗姊妹,又怎能……”她收起笑容,眼露哀婉。 不能开花结果,洛敏自然知道冰月想说什么,这丫头平日嬉笑无常、天真烂漫,实则最懂大义的便是她了。 洛敏闭了闭眼,压低了嗓音,把玄烨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了她,并让她保守了秘密。 冰月确实长大了,换做从前,听到如此惊天秘密,她必是要大呼小叫,可她此刻竟是不发一言,沉默了下来。 这个秘密在她这里断了便是最好的,玄烨不知,才不会惹出大是大非……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垂丝海棠皇后语,武英殿内夜色浓。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大家中秋快乐~放假玩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哦~~~话说这文团圆的意味真不足,姑且拿元宵灯会凑个数吧~哈哈!明天国庆,举国欢庆,再来一更!亲们给力留言呀~~我最近好苦逼啊~~555555求抚摸,求安慰~~~ ------------ 43第四十三章 三月的春风,拂面不寒,晴空湛蓝,发着莹莹亮光,旭阳晒得人暖暖,晒得人舒坦。院子里新开了一方小水池,又临池新植了几棵垂丝海棠,树干都有如人的胳膊一般粗细,正开着花,一团团,一簇簇,繁盛的红色花朵拥挤不开,朵朵弯曲下垂,在微风吹拂下飘飘荡荡,娇柔红艳,宛若一串串美丽的璎珞,远远望去,又如彤云密布,美不胜收。 柔蔓迎风,垂英凫凫,如淑女秀发垂面,脉脉深情。风姿绰约间,佳人照碧池,与之相映成趣。 垂丝别得一风光,谁道全输蜀海棠。 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 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 举似老夫新句子,看渠桃杏敢承当。[1] 望着妖艳的花朵,闻着清淡的花香,听着嗡嗡嘤嘤的蜂来蝶往,不知不觉吟起了宋人之诗,只是如此繁花美景,她那一张俏丽的年轻脸庞上竟是浮起了淡淡的愁绪。 自上元十六那夜偶遇柔嘉公主回宫,洛敏便称病不起,在这屋院里静养,断断续续,好了病,病了好,整整过了两个月。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曾来探问过,皇后也私下里与她说过玄烨近日的情况,虽说搬去了武英殿,却照样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往乾清门御门听政,把朝廷政事处理得有条不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一相会,思念更甚。这次见了面,便又盘算着下次团聚,挖空心思地去想方设法,幸得还有皇后暗中相助,才不至于病上加病。 她与玄烨的事虽被荣惠知晓了,却不知皇后也牵涉其中,如此才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主子,您站在这儿有些时辰了,您的身子才好些,别又累着自个儿,奴才扶您去那石凳子上坐坐吧,那儿也能看到这花儿。” 洛敏抬头朝说话的人微微一笑,病中另一欣慰的事便是云秋又回到了她身边,没有云秋照顾,她的病便一直拖着,直到半个月前,荣惠又将云秋调回她跟前,身子才一点点好起来。说她任性,倒也不为过,说到底,她对云秋的主仆情分总多过别人。 好不容易调回云秋,洛敏对她也甚少再一意孤行,由她扶着坐到石凳子上,望着彤云密布的海棠,轻声道:“云秋,你说这花儿开得好是不好?” “奴才不懂主子您方才吟的那诗的意境,可奴才瞧着这花儿是极美的,只是妖艳里透了股病气儿,好像活……”云秋瞅了她一眼,忙住了嘴,她差点又说了胡话。 洛敏倒是不在意,只是笑道:“垂丝海棠本都产于南方,性喜阳光,不耐阴,也不甚耐寒,适生于阳光充足、背风之处,这院子虽建得巧妙,能让这花儿在此得以生存,可毕竟如那南橘北枳,成不了太大气候。” “这花儿生性强健,极易栽培,无需特别照料,只要防过水涝,便也能独领风骚。敏敏是久病思虑重,就连瞧着这花儿也成病秧子了。” “太后吉祥!皇后吉祥!” “皇额娘吉祥!皇后万福!” 洛敏不料荣惠与皇后会在这时候出现,云秋察觉得早,便先行了礼,她随后。 她看着花,发着忧愁,不想荣惠一语道破,也叫她没了话反驳,倒是皇后,大方一笑,“公主今儿个气色好了许多,倒有兴致在这儿赏花,依我看,这垂丝海棠虽产于南国,可皇额娘也没说错,生性强健,又经肥沃土壤栽培,定也能平平安安,别具风姿的。” 皇后顿了顿,又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知我能否和公主一同赏这美景?” 皇后愿留下,洛敏自是乐意,只是荣惠…… “你们聊着,我去佛堂坐坐。”荣惠只觉皇后一来,便能使她提起精神,也不想扫了两孩子的兴致。 荣惠一走,洛敏即刻拉着皇后坐下,又命云秋叫人上来茶点,两人边吃、边说,也不再管那花儿是病是妖。 待打发了那个形影不离的晴夏,洛敏方道:“他……近日可曾去了皇后那儿?” 皇后微微点头,双手置于膝盖,公主病了许久,却仍对皇上念念不忘,如此深情,即便已叫皇太后发现,她也愿为了皇上放手一搏。 “那他近日如何?可睡得香?龙体怎样?” 皇后想了想,洛敏见她迟疑,忙又问:“怎么?他不好么?可你前几日才说他如往常一般,政事不误……” “你别急,我没说他不好,只是昨儿他去了鳌拜府,我这颗心至今悬着放不下。” “你说他去了鳌拜府!?”洛敏那一双纤眉陡然抬高,低声叫道。 皇后点点头,皱眉道:“这几日那鳌拜称病不朝,已过了十多天,他要皇上亲临他府邸探视,真真要足了面子,只是皇上好意慰问老臣,谁知他却包藏祸心,竟是在自个儿的被褥底下藏了把刀子,他藏了什么样的心思,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好在皇上临机应变,圆了场子,才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鳌拜称病不朝,玄烨御驾亲临探问,这一切全在历史记录中,包括鳌拜如何包藏祸心,玄烨如何巧妙应对,避过一场厮杀,她全都知晓,只是如今听皇后亲口道来,竟是句句惊心! 玄烨虽能化险为夷,可在他那般危险的时刻,她却深居后宫,什么忙也帮不了…… 难怪皇后至今心惊胆颤,她如今也难以平复心情,只想见上他一面,可是……多少眼睛盯着,如今哪怕吹一口气,也会惊动了人。 “皇后,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再想想法子让我与他见上一面?”洛敏极力恳求。 “公主有求于我,我又怎能拒绝?只是皇上最近在武英殿迷上了布库戏,往后宫走得也不勤了,昨儿来了坤宁宫,今儿不知又会如何,若寻着机会,我定会想想法子。” 洛敏没有办法,唯有点头,只不过,她不曾想到玄烨最近迷上了布库戏。 布库之戏,就是摔跤,从关外到关内,从民间到宫廷,极为盛行。八旗将校士卒必须通晓摔跤,王公贵族也都喜爱摔跤术。子弟们相聚,饮宴骑射之余,常常摔跤角力,赌彩头以为乐事。玄烨迷上布库戏,一方面是沿袭八旗传统,另一方面想必该要完成一件大事了。 康熙八年,依旧是个不平之年。 “我瞧时辰不早了,昭妃病着,过会子我还要去瞧瞧,便不在你这儿多留了。”说着,皇后起身,招来了随身侍女,洛敏也不做强留,默默看她走远。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然要端庄识得大体,把妃嫔当做自己的姐妹,拿任何皇子皇女都看作是自己的子女,如此方能合乎慈孝和顺的妇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后也承受着沉重的压力。 * 初夏,空气里温馨而宁谧,洛敏早早去往慈宁宫,太皇太后坐在宝座上,慈目依旧,笑看着她与刚刚踏入寝宫的皇后,皇后身旁站着另一个身影,远远望去,洛敏不禁呼吸一滞,眼里蒙上泪意,又趁着太皇太后不注意,悄悄以手背抹了干净,尔后听到浑厚响亮的一声请安问候,忙不迭抬头,近半月,她终是又见到了他。 每年这个时节,慈宁宫花卉盛开,花事最盛,殿内殿外、廊下道边上千盆芬芳四溢的花卉点缀着红墙黄瓦,走进宫门便好似置身于香海,浮沉于其中。 皇后近日闻香反倒疲倦,稍后便拜辞回了宫,玄烨倒也不急着回去理政,让人安了座,陪着皇祖母说起话来。 太皇太后想着皇后一脸倦容,问玄烨:“皇后近日可是身子不好?” 玄烨想了想,摇了摇头,皇祖母不说,他倒还真没在意,他如今只在意他的皇姐过得如何。 玄烨与洛敏四目相撞,太皇太后心里想着事,也没在意这两孩子,却叫一旁的苏麻喇姑瞧了个一清二楚,苏麻喇姑暗暗心惊,又止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苏麻喇姑,差人去坤宁宫问问。”太皇太后打断了苏麻喇姑的思绪,她瞅了两个孩子一眼,又无奈地欠身出去。 约莫半刻,苏麻喇姑得了消息回来,在女主人跟前慢慢说道:“主子,奴才找太医去问过了,皇后身子无大碍,就是爱犯困,这段时日睡不醒,吃饭也不香,早起了便呕酸水儿……” 太皇太后一句一句细细听着,一字不漏,脸上的笑容随着苏麻喇姑的语调渐渐绽放,没等苏麻喇姑说完,她一个起身,双手合十,抬起头,又高兴又激动,“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太皇太后高兴,可洛敏和玄烨都是愣着,玄烨不明白,听苏麻喇姑的形容,皇后怎么看都像是不好,她老人家怎还要谢天谢地?而洛敏,惊愣之余,却也为之高兴。 “皇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傻孩子,怎还愣着?你的皇后有喜啦!” “啊?”玄烨显然没反应过来,也难怪,过去两个见喜的小主没有皇后害喜这般厉害,有孕后便不再侍候他,他不知也是人之常情。 “啊什么?皇后有喜了,要是生个阿哥,你就有了嫡子!如今皇室人丁兴旺,那是祖宗保佑啊!” 玄烨脑袋一懵,随即反应就是往洛敏那处看去,哪知她正笑盈盈地开口:“恭喜皇上!” 恭喜,恭喜,最见不得的便是她笑着说“恭喜”!可也没办法,她一直希望他能有个嫡子,这下成了,倒也如了她的意! 玄烨此刻内心百般滋味,似苦似甜,似酸似咸,总之难受极了,却还要极力忍住笑着,“太好了!有嫡子了,我有嫡子了!” 一时间,慈宁宫里传出阵阵细碎的笑声,飘散远处…… 太阳高升,两个孩子跪安离去,至宫门分道,一个回前殿理政,一个由“看护”护送着回寝宫,终是没能好好说上一句话。 * 星月交辉,玉宇无尘。武英殿的书房内,灯还亮着,玄烨自午后在慈宁宫再次请安回宫后,便进了书房,直至深夜。 殿外守卫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玄烨夜读的习惯已近十年,原不足怪,可是今晚他并没读书,殿外守卫的人听不到半字朗读,倒是偶有“丁当”之声传入耳中,半个时辰,又半个时辰,月亮升得很高,却不见里头有其余动静。 已从伴读升为侍卫的曹寅守在屋外,频频回头,心里担忧,又不敢去打扰皇上,只好与值夜的侍卫们在殿外轻轻走动巡视,相互对眼时再看看书房,又交换一道忧虑的目光,继而又轻轻走开。 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响,曹寅即刻转过头,只见索额图踏着烛光,沐浴在了银白的月光底下,平静无常。 今晚玄烨又召见了索额图进宫下棋,轮曹寅守卫,曹寅见索额图出来,忙上前问道:“索大人,皇上可有说什么?” 索额图脸色虽平静无常,眉间却略显凝重之色,一双眼睛亮堂堂,叫人不得逼视,“明儿个的事儿,皇上细细虑了三遍,该是不会有疏漏,但总要求个万无一失,今夜当值的侍卫可有换班?” 曹寅摇头,“没有,他们心里都有数。” “皇上让吩咐下去,明日午时以前,没有皇上的特指,当值的侍卫谁也不许出宫,免得叫人泄露……” 曹寅领命,朝侍卫们一个个吩咐下去,索额图望着月色,慢慢走下武英殿前的月台,走向漆黑的深夜,静静等待黎明的曙光。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辅臣鳌拜入天罗,情意忧虑两相重。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此诗出自宋代诗人杨万里《垂丝海棠二首》其中之一。 我不怎么研究花草树木,但是簇拥盛开的垂丝海棠真的是美到爆了有木有! 下面一张是临池的,但不是故宫那种感受,故宫里有木有我也不知道,这花在北方据说很少……我没去过北方,不知道北方的朋友有木有见过,也不知道自己有木有出现漏洞,要有问题大家可以提出来哟~ 在此继续祝大家假期愉快~ ------------ 44第四十四章 隔日,旭日东升,照亮了万里无云的晴空,平日宁静美好的清晨,风起了喧嚣,院子里的几棵古槐树身粗大、姿态苍老,三人不得合抱,树叶繁密,迎着风“沙沙”响动,树下幽阴,长满了青苔。阳光投射下,树影斑驳,明晃晃,照得人双眼发晕。 风声鸟啼,从一个时辰前,慈仁宫便有近十名侍卫在宫门院墙间来回走动巡视,不止慈仁宫,慈宁宫、坤宁宫也是加强了防卫,如此大张旗鼓,全为了防意外之变。 古槐向西的次间,大门里外,宫人林立,如一尊尊石刻的人像,一动不动,极其安静。阳光透映明纸窗棂,洒进屋内,照耀着炕榻上身着单衣的洛敏独自一人。 她手执书卷,已有好半天没有翻页,她一双漆黑闪动的眼珠子始终盯着那一页不放,直到云秋进来端上饮品,她才有一瞬回神。 “主子,这是刘嬷嬷今早做的酸梅汤,天热起来了,不消暑,也好解解渴。” “搁着吧。”洛敏半撑着头,不曾抬眼。 “主子,您方才就只用了一块奶饼,这会子该是饿了,奴才给您去膳房瞧瞧有没有您喜欢吃的?” 自大清早宫里多出多名侍卫,这里的气氛便沉重了下来,公主没了胃口,早膳只用了一块奶饼子,这一个时辰里再未进食。 云秋虽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如此仗势,难免叫人人心惶惶,就连吃饭、出门都不得安宁。 洛敏看不进,索性合了书,端起酸梅汤饮了一口,又道:“你去叫人做些绿豆饼来,这会子想吃些清凉的,记着,别叫人放多糖,这几日天燥,忌口得很。”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云秋盈盈一福身,旋即扭开身子退了出去。 屋里瞬时又恢复了冷清,闻着袅袅茉莉香,洛敏扭头看向窗外,古槐树底,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倒是一丈之远的月台下,笔挺站着两名侍卫,毫不松懈,登时,忧色自眉间骤起,她忽地起身,打翻了炕几上的红梅黄底瓷碗,洒了一身,碎了一地,门外的人听到动静,忙进屋,喊道:“公主,您没事儿吧?” 进来的是晴夏,她满脸惊慌,洛敏却淡淡一句:“我没事儿,不仔细打翻了一碗酸梅汤,叫人进来收拾下。” 晴夏点头,未立即出门叫人,而又道:“公主,您的衣裳湿了,要不奴才服侍您换一身?” 洛敏拒绝了她,“你先去叫人吧,云秋自会替我换。”她素来谨慎小心,除了云秋,许多事都不假借于晴夏,即便她的经验强过云秋,可看不中便是看不中,就算她曾服侍过荣惠,也不会叫她另眼相看,贴心服侍的人,有一个便够了。 晴夏也知公主心高气傲,更与她有嫌隙,她试问未曾得罪于公主,却无论做什么,都入不了公主的眼。晴夏无力,唯有继续一心一意侍奉公主,才不会辜负了皇太后的心意。 晴夏出门找人收拾残局的当儿,云秋已端了点心回来,一进屋,便惊呼:“呀!主子,这是怎么啦?您这衣裳怎都湿了大片儿?” 洛敏默然,云秋扫了地上一眼,大致明白了先前发生了何事,忙搁了点心跑上前,“主子,奴才扶您进内间换身衣裳。” 洛敏点点头,便转身朝里走去,边走边问:“你怎这么快回来了?” 云秋紧跟其后,小声回答:“奴才正要去膳房吩咐人做,不想遇到皇后宫中的小顺子,说是今儿坤宁宫做多了点心,奉皇后命特拿了些来给主子‘分甘同味’,不巧正是主子想吃的绿豆饼子,奴才这是捡了现成的便宜。” 洛敏了然地点了点头,不想皇后竟是与她想到了一块儿,怕也是在宫里寝食难安,才如此有心。 “过会子换了衣裳我要练字,你将点心搁到里间来,在外守着,若有任何动静,记得进来禀报,万不能有任何松懈。”洛敏伸直双臂,由着云秋解了扣子,褪下脏衣,又着了一件透气的纳纱衬衣。 “主子尽管放宽心,奴才定会张大眼睛盯着外头,不会叫一只苍蝇飞进来打扰到您。” “好了,你先下去吧。” 洛敏对云秋是放宽了心,只是心里隔着另一件事难以掩饰情绪,她压根儿没有心情练字,掂了块绿豆饼子塞进嘴里,哪知刚一咬下,便被什么东西硌到了牙,拿出来定睛一瞧,竟是一张纸条好端端裹在饼子里。 皇后大费周章差人送来糕点,这饼子里又是另有玄机,究竟是想表示什么? 洛敏小心翼翼,慢慢抽了那纸条,将剩下的碎渣子放回了碟里,一点点展开纸条,才露了一些,竟发现是两张纸条叠着,将其分开,上头却写着不同的笔迹,这两种笔迹洛敏全认得,一个端正秀气,一个苍劲雄厚…… 她先瞧了覆在上头的一张,寥寥数字,言简意赅:宫中风紧,不便亲见,小字圣托,一切安然。 洛敏双手剧烈一颤,歇了歇,又去瞧另一张,密密麻麻,写了不少。 洛敏吾妻: 银汉迢迢,飞星传恨。一场恶斗迫于眉睫,皇后瞒你,吾亦离你,如此心安。如今吾胜,喜愿同享,入夜时分,守卫轮班,若闲暇分/身,便可至万春亭下一聚,心定情不移,不见亦不散,等你。 阅毕,双目已是泪光滢滢,将那饱含深情的字字句句嵌于心间,久久不放。她又怎会不知他的苦心,即便他沉默,她也清楚他将面临一场恶斗,只是他不放心她,便极力隐瞒,殊不知她亦是在此地与他共同患难! 远方天际流星三箭,坚守一个上午的侍卫已然撤去大半,院子里恢复往日平静,洛敏搁在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下来,烧了那纸,唤回了云秋,草草说了几句,便静静等待暮色/降临。 * 月亮高升,洛敏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屋里漆黑一片,屋外已没了动静,她轻唤一声:“云秋……” 不消一会儿,一阵衣袍“窸窣”之声慢慢靠近,站在床边许久的云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压低声音,道:“主子。” “你去瞧瞧外头可还有人。” “是。” 云秋走向门口,轻轻开门,向外探头张望,又合上门,走了回来,“主子,人都睡下了。” 洛敏平日睡觉,除了云秋,不喜任何宫人侍候,只要她一睡下,云秋吩咐下去,他们在门外守一阵,便都回去歇下了。 这会儿确定没人,洛敏也松了口气,和了衣,趿了鞋,在云秋的掩护下偷偷溜了出去。一路疾步,不想到了万春亭,已是汗意涔涔。 望着万春亭中他那高立挺拔的身形,瞬间,洛敏心头涌起巨大的热浪,再也忍不住,好似在后背插了翅膀,飞也似地奔到亭内,奔到他身旁。 玄烨看到她,忍不住向前走了数十步,石阶上,两人几乎同时张开手臂,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两具身体紧紧缠绕着、颤抖着,热泪横流,如泉涌一般“哗哗”滚落。 玄烨的泪水滴落在洛敏的脸上,洛敏的泪水洇湿了玄烨的胸膛,此时此刻,千言万语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哽咽着,低下头,泪眼迷离地看着怀中的泪人儿,极度的爱怜攫住了他的心,泪中带笑,低声哭喊:“敏敏!……” 洛敏浑身一震,这一声动情的低喊犹如冲破了千年冰封,热浪滚滚而来,覆灭了冰河。 他待她如妻,她待他如夫,早已退去了青梅竹马的孩子气,她满怀感慨和欢喜,又哭又笑道:“玄烨,你成功了,你终于成功了!” 洛敏的激动又带起了玄烨在武英殿内时的兴奋,他搂着她走进亭内,再也克制不住,将今天白天发生的千钧一发的英勇事迹事无巨细地与她道来! 数月布阵,隔夜细虑再三,一朝坐定武英殿书房御案后,静静等待一场殊死搏斗的来临。 鳌拜称病不朝期间,他亲临太学,祭了先师孔子,讲了《周易》、《尚书》,震动了朝野上下,亦是震动了鳌拜!五天前,鳌拜病体痊愈,恢复正常辅政,他看到去年新上任的钦天监监副南怀仁的奏折,顿时勃然大怒,此人竟是要为汤若望翻案,替他平冤昭雪。偏偏玄烨将这本子交与议政王大臣会议,激得鳌拜愤愤不平,一大早入宫请求面圣。 鳌拜并未孤身一人前来,他携了亲信班布尔善以及辅政遏必隆一同进宫。跨进垂花门,武英殿平静如常,正要进书房面圣,却叫门口太监拦住,与鳌拜他们说了几句才进去通传,出来时,只说皇帝今日只想单独召见鳌大臣,有什么要事由他一人上奏即可。 鳌拜急着见皇帝,未多想,便让班、遏二人等在殿外,独自跨入①38看書网房,映入眼帘的,正是数对布库小儿扭在一起,摔得难解难分、十分精彩,皇帝看得一脸兴奋,只瞥了他一眼,不曾打招呼,这更让鳌拜怒目圆瞪,吹起了胡子,他昂然跨步,想亲自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小皇帝,却在这时,身后“哐”地一响,鳌拜回身只见书房的两扇大门已然紧闭。 登时,心里隐有些不安,他瞪着一双鹰眼看向皇帝,皇帝亦是看向了他,另外也有几双眼睛盯着他,鳌拜此时不敢放肆,上前一步向皇帝叩头请安,就在他弯身的当儿,他感到身体两侧一阵飓风向自己席卷而来,紧接着,后背被人压下,两条胳膊和手被数双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按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鳌拜措手不及,他抬起头,瞳孔骤缩,直盯御案后的小皇帝,他被算计了! 鳌拜怒火中烧,大吼一声,浑身一震,几个布库小儿被狠狠摔出数丈之远,另几个继续拼死搏斗,惊叫一片,眼看鳌拜就要逃脱,坐在御案后的玄烨腾起身,扮作大布库站在边上的索额图即刻打开书房大门,刹那间,早已埋伏在武英殿两庑的数百名侍卫一跃而起,纷纷冲了进来,而在混乱下,曹寅猛力拿起硬物朝鳌拜的后颈砸去,鳌拜一阵头晕眼花,侍卫们拿起绳索铁链,布下一个阵,绕着摇晃的鳌拜一圈一圈,将他紧紧捆绑住! 就这样,身经百战、力大无穷的满洲第一勇士、当朝最具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居然被一群布库小儿生生擒住,陷入罗网,成为困兽! 洛敏在玄烨忐忑、激动、欢快、兴奋、以及得意的眼神里,幻想当时的场景,仿佛身临其境。此时此刻,她亦是激动着、兴奋着、高兴着…… “倭赫他们的鲜血,三大臣的绝命,苏克萨哈的赐帛……我总算没让他们白白牺牲……”他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在她面前难掩心中狂喜。 洛敏伸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泪光闪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再没有人专横乱政,再没有人欺蒙君主……总算都放心了!……” 玄烨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是呀,擒了鳌拜,我是放心了,可在前一夜,我是悬着一颗心,怎么都睡不下,只想着如何做到万无一失,想着若是败了要如何……想着想着,我又忍不住想到了你,胜了我还能与你庆贺,可若我败了……我只愿你能用你的泪水祭我一祭……” “别胡说!”她直起身子,伸出另一只手遮住他的嘴巴,免得他又胡言乱语,“不管怎样,你已胜利归来,前头想的统统忘了,今后也不要再说这胡话,你是皇帝,要活到万岁,可轮不到我来祭!” “好,好!”他拉下她的手,捧正她的脸,“我活到万岁,你也活到万岁,咱们并肩,谁也不祭谁,即便我老得走不动,张口说不了话,我也要叫人抬着,拥着你站在山海关,举目遥望浩大的天地、大清的万里江山!” 万里江山,此心一隅。他的万里江山只要有她在,便是真正完整的! 洛敏闪动着泪光,什么都不去想,贴上他的双唇,主动亲了上去,克制不住的思念波涛汹涌而来,两人紧紧相拥,缠绵悱恻,度一世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少年英主整朝纲,蒙古请婚传京师。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45第四十五章 康熙八年五月庚申,以康亲王杰书领衔的议政王大臣们议鳌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皇帝念其累朝效力年久,受先皇倚任,迭立战功,未允加诛,而将其籍没拘禁。与此同时,鳌党一派的大小头目如大学士班布尔善,尚①38看書网、噶褚哈、济世,侍郎泰璧图,学士吴格塞皆诛死。鳌拜的兄弟穆里玛、巴哈也从外地办公处拿回问罪,因其弟巴哈宿卫淳谨、卓布泰有军功,免从坐。依附鳌拜的辅政遏必隆知鳌拜树党乱政而不豫行纠劾,故一并问罪,褫夺其太师官位、一等公爵位。 于此,鳌拜一党是彻底垮了,就连他的女婿、过去请封继袭敬谨亲王、梦想嗣位的兰布也连降四级,成了镇国公。 皇帝这一结案替不少受够欺压的人们出了气,往后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陆续进行。 六月壬申,圣旨下到兵部:复辅臣苏克萨哈官及世职,其从子白尔图立功边徼,被枉尤酷,复其世职,均令其子承袭。 六月戊寅,圣旨下到户部:满兵有规占民间房地者,永行禁止,仍还诸民。以米思翰为户部尚书。 六月戊子,皇帝下谕:凡投充旗下之人,入旗之后倚恃旗下告讦提解、牵累平民,一概严加禁止,不许受理。以逃人诬告者,严反坐之律! 七月壬寅,皇帝下谕:复大学士苏纳海、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原官,并予谥。 八月甲申,以索额图为大学士,明珠为左都御史。 从乾清宫中下达的圣旨一道又一道,在京师内外、朝廷上下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到了年底,太和殿、乾清宫修建成,皇帝从武英殿移居乾清宫前,特下了一道谕旨,携礼部官员、钦天监官员等人于汤若望墓前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祭礼,替其平反冤狱,恢复其生前所有职衔,而宣布的祭文由皇帝亲自撰写,太皇太后也亲临庄严肃穆的现场…… 正在这股热潮间,这一年的腊月辛未,皇后诞下了一位皇子。这位嫡子在辞旧迎新之际降临,又在皇帝智擒鳌拜、重整朝纲之后,被视为宫中祥瑞之兆,特命名承祜,蒙受福瑞之意。 而京师百姓竟也与宫中一般披红挂彩,悬灯燃放爆竹,人人称庆,都说是上天保佑皇上,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方能山河永固! 当然,百姓如此爱戴君主,也只因皇帝在清除鳌拜之后的不到半年里,做了许多顺应天理、顺应民心的大事! 如此一位勤政爱民的帝王,国家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那都是指日可待的了!如何不欢庆!如何不祝福! 欢天喜地的氛围一直延续至康熙九年春,即皇帝嫡子“百禄之喜”[1]后。那一日,玄烨与各宫后妃皆携了贺礼去看望皇嫡子,洛敏也不例外,这半年喜事不断,玄烨脸上的笑容较从前多了,从前无论是对着皇长子,抑或是大公主,他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总是愁光满满,如今不同,皇后为他喜上添喜,他自是要乐上一乐。 蒙太皇太后特许,嫡长子由乳娘在坤宁宫中抚养,如此一来,皇后自领养大公主后,宫里又多了一位皇子,可谓承欢膝下,福泽庇佑。 而在此期间,承乾宫的惠贵人也诞下了一名皇子,尚未取名,只因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承祜身上,不过太皇太后也顾及到了惠贵人的感受,便旁敲侧击让玄烨看着办。因宫中有规制,一般在皇子周岁时,由内务府会同宗人府上奏皇帝,为皇子请名,在没有正式请名前,皆以阿哥、皇几子称之,如大阿哥、二阿哥……等等,或皇长子、皇二子……等等,当然也有例外,如嫡长子因逢社稷大喜生而继大阿哥承瑞之后取名承祜,只是还没有正式记入宗人府。 承祜深受人喜爱,洛敏也隔三差五跑去坤宁宫探视,几天下来,小娃娃的面貌倒是变得极快,今日也是稀奇,早膳后前去坤宁宫,不想太皇太后也在,她老人家正拿着菩提佛珠下的穗子逗着承祜,承祜许是闻了菩提子上的檀香味,咯咯直笑。 洛敏看着一团和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摸摸承祜的小脸,逗他说话,然而小家伙只会笑,哪开得了口,还得等几个月呢! 太皇太后见洛敏欢喜,说出了一直记挂在心的那件事情,她叫奶娘抱着孩子去睡,拉了洛敏和皇后一块儿说话:“眼瞧着皇家子嗣接二连三,如今朝廷也算太平,敏丫头,你那事儿也该拿出来说一说了。” 洛敏原本脸上挂着笑容,经太皇太后一提点,不由地浑身一震,凝滞了片刻,皇后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样敛住了笑容,太皇太后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说道:“这么些年,眼下你都过了大好婚龄,当真是皇玛嬷与你皇额娘耽误了你……” 耽误……若是可以,她倒希望她们能将她一辈子耽误,然而,如今四海宁静,她也过了正常的大婚年龄,太皇太后此时提起来,倒也不显得突兀。 “昨儿科尔沁传了消息来,说是公主府已经落成,如今只差了一位女主人入住,你皇额娘也与哀家谈了,虽说私心想着多留你,可也不能一直拖着,听说班第那孩子如今也是极为骁勇,不逊于咱们满洲勇士。” 洛敏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已飘向了紫禁城的另一头。之后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只是时不时附和着点头,直到她老人家说得口干舌燥、身子乏了才起驾回宫。 太皇太后一走,洛敏才恢复清醒,看着皇后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皇后明白,此刻她的心中定是难受难当,而她更担心的是皇上那头,不知要如何接受这样的现实。 “公主……”皇后幽幽开口,洛敏却已敛住了心神,对皇后道:“皇后,这些年来,你为咱们尽心尽力,也让你受尽了委屈,敏敏实在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相报……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 “公主言重了。”这一切也本是她心甘情愿,她没有忘记公主当初求她相助时的誓言,直到出嫁之时,让她陪伴皇上左右,如今日子到头,她却不知是何心情,本该放下的一颗心竟是抽紧一般难受,或许,她是在为这对情深缘浅的苦命鸳鸯所遗憾吧! 那个与皇上青梅竹马、一路看着皇上从登极到大婚、到亲政、到智擒鳌拜的敏公主终是要离开紫禁城,离开京师,嫁往遥远的科尔沁,那一份超脱世俗的少年真挚情爱终是要到此画上休止。 “时候不早了,敏敏不打搅皇后歇息了。” “皇上驾到——” 洛敏才想告辞,玄烨已大步跨进了暖阁,挡去了黄昏最后一束阳光,逆着光,洛敏僵着身,昂起头,却是一片朦胧。 玄烨一路风尘仆仆,喘气不停,他命人全都退了下去,又下令关上大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蒙古送来的文书压在那一摞摞奏章的最底下,他批了两天,半个时辰前才知道消息。当他看到蒙古达尔汗亲王的请婚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紧紧捏着那折子难以聚焦,一晃一晃,好似天地旋转,稳不住身子,也稳不住心神! 请求完婚……他一个蒙古亲王仗着是太皇太后远亲竟如此大胆……怎么可以……玄烨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他紧闭双眼,努力试着回想达尔汗亲王和塔的长子班第,记忆中似乎曾出现过这个名字,他想想起来,却也不敢想,可当看到班第的名字时,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顺治十六年时,那个随满珠习礼亲王进京面见先帝爷的孩子,沉默寡言,生得一副蒙古人的皮囊,眉黑、口方……儿时转陀螺,他百战不胜,却独独输给了那个闷葫芦!如今想来还真是处处不顺眼,觉得压根儿配不上他的皇姐! 他赶不及去慈宁宫昏定,直接叫人提了宫灯来到坤宁宫,可是一进暖阁,喝退了所有宫人,心中的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远远地凝望着她,满腹苦涩。 皇后在旁默默看了一眼,叹着气慢慢走向里间,唯留这一对情路坎坷的生死爱侣。 玄烨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将她一把紧紧地搂紧自己的胸膛,洛敏却是毫不犹豫地推了他:“这儿是坤宁宫,咱们不能不顾及皇后。” “我不管!”玄烨固执地搂紧她,死死不放,“敏敏,你不能嫁去蒙古!” 他知道了,他是皇帝,这也是国家大事之一,他又怎会一无所知……然而,他那一声坚决果毅的口气直叫她心底猛地一颤,“不能?如何不能?” “我去求皇祖母,另嫁一个公主到蒙古,就说你身子不好,离不得京师!我要立你为皇……贵妃!”玄烨几乎是早就做了打算,脱口便出,然而在说要立她为皇贵妃时,迟疑了一下,只因他还想顾及皇后…… 洛敏一脸惊愕,猛地挣脱了他,一眼看定,而在内间把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皇后亦是惊惧万分,皇上如此,又将祖宗制度置于何处?她是皇后,分内之事是协理后宫,但也要当得起皇上的“谏官”之职,皇上这般一意孤行,那是置祖宗家法不顾,置满蒙关系不顾,置天下黎明于不顾,有失忖度、有违君道啊! “皇上!……”皇后从内间快步走出,“臣妾请皇上三思!此事万万不可!” “朕意已决!”玄烨坚定地看了皇后一眼,不给皇后任何劝谏的机会,而就在这时,“扑通”一声,玄烨收回视线,只见洛敏已跪在自己跟前,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天地和,万物生;人际和,致太平。皇上断不定为了我犯一念之差,而促天下失衡,请皇上收回成命!”洛敏低着头,句句铿锵有力,叫玄烨忍不住后退一步,颤抖着身子。 她不惜下跪,以上下尊卑、君臣之礼相劝,解了皇后之困难,要他收回成命,究竟是为了大清江山,还是她心里已经决定放下他…… “你……” “皇上英明神武,不会不知天下至大,国事甚繁,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激起难以想象的变乱,后果堪虞啊!” “是呀,皇上!公主所言句句在理,为大清江山永固,为天下万民太平,此事万万行不得!”皇后适时出声,两人搭腔,玄烨似是有所动容,不再一意孤行,只是眼里满是哀痛,为了大清江山,为了天下万民,他不得不放弃至爱…… 玄烨看着洛敏,涌上一片绝望,所有的愤慨在心底咆哮:我这算什么天子!什么皇帝!过去朝廷大事做不得主,如今后宫家事亦是做不得主,什么爱恨好恶,什么行坐寝食……方方面面,哪有一样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他总算明白了,明白皇阿玛当年为何要在董鄂皇贵妃薨逝后决意出家……为何不顾天下而抛家弃子……如今,换作是他,竟也生出了一种不愿做皇帝的可怕念头! 玄烨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连连退步摔到了炕榻上。 放弃皇位?还是放弃她?人生难得一知己,他怎么可以轻易放手!可是皇位……那里承载着皇阿玛的期望、皇祖母的教育……一路上风风雨雨,历经艰难走至今日,若是放弃,那他就是爱新觉罗氏的耻辱!江山,美人,如此千古难题落到他爱新觉罗·玄烨身上,亦是那般难以抉择! 玄烨痛苦地掩面,泪水“哗哗”从指缝间滑落,自顺治帝大行,他从未哭的如此凄厉,如此悲痛,他肩负着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以及亿万黎庶,他不是先帝爷,不可能度过庸碌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萨满跳神魂魄离,春瘟盛行胞弟殁。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百禄之喜:“百禄”就是百日,是在小皇子或小公主出生一百天时举行的祝贺仪式,清宫中称为“百禄之喜”。因为人死之后,有百日之祭,为避免不吉利,百日故称为百禄。 话说大家小长假都在玩些什么呢?作者在玩“码字”……╮(╯▽╰)╭ ------------ 46第四十六章 那日之后,洛敏病了,静养在寝宫,哪也不去,两耳更是不闻窗外事。起初几日,洛敏又是咳嗽、又是喘大气,原以为只是偶感风寒,不想病情日益加重,不止头昏脑热,连意识也渐渐模糊,她住的屋前,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连门前石阶上也站满了宫女太监,太医从里跑到外,从外跑进里,忙里忙外,云秋带着哭腔的呼喊清晰地传遍整座宫殿:“主子,您快醒醒儿,太后来了,太皇太后也来啦!您倒是睁睁眼啊!” 洛敏一会儿烧得满脸通红,一会儿变得脸色惨白,嘴角也起了泡,脑袋耷拉在枕头另一侧,无知无觉,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看了直叫人心疼,皇太后更如剜去一块心头肉,揪着帕子阵阵心痛,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拉了太医便问:“敏公主这都烧了好几日了,你们到底有没有尽力,怎都不见起色?” “太皇太后,臣已随太医院多位太医替公主诊治,并彻夜研究方子,只是公主这病……”太医院的院判孙太医年轻有为,是伤寒专科中的佼佼者,只是当值多日,亦找不出公主病之根源,以致无法对症下药。 “不是说公主得的伤寒之症?怎又要彻夜研究方子?”皇太后心里着急,忍不住追问。 孙太医皱眉,恭敬道:“回太后,眼下宫外春瘟盛行,公主本就体弱,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了伤寒,臣唯恐出现疏漏,便更为留意,不敢随意乱用方子。” “那公主的病究竟要不要紧?”皇太后急煎煎地问。 “这个……公主病情古怪,臣也说不好。”孙太医忧心忡忡地说。 荣惠只觉太医不中用了,便又看向一旁不慌不忙坐着的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瞧,敏敏的病拖了已不止两日,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阿玛额娘,咱们总不见得眼巴巴看着她一个人在那儿受苦,老祖宗,您想想法子吧!” 荣惠带着哭腔恳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心疼那孩子,看着她一脸惨白,迷迷糊糊睡着不省人事,心里也是急得很,她伸手摸摸洛敏的额头、面颊和脖子,凝望了好一阵,终于说道:“苏麻喇姑,叫人去请萨满太太进宫!” 苏麻喇姑办事效率极快,不消一个时辰,便叫人将六个萨满太太请了来,她们个个头戴高高的尖顶帽,身穿花花绿绿的宽衣袍,腰束神铃,手执手鼓,那气势不由地令人想起十年前,养心殿中,太皇太后也为她的亲人召来了萨满太太跳神驱邪,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企图以神的旨意救回自己的儿子,可到头来,神灵没有听到她虔诚的祷告,她的儿子还是被带走了…… 如今看着眼花缭乱的跳踊,听着不清不楚的唱诵,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真的是年纪大了,撑不住了,靠着软枕闭上了眼睛。 萨满太太神情亢奋地反复唱诵着,人们的视线全都投向了纱帐后的那个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公主身上,此刻的洛敏也并非病得全无意识,她只是觉得浑身绷紧,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不受控制,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声,夹杂着萨满的唱诵,就在唱诵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迅速时,只听到“嘣”的一声,身体松开,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随着风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你想改变宿命,别痴心妄想了!”不知从何方传来了一个淡漠疏离的女子声音,洛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漂浮在空中!她向床边看去,六个身着花绿宽袍的萨满太太围在她床前,只有当她们来回跳动时,才看得到自己的身躯,她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 洛敏惊恐地瞪大双眼,难道自己又死了一次么?可她只是发烧咳嗽,宫里那么多的太医,又怎会治不得区区伤寒? 难道是传说中的离魂?只因寄附在敏公主体内的异世灵魂与本体出现了排异反应?可是这么多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在她即将嫁往蒙古时…… 魂穿至今,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如此情况,竟觉得一时慌乱,她还没有见玄烨最后一眼,怎么可以就……她动用念力,想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然而身后一股力量将她死死拽住:“萨满正在跳神,驱除邪气,你这会子回不去。” 这个声音是刚才……洛敏猛然扭过头,只见一个身穿旗装的女子飘在自己面前,而在看到她的脸时,洛敏吓了一跳,也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一直都在?”如果没有猜错,眼前的女子该是那身体的主人,洛敏公主。 敏公主生在王府,养在皇家,生性高傲,即便是看着与她共用一副身体的洛敏,也是傲气凌然,趾高气昂,她不会忘记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我不知你从哪儿来,也不知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虽然我没有法子将你驱逐,甚至长久被你压制着,可如今,我的身体不再归你管,你也休想再缠着我!” 听她之言,洛敏算是明白,原来敏公主并没有死,她的灵魂一直都在,而她与她正是共用了同一副身体,自己长久压着她,令她不得不沉默至今,如今萨满跳神,魂魄离位,这才有了回魂的机会,可是,如此一来,她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寄宿到敏公主的身体里,若是不能,她该怎么办? 不!她不想魂飞魄散!更不想与玄烨从此阴阳相隔!就算生不能在一起,她亦要留着自己的灵魂在远方思念着他、祝福着他! “不!”洛敏拉住她,苦苦哀求她:“夺你身躯,非我本意,若是上天安排,想必这也是你我缘分,你若有怨怪,我向你道歉,只是莫要让我成为孤魂野鬼,我求求你!……” 两具灵魂相伴已非一朝一夕,敏公主再心高气傲,本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何况洛敏的哀求那般凄厉,她与三弟的情义也一直看在眼里,不禁动容,“你可以归附,只是往后身体的主宰再不由你。” 为了不成为孤魂野鬼,为了最终不灰飞烟灭,她答应了敏公主的协议,只为找一个宿主,做最后力所能及之事。 在她们达成协议的当儿,萨马太太“扑通”摔倒,口吐白沫,昏迷了过去,紧接着,一股引力将她们拉向床边,感到有什么东西贯穿了灵魂,“轰”的一下,意识开始半昏半醒。 许是之前开的方子起了奇效,又许是萨满的跳神驱邪真能安神,昏迷了数十日的敏公主终于在一身淋漓大汗之后,重新回到了这个温暖的世界。 然而睁开眼睛,恢复意识,主宰这副身躯的人不再是洛敏,而是原原本本的爱新觉罗・洛敏。 “皇额娘……”公主幽幽开口。 荣惠听到声音,蓦地清醒,立即上前坐到床边,同时惊醒了在旁闭目养神的太皇太后,荣惠伸手去摸公主的额头,发现体温下去了,放了心,舒了口气:“凉下来了,你这孩子,这是急坏皇额娘了!” “皇额娘,敏敏醒了,敏敏回来了……”公主一把拽住荣惠,泪眼朦胧。 荣惠并没发觉异常,只觉得她醒了,病好了。太皇太后看着这一切,屏退了萨满太太,又传孙太医瞧公主病情,待诊罢脉,确定是好了,所有人才真正放宽了心。 眼瞧着没事了,太皇太后才带人离去,回慈宁宫的路上,她老人家想起一件事,问了苏麻喇姑:“眼下一件事是了了,不知乾清宫那边如何,苏麻喇姑,皇上还是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头不吃不喝?” “回主子,奴才今早去瞧过万岁爷,说是已经临朝听政批本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唉,这一个个的,不是病了,就是闹气了,年幼时这样也就罢了,如今他都成了四个孩子的阿玛了,怎还这般不知轻重!可有问过皇上不吃不喝是什么缘故?” “奴才问过了,只知道万岁爷十多天前从坤宁宫回宫后,便一直这样,详细的,也问不出个究竟。” “皇后?他和皇后闹别扭了?”太皇太后粗黑的眉毛高高往上一条,惊讶道。 “许是吧,毕竟都是年轻气盛,也有闹意见的时候,这闹着闹着,夫妻情谊才好笃定不是?”苏麻喇姑笑眯眯地说。 “你四十多年都陪着我这孤老太婆不出嫁、不碰男人,倒也懂得夫妻情谊。”太皇太后这话说得真诚和蔼,毫无调笑之意。 苏麻喇姑也毫不在意,她一生不嫁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奴才能陪着主子您是奴才一辈子的福气,四十多年,奴才跟在您身边侍奉了三代帝王,这宫里头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事儿也早就看透了。” “是啊,看透了,也都熬过来了……孩子们的事儿,便让孩子们自个儿去了结吧,咱老太婆也操不得这份心啦!”太皇太后一声感叹,朝前走去。 苏麻喇姑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跟了上去。 * 三天后,大病初愈后的敏公主又遭到了犹如晴天霹雳的打击――简亲王德塞得了春瘟,救治不愈,殁了! 敏公主虽是简纯亲王济度捡来的孩子,也许对这个弟弟感情并不深厚,可这么些年,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洛敏却与德塞结了两世的姐弟之情,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她身心几近崩溃,连带着敏公主的灵魂一起痛哭哀啼! 她想出宫,可是身体不由自主,她只能在心底苦苦哀求敏公主:公主,我求求你!去求太皇太后允你出宫,去见塞儿最后一面吧!他也是你的弟弟啊! 敏公主不是没有动容,只是这样一来,她又像是在被她操控,她亦是在心底说:如今宫外春瘟肆虐,即便我想去,皇玛嬷也不会同意,若我将病体带入宫中,那将酿成大祸,谁也弥补不了! 敏公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见不到弟弟最后一面,洛敏的心只怕会一辈子不安,虽然她早已知道历史上的简亲王德塞英年早逝,却不知如此突然,也不知是死于春瘟,如今连最后的期望也没了,她当真成了一无所有…… 洛敏心底的伤,心底的痛,如锥子一般一下一下刺痛着这副身体,敏公主亦是无奈,她们二人此刻同宿一体,彼此的感应一清二楚,她痛,她也痛。 洛敏终是没能如愿出宫,见不到德塞遗容,见不到送葬大队……直至今日,她似乎还能看到他六岁时与自己初次见面,那张与洛奇一模一样的笑容,天真无邪,她还记得德塞举着亲手捏的小泥人跑来喊她一声“额云”,她疼爱那个孩子,就如自己的亲弟弟,然而荏苒春秋,他们数十年间,大大小小的宴会,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德塞去了,从今往后,简亲王府便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那一个残旧不堪的小泥人,也永远成为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公主出嫁蒙古行,拜辞帝后情缘灭。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八天的小长假马上就要结束了,无论这八天玩得开心与否,只愿明天又是新的开始,祝大家事事顺心~! ------------ 47第四十七章 德塞离世后的几个月,洛敏度日如年,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而只是异世中的一缕幽魂,事实上,确也如此。 康熙九年八月丁酉,皇帝随同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同前往孝陵拜谒先帝爷,十五日后车架还宫,在此期间,礼部、工部、内务府及相关衙门皆已忙碌准备起公主出嫁所用的妆奁、衣裳、首饰、金银、绸缎布匹、马匹、帐篷、箱柜、器皿、陪嫁侍女等等事宜。 九月,就在喇布继袭简亲王爵位的当儿,公主出嫁了。大婚当日,宫里紧锣密鼓,从慈仁宫到东华门,一路上张灯结彩,喜气盈盈,宫女太监们也都换上了彩服,有的沿途排列,有的林立于公主寝宫各处。 当日一早,公主起床盥洗,一位颇具资历的嬷嬷为她梳头,出生至今未曾剪发,她的头发太长,只能高高站在榻上,嬷嬷亦是垫着高凳,仔细梳着她那一头浓密柔细而又乌黑如瀑布的秀发,瀑布直落于地面,光可鉴人,又似那黑丝绸缎,触手温柔。 花了好些时辰,嬷嬷替她梳好了这一头长发,为她一一穿戴。头上的三重顶朝冠点缀着金凤、垂挂着珠串、镶嵌着红色宝石,乍看之下,华丽非凡。而她身上,则是穿了一身大红色龙文缯袍服,外罩绣着四条团龙的褂子,褂边是艳丽的彩绣,装饰复杂而富丽,令人眼花缭乱。 公主对着镜子、对着阳光下的自己看了很多遍,似乎很是得意,而住在她身体里的另一具灵魂却是觉得自己好陌生,仿佛她的身躯被这身华贵耀眼的服饰压矮了,变得臃肿,不再像从前那般轻巧美丽了。 公主站在慈仁宫大殿的月台上,看着殿前她的仪驾、皇太后的凤驾,这是太皇太后给的特别恩典,让凤驾送亲,此刻同样一身华贵吉服的荣惠正站在月台上与之告别,荣惠说了很多先祖给公主留下的训诫,公主一一牢记。 “从前,你在皇额娘跟前自是娇养惯了,往后为人妇,当戒骄戒躁,克己容让,须与额驸相亲相敬,万不可再如当闺女时那般任性了啊!” “敏敏谨记皇额娘教训。”公主谦恭地躬□子,顿时头上的金簪连带着金约、珥珰、领约、饰珠等五光十色的珠宝首饰一起在阳光下闪烁,分外耀眼。 “好了,吉时快到了,赶紧去向太皇太后、皇上、皇后拜别,准备升撵。”荣惠喜气洋洋的脸上瞬时浮上了一丝不舍的神采,而就在公主点头的瞬间,喜庆的乐曲骤然响起,这是设在慈仁宫门檐下的大乐。荣惠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水,公主的泪水在眼眶打着转,眼看就要落下,却又叫她硬是忍了回去,她低着头,几乎已没了表情。 玄烨与皇后、太皇太后在她母女絮絮叨叨、说个不完之前已到了慈仁宫,各设了宝座,公主走向他们,却始终低着头,很容易让人以为是羞怯,而玄烨,他一大早被人服侍着穿上了皇帝的冠服,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好一阵子,仿佛这是在做梦,梦醒了她们又能像从前一样,相依相偎,谈天说地。 可当他走出乾清宫,站到阳光下,跨入慈仁宫的垂花门时,才发觉这个梦是那么真实,他举目遥望那一个盛装艳丽、宛若惊鸿的华贵女子,只觉得她是那么陌生,再不像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皇姐,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多么美艳动人,只是再不是当年的广寒仙子。 当她看过来时,他一阵发慌,局促不安地移开了眼,不敢与她对视;当她慢慢走向自己,朝自己跪拜,说着道别的话时,只感到心里一阵一阵抽紧、难以呼吸般地难受,他痴痴地盯着她头顶累赘的发饰,闪闪发光的珠宝耀得他眼前一片花白,若不是皇后微笑着轻声提醒,他连祝福的话都忘了说。 好半天,他才缓缓脱口而出:“愿皇姐吉祥如意……早得贵子!” 一瞬间,公主身形微微颤动了一下,忍住没有抬头,又拜了拜叩谢圣恩,整个拜辞过程中,她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只是神色平淡,眼睛冷得有如蒙上了一层冰霜。最后一拜起身时,她深深地、深深地望了玄烨一眼,正遇上玄烨不安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避开,而是同样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这一瞬间,时间停格了,乐声止住了,周遭的一切仿佛不再移动,他们望着彼此,想起了同一件事、想起了彼此的山盟海誓……那誓言,只怕是此生无望了…… 她的眼神令人心悸,仿佛诉说着她对他一生的依恋,她眼里的幽怨、凄切、悲愤、苦楚……所有的情感落于他眼中,过了好久,玄烨闭上了眼,只觉得她那一双乌黑的瞳孔如锥子一般刺痛着他的心,把他的心刺得血肉模糊、片片破碎。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再次想起这件事,都好像刚刚发生一样清晰,或许那将永永远远栩栩如生地活跃在他的记忆中,一辈子不敢去碰触那一刚止了血的伤口。 * 公主拜别后,宫女们适时送上两个散发着香味的楠木匣,打开长方形的那个,露出一柄闪着莹洁光泽、清澈如水的翡翠如意,她呆呆地望着碧绿通透的如意,太皇太后慈眉和蔼地开口:“带着它,哀家与你额娘一同愿你事事如意!” 公主回神,跪地举双手接过,“谢皇玛嬷、谢皇额娘恩赐!” 太皇太后又拿过另一个四方形的楠木匣,没有打开,递给公主,淡淡一笑,缓缓说道:“这是一尊欢喜佛,供着它,愿你夫妻百年好合。” 公主接手的同一时刻,玄烨愣了愣,身子往前一晃,两只手紧紧扣住膝盖,仿佛能嵌进肉里。 欢喜佛,他又怎会不认得,他大婚时,皇祖母也是在乾、坤二宫的寝宫各摆了一尊,两个人形缠绕,揭开蒙着的黄绢,直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想到这尊怪佛像将随着公主仪驾远赴蒙古、想到它将被摆到蒙古的公主府、想到每到夜里,佛像摆在寝宫,看着那对男女恩爱缠绵……蓦然间,嫉妒和痛苦有如毒蛇尖牙一般咬啮着他的心! 他闭眼咬牙,强忍住冲动,死死地坐住,将所有的痛苦吞回肚里,看着仪式慢慢结束。 最后,宫女送上一个寓意平安顺心的红苹果到公主手里,公主手捧苹果,完成了所有的仪式,由皇太后荣惠及送亲命妇引导着上轿,随即一声令下,执事校尉与数名太监抬起轿子出宫而去。 鼓乐声渐远,直到仪驾中的五色旌旗、随行的宫女太监消失眼前,太皇太后才领着皇上、皇后离开月台,离开慈仁宫…… 公主起驾的那一瞬,玄烨的心似乎也跟着离去了,年少时的梦也跟着破碎了…… 那天下午他去慈宁宫请安后,没有去任何一个后妃的寝宫,只是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信步于慈宁花园平坦的石子路上,望着黄红秋色的树丛,昏黄的阳光牵惹着他的目光,那是他刚刚亲政后,求老祖宗在这花园子里专门辟的一方菊圃,他的皇姐说过,她要为他绣一辈子的菊花香囊,他特意央求老祖宗多种了六十株不同品种的菊花,这样便可以令她有更多的选择。 可如今,那个许诺给他做一辈子香囊的女子,就在几个时辰前,已经坐上婚车,踏上了前往科尔沁的漫漫长途……玄烨的眼里一片灰暗,他站在临溪亭的石桥上,泪水不自主地“扑簌簌”往下滚落,落入了池塘。 不知过了多久,风起了,吹干了泪水,他浑身一颤,回过头,只见肩上已多了一件披风,再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皇后。 皇后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衣裳,穿了一身淡黄色的缎袍,倒与那秋色相映成趣,只是他这会儿无暇欣赏,看了皇后一眼后,又默默地看向远处那座假山,暗哑着嗓子道:“很多年了,除了老天爷的泪痕,那座假山一点儿没变,你知道么,那时候先帝爷尚在,朕还只是个调皮捣蛋的三阿哥,领着他们几个上蹿下跳,就在那儿,咱们转陀螺、扔沙包儿,还玩‘官兵抓强盗’……只要我顾着学业,老祖宗便随着咱们,也是在那儿,我头一回见识了鳌拜的功夫,他蹬脚一跃便救下了躲在假山上的雪团子……雪团子,就是汤玛法送给老祖宗的那只小松狮,后来一直让冰月带着,带着出了宫……” 玄烨独自慢慢回忆,皇后在旁静静聆听,顺着他的回忆,仿佛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耳边似乎响起了男男女女、稚龄的欢笑声,久久不停,还有鳌拜那一厉害的功夫,如此神勇之人最终却是落得了拘禁一生的下场,论比起来,皇上才是真的才智过人、英明神武。 可是在她心目中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如今却像个普通人一般,有哭有笑,也有七情六欲。 皇后沉默着,玄烨又道:“朕记得与你初见,就在慈宁宫,宴饮后随着老祖宗游园赏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在这花园子里。” 皇后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想皇上一直记得,一瞬间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轻声道:“臣妾当时年幼,什么都不懂,若是说错了,皇上千万别见怪。” “你哪是不懂?只是懂得孰轻孰重,懂得安分守己,平日温柔淡笑、不露声色,其实心里头别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老祖宗挑你做大清的皇后是对的,朕有你做皇后也确实是福气。”他原想立他爱的人做皇后,可是命运弄人,试想若是皇后换做他爱的人,或许他心里的愧疚会更甚,折磨她的苦痛会更多……好在,如今心底的痛他一人承受,而他爱的人,已去寻找能给她全部幸福的人。 皇后细细咀嚼着他的话,不知是甜是涩,或许公主的离开在他的心底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她只能是他的皇后,而不能分享他心中哪怕一星点儿的爱。 “暮色浓了。”玄烨微微叹了口气,又道:“这天儿一天天入寒,这会子风大,你也别冻坏了身子。”说着,玄烨解下了披风,替皇后披上,打了一个简单的结。 皇后惊愕惶恐,还不及谢恩,玄烨又说:“走吧,朕去瞧瞧承祜和大公主。” 皇后随着玄烨离开了慈宁花园,两人肩并肩,他不似过去那般大步愉悦,而是背着双手,温文尔雅地漫步而行,不与皇后张望,不看别处,只注视着脚下的路,与皇后随意谈天,俨然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踏着最后一抹夕阳在散步。 待人影消失,不远处的绿云亭内,一对老主仆才絮絮叨叨谈起话来:“主子,如今这样,您也该放宽心了。” 太皇太后愁云密布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目光移向了前方一重重金黄色的殿顶,轻声赞叹道:“好孩子,将来定能胜过他阿玛!” 苏麻喇姑轻轻点头,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那两孩子纵然有皇后护着,又怎能躲得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慧眼?好在皇后识得大体,皇太后及时发现,皇上又深明大义,那孩子亦知晓事理,如此才没有酿成不堪后果啊! “送亲的人可有说了什么?” “说是公主一离开慈仁宫,便突然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听得人心都碎了,轿子里叮叮当当的声响传了好一阵,怕是连珠钗绢花都甩落了!”说着,苏麻喇姑眼眶红了起来,声音也哽哽咽咽,太皇太后也被引得忍不住落下了泪。 两个可怜的孩子……为了永福宫的错事不再重演,为了不让他重蹈他阿玛的覆辙……她不得不牺牲两个孩子的真挚情爱……大清再不能多一个敏惠元妃,再不能来一个董鄂贵妃! 如今有一个温良贤淑、识得大体的皇后,便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公主府内避夫君,额驸苦等公主心。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亲爱的们,今儿看在我是寿星的份上大家粗来冒个泡咩~~乃们看,公主终于出嫁了呢~不算让大家失望吧吧吧~~~ ------------ 48第四十八章 北风凛冽,暮色四合已久,空旷寂寥的原野上低垂着浓重的铅云,宽阔的西辽河向北延伸,无穷无尽,在与天地接壤的远处,伊克唐噶里克坡上,闪着明亮的火光。那是一座科尔沁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砖瓦房,气派恢宏,对于长久居住于这片广袤土地的当地人而言,他们的格儿[1]显得朴素而渺小。 在那偌大的琼楼玉宇里,住着一位大清国的公主,有人说公主美若天仙,赛过萨仁[2],也有人说公主生性怪僻,躲在大屋子里,几乎不与任何外人相见,包括她的额驸,草原的巴特尔[3],达尔汗王的世子。 透过明亮的火光,屋子里一派祥和,厚厚的帘子隔了一道门,好似无声无息,隐隐约约响动着炭火的“噼噼啪啪”之声,而肃立于门内两侧的侍女如木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一缕缕淡香穿过帘缝,由内而外散发飘逸。 眼看残灯将尽,炉火不温,侍女忙添油加炭,顷刻间,屋里又变得亮堂堂、暖烘烘了。而窗外依旧“飒飒”有声,屋内的女子透过那新糊没多久的银红窗纱往外间望去,隐隐听到一声低问,一声请安。 “额驸爷吉祥!公主方才歇下了,请爷先回吧,别惹得公主动气。”一位嬷嬷,公主的保姆,站在寝宫门前,陪着笑脸。 班第转了转眼珠,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朝门内张望了一眼,随即失望地收回视线,道:“麻烦嬷嬷,我不进去,就许我站在这儿,能瞧上一眼也好,成不?”屋内每日灯火通明,即便公主喜爱点灯就寝,也不至于靠着炕榻而不回床榻安睡,他能从窗纱看到,公主其实并未睡下,而是不愿见他。 可就算公主将他驱之门外,他也想再见佳人,哪怕是悄悄看一眼也好。然而任凭他如何放低身姿,守在门口的嬷嬷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道:“爷这话,您叫奴才哪里敢当,公主真歇下了。” 明知是同样的回答,班第依旧不屈不饶,他不再死缠烂打,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静静往里看去,嬷嬷不好将他任意驱赶,唯有摇摇头,撤回屋内。 屋子里,一片暖烘烘,比过外头的数九寒天千倍万倍,嬷嬷实有不忍,终是进屋在炉火前盈盈一拜,道:“公主,这天寒地冻的,额驸爷还在外头,您瞧着是不是……” 公主握着书卷皱眉,心里一顿烦躁,“随他去,他又不是三岁稚儿,觉着冷了自会回去,冻不坏他!”都说这位额驸身子健朗,骁勇威猛,若是受不住区区风寒,岂不是浪得虚名? “可是……”嬷嬷支支吾吾,心想公主身在暖炉之前,不知外头苦寒,草原不比京师,一到寒冬,更是寒气冲天,苦不堪言!可公主一意孤行,她一个奴才亦不好多说什么。 烛火灭尽重燃,重燃又尽,公主困意渐浓,唤了贴身侍女云秋前来更衣准备入睡,不想嬷嬷又前来一拜,脸色较先前更为沉重,“公主,额驸爷他还候在外头。” 公主没有想到,这个额驸除了为人沉闷,竟也如此固执!她原以为狠下心肠,避而不见便可使他知难而退,谁知却真真低估了他! 公主眉头深锁,云秋放在她领口的手也顿了下,好似在心底做了一番挣扎,才说:“公主,额驸爷毕竟是达尔汗王的长子,将来也是要继承爵位的,若在公主这儿出了什么差池,只怕传到京师便不好了。” 云秋一语倒是点醒了她,这两个月来,她时时端出公主架子,显露公主威风,为的只是一己之私,却忘了她一向顾及的大义,哦,也不全是,那个顾全大局的洛敏已在她体内沉睡许久,自那日大婚恸哭之后,她便如同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不在她体内生存过。 如今掌控一切的是她端敏公主,太皇太后以先帝爷名义亲封的和硕公主!这里没有皇宫规制,没有太皇太后,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声下气,也不需要过分约束自己,她好像是自由了,好像在科尔沁的草原上是最尊贵无比的那人,可是,她并不快乐。 “公主?”在她出神怔愣之际,嬷嬷又轻唤了一声,公主深吸一口气,淡淡说了一句:“备一碗热奶茶,再添些炭火,云秋,这衣裳稍后再换。” 云秋喜上眉梢,赶忙差人做事,嬷嬷也打了帘子,把久候门外的额驸爷请进了屋,迎他走到屏风前站定,又微微欠了欠身,退了出去,尔后侍女端了热奶茶,请额驸落座于炕榻上,才一个个退出寝宫。 公主坐在屏风后,两人不言不语,额驸一进屋子便暖了许多,脸色也正常不少,只是心弦绷得很紧,他时不时朝屏风望去,但愿对面的人说句话,哪怕发个声也好,可炭火炙烤着越发红透,他的身子也由寒转热,却迟迟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本该对此习惯,公主这般对他已不止一两日,合卺之夜后,他与公主相处了一个月便被公主硬生生撵走,往后再无机会相见,他只当是皇家女儿娇贵,公主的丈夫不好当,却不想会如此怪癖且不近人情。或许真是过了太多年,当年他与公主仅有一面之缘,又如何断定公主为人? 不过,他亦是对公主存过幻想之情,曾经的毫不在意终是在那清澈如水的银铃笑声中土崩瓦解,年复一年,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他亦会偶尔对着月亮遥想当年,好不容易等到大清皇帝下旨完婚,他原以为他与公主是一样地欣喜若狂,一样地心花怒放,然而,直至那一夜,他的喜悦被扫尽了,心花被吹落了,就如同今夜的寒风一般,冷漠寒凉,不近人情。 犹记得,大婚那天,他按照大清国的典礼仪式与公主完婚,喜轿被抬进寝宫堂屋,他弯弓搭箭对着轿门底部连发三箭,一位嬷嬷打开了轿帘,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公主吉服,袍服很长,遮住了一双穿着高底鞋的天足,头上盖着红盖头,袅袅婷婷地被搀出了轿,那一刻,他是紧张的,也是心动的,她的新娘十分娴静,又与他一同规规矩矩地完成了所有礼节。 公主坐帐时,只是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他以为她与自己一样紧张,手上的秤杆微微颤抖,生怕一不小心,在挑盖头的时候伤到公主,不过他的小心翼翼终是没有酿成祸端。挑起盖头的那一瞬,他惊呆了,盯着那张天仙般的红颜愣了好半天,忘了呼吸,直到嬷嬷在旁提醒,他方回过神,按照满洲婚礼的步骤,颤颤巍巍摘了她头上的红绒花,插到挂有喜神像的北窗,尔后,两人盘腿在喜床沿下铺设的坐褥上相向而坐,喝了交杯酒、吃了阿什不乌密,而在他出新房陪完陪客后,继续合卺之礼。 再回新房对坐,不同合卺之时,他们坐上喜床,中间的小宴桌上多扣了一面铜盆,在嬷嬷的服侍下,对食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半生即取谐音“生子”,说是寄予了祈求子嗣繁兴的愿望。 与公主对饮对食,简直如同梦想,他难以想象,在这合卺礼全部完成后,他们便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了! 他慢慢轻咬了一口子孙饽饽,嬷嬷又让公主咬下,公主垂眸半低着头,看不到神情。当窗外屋檐下,那谁也听不懂的古老女真话唱出的交祝歌谣声渐渐消失时,嬷嬷与几个全福太太连带着案桌一同撤走退出,嬷嬷临去前又与公主笑模笑样地说了几句悄悄话,公主依旧端坐着,不失仪态,也不动声色,直待嬷嬷叩了头,关了洞房门退出,屋里寂静万分,才闻到了彼此的呼吸,他的心口更是“突突”直跳,好似蹦到了嗓子眼,对着她,不由得想入非非。 他努力克制自己,以免惊吓到她,他细细揣度,试着稳住心神,转身与她对话,怎知一回头,眼前一身华贵喜气的她腾地站了起来,随即低下头,直盯着他,道了几句他今生难忘的话。 她说,她天生擅习诗文,孜孜不倦,性情寡淡,孤独惯了。 她说,她虽性情寡淡,却非薄情寡义,也知他所需,遂愿花金卖银为他置妾数人,而不断他家族血脉,也不夺他闺房之乐。 她还说,他们如今有了夫妻名分便够了。 话已至此,他全都听得懂,公主特意用一口顺溜的蒙古话告诉他这一切,便已在心中早早做了打算,他知道,公主的心里,并无他。 他心里再惊讶、再难过、再生气,也不好与公主太过较真,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生的时间等她回心转意。 于是,那一晚,他睡在炕榻上,公主睡在喜床上,隔了一道屏风,过了整整一个月,同住的一个月,他在炕榻上孤独地度过了三十个夜晚,而之后的一个月,公主终于难以隐忍,将他撵了出去,避着他,不与他说话,甚至不见他的父母和本家亲戚,如此一来,人们再也不向往公主是何等美貌,只认定了这是一个张扬跋扈、唯我独尊的大清公主!然而,再有人对她不满,碍于她的身份,人们皆是敢怒不敢言,久而久之也就任意妄为,无心再想这位天之骄女。 而他却不同,两个月的气恼并非白受,他回去左思右想,为何她与儿时判若两人,时隔两个月,他似是悟出了些什么,想当面与她说一说,可总是吃到闭门羹,若非他撑下去,只怕真要遥遥无期、相守无望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公主终于愿意见他,可是,见面却如同没见,那一张美丽的娇颜被屏风遮去了风貌,他无缘欣赏。 班第手里的奶茶已然凉透,想说的话在踏入寝宫大门时,又紧张得全都憋了回去,如今公主不出声,他更是心慌意乱,生怕有冒犯之意。 “额驸若无话与我说,便回去就寝吧。”许久,公主终于在屏风后慵懒地吐出声,班第心头微微一动,那是久违了两个月后的头一次对话。 只是公主依然如此薄情,竟又想将自己的丈夫驱之门外! 班第放下茶碗,捏了捏拳头,随即又松开,“公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你说。” “公主当真是飞扬跋扈、薄情寡义的人么?” “你觉得我怎样便怎样吧,若是要说这些,我想我都听到了,你可以离开了。”公主当真是目中无人、寡情薄义,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对自己的丈夫下了“逐客令”。 “公主当年并非如此,公主与我谈起科尔沁时,满是向往,我以为公主定会喜欢这里,也会喜欢……”说到这里,班第低下头,耳根子发热,他不会忘记,他们曾在紫禁城的花园子里,度过了一个开心愉快的午后,虽说短暂,却很美好,因为他记住了她。 “额驸都说是当年,当年又岂能与如今相比?”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当年与他玩在一起的并非她端敏公主,而是那个被她关押起来的洛敏,她想即便自己唤醒她,想必也不愿面对眼前之人,这只会勾起她对过往的苦涩与心酸。 那日让她哭过便够了,从今往后,她会在这座公主府里了却残生,就当是一座华贵无比的尼姑庵,她是庵里的姑子,红尘之事与她无扰,与她无忧。 班第不知过去发生了什么令她至此,也不知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能否长久,公主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做强求,他能做的唯有静心等待,等待公主愿意对他敞开心扉。 “我明白了,恕打扰,请公主早些歇息。”班第敛住心神,恭恭敬敬地朝公主行了一礼,随后转身走出寝宫,步入风雪。 等人走去,公主才从屏风后徐徐走出,听着窗外“飒飒”响声,又走到窗边,云秋进来替她更衣,她却幽幽开口:“云秋,你可想家?” 云秋愣了愣,道:“奴才自小在宫中侍奉各位主子,兜兜转转,才被拨给了主子您,奴才早已记不清家乡,只在脑海里留了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对奴才来说,主子在的地儿便是奴才的家,如今主子就在奴才身边,奴才不想不念,只愿替主子您分忧。” “若能分忧倒也好。”公主想了想,又道:“今后若没有我传见,不得再让额驸爷靠近我寝宫门半步,可明白?” 公主几近决绝的语气,叫云秋难过之余也不敢拒绝,只是暗中替额驸爷惋惜,终究是与公主错过了那些年……公主的心,恐怕在拜辞那人时,已是牢牢锁上,不知能否让人重新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飞雪寒天寂静夜,府门稀客寻知心。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格儿:即蒙语“房间”,满语“蒙古包”之意。 [2]萨仁:蒙语“月亮” [3]巴特尔:蒙语“英雄” 明天有更新~接下来会过一段在蒙古的日子,至于怎么和玄烨重逢,我已经安排好了,男主早在主角栏里确定了,所以不会变,姑凉们要是愿意继续支持某草,就坚持下去吧~爱乃们!! 然后谢谢小宛的两枚地雷!!tat ------------ 49第四十九章 屋外风声“飒飒”拍打着窗户,挑开帘子远望,大雪连天弥漫,一片白寂,屋内炭火连加不断,这是进入康熙十年来,正月里最大的一场雪,前段日子纷纷扬扬、断断续续下了近两个月,而这两个月里,公主从未出门,也没再见额驸,只是每日捧着手炉看书,抑或提笔练字。 公主如此闭门不出,自然也不知距科尔沁往西南的苏尼特部以及西四子部因大雪灾而饱受饥寒之苦。 就在这飞雪连天的夜里,公主府里又是灯火通明,守门的侍卫身裹数层袄衣一动不动屹立于垂花门前、大门之外,任凭风雪拍打。 公主的寝宫,紧闭的镂花红门内,两座博山香炉袅袅生烟,熏得一屋子的芳香,就连那旺盛的炭火炉子也被熏醉了似的,温温地传递着热气,温暖如春,香气四溢。 香烟之气氤氲于南窗下,公主一袭棉里缎袍,外头罩了一件狐狸皮对襟褂子,里里外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说屋里暖如春日,对她而言却也只是如春寒料峭一般,外头的风雪她不是没有看到,方圆数里,天际苍穹,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幔帐之中,令人望而生畏。 而就在这时,在这漫天飞雪、北风呼啸间,远远地,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叫喊声,直触人的心底,“匈讷格!匈讷格!……”[1] “格格!――没有公主通传您不能擅自闯入公主府!” 公主正在静心练字,却被外头吵闹之声打扰,不禁眉头微蹙,未搁笔而对云秋说:“云秋,你去瞧瞧外头怎么回事儿。” “是。”云秋退后掀起帘子,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顿时灌入室内,吹拂在脸上,瑟瑟一抖,云秋借着烛光张望了一眼,隐隐看到黑夜白雪中几团黑影朝向寝宫奔来,不消一会儿,黑影渐渐显现,原是侍卫追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那女孩扎着两条粗黑麻花辫,头戴貂皮高帽,装点着玛瑙、珊瑚、碧玉等等饰物,奔跑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如她的声音一般清脆。 小女孩到了门前,被侍卫拦下,冰雪下冻红的小脸染上怒色,傲然地语气冲破四周寂静,却没一个人听得懂她说的蒙语。 云秋瞧她一身棉袍做工精致,估摸着她身份非凡,兴许是哪家的格格,便急忙跑进屋里,对公主回道:“主子,奴才瞧着像是位小格格,叫侍卫们拦了下来,看样子,是冲着主子您来的。” 公主手一顿,方搁了笔,想了一阵,叹了口气道:“去请吉尔格勒格格进屋。” 云秋领命,遂出门将外头的格格请进了屋,格格一进屋,便东张西望,看到了正在练字的公主,一鼓作气、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云秋生怕她伤着公主,一个疾步想拽住她,却遭公主道:“云秋,去给格格端几碗热奶茶来!” 云秋垂下手,看了公主一眼,尔后向隔壁间走去,云秋一走,小女孩便奇怪地看着公主,一脸天真,不由地令她想起七八年前的自己。 “匈讷格认识我?” 听她这般称呼自己,公主又皱了皱眉,转而又笑道:“听说达尔汗亲王有个疼得如珠如宝的厚很度[2],活泼热情,眼下猜着也该是了,何况,方才你不是还喊我‘匈讷格’?” 小女孩吐了吐舌,眨着眼睛,甜甜一笑,这个大清国的公主也没外界传得那般令人生厌,至少她还愿意见自己,总算没有白白受冻! “那匈讷格……” “格格脸都冻红了,先喝碗热奶茶暖暖身吧。”公主知道她是班第的胞妹,出嫁前曾在荣惠那处得知,自己也多少了解一些,也可以说是她身体的另一缕魂魄,她似乎对这里了若指掌。而眼前的女孩,笑容甜美又不失草原女儿的爽气,放眼方圆百里,也只有新任达尔汗亲王的同母胞妹敢喊她一声“匈讷格”了。 说来不巧,前任达尔汗亲王和塔于年前不幸病故,年后过了丧期,便由长子班第继承爵位,成了新一任的达尔汗亲王,而她也成了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当家人。公主并不在乎这些,她如今比较在意这位小格格此行的目的。 嫁到蒙古至今,公主几乎足不出户,自然也与班第的亲眷没有任何接触,而吉尔格勒身为班第的胞妹,如今冒雪前来,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请格格用茶点。”云秋端了热奶茶来,又放了些点心在炕桌上。 吉尔格勒闻着奶茶香,很快转移了注意力,端起茶碗,连喝了三碗热奶茶,寒气顿时一驱而散,冻僵的四肢也麻麻酥酥缓了过来,觉得浑身放松,一屁股坐到炕上,对那些精致的点心起了好奇心,“匈讷格,这是从你们大清国带来的么?”一双乌黑圆滚滚的大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紫玉糕发着闪闪的光。 “材料是带着来的,可这糕点却是现做的,虽说天寒不怕坏,但还是做现成的可口,格格尝尝。”公主瞧她的样子,定是生长在草原,吃惯了奶制糕点,不曾尝过新鲜。 吉尔格勒早已蠢蠢欲动,竟毫不客气地塞了一整块进嘴里,许是吃得过急,噎着喘不了气,公主见势忙叫云秋端茶来,顺着她的背,慢慢来回抚着,“格格慢着点,京师的糕点得细细品,才知味儿。” 吉尔格勒大口喝茶,用力咽下,瞪大着眼睛连连点头,待缓了过来,才又照着公主说的方法小口小口咬着,慢慢咽着,学得有模有样儿,公主笑了笑,吉尔格勒面露喜色道:“好吃!匈讷格,我能再吃一块么?” 公主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她吃了所有糕点,原以为这样便可以安安静静,哪知她吃着点心也不消停,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真羡慕阿哈,可以天天来这儿吃这么好吃的点心!” 公主身形一颤,看向她,“外头下那么大的雪,格格今儿怎想到来我府里了?” “阿哈[3]继承了阿布[4]的爵位后,便少有工夫和我说话,今儿是……”吉尔格勒的神色忽然一黯,垂下了头。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本想阿哈能够陪着她庆生,不想等到黄昏落日,阿哈依旧没有回来。过去阿布与额吉[5]尚在时,每年都会陪着她庆生,而今,额吉不在,阿布亦跟着去了,她只有阿哈一个亲人…… 她原本独自呆在格儿内,可一个人在幽幽漆黑的大雪夜里总感到孤独无助,呆呆地望着炉火星子,不知不觉便想到了阿哈的妻子,那个来自大清国的高贵公主。 数月以来,她不是没有听说过传闻,都说这位公主嚣张跋扈,不与人亲近,她却一直好奇,想亲眼见一见,只是碍着阿哈不许她打搅公主清静,更怕她的性子冲撞了公主,才迟迟不来,可今天日子特殊,又或许是与她阿哈耍一下性子,她终是胡搅蛮缠见到了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见了才知,公主并非他们说的那般不近人情,而是门外的侍卫太过死忠,不知变通,若非她在外以声夺人,怕也要失望而返了。 相反,公主更像个温柔恬淡的女子,不追究她的擅闯,还请她吃大清国的点心,那是吉尔格勒从未想过的。 公主静静地瞅着她,不知她内心已经历了一番百转千回,虽不知她来此的真实目的,可从方才的神情来看,估摸着她并非受人所托而来,这一点倒是令她放宽了心。 “格格想找我说话?” “嗯,阿哈本是答应了给我庆生,可他被公务缠身,压根儿顾不着我了。” 公主微微一愣,不想今日是她的生辰,脑海一闪,忙对云秋道:“云秋,你再去做些萨其马酥来。”云秋转身走后,公主又对吉尔格勒笑道:“我不知今儿是格格的生辰,没备什么礼,若格格适才的紫玉糕在肚里消了,便再尝些萨其马酥吧。” 吉尔格勒眼睛一红,泛着滢滢泪光,一下子抱住了公主,小女孩的天真令她不忍动怒,只是愣愣地任由那孩子抱着,似是喜极而泣的声音传入耳内:“匈讷格……定是阿哈告诉匈讷格的,对不对?每年生辰,他们都会做好多萨其马酥为我庆生……可是额吉走后……便鲜少再有了……” 耳边的呜咽声,一声声颤动着,撼动着她心底深处,这孩子也是想她过世的父母了,想要亲人的呵护,她虽也有其余的兄弟姐妹,却总不及一母同胞的兄长来得亲厚,在这样的喜庆节日里,她的期盼落了空,心里准是难过极了。 “素闻草原儿女坚强豪爽,如今这般哭哭啼啼,若叫你阿布额吉瞧见,定要指着你鼻子笑话一两句,别哭了,今儿你来我这儿,就当是我给你过生辰,也是……一样的。”公主轻轻摸着她的头,好生劝慰,心里虽不愿承认自己是班第的妻子,可也不想这孩子难受,唯有忍一忍,代替她的阿哈给她过个生辰。 许是触景生情,吉尔格勒的遭遇也让她想到了自己,想来,她这一生倒是没给德塞贺寿过几回,于是便将眼前的吉尔格勒当作是自己的弟弟德塞,也好宽慰当年未能得见塞儿最后一面的遗憾之心。 吉尔格勒惊喜地挣开她,抬起头,此刻闪动的眸子内净是喜色,随即咧嘴一笑,当真是变化多端,叫她无奈一笑,摸不着头脑。 有人给自己过生辰,吉尔格勒的心里自然是喜不自禁的,可她仍有遗憾,若是阿哈也在,那才叫一家团圆呢! 小丫头眼珠子骨碌一转,拉着公主便口无遮拦地说:“匈讷格,你这儿又大又气派,一个人住是不是太冷清了?我可以时常来陪陪你么?” 公主迟疑了一下,方道:“好是好,只是格格莫要嫌我沉闷才好。” “不嫌不嫌!平日没个人说话,真是闷死了!”吉尔格勒连连摆手,撅着小嘴嘟囔道。 想她身为亲王格格,在这草原之上的真心朋友却寥寥可数,好不容易遇见个人说得上话,吉尔格勒定是要纠缠到底了。 “公主,外头来人通传,说有个穿着蒙古袍子的丫头在外嚷嚷,您瞧着是不是……” 就在吉尔格勒欢喜与公主得意亲近的当儿,嬷嬷与门外太监交耳一阵,旋即进屋走到她们跟前,瞅了吉尔格勒一眼说道。公主讶异看向她,只见她忽然皱了眉头,脸色并不好看。 “可是格格的侍女前来寻人了?”公主瞧她的模样,想她定是偷溜出来的。 吉尔格勒轻轻点了点头,“大雪天的,他们哪儿都不让我去,好不容易见他们松了眼皮,我才能来找匈讷格。” 公主叹了口气,这样的天气里出门确实叫人不放心,幸而她来的是公主府,若去了其他地方,只怕又要闹出些事端来,本想说上几句不是,可碍着今日是她的生辰,便也没多说,只道:“格格赶紧回去吧,别叫人急坏了。” 吉尔格勒舍不得离去,眼巴巴望着她,公主余光一瞥,瞧见云秋正端着冒着热气的萨其马酥来,站起身道:“云秋,将这点心装入食盒,交给外头的人带着,就说格格即刻回去。” 不等吉尔格勒央求,公主率先给她做了主,这会儿她也乏了,怕是与这丫头耗不得太久。 云秋老老实实取了食盒,装了点心,为求保温,又在外头裹了厚厚一层棉布,出去了又进来,对着公主恭敬道:“主子,东西都已备好了。” “再将我那件红色的貂裘披风取来。” “是。” 云秋走进里间,翻箱倒柜一阵,手捧着貂裘披风交给公主,公主亲自为吉尔格勒披上,细细打了个蝴蝶结,道:“这披风虽大,却也好挡挡风雪,若是走路不方便,叫人提着下摆就是。” “匈讷格这披风可真好看!”吉尔格勒满是欢喜地打量着她的上好披风。 “格格若是喜欢,便当是寿礼拿去罢。” “那怎么成!若让阿哈知道,定要说我没规矩了!” “不碍事,你阿哈那么疼你,若他知道自个儿忘了厚很度的生辰,哪还顾及规矩不规矩,早该自责万分,恨不得买了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给你做寿礼!” 吉尔格勒嘻嘻笑着,心里越发喜欢这位公主,果真外头的谣言不可轻信,公主是个好人,又平易近人,对她也是那般温柔,阿哈娶了公主,当真是天赐的福气! 吉尔格勒收了礼,便由云秋送着出了门,顿时,屋子里又一片寂静,只有两个外界听不见的声音彼此照应。 “想来你在我身子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真不知如何应对她。” “起初我也以为她是为额驸之事而来,不想她只是想找个人陪着庆生。” “这丫头也不招人嫌,往后便可来这儿陪我解解乏。” “也是,想必今后的日子你也不会乏闷了……” …… 在公主身体里的洛敏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出声,离开紫禁城已有数月,可她非但没有遗忘玄烨,反而思念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草原儿女擅骑马,烈马蹄下见人心。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匈讷格:蒙语“嫂子”之意。 [2]厚很度:蒙语“妹妹”之意。 [3]阿哈:蒙语“哥哥”之意。 [4]阿布:蒙语“父亲”之意。 [5]额吉:蒙语“母亲”之意。 下一章公主与额驸的感情可能会有所转变~~ ------------ 50第五十章 度日如年也好,时光匆匆也罢,晃眼日子又到了仲春时节,广袤的草原褪去了金黄外衣,盖上了广阔一片青绿,风过无痕,唯有青草“沙沙”被风拂动,蔓延数里的淡淡草香。 而在草原的东北方向,一座华丽堂皇的府邸内,花草清香,四溢流芳。 府内的一处花园,山石溪水畔,一缕缕青青的柳丝随风飘曳,织出了一片轻烟,而那烂漫的桃花宛如一团团红云紧紧簇拥着盛开,晕染了清水山石,牵惹着人的抚爱之心。 温柔的微风吹拂花瓣,一片片相互交叠着落于假山、石路、清溪……娇嫩的桃花瓣漂浮在清溪水流之上,泛起点点涟漪,旭阳映射下,波光粼粼,在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红瓦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镜,倒映着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倒映出了亭内凭栏而立的公主格格。 仲春晴好,格格兴致高涨,拉着公主外出游园赏景,公主今日穿了一件杏黄衫子,在绿柳红桃间闪着亮亮的光,别具风味,描画出她娇柔纤细的腰身,而那一头乌云般的黑发绾上头顶,堆云成髻,光可鉴人。 挨着她的吉尔格勒格格,穿着一身绣工精致的蒙古袍子,褪了高帽,满头的发辫上缠着玛瑙、珊瑚、碧玉珠子,脑袋儿一晃一晃,清脆好听。 吉尔格勒望着水中两人的倒影,神采飞扬道:“匈讷格今儿特美!我也要快快长大,和匈讷格一样,成为科尔沁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吉尔格勒的天真无邪,总让公主哭笑不得,这些日子与她相处,倒也令她心胸宽阔不少,不似起初嫁到这儿孤苦无依,这丫头的乐观令她也开朗了几分,掩去了几分跋扈。 她不再如当初那般,需要身体里的洛敏出现方能应付眼前的小丫头,而是被渐渐软化,慢慢接受与她相处。不过对于她的额驸,她仍旧一如既往,冷冷淡淡,不许他靠近自己半分。一来她并不喜欢这个沉闷的额驸,二来她也不想被身体里的灵魂折磨,她的心里始终忘不了玄烨,以致时时刻刻抗拒着额驸。 而对此,天真的吉尔格勒并不知,因为白日她的阿哈忙于公务,夜晚她又不在,所以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生活,只偶尔遇见她阿哈时,问上几句,阿哈是个内敛的人,往往对她语焉不详,便也造成了误会,想成了他是出于羞涩。 在吉尔格勒的心里,阿哈娶了公主,那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子了。 “格格如今也是个小美人儿,若再长几年,定是要倾倒这草原上所有的未婚男儿了。”公主笑看着吉尔格勒,这个孩子虽比自己小了七八岁,可辈分却比她大整整一辈,荣惠与班第一个辈分,论辈,她也要喊吉尔格勒一声“小姑姑”,可如今她嫁了班第,便又成了那孩子的嫂嫂,满蒙婚姻总没有汉人那般讲究,她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眼下看着她,倒又令她想起了远在紫禁城里的荣惠,想着再过几年,待她长大了,兴许便要参加八旗选秀了。 吉尔格勒似乎从未想过如此长远之事,依旧沉浸在公主赞美后的羞涩情绪中,微微低着头,望着水面的倒影,酡红的双颊宛若桃花映面,粉嫩又惹人怜爱。 如此美态,望进公主眼里,直达内心,在她身体深处沉寂许久的灵魂似乎隐隐骚动着,透过她的双眼,将这一切纳入内心,一阵一阵抽痛着,久久难以平复。 “匈讷格!”吉尔格勒突然抬起头,直起身,与她面对面,拉着她眨了眨眼,“这么好的天,咱去草原遛马吧!光是呆在亭子里看这些花花草草多没意思呀!” 吉尔格勒确实是我行我素的草原儿女性子,不与公主见外,胆大直爽,不喜拘束,而公主府再大,她也耐不住一直被憋着,只想骑马驰骋,那才叫痛快! 公主被吓回了神,看着她,禁不住笑意,两个月来,这丫头终是憋不下去了。想来她也许久没有骑马了,只怕是生疏了不少,不敢轻易应了她。 “我多年不曾骑马了,怕是马上功夫早已生疏,扫了格格的兴致,若格格今儿兴头浓,我叫几个侍卫陪着格格,一来可以助兴,二来也好有个照应,格格觉着如何?” 吉尔格勒听了她的话后,立马就撅起了小嘴,“叫那几个木头陪着才叫扫兴呢!生疏了才得多练,匈讷格,去吧去吧!阿哈前儿叫人挑了匹好马,一直养着,都没好好骑过呢!” 吉尔格勒如此执着,倒是让她为难了,可耳边黄鹂清亮高唱着,好似也催着她出去走走,确实,在那一刹那她绷紧的心弦微微一动,吉尔格勒继续推波助澜:“匈讷格定是没见过成群结队的牛羊,骑马赶羊,可自在、可痛快啦!就像一阵风,无拘无束,想吹向哪儿,便往哪儿吹,谁也抓不住!” 就像一阵风……谁也抓不住……这一刻,她是真的被吉尔格勒说动了,犹记得最后一次骑马,不也是为了抒发心中的不快么? 公主放远了目光,对站在边上许久的云秋唤道:“云秋,去将那身骑马装找出来吧。” “是,奴才遵命!”云秋喜不自禁地跑上前,恭顺领命,过了这么久,主子封闭的心总算是打开了一些。 公主回到屋内,换了一身骑马便服,脱下了高底鞋,穿上马靴,颇具英姿,她看着阳光下的影子,不禁微微愣神,而一旁的吉尔格勒早已按耐不住,拽着她便要直奔马场。 公主随着吉尔格勒格格离开了公主府,打发了随身跟着的侍卫侍女,谁都没有带上,一路奔跑,吉尔格勒几乎不喘一口气,倒是累坏了久居深闺的公主。 马场牵马,公主挑了一匹性子温和的蒙古马,腿短一些,平日训练得好,不惊不诈,也不怕坐高了摔着。吉尔格勒的马全身雪白,毛色光泽漂亮,外貌俊美秀丽,据说这马产自伊犁,性子极其温顺,不必叫人担心过多。 “吉尔格勒――”当她们正要上马,远远地传来一声叫唤,那声息浑厚而具穿透力,在这空旷的马场之上打旋着回音。 公主拉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颤,虽隔了很久,却清楚地记得声音的主人。 “阿哈!”吉尔格勒惊喜地转过身,朝着远远走来的班第用力挥手,班第大踏步走近,而在看到转过身来的公主时,又立即顿住了步子,犹如化石一般僵住了身子,直愣愣地盯着公主。 吉尔格勒见此便觉得奇怪,又喊道:“阿哈?你怎么了?” 如在头顶敲响了一记警钟,班第回过神,抖了抖身子,即刻朝公主叩礼:“请公主安!” “免了吧。”公主淡淡瞅了他一眼,好似一下子没了兴致。 吉尔格勒瞧着他们一拜一起的,心里倒不是滋味,早听说大清国的规矩甚严,即便是公主的额驸,夫妻之间也如君臣,不仅不能和公主同居内宅,就连平日见了面也要恭敬对待,光是想想便觉得不近人情,如今亲眼所见,当真是没有天理! 吉尔格勒正对此忿忿不平,班第今日倒是破天荒地走近公主,整颗心“突突”跳着,却尽量克制着激动,道:“不知公主今儿怎有兴致来此骑马?” 若换做平日,她定是要对他冷言冷语、爱理不理,可眼下吉尔格勒在场,她便收了几分傲气,道:“天朗气清,在屋里多呆了也闷得很,正巧格格想出来骑马散心。” 公主头一回与他说这么多话,班第心头一下蒙上喜色,“如此甚好,只是吉尔格勒又给公主添麻烦了。” “格格乖巧,平日安分守己,倒不曾给我添乱。”公主说的确实是实话,虽说吉尔格勒性子直爽了些,有时候说话口没遮拦,可这儿毕竟不是紫禁城,又是在她面前,顶多聊些女儿家的心事,或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打了猎头,也不曾耍些小性子,真心惹人喜爱。 班第见公主平静地夸赞吉尔格勒,不禁眉染温柔之色,一双乌黑的眼珠熠熠生辉,凝望着公主。吉尔格勒在旁看了一阵,眼珠子顿时一转,方才的懊恼消失殆尽,笑嘻嘻道:“我记得阿哈的骑术在这草原上是顶好的,正巧,匈讷格说她许久没有骑马了,不如由阿哈带着吧!” 吉尔格勒一手拉着公主,一手拉着班第,笑弯了眉毛,却让形同陌路的两人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境地,班第微红着脸,公主不露声色,还不等两人表态,吉尔格勒以放开他们径自跨上了马背,勒住缰绳,“我在前面的山坡等你们!”说着,她大喝一声“驾”,随即策马而去,掠过一阵风沙,公主立即清醒过来,看向远处,心里一紧张,忙对班第说:“你快跟上,格格一个人只怕不大妥当!” 这一刻,她竟有种错觉,好似方才骑马奔走的人并不是吉尔格勒,而是儿时的冰月……虽说那时候掌控身体的人并不是她,可她也把冰月当作是最最亲厚的妹妹,她又怎会让自己的妹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公主毫不知觉地拉着班第的手臂,班第微愣了一下,随即又道:“公主放心,这儿是吉尔格勒的家,草原上没有一寸土地是她不熟悉的。” 班第说的话虽有理,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仍是不放心,甩开了他兀自翻身一跃,坐上了那匹刚选好的骏马,正要扯辔奔走,不想勒住缰绳,马儿高举前蹄,甩了甩马头,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嘶鸣,班第耳朵敏锐,即刻发现了不对劲,慌忙喊道:“公主!这马儿情势不对,快下来!” 公主也感觉到了原本温顺的马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她想下马,可是马身肆意晃动着,难以驯服,任凭如何勒住缰绳,如何依靠经验,亦是不得使狂躁的蒙古马安定下来。 公主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急煎煎地看向班第,此刻班第却是冷凝了整张脸,看上去极为内敛,他伸出双臂,“公主,跳下来!” 公主瞪大双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如此危急时刻,他想要她在此丧命不成!? “这马儿发了情,最难驯服,我不能杀生,公主,相信我!” 野马难驯,发情的野马却更为棘手,班第别无他法,唯有赌上一赌! 公主看着他异常坚定的眸子,心下一悸,不知怎么,咬咬牙,双眼一闭,再纵身一跃,也不管是生是死,向他扑去! 一个满怀,班第不偏不倚,牢牢地接住了她,两人双双倒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原以为会安然无恙,不料那野马情绪失控,仰天嘶鸣,前蹄向上高高提起,班第余光瞥见,瞧情势不对,忙又一个翻身,推开了公主。 公主滚了一圈扭过头来看,心弦紧绷,眼见着马蹄向他踏下,她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觉得那一刻如同生命到了尽头,绝望至极! “王爷--”就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咻”的一声,尔后一片哀鸣,“扑通”一下,那马一个侧身,向下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班第躲过了一场灾难,救他的人是马场的驯马师,造成今日之事他必然也有责任,未将发情之马与其他马屁分开豢养,而又在疏忽之下让公主误牵了去,所幸未酿成大祸,班第事后也未对他降罪,只是略惩小戒。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额驸入住公主府,红鸾星动天注定。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最近都忙着找论文资料,焦头烂额啊~~不知道有木有亲是学日语的,能不能提供一些日本和服方面的文化资料,要是有原版资料就最好啦~这样说不定有更多时间码字了%>_<% 勤快的作者表示建了一个群:273557393 欢迎大家与我交流,任何方面都可以,但是群主比较忙碌,可能不定时在线,敲门砖可以是文中任何一个人物名字或者敲门目的,广告推销者一律拒之门外(除提供群主论文资料者),感谢大家几个月来的支持和坚持,爱乃们每一个善良的孩纸!!么么么么!!! ------------ 51第五十一章 苍穹已经睡意朦胧,垂下了昏暗的夜幕,草原与马儿都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远处的公主府披上了一层纱雾,微风轻轻吹拂着浓林密叶,娴静的月亮洒下一片银白,笼罩着这座恢弘气派的大宅。 从公主寝宫通往西跨院正房的一路上,玉蟾曼舞,清辉里透着丝丝寒意……虽已是仲春末,公主寝殿依旧大门紧闭,只支起了一扇吊搭窗棂,银霜透映绿窗,宛如在那靠着南窗静默的女子身上披了一层银白的轻纱。 “主子,夜里清冷了,要不奴才给您添件衣裳吧。”公主在窗边静坐近一个时辰,眼看着就要到二鼓更漏了,云秋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唤一声。 公主回过神,坐直身子,伸手去端一旁的茶盏,云秋见势,赶紧上前一步,“主子,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沏杯新的。” 公主闻言作罢,收回了手,摇了摇头,云秋瞧着她精神不济,瞧了眼烛火又道:“主子,这会子天色不早了,不如让奴才服侍您去歇息吧。” “云秋,西跨院那儿现下是什么情况?”公主不答反问,云秋据实回答:“回主子,大夫已经去瞧过了,开了些舒筋活血的方子,说是好生调养几个月便会没事儿,主子不必太过担忧。” 她怎能不担忧?虽说当时避过一劫,可也在接住她时轧伤了手肘子,若不是她观察细微,只怕他还要瞒着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痛苦……如今他的右手难以行动自如。 班第是因她而伤,即便不喜欢他,如今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她也无法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坐视不管,否则真要叫草原上的人都将她痛骂,骂她虐夫,骂她不尽妇德……虽说养在蒙古的男儿身强体壮,极少求医,即便病了、痛了,除非重病危急,也全靠自身抵抗得以痊愈,但不知怎么,许是觉得愧疚,许是恻隐之心作祟,她让他住进了自己的府邸,让身边的大夫好生照顾。 而今听他没什么大碍,倒也真是舒了一口气,云秋见她现在的模样再联想昨日回府时的神情,当真是面上一片惨色,吓坏了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只是愣愣地发着呆,不言不语,直到过了一个时辰,连喝了好几碗定惊茶,才从她口中得知白天发生的一切。 之后公主让她又是打听,又是慰问,才知额驸爷伤了手臂,正要自己默默接骨,不料公主得知消息,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了人硬把他接进了公主府的西跨院,让京师跟来的大夫一心一意照看。 眼下过去了一天,公主把人接了来却没有亲自去瞧过一眼,只是叫云秋观察着,随时禀报,云秋心知公主是关怀额驸爷的,只不过碍于天家公主的颜面,不愿纡尊降贵去探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 云秋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愿今后近水楼台,能够早日促成一段良缘,也好了了那两位老人家的心愿。 * 日子一天天由暖转热,额驸班第与蒙古王公谈完公事回府,没走太多路程,只觉里衣已经湿透,他没有急着回屋换衣裳,而是顾着礼节,拐向公主寝宫想与她打个照面。自那时起,班第便长日住在公主府的西跨院内,与公主的寝宫隔了几道游廊,较从前近了许多,虽说住得比较偏,可对他如今而言,也算是知足了。 他绕过影壁和正殿,进得西配殿往公主寝宫走去,站在寝宫月台上的两名太监一见到额驸爷,立即跪下磕头:“额驸爷吉祥!” 班第唤起了两人,随即朝寝宫宫门看去,只见珠帘前肃立了两名侍女,无声无息,班第收回视线低声问太监:“公主可是在午休?” “是,额驸爷。”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班第失落地垂下眼睑,他不该这般着急前来,都忘了她最近习惯在午间小憩一阵,前几日犯了错误,不想今日又重蹈覆辙。 班第回到住处,也不急着叫人替他换下那身湿透的衣衫,而是径自坐在交椅上,一脸心事重重,想得入神,也没察觉有人进了门,直待清风徐来,鼻尖掠过一阵脂粉香气,他才清醒过来。 班第抬起头,只见一名穿着红裙粉衫、梳着长辫子的女子站在自己跟前,骨柔气清、面容娇羞地朝他盈盈福身,请了个安。 班第认得她,公主在他们成婚之夜说的话在第二天便兑现了,她送了四个从京师带来的宫女给他做侍妾,他心里虽不愿,但也不能违背公主的心意,便都留了下来,自他搬进公主府后,她们也都跟了进来,全住在北厢。 “你怎么来了?”眼前的女子是四个侍妾之中容貌最出众的,却不好与公主相较,她叫翠儿。 翠儿红着脸,笑着回道:“今儿天热,妾身心想爷定是累了,便过来伺候。” 班第点点头道:“那你便替我换身衣裳吧。” 翠儿恭顺一拜,想取干净的衣裳来又不知在何方,便一脸尴尬地愣在原地,班第瞧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又道:“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班第无心与她多说话,便自顾自向里间走去,哪知才动了一步,身后便“扑通”一声,紧接着一阵低压压的抽泣,班第顿住步子,转过身,看到她梨花带雨,不禁皱了皱眉,“又是怎么了?” “妾身有错,请爷责罚!”公主将她拨给额驸、侍候额驸,可她却一事无成,叫她颜面何存! 班第最见不得女子哭泣,翠儿如此一来,倒使她心里不好受了,“先起来说话。” “请爷责罚妾身!”翠儿呜呜咽咽向他磕了个头,班第无奈道:“快起来!你这样跪着,怎么给我换衣裳?” 班第话一说完,翠儿立马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直盯着他,随后便提了提衣袖擦去泪水,按照吩咐站起来替他更衣。 班第说了衣裳在何处,翠儿小心翼翼取来,仔仔细细替他换了身干净的袍子,而这时,太阳也开始渐渐偏西,班第想到了要事,打发了翠儿离开,自己一个人往公主寝宫走去请安行礼。 他到寝宫门前时,公主刚起身,云秋正在替她梳妆,太监进去通传,公主不像从前那般将班第驱之门外,而是直接传了进屋。 班第得到传召,内心欣喜万分,谨小慎微地跨门而入,生怕动静太大,惊吓到了她。一进屋,他先是行了一礼,公主对着镜子唤他起身,站起来那一瞬,班第无意看到公主镜中倩影以及那一面独好娇容,不觉心头一动,身形一颤,竟不知不觉如才子一般曼声歌吟道:“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浅笑含双靥……” 公主扭头,看他一眼,略示惊讶。成婚至今,她只当这位蒙古亲王单有匹夫之勇,不想竟也懂得诗文。 班第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淡淡的笑容,过去他从不接触汉人的东西,也实在不懂,可在得知她擅习诗文后,便叫人四处搜罗汉文诗集,并让译官译成蒙文,一字一字念给他听,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独自默默背诵,日复一日,读懂了诗文背后的柔骨情意。 公主站起身,朝他走了几步:“原以为额驸气概非凡,不想却也是颇具才识。” 班第见公主靠近,也不如以前那般敬而远之,大着胆子向前跨了一步,谦卑道:“只是看了一二则,并不深知。” 班第谦逊老实,而非得到公主另眼相看后便得意得夸夸其谈,这一点倒是颇受公主赞赏。想当初,她被困在身子里,不由自主,就连自身喜好也受他人掌控,她自小厌倦汉人之物,尤为拗口的诗文,然在洛敏的影响下、深层接触后,才渐渐起了爱好。 她相信,若是额驸坚持诗文之道,想必假以时日,定能与她成为文友,夫唱……妇随……思及此,公主的心局促地跳动了一下,将视线落到了他的手肘处,“额驸的手臂可痊愈了?” 班第动了动右手臂,说:“得大夫悉心照料,已经痊愈了,谢公主关怀。” 公主点了点头,之后陷入沉寂,不知该说什么了。 “主子,奴才已叫人备好了晚膳,可是要用了?”当公主与额驸交谈之际,云秋已带人出了寝宫,将一切置备妥当后,又重新回到屋内,眼瞧着两人没有说话才上前吱了一声。 公主回过了神,吩咐云秋道:“多备一副碗筷,今儿我与额驸爷一同进膳。” “是。”云秋心领神会,早已备妥了事宜,只待公主金口一开。 公主留他用膳,这是班第从未想过的,不觉受宠若惊,深情感激地看向公主,公主眸光闪烁,只道:“请额驸往堂屋坐。” “好,公主请。”班第伸手迎公主往堂屋而去,公主没说话,上前一步与他走在一起,而就在这时,公主皱了皱眉,心里猛地一紧,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屋里焚着香,起初闻不到别的气味,可此刻一靠近,公主灵敏的鼻子很快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 她,终是有些后悔当时的意气用事了。 * 一顿晚膳也算太平无误,中间过程公主未发一语,大家原以为今夜必然红烛长燃,不想公主却依旧一人回到寝宫,且遣散侍女,待云秋为她更衣上榻,她便独自平躺着,睁着双眼,满腹心绪。 寂静一片中,有个声音自她心底传出:公主可是为当初的决定懊悔了? 公主不想洛敏会在这时候跑出来,她如此问,自己的心思定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公主叹了口气,想:懊悔又有何用?我不愿成为妒妇,亦是不能将她们驱逐,而如今,我似能体会当初你与三弟、与皇后的处境。 她平日可以任性妄为,可唯独对着自己在意之人,她努力收敛了跋扈,只想展现最温柔的一面给他,尽一个妻子该尽之事。 公主承认,她对额驸的感情起了变化,她生妒,却不生恨,因为此刻她才想起出嫁拜别时,皇额娘苦口婆心说的每一句教训。 也许就在他舍命救她的那一刻起,她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魂魄宿主难寻觅,八旗选秀今在即。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资料差不多找好了,接下来要着手写一些东西上交,所以这文可能停更一个礼拜,妹纸们千万不要抛弃我啊~~咱们一周后不见不散!!说不定到时候女主和小玄子就要见面了哦~~继续打滚求收藏求评论55555555最近真有种想死的冲动!!! ------------ 52第五十二章 自那以后,额驸进公主寝宫越发勤了,他们的交谈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俨然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很快,盛夏过去,进入秋令,公主与额驸之间就如同国事一般风调雨顺。是日,班第如往常一般来到公主寝宫,请了礼,侍女送上茶点,他坐下来嘬了一小口,笑道:“这菊花茶倒是清香可口。” “白日里我唤人摘了院里新鲜的菊花瓣儿,沥净了用来泡茶最为适宜,正好解一解额驸的疲累。” 公主的善解人意令班第心中一动,凝望着她笑道:“公主有心了。” 公主被他瞧得一脸羞赧,忙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他面前,谁知叫他一把捉住,公主心下一悸,欲抽离,怎知他死死不放,一人看着,一人低着头,屋子里静极了,侍女们早已退到门后边,没有人盯着,班第的胆子越发大了,竟将她的柔荑放到嘴边温柔地亲了一口,登时,公主白润的脸颊红霞染就,瞪大了双眼,用力甩开了他。 班第不想公主对他仍存芥蒂,就好像有人迎面泼了一盆凉水,热烘烘的心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这些日子公主虽对他放松了戒备,两人也亲近了,却也只是相敬如宾,公主不放话,他断不敢冒犯一二,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看到她娇羞的模样,心狂乱地跳动着,竟是情不自禁地想和她更靠近、更亲密,怎料还是惹得她不快了。 公主的心亦是狂乱不安着,可以说,当他捉住自己的手时,她脑海里掠过数万个念头,可思绪太乱,她理不清,冷不防在他做出冒犯之举时,心里似乎有股强大的执念,强拉着她甩开了他。 过了好半天,公主才醒悟过来,那是住在她身体里的洛敏,先前的安分只因她与额驸并无“授受之亲”,可方才不同了,她也是这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心里仍念着玄烨,她一心想着为玄烨守身如玉,不想却阻隔了公主与额驸之间的夫妻情分。 此刻,公主开始后悔当初的心软,偏偏事成定局,她如今无法驱逐她,也不好对额驸多做解释…… 公主一个人咬着牙默默承受着,班第为打破沉寂,站起身轻轻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主歇息。” 眼瞧他行完礼就要离开,公主忍不住叫住了他:“等一下!” 班第回过头,心中闪过一丝喜悦,不料公主只是说:“我明儿在堂屋设宴,你早些回来。” 明日……班第猛然想起一件要事,却被方才的情动扰乱的思绪,竟忘了与她说,“请公主见谅,明儿怕是无法赴宴了。”班第一脸遗憾地看着她。 “怎么了?”公主难掩失落,皱起眉头,怕是自己对不住他令他难受了。 “京师下达传令,皇上欲以寰宇一统,亲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往谒太祖太宗皇帝二陵,行告成礼,蒙古各部王公、贝勒需同行。” 公主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他这一走,怕要好些日子,心里纵然有再多不舍,也不好将他强行留下,男儿需以国事为重,她深刻明白其中利益。 如今只愿额驸归来时,她已劝动身体里的洛敏,抑或是为她另寻宿主…… * 翌日,班第出公主府,与蒙古各部落王公、贝勒离开蒙古,与皇帝銮驾会合于福、昭二陵。 额驸不在的这段日子,公主也不算特别空虚,那位活泼好动的草原格格几乎日日来寻她。这日天气阴沉,屋外风萧瑟瑟,没多久便下起了雨丝。康熙十年入秋以来,空气干燥,尤其在这草原上,风一吹多,肌肤干裂之状并不罕见,好不容易落了一场雨,只盼再多下一阵。 有时候人的期盼真能得偿,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到了夜里,雨声依旧滴滴答答敲打着房檐、枝叶……院中的大坛子一天下来已接了满满一大坛子的雨水,和着雨滴叮叮咚咚,倒也动听。 今日因着雨势,吉尔格勒并没到访,公主这会儿听雨观花,也没困意,就着南窗炕榻坐着,远远地看着屋外雨景。 殿前的羊角灯照亮了地面,映着一滩滩洼水金光粼粼,这是一个娴静的雨夜,在旁人看来好不惬意,不想公主此时看着雨景却在发愁,唯有和身体里的洛敏“谈天”。 “我好不容易对额驸敞开心扉,你怎能为一己之私,而望断我夫妻恩情?” “对不起……我实在不能忍受……” “你如何不能忍受?这身子本不为你所有,何况当初你还不是借我身躯与你心上之人……” “此话没错,可我并未对你的身躯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如今……也对,我留在公主体内已造成了不少麻烦,公主若有法子,便让我离开吧……” 事到如今,洛敏即便遗忘不了玄烨,却也没法子与他厮守,与其留在公主体内折磨两个人,不如让她一人变成孤魂野鬼,哪怕将来灰飞烟灭,哪怕再也不能在远方祝福玄烨,她也不能断人幸福…… 公主感受到她的心情,不免觉得酸涩,消去一些对她的怨念,道:“我会再想法子,这些日子我已命人去寻萨满巫术,想必你我魂魄皈依之法可从此寻来,若真能成功,我也不会叫你魂魄无所依,好歹你我也相伴至今……” 她不知道洛敏为何上了她的身,却清楚记得当日病重,萨满跳神,她们的魂魄一同离开了身躯,想必与萨满巫术颇有关系,当时身在皇宫,又碍于情势所迫,无暇想到这一层面,如今她在公主府独大,自然有闲暇为洛敏另寻宿主,但要找到合适的身体寄附也非一朝一夕的易事,为今之计,唯有先寻来萨满法师。 洛敏没有想到公主非但不怨她,还愿意为她寻找魂魄宿主,这叫她感激涕零之余,亦蒙受了羞愧之感,都说公主嚣张跋扈,想来自己才是真真任性妄为! 此刻,又该欠公主一份人情了…… * 随后又过了一天,雨已停歇,因蒙古人也信奉萨满教,公主打发人找萨满法师并不困难。一大早,公主府内神神秘秘,几个身着花绿袍子的人被迎进了府门,不是为了跳神驱邪,也不是为了祭祀活动,公主在后堂召见了两位萨满法师,问了一些神机。 两位法师面对公主的探问,互看了一眼,皆是不敢泄露天机,只道:“不知公主何以得知魂魄出窍之事?” 公主早已想好说辞,道:“我阅读无数,对萨满神亦存景仰,这些日子正巧读了一本与此有关的书,便请了两位法师来一解困惑。” 闻言,法师便认为公主只想解惑,而非存心探寻天机,他们便细心相告:“凡魂魄出窍者,皆于濒死存亡之际,或借外神力,魂魄与肉体分离,往生者不得回归,反之,亦能寻机重回肉体。” 公主似懂非懂地听着,多少有些明白她与洛敏皆非往生者,否则也不会在这里了。 “那请问法师,若在离魂时,可有其余孤魂占体的情况?” “有,却很少。”法师如实回答。 “如此一来,原主要如何安居?” “幸者,重回肉体,与占体者同宿一主,否则只能沦为孤魂,再堕轮回。” 听到这里,公主不禁松了一口气,原以为留在阳世间的孤魂到最后只会是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如今看来,她还是能够度轮回的,只是要她离魂,看来必要再得一次事关生死的大病…… 公主想到这里,洛敏也有所感悟,出此下策定会存在风险,她不能让公主与她一起冒险,事到如今,她也死心了…… “不知可有法子将占体者的魂魄移入其他肉体?” “这……”法师略显迟疑,而一旁的另一位法师上前了一步,在方才的法师耳边低语了几句,法师点点头,对公主道:“公主,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神灵不可亵,公主体内另一缕魂魄的肉体并不存于此世,即便另找宿主,也难寻契合之体,一切皆要看神灵授意,万不能凭一己之力超于自然。” 公主讶异,原来他早已看透一切,亏她还如此谨小慎微、循循善诱,不想早被人牵了鼻子走,若不是他拿神灵说事,为了避忌,她定要治他误导之罪! 连法师都不能直言帮忙,看来一切皆是天数。 公主不再指望萨满法师,叫人送二人离开,而她身体里的洛敏却异常平静,公主皱了皱眉,往心里说:“方才法师虽没有直面说出移魂之法,但至少能够肯定此法可行,只是如何寻得合适的宿主仍成一个问题,我虽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但我会竭尽所能,就算是为了我和额驸,你不必对我感激。” 公主的心意洛敏自然明白,若说没有感激,那她必然会在内心自责,嘴上不说,却将这一切放在了心里,今后所有的事任凭公主做主。 公主千方百计为她寻找魂魄宿主,这一找,便是找了两年。 * 康熙十二年,公主与额驸完婚的第三个年头,依旧没有找到宿主可以寄托洛敏的灵魂,两年间,公主亦多次召见数位萨满法师,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做违背神灵之事。 入了寒冬,大雪又纷纷扬扬、如扯絮一般飘洒起来,公主坐在窗前,围着炭火炉子,捧着手炉,耳边传唱着悠扬的歌声,那是吉尔格勒的歌声,她这一年似乎被迫学了不少东西,在她面前也比从前更懂规矩。 两年了,当年的小塔拉温珠子也长成了十二岁的亭亭少女,天真中添了几分成熟,而她自己,如今也二十又一,拥有一段算是美满的婚姻,额驸待她如珠如宝,只是因特殊缘由,他们仍旧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匈讷格,我唱得好听么?”神游天外的当儿,吉尔格勒一曲已经唱完,只等着公主给她赞扬。 公主微笑着点头,吉尔格勒本就兴致高,得到肯定竟想拉着她一块儿高歌了,“匈讷格,你擅长诗文,想必歌喉也好,不如也唱一曲吧!” “咳咳……”不是她想拒绝,只因近日喉部不适,常犯咳嗽,怕是难以亮出嗓子。 吉尔格勒见她不适,蹙起两条粗黑的眉,担忧道:“匈讷格的身子还未痊愈么?” 公主轻点了一下头,刚嫁来科尔沁的前两年身子并无不妥,也没遇到水土不服,不想近一年,碰上换季或是大寒天,身子容易犯懒之余,也时常咳嗽。 “哎呀!那赶紧请大夫!”吉尔格勒看她一脸苍白,心里一下子急了,忙转身,却被公主一把拽住,“昨儿大夫来瞧过了,开了方子正熬着,别闹太大动静,只不过患了咳疾罢了。” “可这咳疾也得了好些日子了,不是说京师的大夫都能妙手回春,可如今怎就不见好转呢?” 起初她也觉得奇怪,平常患咳疾最多十天半个月便能痊愈,可眼看近一个月了,仍是断断续续咳着,尤其到了夜深人静,更是喘咳不止,连累下人们也无法安睡。 有时候她不禁会想,也许是时机到了,等她咳得气虚体弱了,她身体里的魂魄也能出窍了,但她也担心,如今宿主尚未找到,若真歪打正着,她的魂魄又该何去何从……只能静静等待再堕轮回了么…… “主子,该喝药了。”不知不觉,又到了喝药的时辰,云秋端了药碗来,吉尔格勒一闻到刺鼻的药味,便忍不住掩住了鼻子。 公主没说什么,好似喝药对她来说已成了一种习惯,端了碗便一饮而尽,吉尔格勒眼睁睁瞧着不剩一滴药渣的瓷碗,皱起眉,苦着脸,好似这苦药是她喝的,“这药黑漆漆的,匈讷格就这么喝得下?” “良药苦口,为了早日治好咳疾陪格格高歌,又怎能不喝?”公主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吉尔格勒真心佩服公主的勇气,想来公主喝这苦药,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 “那匈讷格得早日治好!”吉尔格勒殷切地希望她能早日康复,公主感激她的关怀,笑了笑说:“我这儿病气重,格格往后还是少来走动为妙,若伤了身子,便要错过明年的选秀了。” 吉尔格勒瞪大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匈讷格也知道我要去选秀了?” “这么大的事儿,你阿哈早与我说了。”公主依旧笑看着吉尔格勒,吉尔格勒却低下了头。虽说康熙年后,从科尔沁进宫的格格不比从前多了,但两年前早入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不幸患上恶疾薨了,后来追封为慧妃,太皇太后伤心不豫,皇太后又想找个自家人陪伴,便又从科尔沁挑了位自家格格入宫,而入选者便是达尔汗亲王的同母胞妹――博尔济吉特・吉尔格勒。 虽说选秀不可避免,可公主看得出来,吉尔格勒似乎并不愿意离开这片广袤的草原,也不愿嫁给大清国的皇帝,她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只被兄长、兄嫂疼爱的蒙古格格…… 然,谁又能违抗圣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公主之体难寄宿,出窍游离人世间。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是本周最后一更,下周停更一周……为嘛我发现已经有妹纸抛弃我了捏?其实作者最近情绪很低落…… ------------ 53第五十三章 康熙十三年。 正月刚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依旧飘飘洒洒扬着大雪,大雪织成的幔帐厚厚笼罩着恢宏气派的豪邸。 大雪之夜,公主寝殿,一如既往,里里外外站满了身裹厚重衣袍的侍女、太监,只是他们不如平日那般沉静肃立,而是个个面露焦急之色,听着屋内几个扮相古怪的萨满法师的疯狂唱诵。 公主病了,病得很重。她从年初挣扎到年后,终是陷入了可怕的高热和半昏迷状态。在狂乱的跳诵中,她的头顶盘旋着无数奇特的景象、无数狰狞的鬼脸。她半昏半醒地挣扎着,从额头到脖颈,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随着身子的躁动一滴滴流淌到枕边、到榻上。 她想大声喊叫,她想双手扯开那死死缠绕着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颜六色的彩斑彩带。可事实上,她连手指都无力动一动,嘴唇微微翕动着,几乎不能令人察觉,轻如尘烟般的气息里吹出勉强可以听到的字:“不要……啊,不要……”忍过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叹了口气,跌入更深的昏迷…… 从咳疾引发到高热不退,急坏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在她身体里的另一缕魂魄――洛敏。洛敏深知,公主直至今日都尚未替她找到合适的宿主,偏偏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瞧着从京师带来的大夫尽力之下束手无策,便按照满蒙习俗,请来了萨满法师跳神驱邪。 公主虽昏迷着,却于内心深处挣扎着想要醒来。宿主没有找到,若此刻离魂,洛敏的魂魄唯有两个下场,一是阎罗王好心将她收走,二是于这尘世间游离,直至灰飞烟灭……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洛敏想要的,她尚有许多未完夙愿,她对人世还有留念,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无论之前做了多大的心理准备,此刻面临离魂之险,她仍是畏缩了,她想留在公主体内多一些日子,她还奢望着寻到宿主,她还想再见自己心爱的人,哪怕是最后一面…… 而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了,死死地往外拉,拼命地往角落里躲,可是,忽然之间,只听“砰”的一声,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连那最后一丝光线都被收去了。 在那一个黑色的充满绝望的漩涡里,一圈一圈,被深深卷入,不知过了多久…… 而陷入昏迷的公主也在这一时间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身在紫禁城内,六岁之前在坤宁宫留下的模模糊糊的记忆。 清冷的空气,寂静的寝宫,屋外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地面与屋檐的冰凌却在微弱的阳光下一点点化开,屋内笼着炉火,空气却依旧冷凝着,寂静中只回响着两个高贵女人之间的低吟絮语:“姐姐,咱这都给太后请过罪了,你怎还总是心神不定?岂不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嘛!” “总归是咱们不是,皇上和皇贵妃陪着太后游幸南苑,太后病重,身为子妇,没能打发人去问候,未尽孝道,心下总归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太后病愈回宫后,咱们罪也请了,还能怎样?你瞧太后也没说咱们,皇上在南苑打的猎物照样赐了,我瞧着她老人家春风满面,待咱们是更胜从前了呢!”年纪稍小一点的女子张着她利落的小嘴,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她的姐姐。 年纪稍大些的女子为人敦厚,始终觉着自己做错了事,自谴自责着垂下了眼帘:“听闻皇贵妃日夜守着太后,如今也病了,说到底咱们也该去承乾宫瞧瞧……” “啊?姐姐竟要去看那狐媚子?”妹妹瞪圆了眼睛,对承乾宫的那位好似厌恶到了极致,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尖酸刻薄了许多,“那是她活该!以为这样就能讨得太后和皇上的欢心,哼,她倒真会使什么苦肉计,争宠也倒有一套!要不是她,姐姐你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儿了呀!” 姐姐闻言,忙瞪了妹妹一眼,继而无可奈何地说:“你这脾性,何时能够改过?进宫这么久了,后妃之德倒也没见有多少长进,如此善妒,不仅犯了七出,若被旁人听了去,传到皇上和太后耳里,更是有你苦头好吃!” 妹妹捂住耳朵,只有在自己姐姐跟前才会如这般耍起女儿家的性子,“我不听!姐姐总和我摆南蛮子那一套,咱们草原可没这一说!” “这儿不是科尔沁,是大清国!”姐姐神色一凛,喊住了她。 妹妹愣了愣,随即涨红脸,撅起小嘴,垂下手,好似赌气道:“我不比姐姐,学不好大清国的规矩,不懂南蛮子那套,也就姐姐愿意跟着皇上学,做什么端庄贤淑的大清国母,眼下皇上好些日子不来坤宁宫,只懂宠着那个病怏怏的狐媚子,当真是无情无义!” 确实,皇上南苑回宫后,便没来瞧过她们姐妹,姐姐身为皇后,却得不到半点圣眷,如今这一闹,只怕闹得龙颜大怒,祸及…… 皇后忧心忡忡,想了很多,妹妹却还在为她口中的“狐媚子”满心鄙夷,之后说了什么,姐姐一句也没能听进去,直到日头偏西,妹妹才离去。 然而一天后,一道谕旨传遍紫禁城,坤宁宫中顿时又从清冷转到寒凉,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慌。 过了很久,皇后都没有忘记传旨的太监那满头大汗、神情紧张的模样,而当她听到谕旨内容,更是形神俱裂,脸色惨白得难以呼吸……皇上,她的丈夫,下旨停了她的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会议处置办法…… 中宫笺表,是皇后特权的象征。皇后在三大节――万寿、元旦、冬至时,或在特殊喜庆日,或有特别请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宝,直接向皇上进笺表致贺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绝的。停了中宫笺表,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权威,而又下诸王贝勒大臣会议处置办法……那么下一步,她是否也要步静妃的后尘?[1] 停中宫笺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动了六宫,又像一团乌云,迅速地遮蔽了天空,使本就显得威严、肃静的大内,气氛更为紧张、冷酷。她那天地无畏的姐妹,在得知这一噩耗时,更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希望都没了似的。 她不顾后妃威仪,惊慌失措地跑进坤宁宫,当着宫人们的面,扑到她姐姐的跟前,跪下:“姐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那坏主意!……我去求皇上、去求太后……我去请罪,让他们罚我!”她呜呜咽咽、断断续续,一边哭着一边忏悔,哭得梨花带雨,弄花了妆,寝宫内的宫女见状,全都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门,只留这对可怜的姐妹。 听着她的哭声,皇后心里压着的悲伤顷刻爆发了,扶着妹妹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皇后失了权威,坤宁宫门庭冷落,宫里的人向来懂得见风使舵,承乾宫的皇贵妃病了,不仅皇上每日下朝前去探望,看她吃药,陪她用膳,就连那些平日不愿接近承乾宫的后妃们也相继前去探望…… 帝王的多情,帝王的无情,就在这一夜之间,毫无保留地昭告了全天下的子民! 皇后被停中宫笺表,几乎过了整整三个月才恢复,在这三个月里,她的心经历了忧愁、恐惧、悲凉以及一点一点的绝望……险些,她的丈夫想要废了她,改立董鄂氏为后,好在皇太后力劝,才使她保留最后一点点,属于皇后的尊严。 皇后的郁郁寡欢令她疏忽了身边另一位重要之人,她的外甥女,也是她的养女,得了风寒病了,高烧不退,急坏了坤宁宫上上下下,也惊动了皇太后……任凭宫里如何混乱,那孩子已经昏迷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锦榻上的女子浑身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颤使她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她竭力张开双目,只见寝宫里灯火荧荧,十分昏暗,床边坐着一人,双手支着下颔,正在打盹。 她转动着眼珠,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而回忆刚才的画面,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那是她的皇额娘,当今皇太后,而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便是同为侍奉先帝爷的淑惠妃,荣惠的亲生姊妹,至于病得不省人事的那孩子……是她,是尚未被洛敏占据肉体时,真真实实的敏公主! 为什么她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她的寝宫如此安静?那些昏迷时嘈杂的唱诵声呢?萨满法师呢?她身体内的另一缕魂魄呢?……她试着往心里呼唤她,可是过了好半天,没有半点回应。 “走了……”她痴愣愣地轻轻一呻/吟,顿时惊醒了床前的人,“主子,您醒啦!” 公主缓缓别过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对面一双喜极而泣的泪眼,断断续续开口:“云……”嗓子的粗哑吓到了她自己,云秋见势,连忙从保温的棉褥子里拿出一把热乎乎的、做工精巧的宜兴紫砂壶,“主子,奴才喂您喝水。” 公主点点头,云秋一手托起她,将她抱住,一手小心地喂茶水,公主咕咚咕咚喝完茶水,干涩的嗓子才润了,“云秋……原来你还在……” 云秋放下茶壶,赶忙说:“奴才在,奴才一直都在!谢天谢地,主子总算醒了!” 公主费力地摇摇头,“云秋,我好怕……怕这样再也醒不过来……” 云秋“扑通”跪在她床前,惶恐道:“主子大安!您千万别这么说,哪一次您不是这般挺过来的?要不醒,那也是由奴才来!奴才的命是主子的,什么苦、什么痛,那都得由奴才替着您!额驸爷不能没有您、太后不能没有您啊!”说着,硕大的泪珠“扑簌簌”从她脸颊上滑落,原本憔悴的面色更是凄楚。 公主双眼氤氲着雾气,勉强装出个笑脸:“傻瓜……我只是做了个梦,只是怕这个梦太长醒不来,我舍不得额驸,舍不得额娘……也舍不得你啊……” 听她这般说,云秋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公主又道:“就你一个……在这儿?” 云秋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喘着气回答:“额驸爷和格格刚走,他们为主子已祈祷七天七夜了。额驸爷放下公务,日日都来,上天念额驸爷的诚心,终是让主子您回到咱们身边了!” 额驸待她至此,又叫她夫复何求? “那格格呢?进京之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主子病成这样,心里头还想着格格,若她知道,定是铁了心不愿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 “您病着的这些日子,格格也天天来,选秀的事儿压根儿抛在了脑后,争着嚷着要陪着您,若不是额驸爷劝着,只怕又要闹出事来。” 公主微微一愣,吉尔格勒那丫头当真是为了她不愿进京,还是本就没有这个心?若为前者,那也是洛敏的功劳,她的温柔体贴,她的善解人意,使那丫头全心全意地依赖了她。如今,那一缕魂魄全然没了生息,她的心,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洛敏,你究竟去了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远离蒙古京师行,路遇波折骄横女!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静妃:顺治帝废后博尔济吉特氏。这段历史相信阅遍无数清穿的姑娘多少知道一二,甚至比某草清楚,要是有不了解的亲,若感兴趣可以找度娘了解一下~ 亲们~我回来了!!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如无意外,进度不变!! 端敏公主的故事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会重新回到紫禁城,洛敏会以另一个身份回到玄烨身边,无论是不是亲们所想,某草都设定好了,当然,如文名所示,还会有新公主的故事,可以透露的是,可能是玄烨的某个女儿,不过那也是支线,主线仍以玄、敏展开,希望亲们喜欢并继续支持我~~!! 然后这文周日开始从41章起倒v,届时会有三更!!要是亲们继续支持,看过的千万别买!!否则某草和编编都不好负责,期待乃们继续与我为伴~大么么!!! ------------ 54第五十四章 (第一更) 春风徐徐,临近二月,万象皆已不见冰凌,草原上的斡难河已经开化,沿着它,一列车马队伍缓缓驶离美丽的科尔沁…… 草原的牧民,高空盘旋的鸿雁……护送着曾在这草原之上高歌欢笑近十年的善良姑娘。车子里是那善良而又美丽的姑娘今年已到十三芳龄,她是科尔沁草原上达尔汗亲王的同母胞妹,是尊贵的格格,科尔沁的牧民们看着她长大,喜欢她的笑声和歌声,可是过了今天,也许她将要永远离开这片肥沃的草甸子,她的欢笑也只能留给回忆。 蓝天白云为她织成嫁衣,送她进京。她不怕远离家乡,怕的只是以后只有她独自一人面对大清皇帝的家庭。无论她的匈讷格与她说过多少遍紫禁城里的故事,她也只当作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来听,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踏足那里。 她没有力量拒绝,早一年前,京师已下达文告,按照满清入关以来参选秀女的要求,她的兄长已将她的名册上报朝廷户部,陆陆续续的选秀工作准备了一年,有些地方上由官员选了又选,挑了又挑,终是到了二月入京由皇帝亲自最后敲定。 吉尔格勒待选入京事先虽由皇太后做了决定,但也要按照规矩同其他在旗秀女一般进京经过初选及复选,最后由帝后挑选方能成事。 一想到自己离开生长了十三年的科尔沁,将来有可能嫁给大清的皇帝,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将成为自己的丈夫,吉尔格勒的心便感到胆怯,而不是喜悦或是羞涩。她喜欢自由自在,而非终生幽禁于那个华丽的金丝牢笼。她想回去,她想逃避,可那意味着违抗圣意,是灭族的大罪,她不愿牵累族人,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任由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往京师,吉尔格勒的笑容在离开草原的那一刻,便敛上了,她侧头靠着车壁,沉沉睡去。 过了十多天,马车到达京师,按照皇太后事先的安排,远道而来的蒙古格格在京师城内、离着东华门不远的一处宅邸内暂住。 因路途劳顿,吉尔格勒不顾繁华的京师如何夺人眼球,只一人躲在屋内,静静躺着,闭目养神。就这样,天色渐暗,她闭着双眼,无法感受周身的变化,漆黑的屋内忽而闪过一道白光,继而如一缕青烟缓缓飘起,慢慢幻化成形。 那青烟本是一缕幽魂,因没有宿主而游离于人世间,她本该随自然堕入六道轮回,不想心事未了,一路上,随着蒙古选秀女送京的车队,飘飘荡荡来到此处。她没有肉体寄宿,便躲在吉尔格勒随身携带的香囊里,那是她之前尚有肉体时,亲自做给她的送别礼物,不想她一直佩带着,如此也如她之意,得以寄宿,再回故地。 这一次,她想借吉尔格勒进宫之计,哪怕没有肉身,单以魂魄,也想见上玄烨一面。 爱新觉罗・玄烨,始终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挂念。 这一路,洛敏跟着吉尔格勒,那孩子不愿看的风景她替她看过,都是她在这个年代儿时的回忆,今日白天路过的那座茶楼,路边的泥人摊,熟悉的京腔嚷嚷,无一不令她心酸落泪。 回忆只能是回忆,再也回不去的记忆。时过境迁,幼龄稚子长大了,茶楼的招牌重新上过了漆,泥人摊的小贩蓄了胡须,熟悉的京腔里混了些生人的味道……京师的一切终究是变了,而那巍峨庄严的紫禁城……是否也已经发生了改变? * 康熙十三年二月辛亥,春光明媚,站在紫禁城神武门前的空地上,抬头仰望,可以看到如被清水洗净一般的碧蓝天空,晴好之日,天边没有一丝云彩。 好天气一直延续至入夜时分,一列列载着候选秀女的骡车向神武门逐一驶来,在她们本旗参领、八旗前锋营前锋统领、护军营护军统领、步军营官兵的负责下,骡车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切看似井然有序。 而在神武门往西,两辆骡车为着怕错过吉时而赶来排车,争相抢道,僵持不下,相撞后一起翻了车,这一撞很凶猛,几乎是双双不能动弹,而其中一辆车身都撞得变了形,车门车窗全被压着打不开,车中人俨然成了笼中囚徒! 变形的车厢内传出一声骄横的脆生生的女子的斥骂:“该死的奴才!你们倒使劲儿给我拉呀!再拉不开门,拿你们一个个都杖死!” 似是被女子骄横跋扈的斥骂之声惊到了,无论御车的车夫,抑或随行的侍女,个个面色骤白,对着车门使劲,又是推,又是拉,费了好些力气,却没有一点用处,车中人的骂声接连不断,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也将这南来北往的通衙要道堵塞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段时辰内,前前后后赶去神武门的骡车被堵着排成了长龙,或叫骂,或催促。车夫与侍女抹着汗,在催促叫骂声中鼓足一口气,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门开了,侍女与车夫往后连退了数十步。 就在这时,身穿淡绿色接近鹅黄色缎袍、满头珠翠、此刻傲气凌然的女子跳下车,气急败坏地冲到与她相撞的骡车跟前,一脚踢开车门,揪出车中女子,“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嘴里骂着:“作死的贱蹄子!赔我的镯子!” “喂!你这人怎么动手打人啊!”被打的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跟着冲出来反驳的女孩儿与她同坐一辆车,一身雪青色缎袍,不惊不怕,却是动怒了,一把推开傲气女子,抱住自家姐妹,轻轻揉着她略显红肿的小脸蛋。 傲气女子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丫头,浓妆艳抹的脸颊上怒气更盛,扯开嗓子道:“你们撞坏了我的车,误了我的时辰,还害我摔碎了镯子,倒是赔我!” 被打的女孩儿捂着左半边脸,不服地扬起头:“是你撞得咱们!咱们车走得好好的,你的车却从后面赶来硬要超过,直把咱们逼得走不了,你那车才跟着咱们一起翻了!至于撞坏,那是你自作自受!” “竟然还敢回嘴!”傲气女子双眉高高一挑,伸手作势欲再甩上一巴掌,却叫另一人死死抓住,傲气女子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放开!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么?想作死么!” “大伙儿无非都是进宫候选的秀女,何至于闹到今日?奉劝你一句,天子脚下,皇恩浩荡,要撒泼也得瞧瞧地儿!”说着,着雪青色缎袍的女孩儿扫了她一眼,便甩开她扶着自家姐妹准备上车。 谁知那傲气女子不屈不挠,直逼她二人冲来:“你说什么?你竟敢教训我!我阿玛都没教训过我,你竟敢教训我?你是哪家的秀女!今日之事我定要告知我阿玛,叫你好看!” “哦?原是个没阿玛管教的可怜丫头!”女孩儿停下步子,哂笑一声,却又激怒了傲气女子:“你胆敢出言不逊!当真是不想活了!”说着,她一把揪住雪青色缎袍女孩儿,那被打的女孩儿见姐姐将被她欺凌,原本面色难看的一张姣好脸蛋顿时被吓得惨白如纸,忙去拉那傲气女子,谁知她力气颇大,推了她连连后退,又作势去打姐姐,姐姐本就是爽气不怕事的人,见她如此,自然也不会由着她欺凌她们姐妹,伸手便是反击,一来一往,竟是当着满大街的人扭打在了一起。 看热闹的,排着长龙的,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却没个人敢上去劝架。 “阿娜,前面发生什么事儿了?”长龙后面,吉尔格勒的骡车停了有段时辰,本来停着也没觉什么,只当人多拥堵,不想远远传来女子争斗之音,便隔着车厢问了随身侍女阿娜。 阿娜伸长脖子往前一看,又回了她:“格格,好像是两家秀女为争道吵了起来。” 吉尔格勒不知怎么,心里竟闪过一丝喜悦,似是打起了精神,选秀在即,有人却在此生事,若是惊动了皇宫里的人,或许日子取消了,选秀作罢了……吉尔格勒如此异想天开,天色却越来越暗,四周一盏盏明灯逐一亮起,附在她身边香囊里的洛敏也在这时跑了出来,她可不想让前面的人误了选秀时辰,也不想她们在天子脚下撒野。 循着激烈的争斗声,洛敏飘向前方,然而当她到达现场时,只见争斗已经结束,四周一片狼藉,破碎的骡车车身躺在路中央,而那边上躺着一个面色如白纸的女孩儿,女孩儿衣衫微乱,松松垮垮的发髻耷拉在耳边,珠翠掉了一地,陪着她的女孩儿左脸红肿,抱着她哭得凄凄惨惨:“姐姐!你快醒醒啊,姐姐!” 任凭女孩儿怎么推她,她就是一动不动,双手摊放在身侧,好似没了气息。而那肇事的傲气女子,此刻失去了所有的骄横气势,木愣愣地站在边上,过了好久,只听耳边乍然道:“哎呀!闹出人命啦!” 傲气女子似被惊醒,惶惶然道:“不,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撞上去的……不关我的事……”她瞪大双眼,花容失色,似要落荒而逃,却听身后一声“嘤咛”。 “姐姐!”女孩儿又惊又喜,看着她姐姐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到她没事了,傲气女子如被大赦,满腹的恐惧顿时消去了大半,她也不想闹出人命,方才只不过想对她略施教训,从小到大,她可从未如此被人踩在脚下! “哼,原来没死成!”她虽松了口气,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妹妹含恨瞪了她一眼,周围的人起初是看戏,这会儿倒也同情那倒在地上的女孩儿,交头接耳碎碎念,心想那女子姿色尚有几分,不想心肠却如此歹毒。 感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女子慌乱骂道:“看什么看!当心剜了你们眼珠去喂狗!” 众人唏嘘,瞧着她一脸鄙夷,许是无地自容,女子拖着车夫侍女甩袖恨恨然离开了,留下一对姐妹暗自惆怅,有人瞧她们可怜,纷纷邀请她们坐上自己的骡车,甚至有人愿提供新的衣裳,那刚苏醒的女孩儿的一身做工精细的缎袍此刻已然毁尽,眼下是选秀在即,断不能在灰头土脸地在殿前失仪。 妹妹扶着姐姐站起,姐姐自睁眼起,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妹妹生怕姐姐出事,好心道:“姐姐,不如咱们先去看大夫吧。” 哪知姐姐摇了摇头,终是开口说话了:“方才已是耽误不少时辰,若再寻医,只怕要错过初选了。” 她们千里迢迢从关外赶来,绝不能在此出了岔子,妹妹如是想着姐姐话中之意,便也顾不得姐姐语气有所变化,扶着她坐进了一位好心秀女的骡车中,换了新衣,重新梳了头,因本来戴着的饰品全被踩烂了,她只能在发鬓后别上两朵粉嫩的绢花,耳上坠一对珊瑚珠子,虽不比先前那身妆扮夺人眼球,但略施粉黛,遮去了瑕疵,倒也是姿色出众。 平静了,人散了,一列列骡车重新启动,驶向那早已聚集数多候选秀女的神武门。 作者有话要说:因今天三更,所以没有下回预告啦!感谢大家的支持!! ------------ 55第五十五章 (第二更) 神武门,前明定名玄武门,玄武主北,当今皇帝登极时重修,因避皇帝名讳而改为神武门。 神武门作为皇宫后门,是宫内日常出入的重要门禁,自前明起,皇后行亲蚕礼即由此门出入。此门也是后妃及皇室人员出入皇宫的专用之门。皇帝出外巡幸,可由午门出宫,但随行嫔妃必须由神武门出宫。如果皇帝侍奉皇太后出宫,则一同出神武门。 而大清国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候选者皆经由此偏门入宫。 已逼近夜分时分,神武门外按照旗分、秀女年岁及其父亲的官品,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骡车,根据满、蒙、汉上三旗排列先后的次序,最前面的是满、蒙、汉正黄旗,其次是满、蒙、汉镶黄旗的秀女,以此类推,等待神武门开启后贯鱼街尾而进。 不同于方才在西街上那一番激烈争吵,此刻的神武门东栅栏处异常安静,秀女们坐在车内鸦雀无声,唯车上挑挂着记有标志的明灯随着夜晚凉风微微晃动着。 那对姐妹因被撞坏了骡车,只得与好心秀女分别同乘一辆,姐姐所乘之车上的秀女穿了一身宝蓝色的缎袍,宽大的镶边以黑色为主,一头浓密的黑发由一只大号的翠玉扁方绾起,脸上薄施粉黛,看上去温良谨慎,对她微微笑着。 距离神武门大开尚有半个时辰,所有人保持沉静,过得久了,那些独自坐在车内的秀女不免感到乏闷,却也没个说话的人,倒是这同乘一辆骡车的算是结下了缘分。 “方才真要多谢你……姐姐出手相助,才不至于弄得一身狼狈。” “哪里,那瓜尔佳氏确实傲慢无礼,竟敢在天子脚下出手伤人,我倒真佩服你,威武不屈,性子也直爽,不愧是出自盛京的儿女!” “你认识我?” 女子摇头,“本不识,可方才你与瓜尔佳氏扭打之时,我粗略瞧了一眼,你那车上明灯所写之字正指明你姐妹二人是盛京佐领三官保之女。” 盛京佐领三官保之女……没有想到,方才情急之下,她为阻止一场祸端蔓延,竟是附身到了郭络罗氏的身上! 或许正是一场注定,她不能以公主的身份与玄烨在一起,上天眷顾,便让她代替气绝的郭络罗氏成为玄烨的妃子,让他们彼此相依。 洛敏赶到时,郭络罗氏已倒地没了生息,而她也感受不到她的魂魄,眼看着事态紧急,便毫不犹豫地以此为新的宿主,本以为只有萨满跳神方能重回肉体,不想这一试之下却也成功了,欢喜之余也就顾不得其他,唯有将计就计,只是事先并不知这身体主人的身份,如今借她之口,倒也不怕之后选秀有后顾之忧。 此刻洛敏以郭络罗氏的身份坐在那秀女的边上,略带笑意问道:“原是如此,只是不知那瓜尔佳氏是为何人,竟如此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她阿玛是和硕额驸华善[1],本隶汉军正白旗,先帝爷入关时考其先人为苏完人,便改入了满洲旗籍,就连原来的石姓也改了,归入瓜尔佳氏,如此地位也不同往日。” 洛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是从汉军旗改入了满洲上三旗,又是皇亲贵戚,难怪会那般蛮横无理且目中无人。何况她阿玛贵为和硕额驸,身份自然高于郭络罗家,而若没有记错,三官保隶属满洲镶黄旗,为官正四品,驻防盛京内务府,只是个掌管所属户口、田宅、兵籍、诉讼诸事的世袭官,出身并不算高,用句满语来讲,也就是个小牛录。 洛敏倒也不是在乎郭络罗氏出身如何,只是一想到这身子的主人已与那瓜尔佳氏结怨,想必若是同时入宫,只怕到时候会碰到些麻烦。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她阿玛官职虽高于你阿玛,可在天子脚下,咱们不看着,还有皇上、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看着,容不得她再撒野。”她见洛敏低头沉思,以为是有所顾虑,便好声好气地宽慰她。 洛敏旋即笑着摇了摇头,礼尚往来,便又问她:“不知姐姐是哪家格格?妹妹今儿受了照顾,他日好登门致谢。” “举手之劳罢了,大家都是候选秀女,我只是做我力所能及之事,你我何必计较这些。”她顿了顿,又道:“我阿玛是满洲镶黄旗的参领,你我今日相识,便是缘分,你从方才入车便以‘姐姐’喊我,不知你今年芳龄为几?” 洛敏占用人家身躯,并不知她详细年岁,即便掠过脑海中史料对郭络罗氏的记载,却也只粗粗两行,唯有从体形样貌以及选秀规定的年龄大致猜测回道:“我今年十四,姐姐呢?” “我十三,想来我该叫你一声‘姐姐’。” 洛敏瞧她一袭宝蓝缎袍,不似其他同龄秀女粉嫩娇艳,态度温文知礼,原以为她年长于珠圆玉润又不失可爱的郭络罗氏,不想是人不可貌相。 “既如此,我便不好意思以‘姐姐’自称了,不知妹妹闺……” “请候选秀女依次下车――!”洛敏方想问她闺名,车外已有管排章京扬声高喊,她们唯有将话题搁置,依次下车。 丑寅交时,神武门大开,正巧洛敏与那好心秀女同属满洲镶黄旗,与管排章京道明两人同乘一车缘由后,因陈情有理,稍作疏通,便被排在了一块儿。所有候选秀女两人一排,依次从神武门外东栅栏放进,至顺贞门外恭候。接应她们的是户部司官,第一轮是新送秀女初选,由太监首领选看,候选秀女五人一排,立而不跪,在太监首领的细细审视下,合意的留牌子,反之撂牌子,落选者由本旗专车载回,可由父母另聘婚嫁。 初选结束时,已近午时,洛敏不出意料地被选中,进入复选,时间定为隔天同一时辰。 因一天只阅两旗,正黄、镶黄旗秀女初选阅毕后,便在神武门外依次登上她们来时所乘坐的骡车,由西栅栏放出,各归其家。 洛敏与其妹一并入选,而她二人失了骡车,唯有再次叨扰方才的好心秀女。从头至尾,洛敏与那好心秀女同为参选,也同为入选,最后一同走出神武门。 “恭喜姐姐!”一出宫门,好心秀女便上前道贺。 “也贺喜妹妹。”洛敏笑看着她,方才还因感激心情愉悦,如今见她入选,心头竟有种酸溜溜的滋味,她明知这滋味早该习惯,却仍是无法压抑。 自她决定附身秀女之躯、得知这身躯主人身份时,便该料到今后的命运…… “咦?这不是方才助我姐姐的好心姐姐?”一脸天真的小郭络罗氏惊讶笑道,又不知唐突地问了一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好心秀女也不恼,笑着说:“章佳・芮,敢问妹妹芳名?” “我叫郭络罗・尔珠,我姐姐叫尔玉……呀,芮姐姐与姐姐同乘一车,想必早已知道我姐姐芳名,倒是我多嘴了。”年幼的尔珠丫头吐了吐舌,一脸调皮样儿。 “尔珠妹妹凑巧了,方才我与你姐姐正要道出闺名,不想撞了下车时辰。” “嘻嘻,那我也不算多嘴。”尔珠笑嘻嘻,由一把拉住洛敏:“姐姐,咱们没了骡车,初来京师也没个落脚的地儿,往后该如何是好呀!” 洛敏稍作愣神,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郭络罗・尔玉了,幸得尔珠嘴快,不然章佳氏问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应对,适才只想问她姓名,却忘了礼尚往来。 洛敏也不知如何安排落脚地时,章佳氏忽然对洛敏说:“姐姐若不嫌弃,不妨于妹妹寒舍暂居。” “这……” “好呀,好呀,汉人不是有句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芮姐姐不仅长得好看,心肠也好比菩萨!”趁着洛敏迟疑的当儿,尔珠已替她做了决定,她再看章佳氏的笑容,联想眼下情况,便也点头应了。 就这样,洛敏与尔珠在章佳氏的安排下,另由人雇车乘了上去,往参领海宽府邸而去,等待次日复选及殿选。 洛敏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内,不听尔珠挑开帘子感叹京师如何繁华,暗自思忖着接下来的路途。由眼前光景来看,她、章佳氏、小郭络罗氏,还有那个骄横跋扈的瓜尔佳氏,皆有可能通过复选甚至是殿选,不出意外,她们往后将会成为大清皇帝后宫嫔妃,将会共同侍奉那个名为她们丈夫的男人…… 洛敏闭上双眼,尽力克制着酸涩,这既是她做出的决定,今后也不会更改,哪怕这将成为一条不归路,她也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不再是同宗姊妹,而是以一个经过层层筛选的八旗秀女、最后成为嫔妃的身份回到他的身边。 * 时光匆匆,很快便到了复选的时辰,与初选时一样,入夜排车,从神武门由太监引进,复选秀女显然已减去大半,只是放眼瞧去,骡车依然排成了一条长龙。复选时试以绣锦、执帚等一应技艺,并观其仪容形态,洛敏绣了一方锦帕,以秋菊为题,虽不应时应景,但绣工精湛,顺利过了复选,直待最后的帝后殿选。 殿选亦是排在次日,依旧是晴好的日头,洛敏与来自各地、层层筛选留下的秀女站在春日阳光下,放眼望去,数百秀女只留下了数十个,个个都是佼佼者,她们粉黛修容、衣香鬓影,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或附耳娇笑,或好奇赏景,比花娇艳,比月明媚,抢尽了春日好景,在百花盛开的宫后苑中争奇斗艳。 今年殿选安排在了紫禁城宫后苑西北的延晖阁。候选秀女五人一班,由一名领事太监按班引人,其余的留在花园静静等候。 被引秀女进了出,出了进,日头高起,眼看就要到巳时,候选秀女已去大半,有哭着奔走的,也有满心欢喜急着回家报喜的。洛敏站在一株海棠前,复杂之心难以言表,尔珠走到她背后轻拍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 洛敏惊魂未定地扭过头,佯装不悦:“净是调皮!”这两日她小心谨慎,未曾在尔珠面前露出马脚,没让她怀疑她的姐姐已不在人世,反而与她感情日增,她也真心将她当作自家姐妹,如同从前待冰月一般。 “姐姐在想什么?可是想着过会子面见圣驾,心绪不宁,才被我这般吓着?”尔珠嘻嘻笑着,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洛敏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点点头,尔珠又是一笑:“姐姐平日豪爽不羁,不想在这天子脚下倒也成了胆小鬼,哈哈!没事儿,姐姐把皇上当作阿玛,如此对着说话也不会叫人惶恐不安啦!” 洛敏甚是惊讶,想她历经三世,两世还魂,经历的事物远比她多,此刻竟是不如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她替尔珠整了整衣衫,以掩饰心中的不安,她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她只是一想到自己回到紫禁城,而她日夜思念的人正坐在延晖阁内的宝座上选看秀女,充为他的后妃,她的心便不由地纷乱。 正想着,一名垂手恭立门侧的太监朝花园一个个喊道:“传钮祜禄・舒舒、章佳・茉雅、赫舍里・果春、郭络罗・尔玉、戴佳・吉兰进见!” “姐姐,轮到你了!”尔珠一脸兴奋,直推着洛敏,洛敏紧握双拳,低下头,紧盯着地面,随着前方高底鞋“呱嗒呱嗒”,她的心“咚咚”狂跳着,迷迷糊糊、如牵线木偶一般走进阁内…… 作者有话要说:注:[1]和硕额驸华善:本名石华善,瓜尔佳氏,豫亲王多铎第三女之额驸,本来是二等侍卫,后来娶了和硕格格(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生)做了内大臣。石家本隶汉军正白旗,后考其先人为苏完人,便改入了满洲旗籍,至于谁改的某草没有找到详细记载,瓜尔佳氏是否参加过康熙朝的选秀也不得知,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就写进去了。 关于文中的“排车”,其实是嘉庆年间的一位名叫丹巴多尔济的额驸发明的,嘉庆之前的不确定,但肯定没有这么井然有序,甚至还有踩踏事件,为了剧情,某草稍微改动了一下历史,但是前一章的撞车事件已从侧面看出一点点混乱了,希望亲们谅解~ 不知道将洛敏的新身份安排为郭络罗氏是否如亲们所愿,总之某草觉得这是最为妥当的,也希望亲们喜欢~ ------------ 56第五十六章 (第三更) 延晖阁高居于紫禁城宫墙之内,与东边的堆秀山形成了左右均衡的格局。这原是一处供登临远眺的建筑,登阁俯视,园中古柏成行,风光绮丽,北望景山,峻挺葱郁。阁之上层回廊环绕,玲珑轻盈。 洛敏跟着其余四名被叫进的秀女心情忐忑,根本无暇欣赏此处旷丽景致,何况她对这花园子的每一处无不熟悉。 她微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与四名袅袅婷婷的秀女依次跨入阁内,五人成一排,正对北面,先是立而不跪。 宽敞明亮的阁内静极了,仿佛能够听到每一人的呼吸,还有她狂躁不安的心跳。她把头埋得更低了,余光似能瞥见身边的秀女垂放着的那只手微微拽着绣工精巧的衣袍发着抖,她的心也跟着重新乱了起来。 而在引导内监的一声口令下,所有人抖起精神,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继而一同站起,由前方宝座上的皇帝开始看选。 此时,另一名大管事太监手托银盘,高高举过头顶,跪在皇帝跟前,经皇帝过目后又恭敬退下,按着五张绿头水牌一一唱道: “太师果毅公遏必隆之女钮祜禄·舒舒,年十三!” “领侍卫内大臣哈达之女章佳·茉雅,年十四!” “翰林院侍读学士赉山之女赫舍里·果春,年十四!” “盛京内务府佐领三官保之女郭络罗·尔玉,年十四!” …… 才想着遏必隆的女儿今年竟也参选,大太监已唱到她的名字,洛敏只觉呼吸一滞,心跳陡然加快,却又想不得失礼于御前,才强忍着五味杂陈的情绪,照着前几位那样缓缓上前一步垂首参拜道:“奴才郭络罗·尔玉,给……皇上、太皇太后叩安,愿皇上圣躬万安,太皇太后凤体金安。” 她毫无察觉声音略显颤颤巍巍,一双虚握的手掌冰凉冰凉,原以为最后选看的是皇帝皇后,不想皇后由太皇太后替代,回头一想,如今康熙十三年二月,皇后该是怀着第二胎,不便走动劳烦选秀事宜,因而成太皇太后陪选。 “你说你叫什么?”熟悉的声音响起,洛敏的心“咯噔”一跳,想回话却愣是开不了口。 四年了,终于又能亲耳听到他的声音,若不是为了权衡利弊,她恨不得将周围的人视若无物,直奔于前紧紧地抱住他,告诉他,她是多么想他啊! 之前的三名秀女玄烨都以眼神留牌子或撂牌子,并未开尊口,而当听到郭络罗氏的名字时,才忍不住问了一句。 玄烨见她迟迟不开口,以为她紧张,顿时意兴阑珊,正准备挥手,却听一旁的太皇太后轻声道:“哀家记得皇上幼时伴读那曹寅的父亲就名为曹尔玉,不想三官保之女竟与之重名,依哀家来看,这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闻言洛敏恍然大悟,原就觉得这名字熟悉,不想竟与曹寅之父曹尔玉重名,尔玉二字因玄烨连写而为“玺”字,便赐名曹尔玉为曹玺,照眼前情形,这恐怕是后话了。 这已不是玄烨头一回选秀,他知道如何才能有合乎身份的举止,也深刻记得皇祖母的每一句教训,他是帝王,选秀只为充实后/庭、绵延子嗣、保大清江山千秋万代。他见皇祖母如此一说,也不再多问,对着大太监微微颔首,太监心领神会,忙记下她的名字留用。 洛敏入选,叩谢座上之人后,又退步回到列队,内心百转千回,也不知接下来的秀女是去是留,她们已由太监引导走出延晖阁。 一路上,耳边充斥着欢欣雀跃以及嘤嘤啜泣之声,而她已是神游天外,她没有想到郭络罗氏中选竟是因名字与江宁织造臣曹尔玉重名,想想便令人觉得啼笑皆非。 带排太监引导秀女出宫时,已到正午,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人的身上直觉得温暖,仿佛连它也在送出祝福。洛敏边走边抬起头,正要挡手见见阳光,不料脚下被人使了绊子,直挺挺向前倒去,而在这突如其来的惊慌下,秀女们乱了秩序,纷纷闪躲,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有人踏着花盆底硬生生从她右手掌踩过,一阵钻心地疼直叫人想要落泪。 疼痛已到麻木,洛敏来不及看清是谁在作恶,那带排太监惊慌上前细声叫道:“哎哟!小主才得入选宫嫔大喜,怎这般不仔细摔着自个儿!还有,虽说出了宫门,可还在皇城脚下,烦请各位小主莫要喧哗!” 天威在前,太监一声叫喊便稳住了局势,秀女们一个个按原班排站,其中一名秀女与太监一同搀扶起洛敏,太监瞧了一眼她红肿不堪的右手,惋惜道:“小主还是回到本家早些治疗,免得耽误了入宫吉日。” 洛敏咬着牙、忍着痛点了点头,便回到队伍,入列时,她隐约看到一张奸计得逞的笑脸,她认得她,是先前与郭络罗氏结下梁子的瓜尔佳氏,瞧这情形,想必方才那一脚便是她踩的了。 还没正式册封入宫,却已见阴险歹毒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往后进了宫,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光是想想便觉背后一阵发寒。 她早该料到的,即便先前她与瓜尔佳氏毫无瓜葛,单为家族、为争宠、为上位……皆有可能在后宫掀起一场场无法估量后果的腥风血雨…… 然而为了留在玄烨身边,从此刻起,她不得不开始步步为营! * 出了西栅栏,等候在门外的车辆已零星可数,洛敏忍着剧烈的疼痛在门外等了尔珠与章佳氏一些时辰,眼看着红肿不退且有恶化现象,远远听到有人喊她:“姐姐!” 尔珠与章佳氏欢欢喜喜地走来,见着她张口便是:“姐姐,我与芮姐姐都中选了,姐姐呢?”尔珠欣喜之下去拉洛敏的手,而听“嘶”的一声,洛敏缩回手,尔珠与章佳氏同时看去,眼露惊愕:“姐姐这是怎么了?” “方才出宫门不仔细摔了一跤。”洛敏若无其事地笑笑。 章佳氏却一阵担忧,直接拆穿了她的谎言:“这哪是摔出来的,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洛敏眼看瞒不住,便也老实交代了,尔珠闻言后愤愤不已地说:“这也太欺负人了!不行,咱们得去找她评理!” “还是少惹事为妙!”洛敏制止她道,不想尔珠更是气愤:“姐姐是不想惹,还是怕了?若换作从前,姐姐定会与她拼到底,如今是怎么了?怎也成了胆小怕事之辈?莫不是真畏惧了她那阿玛!” 尔珠越说越离谱,洛敏也不知如何劝解,只能由章佳氏这个旁观者来相劝:“你姐姐并非胆小怕事,只是如今咱们与那瓜尔佳氏同为入选宫嫔,倘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出事端,只怕往后是过不得好日子了。” “那咱们便这样由着她欺负,还做个闷不吭声的主儿?”尔珠虽明白了事理,心中却仍替洛敏叫屈。 “在后宫生存唯有靠一个‘忍’字,忍无可忍之时方要想方设法反击。”洛敏看着她们忽然说道。 章佳氏明白她的心情,便附和着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今儿这事便当是姐姐买个教训,往后注意着便是,眼下先给姐姐找大夫治好手伤才最要紧。” “对对!先找大夫,来,姐姐,我扶你上车!”尔珠小心翼翼将洛敏扶上车,自己也坐了进去。 章佳氏也被自家的侍女粉儿扶上了车,两辆骡车驶离神武门,往参领府邸而去。 车子上,洛敏朝着尔珠缓缓开口:“你我中选之事本该由我这个做姐姐的书信一封给阿玛他们报喜,眼下便要麻烦珠儿代劳了,还有,莫要将我受伤之事告诉他们,免得徒增担忧。” 尔珠垂了垂眼睑,道:“姐姐放心,珠儿回去便写信差人送到盛京给阿玛额娘报喜!” 眼前暂时没了后顾之忧,洛敏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这两天车子一旦启到差不多这时,她便会掀开帘子去瞧瞧,瞧瞧那座她只能看而不能走进的府邸。 简亲王府,早在四年前,德塞去世的那刻起,便与她再无任何瓜葛,可每当途经大仓木胡同时,她总会忍不住想要看一眼,看一眼德塞曾经住过的地方。 终是匆匆一别,往后便再也无法亲眼看到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只待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于府上教导她们宫中礼仪,再经圣旨,便又能重新回到宫里。 回宫,那是她想了四年的梦,还差一步便要成真了,她不会让任何人剥夺她与玄烨见面的机会,永远不会! * 紫禁城,坤宁宫的寝殿前,八盏垂着长长玉佩流苏的巨大宫灯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透过灯壁薄绢上绘制的仕女花卉图,色彩更为丰富绚烂,使这无比富丽的寝宫分外秾艳。 宫女如花,侍从如云,寝殿里却异样安静,唯有靠着炕桌的两位主子轻声说着话,他们一位是天表奇伟的帝王,一位是高贵明丽的帝后,两人各执棋子,伴随着棋子“叮当”之声,皇后挺着高隆的肚子,说:“听闻这次候选秀女中,郭络罗家姐妹都被留用了?” “你如今身怀六甲,不便往外多走动,这消息倒也走得快。”玄烨拈着一颗黑子,神色复杂地笑着。 皇后也是端着一张富态又略显苍白的笑脸,说:“臣妾身为六宫之主,这选秀之事本该由臣妾亲自打理,为皇上分忧,只是臣妾怀着皇上的孩子……” “行了,朕没怪你,近日身子可安好?”说着,玄烨放了一粒黑子。 “臣妾都好。”皇后拈着一颗白子,想了想,点在一个星位上,瞥了玄烨一眼,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如此一来,这后宫该有两对姐妹花,兴许要热闹了。” “嗯。”玄烨只是点点头,并不在心。 “皇上可有拟好给她们什么位分?”皇后捏着棋子,问。 “钮祜禄氏是果毅公小女儿,虽说不能委屈了她,但也不好乱了宫制,便同当年她姐姐一样封为贵人吧,不知皇后有何见解?”玄烨下一粒子,轻描淡写地问。 “皇上圣明,如此便有所制衡。”皇后笑笑,继续下子。 太师果毅公遏必隆原为辅政大臣,因鳌拜一事受牵连,被褫夺太师官位、一等公爵位,但在受了严厉处分、供出一切内情之后,完成了使命,不久便被赦免了,还恢复了官位爵位,只是好景不长,于去年不幸病逝了。 虽说遏必隆家刚过丧期,却仍是没有松懈选秀事宜,玄烨也算抚恤老臣衷心,给了钮祜禄氏姐妹殊荣,如今姐姐贵为昭妃,妹妹封为贵人,同时也拟了个封号“温”。 “那,郭络罗家姐妹要如何安排?”皇后团着几颗白子在手心又添问一句。 “小的封常在,至于大的……”玄烨想到了她的名字,若有所思地在内心写下了那两个字。 皇后见他迟迟不下子,轻声道:“老祖宗瞧她长得乖巧伶俐,又是个宜男相的,偏偏这名儿也沾着贵气……” “那便也封为贵人吧。”玄烨做出决断,继而一脸平静地慢慢拈起棋盘上的黑子,一颗颗扔进玉盂,在寂静中格外响亮,“朕赢了。今儿便到此为止吧,下午奏事处又送了奏本来,朕想还是今晚把它看完的好,明天也好拟旨叫人去传,不至于误事……” 皇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柔顺一低头:“皇上说的是。” 小太监服侍玄烨披上一领漳绒披风,他便在两对红灯的导引下,离开坤宁宫回乾清宫去了。皇后恭顺他到门口,眼看黑沉沉的夜色中,浅浅淡淡的星光之下,那两对红灯如同悬浮在空中,越飘越远,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在宫门前站了许久。 她轻轻抚摸着高隆的腹部,又惆怅了起来,自她的承祜殇逝后,她是更加爱戴腹中这个孩子了,但愿它能平平安安降临人世,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像它阿玛那样背负太多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承乾仰恩故地归,物是人非复求生!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关于选秀,有个完善过程,度娘上的都是根据满清十二朝总结而来的,康熙这会儿大概就是某草写的,可能还不能完全复原,而且某草之前有一章也写了选秀,那是为了册立皇后制定的规矩,和后来的选秀有点不一样,不记得的亲有兴趣可以回到26章看一看~ 今天三更完毕!!于是作者木有存稿鸟~~~下周一要改文献综述,所以下一更留到周三,祝君阅读愉快!╭(╯3╰)╮ ------------ 57第五十七章 进入三月中旬,春天的气息愈发浓郁。这天依旧是极晴好的天气,教导宫中礼仪的嬷嬷完成任务,重返内廷。按照先前所下圣旨,洛敏等人在三月十六当日进内,而这一天,也正是靖南王耿精忠叛于福建之日。 自康熙十二年三月,平南王尚可喜疏请归老辽东,留其子尚之信继续镇守广东起,皇帝经户、兵两部和议政王贝勒大臣集议,认为倘若尚之信拥兵留镇广东,跋扈难制,遂诏令尽撤全藩,使其还驻辽东。与此同时,平西王吴三桂和靖南王耿精忠得知后不能自安,在同年七月先后疏请撤兵,以试探朝廷意旨。 朝廷以大学士索额图、兵部尚书明珠两股势力对撤藩一事持意见不一,皇帝考虑到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非国家之利;又以吴三桂之子,耿精忠诸弟都宿卫京师,谅吴、耿二人不能发动变乱,最终下令三藩俱撤还山海关外。 撤藩令下,吴三桂与耿精忠愕然失望,遂联络应和,准备反叛。是年十一月,吴三桂佯称拥立前明朱三太子,打起“兴明打虏”口号,率先起兵叛乱,三藩之乱自此起,而今靖南王叛于福建,朝廷局势更为紧张。 皇帝遣兵平叛,因前线战事素来事必躬亲,所以连日子里皇帝御门听政之余,又于乾清宫书房召见大臣,选秀之事已然告一段落,皇帝便已不再上心。 皇帝对新选宫嫔进宫虽不十分在心,但早年进宫侍奉圣驾的昭妃帮衬着皇后将新选宫嫔入住后宫料理得井井有条。 洛敏等人入宫当日,宫里派了大队人马及以浩荡的接见仪仗将她们接到宫中。因是皇帝纳妃,而非册立正宫皇后,所有新选宫嫔皆从皇宫北门——神武门进入。 在尔珠与章佳氏的陪同以及内监宫女的引导下,洛敏顺顺利利与她们走过宫后苑。到了东西六宫的分道处,引导太监将各位小主引往她们今后居住的宫殿。 章佳氏并未与她姐妹二人同道,而是由太监带往西处,洛敏与章佳氏道别前,不禁问了那太监一句:“敢问谙达,芮贵人安居何处?” 那太监细声一笑:“小主稀罕,奴才从未见过历届小主问别家小主住处而不问自个儿的。芮小主住的地儿离这花园子不远,就在储秀宫。” “储秀?这宫里住了很多秀女么?像是个好地儿!那咱们呢?”尔珠觉得章佳氏住到了好地方,也好奇她们姐妹住去何处。 那太监话不多,低腰笑了笑,“两位小主分别居钟粹宫与承乾宫。” “呀!那咱们岂不是都分开了?” “这都是上头安排的,虽说掖庭深广,可小主若是想念自家姐妹,也是可以问安走访的,不过掖庭之外,如无传召,奴才还是奉劝各位小主莫要随意踏足。” “谙达放心,这些嬷嬷都教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瞅瞅自个儿住的宫殿了?”尔珠前头还在顾虑彼此分开,这会儿又兴致盎然地催着那太监带她们认识住处。 章佳氏笑笑:“宜贵人、郭常在,芮儿在此告别了。” 洛敏朝她盈盈一拜:“芮贵人早些回宫歇息,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章佳氏拜别,随后由太监引着转身而去,而她与妹妹由另一名太监同往东边引去。 洛敏被封为贵人,赐号“宜”,入住承乾宫;妹妹尔珠被封常在,入住钟粹宫。三官保的官位低于参领海宽,他女儿却能与章佳氏同以贵人位分进宫,而且还赐了封号,不知是玄烨的主意,抑或是旁人帮着说了话。 犹记得殿选当日,皇玛嬷……不,如今她该规规矩矩称一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出口赞郭络罗氏闺名,难道正是因这一句话而受到特殊对待?又或者,玄烨因郭络罗氏的姿色而……洛敏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殿选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抬头,玄烨也没有让她抬头,想来并不是因她美貌了,那么,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她深知玄烨的性子,虽然平日克尽孝道,从不拂皇祖母心意,但若是自己不喜欢的,也绝不勉强,而是审时度势、在权衡利弊的情况下使其雨露均沾。如今想来,郭络罗氏并非一开始就受到玄烨的宠爱,而需要她今后的努力,至于这个努力的人,将会是她——洛敏。 洛敏在心里做好打算,一盏茶的时分已然过去,太监引她在一座殿宇前停下,她默默伫立良久,上下扫视,只见殿门前早有太监宫女跪地迎接:“奴才恭迎贵人小主,小主远道而来,愿小主吉祥!” 洛敏微微颔首,让他们起来,引她来的太监也已离去,她继续看着眼前景致,心情不免又复杂了起来。 承乾宫是紫禁城内廷东六宫的一座宫苑,位于宫后苑东南,与皇后中宫仅两墙之隔,是偏宫中属于极好的位置。 这是个两进院,正门南向,名承乾门。前院正殿即承乾宫与后院正殿皆面阔五间,以黄琉璃瓦歇山式为顶,檐下施以斗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殿前为宽敞的月台,东西有配殿各三间。不同的是,前院正殿檐角安放了五只走兽,后院西南角有井亭一座。洛敏住的是后院正殿,这里曾经住着一位公主,公主是承乾宫从前主位的养女,主位备受先帝爷宠爱,只是天妒红颜,在染上天花病逝后,公主便住去了慈宁宫。 虽说住在后院,却也是富丽堂皇、繁花似锦。院中的四季海棠簇拥盛开,使人置身香雪花海。洛敏触景生情,不由地向前走了一步,一名机灵的宫女即刻上前小心扶住她。 洛敏扭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温婉恭顺,便问:“你们从前都是在这儿当差的?” 那宫女低头恭谨回答:“回小主,奴才们都是跟着梦姑姑来的。” “梦姑姑?”洛敏好奇道,她从前不大往承乾宫里走,尤其是这后院,自然也记不得这里由谁当差。 “奴才承乾宫掌事宫女袁梦见过小主,小主吉祥。”方才宫女口中的“梦姑姑”听到问话便上前一步请安回道。 洛敏看向她,只见这名自称“袁梦”的宫女三十上下,早过了放出宫的年龄。不明白她为何还留在宫中,单看她秀眉黑如鸦翅,双眼清如潭水,肤色如玉,神情娴静,便为她感到可惜,若是离了宫,不问年龄,只瞧姿色,定也能嫁个如意好郎君。 洛敏认了人点点头,原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想来已有多年资历,至于没有出宫怕是一言难尽,洛敏也不想多问,继续由那宫女扶着自己,边走边听一名太监细讲院落结构,待进了明间坐下,一名宫女奉完茶后,退后与其余三名宫女及四名太监给她磕头,算是正式参见。 从他们口中一一知道了他们的名字,方才扶她进屋的小宫女名叫小霞,就是如云秋一般的内廷宫女,恭顺小心,除了年轻,也就有些机灵劲儿,比较招人喜欢。 承乾宫掌事宫女袁梦并不算她殿前人,只是奉了本宫主位之命前来照拂一二,待完成使命,也就回到前院侍奉原主。 这郭络罗姐妹进京选秀并未携带家中女眷,如今妹妹与她分开,两个人身边都没有贴心人照顾,往后也只有眼前八个人在身边侍候,成为自己人。 虽说初见面,洛敏也不与他们客气,该吩咐的都说透了、讲明了,但愿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 如今成了后妃不比公主生活那般奢华,平日举止言行更要比从前小心谨慎。过去有云秋贴身照顾,此刻却不知能否相信他们每一个人,她暗自揣度,喝了口茶扫视一眼,随即含笑让他们起来。 郭络罗氏姐妹身边带的盘缠并不多,她从随身行李中取了一些碎银,又摘了自己的耳环和手镯分别赏给了他们,他们叩谢后便让他们退了下去,不必侍候。 即便换了身份,她仍是没有更改脾性,不喜欢生人太过靠近,尤其是后宫看主子脸色做事的人。 “梦姑姑,引我去给你家主子请安吧。”洛敏看向袁梦,袁梦笑着答道:“懿妃娘娘吩咐了,小主远道而来,定是疲惫万分,今儿便不用去请安了,请小主好生歇息。” 洛敏点点头,又问:“这宫里可还住着其他人?” “前院除了正殿住着懿妃娘娘,东配殿前两日住了位温贵人,是翊坤宫昭妃娘娘的亲生姊妹,西配殿住着端贵人,已经入宫六个年头了。” “那这后院呢?” “后院目前就小主一人居住。”袁梦恭顺回答,稍后不知怎么又补充了句,“这正殿原是端敬皇后在世时,柔嘉公主儿时住过的,之前太皇太后念及儿孙情便舍不得让人收拾,眼看要迎新小主进宫,便从前两日就命奴才们打扫了。” 洛敏微微一愣,才想着没与那骄横跋扈的瓜尔佳氏同住已是大幸,袁梦的一句话竟令她心神一颤。 过去她时常去慈宁宫,对冰月居住的寝殿一清二楚,而在那之前,承乾宫里还住着董鄂皇贵妃,因她久病难愈,先帝爷又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她也就不往承乾宫跑,自然也不知这里曾是冰月的住处。 兴许这正是一种缘分,冰月住过的地方如今由她替代为主,也不枉她们前半世一场姐妹。 “姑姑可曾侍奉过……柔嘉公主?”洛敏鼻头一酸,只怕忍不住就要落泪,但她极好地控制住了情绪,淡淡一笑。 “回小主,奴才从顺治十五年起便在端敬皇后身边侍奉,端敬皇后病重时,奴才也照看过柔嘉公主,只是没多久,便断了福分。” 洛敏知道了原委,了然点头,“我也累了,便不妨碍姑姑下去做事了。” “小主言重了,是奴才话多,打搅了小主歇息,奴才告退!”袁梦诚惶诚恐地跪安,洛敏允了她退下。 待殿前清净,她转身缓缓走进里间,细细打量每一处摆设,所到之处用左手轻轻抚摸,一尘不染,确实是刚打扫过的,想必冰月儿时用过的物什也都撤除了。 如今康熙十三年,三藩叛乱之年伊始,拥兵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是为和硕额驸耿聚忠的兄长,耿聚忠虽贵为额驸,可叛乱之事牵连甚广,想必公主府此刻亦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没想到一别四年,紫禁城已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前朝牵涉后宫,不知柔嘉公主是否还是当年太皇太后疼爱的小公主。 洛敏靠着软榻缓缓坐下,举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虽然经名医诊治错位的骨头已经接好,红肿也已褪去,可她为了顺利进宫,拼命恳求大夫提前为她拆去棉布始终会影响恢复,这一时半刻,依旧绵软无力,不知何时才能完全恢复……不知何时才能与玄烨……再见面…… 就在洛敏满腹愁绪的当儿,承乾宫后院的东配殿又迎来了一位新的贵人小主。今年皇帝封的贵人比往年多,亦是不分主次,一视同仁。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寂寞空庭姐妹心,蓦然回首朱门启。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下一章见一面好不好? ------------ 58第五十八章 次日卯时,东升的旭日照得人暖洋洋的,庭院内青绿的小草,橙黄色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宫墙,白玉砌阶栏杆,互相衬映,格外鲜明。 一大早,洛敏在小霞的侍候下梳洗完毕,用了早膳,也依照宫规见过了承乾宫的主位。倘若说当年进宫不过十二的佟佳氏宛如一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荷花,如今便是出落得迎风怒放的芍药。她那件闪着湖水一样亮光的缎袍衬得她那弯月一般的笑眼格外好看,那温柔的脸蛋似乎能随时泛出惹人怜爱的倩笑,她是玄烨的熟人、是玄烨的亲戚,却不是她的。 佟佳氏比从前更为沉稳内敛了,令她不由地想起如今身怀六甲的皇后。 洛敏行完礼抬头看她时,有一刹那的晃神,险些认不出,可是听她的声音又一如既往地温惠端良,笑容又与玄烨有一丝丝的相似,无论如何,她的心即刻便软化了。 她见过主位,也没与佟佳氏多套近乎,欠身后便转去了西六宫。昨日进宫实在疲惫,本答应了章佳氏去看她,但因触景生情而没了情致,今日见了主位,她便趁着这份闲情往储秀宫而去。 “小霞,引我去储秀宫吧。”她如今是玄烨的新选宫嫔,对各宫走向不该熟门熟路,便在出门时带上了小霞。 小霞恭顺领命,扶着她缓缓走在红色宫墙间的夹道上,偶有路过的太监宫女见到她时便低头行礼,初看与从前并没什么不同,只是称呼已经变了。 原本承乾宫离储秀宫也并不太远,只是要途径坤宁门。她在坤宁门前顿足了,缓缓抬头紧紧盯着门上匾额静静沉思。 小霞见她停步,以为她好奇,便好生解释道:“小主,这道门连接的是皇后娘娘的坤宁宫。” 洛敏点点头,随口问道:“听说皇后娘娘如今怀着身孕,此次选秀都是昭妃娘娘帮着细心打点的?” “是,昭妃娘娘与皇后娘娘都是最早在皇上身边侍奉的,虽说皇后娘娘怀着皇嗣,后宫一半事务交由昭妃娘娘协理,可那也是皇上敬着昭妃娘娘是老臣之女,说到底还是帝后情深意笃,这些年皇上除了频召荣贵人,最多去的便是这坤宁宫了,尤其是嫡皇子殇了后,皇后娘娘大病一场,当时皇上偏不在宫里,可在闻信后,即刻飞骑回京,在坤宁宫陪了皇后娘娘整整一天,直到病情好转,方才放下心来……” 小霞说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旁人听了无不感天动地。洛敏却在感动之余,内心涌过一股子酸涩,或许四年过去,皇后始终陪伴,又因丧子之痛使其感情愈发深厚,也着实合情合理,她没必要为此难过,一切皆为上天注定。 “你平时也如此话多么?”洛敏忍住情绪,扭头看向小霞,小霞对上她千变万化的目光,不禁浑身一颤,“扑通”下跪:“奴才该死!是奴才多嘴!”说着她便要掌嘴,洛敏却道:“无论好坏,在背后议论主子总是不对,今儿我便当什么都没听过,你起来吧。” “谢小主宽宏大量!奴才再也不敢多嘴了!”小霞连连磕头,她只是艳羡帝后情深,不想一时忘情竟在她跟前多说了几句而忘了宫规教导,好在新小主不多计较,否则只怕被送去慎刑司小命难保。 “走吧。”洛敏淡然一语,微微阖了阖眼,离开了坤宁门。 * 停在储秀门前,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朱红大门,横竖九路的金黄门钉在阳光的照耀下令人一阵晃眼。再仰望檐下匾额,不禁思绪万千。 一百多年后,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将迎进一位新的女主人,与如今居住在此的宫嫔一样,成为大清皇帝的后妃之一。只是到时候,后世的人们再也无法见到储秀宫前的这道门,只能对着连接储秀、翊坤二宫之间的体和殿,遥想何人走过于此…… 洛敏让小霞轻叩青铜门环,历经岁月沧桑的古老朱门“吱呀呀”缓缓打开,门后迎来储秀宫的掌事太监,太监没有见过新小主,却认得洛敏是小主妆扮,便恭顺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常德见过小主。” 洛敏免礼道:“我是来见芮贵人的,麻烦常谙达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是承乾宫的姊妹便可。” “嗻!”掌事太监常德也不多嘴,即刻办事。 不消一会儿,常德出门迎人,洛敏跨进金光灿灿的储秀门,路径储秀宫的庭院,只见两棵参天古松郁郁苍苍,给这极少绿色的古老宫殿带来几分生气。常德引她踏上两尊青铜鹿龙之间的汉白玉阶,跨过储秀宫东配殿的门槛。 储秀宫也为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斗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东西配殿为养和殿、缓福殿,均为面阔三间,硬山顶。章佳氏便住在养和殿中。 洛敏才跨入养和殿门槛,便在寂静中听到一声低低的哈欠声,继而对着她笑道:“姐姐,你来了。”章佳氏伸手拉她,两人面对面握臂相互肃了肃,算是见了礼,随即又一同坐回南窗炕榻,由近身侍女粉儿看茶后,洛敏看着她一张略显疲惫的面容皱眉道:“怎么?你昨夜睡得不好么?” 章佳氏半垂着眼帘笑道:“许是离家不习惯,这屋子又太过宽敞,夜里总叫人不能安心。” 洛敏正要了然点头,粉儿却在一旁说出了实情:“小主哪是睡不好,是叫那正殿的人闹得一夜未宁!” “粉儿!”章佳氏凌厉扫了粉儿一眼,粉儿惊得又不敢多嘴了,默默站在边上。 洛敏觉得事有蹊跷,便又细问:“你若当我是姐妹,便把实情统统告诉我。” 章佳氏温良一笑,以她的聪慧,自己当真是瞒不住的,便轻声道:“原以为时光匆匆,风雨可歇,不想却是风雨不断。” “你是说……那正殿住的人……是她?”洛敏微微惊讶道。 章佳氏点点头,“昨儿下午她住进了储秀宫,才跨门便嫌自个儿的宫室偏,不就是个贵人,如今都是一样的,能留个正殿给她已是皇恩浩荡,哪知她为此闹了一晚上,这才没睡安稳。” 洛敏蹙眉,不想章佳氏竟与那骄横跋扈的瓜尔佳氏住在了一起,她与瓜尔佳氏在外结怨,如今一同进宫,自己庆幸却连累了章佳氏,不禁担忧道:“这事儿都没人管么?” “现下这宫里也就我和她二人居住,谁敢去管,再言了,我也不想给姐姐多惹事端,就让她闹吧,闹得越厉害,我便越清净。” 洛敏单手握住她,一脸愧疚道:“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章佳氏覆上她的手,摇摇头道:“姐姐何出此言,那是她蛮横无理在先,这点小事儿我还能忍,若我不能忍,怕是这整座西六宫都没法忍了。放心吧,紫禁城里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章佳氏也是个懂得大义的主,只是真不知能否好起来,今非昔比,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果真是回不了头了。 “对了,大夫说姐姐的手掌尚未痊愈,不宜过早拆布,姐姐怎如此不爱惜自己?”章佳氏转了话头,执起她的右掌左右端详,看着上头淡淡的红印,心里一阵心疼,“好在宫里头尚有太医,姐姐还是传个太医来瞧瞧才好妥当。” “不碍事,只是觉得使不上力,想必过些时日便能好,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去请太医。”洛敏无所谓地笑笑。 “可若是他日皇上想要召幸……”章佳氏谈及此,便不自觉地红了脸,没再把话说下去。 洛敏却在此时一晃神,旋即又恢复常态,半垂着头好似羞涩道:“若真要召幸,不论家世、品貌,也是芮妹妹在先。” “姐姐哪里话,家世、品貌固然重要,那也要看皇上喜好。”章佳氏莞尔一笑,也不与她见外,凭心而论。 是呀,也要看皇上喜好……真要如此期盼,当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洛敏又与章佳氏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日头已然高起,此刻的储秀宫也比她方才来时更为热闹,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东奔西走,手上端着花盆,像无头苍蝇似的。 洛敏站在庭院中,小霞拉了个太监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奴才见过小主。”那太监见着洛敏先是行礼,随后便回:“回小主,咱们小主不喜欢这院子里的花,便命奴才们给挪个地儿。” 这储秀宫里里外外的装点原是由内务府事先为迎新选宫嫔而打理好的,其余宫里的嫔妃尚未因自身喜好挪动宫中装饰,她一来倒是尽显刁钻,瞧这性子,想是不用忌惮也无妨。 洛敏朝那太监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储秀宫。 * 洛敏自顾自走在夹道上,按照原路返回,没让小霞近身搀扶,在这深宫大院里,寂静万分,只有头顶的黄莺低啭,脚下踏声“橐橐”,正要转弯走上坤宁门与宫后苑的那条夹道,只闻前方传来一阵阵苍劲低浑交杂温婉笑意的攀谈声,继而“呱嗒”一声,她顿足,又伫立良久,待回神,那道上已然无人。 “小主,好像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墙那头……咱们……”小霞偷眼瞧了洛敏一下,只见她脸色微白,又转言道:“小主这是怎么了?”小霞立即站到她边上扶住她,“若小主觉着身子不适,奴才这就扶您回宫去请太医!” “没事,只是有些乏了,想必皇上与皇后眼下也不想人去打扰,咱们走吧。”洛敏深吸一口气,举步向前,进了拐角,果真是再无一人,那一刻她离他如此之近,她本可义无反顾地冲过去,像从前那样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可是,她犹豫了,也不能,她的肉身是郭络罗氏的,她会惊扰圣驾,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小主,您瞧!”小霞忽然一叫,伸手指向前方一丈不远的青石地,只见那地上静静躺着一个类似香囊的东西,黄黄的,又像是褪了色的旧物…… “小主,是个绣了菊花样子的香囊,该是皇上的。”洛敏反应不及,小霞已拾了到身边让她瞧,那一瞧,真是把她的魂又夺走了! 菊花样子的香囊……顷刻间,一双秋水明眸涨满殷红泪意,她怎会不认得此为何物,又怎会忘了那一年的七夕……他一直留着,一直留着……总算,不枉她历经万般波折。 “这香囊看着虽旧,能留在皇上身边定是极为重要的,你赶紧送去乾清宫归还!”洛敏收拾了心情,迟疑了一下又将香囊递给小霞。 小霞欠身领命,却又道:“那小主……” “你赶紧去吧,我认得路回去。”洛敏淡淡催道。 “是,奴才去去便回。” 洛敏看着小霞匆忙的身影顷刻消失在夹道上,神色复杂地伫立了许久,纵然思君成狂,此刻也无法鼓足勇气与他对面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坤宁宫中嫔妃聚,花园散心一相逢。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呃,貌似还差一点,下章周日,可能多加1000字~看文的妹纸们,让我知道你们在啊! ------------ 59第五十九章 翌日从梦中醒来,睁眼发现外头天色晦暗,不想昨日晴好,今日一早却有落雨之势。洛敏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小霞为她梳头,小霞在宫中资历虽不深,梳头的工夫却也颇受用。在这当儿,自己则伸手摆弄着妆台上的几件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赏赐给各宫新晋后妃的首饰,重新看向镜子时,梳妆已完毕,她满意地笑了笑。 “姐姐!” “郭小主吉祥!” 梳好头,尔珠在侍立宫人的见礼下气呼呼地走了进来,洛敏挥手让她们都退下,拉了尔珠来身旁,“今儿是怎么了?一大早又闹什么性子?”又扶她于南窗坐下,皱眉问道。 “我就是瞧不过去!” “昨儿下午才见你好好的,今儿怎就瞧不过去了?是宫里的奴才不好使唤?”洛敏只以为她在自己面前耍小性子,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姐姐还不知道?” 洛敏摇摇头,自她昨日下午去钟粹宫看过尔珠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之后一直留在屋里,外头的风吹草动一概不知。 “听说昨儿夜里皇上宣召那瓜尔佳氏侍寝了!”这后院人少,尔珠不怕大声说话,而这一大声,竟也吓住了洛敏,直愣愣地盯着尔珠难以开口,不过转念一想,皇帝召幸新选宫嫔是迟早的事,只是不知他第一个召幸的后妃竟是瓜尔佳氏。 “如今她一朝得势,各宫派人前去送礼,只想着巴结,当真是门庭若市了!” “你身在钟粹宫,一东一西,你怎知她宫前是何景致了?”洛敏忽觉奇怪,敛了几分难过神情。 “我……”尔珠进宫自然是想着得到恩宠,便对此分外留心,每日叫人打听皇上当夜宣召何人侍寝。 洛敏瞧得出她的心思,从关外远道而来,好不容易应选,定会为自己想着后路。 “好了好了,皇上召幸嫔妃那是平常事,你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兴许今儿宣召了她,明儿便是你也指不定……难道她得宠,咱们就不要过日子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就是看不过去!论比姿色,那也该先轮到姐姐呀!”尔珠为她愤愤不平。 “那论比家世呢?”洛敏问。 尔珠恍然,“姐姐是说……皇上召幸瓜尔佳氏是因她的家世?” 洛敏沉默,不置一词,目前为止,她也只能如此猜测,或许存在其他因素,但她不敢去想。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合规矩呀!嬷嬷不是说过,皇上召幸新选宫嫔,是要在皇后宫中见过后宫嫔妃方能安排侍寝?” 尔珠如此一说,倒是点醒了她,方才心里一乱,却将这规矩忘了。进宫当日除安排住处外,也在午后接到了皇后懿旨,于五日后前去坤宁宫参见皇后及后宫嫔妃,尔后再安排侍寝,不想进宫后她便精神恍惚,以至于忘东忘西,也不像她过去那般谨小慎微、心思细腻了。 “再说要比家世也该轮到温贵人……哪儿轮得到她……难道是因为送回了皇上心爱的香囊,所以才破例的?”尔珠嘀嘀咕咕,洛敏听到后半句神色一凛,急急问道:“什么香囊?” “听说昨儿晌午皇上陪皇后游赏花园子散心,不仔细丢了随身佩戴的香囊,便命人四处去寻,起初我觉得也就一个香囊,丢了再做便罢了,不想皇上如此紧张,后经打听,才晓得那是皇后亲自绣制的,皇上戴了许多年,眼看那颜色都褪了,线头也脱了,也不舍得换新的,当真是位长情的帝王!”说到此处,尔珠一脸仰慕、钦佩之情,继而又转变了态度,拉下脸,说:“偏偏叫某人钻了空子,因此得宠,姐姐,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巧合么?怎么连老天爷都要帮她!” 是呀,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巧合么?还是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由她连日挑灯绣了香囊,却偏不能告诉世人谁人做工,只能借皇后之名以示帝后鹣鲽情深,如今重回故地,因缘际会,亦是回到她的手中,只是阴差阳错,又为他人做了红嫁衣…… “或许就是这么巧。”洛敏往窗外看了一眼,说得意味深长,随即又扭头笑道:“不说这事儿了,越说越扫兴,你用过早膳了么?讲了这么多,我这肚子都咕咕叫了。” 尔珠摇头,洛敏即刻唤了人进来准备膳食,两姐妹用过早膳,又说了一阵话,直到日头偏西,尔珠才想着回去。 待尔珠一走,洛敏便敛住了笑容,传了小霞进屋,呵斥道:“大胆奴才!你可知罪?” 小霞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所犯何事,唯有在惶恐之下,“扑通”一声跪在洛敏跟前,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只是奴才愚钝,不知哪里做错了,请小主明示!” “事到如今,你还不老实交代?说,为何那香囊又去了瓜尔佳贵人处?” 小霞一惊,恍然大悟,这才磕头认罪,“奴才该死!奴才知罪!求小主饶恕!求小主饶恕!……” “饶恕?你如此办事不利,叫我如何饶恕你?还不快将实情一一说来!”自己身边的人办事出了差错,不免叫人怀疑,只是她也太不小心,让人钻了空子还懵然不知,说不生气那是做给尔珠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她也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免着了奸人的道。 “小主息怒……奴才不是有意要瞒着小主,只是昨儿奴才按小主吩咐着人送还香囊,我见小禄子机灵,又与御前跑腿的太监混得熟,这才把东西交给了他,不想他会吃里爬外给瓜尔佳贵人办事……” 洛敏身形一颤,没想到这个瓜尔佳氏倒是做足了工夫,竟是买通了她身边的人……连她都没有预料到的事,小霞一个小小宫女又岂会料到,她们主仆,此次是被人摆了一道了! “罢了,你起来吧。”洛敏叹了一口气,原是她不好,是她疏忽了,若是送还香囊的人是小霞,或许便是另一种结局,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是她造成了今日局面。 “谢小主宽宏大量饶恕奴才!”小霞感激之下又连磕了几个响头,把脑门都磕红了,洛敏不忍去看,也知她被人利用心里并不好受。 “你下去上点药吧,别让人瞧见了乱嚼舌根。” “是,奴才谢小主免责之恩,奴才告退!”小霞又磕了几个头,揉了揉双眼便退了出去,洛敏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软榻上。不过才两日,她身边已有人对主不忠,想必如此不忠不义的奴才今后也是留不得的了。 那一夜,她睡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第二天一早便递了银子打发了小禄子离开,不久便传来他留在了储秀宫当差,临走前也未看出有半分不舍,当真是个会给自己选路子的奴才!也罢,如此存有异心的人留在身边久了只怕是祸害,早点离开了也清净。 往后又平静度过了三日,到了觐见中宫娘娘与后宫嫔妃的日子。这一天五鼓更漏时分,天未大亮洛敏便已起床盥洗、梳妆,只梳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两把头,两鬓各簪一朵粉嫩的绢花,活脱脱一个妙龄女子。两颊略施粉黛,衬得圆嘟嘟的小脸红彤彤。一身月白色暗花绸袍更显肤色娇嫩,美丽又可爱。 小霞边替她梳妆打扮,边称赞她天生丽质,即便是打扮得貌不惊人,也是众多小主中属于出类拔萃的。洛敏对此只是莞尔一笑,她鲜少在梳妆打扮中多费工夫,过去怎么样,如今依旧,只是发式变了,那一张面容……也变了。 梳妆完毕,小霞扶她出门,准备徒步而去,不想出了宫门已见皇后派来的肩舆已候在了那里,而且不止一顶。 洛敏想起这承乾宫里不单住了她一位小主,只是她与那位小主至今未曾见过面,不是她待在屋里不出门,便是那位小主闭门不出,最近又为着身边的人烦心,才迟迟未能登门拜访。 正想着,身后传来高底鞋踩踏青石地板的“呱嗒呱嗒”之声,洛敏转身瞧去,看着鞋子主人远远走来,她登时便愣住了。那个印象中的熟悉女子,那个带她回到故地的草原姑娘……没有想到,缘分如此巧妙地将她们安排住在了一起……她承认,这些日子她确实遗忘了吉尔格勒。 吉尔格勒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笑着微微颔首,洛敏回以一笑,还没多说几句,只见她由阿娜扶上了肩舆。起舆前,吉尔格勒转过头,对站在门口的洛敏笑着喊道:“姐姐一块儿走吧,嬷嬷说不好误了时辰。” 她是蒙古人,这会儿说了一口流利的满语,那笑容如此亲切,令她心中一暖,可是看她眼神时,她的心又渐渐冷却了下来,失去自由的小鸟又怎会真的快乐呢? 洛敏还是笑着坐上了肩舆,小霞与阿娜分别跟在后头。没过多久,肩舆停在气势宏大的坤宁门前,早做了心理准备,纵使心中感慨万分,她仍是气定神闲地由小霞扶着走进坤宁宫正堂。 本届新选宫嫔与几位后宫嫔妃已陆陆续续到达,按照主次坐于两侧,除却环佩叮当、衣袍窸窣,几乎是悄然无声,就在这时,太监喊道:“皇后到——”接着众人望去,只见大腹便便、一身正红缂丝绣凤缎袍的皇后由两名宫女慢慢悠悠地搀扶而来。 洛敏随着众人下跪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坐上宝座,身子虽因怀着身孕而显得浮肿,却仍旧不失雍华气度,含笑道:“你们倒是来得早,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又在坤宁宫总管太监陆春的引唱下给皇后及皇后左右两边第一个位子的两位主位娘娘行了大礼。这两位主位娘娘都是康熙四年同时进宫的后宫嫔妃,经过几年,虽没有子嗣,却都因家世显赫、皇帝眷顾而晋封为妃,成了主位。 尤其是坐在皇后右手边第一个位子的昭妃,自皇后怀了身孕后,后宫大半事物由她掌理。不知怎么,洛敏竟是透过眼角偷偷扫了她一眼。昭妃穿了一身海棠红缎袍,宽大的镶边以淡紫色为主。高高的两把头,被一对五尾侧凤珠钗簇拥着,流苏垂至耳垂,映着红袍,她那薄薄施了脂粉的脸膛也红红的,虽说和皇后同穿红,却是偏色,看得出,她对皇后仍有几分敬重的。 “嗯,各位妹妹都起来吧。” 起身时,洛敏又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从前不怎么关注,如今瞧她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长,眼角微微上翘,配上两道修长的细眉和那一身红袍,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娇艳。微微上翘的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笑涡,却很是喜人。洛敏在心里细细描摹着她的她的样子,与过去对照,竟觉得她和她的父亲愈发相像了,但仔细寻思,又不知道像在哪里。 待参见完所有嫔妃,皇后也自称乏了,让她们各自回宫。回去时已不用肩舆,尔珠挨着洛敏,洛敏挨着章佳氏,三人结伴而行。当她正要寻找吉尔格勒的身影时,身后有人簇拥着瓜尔佳氏传来一阵阵笑声:“妹妹才进宫便深得皇上眷宠,当真是妹妹的福气,这身衣裳穿在妹妹身上也实在好看,衬得妹妹细腻肌肤更具神采。” “那是自然,各宫姐姐赏赐的东西件件都是好的,妹妹是沾了姐姐们的贵气。”瓜尔佳氏边说边与嫔妃们往夹道西边而去,经过洛敏她们身边时还不忘投来得意且傲慢的笑容。 “哼,不就是受了恩宠,得了几件赏赐,用得着四处炫耀嘛!看她能得意到几时!”尔珠瞧着不痛快,便小声碎碎念骂了几句。 “有时候锋芒太露未必是件好事。”章佳氏看着夹道上远去的身影感叹道。 洛敏点了点头以示赞同,又道:“走吧,咱们别打扰了皇后清净。” “嗯,虽说是中宫,可我从方才进去便觉得不适,也不知皇后娘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尔珠因坤宁宫中的神坛及神鸦杆而心有余悸。 “所以如此神圣之地也唯有中宫之主方能与之相匹。”洛敏对着尔珠笑道。 尔珠觉得在理,嘻嘻一笑:“可我还是觉着钟粹宫住得舒适。”这些日子她已习惯了宫里的生活,且说钟粹宫里不似其他宫中有那么多嫔妃居住,只有一个戴佳贵人,与她还算谈得来,又与洛敏住的地方近,再舒适不过了。 尔珠扶着洛敏回去,半路途径宫后苑却又转念提议道:“听说近日这花园子里的花儿开得可美了,姐姐、芮姐姐,咱们去瞅瞅吧!” “也好,上回进这园子咱们还是应选秀女,如今成了小主倒也不曾去过,今儿放晴,玉姐姐,咱们去散散心如何?”章佳氏看向洛敏,洛敏瞧她俩兴致盎然,遂点点头应了。 一进花园,看着满目春荣,什么烦恼,什么瓜尔佳氏,什么皇恩圣宠……统统抛之脑后,脑海里只有儿时的回忆,那时有冰月、曹寅,还有玄烨…… “有一事我觉着奇怪,方才在坤宁宫的正堂里,似乎空了一个位子,姐姐可知那是谁的?”赏游之余,尔珠又找了话题来聊。 洛敏想了想,抽出记忆,如同时空交错一般恍惚道:“该是几近临盆的荣贵人吧。” 尔珠恍然,早前教引嬷嬷便与她们说了宫中各位主子及小主的情况,这位荣贵人身份虽不高,却是最早诞下皇嗣的,也是迄今为止,所生子嗣最多的嫔妃,只可惜前两位皇子不幸幼殇,只有一位不足周岁的公主养在慈宁宫里。 如今荣贵人又怀上一胎,近年接连产子,难免使人觉得她备受恩宠,只是恩宠再多,也难测君心。 尔珠认定那位荣贵人是极为受宠的,便起了好奇之心,也于心中做了一番打算,洛敏想着心事,未能察觉这丫头的心思。 过了好半天,尔珠眼前一亮,指着前方花丛说:“瞧,好大一片映山红!”才说完,尔珠已欢欢喜喜奔了过去,洛敏拦也拦不住,只好在后边喊:“珠儿,慢着点儿!” “嗳!”尔珠边跑边回头灿然一笑,洛敏笑得无奈,只能与章佳氏紧跟上去,免得出什么岔子。 然而才跨几步,只听“哎哟”一声,继而便听一句细声的呵斥:“大胆!你……” “别动辄大声唬人,瞧你,把那花上的蝴蝶都吓跑了。”在被撞之人说话的一瞬间,洛敏也顿住了步子,一瞬不瞬地站在原地,耳边只隐隐听到一句“皇上圣躬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日夜思君终见君,奈何对面不相识。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终于相逢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下章绝对让他们说上话!!!!我保证!!!!!!!这章有点肥,姑凉们都去哪儿了? ------------ 60第六十章 这样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只在听到那一声使她魂牵梦萦、再不能熟悉的低唤时,洛敏恍惚觉得脸上仿佛移来一束阳光,暖暖的,身边的人推了推她,她努力一挣,才醒了过来。 “皇上吉祥!……”她即刻低□子行礼,微微垂着头,极力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紧紧咬住哆嗦的嘴唇,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再出声便会嚎啕大哭。 “隆隆”的心跳伴随着他的靴声一点点靠近,“都起来说话。”他的声音不明喜怒,就如温水一般,章佳氏谢恩起身,顺带扶了洛敏一把,幸而有她扶着,才不至于恍恍惚惚一头栽倒。 “既是来赏园的,总低着头又是做什么?抬起头来。”玄烨微微皱眉,尔珠也瞧出她今日似有些不对劲,章佳氏却左右察言观色,怕她沉默着只会惹怒龙颜,忙微微欠身道:“嫔妾等不知皇上游幸于此,尔珠妹妹见花一时忘形才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妹妹年幼,莫要降罪。” “朕记得你是海宽家的女儿。”玄烨将视线转移到章佳氏身上,淡淡说了一句。 章佳氏恭顺含笑回答:“皇上好记性,嫔妾有幸能让皇上记住嫔妾。” 玄烨只是点点头,随即又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洛敏,问:“你叫什么?” 又是沉默,章佳氏与尔珠眼看着就要急了,洛敏才缓缓启音:“嫔妾……郭络罗·尔玉。”此刻,她已完全收拾好了心情,敛住一切胆怯,像一个普通宫嫔一般,与他生分见礼。 玄烨寻思她的名字,慢悠悠从嘴里流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你……你阿玛倒是会起名字。” “回皇上,嫔妾与姐姐的名字都是额娘起的,取如珠如玉之意,皆为阿玛额娘的心头宝儿!”尔珠笑着插了一句话,玄烨也不恼,只是见洛敏一直拘谨着,似乎十分畏惧自己,他也不想给人沉重之感,便笑着说:“如珠如玉……当真都担得起这两个字。” 得了赞赏,尔珠立马羞红了脸,半垂着头,洛敏仍是沉默着,尔后玄烨静看了她半晌,不知怎么,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情绪渐渐占领那方几近干涸的土地。就在他险些茫然无措时,有太监上前来禀报,才打破了沉寂。 “启禀皇上,裕亲王在武英殿求见。” 玄烨回过神来,对那太监点了点头,又朝方才欲要呵责尔珠的随身太监道:“梁九功,摆驾武英殿。” 梁九功“嗻”了一声,随即恭恭敬敬跟在玄烨身后,玄烨起步,洛敏她们接着道了一句“恭送皇上”。 眼瞧着玄烨的身影渐行渐远,洛敏头顶上方的空气才不至于那么稀薄,她缓缓抬起头,只见已是惨白了一张脸,章佳氏扭头吓了一跳,忙扶住她急道:“姐姐这是怎么了?面色竟是差成这般……莫不是方才……”章佳氏见她从头到尾未置一词,神态拘谨,颇像是受了龙颜威慑。 洛敏只觉浑身绵软,太阳耀得人眼前一片花白,继而听她有气无力道:“许是一上午未进食,这会子没力气,怕是要扫了你们的兴致了。” 章佳氏恍然大悟,难怪方才她在皇上面前一言不发,原是精神不济,说不出话来。她想呢,以姐姐的聪明心思,又怎会在圣驾跟前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咱们还是改日再来吧,姐姐赶紧回去吃点儿东西!”章佳氏急煎煎地催着,洛敏也不愿在此多呆,遂点了点头,尔珠亦是一脸担忧地走上前来,忘了方才皇上离去前的心事。 洛敏回到住处,一个人用了早膳,虽说恢复了精神,可心里总放着一件事不舒坦,适才那般对待帝王,只怕会让他心生了厌弃……都是她无用、她无能,若是能再自持一些,想必也不会致使玄烨走得毫无留念…… 洛敏幽幽望着窗外,静坐了一整个下午,眼看着日头渐渐偏西,不知谁又会在今日踏着黄昏的脚步走向乾清宫的那处暖阁…… “小主!……”正当她满腹心事时,屋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叫唤。 “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竟一点儿也不懂规矩!小主歇下了,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守门的小霞见太监小顺子冒冒失失便悄声轻骂了一句。 “霞姐姐,是喜事儿!我方才在宫门口远远看到一群人朝咱们宫来了,我认得那可是敬事房的刘四喜刘公公啊!”小顺子挤眉弄眼,一脸喜滋滋道,小霞听了更是喜难自禁,“快!快去外头候着刘公公,我即刻去请小主准备!” “嗳!” 话一说完,两人分头办事,宫里的人遇到好事,干起活来也特别利索,小霞才敲门进屋,小顺子后脚已领了人来。 小霞望着坐在南窗下的洛敏,一脸欢喜道:“小主,敬事房派人来传旨了,您赶紧出门接旨吧。” 方才的对话她在屋内早已听到,原是自己想错了,玄烨非但没有将她厌弃,反而翻了她的绿头签……这会儿她倒不像先前那般紧张了,也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欢悦,她有些迷糊,甚至有一丝害怕…… “承乾宫宜贵人接旨——”一声传呼,敬事房掌事大太监刘四喜已站在殿外。 洛敏回过神,掖了掖衣裳出门接旨。 “传皇上旨意,召承乾宫宜贵人侍寝。”洛敏接旨谢恩,也不见她脸上欢喜之色,而刘四喜又客客气气细声道:“奴才把话带到了,请小主早作准备。” 洛敏点了点头,命小霞看赏,刘四喜领赏后便恭候在外,待洛敏在屋内收拾妥当后,驾车护送至乾清宫。 在后宫中,凡在皇帝用膳时被翻牌的后妃都将于月升之时前往乾清宫侍寝。侍寝前须由一名太监引导被召幸嫔妃至乾清宫附近小屋中除尽衣物,以大红锦被裹身背往西暖阁皇帝寝宫。 洛敏坐在车轿中,脑海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一名太监引她下车,她才回过神来。 洛敏慢慢悠悠走下车,没有任何人随侍,她跟着太监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那间小屋,等待他们如同送礼一般将她送到玄烨的寝宫中。 一路上她都垂着眼帘,视线落在青石地上,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随后只听另一个资历颇深的大太监道:“你下去做事吧。” “嗻!” 那引导太监一说完便退了下去,此时洛敏才觉得有些古怪,过去可没有听说负责嫔妃侍寝事宜的敬事房太监会在半途交班,何况刚才的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洛敏猛然抬眼瞧去,瞬时便愣住了…… “奴才见过小主,皇上正候在里头,请小主随奴才来。”才不过四年,当年迷糊的小太监如今瞧去已颇具沉稳。 她想起白天在那花园子里,玄烨临走时喊了一声“梁九功”,原来小梁子便是陪伴玄烨数十年、鞠躬尽瘁侍奉主子的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而在这抬头扫视间,洛敏也认出了自己身在何处,并不是准备侍寝前的某间“小屋”,而是真真实实的乾清宫西暖阁! 洛敏惊讶地看向梁九功,问:“梁谙达,这是……” 梁九功低腰一笑:“小主先别问,这是皇上的主意,您请进屋便是。”边说边伸开手引她进屋。 西暖阁共九间寝室,在洛敏印象中,玄烨多为居住在靠正殿最近的那间,那儿亮堂,早晨起床后也好早些去乾清门听政。那间也是她过去扮作宫女常去“侍奉”的寝室。 而此刻,梁九功引着她走到了最里边的一间,因亮着宫灯也不至于暗不见底。 “皇上,宜贵人带到。”梁九功停下脚步,在门口回禀,洛敏又低下头沉默住了,半晌,从屋内传来玄烨略显慵懒的声音:“嗯,你先退下吧。” 梁九功“嗻”了一声,随即掩门而去,此时这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洛敏举步维艰,心神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一呼吸,就会崩溃。 “你准备一直站着?”洛敏进来时,玄烨正坐在榻上就着一盏明灯看书,见梁九功进门禀报才把书放到腿上,他看着洛敏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不由想起了今日上午,她似乎也是如此畏惧自己。 自他大婚以来,每三年选秀,后宫日渐丰盈,她们姿态各异,初见时难免敬畏自己,日子久了也就克尽后妃本分,待他很好。可他从未见过惧怕自己至此的妃子,是他做错了么?殿选那日他不该猜度皇祖母的心思而留她牌子?不该听信皇后劝告封她为贵人?可无论如何,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朕问你话呢。”玄烨皱了皱眉头,把那本反复阅读的《孙子兵法》搁置在桌上,慢慢走向她,洛敏觉知自己失仪,急忙下跪,状似惶恐道:“嫔妾参见皇上!嫔妾并非有意冒犯皇上,只是嫔妾不明白皇上宣召嫔妾前来侍寝,又为何……” “又为何什么都没让他们做?”玄烨替她问了,洛敏点点头。 玄烨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听完福全在武英殿奏事后,便回到寝宫看本章,那时不留心,可到了晚膳,敬事房又托人送了大银盘来,要他履行皇帝的责任,几乎是一种习惯,他朝着大银盘望了一眼,清一色的绿头签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一部分上了新的墨漆写了名号,一看就是新做的牌子,就连头部的漆色也是碧绿崭新的,光映下隐隐泛着翡翠一般的色泽。 他伸手一张张缓缓抚过,当看到右手边第二张签牌时,顿了一下,又犹豫了几分,在静默中终究还是“咔哒”一声翻了过来。 敬事房的刘四喜虽说只是个奴才,做事却相当精明,数年下来多少能够猜到皇上的心思,本以为皇上今晚会翻瓜尔佳贵人的牌子,还特地摆在了显眼的位置,不想果真还是君心难测,皇上又翻了另一位新小主的签牌。 不过皇上沐恩后宫向来是雨露均施,况且皇后与昭妃不久前也曾吩咐敬事房的人绝不能受贿逾制,该放的牌子都得放,而且要备得妥妥的,万不能出一点闪失! 玄烨做出决定,刘四喜唱牌后将签牌交与另一名太监,等待月升时引小主进乾清宫西暖阁侍寝。 可是,当敬事房的太监离去后,玄烨又做了另一项决定,他吩咐梁九功届时候在乾清宫外,叫他们今夜不必照规矩做事,也万不能将此事公之于后宫各处。 没有人能够理解皇上为何要坏了规矩,而为主办事,他们也只好领命。 “朕也明白,只是觉着心里团着许多困惑,想召你来问问。”玄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嫔妾何德何能,怕是会让皇上失望了。”洛敏依旧是低顺的姿态,而他的心思是愈发无法猜透了。 “先起来说话。” “是。”洛敏缓缓站起,许是跪得太久,只觉得眼前一晃,好在有人扶住了她,见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她一时惊吓,竟猛力挣脱了。 “好大的胆子!”玄烨喝道,洛敏惶恐抬头,正要赔罪,而在对上那对不带一丝怒气的乌黑明亮的眼睛时,她又愣住了。 他长高了、身体壮了,即便脸上显着淡淡的憔悴,亦是掩不住眉目间的刚劲内敛、英气扑人,怎么看都比过去多了许多威严,只是那双柔和明亮的漆黑的眸子已经看不到情意绵绵,只有困惑、惆怅以及浓浓的疲倦…… “果然,你也是怕着朕的……”玄烨好似自言自语,又似有若无地从她身上扫过一眼,尔后叹了口气道:“时辰差不多了,梁……” “嫔妾并不怕!”正待他要叫梁九功进来送人时,洛敏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喊出了声。 玄烨收住话,扭头盯着她,“既然不怕,那便是真的胆大妄为,连朕这天子都敢冒犯了!” “方才嫔妾一时失仪,冒犯圣驾,请皇上恕罪!嫔妾只是敬畏天子威仪,嫔妾愚钝……” 玄烨听出她声音哽咽,便皱眉轻抬她的下颔:“行了,也别动辄请罪,好好一张脸蛋,哭花了可不好看……” 洛敏并未梨花带雨地哭泣,只是眼里蒙着酸意,她半阖着双眼,朦朦胧胧看见他正直视着自己,似乎多了几分不忍,此刻,心狂跳着,似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前推,她一点一点睁大眼睛,想将这张四年未见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些! 而当玄烨看到她泫然欲泣的双眼时,亦是怔住了……何其相似……她们何其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表示这次没有下回预告,因为我也不知道下回会发生什么……知道你们都抛弃我了…… ------------ 61第六十一章 夜里长,却又能在开眼闭眼间匆匆一晃而过,再醒来,她的眼前已清晰无常。几乎已经来不及回想昨夜是如何度过的,小霞及一名陌生的宫女已扶她起床梳洗。 洗漱过后,小霞从旁端了一碗汤药来,笑道:“昨儿夜里小主定是累了,小主,这药能舒筋活血,也好止疼,您赶紧趁热喝了吧。” 洛敏垂眸看向那碗棕褐色的汤药泛着浅浅涟漪,心头猛地一颤,她恍恍惚惚想起来了,昨夜她被召去侍寝了,只是不以寻常方式,玄烨直接宣召她进了西暖阁,她似乎冒犯了天子,当他抬起自己的下颔短短片刻而又将她毫不留情地放开时,她知道,接下来的路可能会越走越难…… 终究是她胆小怯懦……她怕他认不出自己,却也怕他认出自己……以此,玄烨对她失去了兴致,没做任何事,只是命人将她送到了养心殿的某间围房。这是嫔妃服侍皇帝就寝后暂居之地,位于养心殿后殿两侧。如今在旁人看来,她已是皇帝召幸过的嫔妃,往后便要按照规矩做事。 小霞一早便被人传来亲自服侍她起床盥洗,同时还有养心殿的掌事宫女。洛敏微微合眼,默默喝了那碗药,一滴不剩。小霞接过空碗,又听掌事的宫女交代了几句,方命人传膳。 洛敏用过早膳,便由小霞搀扶着去了坤宁宫。照规矩,凡侍寝过的嫔妃皆要于次日前往中宫娘娘处行见面大礼,以示仰恩受宠仍不能忘主母为大。 这一天的见面早在洛敏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故人,故人,再回首竟是如此近在咫尺。 跨进那一方故地,抬眼望去,东暖阁里常年设下的明黄宝座如今却已亮丽如新。皇后虽托着笨重的身子,但仍是端坐着接受洛敏的大礼。 行过三跪六肃九叩的大礼,肃立在旁的小霞忙将她扶起,随即又立回原地,半垂下头,气氛顿时又肃宁起来。 而在这时,皇后发话了,一如往常那般端庄客气地笑道:“承过雨露,又行大礼,必定是累了,赶紧坐下吧。” 洛敏恭恭敬敬地谢过,就着右侧偏位坐了下来,皇后依旧笑看着她,道:“这批秀女里,撇去京里那几位不说,从关外来的就属你们姐妹最具品貌,老祖宗与本宫也尤为看重你,原以为你会最先受得恩宠,不想还是叫人抢先了一步,不过这事儿从来不分先后,也不问恩泽多少,只求各宫姐妹尽心侍奉皇上,为我大清绵延子嗣,保千秋万代。” 当真是恍如隔世,犹记得当年她也曾对着别人说过如此相似的贤惠之语,只是没有对着他的任何嫔妃,而是皇帝本人。如今再从皇后口中听来,虽早已参悟,可心里总还会有些难受。 洛敏亦是含笑点头:“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今后自当克尽己任侍奉皇上。” 皇后微微颔首,又命人给她看茶,洛敏认得奉茶的宫女,那是皇后从前的贴身侍女,名叫落英,也是个乖巧却不大爱说话的丫头,过去自己与皇后见面聊天时,她总会识趣退下,也不多言半句。如今瞧她也有二十左右了,秀气的脸颊平添了几分沉稳之色,倒像皇后身边的人。 洛敏小心翼翼接过茶盏,瞧她右手揭盖似有些吃力,皇后便问:“你的手怎么了?” “娘娘眼尖,嫔妾瞒不过,也不敢瞒,进宫前嫔妾不仔细磕伤了掌骨,养了些时日虽说不再犯疼了,可总不比从前灵活好使。”洛敏云淡风轻地笑道,未能将大选当日之事如实相告。 皇后微微蹙着眉,叹道:“你也真是大意,伤了筋骨的毛病若不悠着点儿只怕要害了自个儿下半辈子!”顿了顿,又关怀道:“那后来可曾传太医仔细瞧过?” 洛敏摇摇头,“嫔妾原想用着大夫开的药便会痊愈,犯不着去请太医。” “糊涂!你这掌伤想来已久,至今未见好,想必那大夫亦是蒙古大夫一流,还是叫宫中太医仔细瞧过才妥当!即便不为自个儿,也要为皇上考虑,眼下你的身子也不只是你的身子了……” “娘娘所言在理,是嫔妾疏忽,嫔妾知错,等会子回去便打发人去请太医。” 皇后松开眉头,点点头说:“这样便对了。”随即她又吩咐落英道:“落英,等会子你送宜贵人出去后,便转道走一趟太医院请正骨科的崔太医往承乾宫瞧瞧宜小主。” “是,奴才遵命。” 皇后这番为自己费心,无论为的是什么目的,她都心存感激,忙起身谢道:“嫔妾谢皇后娘娘关怀,也请皇后娘娘保重凤体。” 闻言,皇后伸手轻轻摸了摸头儿尖尖的腹部,慈眉善目地笑着“嗯”了一声,“这孩子一天天长大,本宫的身子愈发沉了……”说着,又抬头看向她:“想来不久,你也能同本宫分享一样的喜悦,落英,本宫有些乏了,送宜贵人出去吧。” “请娘娘好生歇息,嫔妾告退。”洛敏福了福身,由落英引着走出了东暖阁。 走在路上,洛敏忍不住问了落英几句,“瞧娘娘的样子,似乎有了好几个月头,不知何时临盆?” 落英虽年长又颇有资历,对着小主仍是非常恭顺,“回宜小主,太医说娘娘还有两个月便要临盆了,如今这宫里也开始忙了起来,为保娘娘顺利诞下皇子,太皇太后在命人照顾荣贵人起居的同时也特命太医院的人多加留心娘娘的待产事宜。” 洛敏了然点点头,荣贵人与皇后都是有身子的人,且相差一月,虽说都命人照顾好了,可毕竟皇后怀的是玄烨的嫡子,承祜不幸幼殇后,太皇太后对于皇后这一胎必然瞻前顾后、更为上心。 “麻烦落英姑姑好生照料娘娘,我改日再来坤宁宫请安。” “有劳小主费心了,有小主这句话,娘娘听了也会高兴,小主,走好,奴才不再远送了。”转眼,落英已将她送到了坤宁门,洛敏微微颔首,落英方转身往相反方向而去。 洛敏对着宫里深深看了许久,想了许多,也再三祈祷,但愿她的诚心能够感动上苍,但愿历史上的事件有所改变,但愿赫舍里芳瑶可以做玄烨永远的皇后…… 洛敏如此祈祷,但愿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奇迹也会降临到皇后身上,可是她并不知,她的介入并不能代表可以改变历史,那次的“行大礼”是她最后一次近距离与皇后谈话…… * 洛敏侍寝的事早已传遍后宫,一回到住处,不止她殿前的人,就连承乾宫主位身边的袁梦姑姑也奉了主命前来道贺她承恩之喜,并送来了一对碧透的翡翠玉镯,据说那是懿妃当年进宫封为贵人时,太皇太后赏赐的,很是珍贵。 如此大礼,洛敏只觉得自己受不起,毕竟她不是真的侍寝,何况她也不想借此邀宠,正要推辞,袁梦却道:“娘娘大礼,还请贵人小主收下好生保管,莫要枉费了主子的一番心意。” 袁梦此话一出,洛敏当真有些为难,若不收下,无心之人只当是小主谦逊,而有心之人怕是会在背离议论她恃宠而骄、不领好意。 洛敏左右权衡,终究还是收下了,又叫小霞仔细收好,转而对袁梦笑道:“多谢懿妃娘娘赠此大礼。” 袁梦抿嘴一笑,便告退回去复命了。 待贺完喜,所有人各回岗位,只有小霞捧着那些贺礼笑得合不容嘴,洛敏淡淡扫了一眼,于许多缎面锦盒中瞧见一个比较特别的盒子,上头镶了一圈玛瑙珊瑚珠子,略有几分眼熟,她问小霞:“小霞,这份贺礼是谁送的?” 小霞停下整理,看了一眼,恍然道:“回小主,是住在后院东配殿的博尔济吉特贵人,大清早便差人送来了。” 原是吉尔格勒……难怪那般眼熟……洛敏拿起盒子,缓缓打开,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一对金镶珠翠耳坠,那一双栩栩如生的翡翠蝴蝶托着一串珍珠亮白生辉…… 她盯着耳坠看了许久许久,不知不觉已是泪光荧荧。犹记得出嫁当日,她仍寄宿于敏公主体内,不知是不是公主听到她的意念,抑或公主亦有所想,将荣惠过去送她的生辰之礼也作为妆奁一并带去了科尔沁,而出乎意料地,在吉尔格勒离开科尔沁的前夕,公主将这对世间独一无二的耳坠赠予了她,但愿她戴着这对耳坠可在风云变化的紫禁城中平步青云。 然而世事无常,也许是早已注定,耳坠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此刻,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情感难以言表,唯有对着它们愣愣出神。 “小主,这对耳坠子可真漂亮,奴才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饰物,想来来自科尔沁的格格都是懂得打扮的。”小霞一脸艳羡地看着耳坠,赞不绝口。 洛敏笑了笑,又将盖子阖上,递于她:“把这对耳坠放进我平日用的首饰盒,再将这些东西都收好了,我有些累,进去眯一会子,过两个时辰再叫醒我。” “是。”小霞接过盒子,回了一声,扶着洛敏进了内室。 她歇下了,同时也在等一个时机。 黄昏时分,洛敏醒来用了晚膳,偶尔看一眼窗外,只是外头除了虫鸟嘶鸣,几乎是一片寂静。午后她安睡时,章佳氏与尔珠曾来寻过她,想道贺一声,却又不愿打扰了她便又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没有人走访的承乾宫显得格外沉静。而这一份沉静一直延续了两个月。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眼瞧着四月里荣贵人诞下了一位皇子,宫里喜庆异常,紧接着便忙忙碌碌筹备起了皇后的分娩工作。进入五月,安安静静的承乾宫后院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这几日她频频打发人去坤宁宫打听情况,回来的小顺子只说一切安好,而去御前打听,也说皇上近日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却也会抽出空往坤宁宫走走。 日子一天天逼近,直到从坤宁宫传来皇后即将临盆的消息,洛敏这才真的是坐立不安! “小主,坤宁宫传来消息,皇后娘娘今早用过早膳后便腹痛难忍,只怕是要临盆了!” “小主,坤宁宫情况似有不对,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及诸位妇人科、针灸科的太医统统被太皇太后召去了!” “小主,太皇太后、太后,还有皇上都去了坤宁宫……怕是不妙啊!” “小主,皇后娘娘……似乎是难产……” “小主,皇后娘娘诞下了一名小皇子!可是……皇后娘娘流了好多血……痛死过去了……” …… 她阻止了小霞的通报,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乱了……都是真的,原来都是真的……这就是历史,没有办法改变,过去改变不了自己的命,如今也改变不了皇后的命,无论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不变的,不会改变的…… 皇后,美丽端庄的赫舍里皇后,无论她多么不愿,那一个对大清江山颇具贡献的年轻女子终究还是在康熙十三年五月的这一个下午――薨逝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怀思念情三年过,浮碧亭与君谈心。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章过渡,比较重要,不出意外,再过一章相认~ ------------ 62第六十二章 康熙十三年五月戊辰,皇后薨逝后的第三日,停灵于坤宁宫中的大行皇后梓宫被迁送往紫禁城西华门外享殿。此日起直至五月庚寅的二十二日内,除个别情况外,皇帝几乎每日行至梓宫前举哀。而在五月庚寅的这一日,皇帝亲自将梓宫送往京师北郊的巩华城。在梓宫安放处,皇帝又默哀许久,直至夜晚戌时才返宫。 皇后薨逝后的整整三年,皇帝几乎每月都去巩华城举哀,而就在这几年中,三藩气焰愈发嚣张,占据了广大地区,清军师出不利,大清江山陷入危急关头。即便局势窘迫,皇帝日理万机,却依旧坚持对大行皇后的哀思。 皇帝痛失发妻所行种种念及旧情的事迹在后宫之中几乎触动每一个人的心,众人无不感念帝后之间的情深意笃,也为这位长情的帝王所深深折服。而在前朝,亦有对此议论万分,生怕皇帝继承先帝爷过分“痴情”而使江山陷入岌岌可危之中。 不过,这样的顾虑很快就在皇帝授图海为抚远大将军、新一届的八旗秀女进宫、皇帝大阅于南苑等对大清国祚有利之事相继发生后,朝野上下恢复运作,前线军师气势大增。 这几年,玄烨忙于朝政与哀思皇后,除了每日于太皇太后宫中晨昏定省,鲜少再往后宫走动,宣召后妃侍寝之事更是寥寥可数,而在皇后难产诞下嫡子后,后宫唯有永寿宫的荣贵人和钟粹宫的那拉贵人各诞下一位皇子,只是荣贵人的孩子福薄,于两月前不幸夭折了。 许是上天可怜这位贵人多灾多难,抑或是她最早为皇家绵延子嗣,玄烨格外眷顾,这十年间对她几乎是恩宠不断,又在她不幸幼殇的孩子之前诞下了一位小阿哥,总算是令荣贵人绝处逢生,只是长年郁结于胸,身子早已大不如前。 至于洛敏,自三年前皇后难产薨逝,虽称不上伤心欲绝,却也与之无二,毕竟她与皇后曾经可谓莫逆,皇后之于她、之于玄烨,皆是同为重要,皇后大行,不只是帝王痛心,她亦是悲痛万分,因此得了一场大病,过了数月才完全康复。 人们只当她得了怪疾,并不知病中实情,为了让她好好养病,原本减少走动后宫的玄烨更是将她遗忘了,这一忘便是过了近三年的时光。 转眼到了康熙十六年五月,皇后三周年忌辰的前一日上午,玄烨又去了巩华城,留宿了一晚,直到翌日巳时才回到宫中。 这一日,洛敏一如前两年一般,在小霞的陪同下于坤宁门前默哀许久。 近午时的日头异常毒辣,眼瞧着她已在烈日底下站了近半个时辰,小霞忍不住想将纸伞撑开,替她挡挡日头,只是都被洛敏拒绝了,这是她应该承受的,当年若不是皇后暗中相助,她也不会与玄烨贪得那些短暂却难忘的幸福时光。 “小主,您已经在这儿站了近半个时辰了,今儿日头毒,小心中了暑气。”小霞满心担忧地看着她。 洛敏睁开双眼,许是真的站了太久,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的朱红大门似乎也跟着晃动了起来,小霞瞧势头不对,忙上前将她扶住,待稳住心神,方道:“走吧,陪我去储秀宫。” “是。”小霞扶着她正要转身往西六宫而去,然而才转过身来,便见前方一袭鸦青常服、腰束玉带的皇帝朝坤宁门而来。 不似当初的惶恐无措,经皇后一事,她的心也似乎沉静了下来,她明白,即便她的身份变了,可是历史是不会变的,从今往后,她只能以郭络罗・尔玉的身份活在历史长河之中。 当玄烨踏着“橐橐”靴声缓缓走来,洛敏气定神闲地侧过身恭敬行礼道:“嫔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玄烨顿住步子,在看到她时亦是愣了一下,随即又道:“原是你在这儿。” 他方从巩华城完成祭礼回宫,便去了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尔后想来坤宁宫看看,不想在拐角处远远看到一个人站在坤宁门前,待走得近了才瞧出来是她。 “你怎会来这儿?”玄烨此刻的心情虽不比从前沉痛,但哀伤之情依旧能够通过声音传递,他的嗓音低低沉沉,似乎非常疲倦。 洛敏心中一悸,缅怀皇后固然重要,可他也不能伤了自己的身体啊! “今日是先皇后忌辰,嫔妾感怀先皇后恩德,便来此默哀。” “恩德?” “不瞒皇上,昔日嫔妾右掌受伤,幸得先皇后眷顾,命太医院正骨科的崔太医悉心照料,才得以痊愈,先皇后于嫔妾恩德,嫔妾毕生没齿难忘。” “原来如此,你倒是懂得知恩。”玄烨点点头,眉染温柔之色,随后看向她道:“既然来了,便随朕走走散散心吧。” “是,嫔妾遵旨。”久别重逢,玄烨如此一说,便是对她眷顾的希望,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 洛敏站在他偏后一些的位置,以分尊卑,可是玄烨不想她离得太远,便说:“在这宫里待了三年,你仍是畏惧朕么?” “皇上是天子,嫔妾敬畏。” “说到底,都离不了一个‘畏’字,今儿日子特殊,你和朕相遇于此,心中所念亦同,朕允你站到朕的身边。”原以为皇后故去,除了皇祖母再没个知心人可以说话,偏偏在看到她时多了一分熟悉之感,仿佛皇后还在,仿佛她还在。 “是,嫔妾遵旨。”她如今不敢违抗圣意,便照着他的话慢慢与他靠近。 此刻站在他的身边,她闭了闭眼,就如同做梦一般,而这是一个永远不会苏醒的梦,因为在他此后的帝王生涯中,她会一直陪伴着他,不离不弃。 两人一同走进了宫后苑的浮碧亭,看着池中芙蓉出水、游鱼穿泳,倒给暑气旺盛的晌午平添了几分清新活泼。 他们站在亭子里,顿时清凉许多,也没叫人拿扇子呼啦呼啦地摇,就这样安安静静看着池面,偶尔说两句话解解闷。 这些年他为了平叛三藩动乱当真是忙坏了,却依旧会在一天之中抽出空闲往这花园子里逛逛,也好缓解缓解紧绷的情绪,以免太皇太后过分忧心。 只是他每回来这儿都会走一走万春亭,今日却不同,他带她走进了于万春亭正北的浮碧亭,这儿适合夏日赏荷观鱼,也好避避暑热,重要的是他不大喜欢与别的女人同站在万春亭中。 “你进宫也有三年了,朕想着也该晋一晋你的位份了。”玄烨盯着池面忽然说道。 洛敏微微一惊,忙跪下道:“嫔妾何德何能,自嫔妾进宫以来,一未能尽心侍奉皇上,二又不曾诞下皇嗣,于社稷无功……” “先起来。”玄烨皱了皱眉,又亲自将她扶起,“这是老祖宗的意思,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能少统摄六宫之人,朕欲遵照老祖宗慈命,择日册立皇后,这几年朕亦怠慢了你们,是朕对不住你们,便想着恩恤久侍后宫的嫔妃,你若觉得未曾尽心侍奉朕,今夜朕便翻你的牌子吧。” 闻言,洛敏更是大惊,“皇上,嫔妾不敢邀宠!” “好了好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还谈什么尽心侍奉?”玄烨虽对她有责怪之意,却没有动怒,反而觉得她此刻分外像一个人,一个他至今不敢忘记的人。 “皇上教训的是,嫔妾遵旨。”洛敏想了想,又道:“只是今儿是先皇后忌辰,皇上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嫔妾不敢对先皇后不敬。” 玄烨看着她愣了愣,转瞬又抿嘴一笑,不想她心思也是出奇地体贴,愈发对她赞赏,“也是,是朕大意,不想你如此有心,改日再宣不迟。” “皇上圣明。” “朕还有折子要批,先走了。” “嫔妾恭送皇上。” 洛敏站在亭子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走远,直至消失不见,方对小霞道:“小霞,扶我回去吧。” “小主不去储秀宫了?” 洛敏摇摇头,“还是先别去了,今儿我与皇上共登浮碧亭,想必早已传到了有心之人耳里,如今再去储秀宫只怕徒惹麻烦。” “是。” 偌大的后宫并非她一人独居,如今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叫人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些容易心生嫉妒之人。这几年瓜尔佳氏也同样失去了恩宠,每日在储秀宫中言行无度,她不止一日想将此事禀报上去,可每次都被章佳氏硬生生打断念头。 如今再往储秀宫跑,若真如心中所想,只怕要给章佳氏带去更多的麻烦了。 本想若无其事地回宫,不料没遇到瓜尔佳氏,倒是遇到了一个平日不怎么照面的人。 “常在乌雅氏,见过宜贵人。”来人一袭浅绿色缎袍,耳鬓簪了两朵粉色绢花,秀气可人之处也给人一种淡泊之感。 洛敏曾见过她两次,一次在她选秀进宫拜见承乾宫主位时,还有一次便是新选秀女参见皇后及各宫嫔妃时,那时候她还只是懿妃身边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宫女,谁知一年后她便被玄烨封为了常在,如今与尔珠一并住在了钟粹宫。 而她每次去钟粹宫时,却从没见到过这位乌常在。 洛敏朝她含笑点了点头,乌雅氏便从她身边经过走开了,她回头看了她一眼,仅仅一眼,并未看出什么,只觉得同当年皇后宫中的冬儿一般,懿妃打发了她去御前侍候,往后的事便也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洛敏轻轻摇了摇头,往承乾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随驾游幸避暑热,垂柳依依恰逢君。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来想不再折磨大家也不折磨自己,等到相认了一起发,可是又要等一些日子,所以还是按照原来的进度来吧,近在眼前了…… ------------ 63第六十三章 进入五月下旬,京师如在一顶巨大的火炉之中炙烤着,骄阳烈日烘得野田禾稻几近枯焦,而紫禁城中住着许多不耐热的皇族亲眷,每到暑气冲天的夏日便分外难熬。幸而进入康熙朝以来,如无特殊,每逢夏日暑热皇帝便会奉太皇太后、皇太后乃至后宫嫔妃启銮幸紫禁城西侧的御苑避暑。 这几年皇帝为平叛三藩动乱之事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却依旧没有忘记吩咐内务府的人将出行事宜置备妥当。 出行的前一晚下了一场暴雨,本想夏季暴雨将给此番启銮带来诸多不便,可老天爷帮了大忙,雨下到四更天就停了。 到了五更时分,天刚蒙蒙亮,西华门前就如灯会一般,数百盏灯笼照着绣着龙凤云霞花卉的伞、盖、扇、旗、纛缤纷耀眼;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仪仗绚丽威武,随着熹微晨光下的风势全都往东飞扬,极为壮观。 因下了一场暴雨,皇帝恐情况有变以致耽误出行,便于雨停后命后宫随行嫔妃提早出发。后妃们也因这场雨而彻夜难眠,故无人滞后,出行十分顺利。 此次后宫随行的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几位平日受宠的嫔妃外,再无带福晋命妇们陪侍太皇太后。洛敏也在其列,心想着原本怕热,有幸随驾出宫避暑当表感激之恩,可偏偏尔珠与章佳氏至今没有得宠,未能在路上陪伴她。虽说有些孤独,可还有值得庆幸的,素来骄横跋扈的瓜尔佳氏因感染了风寒奉命于内廷修养,不便出宫,因而洛敏省去一份心思以免再生是非。 回宫三年,这是第一次离开皇宫,前几年因处先皇后三年丧期,皇帝又忙于朝政,除每年元旦、冬至、万寿、圣寿等较为重要节日,其余游幸能免则免,太皇太后为体恤皇帝丧妻之痛亦免了宫中一切女眷游幸活动,如今先皇后三周年祭日已过,帝王之心也渐渐复苏起来,后宫女眷有幸随驾出游。 数年过去,不想再游西苑竟是一成不变,依旧林木成荫,景色幽静。所有人安顿之后,由皇帝领头,亲自扶着太皇太后登上西苑五龙亭,皇太后及众嫔妃携伴,宫女随身侍主,太监垫后。 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五龙亭,又在皇帝的亲自护卫下,将太皇太后送上了一艘凤头平底的大篷船。皇帝每奉太皇太后游幸皆乘凤船而非龙船,以此表自身对祖母孝心。 当众人随太皇太后依次落座,随着一声“起驾”,数艘小船护卫簇拥着大篷船,慢慢驶离五龙亭,向琼岛平稳地划去。此时,天色渐渐透亮,临水游廊像一条彩带将整个琼岛拦腰束起,岛上的白塔隐隐绰绰的剪影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与回廊、山峰倒映水中,东南面有石桥和岸边相连,与秀美的景山、紫禁城交相辉映,黛色岚光,遥望相看,景色如一幅壮丽的画卷。 撑船的太监左右排开,动作整齐,除水声汨汨,大船小船全都静悄悄地没有声音。这是早已形成的惯例,只要太皇太后不开口,皇帝不开口,随行之人便是噤若寒蝉。 直到晨光透出,天色越来越亮,船上的人们彼此看得清衣裳的色彩和清晰的花纹时,太皇太后才叫皇帝让他们停了船。 “太阳快出来了。”太皇太后压低着声音,伸手指着水面,“皇帝,你瞧,这荷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更旺盛了!” 不止皇帝,众人皆是循声看向水面,他们正被密密麻麻的荷叶荷花包围着,无边的荷田里,千百枝肥大的花蕾在一束骤然射出的红光中鼓舞摇曳着,荷花那特有的清香弥漫四周乃至苍穹,更是笼罩住了凤头大船。 迎面扑鼻的清香一点点浸入眉目鬓丝,染了绣领衣襟,伴随着呼吸,直沁人心脾! 虽说都是宫中贵人,可依旧不乏女子天性,有几位终究是忍不住不约而同地赞叹了起来:“这荷花开得旺,香得醉人!” “环着美玉雕砌的琼华之岛,可不就是到了仙境嘛!” 最为敏慧的昭妃虽未在大放赞言之列,却是率先向太皇太后及皇帝谢恩:“臣妾等谢皇上、谢老祖宗天恩!若不是皇上忙里得闲、老祖宗又恩恤后宫众姐妹,只怕难以得见如此旷世佳境了!” 经昭妃抛砖引玉,众嫔妃纷纷叩谢,乖巧的话说了一大箩,倒也是真心赞叹。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看向昭妃:“谢什么,不过是天地造化的功劳,哀家和你们一样,都是沾了老天爷的光啊!” 昭妃依旧谦和地笑笑,太皇太后瞧着欢喜,又道:“你这表率工夫确也做得不错,后宫之主当真是非你莫属!”说着,老人家又瞧了皇帝一眼,皇帝微笑着,对着昭妃也算是客气。 众人瞧在眼里,看上去个个面露欣喜,仁孝皇后大行后,中宫之位至今悬空,不过于数日前,皇帝下谕礼部,恭奉太皇太后慈谕,欲册立昭妃为皇后,择吉日册封。虽尚未正式册封,在众人眼里,昭妃已然具备国母之风。 “老祖宗盛誉,这都是臣妾应尽的本分。”昭妃谦顺福身,不骄不傲,很是令人钦佩。 “好啦,夜里刚下了一场雨,今儿这天也凉了些,难得出宫,礼节固然要周到,只是也别太拘束了。” 就在太阳越升越高时,按照皇帝早前的吩咐,太监宫女们已陆陆续续端了冰镇好的瓜果饮料摆至众人桌前。船篷遮去了日光,迎着水面凉风习习,倒也没人喊热。 众人围着太皇太后及皇太后用膳聊天,热闹异常,俨然一派温暖景象。洛敏坐在边上单笑着,见她们高兴自己自然也舒心,尤其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能亲眼看到她们康健平安,也不虚此行。 小霞递上一瓤刚用冰水湃好的西瓜,却被洛敏推至到了一旁,她虽怕热,但也不喜生冷之物,转而让小霞递了一瓤新鲜未曾湃过的,轻轻咬了几口,随后又尝了几块宫廷点心,呷了几口温茶,她自顾自的,也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碰巧随行的嫔妃中有几位是此次新选的,一个个笑模笑样,与太皇太后很是聊得来,也逗得她老人家笑哈哈,祖孙几人和乐融融,笑语盈盈,在水面上格外清晰动听。 洛敏虽换了新身份,却依旧是个不喜热闹的人,瞧着她们嬉笑也就罢了,自己并未参与其中,只一个人默默饮茶赏荷,不知不觉她面前的点心已悉数用尽,再伸手时,只见碟中空无一物,正要作罢,怎知小霞又拿了一叠来,洛敏见小霞面露笑意,实属诡异,而那点心又与普通嫔妃碟中不同,不禁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点心?” 小霞屈身小声道:“小主,这是皇上赏的。” 洛敏的心“咯噔”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正中间龙座上的玄烨,而他也正瞧着她……微笑。心跳骤然加快,却也疑惑他为何突然赏她一叠点心,莫非是怕她吃不够? 低头瞧着自己的身材,前些年因生了场大病,瘦了也没好好地长回肉,这会儿他可是在嫌弃她太过瘦小了? 思及此,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能得到他的关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洛敏对玄烨点点头以示谢恩,随即拣了一块豌豆黄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 玄烨原本陪着太皇太后聊天,聊在兴头上时,往四周随意一瞥,不想看到她一个人默默吃着点心,而那吃相……不禁令他愣了一下,她的吃相如此熟悉,简直活在他心中永远无法抹灭! 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仿佛是上天又给他希望……希望他好好珍惜眼前人…… 荷花也赏了,点心也吃完了,笑也笑过了,到了太皇太后午休的时辰,众嫔妃也都乏了,待玄烨护送太皇太后回到行宫,嫔妃们也都各自回住处了,只有洛敏还在池畔闲逛。 垂柳依依,轻拂水面,像一带绿色帘栊,掩映着太液池曲折的岸。洛敏轻轻拨弄着垂柳沿着岸走,另一边由小霞扶着。 “今儿这么好的日子,小主怎不戴上博尔济吉特贵人送的那对耳坠子?”从出宫前为她梳头,小霞一心希望她戴一戴那对耳坠子,希望光彩夺目,不想洛敏根本没那个意思,只是让它们继续安静地躺在首饰盒里,不见天日。 “小主今儿若戴上那对耳坠,肯定和这太液池的荷花一样备受瞩目……” “我瞧你今儿是高兴过了头,说话都不知收敛了!”洛敏啐了她一口,小霞发现自己失仪,忙谢罪:“奴才多嘴,求小主开恩!” “你呀……” “什么耳坠子?竟让一个奴才都这么上心?”正当洛敏要数落小霞,不想忽略了身后的皂靴声,心猛地一颤,随即主仆两人转身行礼道:“皇上吉祥!” “起来吧。”玄烨依旧微笑着,洛敏直起身,心里一阵奇怪,他不是去理朝听政了,怎又冷不丁出现在这儿? “嫔妾不知皇上圣驾来此,有失远迎了。” “朕只是顺路去悦心殿,不想在这儿也能遇到你,跟朕说说,什么耳坠子竟让你的侍女心神难忘?”玄烨岂会不知她的疑惑,不想她在自己面前过分拘谨,便解了她的困惑,但也好奇她们方才所说的“耳坠子”。 然而面对他的疑问,洛敏的心不由地慌乱了起来,那对耳坠虽在过去只戴过一回,可以玄烨的记性,多半还记得,若此刻说出来,不知他会怎么想,也不知是福是祸。 就在洛敏犹疑的当口,玄烨又忍不住问小霞:“你们家小主不愿说,你来说。” 小霞低着头,余光怯怯地扫了洛敏一眼,正待开口,不料洛敏抢言道:“不过一对普通耳坠,不及宫中珍宝万一,只是那耳坠子是嫔妾好姐妹所赠,才过分上心罢了。” 见她说话,玄烨又将视线转向她,若有所思道:“好姐妹……博尔济吉特贵人……”玄烨记得,她是皇太后从科尔沁挑来的人,达尔汗亲王的胞妹,正因为她是达尔汗亲王的胞妹,他才至今未曾召幸那位贵人! 就在这时,玄烨的兴致一下子没了,脸色也沉了几分,声音更是喜怒难辨:“梁九功,去悦心殿!” “嗻!”梁九功紧跟其后,越过洛敏跟前又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洛敏在他身后恭送,也同时捏了一把冷汗。 待人走远,小霞才奇怪道:“小主,为什么您一说博尔济吉特贵人,皇上就不高兴似的?是和那对耳坠子有关么?” 小霞满心疑虑,洛敏只道:“有些事儿还是少知道为妙,回去吧,我也累了。” 小霞领命,疑惑仍在心头,不知怎么,他们这位宜贵人的心思是越发奇怪、越发神秘、越发难以捉摸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话说我赶回家更新了,再次表示抱歉,以后我会注意处理文档的,不会再影响各位阅读,说好要双更,马上奉上第二更,于是这章木有下回预告啦~ 然后最近看到积分评论收藏刷刷掉……我知道我又让大家失望了,我表示继续努力,亲们喜欢可以收藏或冒个泡咩?登录状态下评论超过25字可送积分哦~ ------------ 64第六十四章 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玄烨于悦心殿批完奏章、用过晚膳后,并未按照惯例宣召随行的嫔妃侍寝,而是转而去了东行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一到暑热时节,宫里也不再焚香,只在殿内殿外、廊下道边,摆上数千盆茉莉、晚香玉和夜来香。尤其是太皇太后居住的行宫内外,一如慈宁宫,花事最盛。玄烨闻着花香才跨进寝殿,便听到一阵阵欢声笑语,他免了通传,静悄悄走近了才瞧见昭妃她们正围着太皇太后乐呵呵地笑着,他的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给皇祖母请安。” “皇帝来啦!”太皇太后透过众嫔妃朝玄烨看去,慈祥和蔼地笑眯了一双眼。 “皇上吉祥!”众嫔妃见皇上来了纷纷起身让座行礼,玄烨坐到太皇太后身旁的软榻又让她们坐下,笑看着太皇太后问:“皇祖母,刚才说什么这般高兴?” “正谈到你的这些嫔妃贵人们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哪!”太皇太后视线落在炕桌上,玄烨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竹编笸箩里,琳琅满目摆着不少女红绣品。 “这些都是你大婚后,每回选秀,秀女们在复选时做的绣品,你都不曾去瞧,哀家一直让内务府的人收着,这回出游想到再不久便要晋封后妃了,左右闲着,就让人悉数取了来拿给大家帮着瞧瞧。”说着,太皇太后随手拾起一个绣着如意双蝠香囊,“哀家记得这是惠贵人的手艺,别致倒是别致,只是少了几分灵气。” “嫔妾技拙,让老祖宗见笑了。”惠贵人闻言立马低头自谦。 “还有这个,说是乌常在打了两天两夜的五彩络子,五种不同花色的丝线打出这么精致的络子,确实是下了苦功的。” 乌常在此次并未随驾出行,只因在承宠一次后,玄烨再未召幸她,这回经太皇太后一提,才想起宫里还有这么个人。 “这香囊倒是特别,不以如意吉祥为花样,却偏选了不合时宜的菊样儿,哀家瞧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绣的。”太皇太后轻轻抚摸着香囊上的“金带风飘”,玄烨抬眼一瞧,登时就愣住了。五内如翻江倒海,记忆之锁如被一把巨斧“锵锵”劈开!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陷入沉寂,只有昭妃记起来这香囊出自何人之手,“老祖宗,臣妾记得这香囊是宜贵人绣的。” “哦?宜贵人?”玄烨与太皇太后几乎同时看向昭妃,只是太皇太后较为平静,玄烨目光如炬。 “嗯,三年前的选秀由臣妾帮着掌事,内务府的人呈上的绣品也都一一瞧过,一眼便记住了这香囊,事后还和仁孝皇后提及了这事儿,都觉得好。”玄烨素爱菊花,这在宫中无人不知,尤其是皇后所绣的菊样香囊,几乎每日佩戴,以至于褪了色都不曾卸下。 皇帝长情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于是在仁孝皇后的提点下,便通过了郭络罗氏的复选。 “经你这一说,哀家倒是想起来了,皇上身边也有一个相似的香囊吧?”太皇太后看向早已神游天外的玄烨,瞧他精神恍惚,以为是她们提到了“仁孝皇后”才致使他陷入哀思。 太皇太后于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一点捉摸不住的凄凉以及无奈,连皇后都走了,皇帝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好啦,今儿就先聊到这儿,哀家也乏了,你们都散了吧。”太皇太后轻轻一摆手,众人跪安告退。 玄烨临走前又望了那香囊一眼,太皇太后为着他的情思,便将香囊给了他,玄烨紧紧握着香囊,心似要跳到嗓子眼。 出了殿门,身旁的梁九功忽然道:“皇上可是要回悦心殿?” “去西行宫!” “嗻!” 梁九功话音刚落,只见皇帝加紧了脚步往西行宫而去,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皇上面色并不好看,恐怕此行不妙。 西行宫是嫔妃住地,洛敏也住在里边,梁九功一看皇上的架势就是往宜贵人的住处走啊!莫非是为了午前宜贵人御前失仪之事?可那也过得有些久了,万岁主子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子。 梁九功如此猜度着,宜贵人屋前的宫人已纷纷下跪接驾,随行的人提着羊角宫灯肃立一旁,只听皇帝沉着声音问:“你们小主胆子倒是愈发大了,怎不见出来接驾?” “回皇上,小主……小主她……” “别吞吞吐吐,爽利点儿说!”玄烨见随身侍奉洛敏的小霞颤颤巍巍,更觉古怪,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骚动。 “皇上,小主她不在屋里!”小霞惶恐磕头,不敢再有隐瞒。 “不在屋里?上哪儿去了?”玄烨眉峰一挑,四周简直是噤若寒蝉,梁九功暗叹不好,皇上这是动怒的先兆啊! “回皇上……奴才不知……小主不让奴才们跟着……” “你们就是这样侍奉你们家小主的?”玄烨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手心的汗水几乎已经浸湿了香囊,底下的人亦是大汗淋漓,惊恐极了。 “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 “统统跪着领罚,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准肆意走动!梁九功,派人去找!” 梁九功“嗻”了一声,即刻领命,不过才转身又被玄烨叫住:“回来!” “皇上?”梁九功亦是诚惶诚恐地不敢直视龙颜,这么多年,除了与大臣商讨国事、政见不一时见过皇上动怒,倒不曾见到皇上因某位小主“不见了”而大发雷霆,梁九功发怵的同时,也想到了宜贵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多少年了,皇上终又有了点寻常男儿的情思,不是对待皇后及后宫嫔妃那般,而是那个人啊…… “还是别去找了,走吧。”玄烨瞬间清醒,不知刚才怎么回事,倒好像魔魇了,他不该太过在乎,不该为此自乱阵脚,都是巧合,只是巧合罢了…… 可再转念一想,真的有这么多的巧合么?她泫然欲泣时的双眼与她何其相似,她与皇后非亲非故,只为报治伤恩德而长立于烈日底下……他命人去太医院问过,确有此事,并得知她的掌伤是旧疾,由来已久,若再延后医治,只怕是要废了……她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需要他来一一解开,他对此充满了好奇以及……渴望…… “对了,今儿午前你与你家小主所说的耳坠子是和模样?你仔细说来!”玄烨走了几步,又止步回头,居高临下紧盯着小霞。 小霞颤抖着身子,不敢欺瞒,唯有如实交代:“回皇上,那耳坠为流苏式,上嵌翡翠蝴蝶,下坠珍珠一串……” “珍珠串下可是为茄形翡翠坠角,以荷花纹粉碧玺为托,两侧嵌珍珠?”玄烨等不及由她说完已连忙接口。 小霞大为惊诧,木愣愣地点了点头,皇上怎会知道那耳坠子长成什么模样? 犹如晴天霹雳,玄烨倒退一大步,梁九功惶恐扶住,“皇上……” “对了……对了……”玄烨喃喃自语,却不明白是为何故使得皇上恍惚至此。 十六年前,元旦之夜,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回头时,珠翠在耳边徘徊不去的清脆之声…… “皇上!皇上您去哪儿?”玄烨一个转身,夺了一个太监手上的羊角灯,梁九功猝不及防,一步也跟不上。此时的玄烨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像个孩子,可以任意妄为…… 梁九功紧追不舍,生怕皇上出半分差池,可玄烨只想尽快找出洛敏,问个清楚明白!直觉告诉他,她必然与她有联系! 一大队人跟着他只让他更加心烦意乱,“都给朕退下去!不许跟着!” “可是皇上……” “梁九功,你想抗旨不成?” “奴才不敢!” “不敢就给朕滚得远远的!” “嗻!”梁九功疏散了一干人等,待走得干净了,回头已不见皇帝身影。 * 太液池北边荷塘。 碧绿的荷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并蒂荷花,茂密肥大的荷叶丛下一个身着月白素缎袍的女子坐在小篷船内幽幽哼着小调,于花间流连。 …… 〔尹令〕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①38看書网生生抱咱去眠。[1] …… 这是昆腔曲调,曾在宫中戏台子上听过一回,却从未听过这段唱词。这几年朝廷事物繁多,掌管宫廷戏曲的教坊司只在每月初一、十五以及逢年过节才安排太监、文乐安排戏曲,如今这太液池边又怎会有伶人唱曲? 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 篷船里头的人只哼了一段便不再哼了,微风摇曳着篷船,连一盏宫灯也没有,黑黢黢,夜空高悬的一轮残月也只洒下一点点微光。 “是谁在船上?” 一瞬间,万籁俱寂,仿佛知了也不再嘶鸣了,只听得到皂靴踩踏绵软的青草之声,玄烨一步步靠近篷船,幸而离得岸边近,他才能跳上船。 “扑通”一声,船身晃动,打起一大片水花,同时也惊吓住了船里的人。 玄烨提着羊角灯,往前一照,竟真的是她! 洛敏本想一个人出来散心,这地方偏僻,不料会叫人找到,为何会是他? 此刻,一男一女,心思各异,洛敏愣愣地盯着他,竟忘了行礼。 俄顷,一阵风吹过,灭了他手上的灯,两人皆是陷入了黑暗,洛敏噤声,耳边清清楚楚听得见他的呼吸,似有些局促,过了好半晌,才听他道:“你,究竟是谁?” 洛敏心下一颤,浑身僵硬,为何他会这么问? “你究竟是谁?”玄烨又清清楚楚问了一遍,得到了仍是沉默,他恼了,“朕问你话呢!” 犹如惊涛骇浪滚滚而来,洛敏往后一缩,颤颤巍巍道:“嫔妾郭络罗·尔玉参见皇上。” “郭络罗·尔玉……哼!”玄烨冷笑一声。 顿时,洛敏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她惊骇,她彷徨,她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不可能,她还魂的事除了自己根本没有人知道,就连远在科尔沁的公主也只当她是离魂不知所踪…… “说,为何你有那对耳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进宫又是为了什么!”玄烨在黑暗中捉住了她的双肩,剧烈晃动着,仿佛再用力,这船便要翻了。 整颗心随着他的摇晃而剧烈地颤动着,他拼命追问耳坠的来历,如此一说,他是知道了那耳坠是何模样,他是为了过去的她而来找她问话么?想想竟觉得有些可笑,相见却不敢相认,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能忍住眼泪,缄默到底。 “你去过科尔沁?还是说你见过她?或者你认识什么人见过她?”玄烨以为自己刚才太大声吓到了她,便转而低声问她。 洛敏闻着他的呼吸,急煎煎的,更像是个为爱发狂的少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他和自己一样,从来没有忘记过对方,这种日思夜想的情念一天天于心中壮大,哪怕费上一辈子,也磨灭不去。 洛敏不再忍了,一头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泪如雨下,只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这回轮到玄烨惊愣了,木木地任她抱着、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这种感觉真好。 在她无边无尽的哭声中,玄烨喃喃道了一句:“你是谁……”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玄烨,你说我是谁?”洛敏已是泣不成声,玄烨心神一晃,他怎会不记得这诗,那是他做梦也要念的诗啊! 她竟也知道……是自己梦中说漏了嘴叫她听见了?不可能……他尚未真正临幸于她……可是这声“玄烨”为何那么熟悉……难道她真的见过她? “玄烨,是我,我回来了,你的敏敏回来了,爱新觉罗·洛敏回来了……” “你说你叫什么?”玄烨颤声问她。 “爱新觉罗·洛敏……不,是洛敏,我姓洛,单字敏。”这一回,洛敏十分肯定地回答他,不是天家公主爱新觉罗氏,也非帝王嫔妃郭络罗氏,而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洛敏!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百转千回终相认,天长地久共此时。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此段唱词选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之《寻梦》,相信大家应该都很熟悉。 终于是相认了……算是功德圆满了,然后甜蜜的时光正式开始了!我会告诉乃们下章有船戏咩?后天揭晓~ ------------ 65第六十五章 那一夜在他的追问、他的痴情、他的威严……他所有攻势的一层一层包围下,她终是鼓起勇气对他道尽一切,恁地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可洛敏便是洛敏,即便换了身躯,她的灵魂没有变,爱他的那颗痴心也从未改变。 玄烨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只在她出现时,他不禁想到他们满人的始祖是仙女吞果所生,因而也孕育了爱新觉罗一族,再经她动情的讲述,容不得玄烨再做怀疑。 “老天!敏敏,你怎可比老天还要作恶,对我隐瞒至今!若今儿我没瞧见你复选时亲手绣的香囊,你还要瞒我到几时!”玄烨惊喜,心里也如刀剜似的阵痛,抓着她的肩膀,微弱的光线下紧紧地盯着她。 原来三年前他们就近在咫尺,偏偏她对自己作恶,他竟也没能认出她!三年,他们居然错过了三年……他,居然冷落了她整整三年啊! 有一瞬间他竟然恨起了她,更恨自己,恨光阴徒然,恨相逢却不能相认! 洛敏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力道,脸色骤然雪一样煞白,咬住嘴唇失去了颜色,过了很久才小声说:“你如何看到我绣的香囊?”原来是那香囊令他起了疑心,她原以为复选时他不会去看,而绣品会在复选结束后归入内务府处理,原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知道她又绣了一个菊样香囊,不想世事难料……原来真有“命里注定”这一说。 玄烨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也让她更确信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终于道出自己不愿与他即刻相认的理由。 她不能保证他在知道真相后会完全信任她,也无法断定他对自己的真心是否依旧……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那样,她便不可能再去爱他了。 “傻瓜!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是昏君,还是暴君?”玄烨抱住她的头,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不告诉你,除了害怕,也不想老祖宗她们知道,我猜想老祖宗早知道咱们的事了,怕你对我像先帝爷对端敬皇后那样……”洛敏抹了抹眼泪说。 玄烨不再问了,过去他又何尝没有相同的猜测,若是皇太后知道,想必皇祖母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她老人家是那样的精明、聪慧……也是那么的慈祥、和蔼,让他们不得不尊敬、不得不敬畏…… 虽说如此,他也不能不承认,他对她的情分,一点也不亚于先帝爷对端敬皇后!可在他学的帝王之道中,又不能对她专宠,不能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就是想回到你身边,只为看着你,你高兴我也跟着高兴,你伤心我也一样难过,就算你认不得我了,我也从来不后悔。”她没有告诉他,当年事发后,皇太后欲拆散他们,她有一段时间的绝望,若是没有穿越,没有进宫,没有认识他,也就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何必再未彼此劳心费神!可再见到他时,她又如何能欺瞒自己的真心啊! 洛敏的一句话仿佛打开了彼此心间的那道大闸门,情爱如火焰一般将两个彼此相爱、思念的人紧紧包围!玄烨用力搂抱住她,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两片唇瓣不留缝隙地贴住了她轻微颤抖的殷红小嘴,洛敏回应了他,顿时情火如沸,浑身燃烧起来…… 再不用顾及身份,再不用害怕叫人拆散,此时此刻,他们的糅合由苍天大地作证,再不会有任何世俗流言! 许是受了缠绵氤氲之气的感染,篷船底下的池水“噗噗”沸腾了起来,鱼儿难以忍受沸水,全都疏散了穿游到了另一头,躲在荷叶下,学那一对进入极乐世界的爱侣一般,相濡以沫。 这一回,两个人终于了却了相思情债,融入了彼此的骨髓,忘却了时光,一次次贪恋彼此相依的欢愉。 过了很久,两人终于喘着气面对面坐起,替她一一整好凌乱的衣衫,捧着她云霞浸染、滚烫无边的脸颊,他身体里的情火又重新燃了起来,可他之前伤害了她、弄疼了她,他不忍心再置她于伤痛。 他硬生生压下了那股火焰,用一个急剧的动作将她猛地揽进怀中,搂得那么紧,仿佛要将两个人合为一体。 洛敏满脸红晕,露出羞怯而又沉醉的笑容,紧紧地靠着他。 苍天为媒,大地为妁,飞鸟、知了、游鱼……天地万物是见证他们白头到老的宾客,这艘小小的篷船是他们的新房,没有上好的酒宴,没有缤纷隆重的彩礼、贺礼,只有一对从小就相互爱慕、互为知己的甜蜜爱侣! 此时此刻,她已然是他的妻,他心目中的妻。 即便他的今晚属于她,明晚又去向别处;即便他口口声声自责他负了她,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怪他……这是她的决定,爱上千古一帝的最重要的决定! 也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洛敏;从她离开科尔沁,重新回到紫禁城,她也不再是爱新觉罗·洛敏。 她是重生康熙王朝的洛敏,也是他爱新觉罗·玄烨的众妃之一,是郭络罗·尔玉,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他的女人! 然而,她虽对他道尽还魂一事,却未曾讲明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她不想与他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只想若无其事地、平安无误地陪在爱郎身边。 * 黑夜微弱的月光铺洒在那一艘小小的船篷上,泻下光华,留了那么一点微光给温存的一对爱侣。 洛敏半睁着水雾弥漫的双眼,闪动着熠熠情动的荧光,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瞧玄烨盯着自己,脸上瞬间飞起一抹红晕,直红到耳根。她不敢拿眼睛看他,害于娇羞。 玄烨也如抹了一层淡淡的水胭脂,光润照人。笑意在他嘴边浓浓绽放,他紧紧地搂住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湿了大片的衣衫在微风的吹风下带来丝丝凉意,却依旧抵挡不住两颗火热的心。 他们依偎着彼此静躺在篷船内,只有一条粗黑的麻花辫隔在两人中间,没有任何人的打扰。玄烨又深情地盯住了洛敏,只觉心头仿佛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终于终于,他和她在一起,真真实实地在一起了! 洛敏被他瞧得实在难为情,任性地转过身去,船身也确实瘦小,方能勉强容纳两个人,这一翻身,船便跟着晃动了起来,玄烨从后边搂得她紧紧的,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别动,再这么晃下去咱们要跟着这船一块儿遭殃了。” 话音刚落,洛敏便真的不敢动了,只是一味僵硬着身子,背后又热又湿,口中干涩,恨不得冲出船身掬一口池水猛灌下去,抑或是跳进水里让自己清醒清醒。 “想什么呢?”若非就着夜阑人静,他也不想忍着,只想对着苍天仰头大笑,可是那一腔青春的热血终是被他压制住了。 洛敏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她想了想,问:“太子可好?” 玄烨怔了怔,不想她会问太子,那是仁孝皇后拼死生下的皇嫡子,正值三藩动乱,为稳定民心,也为这些年对于皇后的愧疚,他册立了年幼的皇嫡子胤礽(原名保成,康熙十六年制定字辈起名)为太子。 “太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很是像他额娘。”他的语气有些平淡却十分慈爱,对于皇后的愧疚怕是唯有将宠爱转移到太子身上才得以补偿。 “回宫后,我能否去看看他?”太子由玄烨亲自抚养,三年来,洛敏见不到他,自然也没有见过那个皇后拼死诞下的孩子。 过去只对这位小太子存有怜悯之心,如今更多了一分爱戴,明知自然不可逆,历史不可乱,可就着仁孝皇后的恩情,她仍是对太子抱有一丝希冀,兴许她只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都依你。”玄烨吻着她的发丝,心思却复杂了起来。他想,若是再早一点,若是她能早一点出现,若皇后是他身前的人……那该何等幸福……可他不是皇父,她也不是端敬皇后,太子更不是他的小四弟……纵然心中再多渴望,也只能硬生生压到心底最深处,那是为了保她一生平安,平安留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乃至生生世世。 “你只关心太子,不问我么?”两人沉默了一阵,玄烨酸溜溜地问她。 洛敏握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低声说:“宫中频生不幸,三藩动乱又起,我知你并不好过。” 玄烨反握住她,轻轻摩挲她的手掌,“原来你一直留意着,既如此,你又如何忍心与我互为路人?”他满脸惆怅,即便明白她的苦心,可说不怨也是骗人的。 “那日殿选,若非皇祖母出言,只怕我真要撂了你的牌子,事后想来,你要叫我懊悔一生不成?再言后来花园相遇,你是真的敬畏,还是碍于姐妹在场,不愿表露心迹?……敏敏啊敏敏,你当真是折磨了我,又折磨了你自个儿啊!”说到后来,怨言只被满腔疼惜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了,他哪里舍得她那般折磨自己,眼睁睁让她看着他和别的女子亲近。 “皇上是励志一统金瓯的圣明之君,如今又这般与嫔妾计较,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洛敏不想他过得太沉重,也不愿自己反复解释,只想让往事随风而散,此刻一心一意陪伴在他身边。 玄烨对她再了解不过,这一番话无疑是希望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你倒始终没变,说得总是在理。” 洛敏不出声,闭上眼睛想了想,终是把心里同样的问题收了回去,也许他变了,也许他没变,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便足矣。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若变了,你岂不是认不得我了?我早说过,无论你是皇帝,还是三阿哥,咱们都要玩在一块儿,吃在一块儿,和你说一辈子的真心话……” 玄烨收紧了手臂的力道,眸色却暗了几分,当年的誓言他不会忘记,也同样坚守着,只是世事无常,几个儿时的玩伴、儿时的知己,终有一个的誓言是随尘烟而散了。 “敏敏,冰月她……”他的嗓音粗哑了起来,他不明说,洛敏似乎也能明白他想说什么。 康熙十六年了,历史上的和硕柔嘉公主也早该不在了……冰月,那个敢爱敢恨的小公主竟在她度日如年的时候离开了。 “我都听说了,我进宫那年三藩动乱,靖南王响应吴三桂叛乱,而聚忠并无反叛之心,于小月病重时请降,而后一年你又借探病之由命聚忠招降其兄……” “你竟如此以为?”他扳回她的身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洛敏心下一悸,玄烨却苦笑:“我承认,当时出宫探望冰月确实存在私心,可我也没忘记她身上同样留着爱新觉罗的血液,是我的堂姊妹,是咱们从小玩到大、一块儿说真心话的冰月啊!” “对不起!是我思虑重,想得远,误解了你的心情……”洛敏紧紧抱住他,终究是她考虑太多,他是皇帝,做事又怎能单纯只求唯一。然而冰月是她最为疼爱的妹妹,偏逢耿精忠叛乱时病重,玄烨那时去探病,叫她如何不忧心他另存心思?说到底,也是冰月病故,玄烨所做之事成了徒然,以至于她更加胡思乱想。 “也罢,你素来最为在意冰月,甚至超越了我,你有这份思虑也实属合情合理。”玄烨大叹了一口气。 “可惜,我能回宫,却瞧不到她最后一眼。”她靠他胸前,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待平息了动乱,我定会寻机带你出宫去看看她,看看她和聚忠的女儿。” “女儿?”洛敏抬头看向他。 玄烨替她抹去泪水,说:“你不在的那几年,冰月生了个女儿,很漂亮,如今也有七岁了。” 她怔愣了一阵,心底似乎没有刚刚那样悲凉了,“叫什么名儿?” “文梅,乳名洛洛。” “洛洛……”洛敏若有所思地唤着,原以为是个秀气的汉名,不想背后含义如此之深。 一晃十多年,当年的塔拉温珠子竟也有了子嗣;洛洛,多好的名儿,那里头蕴藏着多大的一份情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恩爱结发新房宠,与君共寝到天明。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这真的是船戏,船中之戏……呼吁大家踊跃留言~ ------------ 66第六十六章 夏日清风徐徐,洛敏与玄烨贪了一整夜的温存,竟在一艘窄小的篷船中相依至翌日卯时。晨光微露,纵然难舍难分,也不好误了早朝。虽说离宫避暑,但玄烨每日必然听政,两人相约黄昏后再见,玄烨回到悦心殿,洛敏转回行宫。 回到行宫,只见她身边宫人个个跪在地上,才想是昨夜惹了一番事端,她摇头叹了口气,让他们一一起身,见是小主回来了,小霞竟是喜极而泣,顾不得腿脚酸疼,忙说:“小主可回来了!” 洛敏扫了他们一眼,心知是自己任性令他们受累,便免了她们今日的差事,让他们回去好好歇息,可小霞一心想服侍她,洛敏转念一想,此时也确实需要人来侍候,便允了。 昨夜缠绵,偏生篷船勉强挤下两人,一来二去,倒是闹得浑身酸疼,衣物贴着肌肤,也真粘腻。 洛敏命小霞打了温热的水来泡澡,再经盥洗,倒也如往常无异。小霞替她梳妆打扮,从头到尾未多嘴问一句,像是长大了,懂事了。 洛敏对着镜内面影出神。脸色红润,眉毛细长,眼睛明亮,今日更比平时容光焕发,也仿佛脱去了稚气,变得妩媚而温柔。 小霞放下暹罗国进贡的象牙梳,取出一对红珊瑚珠耳环,看上去极其细腻匀称,也相当珍贵,奉给洛敏道:“小主,这是前头您沐浴时皇上着人送来的赏赐。” 洛敏一笑,接过珠环戴上,小霞透过镜子看她,情不自禁地说:“小主今儿气色真好,不靠浓脂艳粉,单凭笑靥便迷得人心醉,再戴上这对皇上赏赐的珠环,可不正好?” 洛敏望着镜子,又是一笑,“莫不是方才偷抹了蜜,叫你小嘴儿甜得发腻!” 小霞瞧她心情好,便也大起胆来,附和着笑道:“奴才可不敢,想是小主吃了蜜糖,叫旁人都艳羡了去。” “好你个奴才,竟拿我来开玩笑了!”洛敏嗔怒,笑容未减。 小霞也知她并未真的生气,只一味笑着收拾方才梳落下来的发丝。洛敏盯着她手上利落的动作,心思发散出去,直待小霞以红绸收拢,洛敏才醒过神,拉住她道:“这些先别收着,你用红线缠成一股,拿荷包装起来。” “是。”小霞虽不知她这么做是何用意,却仍照做了。 洛敏对着镜子又照了一番,小霞也不是一味地阿谀奉承,今日气色确实比过去都好,无需粉黛,只在两鬓各簪一朵绢花便楚楚动人。画皮画骨难画心,还好,玄烨在意的是她原本的心。 早膳喝了一碗银耳汤,吃了两块奶酥点心,尔后直到晚膳时分,洛敏待在行宫内异常无聊,只愿太阳快快下山,好与他再会荷塘。 好不容易盼到了黄昏,眼看着临近约定的时辰,洛敏又忍不住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瞧了一眼,不想一抬眼,便从里头看到悄声而至的玄烨,洛敏惊讶,正要回神,冷不防玄烨从背后猛地搂住了她,贴脸在她颈子上亲她。 洛敏涨红了脸,又惊又喜,又挣开手忙去推他,“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黄昏荷塘见的?” 玄烨搂得她紧紧地,贴在她后颈上轻咬着她的耳朵说:“我等不及去荷塘,用了晚膳便想来你这儿,总觉着你我如今名正言顺,犯不着夜里幽会,还是说,你想着那样才有情趣?” 洛敏起初听着心里甜蜜,后头倒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余光偏偏看到守在门口的太监宫女,心里有些气急,“净是胡说!你拿我当什么了?” 玄烨对着她的嗔怒非但不恼,反而一阵窃喜,洛敏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还笑呢!都叫下人看了去,若是传了出去,保不准要指责我狐媚惑主,嫔妾可不敢使皇上蒙受荒淫无度的恶名……” 登时,玄烨的心暗暗一哆嗦,想她心中所想,才放开了她,又替她拢了拢蓬乱的鬓发,旋即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梁九功”。 梁九功随传随到,仿佛已在门口等候良久,洛敏朝外看去,顿时满脸惊讶,宫女太监一个个鱼贯而入,向他们行礼过后,又将手中银盘上的物品一一装点起来。 俄顷,她屋中的红烛全都换上了大婚所用的龙凤喜烛,床铺也焕然一新,铺上了龙凤喜被、鸳鸯绣枕,撒满了五色果…… 洛敏心中一暖,眼眶已然泪意盈盈,她从未让他为自己做这些,他却做得如此用心,用心之余也令她担心,“这屋中所有皆为大婚合卺之用,还有这五色果撒帐……你要效仿汉武帝,我却万不敢做李夫人。” 此刻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两人,玄烨拉她坐到床榻上,手握住她的,凝视着她说:“我无法对你行‘六礼’,亦无法以彩舆将你从大清门迎入,更无法与你在坤宁宫的东暖阁共宿三日,可我想许你一个合卺之夜,汉武帝也好,李夫人也罢,若能共坐帐中,以衣裾盛这五色果,那便也了了我多年的夙愿。”玄烨揽住她,“敏敏,此生惟愿与卿厮守到老。” 洛敏靠着他,满腔酸胀,他对自己的情意至此,她又能如何再多思虑,岂不是辜负了他的真心真意? 洛敏与他对坐帐中,饮了合卺酒,也吃了半生的子孙饽饽,没有任何人的服侍,完成了这一场“满汉一体”的合卺礼。放下帘帐,本该是旖旎一夜,可为昨夜一场欢梦心生怜意,玄烨只是搂着她静躺着,什么都不做。 静谧的夜里只余彼此呼吸,直至夜半,洛敏睁眼,身旁的人正熟睡着,深情地凝视着他的龙颜,俊俏英挺,岁月流逝,那儿时留下的斑点也不再清晰,硬朗的骨骼无不彰显他的年轻与康健。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他,禁不住以指腹轻轻摩挲他的侧脸,昨夜月光暗淡,今夜红烛高照,才使她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境,她躺在爱人的身边,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正当她一心感受他的温度,手却冷不防被熟睡的他一把捉住,洛敏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谁知他紧紧拽着不放,看到他嘴角微扬,她便明白始末,嗔道:“如今都是为君为父之人,竟还这么淘气!快松手!” “为君对的是万民,为父则是对小辈,而当着你,只不过为夫君罢了。”玄烨笑着侧身面对她,左手揽上她的纤腰,两眼紧盯着她:“方才被你一撩动,倒是睡意全无,不如做些事以度漫漫长夜?” 话音刚落,洛敏原本红彤彤的脸蛋红得更厉害了,伸手挣扎,往后退去,玄烨又将她拽回来,“你躲什么,又不是要吃了你!” “你这样拽我,可不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洛敏红着脸小声说。 玄烨一怔,随即像个风流公子哥戏谑笑了起来,“想着许久未曾与你作诗,今夜忽起兴致,你又想到了哪儿去?” 闻言,洛敏一脸窘迫,羞赧难掩,无言以对。玄烨却颇为享受她这张羞容,面若桃花,眼含娇嗔,不由地情动,又一把将她搂住,“作诗抒情,倒不如‘春宵一刻值千金’,罢了罢了。”说着,他已吻住她的耳垂,洛敏猝不及防,软软靠着他,不想他仍是心猿意马。 洛敏此刻忽然心生调皮,不愿他过快得逞,便伸手推他:“皇上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说要作诗,又怎能转而去做别的事?” 怎知玄烨不听“忠言”,吻着她的后颈、喘着粗气说:“今夜我不做皇帝,只做你的夫君……”一句话足以撩动女儿家的心弦,而就在这时,寝衣的扣子已被那只火热的手由下而上慢慢解开,身体的温度渐渐上升,激起一层一层酥麻的颤栗,最终,她还是被他的温柔攻势俘虏了。 他吻着她缓缓平躺,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起伏不定的胸脯,她忍不住喘气吟哦,心中鼓荡着热腾腾的激浪,将两颗彼此相爱的心推向极乐的云端,成就一段传奇文章、戏台演曲中人们无法写旧、无法唱滥的千古绝唱、佳话! 她爱玄烨如夫君,而非大清皇帝…… 他爱洛敏如发妻,而非大清皇妃…… 龙凤喜烛伴着一室氤氲燃至天明,洛敏不愿睡得太沉,在玄烨未醒来时已着衣于梳妆镜前自行梳掠鬓发。 “什么时辰了?怎不多睡会儿?”背后传来慵懒的问话,洛敏从镜中看去,玄烨已起身走到她身后。 洛敏回身对他嫣然一笑,“怕睡得太沉,醒来就见不到你了。” 笑意在玄烨嘴边绽开,轻点她的鼻头,“既如此担忧,不如随我一并听朝。” 原本只是玩笑之言,听他一说竟令她惶恐不安,即刻站起抵住他的唇,轻声说:“此话万万不可说,你不治罪,怕老祖宗也要治我惑主干政之罪!” 玄烨只是笑着,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洛敏猛地一缩,又听他说:“你这眉画得淡了些,我再给你描描。” 不想他会转移话题,当真没一点君王气度,颇像个寻常百姓家的郎君。玄烨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执起眉笔,一笔一划细细描着,这一幕,不禁令她想起了那一年…… 如今他做到了,仿效张敞,为妻画眉,名正言顺,与她共享闺房之乐。 她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待收笔放下,洛敏才开口:“你为我画眉,我也不能坐享其成。” “嗯?”玄烨粗眉一挑,低头笑看着她。 洛敏不说话,把圆凳让给了他,当她拿起梳子,解了他凌乱的发辫才知她要做什么,玄烨从镜子里静静看着她,洛敏握着象牙梳从他头顶的乌发慢慢刮向脑后,将梳落的发丝一根根平铺在红绸之上,回头将梳顺的头发分成三股,细细编成发辫,结上明黄的穗子。 “在做什么?”玄烨看她整理着台上的发丝,一脸好奇。 洛敏取出梳妆盒里的荷包,将两人的发丝放在一起递给他,满含情意地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咱们不忍心剪发,只好将梳落的发丝捡起,放在荷包内,倒也能表情意。” 玄烨听她言之有理,发了一会儿愣,随即用力捏紧荷包握住她的手,尔后只闻他深情唤了一声“敏敏”。 卯时近,很快门外已能听到梁九功前来提醒玄烨上朝,玄烨收下荷包,在她额上亲吻,便由她亲自侍奉更衣盥洗后离开了她的屋子。 原以为这样的夫妻生活可以天长地久,可在五日后醒来才知是一场奢望。这五日,玄烨频频宣召她,夜夜与她共寝,几乎成了专房之宠,而这无上的恩宠令她贪恋以致忘本,直到太皇太后召她共进晚膳才知是该收敛了。 夫妻专宠从来不能为帝王所有,凡为君者,当以普施君恩,方能得众人之心,保天下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水云亭台听戏曲,以心传心两不移。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不好意思,今天准备了两门考试,没有按时更新,让大家久等了! ------------ 67第六十七章 这一日天气依旧很热,就算到了晚上,也掩不住屋子里热气腾腾。洛敏热得睡不着,穿着一件薄薄的杏黄衫子背门而立,侧面临窗,手摇玉扇,今夜寝宫没让任何人坐夜,玄烨没来,也没宣召她去侍寝。 一连五日的召幸不仅令随行的嫔妃瞠目结舌,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自然是坐不住的,底下的人还来不及巴结倍受皇帝宠爱的她,她已被太皇太后召去共进晚膳。纵然忐忑不安,她也没有在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家面前失了仪态和分寸,任凭太皇太后对在座的皇帝教诲再三,她也安安分分,从头到尾未曾多言半句。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天,那天的情景、对话仍是历历在目、清晰在耳。一桌晚膳,只他二人陪伴太皇太后,苏麻喇姑陪侍在侧,照应宫女太监们在奉上膳品后便全数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的宫里没有焚香,只有茉莉花香盈满一室,倒也不会显得气氛太过肃静,当她老人家嘱咐苏麻喇姑为洛敏添菜时,依旧笑得慈眉善目,很是亲切而舒适。 一开始也只是说些家常,待膳品用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后才换了话题:“皇帝正值青春,可子息不旺。如今后宫佳丽也不少了,难道都瞧不中?专房之宠太过,难免六宫嫔妃不生怨,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说着,太皇太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洛敏一眼。 她那番话虽是对着玄烨说的,可也意在训导洛敏当持后宫嫔妃妇德,洛敏恭顺一低头,以表谨记在心。 玄烨也恭恭敬敬地凝神静听,神色极为孝顺。 他们心里都是明白的,太皇太后特意遣散了人,只留了苏麻喇姑随身侍候,一心一意亲自劝导两个孩子,如此也不会叫他们在旁人眼前失了颜面,这般费心,他们自然也不能拂去好意。 于是当晚,玄烨没有去洛敏的行宫,也没有召幸任何后妃,只是在自己的寝宫批了半夜折子,读书直到天明。 玄烨三天没来,她也确实度日如年,唯有在日间刺绣习字方能抒怀,而每到夜里,思念更甚,却不好差人打听他今夜宿在何处,抑或是召幸了哪位嫔妃,那样只会令她更加难受。 好在,他与她心意相通,以递诗传情,才不至于在深闺太过寂寞。 玄烨特赏了她朝鲜进贡的雪浪纸,由她任意挥墨。可惜她不善琴音,无法将她描摹的《虞美人》弹唱出来,而玄烨觉她写得虽好,可总是难掩闺怨之气,为抚平她的思念,他便以一首《长相思》相赠: “长夜长,短夜长,两重黑夜添惆怅,相思何人唱。盼月沉,盼露晨,红日高照情思深,念起莫要嗔。” 洛敏对着这阕词傻笑一阵,神奇般地竟也没觉得那么热了,将他用尽心思写下的《长相思》好好收藏后,便睡了。 一来二去,这样以词传情的日子又过了五日,这天午休后对镜梳洗完毕,吃过晚膳,本想写一首词叫人交还,不料太皇太后宫里打发了人来传话:“宜贵人吉祥,传太皇太后口谕,特请宜贵人往水云榭赏荷听曲。” 洛敏愣了愣,随即谢恩道:“谢太皇太后恩典,可是所有人都在?” “回宜贵人,太皇太后召了各宫嫔妃同去,想着一块儿听曲热闹些。” 洛敏点点头,“烦请谙达带路。” 那太监殷切引路。水云榭位于西苑中海,为太液池中开辟的一座凉亭,亭为八角形,四面皆水,那太监引她上了一艘小舟,慢慢划向背倚琼岛白塔的云水亭台。 随着水声汨汨,船停在了密密丛丛的荷叶荷花间,“请宜贵人上岸。” 荷花映日下,她被搀扶着进了凉亭,正中间,太皇太后端坐在宝榻上,衣香鬓影的宫嫔们围坐在她面前一长列矮桌边,笑声连连。 洛敏盈盈上前福了福身,“嫔妾给太皇太后请安、昭妃娘娘吉祥、懿妃娘娘吉祥!”洛敏来时余光一扫,皇太后与玄烨并未在席中。 “起来入座吧。”太皇太后笑着说。 “谢太皇太后。” 洛敏被安排坐在了昭妃边上的位置,一时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当然也不乏嫉妒的。谁都知道昭妃即将被册封为皇后,此等地位就连懿妃也望尘莫及。后宫尽知洛敏分外受宠一事,再经太皇太后授此殊荣,这爱戴之心昭然若揭。 在洛敏另一边坐着的是进宫许久的惠贵人,一脸福相,小嘴也巧,资历更是深,很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方才进亭时,正是她引得大家阵阵发笑。只是此时的那拉氏经历丧子生子已沉淀了韶华光芒,更具柔泽大气。 惠贵人与她笑着微微颔首,她也客气地点了点头,正巧余光瞥见了她边上的戴佳贵人,戴佳贵人与尔珠熟络,自然也与她相熟,只见她对自己眨眼一笑,洛敏忍不住咧嘴笑开。 太皇太后看到这其乐融融地谈笑,即刻舒心。按照吩咐,从宫中带来的教坊司太监、文乐陆续进亭,各就各位,开始奏曲唱戏。 随着“咿呀”弹唱,谈笑声倏然停止,所有人凝神静听,偶尔听到精彩之处附耳交谈。 看戏听戏,才意识到今日是十五,在这西苑避暑竟已度过了半个月,还有半个月就要出暑,迎来秋令,到时候暑气消了,也到了回宫的日子。 想到后头她已不知他们在唱些什么,只听太皇太后连连叫好,众人纷纷随声附和,洛敏醒过神来,一曲已毕,眼看天色渐暗,暮霭之中,水云榭却如灯会一般,宫人们手提羊角宫灯,聚会散去,嫔妃们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洛敏也正要回行宫,不料身后传来一阵笑声,直冲她耳内:“今儿十五月圆,皇上该是要宣召昭妃娘娘侍寝的吧,瞧瞧这时辰,娘娘赶紧回去准备才是!” 每月初一、十五,或逢重大节日,按照祖制,皇帝须和皇后同房,现如今,中宫虚悬,昭妃却是准皇后,那些靠拢她的嫔妃早巴望着这一天了。 洛敏在心底哂笑,继续前进,随之又来一声:“御前的人都没来传话,李妹妹倒是比昭妃娘娘还着急似的。” 说话的是承乾宫的贵人董氏,比方才开口的贵人李氏早入宫许多年,李氏是康熙十年入的宫,汉军正蓝旗人,是天命三年归降太祖皇帝的汉将李永芳的孙女,李永芳娶了饶馀敏郡王阿巴泰之女为妻,因此李氏成了拥有满清皇室血统的汉人,虽为汉军正蓝旗人,却能进宫选秀,这一切看似与选秀制度相违背,但也有例可循,先帝爷的恪妃石氏即为地地道道的汉人。 在活人面前,那些制定的规章制度有时候也可违背,只要对朝廷有利、对大清江山有利。 正当她们几个叽叽喳喳讨论着,御前的一名奏事太监提着灯笼在众人跟前打千行礼,随后便听他说:“奉皇上口谕,今晚宣召宜贵人进悦心殿侍寝。” 话一说完,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洛敏,洛敏也惊讶了一把,如同众矢之的,面露尴尬,在心底叹道:玄烨啊玄烨,这当口,你岂不是要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啊! “请宜贵人早些回宫准备,奴才随后便来迎贵人。” “有劳谙达,不过烦请谙达回禀皇上,我眼□子不适,不宜侍寝,替我叩谢皇恩。” “贵人不适,可要传太医瞧瞧?” “不必了,回去歇息便可,你且回去复命吧。” “嗻,奴才告退。” 待人走远,昭妃才向她关怀:“怎么?妹妹哪里不舒服?可要本宫命人去传太医?” “嫔妾谢娘娘关怀,只不过吹了风有些头疼,睡一觉便不碍事了,嫔妾先行告退。” 昭妃不再强说,微微点了点头,洛敏由小霞搀扶着离开,不再去听身后孰是孰非,或许这么做才是上上之策,若真被宣召侍寝只怕落人口实,她心知玄烨想在团圆之夜与她共聚,可也正因为这样的日子特殊,她才不能答应,否则又置昭妃于何地,往后的路也将难走,纵然如历史所载,昭妃为后一年便会离世,也难保其他人不放在心上,尤其是太皇太后,训导才过几日,玄烨也太过大意了。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多,只觉得脑袋昏沉沉,回到行宫更衣盥洗后便倒头睡了过去,殊不知梦里喊了无数遍他的名字,当真是“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敏敏……敏敏……”压得很低的声音在耳畔呼唤,洛敏半梦半醒,朦朦胧胧睁开眼皮,又听一声低唤:“快快醒来,咱们吃药了。” 好似着了魔力,洛敏猛地睁大眼睛,刚才温柔唤醒她的岂不是玄烨!洛敏坐起身,拉着他:“你怎么来……咳!”睡梦中憋了一口气,在这时咳了出来。 “宫人回来禀报,说你身子不适无法侍寝,我心里不安便来瞧瞧,都发了热也不见传太医,你身边的人都是怎么当差的?还嫌那日的罚跪不够么!”玄烨是爱之深、责之切,也忘了她正在病中。 洛敏没想到自己真的病了,于是顺水推舟:“你别一味怪他们,是我不好。” 玄烨叹了口气,“罢了,所幸没有大碍,此事容后再说,先趁热吃了这碗药吧。”说着,他端起瓷碗亲自喂药。 见屋里没人,洛敏也不推拒,一口一口由他喂着,即便是苦药也当成是蜜糖含了下去。喝完了药,他又替她擦嘴,洛敏看着他猛然想起一事,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三更刚过。” “那你何时来的?” “昭妃睡下后我便赶来了。” 洛敏好似松了一口气,玄烨看在眼里,早在宫人向他回禀她的情况时,他已察觉不对劲,尔后便是昭妃身边的人送来宵夜,并和他说了她抱恙一事,玄烨这才猜到个大概,他没有枉费她的一番苦心,也实在不放心她,便在昭妃睡下后匆匆赶来看她,一来才知她因发热昏睡,尚未请来太医,盛怒之下即刻命人传太医,把了脉、开了药,只等她醒来喝。 忙忙碌碌,竟也到了三更天。 “既然太医来过了,药也喝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叫昭妃醒来见不着你。” “你就这般急着把我往外推么?”玄烨苦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太好,更像个闹气的孩子。 “我是不想把病气过给你。”洛敏好生劝道。 “我就乐意了,反正我见不得你受苦!”玄烨与她犟道。 “别闹了,要是伤了龙体,这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再说我头沉着,还想再睡一会子。”她揉着太阳穴说。 玄烨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扶着她躺下:“那等你睡了我再走。” 洛敏点点头,尽快让自己入睡,却又想他多陪自己一会儿,当真是矛盾得很。也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她不一会儿便睡沉了,可玄烨并没有离开,只等她烧退尽了,梁九功来催他上朝了才走。 洛敏这一病,不知又该引来多少嫉恨,好在她后来懂得收敛,也没有成为妖妃干预朝政或是魅惑君主,只是体贴地侍奉着他,几乎无风无浪。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待定。亲们,又要说抱歉了,这两周都在考试,下周还有答辩以及能力考试,所以这是本月最后一次更新,接下来的故事如何我们下个月不见不散,如无误,4号恢复更新,到时候就差不多回宫了,有些事该解决一下,敬请期待吧!鞠躬!! ------------ 68第六十八章 一连几场大雨,将暑气洗尽,眨眼到了七月里,回銮已过去数日。这月里,为册立皇后,朝廷户部又忙碌起来,一个半月前已补了聘定皇后的纳采礼,如今又喜气洋洋地过了一次队伍,仍是向皇后家送礼,仪式跟上回差不多,可是礼却更重了:鞍马二十匹,驮甲二十副,常等甲三十副,黄金二百两,白金六千两,金茶筒一具,银茶筒二具,银盆二圆,缎六百疋,布一千疋,等等。这是“大征礼”,较“纳采礼”要厚重许多。 行了大征礼,再过半个月,大清国便又将册立皇后了。虽说是再次立后,应行的典礼照常,盛大的仪式仍能成为京师中走街串巷的话题。 册立皇后在即,翊坤宫前行人几乎是络绎不绝,洛敏却如两耳不闻窗外事,与自家姐妹在寝宫内斗牌消遣。 今年造办处印刷了一批新的纸牌,《三国》、《水浒》取三十人物各四张,一共一百二十张,尔珠、章佳氏,洛敏又拖了小霞一起斗牌打发时辰。 原本这种纸牌的玩法犹如打麻将,而经洛敏之手,又将她在现代所识的桌游知识融汇其中,经过细心讲解,一轮轮玩下来,她们也熟络了起来。 眼看着夕阳西斜,章佳氏频频打哈欠,洛敏扔了一张牌,朝她笑道:“我瞧你倒是累了,不如收场吧。” “啊?姐姐,我就要赢了,怎能说收场就收场呀!”尔珠握着仅剩的四张牌,对着洛敏扔下的牌紧张地看了一眼。 “宫里严禁赌博,左右是消遣来着,难道你还想赚个盆满钵满不成?今儿你也算得了大彩头,瞧瞧你芮姐姐,只怕早已倦了。”洛敏捂着嘴轻笑。 章佳氏一脸窘迫,尔珠是大赢家,她却惨败连连,都以为是输得太多才没什么兴致,她浅浅一笑:“想来是我不够睿智,斗个纸牌都不会。” “是么?还是芮妹妹有什么难言之隐?”洛敏一边命小霞收拾了纸牌,一边若有所思地问她。 章佳氏面色一僵,随即叹了口气:“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玉姐姐,这天冷过一日又一日,那瓜尔佳氏的病情总不见好转,每到半夜便咳着,如今看来也确实可怜。” “芮姐姐何必可怜那样的人,想必是坏事做尽,老天爷也要让她病着。”即便事隔多年,尔珠仍对瓜尔佳氏心存芥蒂,洛敏倒将那年的事忘得七七八八,只因那瓜尔佳氏这几年也算太平,原以为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好,不想她却是一病不起了。 “她的病倒也奇得很,这都病了好几个月了也不见起色……”洛敏皱皱眉,心思有些复杂,从他们出宫避暑到置办立后事宜,前前后后,过去了两个多月,若是普通的风寒,哪有长病不起的道理?瓜尔佳氏为人虽骄横,却也没有真的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要说是老天爷惩罚,洛敏倒不全信。 她只觉事有蹊跷,却摸不到眉目,这几日玄烨忙于朝政,已许久未宣召后妃侍寝,她亦是不想打扰他,太皇太后的脚病犯了,皇太后潜心静修,瓜尔佳氏的病除了太医,想必也只有即将为后的昭妃能够照料了。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依姐姐看,是否奏报皇上请几个萨满太太进宫?”章佳氏忽而道。 萨满……不知为什么,洛敏如今听到“萨满”二字便会心生寒意,生怕她们一进宫、一唱诵,自己的魂就没了……不过也只是瞎操心,眼下她康健无虞,犯不着杞人忧天。 “皇上日理万机,也要找着时机方可行事。”洛敏思虑再三,心也软了,不为病重的瓜尔佳氏,只想眼前的章佳氏每日睡得安稳些。 “玉姐姐备受宠爱,总会有法子见着皇上,毕竟是一条人命,纵然她过去千般有错,咱们也不能由着她自身自灭。”章佳氏素来宽厚,更具悲天悯人之心。 眼下册立皇后在即,要是在出了乱子却也麻烦。 “先不说是否得宠,为了芮妹妹,我也会尽力一试。”洛敏许下承诺,章佳氏舒怀一笑,随后便起身告辞,而此时,沉默了许久的尔珠也跟着走了。 踏着落日余晖,等着夜幕降临。如愿以偿地,玄烨今夜翻了洛敏的牌子,只是还没来得及前往乾清宫,储秀宫发出丧音:瓜尔佳贵人病逝。 瓜尔佳氏的死讯犹如一记惊雷,却也如人们所料,她病得那么重,已经是回天乏术。宫中发出丧音,侍寝自然取消,洛敏长嗟一声,终究是迟了一步。 发丧那天,昭妃以下各宫妃嫔都来到储秀宫。昭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为死去的瓜尔佳贵人换装。瓜尔佳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像是睡着了那般宁静安详。 昭妃为她换好衣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声说:“妹妹碧玉年华进宫,如今正当桃李,可惜天妒红颜,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便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懿妃,荣贵人和惠贵人、温贵人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洛敏,站在惠贵人的对面、瓜尔佳氏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手绢却并未哭泣,只觉得心酸……她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死因只说是得了痨症,久治不愈…… 瓜尔佳氏的死对有些人可以说是无关痛痒的,但出于礼仪和宫规,她们也都掏出手绢抹着眼圈。 原以为瓜尔佳贵人病逝,就着立后、封嫔之事相继到来,皇帝会下旨礼部追封瓜尔佳氏为嫔,不想八月丙寅册立皇后、册封嫔妃时,瓜尔佳氏并未在列,最终只能以贵人的位分进行礼葬。 洛敏在瓜尔佳氏去世后,有一时感伤,日子一久便也渐渐忘却了,对于为何没有追封瓜尔佳氏也并非过分放在心上,许是她无子所致吧。就按照历史走向,这一年只册立了昭妃钮祜禄氏为皇后、懿妃佟佳氏为贵妃、贵人李氏、王佳氏、董氏、马佳氏、那拉氏、郭络罗氏、赫舍里氏为嫔。 进行大规模的册封仪式后,东西六宫的主位也都易了主,皇后位居中宫,佟佳贵妃仍主承乾宫,端嫔董氏仍住在原来的配殿。其余册封的嫔位也都搬去了各自的宫里,洛敏却从承乾宫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的主位原是钮祜禄氏,如今贵为中宫娘娘,主位自然缺失,而翊坤宫与承乾宫分别为东西六宫的中宫。“承乾”顺承皇帝;“翊坤”辅佐皇后,如此,洛敏无疑成了西宫娘娘,皇帝的恩宠可想而知。 距册封移宫之日已过多时,翊坤宫不仅华丽恢弘,住得也舒适,最重要的,永寿宫就在她的宫殿旁,往后与章佳氏见面也不必走得远。瓜尔佳氏过世后,与她同住的章佳氏便被迁去了永寿宫,而原来住在永寿宫的荣贵人晋封嫔位后便做了钟粹宫的主位。 当消息传来时,洛敏当真是惊喜交加。六宫主位的变化,倒是令她与章佳氏更为亲近,虽说尔珠与她隔得远了,可以那丫头的起劲心思,不在乎多走几步到西六宫来,不比章佳氏,瓜尔佳氏一走,她却总把自己闷在屋里,洛敏难免担心,如今的安排,当真是最好的。 * 日子一天天冷下来,十月里一场初雪后,太皇太后身上又起了红疹,这是康熙十一年以来太皇太后再次犯病,五年前,玄烨曾遵照医嘱亲奉皇祖母去汤泉疗养,效果显著,之后多年未曾复发,不想才入冬不过几日,太皇太后的疹患又犯,玄烨奉皇祖母去了汤山汤泉。 十日后,銮驾回宫,太皇太后病愈。玄烨将皇祖母送回慈宁宫后,便马不停蹄地跑去翊坤宫见主位。 玄烨不在的这些天洛敏不是和章佳氏、尔珠她们斗牌、聊天、刺绣,便是一个人躺在长炕上盖着毛毡看书,偶尔也去皇后、皇太后宫里请安。 此时,她正捧着一本《花间集》,单手撑在小小的炕桌上,聚精会神,如同一座玉雕的观音,平静极了。 忽然,一片寂静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到洛敏耳边:“主子,皇上来啦!” 洛敏猛然抬头,瞅了小霞一眼,随后凝神静听,她太熟悉他的脚步了,立刻扔下书、下了炕,边走边整鬓角,拉扯衣裳,准备出寝宫迎接。可是才走几步,玄烨已经进来了,在门边握住了她的双手:“你怎么跑出来了?手还这么凉……炭火不够么?” 说着,玄烨往内殿张望了一眼,鎏金银丝罩的熏炉内,正笼着红萝炭火,烧得又红又亮,他赶忙将她带到炕上坐下,两人坐在南墙的大炕上,小霞奉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玄烨一心盯着她瞧,洛敏却在心底笑话他,可也确实如蜜糖一般甜滋滋,“你这样盯着我怪不好意思……快告诉我,老祖宗身子可好全了?” 很快,玄烨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喜难自禁地说:“好全啦!那汤泉功效赛过灵丹妙药,非但能治病,还能强身健体……你来。”祖母病愈,玄烨的喜悦难以言表,他拉着洛敏起身,走到书桌边,那是他特地为她置备的书桌,此外还有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得空了便来看她,与她吟诗作唱、舞文弄宝。 玄烨抽出一张竹青纸,执起檀木笔管胎毫苍劲一挥,他心中的情怀便跃然纸上,洛敏展演一笑,念道:“温谷神丹力不穷,五云暖溜绕行宫。圣躬喜得今康豫,宇宙欢欣旧日同。”[1] 玄烨将笔一搁,笑道:“那日太医禀告皇祖母康豫,我一时高兴就写了这诗。” 洛敏嫣然一笑,伸手端起皇帝的“墨宝”,点头称道:“一片赤诚孝心倒是真真的,老祖宗瞧见更是高兴……呀,做什么呢!” 正说着,不料玄烨从侧面搂住了她,洛敏一阵惊呼,却没个人进来“救驾”,她挣扎着,玄烨搂得她愈发紧,不愿松手,看着她方才嫣然一笑,早情动不已。 这十天尽孝心,却也对她思念万分,很是煎熬,如今迫不及待地见了她,哪舍得放她离去,玄烨吻着她的侧脸,手上的温热直逼肌肤,眼看着情韵升华至鼎沸,洛敏的一句低声叫唤如一场风雪浇灭了那颗火热的心。 “快松手!别忘了现在还是大白天呢!”洛敏推开玄烨,整好衣裳、发鬓,微微喘着气。 玄烨平息了内心的火热,慢慢走向她的梳妆台,透过菱花铜镜看她弯腰捡起方才情动时落在地上的诗笺,竟十分受看。 洛敏转过来时,撞见这一幕,不禁笑道:“你对这妆镜倒也十分爱顾,可毕竟是妇人妆奁之物,身为君王,哪有时时为此注目之理?” 玄烨笑道:“我觉着是你说话头头是道才对,妆奁之物又如何?唐时太宗曾谓梁公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既为君王,我亦以此防己之过,可知这妇人奁中物当真功不可没哩!” 洛敏有些惊异,嘴角却高高扬起,真是饱读诗书、雄才伟略的康熙皇帝,纵然她平日翻阅典籍,也不及他一二。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见他踌躇满志,倒也来了兴致:“我曾翻阅古籍,有一则唐镜铭文小考总记着不忘。” “是什么说来听听?”玄烨饶有兴致地瞅着她。 洛敏盯着铜镜,曼声歌吟着:“炼形冶神,莹质良工。当眉写翠,对脸敷红。如珠出匣,似月停空。倚窗绣幌,俱涵影中。”她扭头看向玄烨又道:“既然这妆镜颇有意趣,想必这铭文也能与之相配。” “配!自然是配极了!再经你这才女之口一出,岂不是锦上添花、意趣盎然?”玄烨笑嘻嘻地盯着她,眼底的光芒令她心跳漏了一拍,洛敏想了想,转了个话题说:“天色不早了,咱总不能盯着这妆镜说个没完。” “也是。”玄烨笑意盎然,伸手揽上她的肩,“今晚就翻你牌子了!”才说完,哪知洛敏闪身与他面对面,说:“才照顾老祖宗回宫,别再令她老人家费心,也别刁难敬事房的人,想想后宫里美眷如云……” 玄烨旋即变了脸色,紧盯着她,勉强笑道:“你不愿和我待在一起,还想把我推给别人?” “今儿我……不方便,何况后宫之中……” “郭小主吉祥!”就在两人僵持之时,屋外传来尔珠的声音:“姐姐――” 还没等洛敏回应,玄烨又旁若无人地问她:“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洛敏迟疑了,想着屋外的尔珠,竟脱口而出:“尔珠她……郭常在你总不肯宣召……” “哼。”玄烨冷笑一声,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甩开她,大踏步朝屋外走去,洛敏紧跟了两步,终是没有追出去,只听到北风呼啸,还有他那一句“宣钟粹宫郭常在进殿侍寝”,而洛敏的心,比冰雪还凉……纵然如此,她也要为他着想,为他的江山着想…… 是夜,天空飘起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夜……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姐妹多心口舌争,孤冷三月抑情难。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出自《圣祖御制文一集》,第33卷,第1页。 锵锵锵~~~为攒明日考试的rp,我忙里偷闲码了比较肥的一章!亲爱的们,求求你们浮上来夸夸我吧~~~同时求各路大神保佑我考试过! ------------ 69第六十九章 那一日,玄烨终是召幸了尔珠,她做了一回“贤妃”的同时,也令自身痛苦难言。 转眼到了康熙十七年,玄烨从去岁十一月一直忙到年后,除去元旦家宴的团聚,洛敏也只在太皇太后的宫中见过他几回。这段日子他确实是日理万机,自去年南书房设立后,便命侍讲学士张英、内阁中书高士奇入直每日经筵讲义。本就忙于“平定三藩”的政事,如今再有学士进讲,玄烨除每日到慈宁宫中问安,也就鲜少再走后宫。 原以为能得召幸的机会与他相见,不想那日召幸尔珠后,他便没再翻过她们姐妹俩的牌子,这在洛敏看来,倒有些与她置气的意味。她没有忘记那日“进言”后,他走时的神情,哭笑不得,也很失望。而在玄烨看来,把他推给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她的亲姐妹……是因为占用了别人的身躯而感到惭愧,从而想以此报恩么?想到自己是皇帝,这样的局面已不是一两日,便遂了她的愿,却也因此与她置气了好些日子。 这是玄烨与她相认以来头一回闹气,倒也不全因为她把自己推给别的女人,这本该是他身为帝王的责任所在,只不过他私心想让她紧张一回,哪怕在他面前撒撒气、皱皱眉也好,可她仍是一成不变,还是那样贤惠、那样“深明大义”。 女子遵照《女则》,恪守妇德,原本应当,然古今纵横,为妇人者善妒、争风吃醋者比比皆是,可在她的身上,却是罕见之极。惟一的一次,还是许多年前,他与仁孝皇后大婚不久,南苑行围,耳鬓厮磨才牵起她妒忌之心,以致策马狂奔。而如今,他的后宫逐渐丰盈、千姿百态,是否有争风吃醋之习他无暇一一抽丝剥茧、寻探究竟,只是她,当真若无其事,甚至处心积虑为别的女人出谋划策……玄烨真不知该庆幸自己身边能有如此“贤妃”,还是该感叹她把自己隐藏得太深太深……以至于都不愿与他说句真实感受…… 他的心胸可对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宽广无边,却独独想对她缩小唯剩一隅,纵然平日理智,也深知她的苦衷,更明白为君之道,可他仍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盼,期盼她挽留自己、道出心中感受,而不是独自默默承受…… 玄烨是固执的,这一次他没有让步,就连十一月底的那次南苑巡幸之前,他都未曾与她道别,直到元旦,京师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洛敏去过慈宁宫,去过慈仁宫,也去过坤宁宫甚至是其余宫殿,却没进过一次乾清宫。 元旦家宴上,纵然后妃占尽风头,她也只是含笑默然陪宴,看上去甚是平淡无奇。而就在玄烨故意冷落洛敏的这段时日,偏生是钟粹宫乌常在复宠的消息不胫而走之时。这个乌常在她曾见过几面,印象虽不是十分深,不提也不会刻意去想,可一旦提及,脑海必然会浮现她的翩跹身影。 这一天,终究是到了。 后宫有人失宠,必然也会有人得宠,就在乌常在得宠之时,眼看着皇帝冷落她们姐妹许久的尔珠终是坐不住了。 这一日她睡到巳时才起床梳洗,小霞手拿象骨梳,一遍遍梳着她发亮的黑长发,绾起发髻,簪上珠花,脸色平静一如往常,“姐姐――!”就在这时,披着风雪大氅的尔珠推开厚重的帘子跑了进来,不等人行礼,已是满脸愤愤不平:“姐姐,听说昨儿夜里皇上又宣召了那个乌常在!” 洛敏戴耳环的双手微微一顿,随即透过镜面看了尔珠一眼,见她整张小脸冻红了,起身走向她:“你气喘吁吁冒着大风大雪跑到我这儿就为抱怨这事儿?”她轻轻掸走了尔珠肩头的几片雪花,又吩咐小霞:“小霞,端碗热奶茶来给郭小主暖暖身子。” “是。” 小霞才走,尔珠又按耐不住:“姐姐,你怎能没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洛敏无奈笑笑,带她坐到南窗长炕上,抱起自己的手炉。 “姐姐与皇上恩爱齐眉、举世无双,那是连太皇太后都瞧在眼里的,如今乌雅氏夺了姐姐的恩宠,难道姐姐都不担心么?” 这当口,小霞已奉上热气腾腾的奶茶和奶酥点心,“瞧你,脸都冻红了,快喝碗热茶暖暖身才好。” 尔珠心里团着一股嫉妒之火,哪需要热奶茶暖身!她只瞧了一眼,便又道:“姐姐怎还会有心思来照顾我?想想皇上究竟有多久没来姐姐这儿了!”尔珠与她单独在一起时,总毫无顾忌,有时也率真过了头。她瞧洛敏不出声,又尖酸刻薄地咕哝了一句:“真不明白,那乌雅氏原本也就是个承乾宫里侍奉主子的包衣奴才,哪配和咱们争宠!” “尔珠!”见她如此口无遮拦,洛敏终是忍不住喝声,尔珠瞪大眼睛看向洛敏,洛敏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忙缓了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早与你说过,皇上宠幸后妃都是平常事,皇上心仪谁,谁便得宠,何来争抢?进宫这么久,倒不见你改改率直脾性,你心中不平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在外面,可不是要让人抓着大做文章,届时还谈什么恩宠?” 尔珠只是不甘心,姐姐的资质胜自己许多,备受皇宠也就罢了,只要能为郭络罗家争得荣光,她并不在意姐姐的位份是否高过自己。可那乌雅氏不同,她过去只不过是懿贵妃宫里的一个小小宫女,如今封为常在与她平起平坐,还深受皇上宠幸,而自己只被召幸过一次,叫她内心何以屈服! 尔珠毕竟年轻,洛敏能够容忍的她未必可以接受,也许善妒是她的本性,她非但不听劝,反倒觉得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唯唯诺诺、变得过分谨慎、变得不再像当初敢作敢当、直言不讳的郭络罗・尔玉了! “姐姐。”尔珠以奇怪的目光看向洛敏,洛敏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心“咯噔”一跳,那里头饱含的探究令她心底浮起不安,直到听尔珠说:“姐姐变了,换作从前在盛京,定不会如此懦弱无能。” 原来只是以为她变了性格……洛敏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在心底苦笑,也许为了在他身边平安生存,她只能选择成为一个“懦弱无能”的人。 罢了,或许自己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无论过去混在半个演艺圈子里,还是穿越到了封建社会,她总是小心翼翼,不许自己有半点差错,为了生存,她甚至可以逆来顺受,她就是这样的,懦弱无能。 姐妹俩的谈话就此搁置,尔珠走后,洛敏坐在炕上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屋外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北风呼呼刮着,她一夜失眠。 * 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终在雨水过后停了下来,今早,凛冽的北风却依旧不消停,翊坤宫里一片寂然,过了午时,地面和屋檐上的冰凌一点点化开,原以为真正的春天来临了,不想翌日皇后积寒成疾的消息在内廷传开。 皇后一病倒,宫中大小事务便转由懿贵妃掌理,后宫嫔妃也络绎前来探病请安,但也只是到了门口望着对守门的太监表达慰问,没有人真正敢踏进门去。好几天,坤宁门前的长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十分热闹。在那天黄昏落日时刻,洛敏梳洗了一番,也静悄悄地来探望了钮祜禄皇后。 皇后的病来得突然,洛敏细问了守门的太监才知皇后患的是春瘟,心下了然为何大家都只驻留门前而不进门亲眼探望。 洛敏与钮祜禄皇后的交情并不深,同时避忌着春瘟传染非同小可,也只在门口说了几句以示慰问。而回去的路上却是眉头紧锁,步子格外沉重。 仁孝皇后健在时,钮祜禄皇后的身子便时有抱恙,每逢时令交替,心绞痛的顽疾总会发作,这几年在太医的照料下虽说好了许多,可也难保药到病除。加之时至二月,依旧雨雪不断,岁时不和,以致旧疾再犯,染上春瘟,当真是雪上加霜。 “主子,奴才侍候您更衣。”一回到翊坤宫,小霞便担忧道:“走了一趟坤宁宫,小心沾染了病气,这衣裳还得拿艾草熏着。” “瘟情尚未肆虐,况且是以口鼻传之,咱们只站在坤宁门前一会子,未能见到皇后,不必大惊小怪。” 小霞点了点头,却又说:“皇后娘娘才得大喜,不想老天爷妒人,偏在这时候染上春瘟,主子,您说皇后会不会……” “别胡说!”洛敏斥责道:“只是染了一时的瘟病,太医院人才济济,定会想出法子救治,而你这多嘴的毛病大概是没法儿治了!” 小霞摸不着头脑,赶紧下跪叩头。 洛敏看了她一眼,心中复杂,她明知小霞是无心之失,可是她怕她乱说话以致在这特殊的情况下惹出是非,才忍不住厉声训斥。 不过也只是嘴上严厉,从未真正施以严罚惩治,她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去吧。” 小霞退下后,洛敏便翻出一本诗集,独自坐在南窗下就着一盏明灯静静看书,从坤宁宫回来天色已渐渐暗了,不知今日的他过得是否安好。 盯着书页许久,终是紧紧皱眉,摇了摇头,宫中闹了春瘟,皇后旧疾再犯,前朝必然更多政事须由他处理,内忧外患,他又怎会好呢? 洛敏只觉自己脑海越想越乱,到后来已无心看书,只能撑着头,心里一阵又一阵发闷,“小霞!”她放下书,重新喊了小霞进来。 小霞一直守在门外,一听呼唤,赶忙推门进屋,恭顺道:“奴才在!” “你叫人去乾清宫瞧瞧,皇上……是否歇下了。”她想了想,说。 闻言,小霞脸上笑容乍现,主子终是开窍了,三个多月了,万岁主子没有召幸她们家主子,主子也从不慰问御前情况,小霞不明白主子与皇上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如今看来,怕是想得通透了! “是,奴才这就着人打听去!” “不必找人去了。”小霞才转过身,熟悉的脚步已经跨了进来。 “皇上万安!”小霞立即行礼,玄烨摆摆手让她退下后,又看向洛敏,那一瞬间,洛敏失神地愣在原地,不觉玄烨已走到她面前,苦皱眉头,“你倒还惦记着我,三个多月了,才想着打发人来问安么?” 不相见,只觉心中空落;一相见,胸臆间的委屈才涨得满满的,看到他略显憔悴的面容,终是忍不住轻抚着,双眼也已泪意朦胧,“玄烨,对不起……”说着,双泪已垂。 一双泪眼令他早已软化的心泛起涟漪,激荡着、颤动着,唯有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才好聊表相思之情。 “若我不来,你打算忍到几时?” “我忍得很痛苦。” “为何?” “你是皇帝,我也一直把你当做皇帝,我不怪你,把你推给别人,以为这样便是‘贤惠’,可我并非圣人,你与她们在一起时我也会妒忌、会难过,也会更加想你……”她抽抽噎噎,终将三个多月里积累的怨气全数道于他听。 “若可以,我只想宠你一人。”但是,历史教训他,他不能。 蓦地,洛敏一下子克制不住,猛然搂住玄烨,在他面颊两边用力地亲了好几下,玄烨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愣:他心中文静温柔、冷静处事的敏敏从来不曾这样!猛然间,他的心里好似雨后蓝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纯净、开朗,莹澈无瑕,几个月的苦闷、心酸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大声笑着搂住洛敏的腰,低头猛地吻住了她的双唇,此刻,他的心头沸腾着如火的激情,与她缱绻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何为爱来何为情,得妻盼子享天伦。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姑娘们啊!!乃们花了钱看文就浮上来留个25字让我送分吧!还有某草码字也是需要动力的啊~~~~想看下去的一定要收藏啊!垂泪……乃们想想接下来是什么情况吧~还有,要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穿越文也可把它当做纯古言来看,我走正剧风,而且会披荆斩棘一路走到底! ------------ 70第七十章 情到浓时,两人似乎都失去了理智,但也总要有个人保持清醒、主持大局,而如今,那个呼风唤雨的贤明君王成了不二人选。 再次睁开眼睛、重新呼吸时,洛敏已被他拦腰抱起走向了寝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自然清楚不过,可她还是涨红了脸,竟有些局促不安,发出极低的声音:“玄烨,不行……” 玄烨低头看着她,好端端的气氛又被搅乱了,他大觉意外,迷情的双眼一下子清醒过来,皱眉紧盯着她,喘着粗气沉声道:“怎么?还想把我推给别人么?” 洛敏微微一愣,不禁失笑,还没来得及解释,又听他威胁似地说:“竟敢把我往外推,看我今晚不把你吃了!” 话音刚落,真如饿狼似地扑了上来,洛敏委屈地几乎想要哭出来,还不忘腾出手来推他:“我哪是要推你……只是规矩摆着,眼下在宫里,岂能让你在我这儿宿了?” 大清开国以来,后宫的那一套规制也与前朝不一样了,皇帝召幸嫔妃时,须在乾清宫行房,而不在嫔妃宫中夜宿。不过也有例外,皇帝与皇后大婚或在重大节日时,可与皇后共宿坤宁宫中。 玄烨自然没有忘记这些规矩,只是规矩是人定的,他这会儿浑身沸腾着,翻牌子的时辰也已过了,年少气盛,宫中规制终是抵挡不住他的一腔热血! “你这样不就是在推我?”玄烨死死盯着她,她的双手抵在他胸前,正是要将他往外推,洛敏一时愣住,玄烨抓住时机,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乾清宫里的明灯还亮着,梁九功守着,没人会知道我今晚来了你这儿。” 洛敏明白过来,难怪他如此有恃无恐,原是早已瞒天过海,今晚是有备而来! 幔帐不知何时已被他放下,洛敏拿他不得,若再说下去,恐怕又是一场口舌之争,她的玄烨虽是胸怀天下的万岁爷,却也是个在感情面前小肚鸡肠的男人,三个多月的置气可不是叫她看得真真的! 火烛跳动着,激情澎湃着,当火热的双唇贴上来时,她的脑海犹如惊涛骇浪翻滚起来。三个多月的思念需要释放,她从未如此火热激情地在他身下辗转承欢。 吻,由急转缓,所到之处无不激起她的敏感,每一寸肌肤颤栗着。他滚烫的手掌捉住她的脚踝,轻轻一吻落在上头,犹如蜻蜓点水,却又像温水一般在她的心中荡起涟漪,那样柔情。 思忆回到了数年前,太液池畔,那一个静悄悄的夜晚,他也是如此捉着自己的脚踝……只是那时候她是敏公主,如今却是他的嫔妃――郭络罗・尔玉。 “敏敏……”他动情的低唤又令她转醒过来,胸腔一热,他清楚自己此刻身下的人究竟是谁。 “玄……”还没等她出声回应,右小腿已被他抬高,盖在他背后的锦被也随着他身体前倾而倏地滑落,裸裎的全身一览无余,精壮的胸膛、臂弯是他多年跑马涉猎的显著昭彰,只是白嫩的肌肤也足以说明他的养尊处优,再往下……她不敢直视,抬眼间,那般伟岸挺拔的一位青年男子半撑着身子与她对视,洛敏的脸颊已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 虽已不是初经人事,可三个多月了,再次面对这样的他,洛敏露出少女一般的羞涩。 玄烨以她羞红的面容最为耐看,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倒把她看得愈发胆怯了,她缩了缩身子,小腿却被他紧紧拽着,玄烨勾唇,洛敏大窘,忙拾了锦被来遮羞,可她总不及六岁射箭便三发三中的他来得快,手都被捉住了,哪还有放她闪躲的道理!皇帝一言九鼎,说要吃她,便不会只咬一口。 扣上大腿滑嫩的肌肤时,洛敏真是又惊又急,挣开双腿便去蹬他,嘴里还啐道:“不知羞!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瞧她急了,玄烨心头愈发大好,差点没能忍住笑出声来,“谁欺负人了,分明是你开腿蹬我来着,你瞧,都有红印了!”说着,玄烨挺起身,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让她看到了。 “呀!”洛敏惊恐地蒙住眼睛,嘴里骂道:“你这是做什么呀!快,赶紧盖上了!” 见她羞成这般,玄烨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还笑呢!让下人听去了,成何体统!”洛敏恼羞成怒。 玄烨笑道:“怕什么!年少夫妻、闺房之乐,人之常情,看哪个奴才敢大胆嚼舌头!” 洛敏满脸红晕,不知怎么怄气了起来,转过脸不再看他,只嘟囔了一句,“你不怕,我还要脸面呢!” 玄烨愣了愣,心想许是玩笑开得过大了,他的敏敏一向心思细腻,哪经得起这番调侃,他大大“唉”了一声,拉起被子凑上去哄她:“不玩了,不玩了,敏敏不生气,是我皮厚行了吧?” “噗!”才说了两句,洛敏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要堂堂大清皇帝低声下气来哄自己,再大的气都给消了。 “好呀你!竟敢戏弄朕!看朕怎么收拾你!”玄烨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立刻摆起了皇帝的架子来“严惩”她。 洛敏一个劲地闪躲,连连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呀……嫔妾再也不敢了……哈哈!” …… 当真是年少夫妻、闺房之乐,做什么都是能够增进感情的,洛敏最怕痒,玄烨偏偏抓住了她的死穴不放,到最后却是两败俱伤,两人大眼瞪小眼,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玄烨见她红着脸、喘着气,眼里含着娇嗔的光,心中的火苗复苏,笼成了一团熊熊火焰,忽地,他翻身再将她压在身下,不等她反抗,他已迫不及待地封住了她殷红的双唇,引来一阵娇喘,情爱之火越烧越旺! 他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每一次回应都卯足了劲,他不想与她分开,不能再与她分开!他要确认她在自己的身边,她的声音、她的喘息、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切,他都不想再失去…… 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明白这种感情是什么,不属于同其他嫔妃那样的“君臣关系”,他愿意尊重她、保护她,永永远远,爱着她,不离不弃…… 这种感情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把它叫做“爱情”。 * 一夜缠绵,两人终于冰释前嫌,隔天天未大亮,玄烨由梁九功护送着,悄悄回到了乾清宫,准备御门听政,而昨晚的欢愉,仅限她宫中之人知晓。 洛敏起床梳洗、用过早膳后,便又走了一趟坤宁宫。昨夜入睡前,她和玄烨谈了宫中春瘟之事,玄烨早已命人加紧防护,并嘱咐太医院的人尽快找出医治皇后的药方,知他仁厚,便心怀宽慰,但愿皇后也不会太难受。 到了坤宁门前,只见门可罗雀,长街上鲜少再有人走过,宫中为避瘟病传染,都不敢在这里走过,只有坤宁宫里的人在此来来往往。 “奴才见过宜主子,宜主子吉祥!”小霞敲了门,迎门的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陆春。 前几年在坤宁宫里参见仁孝皇后时,洛敏见过陆春,只是那时候想着心事,倒没把他放在心上,如今再一瞧,竟觉得有些面善,三十上下便当了坤宁宫的总管太监,侍候了两任皇后,想来也是有些能耐的。 “我来探望你家主子,不知今儿如何了?” 陆春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主子食不下咽,米水不进,不过几天,已经瘦了好大一圈,谢宜主子关心咱家主子!” “怎么?太医们还没想出治疗的法子?” “方才太医来瞧过了,只说主子身子本就不大好,如今再遇春瘟,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无法痊愈。” “我可否进去瞧瞧?” “哟!奴才给宜主子磕头了!”陆春一阵感激,一阵惶恐,跪倒在地上,连磕了两个头,“奴才先替皇后娘娘领宜主子这份情了!只是皇上已传令,皇后娘娘病愈前,坤宁宫上下不得踏出宫门半步,除太医及内务府的人,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宫,以免把病气给带出去。” 洛敏惊讶,昨夜玄烨只与她说了命太医院的人全力医治皇后,不想已经对坤宁宫上下做出了隔离,虽说留皇后在里头孤独煎熬有些不近人情,可为了保紫禁城各宫无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见无法探望,洛敏便也作罢,又与陆春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之后才无奈离去。 * 走在宫墙夹道上,一步步逼近翊坤宫,只是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地便瞧见一个幼小的身影,穿着一袭石青色小蟒袍,还戴着小貂帽,时不时朝着翊坤宫里边探头探脑。 看到这一幕情景,方才从坤宁门走来浮上的乌云全都散去了,她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听到“呱嗒呱嗒”的木底花盆鞋响,小脑袋立即转向洛敏,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像一阵小旋风似地朝她奔来,清脆地喊着:“宜娘娘!” 洛敏蹲□,抱住他,又满脸堆笑地问他:“太子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宜娘娘,保成想。”这活泼灵巧的幼童岂不就是大清的皇太子保成!(太子年幼时,均以原名即其乳名称之。) 当初在西苑玄烨答应他的话总算没有食言,一回到宫,便想了法子让她见了仁孝皇后的独子,起初这孩子还怕生,可一说到他额娘的事情也就开始和她亲了,在太皇太后宫里见过几次,乾清宫里也见过几次,也许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这孩子与她有缘,相处起来就好比自家人似的。只不过玄烨冷落她的那段时日,便不常见到太子了,事后想来,许是那个小气皇帝特地和太子说了什么。 “我也想太子,和我说说,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太子的眉眼很像仁孝皇后,她见到这孩子的第一面便喜欢上了他,欠她额娘的那些情分,往后也只能还在她的孩子的身上了。 太子搂住了洛敏的脖子,凑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皇阿玛告诉保成,说宜娘娘这儿有小弟弟,保成是来瞧瞧小弟弟的。” 保成满脸天真,洛敏却是一头雾水,她宫里哪来的小弟弟,玄烨又在搞什么鬼? “宜娘娘,快带保成去瞧瞧小弟弟!”洛敏措手不及,保成已放开她的脖子,牵起她的手往宫里走,五岁的保成腿脚丝毫不亚于当年跑进坤宁宫里的三阿哥!真不愧是父子,洛敏看着保成的背影,愈发心生怜爱。 一眨眼,当年顽劣成性的三阿哥做了皇帝,成了好几个孩子的阿玛,而他的孩子成活至今的却为数不多……不过这不足以构成洛敏心头的顾虑,他的时代还很长,他的家庭会越来越壮大…… 家庭,孩子,洛敏似乎明白了玄烨为何会对太子说那样一番话,他想让他们的孩子成为保成的小弟弟啊! 可是,距离她的第一胎还有两年,两年,若是没那么久便好了,历史,或许真的可以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翊坤宫中叙太子,年幼负任悯童真。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忽然发现上一章失去了三分之二读者……果然要虐一虐才有激情咩?还是亲们看不到?看不到的话把地址改成my貌似就能看的…… ------------ 71第七十一章 “宜娘娘,小弟弟呢?”保成牵着洛敏在翊坤宫里四处奔跑,洛敏脚着花盆底鞋,踉踉跄跄跟着,有些哭笑不得。 待保成寻遍上下未果,洛敏才笑着说:“太子瞧清楚了吧,我这儿哪有什么小弟弟?” 保成摸着小脑袋,似困惑,又似不甘心地嘟囔道:“可皇阿玛分明说宜娘娘这儿有小弟弟的呀。” 洛敏蹲□,问他:“你皇阿玛何时说我这儿有小弟弟的呢?” “唔,方才上早课的时候,皇阿玛和保成说的。” “那你皇阿玛是怎么说的?”洛敏循循善诱。 保成想了想,原原本本地回答她:“保成有哥哥,可是没有弟弟,乌库妈妈[1]说过,咱们大清要有很多很多小阿哥才能发扬祖宗们的基业,可是哥哥们都丢下皇阿玛去了,长生弟弟也不要我这个小哥哥了,保成想要小弟弟……” “所以你皇阿玛就让你来我这儿找小弟弟?”洛敏可怜这孩子,也感叹太皇太后对他的教导,对于皇家来说,子息旺盛固然重要,可往往会带来争储等利益冲突。看着眼前的保成,她怎么也不敢去想在玄烨的晚年,他的孩子之间会引发令人痛心疾首的争储风波,而太子也两度深受其害…… 这般天真纯良的孩子她怎么忍心看着他今后的人生毁于一旦……可是要改变历史又谈何容易?这么多年了,该发生的始终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呢?她想了想那些不堪入目的血腥场面,或许可以努力尝试一下,尽力尝试一下…… “宜娘娘?”见洛敏发愣,保成歪着脖子、转着小眼珠看她。 洛敏醒过神,笑道:“小傻瓜,你怎么会没有小弟弟?九阿哥和十阿哥不都是你的弟弟?”(此处九阿哥和十阿哥分别指未序齿时的两位皇子,而非胤禟与胤礻我。) “对哦!保成有弟弟!”保成恍然大悟,一阵欣喜,不过转瞬又撅起了小嘴,低下头道:“可是弟弟还小,不能陪保成一块儿玩。” 见他沮丧着小脸,洛敏转而安慰说:“阿哥们还小,当然不能陪太子玩,等阿哥们长大了,太子就是哥哥,哥哥要爱护弟弟,做弟弟们的好榜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学在一起,统统成为大清国的栋梁,让你们皇阿玛高兴,助你们皇阿玛继往开来,好不好?” “好!保成要做好哥哥、做弟弟们的好榜样!”一声响亮宣誓虽没有满汉群臣见证,但足以看到他的赤诚之心,也从他宣誓的这一刻起,洛敏于心中决定帮助太子平安度过一生。 洛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太子饿不饿?” 保成张开小小的手掌揉着肚子,难为情地嘻嘻一笑,洛敏莞尔,这般模样,当真与玄烨小时候一致无二。 洛敏起身拉起他的小手,“走吧。”随即又吩咐小霞让膳房做些小点心来。 * 东梢间的炕榻上,保成坐着吃了几块豌豆黄又起了玩心,随意摆弄着,倒是糟蹋了粮食,洛敏看了一阵,忍不住问:“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宜娘娘,您瞧,保成拼的是什么?”保成满脸兴冲冲地抬起头。 洛敏瞧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保成是拿做成菱形状的豌豆黄当七巧板在玩,她笑了笑,揣测道:“是金鱼?” 保成遗憾地摇了摇头,洛敏眉头微微一皱,“那是什么?” 保成乌溜溜的小眼珠“骨碌”一转,咧嘴一笑:“是慈宁宫里的金鱼!” 洛敏“扑哧”一声被这孩子逗得笑了,其实高足盘里的豌豆黄形状都是一样的,要能看出他拼的是什么多半需要猜度,虽说猜对了是金鱼没错,可没想到这孩子心思调皮得很,谁能想到是太皇太后宫里的那些金鱼呀。 见洛敏笑得开怀,保成更是欢喜无边,小眼眯成了一条缝,两排洁白的乳牙似乎闪着得意的光亮,令洛敏无奈极了。 吃饱了,笑够了,太子也累了,就着炕榻睡了过去,洛敏生怕他着凉,静悄悄把他抱进了寝室,盖好了被子。 侍候完了小主子,洛敏倒也有些乏了,单手撑着炕桌闭目养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鼻前热热地传来一股气,忽然睁开眼,顿时吓了一跳,哪知调皮的太子殿下正站在她面前,仰着小脑袋,一本正经地盯着她。 洛敏坐直身躯,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奇怪地问:“太子盯着我做什么?” “宜娘娘睡觉的样子真好看,不知道额娘睡着了会是什么模样……” 心倏地一跳,方才还笑得天真烂漫,如今睡了一觉竟又超乎年龄似地多愁善感了起来,洛敏不觉得奇怪,心想这孩子定是想他的亲生额娘了。 她抱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你额娘才貌双全,不仅在八旗子弟中,在整个京师也是享誉盛名的,她是个好皇后,举止有度、端庄大方,睡颜自然是比我好的。” “既然额娘这么好,老天爷为什么要把她带走呢?” “……”是呀,她这么好的皇后,老天爷为何要把她带走呢?这个问题洛敏也是想了很久很久,可她始终给不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说服保成的答案。 “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生来不详,所以才会克死额娘的?” 听他这么说,洛敏顿时大惊,急忙拉开他,与他对视道:“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 保成垂下头,低声道:“没人对我说,是我偷听来的……乾清宫的宫女、太监,他们好像对我很好,好像又很怕我,还偷偷摸摸说我是不祥之人……” 洛敏没有想到,一国的储君在乾清宫的生活竟是这般模样,内务府管教宫人再严,也阻止不了他们背地里乱嚼舌根。 “下人胡说而已,全都是无稽之谈,没有人是生来不详的,只能说是每个人的命数不同,天妒红颜,女子产子本就不易,你额娘难产而死与你无关,知道么?”洛敏心疼地捧着他的小脸,认真地告诉他。 保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洛敏这才稍微舒了一口气,“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找人送太子回去好不好?” 洛敏才说完,保成一下子拽住她的胳膊,“保成不想回去!” “太子想让你皇阿玛罚那些宫人不成?” “保成不想……”他摇了摇头,洛敏又说:“既不想他们受罚,太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几年在他皇阿玛的言传身教下,倒也能明白事理,只是孩子还这么小,已要他读书识字,继而明白做人的道理、做一国储君的道理……洛敏看着他幼小的身子也是实有不忍的,只是没有办法,他是仁孝皇后的孩子,是玄烨的希望,是大清国的皇储,他的一言一行,真比其他阿哥更为受人关注,也关乎到江山社稷。 洛敏吩咐小霞送太子回乾清宫,自己又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冷不防地,保成他扭过头喊道:“宜娘娘,保成改明儿再来瞧小弟弟!”说着,他眨眼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奔走了,小霞在后头追赶着,洛敏愣愣地站在风中。 小弟弟……孩子……如果她没有孩子,太子的路是否会更好走一些呢? * 太子离去后又过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太子经常来她宫里走动,翊坤宫的宜嫔娘娘和东宫太子关系亲密很快便传到了后宫各处。心思简单的,也就觉得太子喜欢往翊坤宫走;心思复杂的,或许就以为翊坤宫的宜嫔娘娘不甘心“辅佐皇后”,而想靠拉拢太子、令原本宠爱她的皇帝更加对她不离不弃,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抑或是——想做中宫娘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紫禁城中,各宫之间,围着数道宫墙,谣言很快便传入了翊坤宫。洛敏只觉得好笑,她自然是没有意愿成为皇后的,若是有,早在仁孝皇后进宫前,她便可义无反顾地要求玄烨立她为后,但她没有那么做,她向来都懂得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 可是嘴巴长在别人的脸上,他们爱说什么,洛敏无权阻止,即便拿着鸡毛当令箭,耍耍娘娘的威风,六宫之中尚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以及许多资历比她高的嫔妃,也轮不到她来做主。 因而,洛敏对此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散播的谣言也有理可据,毕竟坤宁宫中的瘟情尚未得到缓和,皇后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多数人都猜着皇后熬不过去了,有人想趁此李代桃僵,至于对象,除了身份尊贵的佟佳贵妃及温贵人外,想必只有“拉拢太子”、“固宠有方”的她了。 谣言止于智者,然而在很多年后,散播谣言的人才明白,无论多么努力,有些事情终究瞒不住主掌天下的那个人,他都安排好了,妥善地安排好了。 在谣言传播后的没几天,坤宁宫中发出丧音:皇后薨了。 春瘟终未能获得救治,又因多年心疾所累,皇后还是没能熬下去。当年与仁孝皇后同时入宫,因时势所困,遏必隆家的女儿未能中选为皇后,为此当年叱咤风云的其中三位辅政大臣也私下大发牢骚过,极度不满首辅索尼的孙女被立为皇后,可是又没人真正敢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愿。 好在钮祜禄皇后的品貌与质素均不亚于仁孝皇后,入宫后的十余年里,她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地位逐步上升,在仁孝皇后离世后,将后宫打理得有条不紊,甚至比仁孝皇后更为出色,也更能胜任为皇后,太皇太后对此也是赞赏有加。 玄烨的两任皇后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好皇后,只是命运弄人,她们都未能陪他走到最后,钮祜禄皇后更是福薄,入宫十余载,好不容易成为六宫之首,却得年不永,为期才不过六月,更不曾留下子嗣,当真是遗憾之至! 皇后薨逝,全国举哀,紫禁城的上空又笼上了浓浓的悲凉气氛。 大致过了一个半月,悲伤的气息才慢慢散去,因为人们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钟粹宫的乌常在怀上了龙嗣,已有两个多月。 大清入关以来,皇家灾星不断,从先帝爷的端敬皇后开始,接二连三,大清国的数个重要人物相继离世,玄烨的子嗣接连夭折,看尽大悲大凉后,已是欲哭无泪,而唯一能化去这份悲凉的,便是在生命消逝后,又有新的生命降临人世。 乌常在怀了龙嗣,最为高兴的并不是为父的玄烨,而是又将拥有重孙的太皇太后,这个为大清奉献一生的女主人最为在意的仍是先祖留下的伟大基业。 乌常在正当韶华,一朝复宠,再得子嗣,任凭她出身寒微,也叫后宫中没有子嗣的其余嫔妃艳羡不已。 原以为在得知乌常在怀孕后,对她颇有成见的尔珠会来翊坤宫大发一番牢骚,然而自上回意见发生分歧后,尔珠便再没来过,她只在孝昭皇后的梓宫前见过尔珠一面,尔珠的态度变了很多,仿佛是故意避着她,纵然她不愿来翊坤宫,可如此平静倒也不像她一贯风格,加之上回争执之间的泼辣言辞,洛敏不禁起了担心。 那日午后,阳光明媚,她决定走一趟钟粹宫。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后宫赏花多事端,心寒一重身空空。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乌库妈妈:满语曾祖母。 ------------ 72第七十二章 过了晌午,洛敏去了钟粹宫,本想与尔珠说说话,日子过了这么久,做姐妹的总不能以陌生人相处,何况当年占用了她姐姐的身体后,洛敏便把尔珠当成了亲生姐妹一般,对待她也像对待冰月那样。 姐妹和好固然重要,同时也想确保她不再嫉恨乌常在。她往钟粹宫走,不想刚到宫后苑正南的坤宁门,便与迎面而来的尔珠不期而遇。 洛敏停下步子,尔珠经身旁侍女阿露提醒,抬眼与她四目相撞,一别数月,两人再见倒好像显得生分了,一瞬间,姐妹俩隔空相望,尔珠下意识咬了咬下唇,洛敏知道,这是她每次做错事心里在懊悔,见此,不禁微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懊悔,尔珠说话直,有什么委屈从不放在心里,她知道她一直想为郭络罗家争得荣光,偏偏自己各方面都稍逊于她姐姐,便把希望寄托到了她姐姐身上,而她不仅令玄烨失望,也令尔珠失望了…… 所幸,如今她想得通透了,往后她也不会再做多余的事,不会再让他们失望。 洛敏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尔珠,“尔珠……你,近日可好?” 执拗了数月,终在姐姐的柔情问候中心软了,她想了想,终是说道:“妹妹一切安好,倒是姐姐,似是清减了不少。”尔珠瞅着她青颦微蹙。 “人说‘思念使人瘦’,还不是想你想的。”洛敏轻叹了一口气,开玩笑道。尔珠微微一愣,再瞧她轻笑一声,才明白是逗她来着,看到这样的姐姐竟令她宽怀一笑,这才是她姐姐郭络罗・尔玉啊! “难道不是想皇上?”尔珠眨眼笑她,又恢复了过往的调皮,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洛敏听后面上一红,此言不假,她对玄烨的思念总多过旁人许多许多……尔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来,姐姐已经与皇上和好了呢。” 洛敏沉默淡笑,不用回答也明白了,尔珠舒了口气,这下总算是太平了。 尔珠挽住洛敏的胳膊,其实,姐妹俩在不期而遇、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便已冰释前嫌。自家人,哪会真正记仇,戏里唱的都言过其实罢了。 姐妹俩慢慢走在坤宁门前的长街上,相互扶持着遛弯,洛敏忽然问尔珠:“对了,方才你是要往哪儿去?”尔珠笑容一滞,扭头望了一眼坤宁门,说:“前个月皇后薨了,在宫里引起的震动不小,如今快两个月了,该平静的也都平静了,闷了两个月,我也想出来遛遛……也想往西六宫走走。” 洛敏微微一愣,随即缓缓点了点头,是呀,快两个月了,极其悲痛的气氛也渐渐散去了,余痛尽管深沉,却依旧影响不了紫禁城中的正常生活,活着的人仍需好好活着。 “当真是造化弄人,孝昭皇后才继任后位半年便撒手人寰,后宫没了主,想必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尔珠忽而变得深沉,数月不见,好似一下子大了好几岁,而她说的这番话,似是意有所指。 洛敏狐疑地看向她,说:“许久不见,你倒也学会了‘多愁善感’。” “还不是跟姐姐跟久了。”尔珠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回去想过,姐姐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宫里不比盛京,就连喝口水都让人瞧着,可不就是要谨言慎行!” 尔珠的懂事令洛敏大吃一惊,但也为之高兴,至少她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也明白了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你能明白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那天我也有不好,说话太过,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你是因我不争气而迁怒了乌常在。”洛敏停下步子,拉起她的手,轻轻握着。 “姐姐这么说,尔珠却也有愧。”她垂下头,洛敏觉得奇怪:“怎么了?难道你还在怪我?” 尔珠摇了摇头,说:“是我脾气暴躁了些,今后我愿意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咱们性子耿直的尔珠愿意改性?” 尔珠沉默了片刻,忽而直视洛敏:“不瞒姐姐,其实我心里头早想着来找姐姐,偏偏前几日我偶感风寒。”她顿了顿,又道:“我的病正赶在春瘟的风头上,钟粹宫里的人个个都以为我得了和皇后一样的病,躲闪不及,更是谋划着将我送出宫去,就当我看透人心、毫无期望时,又偏是乌常在日夜为我送汤送药,起初我病得糊里糊涂,以为她猫哭耗子,可她日以继夜照看了我三天三夜,才知长久以来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得知这段日子尔珠病了,而她身为姐姐,却一无所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凝睇着她:“是姐姐不好,竟不知你病了,更不知你在钟粹宫里受了这苦。” “尔珠又岂会怪姐姐?大家的心思都在孝昭皇后身上,哪肯理会我这小小常在是好是坏,所幸只是寻常风寒,不然真怕连累了乌常在,毕竟我并不知晓她在照顾我时已有身孕……如若有何不测,我还有何颜面待她、待姐姐、待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啊!”尔珠说着,泪光滢滢,低下了头。 瞧她这样,洛敏怜惜的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她对乌常在的心情明显起了变化,而那乌常在,虽未曾对面接触,而今从尔珠口中也多半能够知道她是个心地仁厚、温柔体贴的女子,这段日子玄烨宠幸她想必也不无道理。 洛敏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对尔珠柔曼说道:“都过去了,如今宫中太平,想来他们母子平安,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倒是你,身子可好全了?” “膳食药饵,件件经心,自然是好全了,再瞧今儿天好,便想约乌常在出来找姐姐遛弯,不想她不在寝宫,我便自个儿出来了,之后就遇到了姐姐。” 洛敏了然地点了点头,出门遛弯散心,确实能排遣心中的气闷和忧伤,也能消消宫里的晦气,经此种种,尔珠也的确成长了不少,如今更为稳重了。 姐妹俩聊着天,不知不觉走到了琼苑西门,“离晚膳尚有一个时辰,我再陪你走走。”许是心肠作祟,洛敏总觉她面色欠佳,或许春日的景色能令她心情好些。 踏着彩石路面走进花园,绿树芳草、桃红李白掩映于山石之间,入眼即是这派欣欣向荣的春日胜景,两个满怀心事的人心情一下子就开阔了。 两人信步聊着天,走着走着便到了千秋亭,“累不累?前头便是千秋亭,走了这么多路,我扶你进去坐会儿如何?” 尔珠笑了笑,摇摇头说:“我哪有姐姐想得那般娇贵,不进去了,咱们再往前走走,别浪费了如此好的景致。” 洛敏见她兴趣盎然,便也没再多说,与她搀扶着顺着五彩斑斓的石子路继续往前走,然而才走几步,便瞧见两个身影正站在一丛西府海棠花侧说话。一个穿着嫩绿色绣花袍子,梳着两把头,鬓边簪着浅绿色的绢花,一双花盆底的绣鞋也是浅绿色的,绿莹莹的色调,和这春三月的天气很相称。旁边的那个一身淡粉的宫装,梳着大黑长辫,该是绿衣女子的侍女。 这一绿一粉,互相映衬,倒是颇像荷塘里出水的莲叶和粉荷花。 仿佛听到她们这边的脚步声,说话的人扭过头,洛敏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乌雅氏。 “嫔妾乌雅氏见过宜嫔娘娘!” “宜主子吉祥!郭小主吉祥!” 一绿一粉主仆两人,见是翊坤宫的宜主子便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洛敏免礼,乌雅氏这才直身抬头对尔珠微笑着颔首。 “本想寻乌常在一块儿遛弯,不想你竟早我一步。” 乌雅氏依旧一派恬静,微微低着头,说:“不想郭常在有意与我遛弯,我却自个儿来了这儿,当真辜负了郭常在一番好意。” “如今也不碍事,你我不是在此相遇了?若不嫌,可否一同?” “能陪着宜嫔娘娘和郭常在一同赏园,是嫔妾的福气,岂会有嫌?”乌雅氏浅浅一笑,却也受看,只是太过拘谨。 “乌常在礼数周到,可在我跟前也不必太过拘谨了,遛弯赏花本是为了散心,若是拘着,倒也辜负了一番春意。”洛敏看了一眼簇拥盛开的西府海棠说。 乌雅氏的心“咯噔”一跳,依稀记得这番话皇上也曾说过,皇上与宜嫔心意如此相通,难怪宜嫔圣眷优渥。念头一闪,她含笑点头,尔珠早已被满目春荣吸引了去,“姐姐说得对,都是自家人,自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乌雅氏低头细细咀嚼着“自家人”三个字,心底划过一丝暖意,她是有多久没有体味家人般的温暖了…… 她心里深深感触着,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一双精致的花盆底绣鞋完全暴露在洛敏面前,洛敏忍不住说:“你如今有孕在身,前三个月得格外小心,往后若要出门,也得换双平底的才是。”纵然眼前的女子与她侍奉着同一个男人,可她腹中毕竟怀着玄烨的孩子,爱屋及乌,想她又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还是得小心翼翼照看着,“你叫什么?”想着,她又问乌雅氏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低头恭顺道:“回宜主子,奴才雨妞儿。” “雨妞儿,好生扶着你家小主,若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 “是,奴才谨遵宜主子教训!”说着,她便走上前一心扶着自家小主,从头到尾恭恭敬敬,不做半句多言。 三位主子并排走在前头,聊着天,除了雨妞儿陪侍在侧,小霞与阿露均跟在身后,一路交谈倒也娴静,尔珠偶尔开口大赞花园美景,洛敏时不时附和着,乌雅氏从容微笑。 从交谈中发现,乌雅氏确实是个仁厚温柔的人,虽说不让她过分拘谨,但始终守着规矩,如此懂得分寸的人,难怪连脾气暴躁的尔珠都能收服,更不用说她今后的生涯了。 “姐姐,咱们去那边瞧瞧!”不知不觉,她们已从千秋亭走到了万春亭,尔珠指着亭西那一丛丁香花兴奋道。 洛敏知道尔珠最爱丁香,每回瞧见了必然最为欢喜,还没等她开口,已见尔珠撒腿奔去,那股子神采飞扬,哪像大病初愈的人啊! 洛敏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忘喊道:“慢着点儿!” “嗳!” 见她开心,洛敏心里也舒坦,笑了笑,扭头看向乌雅氏,“你瞧瞧她,为了看花,都顾不得咱俩了。” 乌雅氏握着素帕掩嘴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觉眼前一黑,惊恐道:“娘娘小心!” 然而,乌雅氏这一声提醒终是迟了一步,洛敏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脚下“呱嗒”一声,木底花盆嵌在彩石之间,一崴,整个人侧身倾去。 听到叫喊,尔珠哪还有心思去看那丁香花!撒腿拼命折返,待回到原地,只见洛敏倒在石路上,而乌雅氏正蹲着身子扶着她,满脸惊慌。 “姐姐!”尔珠扑倒在她面前,“发生什么事儿了?”她看到洛敏脸色惨白如纸,顿时惊慌失措,伸手又不知该做什么,只能拼命地问。 “方才瞧你先走,你姐姐与我不过说了两句话,谁知半路冷不防蹿出一只黑猫来……是我不好,顾着自个儿,也没警醒着……”乌雅氏一心自责,尔珠张了张嘴,要是换做从前,她定会责怪眼前的人,可后宫的人养猫养狗纯属正常,没理由去追求究竟是谁的过错,当务之急,是照顾姐姐的情况才对! “别自责……亏得你方才提醒,若再迟一步,只怕要伤了那猫。” “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顾着那东西的死活!”尔珠痛心骂道。 “它也是无意,我只是摔了一跤,你扶我起来也就没事了。”洛敏一脸沉静,哪知尔珠才扶她起身,便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她下意识捂住腹部,乌雅氏低头一看,吓得面如死灰,连退了两步,“血……” “血?怎么会有血?”尔珠也吓了一跳,再看洛敏的脸色、唇色,大叫道:“老天爷,出大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天命难违儿孙殇,太皇太后相劝慰。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两天我也病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这一章有木有写歪,亲们先凑活着看吧、、往后再修改……关于大家的意见或建议我都会一一整理的,登录状态下留言超过25字的亲也都送分了,要是有遗漏的一定要和我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请大家多多担待了…… ------------ 73第七十三章 翊坤宫从里到外,走进走出,忙忙碌碌,皇帝才在乾清宫用过晚膳,还没来得及翻牌子,便听人匆忙来报,翊坤宫的宜主子大事不好。当即,皇帝甩手一挥,大银盘“咣当”落地,粉地绿头牌也都撒了一地。不等太监说明情况,单凭“大事不好”四个字玄烨似乎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几乎是凭着本能、甩开一切,冲向翊坤宫! 一路上,皇帝所经之地,宫人们见到圣驾尚未回避或来得及行礼,皇帝的身影顷刻消失,自他们进宫以来,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焦虑的帝王! 此时此刻,他的耳边只夹杂着风声、脚步声以及自己越来越紧、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当他大步流星、跨着匆忙的脚步赶到翊坤宫,只听她居住的寝殿传来阵阵哭喊,他的心一下子缩得更紧了。 玄烨直奔到正殿寝宫,里里外外的宫人、太医向他行礼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一头冲进寝殿。只见脸色本就不红润的她此刻正惨白无色地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安详睡去的……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要奔到她床前,可她床前跪着一个人,嘤嘤啜泣,不停地自责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玄烨没有听懂,却也较适才清醒了几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直逼因啜泣而颤抖不已的尔珠,“你姐姐好好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大声一喊,没有顾及昏迷之中的洛敏。 “请皇上降罪嫔妾……是、是……”尔珠又伤心又害怕,语不成句。 玄烨奋力一甩手,又问跪在殿外的太医:“你来告诉朕,宜主子得的什么病!” 那太医方才乍一见皇上的样子,早吓慌了神,就连脸也黄了,再经这一吼,双手止不住哆嗦,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脖子滚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回道:“回皇上,宜嫔娘娘并非身染疾病,而是……” “而是什么?还不快说!朕生平最讨厌说话吞吞吐吐的人!” 太医吓得赶紧磕头:“是小产!宜嫔娘娘小产了……” 心剧烈一颤,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小产……怎么会这样……他们有孩子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心从未平静,现下又更加乱了,无法思考,只是将心底的痛与怒撒向噤若寒蝉的小霞:“你!”他伸手一指,小霞“扑通”跪下:“请皇上开恩啊!奴才该死,是奴才一时大意,才让主子在花园里摔跤,可奴才真不知道主子已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啊!” “不知道?你是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平日的起居难道都看不出来吗!”这位圣明的帝王似乎是失去了理智,小霞百口莫辩,当觉得自己怕是没有活路时,寝殿传来一声咳喘,昏迷的人终于苏醒了。 玄烨也在这一刻清醒了,他奔向她床前,挥开尔珠,紧紧握住她冰凉几近透明的手,不住地喊着“敏敏”,尔珠哭得伤心,听得也糊涂,根本不知道皇上喊的是谁。 玄烨吻着她的手指,又放在脸颊轻轻摩挲着,等着她慢慢睁开眼睛。当她醒来时,除了他的呼唤,屋子里非常安静,没人喊,没人骂,似乎哭声也停止了,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便是一场空。她累极了,就连睁开眼皮也费了好大的力气,然而在看到满屋淡淡的黄光和黄光中浮现出的那张熟悉的、焦虑的、心痛的面容时,才恍然这仅仅是一场梦,他还在。 原来她一觉睡去,不知不觉天也黑了,琉璃宫灯穿过窗棂,投射在雪白的东墙上,把一屋的空气都染得昏昏黄黄,眼前的景物变得恍恍惚惚,她都看不清他的脸了。 洛敏定睛望着玄烨,一脸惊讶地说:“我怎么睡着了?你又怎么来了?”她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可是下盘丝毫使不出力,又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溜走,把她的精力都带走了。玄烨见此,连忙把她按住,她又浑身无力地颓然躺倒,笑着说:“真是不争气,竟又病倒了……哦,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你才赶着来看我的吧?想必是刚刚在花园里吹多了风,多睡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别离得我太近,会传染的。” 玄烨背转了脸,让守在屋里的人一并退出去。 “你怎么让他们都走了?我如今病了,也该留小霞来照顾……哦,你是怕他们也会被感染,对吗?” 玄烨双肩耸动,就是从背后看,也能发现他在哭泣。 “玄烨,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还是你不想看到我病怏怏的样子?很丑,对不对?不想看,那你赶紧回去吧……哪天等我气色好了,我再来见你……” 玄烨再也忍受不住,转过身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丑……一点也不丑……不许胡言乱语!” “要是不丑,为何要哭呢?” “哭吧,哭出来吧,让那孩子早登极乐,少受人世间的苦痛。”玄烨无法忍受她如此镇定,她怎么可以如此镇定?怎么可以把所有的痛埋在心底?她到底想做什么?她想活活逼死自己吗! “玄烨,你在说什么?我大概是病糊涂了,竟听不懂你的话了……什么孩子?什么苦痛?我又为何要哭?” “孩子没了,咱们的孩子没了!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哭出来,别再憋着自个儿了啊!”玄烨放开她,又紧紧拽着她的双肩用力晃着,求她清醒,求她释放压抑的自己! 洛敏痴痴呆呆地对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笑容,他的每一句话仿佛在她心窝子上捅上一刀,痛得难以呼吸,紧接着,她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倒在玄烨怀里,失去了知觉。 玄烨大惊,搂着她大声拼命朝外喊:“太医!太医!” 皇上只是让他们退下,而没有让他们离开翊坤宫,一听到动静,那太医火速跨进寝殿,又等皇上下了指示,方敢跪上前。他低着头,取出一块布帛垫在洛敏的手腕上,又伸出三根手指按在洛敏的脉上,竭力调平自己的气息,细细诊脉,过了片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道:“禀皇上,娘娘是刚小产,气血虚弱,劳累过度,加以急痛攻心,才会一时昏厥。待臣开一剂补血益气、舒胸顺气的汤药,按时服下便会好的,请皇上放心。” “放心,你叫朕如何放心……”玄烨怒气难消,但折腾久了也累了,无力再骂这些臣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罢了,下去煎了药赶紧送来!” “嗻。”太医退去,玄烨扭头看向一动不动的人儿,她看上去憔悴极了,生怕风一吹就没了,这是她回到自己身边后,头一回令他感到如此惊慌,以致黎明破晓他都不曾踏出翊坤宫宫门半步,而是一直守着她,等她醒来。 再一次痛恨老天爷的不公,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们!他爱新觉罗·玄烨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不要他,额娘不要他,两位皇后也不要他,他可怜的孩子们又接二连三地相继夭折,如今又轮到他们的孩子了…… 老天爷,玄烨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对待玄烨! 玄烨在心底拼命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过了整整一夜,他整个人都憔悴了,梁九功来催他上朝,他不理,大臣们正等在乾清门,皇帝迟迟不出现,众人猜测纷纭,只怕龙体微恙,或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可是再大的事,也比御门听政重要么?皇帝亲政以来,除了圣寿、万寿以及元旦等重大日子,几乎从来没有废政之举啊! 而皇帝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终是惊动了慈宁宫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已不问朝政数年,偏偏今早在她梳妆之时,有人来报皇帝没有去乾清门听政,细问之下才明白昨晚后宫之中发生了大事。 难怪她昨晚眼皮跳个不停,心也跳得特别厉害,原以为早早歇下睡一觉起来就会没事,不料那真是不祥之兆--那是她的曾孙没了啊! “太皇太后驾到——”太皇太后听闻风声,心痛之余当然更为大局着想,皇帝罢朝,难道他想重蹈前明、重蹈他阿玛的覆辙吗! 太皇太后带上八名宫女、八名太监,火速赶到了翊坤宫,趁着天下还没有大乱,她必须把她的孙子请到朝堂上去! 听到皇祖母来了,玄烨恢复了精神,底下的人打千的打千,躬身的躬身,皇帝也没忘给皇祖母请安:“玄烨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听他声音不比昨日洪亮了,身子微微一抖,想要斥责也着实不忍心啊! “哀家来瞧瞧宜嫔,唉,这孩子也确实可怜,你宠着她,可一直无果,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怎晓得一不小心那么一摔就摔没了……皇帝你也别太伤心,所幸你们都还年轻,只要惦记着,还怕今后子息无望么?”太皇太后一反常态,没有用教授帝王的那套长篇大论来教训他,而是以一个老者、过来人的身份苦口婆心地劝说:“去吧,别让大臣们久等了,我帮你看着她,保证到头来还是完完整整的。” 玄烨抬头望着眼前六旬过半的老太太,那是为大清奉献了大半生的皇祖母啊!一瞬间,祖母的一言一行、讲授的每一句话、她老人家最为宠信的侍女苏麻喇姑慈善的教导……一切的回忆逐一浮现眼前,他清醒了,扭头看了一眼榻上的病弱女子,若她醒来,定也不想自己为了她而荒废朝政……他不是父皇,她也不是端敬皇后啊! 太皇太后看到了孙子脸上的觉悟,顿时舒了一口气,她从来都没有看错,她的孙子强过他的儿,他日定能创下一番伟业,雄踞于宇内四海! 在太皇太后的郑重目光下,玄烨终是理了理微乱的衣袍,最后看了洛敏一眼,才舍得告退去上朝。 看着他离去,太皇太后才让苏麻喇姑扶着走到洛敏床前,轻轻地坐在床沿边上,望着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怜惜的同时又回忆到了很久以前。 宸妃是她亲姐姐,董鄂妃是她好儿媳,她对她们都知之颇深,也十分喜爱。只是她们一个夺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个占据了她儿子的心,无论作为妻子还是婆婆,她又怎会不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憎?但她自己注定是不同一般的女子,她懂得如何把这样一种厌憎的情感限制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如今换了宜嫔也是一样的。 原以为她的乖孙只会把心思都留在那丫头心上,那时她也曾害怕过、担心过,生怕宫廷的悲剧又将上演了,可到后来,看着他后宫和睦,心里总算放心下来,毕竟他不是福临,而和硕端敏公主只能成为他年少时的一个梦罢了。直到这丫头的出现,除了脾气,她身上没有一丁点像那丫头,可皇帝就是把她宠上了天,好在这丫头还算懂事,没有恃宠生娇,不足以对皇家构成危害,但对皇帝的影响仍是可大可小…… 太皇太后看着昏迷不醒的洛敏,大大叹了一口气,对她的侍女说:“苏麻喇姑,让他们好生看着火,等这丫头醒来,我好喂她喝药。” “哪里需要您亲自来,还是交给奴才来喂吧。” “去吧。”太皇太后摆摆手,“这丫头皇帝宝贝得很,我也不能让她再有半点闪失,失去的毕竟是我的曾孙,我这心里也难受,去吧,让我照顾着我的孙媳妇吧。” 苏麻喇姑想着太皇太后许是思念起了她夭折了的那些孩子,触景生情,才不顾皇家尊卑,苏麻喇姑体察老祖宗心思,也不再劝阻,领命退了出去。 之后,太皇太后倒是真的一直守着洛敏,直到皇帝退朝,才回到慈宁宫休息,只是照看了一上午,洛敏始终没有醒来,那药始终煨着,却没机会喝。 这次洛敏因小产病倒,整个翊坤宫似乎都病了,足足一个月,直到出了月子,太子来了,她才舍得下床走动。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殇子得子雨中情,雨过天晴又一年。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我觉得太子在我的文里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 74第七十四章 洛敏出月子时,过了谷雨,入了立夏,天气渐渐由暖转热,翊坤宫里却始终冷冷清清、冰冰凉凉。这一个月里,她身子虽有大好,但郁结于胸,难以抒发,时常把自己闷在屋中,不接客待人,就连皇帝来了也是闭门不见,只有太医按时来请平安脉以及小霞时刻贴身侍候着。 这日铅云低垂,她依旧木愣愣,却出奇地起床了。这一举动,无疑是侍女们千盼万盼才给盼来的,自是喜难自禁,也终于能在这宫里正常欢笑了。小霞服侍她梳洗完毕,搀扶她坐在炕上的软毡靠座上,又忙叫人将事先备好的银耳汤、莲子粥用带耳的青瓷小碗盛着一并奉上,这些都是她平日惯用的早点,小霞没有忘记,每日准备着,等着她喝。 前大段日子她胃口不佳,总喝两口便命人撤了,今儿却将银耳汤喝尽,然后捏着小银匙慢慢搅着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身子大好,今儿个吃东西特别香甜。”小霞高兴地说。 洛敏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粥,小霞也沉默住了,一心一意站在旁边伺候着。就在这当口,屋外来人禀报:“主子,太子来了。” 洛敏手上一顿,不小心把粥搅到了衣袍上,小霞见了即刻扯下帕子去擦,所幸留的不多,拭去了也不碍事,只是主子难得在听到太子来时会作出这般失神的举动。 “主子,可要传太子进见?”小霞小心翼翼地问她。 洛敏继续喝粥,低头沉默,小霞心领神会,朝门口的太监顺子说道:“主子身子抱恙,不便见客,让太子回去吧。” 小顺子“嗻”了一声,随即离开,只是不久又来禀报:“禀主子,太子不愿离去,说是一定要见到您!” 小霞皱紧眉头看洛敏示意,可她始终不做表态,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不是她不愿见到太子,只是怕见了引起自己的伤心事,她曾试想保太子平安而不愿怀上孩子,可当那孩子不经意间来了,她又无比渴望……许是那孩子在怪额娘如此狠心,才要拿牺牲自己来报复与她。 没了孩子就等于没了心头肉,她封闭自己的心,将所有与她关系亲近的人拒之门外,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如何面对……玄烨。 “主子,这天眼看就要落雨了,您瞧……”小霞望了望窗外,仿佛能够看到乌云已从东角楼飘到了翊坤宫上头,一脸焦急。 洛敏不动声色,顷刻间,这雨说下就下,哗啦啦,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并不担心,小霞虽在她身边侍奉多年,但始终是个急性子,太子若有什么差池,翊坤宫上下必然遭殃,她“扑通”跪在洛敏跟前,苦苦恳求道:“主子,奴才求您了!求求您说句话吧!” “主子,太子还在宫外,看妈来寻人,可太子就是不肯离去啊!” “主子,太子弄破了伞,这会子正在大雨里淋着呢!您瞧,这要是淋病了可怎么了得!” “……” 宫女太监纷纷前来通报,一声一声无不敲打在她的心房,也如尖利的锥子一下一下狠狠刺穿着她的心……那是仁孝皇后的孩子啊,那是仁孝皇后拼了命留下的孩子啊,她怎么能够这样对待太子?她这是要太子给自己苦命的孩儿陪葬吗! 那一锥子似是把她刺醒了,“哐当”一声,她夺门而出,小霞紧追而上,两名太监打起大伞护主,当她快步走到宫门口,只见那孩子一双单薄的膝盖跪在雨里,她的心头“轰隆”一响,冲到雨里,把太子紧紧搂在怀里,“傻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傻……”太子浑身发抖,脸上却笑着,“宜娘娘,您终于肯见保成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雨水沿着额头滑落到了洛敏脸上,泪水与雨水混在一块儿,她的心,痛极了! 忽地,洛敏抱起太子,飞快奔向自己的寝宫—— “小霞,快!准备热水、姜汤!”她一边替太子除下湿透的锦袍,一边吩咐小霞,想了想始终觉得不妥当,又急急忙忙地说:“再去太医院请孙太医来!” “是!”小霞正要离开,太子却拉住了洛敏的手,央求道:“不要太医……保成不要太医……” “傻孩子,你淋了雨,受了寒,不请太医来瞧瞧,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好?”洛敏为他捂好被子,从里到外盖得严严实实。 虽说过了立夏,可这老天爷时常阴晴不定,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这时令也是病症高发的时候啊! “可保成怕吃药……”保成努着小嘴,就是不肯妥协。 洛敏坐到床沿,安抚他:“是我不好,害太子淋雨,淋了雨容易生病,太子若有什么闪失,你让我如何向你阿玛交代?太子不想我出事对不对?” 保成用力点头,洛敏莞尔一笑,这是她这一个月里第一次笑。 她摸着保成的额头,说:“既然如此,那太子就要乖乖的,乖乖让太医看,乖乖吃药,若怕药苦,我让下人准备点心,是太子最喜欢的点心,好不好?” 保成看到洛敏笑了,心想又有点心吃,便也不去在乎太医是否会开一剂苦药,懂事地点点头,洛敏放下心,扭头示意小霞下去做事,小霞离开后,又进来一名面生的宫女,洛敏正把心思放在保成的身上,没太在意她。 “主子,您方才也淋了雨,奴才侍奉您更衣。”那宫女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洛敏却看着保成的湿衣裳,说:“先把太子的衣裳拿去烘干吧。” “可主子您……” “去吧。”洛敏一意孤行,如今太子的一切比什么都重要了。 “是。” “宜娘娘的衣裳也湿了,您都替保成换了,您怎么还穿着呢?”保成天真地看着洛敏,她又怎会看不出这孩子在为那宫女说话呢! 洛敏笑了笑,说:“既然太子这么说,那我去换件衣裳再来看太子,可好?” “嗯!”保成咧嘴一笑,躺在她的被窝里,身子早已暖和了。 忙里忙外,洛敏由那宫女换了衣裳,不知不觉已到了晌午,雨停了,太医也来瞧过,声称太子并无大碍,只需喝上一剂安神祛风的药便可。 洛敏落下心头大石,太子就这样留在她的寝宫,直到晚膳时分,他的阿玛踏着夕阳也来了翊坤宫,冷清的一个月总算有了人气,一家团圆的和气。 还没来得及出寝宫迎接,玄烨已迫不及待地跨了进来,“保成给皇阿玛请安!”玄烨免了礼,又急煎煎地看向站在边上的洛敏,握住她的双手:“起身了,你果真起身了!”他的表情又想哭又想笑,左右细细看她,又低头看看笑嘻嘻的太子,他就知道,唯有太子可以解她心头之忧! 他早该想到的,可是他的心乱透了,没有想到让太子前来,可这孩子却独个儿来了,当他忙完政事问起,才知道太子到了翊坤宫! 而当她再见玄烨,亦是掩饰不了心底的澎湃,不顾太子在场,扑进他的怀里,哽咽道:“对不起……我把我们的孩子弄没了……对不起……” 玄烨心下一悸,伸手摸着她的发丝,“傻瓜,我从未怪过你,何必令自个儿苦苦受罪……这一切都是命数,咱们还年轻,将来必定儿孙满堂,而如今,我想太子有你照顾,我也便心怀宽慰了。”玄烨放开她,紧握着她的手,认真地告诉她这个早已想好的决定。 然而洛敏浑身一颤,继而说:“一直以来我都待太子视如己出,只是未免招人口舌,抚养太子的重任仍需你来操持。”说着,她又看了一眼保成,保成抱住洛敏的腿,可怜巴巴地说:“宜娘娘不想抚养保成么?” 洛敏蹲□,拉着保成的小手,说:“我又怎会不想抚养太子?只是宫里的娘娘很多,她们都很喜欢太子,都想抚养太子,太子想想,若是太子喜欢的东西让人夺去了,会作何感受?” “保成自然会不高兴、会难过!”保成由衷回答,随即恍然大悟:“哦,保成明白了,宜娘娘是怕其他娘娘不高兴,怕她们难过,对么?” “太子真聪明。”洛敏轻点了一下他的小鼻头。 “那以后没有那些娘娘的时候,保成可不可以叫宜娘娘‘额娘’呢?”保成又问。 洛敏沉默,玄烨却替她回了,“可以,太子听着,从今往后,朕是阿玛,翊坤宫的宜娘娘便是你的额娘。” 言罢,洛敏惊讶地看向玄烨,只见他满脸慈祥地笑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也许她该试着接受,自她小产那刻起,便不该再相信历史了,她的到来始终是个变数,往后她会和玄烨一同抚育太子,她亦会竭尽所能保护太子,保护这个对她真心真意的孩子! 保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笑容在脸上一点一点绽放,没等洛敏开口,他已对她甜甜地喊了一声“额娘”。洛敏心头一暖,热泪盈眶,原来,在她的内心深处,渴望这一声“额娘”已经许久许久,久到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这样的念头的,而此刻,这一切都如愿了,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却也换来了天下最可贵的太子。 洛敏搂住太子,这一生,她必将无比疼爱这个孩子! 看到她如此幸福,玄烨皱了一个月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他命人传膳,今夜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团圆之夜。 就这样,太子待洛敏如亲母,洛敏待太子如亲儿,他们一同平安地度过了康熙十七年。 这一年的下半年,钟粹宫乌雅氏诞下一子。 那日小产后,乌雅氏亦是受了惊吓,因孕妇见不得血光,无法上门慰问,而被人请回了宫中定惊。但是乌雅氏时常惦记着翊坤宫的情况,不止一次地派人上门慰问,洛敏心领宽慰,也曾几次去探望过她,终于,她顺利地诞下了大清国的小皇子,唯一令洛敏分外留心的一位皇子。 乌雅氏诞下皇子后的一个月,即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太子出痘,引起朝廷内外、阖宫上下巨大恐慌,然而皇帝爱子心切,近半个月内,命各部院衙门奏章俱送内阁,自己则全心全意看护在亲儿身边,陪伴太子度过病危期。洛敏亦是每日前往乾清宫与玄烨共同照料太子。 终于,太子平安度过病危期,人们欢天喜地过了大年,转眼,康熙十八年。 康熙十八年正月,前线来报平定三藩之乱初步告捷,皇帝御午门宣捷。直至春三月,喜讯频频来报,皇帝大悦,为鼓励前线将士,振奋人心,皇帝决定按照大清传统、出发前往保定行围。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要去保定县行围了,内容还在想,大家有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呢? ------------ 75第七十五章 阳春三月,风物宜人。绿意盎然如海、芳草芊绵如山的保定县迎来了春游射猎的浩大队伍。龙旗猎猎,画角长鸣,九城戒严,八旗千军,黑骏玉骢,车轮辘辘,矫捷欢快的急沓蹄声振响阵阵銮铃,把欢快的一串串铃响飘洒向一望无际的黄土壅道之上。 保定,大清八督之首,为“冀北干城,都南屏翰”,史有燕国、东周中山国在此立都,素有“京畿重地”之称,更是北控三关,南达九省,地连四部,雄冠中州。 此次皇帝保定行围,因没有南苑那般城垣回环,也没有行宫数处,只能于射猎路径游走扎营驻跸。皇帝仪仗未直接驾幸保定,而是途径永清县及霸州两地,皇帝接待当地防守尉、营游击以及知县,勘察当地民情。直至第三日才出发驻跸保定县十里铺村,往后有四五日皆在此驻跸行围。 数年过去,洛敏已许久未随玄烨外出行围,以前也不过在位于京师之地的南苑或沙河行宫行围游幸,却从未离开过京师。而在这次的行围队伍中,除了皇帝以及负责保护皇帝周全的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外,扈从的便是几位朝中名赫响当的御前大臣。当然,随行女眷亦不曾落下。素来圣眷优渥的宜嫔自不必说,皇帝亦是带上了如今主事后宫的懿贵妃。 懿贵妃本为皇帝生母幼弟佟国维之女,即皇帝之嫡亲表妹。是以孝康章皇后得年不永、皇帝当幼冲之龄、辅政柄国,为夺实权亲政故而太皇太后为其择婚,当年除索尼之孙女、遏必隆之女入侍宫中,为推孝康章皇后恩,亦选佟国维之女入宫。因同具母家血统,皇帝与贵妃分外亲厚。 懿贵妃随驾出行洛敏并不意外,只当她是玄烨表妹,如今又主事六宫,理应另眼相待。除此之外,懿贵妃本人亦是带来了平日亲好的几位嫔妃,如安嫔李氏、成嫔戴佳氏以及端嫔董氏。而洛敏,除了身边侍女,无人陪伴,只因尔珠有了身孕,留待宫中,章佳氏又不喜远游外出,新晋为德贵人的乌雅氏因思念幼子而决定留在宫中,如此一来,洛敏当真落得个形单影只。 幸而她还有玄烨陪在身边,不至于太过孤单,只是这一路上贵妃因水土不服而抱病在身,玄烨为表关怀便时常前往贵妃营帐探望,今日亦是如此,都已过晚膳时分,洛敏时时向外观望,却始终不见玄烨身影,也终能体会衷肠相思、心里不是滋味。 今日晚膳时,她进得并不香,除玄烨不在外,也因她心中念着紫禁城中的太子。太子已有六岁,换做他阿玛,当初已能跟随先帝爷行至沙河与诸皇子比试射箭,且三发三中并得御赐黄马褂。然去岁年底太子发痘,虽已痊愈,但太皇太后念其年幼,不忍其随驾远游,便留于宫中由她老人家亲自照看。 太子不在,玄烨又在贵妃营帐之中,这心底的酸与苦怕是只能外出行走一番方能清肃一二。 “小霞。” “奴才在。”小霞袅袅上前,洛敏道:“我想骑马,为我更衣。” 小霞微微讶异,前两日主子骑马都有皇上陪伴在侧,今日怎突发奇想独个儿骑了? “还愣着做什么?”洛敏催着她,小霞即刻“嗻”了一声,忙取了一套窄袖戎装替她换上,只是还没为她牵马,她已只身绕过自己快步走出营帐,待小霞反应过来,洛敏已跨上马背,策马而去。 劲风拍打在耳边,她不管不顾,一如那一年,她亦是这般释放自己,但愿风能带走她心中所有的不快。玄烨不愿她做“贤妃”,那她便只能做一名“妒妇”。 马儿越走越远,才到保定一天,她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只能任由胯/下的骏马带她飞驰而去,谁知竟到了一处旷世佳境:山石林立、瀑布挂川、芳草萋萋、桃红乱飞……一派春荣佳景跃然眼前。她被眼前的景致所迷幻,惊呆之余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下了马,任由那马儿在身后吃草,她一步步靠近山泉,透着山涧一股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发鬓,微微打起了卷儿,斜阳映面,宛如碧桃初妆,令她既妩媚又娇俏。 山涧水流澄澈能见底,她蹲身坐在一块矗立清泉之中的青石上细看潺潺水流缓缓而去。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洄,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1] ……不知不觉竟吟诗抒发,心境却那般悲凉,她亦不曾想有人会与自己相附和,而这声音,低沉却有些熟悉……洛敏惊恐抬头,与那来人四目相撞,他未着戎装,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织锦便服,服上绣的大多是云纹鸟兽一类,乍一眼便也能瞧出他若非王公大臣,定也是位贵族子弟。 洛敏初看他是惊愣,再瞧便是惊喜,她万没有想到,多年过去,她竟能在此与他重遇,更没有想到他也会在此次的行围队伍之中! “臣耿聚忠,参见……宜嫔娘娘!”就在洛敏为这重逢感到惊喜时,耿聚忠亦是一愣,然而转瞬即逝,他立刻诚惶诚恐地单膝跪地行礼。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为纾解怀抱而寻得一方净地,竟在此遇见宫中女眷。 皇上所携女眷非宫女即是嫔妃,而瞧眼前女子装扮非同寻常,心想定是一位贵人抑或主位娘娘,再回想前两日与皇上结伴出游的女子亦是此番装束,当即便认出了她。 当发现独自坐在青石上吟诗的女子竟是当今圣上的宠妃,为人忠厚老实的他当下便受到了惊吓,同时也毕恭毕敬下跪见礼,而方才那份游赏山水间的舒怀之情亦是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聚……耿大人不必多礼。”洛敏没有疑虑他为何认得自己,倒是差点不胜欣喜地脱口如儿时那般叫他名字,幸得她反应及时,明白如今身份有别,即便叫了她也不再是公主之躯了,那样只会令他徒生困扰与恐惧吧。 相见却不能相认,洛敏不禁心生惋惜,她多想问问他,他与冰月的女儿如何了……自她与玄烨相认,自玄烨与她道出冰月与耿聚忠育有一女之事时,她便一直记挂在心,只待他日三藩之乱平定,玄烨便可带她出宫、抑或是传洛洛进宫,与她见上一面。 可惜的是,三藩势力锐不可当,平叛动乱已有五年之久,朝廷虽占上风,却始终未将其连根拔起。而耿聚忠虽忠于朝廷、忠于皇帝,可毕竟是耿精忠的兄弟,哥哥叛乱,弟弟在朝中又岂能如当年那般意气奋发?即便玄烨再器重,如今却也只能给个“太子太保”的虚衔,实际上他并非太子之师。至于此番随驾出行,想必也是皇恩浩荡吧。 洛敏看着耿聚忠,心中的情绪变幻莫测,耿聚忠心知不得同宫眷私下相见,便告退道:“方才不知是娘娘在此吟诗,臣打扰娘娘雅兴多有冒犯,请娘娘恕罪。臣尚有事务在身,先行告退。” “耿……”“大人”二字尚未说出口,耿聚忠已转身离去,徒留洛敏一人愣愣地站在身后,心思复杂。 就这样,不期而遇,又是匆匆一别,洛敏终是没能多问他一言半语,同时也感叹物是人非,儿时的欢乐以及在茶楼的畅所欲言终究是如这清泉一般,难以逆流而上,回不去了。 耿聚忠一走,洛敏也没了来时的兴致,再瞧天色渐暗,她便骑了马准备回去,马蹄得得的响声与那山泉叮咚掩盖了仅仅一丝丝风吹草动。 * 那一厢玄烨刚刚散朝、用罢晚膳,见懿贵妃身子大好便飞身奔向洛敏的营帐,怎知来了只有她的贴身侍女站在帐前,而她却不知所踪,问了才知她骑马散心去了。他一时困惑,前阵子都有他陪伴在侧她才想到骑马,因为她告诉他曾在蒙古时,她亲身经历了一场马上惊险,至今未敢单独骑马,现下却说她出去散心,他立时急了。 于是,玄烨不由分说,叫人牵了他心爱的骐骥,翻身奔驰而去寻她!皇上孤身骑马担心的是底下大臣,见皇上形色匆忙,数十名侍从、侍卫亦是奋不顾身追随而去。只是未行太远,他忽地手上一收,勒住缰绳,那马嘶鸣了一阵便被带住了。庞大的侍从队伍也随之停下。 玄烨坐在马背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斜晖脉脉,她一身戎装窄袖,上下一色绯红,恍如落霞飞入人间。 眉宇间的急色瞬间敛去,他扯辔踱向那朵美艳的红云,洛敏看到他带着一大群人骑马而来,亦是惊呆了,直到他停下,洛敏才醒过神,正要当着众人的面翻身下马向玄烨请安,玄烨连忙笑着做手势拦住:“不必不必,上上下下也麻烦。你不是不敢骑马,今儿怎一个人出来了?叫我担心!可有伤着哪里?” 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毫无一点君威可言,洛敏深知他对自己是真心紧张,也就不再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了。“皇上挂怀,嫔妾不敢当啊!再说我哪有你想得那般娇贵,原以为我这心里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可这会子骑了也没事儿,放心吧。”洛敏笑语盈盈,边说边催马上前,与他并骑。 玄烨微倾上身,靠近洛敏,轻声笑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我就想保护你,不如同前两日一样,你过来我马上可好?” 一张玉容立即飞起一片红晕,她嗔怪地瞅了玄烨一眼,又瞧瞧他身后的庞大队伍,低声道:“瞧你!这么多人看着,你这样也不怕失了君威!” 玄烨“唉”了一声,抬起头,佯装龙颜震怒:“朕让你们跟着来了么!这么多人,朕瞧你们是存心想唬人,还不赶紧退下了!” 一干侍卫、侍从纷纷低着头,心生惶恐,却又不敢离开圣驾,他们的任务可是誓死保护皇上啊! 洛敏也是吓了一跳,如今不比在京师南苑,虽有护军巡逻看守,却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又岂能因她一己之私而令他置身险境? 洛敏挨着他认真地说:“行了行了,他们一心护主,你也别为难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玄烨深情地盯着洛敏,忽而哈哈大笑:“确是你不好,竟撇下我独个儿骑马散心!” 洛敏晓得他是故意逗她,而非有意责怪,可她却是佯装委屈道:“也不知是嫔妾撇下皇上,还是皇上撇下嫔妾。” 玄烨听她话里略带几分醋意,心头仿佛灌满了甜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这才是真正的女儿家,她终是愿意释放自己的情感了啊!犹如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玄烨不顾众人,不愿抑制,仰头大笑,笑完又紧紧凝视着她,只见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小声道:“笑得如此没心没肺,当真不顾我的颜面了,暮色浓了,我也乏了,嫔妾告退!” 说罢,她倒顾不得玄烨,催马绕过他,朝自己的营帐奔去,感到身边一空,玄烨大力一夹马肚,追了上去。 皇帝御马,千里之乘,即便洛敏的马上功夫再好,也永远甩不开他,不消一会儿,玄烨便追上了她。洛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了上来,忽然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西,猛加三鞭,胯/下马儿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跑得又快又急,即刻又与他拉开了距离。 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而玄烨胯/下那匹骐骥良马在见到同类如此拼命奔跑,自然而然地追根在后,加之明白主人的一番焦灼,更是加快了脚步,奋力追逐可爱的伴侣。 一男一女驰骋于斜晖落日下,身后是紧紧跟随的侍卫、侍从,看他们一路往西,真如一对璧人追逐着夕阳的脚步奔向天涯海角…… “还说不敢骑马,我瞧你的骑术想必是无人能及了!”迎着风啸,玄烨大声笑着喊道。 洛敏驰马急速如飞,更像是一道红色的闪电,倏地从他眼前溜过,他一边追着她,一边试想若她手上持有弓箭,是不是也能射得猎物,他也要赐她一件黄马褂了呢?然而转念一想,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他怎会忘记,他的敏敏宅心仁厚,是最见不得血腥的,他在打猎的时候,她从不在他身旁。 “驾!”今天的他实在太畅快了,天高地阔,风爽马健,最重要的是有她结伴策马,真比射得虎熊还要令人畅快淋漓啊! 就这样,他们马上角逐直到夜幕降临,最终还是她累了、妥协了,翻身过到他的马上,由他护着一同回了营帐。 那时她已是筋疲力尽,梳洗完毕后便沉沉睡在了他的怀里,也未在他面前多提半句有关今日偶遇耿聚忠一事,玄烨搂着她,亦是甜蜜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得意心起方寸乱,嘈嘈切切口舌多。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出自北宋秦观《虞美人》。 大家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76第七十六章 翌日醒来,玄烨已离开去上朝了。虽说行围在外,每日的听政却一如既往。昨日一下午的策马令洛敏今日的心境非比寻常,活了数十年,只有与他共同驰马时才真正体会到何为“自由自在”! 好心情跃然脸上,就连带着小霞心情也格外愉悦,她一边为主子簪花,一边笑着说:“奴才今儿天未大亮便叫人替主子的马洗刷了一番,前头也喂了草,主子随时吩咐,奴才自当为主子牵了马来。” “你这丫头,莫不是借机笑话我来着!”洛敏穿过镜子瞅她,见她笑得开心,心里划过一阵暖意,自她小产、太子出痘以来,翊坤宫上下总没有真真正正地开怀笑过,如今行围在外,确实是借着游山玩水来散心,就连她身边的人也跟着开心了。 “奴才不敢笑话主子,倒是主子高兴,奴才自然也跟着高兴。”小霞的忠心这么多年她都瞧在眼里,她所说的话自然也是出自真心,洛敏心怀宽慰,原来除了云秋,她竟如此幸运还有小霞陪伴在侧。 洛敏不再说话,笑盈盈地看向镜中的自己,从前没有仔细瞧过这张容颜,如今来看倒有些似曾相识,可左右也瞧不出一点端倪,心想许是见惯了,便忘了敏公主、忘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主子,请用参汤。”待她梳洗完毕,一旁侍女连忙用莲瓣贴金圆盘托上一碗参汤奉了上来。自她小产后,她的饮食规律被打破了,玄烨命人多备了一碗参汤好给她补身,如今都过去了一年,她的身子早已大好,她们却仍没有懈怠,而那手持托盘的侍女名叫沁儿,是梁九功从内务府挑来的人,洛敏心想既是梁九功挑的人,自然也是玄烨的主意,也就让她随身侍奉着。 洛敏按规矩喝完了参汤,随后又喝了一碗红豆薏仁粥,既然改了规律,倒也可以换换口味。 用完了早膳,她见外头天晴,便想起身出去走走,小霞扶着她,只是没走几步,便瞧见一袭宝蓝色缎袍的安嫔上门来了。 “哟,妹妹这是要出门?我倒来得不是时候。”安嫔边说边笑着走来。 洛敏觉得稀奇,她平日不常与安嫔来往,这会儿来她营帐也不知是何理由。她淡淡笑道:“姐姐来得巧,我见日头好,正想出去走走,若不嫌,不如请姐姐一道。” 安嫔笑颜绽放,与她走在一块儿,边走边说:“听闻妹妹昨儿与皇上竞逐马上功夫,不相伯仲,我竟不知妹妹的骑术如此精良,可惜啊,我未能亲眼见识。” 洛敏低眸浅笑:“姐姐谬赞,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岂能抵得过皇上万分之一?后宫众多姐妹,想来也有骑术上佳的。若没记错,安嫔姐姐出身将门,跑马射猎该是不在话下。” 言罢,洛敏不动声色地瞅了她一眼,早前听说她是个爱顾面子的人,如今瞧她脸上得意,方才那一番话倒好像正被她盼来了,正中下怀。 话不投机半句多,总归是不大来往的人,洛敏说到这份上,那安嫔自顾自得意,洛敏只想早早结束了这尴尬境地。正当她要寻得理由告退而去时,安嫔却换了话题,说:“妹妹今日的妆容有些特别,红粉菲菲,气色也见好,不知是何妆容?” 洛敏没有想到她这时候注意起了自己的妆容,她平日梳妆都由小霞打点,自己倒不怎么留意,她扭头看向小霞,只听小霞回道:“回安嫔娘娘,这妆容名叫桃花妆。” “桃花妆?”安嫔盯着洛敏,犹自了嫉溃骸懊嫒籼依睿旆鄯品疲癫皇且刑一ㄔ死矗堪パ剑∧压置妹萌绱耸艹瑁妹茫饪墒呛靡馔钒。 安嫔惊喜地握住她的双手,倒是把洛敏吓了一跳,只是一种普通的妆容,哪有她想得那么多? 洛敏被她握着好不自在,默默抽离,脸上却淡笑着:“姐姐说笑了,这妆容极为普通,要说特殊,也只能说这妆是打江南传来。姐姐是汉人,又怎会不知?” 安嫔愣了愣,随即笑道:“妹妹所言甚是,瞧我,盯着妹妹的妆容竟是糊涂了……只是这汉人之妆扑在妹妹脸上倒也别具风味,娇俏万分,更是招人喜爱!” “到底是汉人历国久远,才有妹妹我如今的面容。”洛敏发自肺腑却又客套道。 “听闻这后山有一汪清泉,泉侧桃花乱飞,若妹妹置身桃花丛中,当真让人以为是桃仙下凡,定是一番美不胜收之景啊!” 洛敏讶异,不想除了她和聚忠以外,竟还有人知晓后山有一处旷世佳境! “怎么?妹妹也知道此处?”安嫔见她不说话,忙追问了一句。 洛敏想了想,她与聚忠偶遇一事万不能被妇人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便说自己不曾去过。谁知却让安嫔抓住时机,道:“如此正巧,我也不曾去过,一直想着去见识见识,不如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我……”不知怎么,洛敏并不想与她共赏那般好的景致,她犹豫了,安嫔却催道:“走吧,还是妹妹不想与我同去?” “主子,抄经的时辰该到了。”正当洛敏犹疑时,小霞忽然在一旁提醒道。 “什么抄经?”安嫔一脸奇怪地看向洛敏。 顷刻间,洛敏眼中蒙上浓浓的哀思,垂着双眼与她道尽一切。 自她小产后,她为超度以及表达对那个未能降临人世的孩子的思念,便每隔一个月抄写一遍《金刚经》,今日正好是抄经的日子,而再过一个月,便是她孩子的忌辰了。为表心诚,能将她的思念带给天上的孩子,便要挑准抄经的时辰,一刻也不能出差错。 而偏偏就在她与安嫔话不投机,更是不想与她共赏山水时,小霞机灵地提醒了她,或许她该感谢那个孩子,是它在天上保佑着它的额娘,为她解了疑难。 安嫔见此倒也不再强求,只说改日再约,洛敏敷衍着笑了笑后便转身回了营帐。直到身影走远,安嫔才改道离开。 回去时,洛敏的心思全在抄经之事上,倒是没有太多留意其余营帐前有宫女看到她时正交头接耳,却让耳听八方的小霞听见了,她抬头瞧了主子一眼,嘴里含糊不清道:“柔嘉公主……” “小霞,你嘴里在念叨什么?” “回主子,奴才好像听到她们在说柔嘉公主。” 闻言,洛敏步子一顿,随即又问:“好端端的,她们提柔嘉公主做什么?定是你听错了吧。” 这么多年,宫里甚少有人再提及当年深受太皇太后喜爱的冰月公主,尤其是三藩动乱、柔嘉公主病逝后,冰月就好像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要是一辈子想不起,只怕不会再有人提及。 可是小霞的智慧虽不及他人,一双耳朵却是相当灵敏,仔细想想,她们确实在谈论柔嘉公主,她并没有听错,只是眼下主子有要事在身,抄经的时辰耽误不得,她便也不再多言,点点头,追随主子回到帐中。 * 玄烨今早上朝后又同御前大臣们射得一批猎物满载而归,回到御营时,太阳已经落山,夕阳下,只见他的御营前站着一个平日不大多见的身影,玄烨微微讶异。 “奴才见过安嫔娘娘!”玄烨还没说话,他身旁的梁九功还有几名御前侍卫倒是先给她请了安。 “嫔妾参见皇上。”安嫔微微欠身,玄烨免了她的礼,又道:“你怎么来了?”他方才大展身手,这会儿正龙颜大悦,见着平日不讨喜的安嫔倒也没有破坏心情,只是好奇她竟跑到御前来了。 “回皇上,嫔妾从太医那儿听闻皇上这几日痰多气胀,又听闻以桃花瓣入茶可消食顺气,便命人采了些来泡茶。”安嫔笑语盈盈。 玄烨当她是要做什么,敢情是来献殷勤的,他点了点头,问:“茶呢?” 安嫔有备而来,忙叫侍女打开提篮,取出温着的珐琅彩釉茶壶,亲自倒了一杯奉上,笑盈盈道:“皇上请用。” 花了两个时辰打猎,他都不曾喝上一口茶,如今安嫔来得正巧,他想也没想便将那桃花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甘甜馨香,阳春三月,桃红乱飞,以桃花入茶,倒也别具风味,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 瞧他兴趣盎然,安嫔顿时眉开眼笑,忙说:“回皇上,嫔妾资质平平,虽没什么本事像宜嫔妹妹那样哄皇上开心,可平日闲着也略懂一些茶道,皇上若喜欢嫔妾泡的茶,嫔妾再命人采些花瓣,再煮上一壶热开水,只是泡茶功夫需久方能熬出一壶好茶,皇上若不嫌嫔妾营帐简陋,不妨移驾?” 玄烨嗜茶,那是阖宫上下全都知道的,安嫔费劲心思无非是想请他过去喝茶,想到这儿,他忽然兴致缺缺,“你的好意朕先领了,只是这会子不是喝茶的时候,等下回你泡好了再奉给朕吧。”说着,他转身而去,安嫔却在身后叫住他:“皇上!您要去哪儿?” 玄烨没有理她,怀着一腔热血往洛敏的营帐奔去!安嫔急急地跟了两步,终是落寞地垂下了头。梁九功叹了口气,说:“天色暗了,风也大,安主子请回吧。” “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没能和皇上说呢。” “您有什么话不妨让奴才传达,奴才想这几日您要见到万岁爷恐怕有些困难。” “是么?”安嫔若有所思地说,梁九功点点头,安嫔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梁谙达可喜欢喝桃花茶?” 梁九功微微一愣,随即恭敬道:“奴才是个俗人,可不懂这些。” “那真是可惜啊……”安嫔怅然,举头仰望天空,嘴角绽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随即又问他:“听闻梁谙达早年便在御前当差,皇上与柔嘉公主自小交好,不知谙达是否识得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梁九功亦是许多年不曾听人提及柔嘉公主,人们只知道活泼爱笑的冰月公主,倒是不大记得嫁为人妇的和硕柔嘉公主,他愣了愣,回忆过去柔嘉公主回宫拜年以及给太皇太后贺寿时,他倒是见过几回。那时候敏公主也还在这紫禁城中,与冰月公主呆在一起时是无比快乐的。 “奴才福薄,只见过柔嘉公主一两回,不知安主子今儿怎想到柔嘉公主了?” “哪是我想到,是方才听底下的人提到,说什么宜主子微笑时倒与柔嘉公主颇有几分相似,我从未见过柔嘉公主,倒也无法想象。” 闻言,梁九功愣了愣,早觉得宜主子的微笑甚为亲切,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如今一听,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安嫔打量着梁九功的神色,奇怪道:“怎么?谙达可是想到了什么?” “经您一说,奴才倒也这般觉得。” “那依谙达来看,宜主子如今的恩宠又是否因皇上顾念儿时的兄妹情?” 梁九功心下一紧,有些惊愕,只因没想到安主子会想到这一层面,那可是变着法儿诋毁皇上与公主啊!不过圣心难测,皇上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不好琢磨,只知道当年皇上对敏公主的情意当真是超乎伦常,却不知月公主也能被牵涉其中,据他所知,月公主出嫁后便与耿大人伉俪情深,以致爱妻去世后,痛念万分,至今未曾续弦! “容奴才大胆说句话,安主子这想法还是早些收起来为妙,以免落入他人耳中,害了自个儿。”梁九功微倾着身子小心提醒道。 安嫔却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笑了笑:“多谢谙达提醒,我自有分寸,只是好奇咱们皇上过去的事儿罢了。” “过去的事儿便让它过去吧,想必皇上也不愿提及。” 安嫔微微颔首,道:“谙达倒是忠心,难怪能成为御前红人,往后还需谙达多多担待才是。” “哟,安主子您言重了,做奴才的自当为主子尽心办事,凡是对主子好的,奴才自然会多放一个心眼儿。”梁九功恭顺客气道。 安嫔笑了笑,也不再与他多言,仿佛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听的也都听来了,今后的事也得放到明天再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闲言碎语钻耳入,情理难控心悲凉。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已经没什么人看了,盗文的兄弟能不能请自重啊~~~~~ ------------ 77第七十七章 玄烨急着跑去见洛敏,一方面是为解相思之苦,另一方面又想快点摆脱安嫔,不知怎么,他总不喜欢她,当年选她进宫也只因她是李永芳的孙女。安嫔的性子一向古怪,平日也不大召见,这会儿倒是不请自来送什么桃花茶,茶是喝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只是要去她那里他总不愿。玄烨笑了笑,即便她是来邀宠的,若是他不喜欢的,定不会沾染半分,他如今的心思全在他的洛敏身上! 说来奇怪,他原本步子急促,可临近她营帐前,却又放缓了脚步。他漫步在黄土上,夕阳洒下金灿灿的光,仿佛在他明黄的罩褂上披了一件金黄色的披肩。无顶便帽间的缀着一颗桂圆般大的东珠,柔和又光彩照人。 玄烨静悄悄地走着,又挥挥手命随侍的侍卫们退到一边,独自踱到她营帐前,想给她一个惊喜,只是惊喜没给成,倒是一阵惊讶,他撩开帐帘,只见她身边的侍女正在收拾矮几上的纸笔,环顾四周却也不见她的身影。 “你家主子呢?”玄烨问。 那侍女本一心收拾,可听到身后的男声,手上一顿,宣纸掉了一地,再扭头撞见龙颜,岂不是吓得掉了魂!她忙垂头欠身请安道:“皇上吉祥!” “免了,朕问你家主子呢?”玄烨扫了一眼地上的宣纸,字里行间倒也看清楚她方才在抄经祈福,只是抄着抄着这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沁儿,待你收拾好主子抄的经便再去烧壶水,主子和皇上回来……”沁儿还没回话,小霞嚷嚷着走了进来,抬眼看到明黄的身影便怔愣住了,半晌,小霞才诚惶诚恐地说:“皇、皇上圣躬万安!” “行了,怎么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玄烨问小霞,小霞却糊涂了,主子抄完经便有人传皇上召见,只是瞧这架势,皇上又似乎不知实情,主子啊主子,您到底去了哪里啊!说与不说都是犯了欺君之罪,小霞慌了神,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玄烨瞧她们一个个神神秘秘,心底的笑意早没了,不耐烦地催促道:“神神秘秘,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霞刚张嘴,沁儿却抢先一步紧张道:“回皇上,方才有人传了纸条来,主子看了后便说要去见皇上,还不让咱们跟着……” 见皇上……他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她去见什么皇上?传纸条,他不记得叫人传过纸条给她,何况他的字迹她又不是瞧不出来……那她是去见谁? 玄烨左思右想,眉头越皱越深,心也有些燥热,这么多年她从不瞒他,真心真意待他,或许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才故意叫小霞她们编这一套说辞,好让他着急了去寻她,就像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捉迷藏,她要他去找她!思及此,他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转身离开营帐去找她! 玄烨带着期盼去寻她,只是没走几步,便听女眷之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没有发现皇帝的身影。玄烨顿住步子,一点点靠近,走在她们几个背后,依稀传来“柔嘉公主”、“耿大人”、“宜主子”等等字眼,待他一点点靠近,他的眸色也越来越暗。 “在说什么?”他沉声、面无表情地问,冷不防,宫女们全都吓了一跳,扭头只见他眼底射出怕人的寒光,顿时惊恐地纷纷跪地:“皇上吉祥!” “说,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知道在背后议论主子是大不敬之罪,又被皇上听到,这一回可真的要掉脑袋了! 宫人们一个个低着头、颤抖着,玄烨追问:“怎么不说了?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朕一来你们就不敢说了?”玄烨整了整箭袖,眼底的寒光呼之欲出。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跪着?”在玄烨动大怒前,懿贵妃听到动静赶了来,长久以来,她从未见过皇上如此训斥下人。 “咦?皇上,您怎么一个人呀?宜嫔妹妹呢?”懿贵妃并非只身前来,她身旁还跟着端嫔、成嫔以及安嫔。安嫔不看形势,偏在这儿煽风点火,玄烨狠狠瞪了她一眼,安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被侍女扶住了。 懿贵妃左右看顾,一头雾水,但也知道发生了坏事,皇上动怒兴许与宜嫔相关,只是皇上素来宠爱宜嫔,又是怎样的大事令他大动肝火? “皇上,您消消气,您对这一帮不争气的奴才发火做什么?小心伤了龙体。”懿贵妃正要上前安抚,哪知玄烨把她一推,她踉踉跄跄倒退几步,瞪大了眼睛,再瞧皇上盛怒,赶紧跪倒,随行的人也纷纷跟着下跪,有几个已经吓得浑身哆嗦。 不等皇上消气,玄烨已愤愤离去,唯留一干人等跪在地上,胆战心惊。 * 那些人的话,一句句像鞭子,狠狠抽在玄烨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缩成一团,痛苦又使怒气在胸中膨胀。那时的记忆回来了。那年南苑行围,他们都还年幼,他的广寒仙子对着吴刚言笑晏晏,吴刚又是羞涩,又是腼腆,眼中深情脉脉……他误会了,误会吴刚对他的广寒仙子有情。吴刚心中所属并非广寒仙子,而是天家公主,可是天家公主已然离去,他心中的那份情思又怎会轻易离去? 她的笑容与冰月颇为相似……颇为相似……脑海久久回荡着下人们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他恍然,才发现这郭络罗·尔玉的面貌与冰月确有几分相似,只是相似又如何?真能牵起耿聚忠对亡妻的情思吗? 那么她呢?她真的去见他了么?他并不认识她,她又去见他做什么?为洛洛?为冰月?还是……不!她不是那样的!她为了回到他身边历经生死,他们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她又怎会……背叛他! 此时此刻,玄烨的脑子十分混乱,他回到御营,大声喝退了所有的人,熊熊的妒火令他渐渐失去理智……他想找到她,把话问清楚,却又害怕他们说的都是事实……玄烨苦苦挣扎,坐立不安,最后,他召来了他的心腹,乾清宫首领太监梁九功,命他立即率人往后山去找,若只有她一人便带她一人回来,若有两人便一起带回来! 梁九功领旨刚要走,玄烨心里忽悠一闪,晕眩中似有一丝光亮,他把梁九功叫回来,严厉地叮嘱道:“还是别带人了,你一个人去,此事万万不能张扬,要是走漏半点风声,小心你的脑袋!” 梁九功喏喏“嗻”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梁九功一走,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端起御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咕嘟咕嘟仰脖大口灌了下去,随后用力把茶盏往外猛地一摔,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回响在帐外噤声守卫的御前侍卫耳边。 宜嫔与耿聚忠耿大人在后山私会……空穴来风必有因,这种事在宫人们之间早已传开,他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是了,她不会不知道分寸,定是耿聚忠花言巧语将她骗去……可她为何又说去见皇上?难道她是心甘情愿被他骗去么? 靖南王三公子才貌双全、脾气温良、功夫了得,这样的人怎会不让人心动?越想越慌,越想越乱,想到后来他只觉得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非常难受,眼前恍恍惚惚,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就在他思绪纷乱地掩面撑在御案上时,帐外的声音令他猛地呼吸一滞。玄烨愣愣地坐着,洛敏已走了进来,见他御案一片凌乱,而他脸色也不好,心想是朝政之事令他龙颜大怒。 她弯腰捡起两本书,像平日一样,娴静温婉地笑着一步步走近他,轻轻地说:“我想怎么见不到你人,原是在此动了肝火,怎么?大臣们又刁难你了?小梁子怎么也不在这儿伺候着?” 玄烨不做声,忽地抬头严厉地盯视她,洛敏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这种怀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她心里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然笑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瞧我,我都害怕了……” “你也知道害怕?”玄烨冷笑一声,此时此刻,就连看着她的笑容都觉得是虚假的。她见了别的男人如今还有脸来见他,还敢对着他笑! 他感到浑身燃烧着,胸腔内更是堵着一团烈火,再看她装模作样对着自己笑,玄烨什么都忍不住了,腾的站起身,又“啪”的一声拍响御案,紧盯着她,铁青着脸,冷着声音说:“这一下午你去哪儿了?” 洛敏糊里糊涂地瞅着他,“玄烨,你到底怎么了?不是你让我去后山赏花?可我到了后山却又没见到你,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你人影,心想你是不是有事耽误了便来瞧瞧,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 “还想骗我?你去见耿聚忠了,对不对!”玄烨难以思考,脑海一片混乱,当她的话全是谎话,根本听不进去。 洛敏大惊,更多的是气愤,他怎么会这么问她,他把她当成什么了!“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去见聚忠?你从哪儿听来的?” “从哪儿听来的?”又一声冷笑,“你有脸与朕的臣工私会,却没有脸承认?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不要脸,朕还要脸!大清皇室还要脸!”玄烨气疯了,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完全失去了理智。 这并非关键,关键是他失去理智说的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她。洛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成了流言蜚语的对象,更没有想到他会听信那些所谓的流言并在此对她大呼小叫,那么接下来,他是不是也要按照大清的祖宗家法把她押回京师的宗人府好好审问? 不!她根本没有做过,她和聚忠之间清清白白,什么流言,什么私会,全都是子虚乌有! “玄烨,你是不是疯了!?聚忠从小和咱们一块儿长大,他的为人难道你还不知道么?若你听信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你把你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置于何处?又把冰月置于何处?” 冰月……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似乎又被狠狠地撩动了一把,他沉下一张脸,盯着她看,随即抚上她的脸颊,呢喃道:“脸?笑?笑脸与冰月何其相似……耿聚忠也只不过把你当成冰月的替身!” 玄烨完全不听她的,一味地猜测、怀疑、愤怒…… “啪!”一声巨响,玄烨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他垂下手,低着头,过了好半天才怒不可遏地大吼:“放肆!” 洛敏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扇他一记耳光,她扇得可是大清国的天子,若追究起来便是灭族的死罪啊!她也是气疯了,气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然而打在手心,痛在心里,她的心痛极了,他怎么可以怀疑她……怎么可以把她想得如此污秽! “玄烨,我……”不等她解释,不等她骂醒他,玄烨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大声喊道:“来人!” 梁九功已从后山无功而返,他战战兢兢地躬身进来,瞧着眼前的情形,只觉得大事不妙,而他的预感是对的,玄烨看也不看洛敏一眼,他用稍稍平静一点的、差不多维持了他的帝王尊严的声音,说:“传令下去,翊坤宫宜嫔欺君罔上,即刻降为答应,褫夺封号!自责待罪!” “皇上!”梁九功亦是一脸惊愕,他抬起凉帽下的双眼,瞧瞧玄烨,又瞧瞧洛敏,还没有领旨,也不等洛敏叩头谢恩,玄烨已拔腿冲出了御营,继而是一阵烈马嘶鸣、马蹄急沓的追赶之声。 而洛敏,就在他与她冷情地擦身而过时,梁九功急慌慌地喊道:“娘娘!”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御前贵妃力相谏,恍然回神徒悔恨!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最近留言的越来越少了… ------------ 78第七十八章 自那日下午起,洛敏不曾出过自己的营帐。起初懿贵妃和其他嫔妃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皇上动了大怒,训斥了许多人,居然还降了宜嫔的位份,那是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的,宜嫔受宠万分,自她小产后更是呵护备至,好端端的,怎么说降位就降位了呢? 懿贵妃如今掌理六宫事务,自然对此关心备至,她去向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宜嫔,却也是不提一句起因,而且一脸憔悴,谁都不搭理。没有办法,她只能再三问皇上身边的梁九功,梁九功于心不忍,又瞧事态紧急,踟蹰再三终是向懿贵妃提及了那日皇上命他去后山寻人,只是他一去却是无功而返。 懿贵妃闻言便当下愕然,随即想起皇上在宫人面前龙颜震怒,后来她将一干人等细心审问,才知是在议论后宫妃嫔与朝中臣工私通。可宜嫔出自她承乾宫,往日知她深居简出,即便交情不深,却也愿意相信她的为人,又岂会与朝中臣工有染?为澄宜嫔清白,又为后宫安宁,她亲自替皇上拿了主意,托梁九功一同彻查此事。 两日过去,皇上日日以打猎避开众人,亦是不曾听人劝解,这几日他都没有召见宜嫔。知道内情的人从窃窃私语变成了议论纷纷,然而传到懿贵妃耳中,又是一番严厉惩治,杀鸡儆猴,以此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不至于丢失皇家颜面。 “主子,您吃一口吧。”自那日昏厥后,洛敏便闭门不出,就连一颗心也被封闭了似的,整日不言不语,躺在榻上发呆,小霞端来的膳食也总被糟蹋。 “主子,奴才求求您了,您已经两天未进食了,再怎么样,为了太子,为了腹中龙裔,您也得吃一点啊!”小霞苦苦哀求了两天,心如死灰的洛敏却不为所动,只是躺着,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为他放弃所有,不顾尊严,为了他,自己甘愿违心面对他后宫嫔妃。她以为他们苦尽甘来,会一辈子守望相助,一辈子相互信任,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怀疑了自己,怀疑她对他的情意……孩子,原来她又有了他的孩子,只是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小霞……”她想了两天,终于做出了决定。 小霞听到她总算开口了,顿时面露喜色,凑上前去,“主子,您吩咐!” “你去叫太医开一帖落胎药来吧。”她的嗓音十分沙哑,可是小霞听得清清楚楚,她惊恐急了:“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呀!?” “叫你去你就去……以我如今处境,只怕他也不想这个孩子吧……”他那般怀疑她,该是连这突如其来的小生命也要一并怀疑了去。 洛敏心中苦涩,小霞却惊恐万分:“主子,您胡说什么,您怀得是龙裔,私自落胎那可是死罪啊!” “死罪……”她兀自呢喃了一声,“那便请求皇上将我一并赐死吧。”玄烨不再信她了,她留在他身边又是为的什么?他们之间的情分当真不及旁人的流言蜚语?他为了维护他帝王的尊严,把她抛下了,什么都抛下了……洛敏痛苦地闭上双眼,宁愿此刻灵魂出窍,再度轮回。 “胡闹!皇家子嗣又岂容你主掌生杀大权!?”就在这时,懿贵妃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奴才参见贵妃娘娘!”小霞行礼,懿贵妃却径自走到她榻前,“皇上听信流言,气自难消,如今战事逼紧,皇上定是心烦意乱才难以作出判断,妹妹又怎能如此糊涂,孩子是无辜的,你怎忍心造此罪孽?” 方才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她见不到皇上,便想再来看看宜嫔,无意间得知她主仆二人之间的谈话,才知道她已有了身孕,却对他们几个瞒得滴水不漏,一点风声也没有透露。 懿贵妃看着洛敏的样子,心生不忍,敛了敛怒气,却又对小霞严厉道:“你家主子如今这样,也不见你们好生照顾,是嫌日子过得太平过头了?” 小霞“扑通”下跪道:“贵妃娘娘恕罪!未能侍奉主子周全,奴才该死!只是主子心中郁结,两日米水不进,奴才惶恐,恳请贵妃娘娘劝说主子才是,奴才给您磕头了!”说着,小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连头都磕破了,懿贵妃瞧她一片忠心,实有不忍,便制止她道:“行了,告诉本宫,这几日太医可有曾来瞧过?皇上又是否知道此事?” “回娘娘,自前日梁总管送主子回营,又命太医看过后,主子便拿自个儿和腹中孩儿要挟太医和奴才们瞒着主子已有一月身孕之事,如今都过去两日了,皇上……皇上都不曾来过,想必梁总管也没能告诉皇上……”小霞期期艾艾地说着,这时,懿贵妃心头的大石才真正落下。 一个月了,那必然与传闻扯不上关系,如此一来,为皇上、为保大清龙脉,她更要查明事实真相,堵住悠悠众口,还宜嫔一个公道,而不能辜负太皇太后让她统摄六宫的期望! “妹妹放心,我自会查明真相还你清白,只是你也别再犯傻了,再怎么样,孩子是无辜的,也许皇上知道你有了孩子,必会将此事一笔勾销,你又何苦瞒着皇上呢?” 懿贵妃苦口婆心地劝着,洛敏依旧不为所动,她的心一片荒凉,任凭旁人如何劝解,一时半刻,她都无法释怀、无法……原谅他了。 她是多么孤傲的一个人啊!这份孤傲倔强的脾气与皇上何其相似,好像他们本就是天生注定的一对,又或是前世造了孽,今生让他们相遇了又彼此折磨来偿还前一世的情债! 懿贵妃瞧她不言不语,便也没再多待,临走前又千叮万嘱小霞和沁儿全心全力照顾她,万不能让她做出半点傻事来,否则只能提着自身脑袋来谢罪! * 离开洛敏的营帐后,懿贵妃又转身去了皇帝御营。皇帝还没有打猎归来,她由侍女陪着站在御营前,久久没有离去。日上三竿,阳春三月,日头虽不及夏日毒辣,可懿贵妃近日身体也有微恙,站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 “主子,咱们还是回去吧。”她的侍女袁梦扶住她,又是一脸担忧道。 懿贵妃缓了缓神,挨着袁梦站直了身,道:“再等等吧,皇上要回来了。” 主子如此坚持,她们做奴才的自然是奉陪到底,只是直到夜幕降临,营地各处升起火把,才见皇帝骑着马回来。玄烨下了马交给管事,整了整箭袖,面目表情地走回营帐,梁九功跟在他身侧,梁九功观察敏锐,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御营前的懿贵妃,忙对玄烨说:“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玄烨抬头看去,果然见她站在那里,许是尽情释放了两日,他的心稍稍平静了,看到表妹倒也没什么气,他慢慢走过去,懿贵妃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夜里风大,你怎么跑来了?”玄烨虚扶了她一把,又转身朝御营里走去。 懿贵妃跟了他进去,梁九功奉上茶,玄烨背对着她问:“有什么事么?” 懿贵妃也不打弯,开门见山道:“臣妾方才去瞧了宜嫔妹妹,她……” “梁九功!” “奴才在。” 懿贵妃话还没说完,玄烨手上的茶杯被他微微捏紧,又喊了梁九功,说了一句与懿贵妃之言不相关的话:“你的差事是当得愈发好了,朕不是叫你传令下去降郭络罗氏位份,怎么懿贵妃还不知道?” “皇上,奴才……”梁九功瞅了懿贵妃一眼,只听懿贵妃说:“皇上,臣妾蒙皇上与老祖宗错爱,将统摄六宫之事交予臣妾,后宫嫔妃降位一事臣妾理应为皇上分忧,只是事关重大,必须查明一切方能作出定论,如今行围在外,又岂能草草了事?皇上不妨回京后,再将此事交予礼部、户部及各衙门处理,凡事都要按照祖制来办不是?再说这宫妃做出有违妇德一事更是严重,还是皇上想着即刻命人押送郭络罗氏进宗人府?只是如此一来,这皇家颜面……” “够了!”长篇大论,侃侃而来,玄烨越听越是心烦,他大声一吼,扭头看向懿贵妃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懿贵妃早知道自己此番劝说必然要有所气受,可为大局、为大清、为了他能好过,便是豁出去了!她定了定神,说:“嫔妃犯错,皇上降罪,都是理所应当,只是皇上是否仔细想过,若嫔妃无罪,岂不是令她平白受冤,而让有心人有机可乘?皇上又何以成为仁君?” “贵妃娘娘!”梁九功大惊,懿贵妃出言不逊,只怕触怒龙颜,招致祸端啊! 然而,懿贵妃的一句话如一记警钟敲响,令他胸腔紧闭的大闸“哗啦”一下打开了,污秽的水流统统流了出来,他猛地盯向懿贵妃,“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懿贵妃瞧他似有些清醒,便鼓足勇气道:“皇上试想,皇上与宜嫔妹妹可谓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又如何与朝中臣工暗通款曲?再说皇上也让梁总管去后山寻了人,可曾寻到?无凭无据,皇上岂可单凭下人闲言碎语而作武断抉择?皇上又是否亲口相问?” 玄烨的目光闪烁了一阵,喃喃说:“可那纸条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说是去见朕,朕的字迹她又岂会不知?” 闻言,懿贵妃心中一凛,目光倏地暗了,想了想又道:“后人尚有临习大家字帖之风,若有心,可难辨真伪,依臣妾看,此事更觉蹊跷,想必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临了皇上的字迹欲加害宜嫔妹妹啊!” 玄烨一怔,眼睛发直,面色渐渐难看,他怎么没有想到……他为何没有想到……他定是让猪油蒙了心,最重要的,他怎么可以怀疑她!? “皇上,奴才当日也并未在后山寻得宜主子和耿大人……奴才后来也找人问了,耿大人那日也随各位大臣陪着皇上您打猎,只是半途让树枝割破了衣裳,回去换了,据小霞所说,那段时辰宜主子正巧在抄经,而宜主子收到纸条去后山时,耿大人确实也曾外出,只是去的并非后山……” 梁九功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棒槌在狠狠敲打着他的心,直到痛得难以呼吸他的脑子才开始清醒,他眉毛竖起,眼睛冒火,直逼到梁九功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袍子前襟,脸色铁青地喊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梁九功一脸惊慌,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说:“皇上恕罪!奴才心里憋着也难受,可皇上您那时正在气头上,不让给宜主子求情,更是半点听不进去有关宜主子的事儿,奴才、奴才……奴才实在罪该万死!” “你确实是该死!事关重大,你就是赔上性命也得告诉朕!”玄烨指着他破口大骂,懿贵妃上前劝阻:“事到如今,皇上怪罪梁总管又有何用?当务之急,皇上该去劝劝妹妹才是,再大的事儿也得先保住龙胎再去追究了啊!” “你说什么?”玄烨的脸色“唰”的白了,紧紧捏着懿贵妃的肩膀问。 懿贵妃忍住疼痛,定神道:“经太医诊断,妹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只是……” “只是什么!”玄烨大吼,懿贵妃闭了闭眼说:“她两日米水不进,只求一碗落胎药,若没有,便求皇上……赐她一死……” 落胎药……赐她一死……她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顿时,玄烨满腔怒火与苦痛,然而转念一想,她定是恨极了他才会如此决绝……都是他的错,他怎么可以没有查明真相就给她盖棺定论! 他的脑袋乱极了,心更是乱得没有章法,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怀疑她……怎么会……怎么会……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痛苦,这感受当真比失去她还要令他痛不欲生啊! 不!他不能再失去她!绝对不能!没有人能够拆散他们!是他糊涂,是他的错,他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啊! 几乎是凭着本能,隔了两日,他终于愿意去见她了,那份焦灼与紧张,没有人能够体会,没有人……只是这一次,她不愿意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花开花落朱门闭,终是思念抵万愁。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人生处处有考验,这一次就让女主生小玄子的气吧~ ------------ 79第七十九章 懿贵妃的一番话令玄烨大彻大悟,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是他糊涂,是他无理取闹,是他亲手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只是那时他心中积聚着一团烈火,喘不过气,十分难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他走向深渊……他困惑了、迷茫了、糊涂了……难分是非对错,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异常愤怒,怒火让他失去理智、失去判断……他一次次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没有答案。 他愿意在她面前放下帝王尊严,愿意承认过错,可就算如此,这一次他伤害她太深,何以去弥合他们之间的感情裂痕? “皇上吉祥!”他本心急火燎地赶来道歉,可离得她营帐越近,他的步子便越是沉重,是他让她对自己说一辈子的真心话,可偏偏是他怀疑了她,还对她施以帝王威严……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一块巨石,怎样也卸不下来。 玄烨对营帐外的沁儿视而不见,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请安,径自往前走了一步,才抬手,只见小霞端着参汤走了出来。 小霞看到皇上来了,当下瞪大了双眼,紧接着欠身行礼:“皇上吉祥!” 玄烨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小霞手中的参汤仍是一整碗,只是没了热气,他的心猛地一颤,她又是没吃没喝么?上次小产已令她身体虚亏,若不进补,这一胎要如何保住?还是真如懿贵妃所言,她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了…… 思及此,玄烨猛然挥开小霞,冲进营帐,任凭小霞在身后叫喊主子已睡下,他仍是一意孤行,非要见她一面,亲自道歉! 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当他进到营帐,只见她真的侧身躺在榻上,背对着他。玄烨停住步子,举步维艰,想说的话如鲠在喉,似乎是过了好半晌,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个字。 “敏敏……”他压着声音喊她,她却不为所动,他进一步,还是低唤一声:“敏敏……” 而那一头,她背对着他,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只有一双晶莹透白的手抵在胸前,她并没有睡去,只是不愿睁眼看他一眼,仿佛只要一睁眼,便能看到他眼中的熊熊怒火、他的无理取闹、他一味的猜度、质疑……还有他那嫌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背叛丈夫的淫/妇…… 没错,他是君王,天威自在,为了保大清江山,他甚至可以对反皇权者赶尽杀绝,这些她都不会有所责怨,甚至也不会责怨他为延续大清命脉而频选后妃,因为他是帝王,是大清国的康熙皇帝!然而,她无法原谅的是,他对她有半点感情上的怀疑!那是她为他放弃所有而建立起来的高塔啊!可他,偏偏亲手推倒了这座高塔,连同最后的一丁点自尊也倒塌了。 他一步步靠近,她一点点揪紧胸前的衣襟,他的脚步,如数九寒天的风,无孔不入,钻入她的皮囊、她的五官、她的四肢百骸……全都痛极了! 玄烨看着她蜷缩着身躯,这一刻他彻底清醒了,凭他对她的了解以及自身的敏锐,他知道她并未睡着。她平日仪态大方,恪守宫规,入睡时自然也是规规矩矩,伸直躯体,哪怕依偎在他怀里,也只是把头靠着他,身体仍是平直的。此刻,她蜷着自己,宛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又像是在压抑痛楚…… 见她如此,不用看也明白自己已伤她太深。她在他身边何曾受过如此屈辱,偏偏又是自己给她沉痛一击,如今连他自己也一样不好受! “敏敏,我错了,是我糊涂,我不该……不该听信流言蜚语……你是我的敏敏,你怎么可能……是我大意,是我鬼迷心窍……”他颤声缓缓坐到她榻上,俨然放下了君王威严,像一个孩子一样承认自己的过错,“贵妃已对他们做出了严惩,你就当我之前说的都是胡话,你那一巴掌,该打!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咱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瞧她无动于衷,玄烨更是慌神,渐渐语无伦次、措手不及,这哪是运筹帷幄、执掌江山的爱新觉罗・玄烨啊!八岁登基、十六岁智擒鳌拜的爱新觉罗・玄烨其实也只是个害怕失去挚爱的寻常男子啊! 玄烨好话说尽,终是痛苦掩面,以致后来彼此沉默了好半晌,直到油尽灯枯,营帐内陷入一片黑暗。坐夜的人只当帐内没有太大的动静,想是皇上与主子和好如初,准备过上平静一晚,没敢进帐添油灯,只在外面静静守候着。 漆黑一片中,他试图给自己壮胆,慢慢靠近她,只是才碰到她的肩膀,便感到她身子微微一颤,玄烨又喜又悲,喜的是可以确定她真的醒着;悲的是她在抵触他碰她。 他都放下了他的帝王尊严,为何她始终无动于衷?玄烨的心,辛苦极了,只剩下焦灼与紧张,他咬住嘴唇,痛苦地闭上双眼,问:“敏敏,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洛敏亦是煎熬着,她也想什么事都没发生,像从前一样,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怀疑她,怀疑自己的女人,怀疑自己的兄弟……哪怕他认错,可也证明他的心曾经动摇了,要她如何原谅他! “恢复聚忠的爵位,让他继续在朝中任职,享一品官员俸禄,其爵位可永久世袭,耿家一脉永不断后……若你能做到,我便原谅你。”沉默了许久,终是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只是这一番话又令他大为惊愕。 她在说什么?为耿聚忠求情?示好?还是想明着造反,与他对抗?她明知他留下耿聚忠不单是因为耿聚忠忠于朝廷,也为他们之间的兄弟情分,没有处死他而封“太子太保”之职已是皇恩浩荡、仁至义尽,她怎可置喙朝政以此借题发挥,甚至要他对耿聚忠加官进爵…… “轰隆”一下犹如惊雷,他明白了,她是想激怒他,好让他治她谋逆之罪!她怎么如此决绝……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玄烨惊怒,冲她低吼。 洛敏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将一切看尽,亦是不顾生死,不顾她腹中孩儿性命,只是冷冷地推波助澜:“我说什么你自然心如明镜,此番聚忠也在行围扈从人员之中,想必是你的主意吧……看似天恩浩荡,实则只是换了一处幽禁之地,京中群龙无首,你是怕靖南王世子趁此囤积兵力,好与他兄长耿精忠里应外合,直捣黄龙!可你也万万没想到,就因聚忠来了保定,有心人仍不放过,不放过他,不放过我,好个一箭双雕……呵呵,好个一箭双雕……”她冷笑一声,不再说了,因为她的心悲凉彻底,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却没有一句反驳,他承认了,承认她没有猜错。 这两天她待在营帐内想了很多,来龙去脉细细整理,她知道从她与耿聚忠在后山不期而遇的那一刻起,便被人盯梢了。可以说是她自己掉以轻心,才误信那字条是玄烨手笔,以致让人抓到把柄,至于那个想除掉她的人她已无心去想了,在那之前,她唯一信任的人已经不信她,叫她心灰意冷,做什么都没用了。此刻,她只想确认是否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事实证明,自古帝王多疑虑,他,康熙皇帝亦是如此,他对三藩世子怎能不存戒心! 三藩,他心中的大毒瘤,又怎能不除?与之相比,与皇权相比,只怕已没有更重要的东西了吧。 玄烨无言以对,在事实面前他无力反驳,他不想说谎,他不会骗她,从他决定撤藩的那天起,他便与聚忠成了对立,任凭他们曾共同患难、共商国事、共享欢笑,为了大清江山,为了祖宗基业,当年的兄弟情分不得不将之舍弃,然而也是为了这份兄弟情,他没有像弑杀吴应熊那样杀了耿聚忠,而又以顾念冰月及安亲王给他一个虚衔得以保全。 玄烨知道,她决绝地向他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他不可能办到,想必再说什么也是徒然。于是,他将一切希望留给了老天爷,留给了时间。 * 到了己酉日,大驾回銮。已经十天了,玄烨与洛敏已有十天没有见面。那日他离开她的营帐之后,便每日食不知味、寝食不安,也不再召幸随行的主位们,只是按照原来的行程驻跸行围,可任他掩饰、任他设法转移感情,也无法排遣那份相思之苦。而圣心本就难测,不知实情的人自然也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只当是为国事烦忧。 至于洛敏,经太医诊断,她的胎像不稳,需好生调理,于是她便留了下来,由贴身侍女及太医费心照料,且不得有半点闪失! 这十天里,她其实也并不好过,只是再没做出伤害孩子的事,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那时太气愤,她也失去了理智,这几天思虑再三,就算不是为了他,也要为了这身躯的主人。 她乖乖养胎,待胎象平稳时,也是大驾回銮的日子。重新回到紫禁城,宫中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她的心境变了,和玄烨的处境也变了。 回到宫中又过去四天,三月十八癸丑,万寿节。 这一日,普天同庆,皇帝在前朝庆贺,后宫也同样喜庆。此刻,洛敏正在自己宫里和尔珠闲话,自尔珠见喜后,便搬到了翊坤宫,与她有个伴。 两个孕妇坐在南窗下,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依旧消瘦,尔珠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洛敏瞧了一眼,说:“这都八个月了,你还敢跑来我这儿。” 尔珠笑了笑:“太医说这胎结实着,就算蹦跳也不打紧。倒是姐姐,身子不比从前硬朗,需好生养着才是。” 洛敏低头淡笑,不说话,尔珠又换了话题:“今儿皇上万寿,各宫都送去了寿礼,而这寿礼中,贵妃的松花江绿石暖砚很是特别,这下皇上也就不愁冬日磨不了磨了。”说着,尔珠瞅了洛敏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说:“可再特别也难及姐姐与皇上的情意,不知姐姐送了什么给皇上?想必是费劲了心思吧。” 行围时发生的事尔珠并不知晓,这几日也没从她身上发现异样,洛敏掩饰得很好,就如她的演技,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她还能演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欺骗她身边的人。 “如今动乱在外,太皇太后素来主张后宫节俭,好调用为军饷,皇上也不想寿节过得太奢,只是绣了个荷包,聊表心意。” 听她如此云淡风轻地说着,尔珠面上一红,果真是姐姐思虑周全,不像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叫人找了一柄翡翠如意作为寿礼,想想真是不该! 洛敏瞧她的样子,并不奇怪,尔珠一向爱顾面子,自然不会准备薄礼,更不想在众人跟前失礼,至于失礼的人,恐怕是她自己吧。 她本想索性以后宫拮简为由,不送任何寿礼,只是生怕尔珠多心,便让沁儿绣了个荷包送去。 礼是送了,可是情义也轻了吧。 两姐妹又说了一阵,洛敏觉得身上犯懒,尔珠瞧了一眼,便不再打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尔珠走后,洛敏便一直睡了过去,是夜乾清宫里仍是“叫去”,梁九功打着宫灯陪着玄烨走了一段路,到了翊坤宫前又停了许久,终是没有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翊坤宫中添儿女,太子更为心头好。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感觉这次的裂缝很难弥合啊~~~皮埃斯,近日寒潮来袭,大家注意保暖加衣并随时充好暖水袋! ------------ 80第八十章 转眼过了五月节,天气越来越热,蛇虫鼠蚁也跟着出没,阖宫上下全都换上了单薄一些的袍子,各宫也焚了艾草。 比起蛇虫鼠蚁,怀孕三个月的洛敏始终闭门不出,翊坤宫也无人问津,直到月底尔珠临盆,才热闹了一回。尔珠诞下了一名公主,降生时哭得十分响亮,她苦寒了两个月的心才浮起一丝暖意。 宫中添了喜,尔珠备受关注,玄烨也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跑来翊坤宫探望,他走进尔珠的寝殿时,洛敏正抱着新生的婴孩逗弄,好似比做了额娘的尔珠还要开心。玄烨正巧看到这一幕,不忍打扰,免了所有人的礼,悄声走了过去。 尔珠刚生产完,身子虚弱,却仍是极力望着襁褓中的婴孩,她知道后宫的规矩,若是再不多看几眼,往后抱离了自己身边,也就鲜少再有机会见这孩子了。就在抬眼间,余光瞥见一抹明黄光影靠近,扭头看去,却见是皇上来了,她即刻起身行礼:“皇上……” 玄烨向前一步向她摆手:“你刚立了大功,这些虚礼便免了。” 尔珠心生感激与温柔,她点了点头,又靠着垫子说:“皇上来了怎不叫人通传一声?” 玄烨双手背后走近,看了眼洛敏手中的孩子,此刻洛敏刚给他请安,正低着头,玄烨心中五味杂陈,心不在焉地说:“朕想你太累,便不叫人打搅你清净了,让朕瞧瞧公主。”这句话仿佛是对着沉默不语的洛敏说的,洛敏不动声色又合乎规矩地双手递给他,接过手时,两人都微微颤了一下。 玄烨抱着公主,露出慈父一般的笑容,旁人瞧了也欢喜,倒是洛敏,只一味想着心事。 “朕掂着这孩子,倒是比三公主出生时重上一些。”[1] “托皇上鸿福,嫔妾吃睡无忧,再由姐姐处处上心,自然生得一个白白胖胖的健康孩儿,只是不能为皇上生个皇子分忧,嫔妾……” “人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依朕来看,生个公主才能替朕分忧。”玄烨笑着,又将公主抱给乳娘,“你好生歇着,朕还要准备上朝,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玄烨正要提步离去,尔珠在身后叫道:“皇上……” 玄烨回头,尔珠看看孩子,又瞅瞅他,玄烨察言观色,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想了想,又看向洛敏,“翊坤宫宜嫔德行出众、仁慈和孝,即日起允抚养六公主。” 闻言,尔珠惊喜万分,她就知道,凭皇上对姐姐的喜爱,自然也会善待她的孩子,尔珠感激涕零:“嫔妾谢皇上隆恩!” 玄烨微微颔首,复又看向洛敏,见她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的心又猛地一紧,她果然还是没有原谅他。玄烨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寝殿。 从这日起,洛敏开始抚养尔珠的孩子,而玄烨奉太皇太后及几位嫔妃去了南海子瀛台避暑,尔珠也一并随行,洛敏因身有微恙便没有同行。 皇帝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宫廷的重心便迁往了瀛台,大内一派冷清。幸得洛敏身边还有公主逗弄,永寿宫的芮贵人也时常来她宫里坐坐。 “我瞧姐姐这几天清瘦了,照理说,怀着孩子,要多吃多补才是,皇上也都命人担待着,姐姐怎就愈发瘦了呢?”别人或许瞧不出,章佳氏观察细微,每每与她相处总能瞧她脸上黯淡无光,这几天倒是连脂粉也懒得抹了。 “可能是天儿热,吃东西总没胃口。”洛敏淡淡笑道。 “没胃口可怎么行?姐姐是有了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份,总要吃点才行。”章佳氏一脸担忧道。 洛敏只是“嗯”了一声,章佳氏瞧着她不冷不热的模样,心里愈发奇怪,“还是姐姐心里有事儿才没了胃口?” 闻言,洛敏手指轻颤了一下,旋即笑道:“妹妹多虑了,能有什么心事儿,放心吧,待入了秋,我自会多多进补。” 洛敏虽让她放心,可她一百个不放心,“姐姐可是惦念着太子?” 洛敏没有否认,此次太子随他皇阿玛一同去了瀛台,惦念太子也是一方原因,而她是太子名义上的养母一事并未昭告天下,除她和玄烨,也只有章佳氏及尔珠知晓,因她并不想因此招来更多嫉恨。 见她只是惦念太子,章佳氏即刻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这几日皇上没有召见她怕是失宠才忧心,如今一看许是自己多虑了。 “姐姐当真是疼爱太子,才离开几日便念着不放了,其实姐姐不必太过记挂,待暑气消尽,太子和皇上自然都回来了。” “嗯。”洛敏点了点头,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看向她说:“你总关心我,可有关心过自个儿?” 章佳氏心神一闪,好似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好好的……” “你我同时进宫,却总不见你有喜,是否有难言之隐?”进宫多年,章佳氏不怒不争,似乎从来不为人所知,若不是与自己走得近,只怕是真的无人问津了。 若说洛敏对尔珠是姐妹情,对章佳氏亦是存着一份姐妹情谊之外的感恩,当年若非她出手相助,她和尔珠又岂能顺利进宫?她又岂能与玄烨……玄烨,想到他,心里难免一阵抽痛。越是不想原谅他,心却越是痛…… “劳姐姐关怀,只是我自个儿不争气,皇上的心思我又不能明白……罢了,如今这样我也清闲,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不打扰姐姐歇息了。”她似乎不大愿意说下去,站起身就要欠身告退,洛敏也没强留,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她去了。 如今的处境想必是她回宫之后最为尴尬的吧。她一次次问自己,与玄烨的感情出现了裂痕,她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什么没有选择再办一场离魂仪式?是心中还有期盼么?是希望能够雨过天晴么?可是有可能么?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纯真无邪的孩童了,已经回不去了,她只能成为他后宫众妃嫔之一,对后宫争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却余生。 * 冷冷清清的两个月过去了,出乎意料的,今年夏天她倒不如从前那般畏热了,安安稳稳过了下来,这几日胃口也较暑日里好了一些。 这一日用了早膳,奶娘抱了六公主来给她解闷,隔了两个月,公主又大了一些,乌黑的小眼滚滚圆,却还认不得人。 “六公主虽是郭小主亲生的,可奴才瞧着更像主子一些。”洛敏正逗着六公主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嘴角浮着笑意,小霞瞧见主子一天天开朗,便忍不住笑道。 “是像我,还是像柔嘉公主?”洛敏兀自捏了捏六公主粉扑扑的小脸蛋,状似不经意地说。 小霞即刻收了笑容,一脸暗淡,原来主子还将那件事记挂在心。 “公主睡了,你抱去给看妈吧。”小霞接过孩子退了下去,洛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不知是不是睡得不足,竟有些头昏脑胀。 她起身往寝殿走去,却闻沁儿在门口传话:“主子,太子来了。” 一听是太子回来了,洛敏又立即来了精神,催促道:“快!请太子进屋!” “额娘!”还没等沁儿去请,太子已欢快地一大步跨了进来,跑到洛敏跟前抱住她的大腿,“额娘,保成回来啦!”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放开洛敏,正正经经地向她跪下,说:“保成给额娘请安!” 洛敏微微讶异,数日不见,这孩子倒是学了不少规矩,只是在她跟前又何须这样的大礼,洛敏忙扶他起来,笑道:“太子乖,这一别,确实懂事了,往后在额娘这儿倒不需要下跪了。” “要的,要的,宜娘娘如今是保成的额娘,保成要尽孝,不然皇阿玛该训斥保成啦!” “是你皇阿玛让你来的?” “不是不是,就算不是皇阿玛让保成来,保成心里也想额娘!”保成笑着摆摆手,露出一整排洁白的牙齿。 言下之意,却也有他皇阿玛的意思,洛敏拿他们没辙,摇了摇头,带着保成坐到南墙下的软垫子上,又命沁儿拿了点心给他吃。 保成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转动着眼珠子,含糊不清道:“额娘不问保成这几日过得如何么?” 洛敏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嘴,笑道:“额娘不问,你也是会说的吧?” 保成嘻嘻一笑,身子往前一倾,一脸兴奋道:“额娘,您知道么,保成在南海子随皇阿玛射猎,放了五箭,您猜怎么着?” “发生什么了?”洛敏依旧笑着。 “我射中了一头鹿和四只野猫[2],皇阿玛可高兴啦!还带我去乌库妈妈和皇玛嬷的行宫请安,乌库妈妈又是赏赐,又是设宴,可热闹啦!” 听他说完,洛敏却愣住了,印象中,太子与玄烨第一次狩猎是在景山,没想到如今却到了南海子,看来,历史真的在发生改变。 洛敏嘴角上扬,“太子真厉害!想你皇阿玛六岁时,亦是在沙河行宫崭露头角,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咦?皇阿玛像保成这样大么?那岂不是很久很久以前?”保成忽然兴致盎然地问她。 洛敏愣了愣,点点头,确实是很多年前了。 “额娘那时候与皇阿玛相识么?” “傻孩子,额娘比你皇阿玛小了七岁,额娘还在我额娘的腹中,又岂会识得你皇阿玛?这些陈年旧事也都是听后宫的老人们说起的。”洛敏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将那时的事详细地告诉他。 保成了然,像个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一事,说:“对了,保成还在南海子见到了美丽的姑姑!” “姑姑?” “嗯,姑姑可美了,从蒙古科尔沁来的,可是姑姑又很奇怪,似乎不喜欢保成,也不喜欢皇阿玛……”保成撅起了小嘴,没方才的欢乐了。 洛敏未能发现,已进入沉思,蒙古科尔沁来的姑姑……会是她么?她的额驸是达尔汉亲王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玉露金秋聚团圆,佳节故知情有缺。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三公主:即马佳氏所生荣宪公主,此时未册封、未序齿。 [2]野猫:清朝人管兔子叫野猫,以避讳男妓别称。 今天圣诞节,昨天大家有吃平安果咩?猜猜科尔沁的姑姑回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最近虽然忙完了论文,可又要找实习了……原谅我无法日更,一日双更、三更、四更、五更……就不可能了,某草做不了码字机,但还是要感谢一直坚持看文的亲,你们总不愿意让我送分,╮(╯▽╰)╭ ------------ 81第八十一章 三伏日一过,转眼到了玉露金秋。八月十五这一日,太皇太后在内廷设了家宴。今年是平三藩动乱的第六年,前线战事虽紧,捷报又如雪片般日日飞来,可清军连连大败三藩,眼看平定在望,皇帝高兴,太皇太后也十分高兴,款待了不少亲友,包括近支王公及他们的福晋、命妇。 家宴设在慈宁宫正殿,太皇太后南向升宝座,邻座为皇太后,东西各分两席,一方为六宫嫔妃以及她们的皇子、公主,另一方为近支王公及福晋和命妇。往年按照规矩,筵宴中男女分席,今年太皇太后格外开恩,让他们夫妻同席。 正午时分,六宫嫔妃、皇子、公主、福晋、命妇、王公大臣依次入席,礼节周到之处,太皇太后笑容满面。 入席时,洛敏抬头看了对面坐席一眼,果真如她所料,此次达尔汉亲王进京陛见,他的福晋自然也回来省亲。 洛敏看向敏公主的同时,公主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朝她这边望了一眼,洛敏愣了一下,随即颔首以示见礼,只是出乎意料的,公主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一眼后,便又看向了她身后,露出了笑容,洛敏侧身一看,才发现她身后坐着吉尔格勒。 洛敏险些忘了,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公主了,如今移了魂魄,公主岂会认得她是谁,恐怕只能当做是玄烨的后妃之一,而毫无感觉了吧。倒是对待吉尔格勒仍一如既往,这是令她唯一感到欣慰的,至少公主还是原来的公主。 多年后的重逢,原来也可以一笑置之。洛敏默默坐在席间,不理会筵宴中的嬉笑欢乐。 “万岁爷驾到――!”就在这时,慈宁门外的太监拉长声音响亮地喊着,院里廊下的人们立刻下跪,匍匐在地,恭迎皇上。玄烨大步流星地跨进宫门,站在门内的台阶上矜持地背着手,目光仔仔细细扫过每一个人,随即抬抬手,简单的说了一句“起”,便毫不停留地奔向正殿。 玄烨在正殿门口一出现,除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外的所有人又一起跪倒。玄烨不急着让他们起来,先是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面前行了常礼问安,随后才轻轻说了一声“都起来吧”。那些打扮得艳如春花的贵妇人们这才都直挺挺地站起。玄烨对她们看了一眼,只觉得失望,倒是在看到薄施粉黛的洛敏时才睁大了眼睛,可是一想到他们之间的处境,玄烨又垂下了眼角。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好似觉察到了什么,微微讶异,然而转瞬之间,又若无其事喜滋滋地笑着说:“今儿团圆日,大伙儿都凑齐了,皇帝日理万机,要再迟点儿,岂不是要从我老太婆这儿饿着肚子出去啦!” 玄烨露出了笑容,说:“皇祖母说哪里话!孙儿是天下主,又奉行皇阿玛以孝治天下,即便朝政再忙,膳食可以少用一顿,可这皇祖母设的家宴是必须要来的呀!再说了,这是慈宁宫,皇祖母哪舍得孙儿饿着肚子离开,只是要那厨子多折腾一阵啦!”玄烨素来能讨得老人家开心,太皇太后快活得笑咧了嘴,贵妇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今天的主人是太皇太后,玄烨为表尊敬只坐在了她左侧席位。同时间,东西两庑奏起了中和韶乐,所有人都沉浸在了庄严而徐缓的乐声中,饮茶、品酒、用膳。 筵宴中,太皇太后与贵妇人们谈笑畅饮,玄烨的目光始终驻留在席间第二排第四人的位置。前排的懿贵妃、温妃、安嫔她们个个浓妆艳抹,穿得更是色彩艳丽,那些沉重的首饰好似将她们的躯体撑得高大了,把蕴藉脱俗的那名孕妇藏在了后头,令他瞧不真切。 玄烨反反复复想着,她最近过得可好?胃口是否变大了?他让太医天天去翊坤宫请平安脉,安胎药日夜不断,为的就是保她母子平安,只是他如此放心不下,她还是不能原谅他么? 玄烨频频相望,洛敏却始终没有抬头瞧他一眼,她宁愿和他的妃嫔有说有笑,却不愿看他一眼……这让玄烨无比痛苦、无比煎熬! 皇帝如此心不在焉,太皇太后眼观四路,自然尽收眼底,原以为敏公主在这席中会令他有所顾忌,不料却是她老人家多心了,她庆幸她的乖孙子放下了过去,但又感叹他陷入了另一重困境。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人们过了中秋佳节,又是在一片落寞心境中,有人渴望花好月圆。 宴会罢后,众人纷纷告退离去,太皇太后留下了玄烨说话。 而另一头,贵妇人们离开慈宁宫后便结伴去了宫后苑遛弯、喝茶,依旧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人群当中,亦有洛敏的身影。 “老祖宗真把慈宁宫的厨子调/教得一个赛似一个,方才那顿家宴呀,真真吃得差点走不出慈宁门了呢!”端嫔爱说笑,大伙儿听了也跟着一块儿笑。 “要说走不了,那吃得最多的成嫔姐姐岂不是要抬着走了?”安嫔见势凑趣道。 “妹妹说的哪里话,成嫔妹妹怀着龙胎,自然是要比旁人吃得多,前头我说笑的,哪能走不了呢!”端嫔掩嘴一笑,安嫔挤挤眼又朝身旁看去,说:“这有了身孕吃一人份哪儿够呀,难怪成嫔姐姐近日丰腴不少,只是同样怀着身孕,宜嫔妹妹怎就瘦了呢?难道有什么纤体偏方?” 洛敏本想着心事,经安嫔这一说,心里愈发难受,却强忍着笑道:“安姐姐说笑了,是成姐姐身子强健,妹妹福薄。” “是么?听说皇上让梁总管送了好些补品到妹妹那里,可说是福泽深厚,哪是福薄?还是妹妹不愿领受皇上一番心意,将补品都藏起来了?”安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洛敏心里一紧,脸色越发难看,懿贵妃看不下去,终于开了口:“今儿盛宴虽好,可惜油水、盐渍旺,我这口干得很,你们若也觉得渴,不妨多喝些茶,润润喉,少说些话。”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的人自然知道贵妃是想让她们闭嘴,不明白的也就一头雾水似的跟着一起抿了一口。 安嫔果真识趣地闭上了嘴,懿贵妃又看向洛敏说:“这儿风大,你别坐在风口,到我身旁来吧。”说着,又将自己的披风接了下来,对袁梦说:“梦姑,把这披风给宜主子披上。” “不必了。”洛敏率先站起身,拒绝了懿贵妃的好意,其他人正想笑话她不识抬举,懿贵妃却说:“我瞧你脸色不好,要是累了便先退下吧。” 洛敏正有这样的打算,便微微福了福身,退下了。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懿贵妃在心底大叹了口气。这都六个月了,肚子却像四个月大,她心里难免担心。 洛敏要走,尔珠和章佳氏也一并离开了,回翊坤宫的路上又不期遇到了敏公主,公主依旧一脸孤傲,她身旁跟着吉尔格勒,她们相互客气地见了礼,随后又走开了,待洛敏她们远去,吉尔格勒才叹了口气。 公主瞧着奇怪,便问:“你叹什么气?” 吉尔格勒说:“匈讷格有所不知,宜嫔姐姐本和我一同住在承乾宫,我和她也能说上些话,只是后来晋了位份,也就少了说话的机会。” 公主冷哼一声,说:“如今受到恩宠,自然顾及不到昔日同一屋檐下的人了。” “匈讷格误会了,宜嫔姐姐虽然受宠,却从不恃宠生娇,对我也是爱顾有加。她生得好,脾气也好,自然受宠,只是去年小产后,她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不大与后宫的嫔妃们来往了。” 公主瞧她一个劲为宜嫔说话,好气又无奈,“这么说,如今她怀的是第二胎喽?” 吉尔格勒点点头。公主瞧得出皇帝对那宜嫔的喜爱,方才席上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不禁苦笑,自古男儿多薄情,尤是这帝王家的男人,后宫佳丽数不胜数,谁又能恩宠永享?他如今被那宜嫔迷得晕头转向,只怕早已忘了魂魄无所归依的洛敏了吧。 公主犹自猜测着。自洛敏从她体内离魂,她便再无她的音讯,哪怕千方百计命法师去寻亦是无果,有时候她在想,她会不会已经堕入轮回?有时候她也会想,难道她已经灰飞烟灭?无论如何,那样一个为爱放弃所有的女人,令自身孤傲的公主都佩服万分、至今难忘,而她那深爱的帝王却宠爱着别的女人,一个又一个,何其可笑! “她如今恩宠有加,那么你呢?告诉我,你过得好么?”公主关怀地盯着吉尔格勒问。 吉尔格勒微微垂着头,小声说:“吉尔格勒如今这样便是最好的。” 公主目光闪烁,强笑道:“傻孩子,何苦断送了自个儿的青春啊!” 吉尔格勒不说话,自她离开科尔沁草原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断送自己的一生了,她不爱大清国的皇帝,大清国的皇帝固然英明神武,却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而去曲意逢迎,与那么多女人争宠呢?何况,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他的心里又能容得下渺小的她么? 无忧无虑、青春活泼的吉尔格勒格格终是成了大清后宫中的一名怨妇,不为日日盼望宠幸,没了快乐和自由,唯有平安度过余生。 不知怎么,公主在笑吉尔格勒傻时,又觉得她是庆幸的,不是她的就不去争抢,骨子里她还是科尔沁的格格,是草原上最最率真的姑娘! “走吧,陪我去皇额娘寝宫请安吧。” 吉尔格勒点头,两人走在前往慈仁宫的长街上,不料前方低头走来一名宫女,手上托着托盘,托盘里装着干净的衣裳,此刻正要送往太后宫中,却说那宫女低着头,未能看到公主,公主又与吉尔格勒说着话,三人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儿,衣裳落了一地,那宫女慌忙去捡,又连连赔罪:“奴才该死,请娘娘恕罪!” 公主愣了一下,敢情这丫头是新来的,竟把她认作了这后宫中的女人,公主冷哼一声,径自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见吉尔格勒在场便也没有动怒,只是教训了两句:“冒冒失失,你是打哪儿来的奴才?” “回娘娘,奴才是浣衣局的,正要给太后送去衣裳……” “别左右一声‘娘娘’,抬起头瞧清楚了,我是端敏公主!”公主不耐烦地睨了她一眼,那宫女倒是乖乖抬头瞅了她一眼,又惶恐道:“奴才有眼无珠,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 就在那宫女抬头的一瞬间,公主愣住了,以致忘了赦免她,兀自出神。一旁的吉尔格勒见她跪着等候发落,而公主又不说话,小声提醒道:“匈讷格,您看她也是无心的,我看这衣裳都脏了,您让她回去重新洗过,免得遭罪。” 公主醒过神,瞪大眼睛看向那宫女,问:“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宫女老实回答:“回公主,奴才瑾茹,是浣衣局的。” “不,我问你姓什么?出身如何?”公主追问。 宫女身子一颤,随即又平平淡淡回道:“回公主,奴才姓卫,奴才是罪人之后,出身不配为公主所知,恐污尊耳。” 公主倒不在意她出身如何,只一味问她:“你当真姓卫?没有骗我?” “公主明鉴,奴才不敢有所欺瞒。” 闻言,公主失望了,原来是长得相像,她并非姓洛,而姓卫。确定她不是洛敏投身,公主也不再追问,放她离开。 待人走远,吉尔格勒却好奇道:“匈讷格是怎么了?怎么对一个宫女上心了?” 公主摇摇头,“没事儿,只是觉得她像草原上一个丫头,有个夜晚那丫头离开了草原,不知了去向,如今看来,是找不到了。” “草原上的?那我怎么不认得?”吉尔格勒仍是奇怪,她自小在草原长大,几乎认识每一个人,可就是不记得有个姑娘长得像方才的宫女呀。 “那是你出嫁后从喀尔喀部来的,你自然不认得。”公主编了个理由,生怕她怀疑,好在吉尔格勒离开草原后,很多事都不知道了,也就信了过去。 其实除了见过她灵魂的公主,谁都不认识她。她确确实实离开了科尔沁,兴许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是她的灵魂不在,却有个人长得如此像她,若被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所知,他原本爱着的人是何模样,又让她代替她去活着,将会发生什么呢? 暮色四合间,晚风徐徐,公主扬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公主错点鸳鸯谱,雪夜挣得一双喜。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公主啊……您想干嘛…… ------------ 82第八十二章 蓝天白云,金风送爽。这一日九月重阳,又到了一年一度登高赏菊大会。 堆秀山上的御景亭,是前明观花殿的旧址,平面方形,四柱,一斗二升交蔴叶斗栱,攒尖顶,上覆翠绿琉璃瓦,黄色琉璃瓦剪边,鎏金宝顶,四面设隔扇门。下围汉白玉石栏板。亭内天花藻井,面南设宝座。 宝座上四平八稳端坐着当今天子康熙皇帝,左侧为太皇太后,右侧为皇太后,下席各坐着平日较为受宠的嫔妃,只是洛敏今有微恙,未能在列席之中。 各人案前摆有佳节菜肴,菊花酒更是少不得。玄烨举杯,一饮而尽,端看着手中的掐丝珐琅彩酒杯,口中念念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1] 因念的是汉诗,在座的除了太皇太后略懂一二,其余八旗佳丽皆不为所知,就连拥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安嫔李氏亦是不明其意,她本人平日也并不醉心于此。 没人懂,自然也没人附和皇帝自作聪明,只是小口小口饮着杯中菊酿,以求长寿。这菊花酒喝了虽能延年益寿,可毕竟是酒,在座的人也大都浅尝辄止,只是平日不大嗜酒的皇帝却接二连三地一杯一杯喝,好似把这菊酿当成了菊茶,自得其乐。 太皇太后瞧着这一幕,微微垂了垂眼,这孩子,果真是心中不如意啊!她朝玄烨温静地笑着打趣:“皇帝这喝法,想是将这座上的菊花酒都收拢了来也不够喝啊!” “哈哈哈哈!”玄烨大笑,又干了一杯,说:“皇祖母说笑了,不够了孙儿再命人去添!孙儿是皇帝,要什么没有,区区菊花酒……来人!添酒!” 玄烨酒已半醺,推杯命人再上酒,然而太皇太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命那些人退下,说:“孙儿啊,这喝酒不过是为了重阳登高助兴罢了,若一杯杯贪下去,倒是要伤着龙体了。” 玄烨依旧面带笑容,高高捧起酒杯,道:“无碍的,孙儿今儿高兴,多饮一杯无碍的。皇祖母,孙儿敬您,祝您寿同山岳永,福共海天长!”说着,又一饮而尽,对太皇太后一照杯底。 皇帝祝她老太婆长寿,她自然发自内心感到欢喜,只是这孩子再喝下去……她心里担忧着,面上却带着笑容干完了自己杯中的菊花酒,说:“好了好了,你这心意我老太婆全领了,瞧这天儿也不早了,不如各自散了吧。” “既是佳节,何不多饮美酒、多赏美景?”玄烨忽然从宝座上站起,步出山亭,梁九功随身跟着,众人赶忙跟着站起,面向他,只见他向四外远眺。 由于天气晴好,即便到了未时,太阳偏西,亦是一眼能望出二三十里。御景亭位于宫后苑的最高处,立于亭内,能将整座紫禁城尽收眼底。北望是高耸峻拔、树木蓊郁的景山,西眺是水草丰美、林木繁茂的皇家园林。 自亭上无论是俯瞰,还是远眺,都好像置身于天地间,仿佛能感到天地的抚爱、宇宙的呼吸,而人是变得那样渺小,无足轻重。随着劲爽的秋风涤荡胸怀,他的心才体会到一时的畅快。 此时此刻,他多想忘却尊贵的身份,不拘形迹,可他非常清醒,他的眼前是万里江山,身后是万千子民。他,一国之君,高高在上,前朝山呼万岁、顶礼膜拜;后宫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坦诚相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个唯一愿意与他说真心话的人也被他亲手推向了朱红大门后,紧紧锁住。 人生那么短暂,转瞬即逝,而他们之间的每时每刻却在指缝间一点点错失,没有她陪伴自己伫望辽阔山河、瑰丽国土,总觉得是人生最大之缺憾! “皇……”高处不胜寒,天边起风,吹起了他的明黄锦袍,懿贵妃担心龙体,正欲上前关怀,谁料太皇太后伸手阻止,道:“一年难得一回登高,倒也不能辜负了一番秋景。” 懿贵妃心领神会,默默退回身后,众人随太皇太后举步向前,瞭望这庞大巍峨的宫殿许久许久。 然而,今年的菊种再多,风景再美,看风景的人心却早飘向了远处,不在于此。直到日落西山,山间薄薄的翠微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残阳如血,暮霭染成淡淡的紫色,玄烨才带着他的大队离开御景亭。 黄昏的一点点到来,使他仅存的一点轻松和舒适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虚重新占据了他的心。这是他最害怕的,自那天起,他开始害怕黄昏的到来。黄昏使她思念更深,思念越深,越是感到绝望,绝望更带来深深的、无可奈何地凄凉。 回到乾清宫,敬事房的掌事太监又双手捧来了大银盘,他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想要翻她的签牌,可是每回伸手都失去了勇气,变得更加生气。初回宫的那些日子,每当到了黄昏,看到这些签牌,他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摔东西,他没有心情召幸任何妃嫔,几乎日日是“叫去”,直到某日去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问起她的境况,未免老人家担心,才在当晚召幸了成嫔,对于召来的成嫔他亦是没有给她好脸色,不到时辰,便叫人送了回去。 都是他的女人,可她们和她不同,她们不理解他,在他那里寻求的东西无非是恩宠、地位、权势和金钱,她们媚他、顺他、怕他,就是不爱他! 他多想从这痛苦中解脱自己,多想从未发生那样的事,多想与她再一次,不,是不止一次地共享温存!…… 思念令他阻断一夜深渊。他想他是菊酿止渴芬芳醉了,朦朦胧胧躺在自己的龙榻上,迷迷糊糊一点点睡去……睡吧,睡着了至少可以在梦里与她相拥…… 就在玄烨意识似有若无时,一名身穿蓝布袍的宫女走进了皇帝的西暖阁,那宫女是上个月由皇太后拨来乾清宫使唤的,做事从不马虎,皇帝御用的茶全由她亲自泡来奉上,音容虽不是绝佳,可心灵手巧,泡的茶更是深得皇帝喜爱。 如今一个月过去,她在御前当差愈发自如,皇上白日里饮酒,此刻必然酒醺脑胀,她进寝殿,于南窗下的博山炉内点了宁心静气的檀香,而非皇帝惯用的龙涎香。 袅袅香烟萦绕整座寝殿,痛苦挣扎中的玄烨渐渐被轻松与舒适笼罩住了,他松了两条粗黑的俊眉,闻着那股温暖的香味一阵口干舌燥:“水……给朕水……”他渴了,想要喝水。 那面灯背门正在摆弄香炉的宫女听到皇帝微弱的呼唤时,即刻警醒,机灵地倒上温好的茶水低头送向床榻,恭顺道:“皇上,请用茶。” 她以为皇上醒了,却不知是梦呓,等了半晌,床头只是一味地低唤,宫女好奇,微微抬眼,只见皇上微张着嘴,喊着喝水,宫女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可听着一声声的渴求,她终是咬了咬唇,冒着大不敬之罪主动伸手抬起龙首,小心翼翼让他靠着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喂他喝茶。 酒醉伴着馨香,一碗清茶送入干燥的口中,他的凄凉似被温暖包裹住了。宫女见他喝了水,又将他轻轻放下,重新走到窗边。 微弱的灯光中,有什么牵引着他努力睁开双眼……那股芬芳,那熟悉的茶香,熟悉的温柔……昏黄的光晕将她覆盖在层层叠影之中,玄烨努力睁眼,隐隐绰绰,是幻觉么?是蓝色的幻影?还是…… “是你么……”是她来了么?想当年一样穿着宫女的衣裳来他乾清宫?还是他在做梦? 虚虚实实,如梦如幻,一声低吟又引来顾盼,那宫女瞧皇上转醒,似有吩咐,便跑上前来,待离得近了,那股味道闻得更真切了,没有错,是她,是她来了,她愿意来见他了! 思念如洪水一般冲出水闸,层层包围他的心,淹没了他所有的苦痛和挣扎,他猛地一把拽住她,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极具深情地呢喃着:“你来了,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这一猝不及防的动作,令那被他抱着的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恐地想要叫起来,可这里是乾清宫,她是后宫的女人,是属于这紫禁城中最珍贵的男人的,又因那一句深情地呼唤,牵起了她的女儿情思。她止住了惊慌,软软地由他搂着自己,“皇……”她还没机会开口,他已吻上了她雪白的脖子,一阵狂热的释放,让他忘了自己,也没有看清眼前的人。 而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脑海唯剩一个念头:要想下半生重新抬头,唯有靠着身前的男人才有希望了吧。 * 翌日,依旧是晴朗的天,太子从南书房下学,便按照惯例跑到翊坤宫给洛敏请安。进了宫殿门,太子遥遥望见殿前月台上几盆菊花间露出洛敏的珊瑚珠耳坠,不同以往兴高采烈冲到她跟前,而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慢慢走近她,不知起了怎样的心思,他悄无声息地走来,不许人出声。 洛敏正站在月台下抬头望着月台上的菊花愣愣出神,没有意识到太子的靠近,正待她要伸手拨弄那些花叶时,忽闻身后一声大喊:“额娘!”洛敏吓了一大跳,扭头惊魂未定地看向一脸调皮的太子,拍了拍胸口,旋即宠溺地笑道:“你呀,真是吓死额娘了!” “保成给额娘请安!”太子见额娘笑了,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洛敏立即扶他起身,太子笑嘻嘻地抬头看向她身后,“额娘,这些花儿真好看!” “保成喜欢么?” “喜欢!” 洛敏拉起他的小手,慢慢走上月台,“这是你皇阿玛最喜欢的花。” “嗯,乌库妈妈也跟保成说皇阿玛最喜欢菊花,慈宁宫的花园子里种了好多呢,开成了一片花海,额娘,咱们和皇阿玛一块儿去看好么?”太子忽起兴致,拉着洛敏略显腹中的手说。 洛敏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皇阿玛日理万机,待他得空了再看吧。” 太子有些失望,却仍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洛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忽然发现他最近似乎又长高了,已超过她的腰了。看着太子一天天长大,她这心里也高兴,只愿他能一直这样平安地过下去。 “来,跟额娘进屋吃点心好不好?” “好。” 进了屋,小霞奉上了萨其马和菊花茶,可这会儿太子倒是不急着吃点心,而把心思全放到了摇车里的婴孩身上。这也难怪,六公主确实十分可爱,自出生以来养在她宫里,太子便对这个妹妹格外好奇,每回来翊坤宫请安必然要看看妹妹。 这婴孩虽还不到四个月,可在她宫里被照顾得十分健康活泼,裹在红绸小袍子里,脸色如花蕾似的红润娇嫩,大大的眼睛犹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闪烁着星光。 她似乎感到有人来了,睁大了眼睛,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两脚不停地踢动。太子一把握住她的小手,那只小手也紧紧抓牢着他,太子高兴极了,“妹妹,妹妹,我是太子哥哥,叫哥哥,哥——哥——……” 小公主还没长牙,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哪会真的叫人,倒是被太子逗得咯咯直笑。见妹妹只会笑,不会说话,太子急了,忙问洛敏:“额娘,妹妹怎么不叫我呢?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愿意叫我哥哥呢?”洛敏看着忍不住发笑,对太子说:“傻孩子,你妹妹才这么点儿大,哪会叫人呢?放心吧,保成这么疼妹妹,再过两个月就能叫你哥哥啦!” “真的么?”保成一脸期盼。 洛敏点点头,保成这才安心地回头继续看着小公主,逗着她,只是逗着逗着,保成忽然问:“额娘,妹妹这么可爱,皇阿玛怎么不来看看她呢?” 洛敏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说:“你皇阿玛有很多事要处理,哪有工夫来翊坤宫看你妹妹呢?” “保成知道皇阿玛要处理很多很多国事,可皇阿玛每天检阅保成的功课,教保成要爱护弟妹,保成想请皇阿玛来额娘宫里看妹妹,可皇阿玛又似乎不想来……额娘,皇阿玛究竟怎么了?”他一个孩子,可是想的东西又好像超乎了一个六岁孩童的想法。 一时之间,洛敏也无法向他解释,只是她与玄烨之间的问题不该牵涉到太子……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就算她演技再好,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额娘,是不是皇阿玛惹额娘不高兴了,所以皇阿玛自责,不敢来见额娘了?” 太子比洛敏想象的还要懂事,只是太懂事了就真的是一件好事么?也许对于帝王家的孩子来说,这是必须的吧。 她想点头,可是她不能毁了玄烨为人父在保成心中的高大形象,她为了保成,只能违背良心地说:“保成,你皇阿玛没有做错什么,他是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大清的江山,为了天下子民,也为了你将来的路更好走,所以,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他不能时常来看望我和六公主,懂么?” 保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皇阿玛让一个宫女做妃子也是为了江山么?” 洛敏愣了愣,有些不解地问:“你说什么?什么宫女?什么妃子?” “保成刚在来的路上听其他娘娘说的,说皇阿玛封一个御前奉茶的宫女做了贵人,说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个宫女真的要做凤凰么?凤凰不是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做的么?……额娘,额娘,您怎么了?” 保成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脑海里全都充满了“宫女”、“贵人”等等字眼……亏她还一心为他保留在太子心中的高大形象,可是转眼间,她又宠幸了一个宫女……这次又是谁?是懿贵妃派去伺候的?还是太皇太后?还是后宫的某位姐妹? 为什么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明明可以不在意,明明知道他是帝王……一切的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可在她与他冷战数月、她不想见他、他亦是不踏足她的寝宫的这段日子里,他竟会宠幸一名宫女?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苦衷?为什么心会比以往还要难受千倍、百倍……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新晋宫嫔恩宠受,雪夜添生人道喜。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出自楚国诗人屈原之《离骚》 码着码着发现和预告不一样了,所以改了内容提要~但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加了内容…… ------------ 83第八十三章 一夜风雪,让门庭冷落了近三个月的翊坤宫堵满了积雪。 清晨雪霁,陆春呵了呵手,抱着竹帚扫雪,从大路扫向小径,又从小径扫向墙角。清晨的阳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红色,而未照阳光的阴影处,又泛出浅浅的蓝色,互相映衬,使洁白的雪地显得既纯净又多姿多彩。陆春不禁抬头望了望东升的太阳,却见一个身着风毛大氅,手笼银灰貂鼠皮笼套的人踏雪而来。他虽刚被调来翊坤宫,可在宫中当差多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与郭小主交好的成嫔。 陆春即刻扔了竹帚,打千行礼:“奴才陆春,请成主子安!” 成嫔站在他刚扫好的空地上,轻颦微蹙:“今儿是怎么了?陆总管怎是亲自扫起雪来了?” 陆春起身,又将那竹帚拾起,道:“回成主子,咱宜主子眼看着就要添生,这宫里头人手不够,奴才让他们都贴身照顾着,这扫雪的工夫就让奴才来吧。”他从前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仁孝、孝昭两位皇后大行后,便一直守在祭神台,直到一个月前被调来了翊坤宫续任总管太监,虽说是领头人,可对这宫里的一切事必躬亲。 “怎会人手不够?会计司挑选来上夜守喜的妈妈里呢?”成嫔困惑地问。 陆春有口难言,只能重重叹气,自两个多月前皇上封了一名宫女为贵人,皇上命人送来的东西全部被退回,也不需要上夜守喜的妈妈里,如今只有翊坤宫原有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小霞和沁儿贴身照顾着主子,另两名负责烧水、煮饭,太监们负责做一些粗重的活,而他又和东配殿郭贵人的下人们一起扫雪,也算能出点力。 翊坤宫的情况就算陆总管不说,阖宫上下却也传遍了,敢于给皇帝脸色看的宫嫔她还是这宫里头的第一人,她这一举措却让旁人有机可乘,也让人以为一向圣眷优渥的宜嫔如今已然失了宠。 成嫔在听闻这样的事情后,便时常来翊坤宫走动,倒不是同情,只觉得她有些傻罢了。“妒忌”犯的是七出之条,她这样对待自己的夫君,只怕皇上也放不下面子,叫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 成嫔不打扰陆春继续扫雪,径自走向她的寝殿。 正殿的暖阁里馨香四溢,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清,门口太监打起帘子让成嫔进屋时,与洛敏常来往的两位小主正陪着她说话,奶茶的香气伴随着花香飘到她鼻前,她朝里走去,只见矮几上的奶茶正腾着热气,她们正笑着逗弄六个月大的小公主。 她的到来使稍许热闹的谈笑戛然而止,尔珠站在东侧,抬头一眼便看到成嫔的身影,笑着说:“成姐姐来啦!” 闻声,章佳氏与洛敏双双抬头看去,成嫔袅袅走来,边走边把手上的笼套交给随身侍女,洛敏挺着肚子与她肃了肃,成嫔又与尔珠她们点头和礼,随即上前看向被白绒毛襁褓裹着的六公主,忍不住摸了摸她可爱粉嫩的脸蛋,她自己福薄,好不容易怀上龙胎,本想在宝华殿祈福保佑,不料跪久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才知是身体虚亏、劳累过度因而没能保住孩子。过完了两个月才重新振作,她没机会做额娘,这会儿见了六公主,平生了一份母爱。 六公主张大了一双乌溜溜、圆滚滚的眼睛,模糊地盯向成嫔,手脚乱踢乱晃,好像要她抱,尔珠笑说:“这孩子想是要和成姐姐亲近呢!” “妹妹,我能抱抱她么?”成嫔问尔珠。 尔珠点头,成嫔伸手便将六公主抱进怀里,那孩子靠着她笑得更高兴了,似乎很喜欢这位娘娘身上的味道。 “妹妹真是好福气,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公主。”成嫔抱着公主,看向洛敏的肚子又道:“宜嫔妹妹养了公主,过不了多久又能给皇上添个阿哥了,加上太子,有儿有女,可谓享尽天伦。” 洛敏沉默了,过去冲动不想要她腹中孩子,后来想通要留下,如今几近临盆,倒是担心害怕起来,她与玄烨不幸福,孩子出生了又怎会幸福? “成姐姐身子素来强健又年轻貌美,将来必定儿女成群,得享天伦。”尔珠看她眉间淡淡的哀愁,安慰她道。 成嫔并非容易郁结之人,听了几句,重新展颜欢笑,她放下公主,又关心洛敏道:“我昨儿去永和宫看了德妹妹,她心里也一直惦记着你,只是怀着身孕,冰雪天路又滑,不方便亲自来看你,便让我过来托句话,说你这肚子该是越来越大,眼看添生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要是人手不够可怎么使得?”她一边说,一边扶洛敏坐到炕榻上,尔珠和章佳氏也跟了过去。 洛敏道:“她倒是有心,姐姐得空替我多谢她,要她也照顾好自个儿。” “嗯,那你这儿到底够不够人手?”成嫔又问。 洛敏低头笑笑:“左不过生个孩子,届时请来接生婆姥姥和太医就是,何至于动用内务府诸多人力物力,何况我也不喜太多人侍候。” “妹妹节俭,不愿铺张,但也总要多备几个机灵的人以防万一。” 洛敏轻轻摇了摇头,与成嫔四目相接,微微笑着说:“成姐姐这心意我算领了,你也别再劝我,我有小霞他们侍候便够了。” 成嫔见她一意孤行,知道多说也没用,只是叹了口气,又道:“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可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定要叫人知会我一声才是。” 洛敏感激地微微颔首,看到矮几上的茶凉了,便叫人热了一碗新的来,大家喝着茶,坐了片刻,聊了一会儿,见洛敏有些疲惫,便都出去了。 尔珠回到自己的住处,章佳氏陪着成嫔走到翊坤宫门口,正要分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唤,一瞬间,翊坤宫上下全都提高警惕,纷纷奔向正殿。 * 翊坤宫异常紧张忙碌,乾清宫中一片寂然,玄烨病了,今日御门听政后,他便晕倒在了文武百官面前,众人惶恐之下,又即刻传来太医,经诊脉,只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玄烨躺在龙榻上,闭着双眼,额头的汗水汨汨流淌而下,宫女太监进进出出,侍候皇上一刻也不敢怠慢!御前总管梁九功在殿内忙碌指挥,只是皇上高烧不退,急坏了所有人。 就在这时,翊坤宫的总管太监迎着风雪、脚步错乱地闯到了乾清宫,满面仓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梁、总管,奴、奴才求见万岁爷!” 梁九功认得陆春,他手持拂尘,身子前倾,眉心蹙在一块儿,急煎煎地问:“你这节骨眼儿上跑来,可是宜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对、对,宜主子要生了!” “什么?”本该高兴的一件事,可放在眼下,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兀自呢喃一声:“要生了……” “梁总管,万岁爷他……”陆春似是瞧出了乾清宫的情况,忍不住问。 梁九功一脸愁容,道:“万岁爷高烧不退,正昏迷着……宜主子那儿可传了接生姥姥和太医?” “传了,传了,只是这都过了两个时辰了,孩子还是没有出来,宜主子痛晕了过去!我这心里急,怕是只有万岁爷来了才管用啊!” 梁九功顿时脸色大变,痛晕过去弄不好会出大事啊!可是皇上仍旧昏迷着,当真是火上浇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唉!这会子万岁爷也难成菩萨,太皇太后近日凤体亦是微恙,眼下没有办法,不如多叫几位太医前去候命吧!”梁九功平时做事有理有条,从不自乱阵脚,只是这会儿万岁主子昏迷,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后宫无人做主,真真是火烧眉毛了! 陆春明白当前形势,皇上是请不动了,他只能告退,慌慌张张奔向太医院,带几位值班太医往翊坤宫走的时候,路上遇到了急急忙忙赶来的懿贵妃。 懿贵妃正是听闻了宜嫔即将分娩的消息后,不顾风雪火速赶来,这会儿皇上生病,后宫和宜嫔正是需要她的时候。陆春一见到懿贵妃,好像重燃希望,他恭敬请安:“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懿贵妃见他一脸急色,身后又跟着两名太医,忙问:“你家宜主子情况怎样了?” “回贵妃娘娘,宜主子方才痛晕了过去,不知这会儿如何了。” 陆春才说完,懿贵妃已带了人踏入翊坤宫,只听产房里叫痛连连,顿时一阵欢喜一阵紧张,她该是醒来了,只是情况并不妙。懿贵妃即刻命太医进去查看,她也跟着进了产房,心里虽着急,可也在进屋时扫了周围一眼,心中无奈又气急,这宜嫔,与皇上闹气至今,偏偏皇上又发烧昏迷,临产时用以保佑和镇邪的易产石及大楞蒸刀都没能取来,难怪快三个时辰了都不见顺利产下皇子! 易产石与大楞蒸刀于满人来说都是珍稀之物。易产石收藏于乾清宫,大楞蒸刀收存于养心殿,平常任何人都不许将它们擅自带出,只有在重要的嫔妃临产之时,经皇帝准许之后方可请出,分娩之后必须立即送回原处。 别人或许不知内情,以为宜嫔失宠,可懿贵妃了解来龙去脉,心里自然清楚宜嫔是皇帝的重要嫔妃,只是眼下皇帝昏迷不醒,易产石和大楞蒸刀是请不动了,唯有祈求苍天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又过去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洛敏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可是接生姥姥还在催促她、鼓励她,让她不要放弃…… 第一次生孩子,似乎是尝尽了一生的痛,花了一辈子的力气,她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不是她不争气,是她的孩子不愿来到这个世上,他也不想见到他的阿玛…… “宜主子,用力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再用力啊!”接生姥姥的声音犹如从深谷处传来,缥缈虚幻。 “额娘!额娘——”这声音……是太子的。 “额娘,保成不要小弟弟了,保成要额娘,额娘,您快醒来吧!”太子的声音有些远,可是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他,她的意识似乎回来了,保成不要小弟弟,保成那么期盼做哥哥,怎会不要小弟弟…… 许是一股念力,又许是太医新开的药方起了作用,洛敏的双手终于能够使出力气,她用力抓紧身下的高丽布褥,深吸一口气,随即一声嘹亮地哭声响彻在翊坤宫的上空。 “生了,生了!恭喜娘娘,是位小阿哥!”接生姥姥刚要给洛敏道喜,谁知她又透支晕了过去,太医即刻跪地上前号脉,探了探,只是血气亏损,并无大碍。 另一名太医又给新生的小皇子把了脉,一切平安。眼见宜嫔顺利生产,所有人的心头大石都卸了下来,接生姥姥手脚利索地收拾了产房,悉数退出。 临走时,懿贵妃接过了小阿哥,这孩子虽瘦小,可面色红润,十分健康。 “陆总管。” “奴才在!” “快到御前去奏报,无论皇上是否醒来,告诉梁总管,翊坤宫宜嫔平安诞下一位皇子。” “嗻!”陆春转惊为喜,立马奔向乾清宫。 就这样,在康熙十八年底的一个风雪夜里,洛敏拼劲全力诞下了玄烨的第十三位阿哥。洛敏在第二天醒来,看到了她的儿子,他长得并不像玄烨,而是像郭络罗·尔玉,可她依旧对他充满怜爱,而一想到这孩子将被抱离身旁,便悲从中来。 但是,当她得知抚养这孩子的人是皇太后时,她又心怀宽慰,若是皇额娘……便无碍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三藩平定天下宁,浮生岁月终太平。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我会努力让孩子们健康长大,生活多姿多彩的!跨年的日子很重要,但也要注意御寒保暖哦~这一年感谢大家的陪伴,新的一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我会写出更好的作品的!让我们一起迎接阳历2013年吧! ------------ 84第八十四章 康熙十九年八月甲申,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以属人王国光讦告其罪,擅杀之,皇帝下诏赐尚之信死。其弟尚之节,其党李天植,皆伏诛,家口护还京师。 同年十月,吴三桂之孙吴世璠再逃昆明。 康熙二十年十月乙酉,大学士图海渐次平定四川、云南,以年老有疾,携大将军敕印还京师,皇帝召见于乾清门,嘉劳之。壬辰,皇帝下诏撤平南、靖南两籓弁兵还京。 同月二十八日,定远平寇大将军赵良栋、彰泰、赖塔等从蜀、黔、桂三路入云南,占五华山,围昆明城,城内粮食不继,文武大臣纷纷投降。吴世璠于平西王府大殿之上,自刎而死。 吴世璠自杀,昆明城破,历经八载之三藩叛乱终告平息。 十一月乙亥,皇帝射猎于南山,发矢殪二大虎并一小虎。 十二月己亥,皇帝御太和门受贺,宣捷中外,大封后宫,懿贵妃佟佳氏晋封皇贵妃,温妃钮祜禄氏晋封贵妃,惠嫔那拉氏、荣嫔马佳氏、宜嫔郭络罗氏、德嫔乌雅氏同晋为妃。癸卯,加太皇太后、皇太后徽号,颁发恩诏。 同年,皇帝在世皇子以“胤”字排辈序齿,即皇长子保清更名胤禔、皇太子保成更名胤礽,皇三子、四子、五子、六子、七子、八子分别为胤祉、胤禛、胤祺、胤祚、胤祐、胤禩。 到了康熙二十一年,四海宁静,国事平定,风调雨顺,人心安定。 上元佳节,皇帝赐群臣夜宴,共赏花灯,举国欢庆。 瑞雪丰年,人们从未想过这八年来,有哪一年的上元节像今天这样热闹,有哪一年的新春,像今天这样暖和! 举国欢庆的同时,紫禁城的慈宁宫内亦是热闹非凡。今日太皇太后在后宫设家宴,因皇帝在前朝普天同庆,太皇太后格外高兴,特宴请各顾命大臣福晋、命妇以及后宫女眷,连同几位皇子、公主也一起参加筵宴。 今晚的慈宁宫犹如民间的灯市一般,红红绿绿,密如繁星,十分好看。东配殿里舞乐百伎并作,太皇太后向各席分赐茶酒肴馔,贵妇人们与宫中女主人谈笑畅饮,气氛变得十分轻松愉快,这时候,几个年幼的孩童们提着狮灯、象灯、羚羊灯,又喊又叫又笑,上蹿下跳,跑来跑去,引得老人家哈哈大笑。 “瞧瞧这些孩子,一晃眼都长这么大啦,要不是哀家天天看着,真要认不出来了啊!” “孩子们能够平安长大,都是列祖列宗庇佑。”皇太后在一旁接口。 “是呀,皇帝大婚以来,皇子虽多,可成活的没几个,如今看着太子他们一天天长大,这心里也算是对得起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了。”太皇太后边说,边慈祥地看着走向远处的几个孩子。 十一岁的大阿哥带着几个弟妹东奔西跑,大人们本担心年幼的公主阿哥会摔倒,但因太皇太后看着高兴,便也跟着笑咧了嘴。 洛敏亦是看着自己年仅三岁的儿子胤祺,他跟在太子身后,提着羚羊灯,身旁牵着妹妹,一颠一颠,十分有趣。 胤祺虽没有养在她身旁,可这两年多来,她时常走动慈仁宫,倒也与这孩子亲近,看着几个孩子玩在一起,那些困扰她多年的纷扰也早已消失不见了。 “太子哥哥,等等若儿和五弟!”若儿是尔珠的女儿,十分受人疼爱,和太子也十分亲近。 太子九岁了,腿脚愈发厉害,他瞧大哥跑得远,生怕追不上,就紧紧跟着,以致忽略了身后的弟妹。 太子听到若儿的声音后,即刻停下脚步,转过头,笑着跑过去,拉住了妹妹的手,“哎呀,瞧我,光顾着追大哥,差点把若儿和五弟给忘了!” “太子哥哥,不要扔下若儿和五弟。”若儿从小依赖太子,眼看着太子走远,扔下她和五阿哥,乌黑的眼睛里亦是泪光荧荧,小嘴也忍不住奶声奶气地嘟囔。 五阿哥玩着自己的花灯,没有若儿那么在意,他只要姐姐牵着自己就不怕了。 太子瞧若儿泪眼汪汪,忙把自己的花灯给她,安慰道:“若儿乖,哥哥糊涂,再也不会把若儿和五弟丢下了,来,拿着哥哥的花灯,算是赔罪,成不?” 若儿看着花灯,破涕为笑,想去拿,可发现拿了花灯就要放开弟弟和哥哥的手,便困惑犹豫了。 太子眼珠一转,说:“哥哥先帮若儿拿着花灯,咱们去花园,那儿地宽,可以看烟火。” “呀,烟火好看!烟火好看!”若儿心里一喜,跟着太子跑去了花园。走的时候,她眼睛一瞥,拉住太子,说:“太子哥哥,也带四哥哥去看烟火吧!” 太子一愣,转过身去,果然见四阿哥站在假山旁,看到他们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四阿哥平时不太爱说话,就算到了热闹的节庆日,也是一个人闷闷的,不怎么合群。 四阿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花灯中的火苗一窜一窜,忽起一阵风,“扑”一下,那小小的火焰跳动一下,熄灭了。 陷入黑暗的四阿哥更是让人看不真切,若儿只觉得夜里黑漆漆,四哥哥要是没了灯,一定会找不到回去的路。小丫头拉了拉太子的手,说:“太子哥哥,四哥哥看不见……” 太子素日少与四阿哥来往,不过一样是自己的弟弟,他即刻拉了两个孩子走过去,说:“四弟,咱们去花园子看烟火,要不要一块儿?” 四阿哥沉默,若儿催道:“四哥哥,四哥哥,一块儿去吧,烟火可好看啦!” 听着若儿清脆的声音,四阿哥似乎有所动容,而在这时,太子蹲□,取了自己灯里的蜡烛为他的重新点上,说:“四弟,跟咱们一块儿去看吧。” 有哪个孩子不想呼朋引伴出去玩呢?四阿哥在承乾宫里没有伙伴,东六宫又离得西六宫远,他刚上南书房入学,与大阿哥、太子都不算熟悉,自己又是个内向的人,可说没什么玩伴。如今看着灯光下的一张张笑颜,他的童心怎能不被牵动! 四阿哥点点小脑袋,提着花灯,与他们一块儿往花园去了。 而此时,大阿哥领着其他几位阿哥公主与他们重新相遇了,几个能跑能跳的孩子很快就进了花园,抬头仰望紫禁城的上空,虽是四面高墙,可是墙外的烟火如片片金雨自高空洒下,引得孩子们兴高采烈、欢声笑语。 也就是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人们度过了康熙二十一年的上元佳节。 * 翌日,洛敏梳洗完毕,用过早膳,尔后便往慈仁宫看五阿哥去了。 洛敏一走进慈仁宫东次间,就见皇太后抱着五阿哥,洛敏笑盈盈走上前,福身道:“给皇太后请安。” “宜妃来啦。”皇太后笑着抬头,五阿哥也跟着抬头,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异常灵活,他向洛敏伸开小手,清脆地喊道:“额娘!抱!” 五阿哥年纪小,却能清清楚楚喊一声满洲话。洛敏看了皇太后一眼,太后身子微微前倾,洛敏伸出了手,小阿哥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两口。 洛敏抱着五阿哥,皇太后叫人赐了座,笑着说:“到底是亲生的额娘,这孩子一看到你就格外开心。” “那也是太后您教他认得妾妃的,想想胤祺才三岁,可咱满洲话倒是说得清楚。” “也是五阿哥聪慧,咱们说着他也就能跟着说了,不止满洲话,就连我的家乡话都能模仿一二。” 洛敏微微惊讶,不想五阿哥竟也能说蒙古话了。 “五阿哥,用玛嬷教的说说看。” “额吉,比恰迈个萨那介百那。”五阿哥张着小嘴,仿佛说了很多遍,清清楚楚地对着洛敏说。 洛敏自然听得懂,她的蒙语也是荣惠亲自交给敏公主后,她也跟着学到的,只是没想到,一转眼,她的儿子也开始学蒙语了,仿佛想起了很多事,她的眼眶不禁热了起来。不过又很快收住了情绪,她现在不是敏公主,她是来自盛京、不懂蒙语的满洲格格。 她佯装疑问,“告诉额娘,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五阿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座上的皇太后,她笑着说:“这孩子说想你了。” 洛敏点点头,太后又道:“虽说你每天来看五阿哥,可你人没来,这孩子一睁眼便探头往外瞧了,要不是祖宗规矩摆着,这孩子早该由你养了。” 洛敏身形微微一颤,继而笑着说:“只要能让咱们母子时常相见,在哪儿养着都是一样的,再说五阿哥有太后照顾是他的福气。” “后宫里也就属你最懂事,换了其他妃嫔,早闹着、哭着去了。不过我也确实喜欢胤祺这孩子,少哭少闹,脾气温得很,好像让我看到了那孩子从前的样子。”说着,太后幽幽叹了口气。 “太后说的是?”洛敏有些不解。 “哦,是端敏那丫头,她从前也是这脾性,只是不知怎么,嫁去科尔沁几年,倒令她变了不少。” “五阿哥哪有福气和公主相比?”洛敏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愿她在科尔沁幸福。” 洛敏多想告诉她,公主在科尔沁有额驸陪伴,是非常幸福的,可此刻,从她眼里,洛敏看得出,荣惠她在想念未出嫁时的敏公主,而她所说的性情大变,怕是自从自己离开敏公主的身体才导致……如此一想,洛敏的心“咯噔”一跳,在心底说:皇额娘,敏敏何尝不怀念过去的日子啊! 荣惠的回忆令洛敏在一旁沉默了,她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落泪。 荣惠看向五阿哥,宠爱地说:“越瞧这孩子,越是觉得亲切,想必是老天爷派来弥补我的吧。”说着,她让刘嬷嬷扶着走来,伸手道:“来,让玛嬷抱抱。” 五阿哥伸手搂住太后的脖子,五阿哥突然开口说:“玛嬷,和额娘一块儿陪我玩儿。” 太后点点头,又笑道:“好,咱们去你姑姑房里拿泥人儿玩。” 太后抱着五阿哥往外走,洛敏愣愣地坐着,太后停下脚步,扭头道:“宜妃,你也跟着来吧。” 洛敏恍恍惚惚跟着他们走,当走进她很久很久以前住的屋子时,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屋里的摆设全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打扫得一尘不染,床头的两个小泥人儿却已褪了色。 “玛嬷,我想要泥人儿。”五阿哥指着泥人说。 “来,拿着。”太后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完好的泥人儿交给五阿哥,五阿哥拿着泥人别提多开心。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为何公主房里放着泥人儿?”太后看向一言不发的洛敏说。 洛敏醒过神,迟疑着点了点头。 “是她弟弟送的,只可惜那孩子去得早。”太后只说了其中一个来由,并没说另一个,却把两个都包括在了里头,弟弟,弟弟,当初送她泥人的都是她的弟弟,只是身份不同罢了。 洛敏依旧点点头,太后说:“我这宫里没什么玩具,也就这两个泥人儿能逗得五阿哥开心。” “您不怕五阿哥弄坏了,公主会不高兴么?” “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那丫头左右是用不着了,瞧她两年前回来省亲也没正眼看过一眼,想是不在意了,既然五阿哥喜欢,就让他拿着玩儿吧。”太后无所谓地说。 五阿哥拿着泥人玩得正高兴,也没在意她们在说什么,反而挣扎着想要落地,太后放他下来,五阿哥走到洛敏脚边,举着泥人说:“额娘,您看,泥人儿。” 洛敏低头笑笑,五阿哥又跑到另一边去玩了,洛敏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跟随着他手上的泥人。忽然,“扑通”一声,那孩子摔在地上,泥人甩了出去,碎裂开来,胤祺哇哇大哭。 洛敏与太后紧张地跑过去,扶起他,抱在怀里,心疼地问他有没有摔疼,胤祺只是哭,不说话,太后忙叫保姆来哄孩子,哄了很久才让他停止哭,许是哭得累了,倒头躺在保姆身上睡了过去。 在太后的授意下,胤祺被保姆抱走了。洛敏看着胤祺离开,收回视线时,只见那泥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碎了,就连最美好的回忆也全都碎了。 太后叫人收拾了屋子,临走时,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徒留洛敏思绪万千,就连回去的路上也是魂不守舍。 过去,真的只能成为过去了么?她和玄烨,真的回不到过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一种情思两处愁,闲庭散步忆儿时。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亲们,新年快乐!! ------------ 85第八十五章 时交二更,天色漆黑,乾清宫的寝殿却依旧灯火通明。今天奏事处送来的折子不多,玄烨早已批完,只是他还没想到休息,伸臂直腰打了个舒展后,又拾了本《汉书》来看,没瞧几眼,摊手一放,还没有收手,新来的奉茶宫女正好端了一杯热茶,搁在桌上。 玄烨端起茶盏,撇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抿了两口又放下,那宫女端走茶盏,他又准备看书,当伸手去摸那本刚被他放下的《汉书》时,余光瞥见摆在另一头的一本词集,他伸长了手,拾起它,封面上印着“饮水”二字。 玄烨翻了两页,本是一番赞赏目光,可再往下翻,双眉渐渐聚拢,眼里显露哀伤。他素来欣赏该词作人的文采,自己每有兴致吟诗,该词作人总能出口成章、随声唱和,很是投机,以至于这些年有他贴身护驾,也不至于太过孤苦。 这《饮水词》收录了他历年创作,康熙十七年由其忘年之交顾贞观编纂刊成,玄烨亦是慕他文采斐然,每当他有所创作,必然首要阅读,心情愉悦时,常以金牌、佩刀、字帖作为赏赐,有时还会玩笑一句,以此充为他润笔的稿酬。 这词集玄烨早已翻阅数遍,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又想看了,许是朝堂上太累,想让词中的真情实意打动自己,然而词中多有凄婉,令人不忍卒读。 就在他想合上书时,西洋自鸣钟敲了一下,抬头一看,原来已到了子时。梁九功还守在殿外,听到钟声,想起太皇太后的叮嘱,他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走进来提醒万岁爷就寝。 玄烨正巧有些累了,便也没继续看,由着宫人伺候就寝。梁九功退出去时,玄烨又叫住了他:“九功。” “万岁爷,奴才在。”梁九功几步上前,听候差遣。 “今儿夜里谁在当值?” “回万岁爷,是曹大人当值。”梁九功恭敬回道。 玄烨兀自点点头,没有多说半句,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 翌日天晴,阳光照得万物复苏,人的身上也分外暖和。玄烨下了朝,去太皇太后宫里请过安出来,信步走在宫墙夹道上,身后只跟着两名御前侍卫,以及寸步不离身的梁九功。 “容若,近日家中可好?”他今早接了明珠的请安折子,明知故问。 “托皇上鸿福,奴才家中一切安好。”纳兰性德低头回道。 “真的好么?”玄烨又问。 纳兰一愣,不知皇上话中何意。 玄烨说:“你阿玛今早上了折子,要朕给你赐婚,说到底,都已经五年了,你也该续弦了。” 纳兰如鲠在喉,只一味沉默,玄烨读他的词,深知他的性情,也明白他至今未曾续弦是对原配夫人情深难忘,若真能如他词中所写那样“一生一代一双人”,倒也令人折服,只是他是明珠长子、满清贵亲,应多为家族考虑。 “朕以孝治天下,更愿天下子民同样孝顺父母,你与亡妻情深意笃,天下皆知,可你阿玛养儿至今,又效力朝廷,鞠躬尽瘁,也不想到头来看着你鳏寡一生。” “皇上教训极是,奴才明白了,一切但凭皇上与阿玛做主!”纳兰终是郑重其事地举手一揖,对着玄烨也是恭敬万分。 玄烨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他没往乾清宫去,改了道,绕去了北花园。入了春,花园里又开始争奇斗艳、光彩夺目。万春亭前松柏苍郁,玄烨走到一棵老松树旁,昂首望了望挺拔俊秀的古木,伸手用力折下与指环一样粗的横枝,无色透明的油状液体沿着树干慢慢流淌了下来。 纳兰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玄烨道:“你们说这流下来的是什么?” 梁九功看看曹寅,曹寅不说话,又看向皇上,心想万岁爷莫不是糊涂了,这松树流出的自然是松油,只是万岁爷明知故问,不知是否另有深意,不好回答。 “是血泪。”这时,纳兰凝神盯着那些渐渐干涸的松油,一脸平静地替他们解了这个难题。 “容若当真是懂得风雅之人,只是这分明是松油,何以称是血泪?你倒是说给朕听听。”玄烨故意笑道。 纳兰回:“人之所以流泪,是以身心有伤,疼痛所致,就好比这古松,皇上折了它的枝,犹如断其手臂,留下伤口,有伤自流血、流泪。” 玄烨双目紧盯着树干,不作回答,梁九功恍然大悟,暗称不愧是名满京师的纳兰词人,像自个儿这样的俗人自是想不到的。 “松油会干涸凝结成松脂,就好比伤口愈合,止住了血泪,不再痛了。”玄烨接着他的话说。 纳兰愣了愣,旋即明白他话中深意,道:“皇上英明。” “这些话,过去也曾有人与朕讲过。”玄烨微微握紧了手里的松枝,说。 “那人必然是了解皇上之人。” “嗯,那时只有她懂朕,她是朕的解忧草,是朕的知己……只可惜,她离朕远去了。”玄烨忽叹一声,梁九功与曹寅俱是一愣,在御前当差数年,皇上口中的“她”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要与纳兰公子比长情,皇上定不会输给他。 “其实她并未离皇上远去。” “嗯?”玄烨扭头看向纳兰。 纳兰道:“皇上至今不曾忘,那人必然一直留在皇上心中。” 玄烨笑道:“除了她,你倒是最懂朕的人了。” “奴才得蒙皇上宠信,是奴才的福气。” “朕知你说的不是奉承话,朕晓得,有你替朕分忧,陪朕吟诗作对,听朕唠叨,何尝不是朕的福气。” “奴才惶恐!”纳兰后退一步,正欲下跪,玄烨扶起他,叹道:“你虽懂朕,却也敬畏朕,这点倒不似与她。” 纳兰起身道:“皇上是天下主,万名景仰,奴才自当恪守本分,不敢冒犯。”他本是风雅不羁之人,无心功名利禄、官宦生涯,无奈出于钟鸣鼎食之家,宦海沉浮非他所愿,却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然而,他尊敬他的父亲,尊敬这位指点江山的帝王,不忍心学陶潜那样罢官,挂冠而去,唯有低眉折腰事权贵。 玄烨大大“唉”了一声,说:“可是有一点,不得不说,你们真的很像,她也懂风雅,懂诗词,若朕不是皇帝,她与你结识,想必咱们三人定能成为知己好友,登高赏景,吟诗作对,逍遥人生。”他收敛了帝王之风,平添一份儒雅。 纳兰抬头,不禁对他所说之人开始好奇。 “可人生没有假设,需要面对现实。” 纳兰默认,光好奇是没有用的,皇上做不到的事情,他又如何能做到。 玄烨转过身,扔了松枝,一步步走向万春亭,好像是自说自话,又好像在对他们说:“北花园中四方亭台,东西对称,四季分明,可朕偏爱这万春亭。”他站在隔扇外停了下来,并没有继续往上走。 “这万春亭前风景最是独特,这会子入了春,更能看尽园中佳景啦。”梁九功笑呵呵附和道。 玄烨转身,自亭前看向那棵苍劲的松树,笑道:“春中赏景必不可少,只是这儿还有许多朕儿时的回忆。朕小时候调皮,喜欢爬树,吓坏了阿寅和他额娘。”还有她。 “皇上那是心中急切,想救幼鸟。”玄烨的话倒也牵起了曹寅儿时的记忆。 玄烨看向曹寅,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奴才岂会记不清楚,那时皇上还命奴才去取梯子,谁知半路遇上了额娘和刘嬷嬷,知道皇上要找梯子爬树,可把她们吓坏啦!” “之后你们就冒着大雨慌慌张张跑来找朕,可朕任性,愣是拽着你和小六子冲进雨里要将那幼鸟放回鸟巢,谁知朕爬了一半,那鸟儿已经没气儿了。” “那会儿雨下的大,天又凉,即便有帕子裹着,可那生命小,又经一摔,活不成也是天数。” “帕子……”玄烨兀自沉吟,好似想起了什么,猛然看向曹寅,问:“当年朕命小六子葬了那鸟,你可知葬在何处?” 曹寅不知皇上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只道:“当年皇上将幼鸟交给小六子后便走了,奴才也紧跟着额娘一块儿离开,不知那小六子做了什么,若他还在世……” “罢了,朕只是随口一问。”他并不关心幼鸟,只是想找回那方帕子罢了。只可惜,时隔多年,那小六子早在康熙元年,连同他师傅吴良辅以勾结官员藏污纳垢而由太皇太后下旨依“变易祖宗制度”之罪处死。他叹息,若是早个二十几年想起这事儿,或许就不会落得个不知所踪。 那方帕子,想必早在二十多年前由那小六子拿出宫变卖了吧。 当年没想到珍惜,如今想来唯有后悔,只是后悔已经没用了,他不可能向一个死人追究责任,可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亭中对他伸出援手,她是那么体贴,那么懂事,令他不得不对她充满好奇,从而情根深种…… 他们在一起历经波折,充满回忆,好不容易在一起,却因他的过失而让他们成了陌路人,三年了,他始终没有找到求得她原谅自己的方法,亦是没有找到那背后操纵之人。 见皇上沉默,他们也不敢说话,只是不明白方才说得好好的,怎又让气氛沉重了?难道是他们说错了话或做错了什么? 过了半晌,玄烨问:“你们告诉朕,什么样的人最令人难忘?” 梁九功想了想,回道:“对奴才有恩之人,奴才毕生难忘,就如同万岁爷赐予奴才的恩德,奴才将倾尽一生侍奉万岁爷!” 玄烨心知梁九功不是奉承,当年也是瞧他忠心才留以重用。 “阿寅呢?”他看向曹寅问,曹寅答:“请恕奴才讲句大不敬的话。” “你说,朕恕你无罪。”玄烨好整以暇却又认真地看着曹寅。 “皇上与奴才吃同一乳母长大,皇上又视奴才为亲兄弟,奴才亦是把皇上当做兄长,于奴才而言,家人最为重要、最为难忘。”曹寅由衷说。 玄烨点点头,先帝子息不旺,他又何尝不把曹寅当做亲兄弟啊! “容若,什么人让你最难忘?”玄烨看向纳兰,等他的答案。 纳兰如实以告:“回皇上,奴才与曹大人、梁谙达同样忘不了皇上和家人,不会忘记父母养育之恩,皇上知遇之恩,但是最难忘的人莫过于与奴才相守相知、共享喜怒哀乐之人。” 纳兰性德至情至性,玄烨明白此人必然是令他至今难以忘怀、迟迟不愿续弦的原配卢氏。他似乎感同身受,长叹道:“是呀,相守相知、共享喜怒哀乐、共经患难之人最难忘怀。你们都没说错,只是容若更与朕心境相似。”他背过身,看向远处,叹道:“朕自登基以来,历经数多苦难,幼时不得一日承欢父母膝下,朕甚憾之。幸得太皇太后及四辅臣辅佐朕料理政事,才不致愧对列祖列宗。只是当年大清入关日短,根基未稳,民间怨声沸腾,朝廷又起内乱,若不是朕背后有人全力支持,只怕朕的江山早已易主。” 玄烨顿了顿,又道:“当年朕少不更事,致使多方冤案错判,是朕之过。朕忍气吞声、审时度势,终将专权之人擒拿,是以替冤死之人平冤昭雪,可人已枉死,安顿其家人已是朕仁至义尽。” “万岁爷擒拿鳌拜是为民除害、义正之举。”梁九功忽然说。 “义正么?可他毕竟是大清三代功勋能将,对朝廷亦是一片忠肝赤胆。” “鳌拜忠于朝廷,却不认局势,皇上才是天下主,而他竟包藏祸心,意图弑君!皇上将他生擒而未处死已是仁厚宽恕。”曹寅义愤填膺。 “是呀,他不认局势,逼朕擒他,朕亦是权衡再三,险些丢了性命。朕虽为天子,可他是武功超群的大清巴图鲁,朕也害怕,害怕失败,害怕自个儿走不出武英殿。可是,决战的时候,朕告诉自个儿,朕一定要赢,要活着,不能让她失望!不能让一直陪着朕的人失望!”不知不觉间,他说着说着,眼已红了。 曹寅与梁九功亦是参与了那场决战,听到皇上的回忆,心中一阵沸腾,当年的惊险仿佛就在昨天。 “邪不胜正,皇上还是赢了。”曹寅说。 “是啊,朕赢了,朕活着去见她了,她松了口气,为朕高兴,朕从未尝过如此喜悦的胜利!可是从那以后,朕再也没能与她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了。” “怎么会?万岁爷平了三藩叛乱,太皇太后可不是高兴坏了!”梁九功以为皇上说的“她”是陪他度过万般艰辛的太皇太后。他犹记得捷报从云南传来时,万岁爷那股子欢腾劲儿,恨不得飞向慈宁宫报喜,祖孙两人抱在一起,别提多高兴了。 玄烨愣了愣,随即笑道:“是朕糊涂了,皇祖母一生为大清呕心沥血,乐朕之所乐,哀朕之所哀,叫朕如何忘得了。” 梁九功哈腰点头,方才在慈宁宫,阿哥公主们围着皇上和太皇太后,可不乐呵,真真羡煞了旁人。 “朕今儿话多了,乏了,走吧。” “嗻!” 玄烨转身离了万春亭,梁九功等人随身跟上,玄烨想着心事走在最前,纳兰耳朵灵敏,听到身后“呱嗒”一声,忙转头去看,不料亭中竟藏着个人,他以为是居心不良之人,欲上前抓获,怎知才将手放上佩刀,那人露出洇着水渍的脸庞来,颤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纳兰一愣,旋即收回手,恭敬地点了点头,重新跟随皇上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火光险境露蛛丝,拔剑相向清门户。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马上就要和好了~~~然后下一章会有个小格格粗线,大家猜猜是谁? ------------ 86第八十六章 二月初八,太皇太后圣寿节。今年太皇太后亦是下了懿旨免去王公大臣们的朝贺,只在慈宁宫东配殿设宴,款待的亲友并不多,除亲王郡王福晋,还有就是与太皇太后随住的太妃们以及东西六宫的几位主位宫眷,人虽不多,可寿节的喜庆依旧充满宫中各处。 早膳过后,各宫主位娘娘纷纷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拜寿。因行家人礼,没有仪驾奏乐等大礼的许多华贵庄严的场面,反而喜气洋洋,和乐异常。 太皇太后正座,左右拥着十多个曾孙,花团锦簇,承欢膝下。此情此景,无不令上门前来拜寿的皇太后、太妃及各主位们深受艳羡,更对老祖宗这福分、福相赞美备至,甚至有人提议召画师作一幅“仙母戏百子图”,以传永久。 太皇太后哈哈大笑,十分开怀,虽也有这样的心情,但不想误了拜寿的时辰,于是延后了提议。 而在这时,门外太监拉长了声音高唱“万岁爷驾到”,玄烨几乎是飞奔着跑来给皇祖母拜寿,他赶在众人跪礼之前,一个箭步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大声祝道:“圣祖母圣寿,孙儿恭祝皇祖母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孙儿恭进寿礼:白银万两,上用缎纱百匹,珍珠三百串,珊瑚珠三百串,愿皇祖母珠珠期寿六百年!” 每年儿孙们拜寿太皇太后都喜笑颜开,今年更是惊喜万分,她这个孙儿对她这老太婆总是最为上心的,老太太感怀欣慰,笑咧了嘴:“好!好!”太皇太后连连叫好,苏麻喇姑笑着接过了皇帝的寿礼红单。接着,皇帝起身入座,各宫主位们也按照惯例,顺次进献她们的寿礼。 皇帝的寿礼属于大宗寿礼,是每年一次的例贡,代表了后宫所有人,因而主位们的寿礼也就象征性地非常简单:承乾宫皇贵妃奉上一尊金佛;长春宫贵妃奉上一袭以金丝银线入针,丹凤朝阳为嵌绣图案,珍珠搭扣的华丽绣袍;钟粹宫荣妃献上一副翡翠玉镯;延禧宫惠妃奉进一对金镶翠玉耳环;永和宫德妃进献一只用金银丝编织、镶嵌着珠玉的玲珑小巧的手炉,贴心之处,颇受太皇太后赞赏,对于这些寿礼,太皇太后不分厚薄,都一一笑着接受。 轮到洛敏,身为翊坤宫的主位,四妃之一,深受皇宠,贵妇人们似乎十分期待她送的是怎样受人瞩目的寿礼。 然而当她上前跪拜,伸出双手只是光秃秃地举着一串念珠,众人望去,或惊诧,或嗤笑,当是什么贵重的宝贝,原是一串再普通不过的珠子,想必外界传言宜妃失宠当真无误,送的寿礼也是如此寒碜。 洛敏不顾众人目光,笑盈盈地说:“太皇太后圣寿,妾妃恭进老祖宗圣寿无疆,以一百零八牟尼珠恭贺,请老祖宗笑纳!”听完她的祝词,满堂惊诧,几个有眼无珠的人并不明白一串佛珠何以令人惊讶。太皇太后大声笑着起身,亲自下座扶洛敏起来,又亲手接过念珠,对着洛敏说道:“孩子,有心啦!” 洛敏只是含笑站起,对着太皇太后仍是恭敬守礼,太皇太后指着手中的念珠,面向众人,问:“你们中人可有谁能认出这是什么做的?要是说得对,哀家就将那白银万两赏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有些人绞尽脑汁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而没有头绪,有些人从洛敏拿出念珠时便有眉目,只是他们对金银财帛并不在意,也就沉默不语。 场面顿时尴尬,却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个貌似十二岁的小女孩走了出来,给太皇太后行了个礼,笑道:“老祖宗,这是菩提树子。” 这女孩面孔生分,并不是宫中人,大家猜测着可能是某位亲王郡王福晋带来的格格,不过瞧她一脸精明以及成竹在胸,不禁感到好奇。 太皇太后听了她的回答,饶有兴致地问她:“你认得?” 女孩点点头,说:“嗯,父亲常带臣女去碧云寺礼佛,住持的念珠就是菩提子所串。住持还说,菩提树下佛陀成佛,修到菩提便是佛。”女孩定睛瞧了瞧念珠,又说:“天光初露,菩提子上含佛光……这一百零八颗牟尼珠该是今儿一大早从树上采来的。” 闻言,太皇太后对她赞许有加,笑意加深,说不尽的喜悦和得意。而众人连忙纷纷凑趣赞叹道:“哎呀,原是菩提子,宜主子当真是用心良苦。” “是呀,佛珠赠佛母,这普天之下,谁能有老祖宗这样大的福气!” …… 太皇太后始终笑着,情不自禁对那孩子说:“孩子啊,你阿玛把你教得很好。”老太太宠爱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又朝洛敏会心一笑,“难得,真是难得,这是哀家今年收到的最好的寿礼,想是你与皇帝想到了一块儿了。” 洛敏一愣,抬起头正遇上玄烨赞许的目光,手上一哆嗦,心中涌起酸意,他们皆以珠子贺寿,原来一直是心意相通。 太皇太后向前一步,凑近她,小声说:“哀家知道这别出心裁的寿礼是你和孩子们一块儿想的主意,孩子们管不住嘴,方才偷偷告诉了哀家。” “老祖宗英明。”洛敏亦是小声说。 “主意是你和孩子们出的,可这出力的人却是他们皇阿玛,皇帝果然对你最为上心啊。” 洛敏微微一怔,她一直以为菩提子是她宫里的太监采的,不料是皇帝一早命人去英华殿的菩提树上采了菩提子,太子和若儿却一直瞒着她。 一瞬间,她的眼里仿佛能涌出泪花来。 太皇太后重新走向正座,开始命人分赐茶酒肴馔,气氛又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整场筵宴下来,洛敏心中已是五味杂陈。 散席后,洛敏被太皇太后留了下来,在通往临溪亭的石桥上看着几个孩子玩耍。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太皇太后多喝了些酒,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年过古稀的人。她一如既往慈祥和蔼、仪态端庄,今天更是亲切温柔。 “你今儿个气色看上去很好。”太皇太后笑着说。 “是,今儿日子喜庆,妾妃托老祖宗的福,多喝了两杯。”洛敏躬身回答。 “哀家倒真希望这福气能一直跟着你……这几年的苦受得也该累了吧?”洛敏身形一颤,太皇太后明亮的眼睛注意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说:“这么多年,哀家经历得太多啦,你和皇帝那些事儿,哀家又怎会糊涂?孩子啊,皇帝要做一代明主,就无法纠葛于儿女情长,天地之间,最要紧的是均衡,后宫牵制前朝,专宠就会促成失衡。哀家知道皇帝对你与众不同,你心里也是有皇帝的,可天地法规,这是帝王家,他必须履行他帝王的职责,后宫争宠不该有,善妒之心更不该有,你若真在乎他,便收敛了情绪,好好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能平安过一生。” 说至此,老太太歇了口气,握着洛敏的手轻拍了两下,一脸郑重,洛敏心里早已清楚,也明白当日之事是她太过执着,其实谁都有怀疑人的时候,谁都有脾气,他们都不是圣人,只是彼此太过固执,谁都跨不出一步,去原谅,或征求原谅。 这些年,她心里其实和他一样不好过,而那日在万春亭中偷听到的一番动情回忆,她又何曾不是感怀颇深?再经今日,她想,为了孩子,为了生活,她是该放下过去了。 “妾妃明白了,妾妃谨遵老祖宗教训。” “好孩子啊!”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口舌。 她重新面向那些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说:“后宫和睦,儿女孝顺,哀家总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再瞧洛儿那丫头,冰月虽不在了,可她阿玛把教得很好,敢说敢笑,又懂得进退,小小年纪竟也知道礼佛,倒更像她阿玛。” 洛敏顿觉心口“扑通”一跳,抬头看去,刚才的女孩子……原来,原来她就是冰月和聚忠的女儿! “平了叛乱后,皇帝下诏赐死耿精忠,又连诛他子孙部下,以绝后患,唯独对靖南王三公子从轻处理,皇帝善待耿聚忠,命他回福建善后,又特许这丫头自由进出皇宫,未尝不是善举,哀家瞧着这丫头也欢喜。” 洛敏紧紧咬住下唇,不说话,太皇太后看了孩子们最后一眼,笑着说:“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带若儿他们回去吧,别让他们玩疯了,苏麻喇姑,走吧。”太皇太后没等她恭送,便由苏麻喇姑搀着离开了。 洛敏对着孩子们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领若儿离开,走时与洛洛对看了一眼,那丫头很是礼貌,恭送宜妃娘娘离开后,便回了慈宁宫寝殿,这几天她被太皇太后留在宫中住宿,住在她额娘以前的寝殿。 洛洛的到来,给紫禁城多添了一分色彩,几个孩子很喜欢和她玩在一起。她常和宫里的阿哥公主们讲宫外的趣事,自小长在深宫大院里的孩子们自然兴致勃勃,愈发舍不得洛格格离开了。 尤其是太子和若儿,格外喜欢黏着这位表姐,时常拉着洛敏带他们去慈宁宫找表姐。洛洛懂事温柔,与冰月小时候很是不同,倒更像洛敏小时候,而当洛敏与洛洛在一起时,大家也会开玩笑说她们长得俏似,洛敏对此一笑置之,这么多年,她早已不在乎人们如何议论她的相貌了。 洛洛六岁时失去额娘,对于这位俏似的娘娘她自然倍感亲切,便多有往来。 是日天晴,几个孩子约在宫后苑玩耍,临近晚膳时,若儿由看妈带了回来,她趴在看妈身上睡着了,手里拿着一串用鲜花编成的手串,看妈说是格格送的,洛敏笑笑,又问看妈:“洛格格回慈宁宫了么?” 看妈说:“奴才见公主玩累了便先带了回来,格格和太子还在花园里抓蝴蝶呢。” 洛敏点了点,让看妈带着公主下去睡。 她自己一个人用了晚膳,一如既往,看了两个时辰的书便准备就寝,只是才解了一颗扣子,便听到外面一阵骚动,洛敏忙叫来小霞,“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霞满脸慌张道:“主子,坤宁宫那头传来火光,怕是走水了!” 洛敏一惊,完全没了睡意,坤宁宫是每日祭神的重地,好好的怎么会失火? “额娘!额娘!”正想着,太子踉踉跄跄跑进了她的寝殿,看到太子一脸慌张,洛敏急忙问道:“怎么了?” 太子的神情出乎寻常地惊恐,“额娘,坤宁宫走、走水……表姐、表姐在里头!” “轰”的一声,仿佛是什么从天上砸了下来,洛敏瞪大了双眼,“深更半夜,你表姐跑去坤宁宫做什么?” 太子吓坏了,语焉不详,洛敏等不及知道来龙去脉,已吩咐小霞照顾好太子,随即夺门而出。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冰月和聚忠的孩子出事! “哟!宜主子,奴才给您请安啦!这会子晦气着,您怎么来这儿来了呀!”人迹罕至的坤宁宫比往日热闹许多,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提了木盆手忙脚乱地接大缸里的天水赶着救火。坤宁宫新任掌事太监一看到她,赶忙停下手里的活,打了个千儿,一脸惶恐。 “公公,有没有看到洛格格?”洛敏惊恐万状,太监更是大惊,压根儿不知道洛格格在里头啊! “呀!宜主子,危险!您不能进去啊!”洛敏等不及,已推开他冲进去寻找洛洛。 紫禁城中建筑大都为木结构,哪怕一点星火,若稍不留意,救火不及时,也能连烧数间房屋。幸得坤宁宫的这场火救得及时,未能蔓延到祭神台,只烧毁了皇帝大婚用的东暖阁。 “洛洛――洛洛――!”洛敏四处叫喊,却得不到回应,她吓坏了,怕洛洛出事! 她推开烧毁的横梁,正要走进去,只听身后一声清脆的叫唤:“宜妃娘娘!” 洛敏定住神,立即转回身,只见洛洛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即刻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宜妃娘娘,洛洛没事儿,额娘在天上保佑我,我不会出事儿的!” 洛敏放开她,摸着她的小脸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宜妃娘娘,洛洛有件事儿要跟您说。”洛洛人小鬼大,神秘兮兮,洛敏不解,刚要问,小丫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坤宁宫。 一路上,洛敏似乎还惊魂未定,洛洛却沉着冷静,一句话也没说,直到进了翊坤宫,洛敏命所有人退下,她才敢开口:“宜妃娘娘,有人要害您!” 洛敏惊愕,小声问她:“你是不是看到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 洛洛点头,“白天和太子一块儿在花园捉蝴蝶,蝴蝶飞到假山,洛洛追过去,谁知蝴蝶没捉到,竟瞧见两个人鬼鬼祟祟说着话,我怕被他们发现就躲了起来,洛洛好奇,偷听了一阵才知他们要害您。” “你确定没有听错?” 洛洛点头,“千真万确,洛洛听得真真儿的!” 其实自三年前的保定行围后,洛敏便一直怀疑有人暗中操控着一切,只是她心中郁闷,没有心情去查,也不想惊动圣驾,可如今竟被洛洛发现,洛敏觉得难以置信,难道是冰月在冥冥之中派洛洛来揪出真相的么? “那你可有看清他们的相貌?” 洛洛摇头,说:“虽然没看清相貌,但是记得声音,他们穿着宫女和太监的衣裳,该是宫里的人。” 洛敏了然,如此也算是有了眉目,只是她和宫女太监无冤无仇,怕是受了他们主子的意。再怎么收敛,没想到最后还是引来了嫉恨。只不过紫禁城宫人上千,要找一个宫女太监谈何容易,即便找到,也怕会惊动太皇太后。 洛敏兀自沉思,暂不想将这事声张,却想起一事,“这事儿太子知道么?” 洛洛摇头,“当时咱们比赛捉蝴蝶,太子在另一头,他不知道。” 洛敏放下心来,要是太子知道定会告诉玄烨,倘若没有料错,届时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为息事宁人,她只能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洛洛,听我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不能对外声张,知道么?” “嗯,洛洛谁都不说,只告诉您,本想早些时候告诉您的,可太皇太后叫洛洛回去用膳,晚膳后太皇太后听戏去了,我本想来找您,只是走到半路被太子拉去了坤宁宫。” “对了,我正想问你,你们去坤宁宫做什么?好端端怎么会失火?” “太子说要给您祈福。” “这孩子……什么时候不好祈福……”洛敏无奈一笑,又问:“只是祈福又拉着你做什么?” 洛洛摇头,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正想给阿玛祈福,便随了太子同去。因是傍晚,这时候坤宁宫通常没什么人,两个孩子溜了进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祈福,便发现有人躲在正堂偷偷吸水烟。宫中早有禁烟,不想有人如此大胆,太子正要惩治那人,谁知那小太监仓皇而逃,导致烟草燃了纱帐,引发火灾。而她觉得那太监形迹可疑便追了上去,太子亦是紧紧追赶,只是火势渐渐蔓延,洛洛当机立断,让太子找人救火。 洛洛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洛敏,洛敏才知是虚惊一场,见到孩子们平安无事,她心头的大石才落下一半,另一半,就要静观其变了。 洛敏让沁儿把洛洛送回慈宁宫。洛洛离开后,她皱起了眉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自己,靠着炕榻直到凌晨。 到了第二天,这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实,玄烨宣召宫嫔进乾清宫,不为侍寝,只为拔刀清理门户!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抽丝剥茧堂审讯,拔刀相向清门户。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边女主已经动摇啦~~待清理了门户就和好啦~~~冒个泡咩~~ ------------ 87第八十七章 月升初时,紫禁城陷入一片寂然,乾清宫中更是寂静异常,只听得到烛火“噼啪”脆响。今夜,玄烨召圣眷并不优渥的安嫔进了乾清宫,但不是在西暖阁的寝宫,而是在他平日读①38看書网房。 玄烨穿着一身鸦青常服坐在书桌后,被召来的安嫔在梁九功的引导下走了进来,皇上的突然召见令她喜不自胜,却也对现下待遇稍觉惊异。她愣了愣,但瞧玄烨坐在案前看书,没有多想,含笑上前行礼:“嫔妾参见皇上!” 玄烨“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看她。皇上不开口,安嫔也不敢有所造次,唯有默默立在一旁,听候吩咐。站了许久,她的腿脚站不住了,方大着胆,走上前说:“皇上,您瞧天色不早了,要不让嫔妾侍候您歇息吧。” “去给朕沏碗茶来。”玄烨轻轻推开她搭上来的手,淡淡道。 安嫔碰了钉子,小声嘀咕着这种活该由下人来做才是,她小幅地抖抖腿,走向檀木八仙桌,沏了茶来奉上。 玄烨小口抿了抿,端详着半凉的茶水道:“朕记得你沏茶的手艺不错,待朕得空,便往你宫里坐坐。” 安嫔喜上眉梢,这么多年,皇上踏足她寝宫的次数用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皇上的眷顾自然令她喜笑颜开,“嫔妾定当恭迎圣驾,不胜荣幸!” 玄烨点点头,又似想起一事,“对了,再过不久便是三月了,宫后苑里的桃花该旺盛了,这些年倒不曾喝你沏的桃花茶,险些忘了你有这手艺。” 安嫔心头忽的一颤,随即笑笑:“皇上能念着嫔妾的手艺,是嫔妾的福气。” “只是三年不喝,不知味道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玄烨边看书,边自言自语。 安嫔牵起嘴角,“嫔妾也是许久不曾沏了,不过既然皇上想喝,嫔妾自当格外用心。” “用心……嗯,的确要格外用心才是,要是少了什么,或多了什么,朕就是再爱喝,也怕喝不长……” 安嫔神情上开始不安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但依旧勉强笑着:“皇上,您说什么呢?给皇上沏茶嫔妾自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只要皇上不嫌弃,嫔妾自能沏出最好的茶来。” “给朕放一百二十个心,那别人呢?”玄烨低声一笑,心里透过一阵寒流,终于抬头瞅了她一眼,这种冷冰冰的目光不禁令她后退一步,她见过这样的目光,三年前,对着宜妃他也是这种怀疑的目光,只是不同的是,此刻她还能看到他眼中深深地嫌恶! 安嫔这才明白,皇上突然召她来原来是别有用心,他和自己说了这么多,原是用了障眼法,又变着法儿这样那样的设置圈套,可是素来好胜的她又怎会轻易承认曾经犯过错!安嫔故意无视玄烨的目光,说:“皇上,若您真心想喝嫔妾沏的茶,嫔妾明儿一早便叫人去摘……” 瞧着这副虚伪的嘴脸,玄烨再也忍不住了,“腾”的一声站起,又“啪”的一下拍上了那本翻了一下午的书,冷着脸,随即从玉带中抽出一个叠成四方形的小纸包狠狠扔在安嫔身上,命令说:“打开它!” 安嫔几乎是颤抖着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小纸包,又是颤抖着展开,竟是一包粉末!安嫔看着那粉末,状似不解道:“皇上,这是什么?” “是什么?朕倒是想问你这是什么!”玄烨大吼一声,安嫔终于沉不住气,跪倒在地,惶恐道:“皇上,嫔妾见识不多,真不知这是什么!”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玄烨上前一步,安嫔缩起了脖子,死不承认。 “嫔妾真不知……” “梁九功!”玄烨忍住怒气,把梁九功叫了来,梁九功耳朵竖起,连忙进屋,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安嫔,道:“万岁爷吩咐。” “去把小禄子带来!” “嗻!” 听到这名字,安嫔浑身剧烈一颤,玄烨依旧冷着一张脸,眼里却已是怒不可遏,不一会儿,小禄子被两名内廷宿卫押了进来,一见到跪倒在地的安嫔,又见到皇上,立马吓得扑倒在地,颤抖着求饶:“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不关奴才的事儿,是安主子,是安主子吩咐奴才在宜主子的膳食中下药!”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给她下药啦!”安嫔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小禄子吓得往后爬了两寸。 “皇上,安主子昨儿在花园里叫人给了奴才一包药粉,让奴才偷偷潜入翊坤宫放到宜主子的膳食中……说事成之后重重有赏,奴、奴才是财迷心窍,才差点儿做出错事来,求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啊!”小禄子吓得只能磕头。 “皇上,您别听信这奴才的鬼话,他想污蔑嫔妾!”安嫔再也按耐不住,极力澄清。 “事到如今,你还想抗辩?”玄烨恶狠狠地喝道。 安嫔连连摇头,几乎要将头上的珠花统统甩落,“皇上,嫔妾没有!您相信嫔妾!是、是这个狗奴才陷害我!嫔妾从未叫人在宜妃的膳食中放这寒食散啊!”安嫔吓坏了,她只以为皇上是发觉了三年前的事,才多方设套逼她招供,她本想孤注一掷死命抵赖,毕竟她是名门之后,若死不承认皇上定也拿她没辙,不想跑出个小太监平白无故来诬陷她!她一着急,竟说溜了嘴。 “寒食散?”玄烨猛然看向她,一脸狐疑,随即瞅了眼撒了一地的白色粉末,冷哼一声:“连砒霜和寒食散都分不清,竟敢大胆害人?” “砒霜?!”安嫔惊慌看去,怎么会是砒霜……她以为是和那天一样的寒食散啊!“皇上,嫔妾真的没有害宜妃,是、是……”安嫔狗急跳墙道:“是宜妃她联合下人演了一出戏,污蔑嫔妾啊!” “你!大胆!竟敢口出狂言!”玄烨怒不可遏,厉声喝道:“宜妃与你素不往来,何以污蔑你?倒是你,心生嫉恨,枉你为将门之后,竟如此蛇蝎心肠,今儿朕就替地下的老将军清理门户!”说着,玄烨“哗啦”一声拔出架在一旁的御用腰刀,吓得在场的人脸色全都变了,太监小禄子更是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像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梁九功和两名当值的御前侍卫大惊失色,叫道:“皇上!——”玄烨拿刀指着安嫔,安嫔亦是吓得丢了魂,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俄顷,她好像想到什么,扑到皇上脚下,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腿,哀声求告:“皇上!皇上!您不能杀嫔妾……爷爷虽然不在了,可他的一生全都奉献给了大清啊!嫔妾更对皇上忠贞一片,怎敢加害宜妃啊!” 玄烨一脚踢开她,暴怒道:“你还有脸提你爷爷?他要是泉下有知,定不会承认李家出了你这样的毒妇!”玄烨气急,想动手却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哐啷”一声,他扔了腰刀,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震响许久,接着是他严酷而冰冷的声音:“朕可以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不杀你,但你为人歹毒,其心可诛!罪无可恕!” “梁九功!” 梁九功颤颤巍巍上前一步,“奴才在!” “传朕旨意,安嫔李氏欲加害宜妃,其心之歹毒,日月可昭,但念其祖上有功于社稷,免死罪,敕令降为答应,褫夺封号,即刻打入景阳宫,静思悔过,没有朕的旨意,永世不得踏出景阳宫半步!” 景阳宫,东西六宫最偏僻的院落,自明代万历年起便是幽禁犯事后妃的冷宫。安嫔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变得空洞无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拿砒霜害宜妃,是宜妃,是宜妃这个贱人陷害我,她怕我揭穿她和叛贼私通……怕我抢她恩宠,皇上!您信嫔妾,嫔妾没有害她!” “你说什么!?”玄烨如遭晴天霹雳,瞬间想通了,顿时青筋暴突,恶狠狠地盯着安嫔,“原来是你!当日竟也是你!”玄烨万万没有想到,三年前的事竟是她在从中作梗,害他误会了他的敏敏,令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裂痕,以致直至今日都没能弥合! 安嫔,当真是死一万次也难泄他心头之恨! “皇上!嫔妾知错了!皇上!求您饶了嫔妾吧!”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事到如今她也不怕承认,可是……“皇上,嫔妾不该多管闲事……嫔妾甘愿领罪,可是嫔妾真的没有要害宜妃啊!” 任凭她苦苦哀求,玄烨的心头只有满腔的悔恨和愤恨,一句求饶的话也听不进去,“梁九功,还不把人带下去!” “嗻!万岁爷,那小禄子……”梁九功问。 “交给慎刑司处置。” “嗻!” “万岁爷饶命!是安主子指使奴才……”小禄子惊慌哀求。 “统统带下去!”玄烨怒吼。 梁九功即刻命人办事,任他们如何哭诉、如何哀求,玄烨愣是不管不顾,他扶着长桌,紧紧扣住桌角,心中万般滋味。 他居然如此糊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伤害,可他却无力保护她,若这次再迟一步,若他和洛洛没有在宫后苑遇到小禄子,若洛洛没有认出小禄子,那么她……玄烨不敢想下去,不敢想象自己的身边竟都是些豺狼虎豹,前朝如此,后宫亦是如此,真心实意,竟是那样的难能可贵! 今天清理了一个安嫔和小禄子,那么明天呢?谁还会去加害于她?玄烨痛苦万般,一筹莫展,说到底,还是他的宠爱害了她啊!可是他就是无法控制对她的宠爱啊! 玄烨好矛盾,矛盾得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清泪两双度红尘,破镜重圆再续缘。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好吧、、安嫔这厮没啥悬念,大家早看出她有问题,她有木有问题不关键,关键是终于折腾完了,期待下章和好吧!还有要澄清的是,小玄子在保定那么生气一方面是太在乎了,另一方面么有人在他喝的茶里动了手脚,寒食散这玩意儿没病的时候还真不能乱吃,哎! ------------ 88章 第二天,安嫔被贬打入冷宫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动了东西六宫,好奇的人开始猜测她究竟犯了何事,竟闹得让皇上将她打入了冷宫?安嫔不讨喜是众所周知的事,可她仗着自己的家世在宫中也不至于受人眼色,若她能安分守己,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够熬出头,可如今她欲加害皇上爱妃,已是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人们唏嘘的同时,也重新看清皇上对于宜妃的态度,她的恩宠原来从没有断过,反而令皇上知道真相后龙颜大怒,甚至对安嫔拔刀问罪!有些乖巧的小主和宫人难免要见风使舵,他们同情宜妃的遭遇,暗骂安嫔蛇蝎心肠、咎由自取,自己又时常往翊坤宫走动探望,于是,冷落许久的翊坤宫突然又热闹了起来。 洛敏初听到这样的消息时,非常惊讶,但是转念一想,将三年前在保定发生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才恍然她与耿聚忠的流言是安嫔所为,可是,知道真相之后,她并不十分高兴,只是遗憾,遗憾自己认不清人,理不出头绪,她早该想到的,那日安嫔突然到访,又话中有话……不过,她当时只在意玄烨的怀疑,又怎会考虑那么多……时隔三年,早无心去想了,不料她又想加害自己,恰巧被洛洛撞见,自毁长城。 后宫的关怀自然也少不了主事的皇贵妃,是日,洛敏被皇贵妃召去了承乾宫说话。皇贵妃这几年对洛敏照顾有加,两人也常有来往,洛敏也自愿上门。原以为她要拿安嫔说事,可一进门却见她笑容满面地来拉自己,皇贵妃不用她见礼,两人只是肃了肃,一同在南窗的长炕软垫上坐了下来。 “老祖宗圣寿节才过几天,我见你怎么又消瘦了?”皇贵妃爱怜地看着洛敏的面颊说:“当年你小产元气大伤,这几年对着那几个孩子又总是用心太过,你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该静心调养才是啊!” 洛敏微微一笑,道:“谢姐姐关怀,只是我生来就是这脾气,孩子们都还年幼,总要多为操心。” 皇贵妃连连摇头笑道:“罢!罢!我这不做人额娘的人自然是无法体会妹妹的苦心忧虑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身子强健,还担心将来不用操心么?再说,姐姐身边不是还有四阿哥在么?”洛敏对着她有一份凄苦,一份同情,却仍要面带微笑安慰她。 皇贵妃依旧笑着,“妹妹说得对,我还有四阿哥。”可是就算她对四阿哥再好再亲,毕竟不是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孩子,而这么多年,她的身上一直没有动静,只是吃药吃得一身苦痛,但是再苦再痛她都忍着熬着,不能让任何人失望、看轻! “不说这事儿了,你倒是告诉我,事隔这么久,皇上为你做的也不少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洛敏的头低下去了,沉默了半刻,静幽幽地说:“哪能一直放在心上,她是皇上,处事总有他的道理。瞧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这心境也渐渐开阔了。” 皇贵妃展颜一笑:“开阔就好!这些年离了你,他没有一天吃好睡好,要是他知道你想通了,可不是要高兴坏了!”皇贵妃顿了顿,又说:“其实他那样对你,也是太过在乎你了,才让那一点风吹草动伤了彼此和气,这下好了,罪魁祸首抓到了,你也该去见他了……” “皇上驾到――”就在这时,门外太监拉长了声音唱道,两人皆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皇贵妃满面笑容,心想终是盼到了他来承乾宫,而洛敏,心里顿时发慌,不知要怎么面对。 皇贵妃拉着她说:“走!快随我出去接驾!” 洛敏连忙拉住她道:“不行!我、我……他是来找姐姐的,我不便见驾!” 皇贵妃气结:“是不便还是不敢?放心吧,皇上又不是老虎,难不成要吃了你?走吧,他来了你又碰巧在这儿,还不是心意相通?” 两人你推我搡,不想一双石青色的皂靴已“橐橐”跨进了门,看到这一场景,玄烨惊呆了,他本想找皇贵妃善后李氏之事,怎么也没有想到,洛敏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又惊又喜,甚至有一丝丝慌乱,忘了见怪皇贵妃未能出门接驾。 “皇上吉祥!”宫人们纷纷行礼,皇贵妃与洛敏立刻定住,皇贵妃反应及时,放开洛敏上前盈盈一拜:“皇上万福金安!” 玄烨如梦初醒般,说:“哦,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皇贵妃笑了笑,走到洛敏身边,见她木愣愣地站着,忍不住说:“臣妾正和宜妹妹闲话着,不想皇上来了,前头臣妾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得妹妹①38看書网。” “哦,那可有摔着哪里?”玄烨亦是愣愣地关怀一句,心思却全在洛敏身上。 “不曾,谢皇上关怀。” 玄烨点点头,看向低头沉默的洛敏,隔了半晌,洛敏终于福了福身,说:“皇上来找姐姐,想必有许多话要讲,请恕妾妃先行告退。”说着,她就想离开,玄烨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是有话要对皇贵妃讲,但也是为公事,此时此刻,他更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啊! 洛敏却也大胆,玄烨不说话她当他是默认,径自朝外走去,眼睁睁看她离开,玄烨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不想一转眼,她踩着花盆高底鞋竟也能走得那般快! 玄烨追着她,不顾众人,不顾身后。皇贵妃站在殿门口,看着一对互为伤害,又互为关怀的痴男怨女奔出自己的承乾宫,既高兴,又落寞。 “敏敏!--”不知怎么,洛敏一下子跑进了宫后苑,见到两位主子的下人们察言观色,全都退避三舍,只留了花虫鸟兽、亭台楼阁,以及一对即将吐露心声的爱侣。 “呱嗒”一声,洛敏停了下来,背对着他。 玄烨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积压了三年的所有情绪在内心翻腾着,仿佛一激动,它们就全都要冲破出来。 “对不起……”他的嗓子眼儿哽咽了起来,任凭素日掩饰再好,在她面前他始终无法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这三年,他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洛敏背对着他,身心却颤抖着,她极力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那种思念成狂的泪水。她咬住下唇,不敢答话。 “你还是不愿见我,不肯原谅我么?”他问得十分小心,生怕一喘大气,她就会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走,再也不会回来。 原谅……其实那日在万春亭听到他那一番话,她便放下了所有,只是要怎样开口才是原谅?任她心思玲珑剔透,面对错综复杂的情爱,心中纷乱无章、百感交集。 “我已经找到了当年散布谣言之人,亦是降罪于她……是我不好,口口声声要你说真心话,又说决不让你在这宫中受半点伤害,可到头来,伤你最深的人是我……若有今天,当初就不该逼你,不该逼你留在我身边,留在这波云诡谲的皇宫里!”玄烨对着自己发恨道。 听到这番剖心的话,洛敏蓦然瞪大双眼,她害怕了,也终于忍不住了,她猛然转过身,对上他的双眼时已泪眼朦胧,啜泣道:“你这是要赶我走么?” 玄烨吓了一跳,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怎么舍得赶她走,他只是在忏悔,在罪己啊!看着她一双泪眼,玄烨再也经不住,冲上前将她牢牢抱住,急得连连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这么想你,这么念你,这么多年才能和你说上一会儿话,我心里痛,难过得就要活不下去了,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只是有人伤害你,我、我……” 洛敏紧紧地抱住他,把一张哭花的脸蛋埋在他胸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的,玄烨,我不该逼你的!” “你……原谅我了么?”他似乎在做梦,若她说的是真的,但愿这场梦永远不要醒来。 “嗯。”她小声说。 玄烨感动极了,喜悦之情呼之欲出,她原谅他了,她终于原谅他了!这三年间,还有什么比她一句原谅要更加令人欢欣雀跃啊! 此时此刻,什么幽怨,什么哀伤,什么苦闷,什么困惑……所有一切的负面情绪瞬间消失殆尽,属于他的春天终于来了! 三年,他们之间错失了太多太多,他将用剩下的年华全力弥补,他发誓,此生此世,决不会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 再续前缘的当晚,玄烨召了他最宠爱的宜妃进乾清宫。他早早批完了折子,坐在暖阁里只等她的到来。太久了,他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月亮升高,玄烨频频向外望去,见她迟迟不来,他的心又开始慌乱了,生怕她后悔,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不停地问梁九功是什么时辰了,西洋自鸣钟敲了一下又一下,他在寝宫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定。 梁九功看到皇上这样,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皇上也是在这种情况下万分焦急地等着那一人,有时候他在想,或许老天爷带走了公主,又怕他的孩子伤心,所以又派了位娘娘来陪伴皇上。 “奴才给宜主子请安!”正想着,洛敏踏着月光一步一步走进乾清宫,梁九功见了即刻请安。按照皇上的吩咐,宜主子进乾清宫不必照着规矩来,这样的待遇也只有宜妃可以享有。 洛敏点点头,问:“皇上可在里头?” 梁九功笑道:“宜主子快进屋吧,万岁爷早候着您来啦!” 洛敏面上一红,随即走了进去,只是才到暖阁门口,玄烨已出来迎人了,瞧他的样子,像是等了很久。洛敏忍不住笑他:“这大半夜的,万岁爷这是急着上哪儿呀?” 玄烨一愣,她如今能调侃自己,才放心是真的没事了,他直起身,一本正经道:“朕想起方才传了福全进养心殿商议黄河治水一事,这会儿正赶着去呢。” “既然皇上有要事与裕亲王相商,那妾妃先行退下了。”说着,她一个转身,玄烨心急拉住她:“嗳,你别走哇!我跟你开玩笑呢!” 洛敏背对着他勾唇一笑,随即转身问他:“既不是去见裕亲王,那你方才急急忙忙是要干嘛?” 玄烨一脸窘样,这会儿倒是说不出自己的心情,要是说想急着见她,岂不是丢了君王的颜面?定会叫她看笑话! 玄烨不说话,洛敏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哎呀!我说!我说!”玄烨急忙拉住她,咽了下口水,含糊不清道:“我这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玄烨气急,终于耐不住性子,突然打横抱起洛敏,洛敏惊叫:“喂!你干嘛?玄烨,你耍赖!快放我下来!”她胡乱挣扎,玄烨根本不理她:“你不是想知道我说了什么?进屋告诉你!” “你!”洛敏涨红了脸,说:“谁要跟你进屋!这屋里不知来了多少女人……” 玄烨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洛敏瞪着他,只见他嘴角一点点咧开,“笑什么?” “你忘了乾清宫里有九间寝室?” 她确实快忘了,这么多年没有踏进这里,真的要忘了…… “你看。”他放她下来,指着屋中的摆设,洛敏一一看过去,虽然三年不来,可这间屋子仿佛处处留着她的踪迹。书桌上有她用过的笔砚,墙上挂着她临摹的字帖,妆台边有她的梳妆用品……这是他们共有的寝室,任何女人,哪怕是最尊贵的皇后抑或是现在的皇贵妃都不能来这里与他同寝,她们只能在规定的时辰被送往养心殿,绝不能走进这间房! 那天一个宫女进来打扫,搬走了她摆放的花瓶,玄烨狠狠训斥了一番,从此再没有人敢乱动这房中的任何摆设。 而那张空了三年的卧床,似乎仍保留着她的温香。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鸳鸯绣枕掏心肺,缱绻缠绵永不离!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终于和好啦~~~~快来祝贺吧!! ------------ 89章 看着眼前的一切,记忆的潮水翻涌而来,洛敏浑身颤抖着,慢慢回身,一份感动,一份凄切,她含泪看着玄烨道:“傻瓜……” 玄烨不忍见她落泪,忙上前一步抹去她的泪花:“别哭了,让你看清我的心可不是为了惹你哭的。” 洛敏不但没有停止哭泣,还猛地扑向玄烨怀中,紧紧抱住他,像个受了无限委屈的孩子,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襟。玄烨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脑,一手揽着她纤细的腰,眼里同样湿润着。 两人相拥着哭了一阵,玄烨忽然痛惜低语:“瞧你,腰细得只剩一截了,这三年,是我让你受苦了……” 洛敏此刻不愿他自责,便收住眼泪,道:“哪有你说得那样夸张!”说着,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箍着,她越是挣扎,他就越是用力。最终还是她妥协了,安安分分任由他抱着。 “我发誓,今后决不再伤害你,决不!”头顶传来他信誓旦旦的声明,她的心“扑通”一跳,小声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他可以做到,也会尽可能去做到……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后来,一阵狂热的激情在这间房中掀起波涛骇浪,情火如沸腾一般燃烧着两颗同样火热的心,氤氲缠绵之气久久不散,似要将这三年间压抑全数释放,浇灭所有的寒冷与凄苦! 火石一般地燃烧致使冰冷的床榻瞬间温暖起来,汗水湿透了鸳鸯绣枕、华丽锦被。自古相思,最难排遣。仿佛只有将彼此糅至骨血方能消解此番痛苦。他吻着她、爱着她,避免伤害她;她回吻他、感受他,承受他的爱…… 直到筋疲力尽,她靠着他肩膀,他的胸膛,感动这还是他那精壮的体格。他的胸膛此起彼伏,伸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着自己心爱的人,勉强笑着:“想是这清宫要成楚宫了……” 她的眼中噙着一半泪水,道:“又说胡话,清宫是清宫,楚宫是楚宫,那楚灵王是穷奢极欲之人,偏又好士细腰,致使国人多为饿死,如此昏君,又怎好与你相提并论?” 玄烨半撑着头,侧身看着她,笑道:“我是怜惜你,又没想和那昏庸之人比,你怎么就紧张了?” “我……”洛敏张了张嘴,如今他是天下主,施的是仁政,自然不能与楚灵王相比而言,她也是为他考虑,只是难以启齿。 玄烨又岂会不懂她的心思,他只是突然想逗逗她。他瞅着她微微发窘的脸蛋,开玩笑道:“那你觉得我是昏君,还是仁君?” 洛敏愣了愣,随即勾唇一笑:“你想听真话还是奉承话?”他想逗她,她又怎会让他得逞! 果然,玄烨沉下脸,闷闷地说:“你说呢?” 洛敏一脸为难道:“其实还真不好说,仁君或昏君,那要天下臣民来看,我不是你的臣工,又不好大胆置喙朝政,怎能看得明白!” 原是想唬弄他的,不料玄烨听了她的话后便沉默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要从天下人的口中听到真话才知这皇帝当得好与不好,朝政大会上我虽让文武百官直言奏事,可也不能保证个个实话实说,难免有人润色辞藻,隐瞒实情!” 他此刻头脑清晰,态度认真,眉目深锁,洛敏仿佛看到了当年他与她私下议政的模样,又似乎能够想象他坐在乾清门的皇帝宝座上与满朝文武议朝论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威风模样。 “你想怎么做?”好像受到他的感染,洛敏敛了玩笑之意,认真问他,谁知从他口中吐出“微服私访”四个字,洛敏登时便吓住了,叫道:“不行!” 玄烨看着她一脸困惑,“怎么了?我成天待在皇宫里,外头的百姓过得如何压根儿不清不楚,臣工们上奏的也不完全属实,你不是要我看明白么?” 洛敏耐着性子说:“是要看明白,可你如今是皇帝,万乘之躯,若冒然出宫私访,要是出什么岔子,你要天下百姓如何?” “咱们儿时不是经常偷溜出宫,怕什么!再说还有曹寅和容若他们护驾呢!”玄烨一意孤行,好像势在必行,洛敏却愈发急了,“儿时是儿时,那会儿辅臣柄国,民怨自然不在小皇帝头上,可如今不同,你主掌天下,是非对错,全落在你的头上,何况三藩叛乱才平息,朱三太子逃亡在外,难不保他们正密谋着对你不利啊!” 玄烨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定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看穿:“朱三太子之事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洛敏的心忽地一颤,不觉恐慌起来,朝堂上的事她不该知道,可偏偏她又懂一些清朝历史,把这些年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加之担心玄烨出宫冒险,没想到还是不经意说漏了嘴。她要怎么解释?告诉他实情?可这么多年的欺骗他如何能够承受?她承诺要与他说一辈子的真话,唯独她的真实身份她始终不敢透露……可事到如今,她要如何掩饰下去? 洛敏彷徨了,再玲珑的心思也逃不过玄烨锐利的双眼。 玄烨觉得自己把她逼得太紧,吓到了她,于是他缓了缓神,重新搂住她,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不是怪你干乱朝政,只是不想你有事瞒着我,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打听到了什么?” 洛敏闭了闭眼,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声道:“不是我打听的……” 玄烨讶异:“那你是如何得知前朝之事的?” “玄烨。”她轻声唤他。他“嗯”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还记得我们相认时,我跟你说过的身份么?” “嗯,你说你是孤女,饿死在街头,不知怎么魂魄却到了我皇姐身上,后来又跟着蒙古车队来到京师上了郭络罗氏的身。”玄烨毫不怀疑地复述当年的经过。 洛敏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问:“你都相信?”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一句话打开了闸门,泪水直接夺眶而出,一头扎进他宽阔的胸膛,呜咽道:“对不起……玄烨,对不起……” 他信任她,可她却欺骗他,这和当年他怀疑她的忠贞有什么两样!而这三年的冷言冷语,她有什么资格不去原谅他!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孤女,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洛敏低低啜泣,玄烨浑身一颤,却也不惊恐,只是问她:“那你来自哪里?” 洛敏咬了咬唇,说:“三百年后的北京。” “所以,你全都知道?”玄烨出乎意料地一脸平静,不惊愕,不质疑。 洛敏点点头,凄切地问:“你不怀疑?不害怕?……” 蓦地,玄烨加紧手臂的力道,吻着她的发丝,说:“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可我欺骗了你啊!”洛敏无法忍受他对自己如此宽容。 “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只要你在我身边,你还是你,我就会等你。” “你……”洛敏错愕万分,“你早就知道了?!” 玄烨不否认,只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你初次见我时那般惊讶,当初年幼,只以为你是见了我一脸麻子才被吓到,可是后来想想,你是在皇额娘说我是三阿哥时才被惊到,因为你知道我是谁,将来又是怎样的人,对么?” 洛敏默认,更惊叹他敏锐的观察力。玄烨又道:“沙河巡狩那次偶遇聚忠,我故意与聚忠以汉话交流,原以为你和冰月听不懂,不想你为了冰月竟露出了马脚,后来我试探,你又百般遮掩,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只是你还懂诗词戏曲,你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等着别人去挖掘,很庆幸,那人是我。” 洛敏恍然,原来当年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不想还是漏洞百出,他那样精明、那样刻苦、那样富有求知欲的一个人,又怎会放她成为难解之题! 天算案后,他受汤玛法的影响,迷上了算学、几何学……许多西方的学问,她就像那些圆形方形勾股弦一样令人难解,但又令人着迷,他一边徜徉在算学、几何学的世界里,一边苦思冥想她是怎样的人。 而算学,有时候联系着天文学。有天,他向钦天监的南怀仁探讨算学,南怀仁以算学结合天文学为他讲述了一番学问,后来重心渐渐转向天文学,他们谈到宇宙天体,讲到天文地理甚至人类之间的奇妙关系……犹如茅塞顿开,又像是坠入另一个谜团漩涡,对她的好奇与日俱增。 他不信鬼神,相信科学,直到她的离开,又到她以新的身份重返,他再一次感到惊奇,也许不单是借尸还魂那样简单,而是一定有更神秘的故事等着他来惊叹! 然而当他刚找到一丝眉目,他们之间受到了阻隔,他接受考验,他愿意等她,等她告诉自己真实的答案!而今天,他终于等到了,萦绕数年的偌大难题终于有了谜底! 这些年,玄烨既要殚精力竭对抗叛乱,又要抽丝剥茧找出答案,他很忙,却无怨无悔。 他猜得苦,可一从她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他心里又是那样甜蜜,她终于不再隐瞒,终于敢对他道出一切,他明白她的苦衷,知道她的顾虑,可是对玄烨来说,她来自哪里,知道什么,未来如何……这些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是她,那个令人着迷、又深爱自己的女人她一直在他身边,这就足够了。 “无论你的身份是什么,你都是我的敏敏。”玄烨抱紧她,满脸深情:“私访的事儿我不再说了,我不会再令你担心。”他是权衡天下的主,又岂会不清时事利弊,他只是趁机用了一条激将计策,让她勇于坦白。 “就这样陪着我,什么都别说,好好陪着我,咱们一起走下去。” “好……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洛敏已是泣不成声,只能把头埋在他胸前,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玄烨扶起她,单手捧住她梨花带雨的脸蛋,抹去泪水,笑道:“傻丫头,不许哭了,让人瞧见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 洛敏很想听话,可是越是想停下,哭得越是凶,怎么忍也忍不住。 “再哭我就要做昏君喽?”他开玩笑似的威胁她。 洛敏微微惊讶,糊里糊涂地睁眼看他,然而才一睁眼,他已捧着她的脸蛋狠狠吻住了她颤抖不停地双唇。 一番缱绻,一番缠绵,让他们再一次彻底属于彼此,剖心解析的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相似容颜引惊魂,一生一代一双人。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最近写三藩、朱三太子神马的又勾起了高中学近代史那会儿的回忆……一下子好像回到了过去,有点神奇。话说当年民间打着“朱三太子”的名号反清复明,其实人家朱三太子根本就从来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他的存在对清王朝是种隐患,干脆就趁机把他揪出来灭了他……想象蛮残忍的,但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也没得办法,当然这是题外话,乃们可以无视我,这里也不再写朱三太子之类的,我写也是有目的的,比如让小玄子逼出了洛敏的真实身份…… 再说文中提到一个典故,关于“楚宫腰”,估计看过《甄嬛传》的朋友应该都很熟悉,女主名字出自南宋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对于“嬛”这个字的①38看書网络上一度引起热议,具体怎么读也不在这里老调重弹了,我只想说“楚宫腰”这个典故还挺好玩的。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灵王有个特殊癖好,喜欢腰细的,不管男的女的,越细越好,结果大臣们、宫人们为了讨好这家伙,只好勒紧裤腰带生活,饿死了很多人,酿成了楚国悲剧 这楚灵王大家可能熟悉,可能以前见过后来又把他忘了,当年“晏子使楚”钻狗洞,说南橘北枳的故事就这个昏君搞的鬼。好吧,这些不重要,我只是想引用这个典故说明小玄子的俏皮,心疼之余再来几句调侃,然后顺藤摸瓜,这章结束了…… 要是大家还对先秦文化感兴趣,可以看我另一篇文,以楚国为主要背景,涉及一系列先秦文化,与这篇清穿文风格迥异,十分轻松,外加一些小小的军事战略阴谋,此乃传送门→没兴趣的也没关系,但是你们忍心看完了就抛弃我嘛!! ------------ 90章 天亮之前,洛敏必须按照规矩被送去养心殿度过一晚,可玄烨依旧恋恋不舍的拥着她,无限深情地凝视她墨玉般的黑眼睛,道:“今天我想破例,咱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天亮了咱们就一块儿起来,你为我梳头穿衣,我为你画眉弄妆。” 洛敏什么也没说,目光灼灼,亮若晨星地盯着他。她何尝不想与他做一对寻常夫妻,可若是他破了例,只怕将来还有苦头吃。 玄烨以为她不说话是默认,随即起身穿衣欲传梁九功打点一切,哪知洛敏一把拉住他,像哄孩子似的说:“天快亮了,送我回去吧……” “可是……”玄烨紧皱双眉。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又何尝不是?可近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了,我害怕……幸得小禄子没有得手,否则我真怕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玄烨搂紧她,又是疼惜,又是暗恨,“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洛敏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她相信他的誓言,但不能保证后半生没有一点起伏。他不让她说,只希望安安静静地陪着他走下去,就当做是这个时代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她答应了他。 第二天,洛敏回到翊坤宫,玄烨御门听政,两个刚刚缠绵又两处相思的人像是一对初尝情爱滋味的年少爱侣,总觉得时间太过漫长,以致在玄烨忙于朝政的这段时光中,她过得没有丝毫滋味。原以为习惯了没有他的孤独,不想这三年都是自欺欺人,她有儿女做伴,却没有丈夫相依,还是遗憾的。现在不同了,他们恢复如初,甚至更进一步贴近彼此,怎能不深深留恋! 洛洛回了公主府,太子在南书房上学,尔珠带着若儿去了花园,她的身边安静异常,不愿虚度光阴的她便打算去慈仁宫给皇太后请安。 洛敏刚要出门,便见陆春小跑着走来禀报:“主子,储秀宫的人在门外求见。” 洛敏一愣,“可有说什么事儿?” “好像是良贵人病了好些天,一直不见好。” “病了?”洛敏反问,又想起良贵人一朝得宠并生下八阿哥之事,一时之间心中流淌过一丝不快,面无表情地说:“病了便去请太医瞧瞧,来翊坤宫做什么!” “嗻,那主子……人还见不见?” “让她回去吧,顺道你再跑一趟太医院,让太医去瞧个究竟。” 陆春“嗻”了一声,随即跑了出去,洛敏继续往前走,谁知到了门口又见一个宫女跪在地上,一见到她便哭喊哀求:“宜主子!奴才求您了!求您让皇上去见见咱家小主吧!小主病了好几天啦!” 这些年她都不曾见过储秀宫的良贵人,就连盛大的节日也没见她出现过,仿佛她在后宫中昙花一现,花开花落,若不是有八阿哥在,几乎没有人记得六宫之中还有一个良贵人。 前些年洛敏一直在为自己的事发愁,更不曾对这个不痛不痒的良贵人在意,这会儿见着个陌生的面孔,有一丝倦怠,又有一丝怜悯,不受宠的卫氏,终究还是不受宠,她掩住不快的心情,感叹道:“你别求我,这事儿我做不得主,你该去求皇上。” “奴才去了乾清宫求皇上,可皇上他不愿见奴才啊!娘娘备受皇宠,若您能出面,定能劝得动大驾,宜主子,奴才求您了!”小宫女年纪不大,却声如洪钟,她说完便连磕了两个响头,洛敏实在受不住,她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也不能枉顾一条性命,她斟酌再三,还是无奈之下答应了,“你先起来,我尽力就是。” 小宫女抬起头,破涕为笑,连连谢恩:“谢宜主子大人大量!谢宜主子!” “你先别忙着谢我,我只问你,你年纪轻轻,又有几分机灵,若能努力些,定能前途无量,为何偏要守着一个不受宠的主?” “不瞒宜主子,卫小主未得圣宠前与奴才同在浣衣房,有些姐妹情分,奴才是心甘情愿照顾小主的!”那宫女说话一点不含糊,句句恳切,洛敏也信她这份难得的真情。 “你先回去照顾你家小主吧,剩下的交给我。”洛敏让她退下,随后作罢了去慈仁宫探望五阿哥。 她命小霞做了些糕点,独自带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的镂花红门紧闭着,门口依然守着威严肃穆的侍卫,梁九功站在门外,眼观四路,一眼便瞧见洛敏姗姗而来,梁九功即刻上前请安:“宜主子吉祥!” “皇上可在里头议事?”洛敏瞧这情形,约摸猜到几分。 梁九功低腰称是,又道:“宜主子可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洛敏摆摆手,“我左不过是来送点心的,不碍事儿,国事要紧,我候着便是。” “那奴才着人给您搬张椅子来。” “有劳谙达了。”洛敏微微一笑。 洛敏在殿前坐了一阵,迟迟不见玄烨出来,倒有几个身着石青色官服的大臣递着红绿头牌[1]走进走出,见到她坐在殿前个个恭敬有礼。 虽说是晴天,可风力不小,吹了一阵只觉得浑身凉飕飕,梁九功见此又忙上前:“宜主子,奴才瞧万岁爷这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要不您先回去,奴才过会子给您传话?” 洛敏瞧玄烨迟迟不出来,心想定是事关重大,再等下去只会令点心凉透,便起身准备离开,哪知才转身,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明珠、索额图等人鱼贯而出,见着洛敏皆微微行了一礼,大臣们并肩告别,这时,梁九功才匆匆忙忙跑进去通传。 知道洛敏来了,玄烨连忙扔下手中的黄河水域图飞奔出来,亲自迎她进门。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梁九功进来通传一声?”玄烨揽着她的肩进得大殿。 “我叫小霞做了些玉露霜方酥来给你尝尝,不知道你和大臣们在议事。” “所以你就眼巴巴等着?” “哪有眼巴巴,我瞧你迟迟不出来,正要走呢。”洛敏嗔道。 “唉,以后做了点心叫人送来或让他们禀报一声,我去你宫里不就得了,何必亲自送来,你看看你,手都凉了。”玄烨捉住她的手,心疼道。 “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以后不来就是了。”洛敏缩回手,转过身。 玄烨两步走到她面前:“好好好,来来来,都怪我瞎操心!” 洛敏抬头睇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随即低头打开食盒盖子,又像普通宫女一样斟了杯热茶给他:“快吃吧,不然真要凉透了。” “你跟我一块儿吃。”玄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像个孩子似的笑道。 洛敏像是没听见,忙转身替他收拾乱糟糟的书堆,按照他的喜好分门别类摆好,“你快吃,吃完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她平静无常地说。 玄烨没有辜负她的好意,边吃边问:“你说,我听着。” 洛敏拾起一本《孟子》,“你猜我刚来路上遇见谁了?” “猜不着,谁啊?”玄烨喝了口茶。 “储秀宫的小宫女。”玄烨手上一顿,方酥留在嘴边,敛了笑意,洛敏又拾起一本《诸病源候论》,“她家小主病了,我找太医去瞧过,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着了风寒,胸中郁结,不肯吃药,想让你去瞅瞅。” “她找你来做说客了?”玄烨放下方酥,问她。 “你好歹给了人家恩宠,总不能把人留在后宫里又不管人家死活。” 玄烨沉默住了,他是给了卫氏恩宠,那也是他迷心所致,第一次是酒后乱性,认错了人;第二次是那卫氏献计邀宠,心机之重令他很是不喜,唯有时常冷落。 “我是皇帝又不是太医,随她去吧,你也别管这档子事儿了。” “那你究竟喜不喜欢人家?”洛敏沉住气,问。 玄烨脸色一变,说:“你又想跟我闹不是?” 见他急了,洛敏才放心玄烨不是真心负她,只是不负她,却负了另一个女孩子,如今又病重不喝药,摆明了给他冠上“昏君”的罪名嘛! 洛敏笑盈盈地走向他,“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较真,但不管你因何缘由封她做贵人,好歹也是皇宫里的人,她又没做坏事,要是白白病死了,将来传出去死因是你冷落人家,是活活逼死的,岂不是给人看笑话?不是要做仁君么?老祖宗的话你忘啦?不就是去看一眼,你要知道你这一眼可比那灵丹妙药还管用呢!” “是不是我今儿不去看她,你就要一直说下去了?”玄烨瞅着她,脸色较方才好了许多。 “你当我愿意做说客呀。”洛敏笑,言语里酸味十足,“好像我总为别人考虑,实则只为你一个考虑,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这些年听到后宫总传着那谁谁谁受了皇宠,就特别不好受,玄烨,经这一事儿,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得跟你说实话,咱们那年代有婚姻法,一夫一妻制,娶了一个妻就不能多纳一个妾,不然就是犯了重婚罪,要坐牢的,可我来了这儿就没法子,我只能入乡随俗,尊重我的丈夫。” 玄烨静静听着,先是好奇,后是觉得不可思议,接着又是一番怜惜,他认真地看着她,说:“就是容若说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洛敏点点头,玄烨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无奈又痛惜道:“对不起,是我委屈你了!”他何尝不是只想要她一人,只是他要平衡心中的天平。他缓了缓,又道:“往后你也别为别人考虑,你只做你自己便好。何况,经这一事,我也觉得后宫人太多,管不住,要不今后咱不选秀了?” 洛敏一怔,她答应,可是太皇太后、满朝文武、大清宗室也不可能答应啊!有时候想做自己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 洛敏微微一笑,离开他的怀抱,“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别让我做大清的罪人,我可不想被人当成妖妃。” 玄烨看着她笑,心里没来由地苦涩,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又承受着太多别人没有的无奈何痛苦!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际线,缓缓道:“我知道了,过会子我便去储秀宫走一趟,但是……” “什么?” “你得跟我一块儿去。” “我去做什么?她要见你又不是见我。”洛敏酸溜溜地说。 “我怕被她吃了。” 洛敏愣了,这算什么理由?她好笑道:“她一个缠绵病榻的人,你不把她吃了还怕被她吃?净是胡说八道!” “逗你呢,这几年不见你笑,往后便只想看着你笑,就一块儿去瞅瞅吧,我不是怕她吃我,只是怕我应付不来。”玄烨微微皱眉,恳求道。 洛敏把他的话听在心里,再怎么铁石心肠,再怎么不愿意,也心软了,玄烨不是情圣,对付女人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反正她也没和卫氏打过照面,便当是去看个热闹。 洛敏应了声,玄烨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她一块儿吃点心。 * 储秀宫。 数年前,这里还住着骄横跋扈的瓜尔佳贵人以及温厚善良的芮贵人,如今,瓜尔佳氏病逝,芮贵人移居永和宫,储秀宫也多数住着一些不是特别受宠的宫嫔。 宫里的装修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面孔变生了,人情变淡了,宫里的下人一见到皇帝大驾光临,立即匍匐在地,磕头行礼。 玄烨免礼,随即在太监的引导下去了西配殿良贵人的住处。刚踏进殿门,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殿前只有两名宫女、两名太监,全都出来给玄烨及洛敏请安。 玄烨轻轻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绪,他避开众人,朝内室走去,洛敏尾随而上,外堂与内室隔着珍珠玉帘,宫女在轻撩珠帘,只见床榻上躺着一个病弱的女子,她听闻脚步声,立即惊喜地撑坐起来,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皇、皇上……嫔妾见过皇上!” 玄烨制止道:“你身子不好,这些虚礼罢了,赶紧躺下!”随即慢慢走上前,而洛敏,在看到她的容颜时,竟是愣住了,一动不动,骇然失色。 她的眉、她的眼……她那张憔悴的面孔……那张即将完全遗忘的面孔如今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为什么她会拥有自己前世的容颜?她又为何出现在在这里?她是来带自己走的么?是带她离开玄烨么? 强烈的晕眩感如漩涡一般迅速包围自己,她连退数步,她不愿看到这张脸,仿佛对着她就能听到萨满的吟诵,反反复复,令她头晕目眩,充满恐惧! 灵魂宛如被无情地剥离开来,痛得难以呼吸,她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转身夺门而出,玄烨听到动静,再不顾眼前的人,即刻追了出去。 “玉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叫她“敏敏”,追出了储秀宫,只见她倚着一棵大树大力喘着气,颤抖着,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敏敏?”他小声唤她。 她缓缓抬头,惊恐无状地一双眼睛令他身心一颤,“怎么了?” “玄烨……是她,她来找我了……”她颤声道。 玄烨被她吓坏了,即刻上前将她带入怀中,“是谁?是谁来找你了?” “她……良贵人……她,她要带走我的灵魂……” 玄烨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傻瓜,她只是病得脸色不好,看把你吓成这样。” 洛敏一个劲地摇头,“玄烨,咱们走,咱们走好不好?我不想见她……不想看到她的脸……” “脸?她的脸怎么了?”玄烨越听越觉得奇怪。 “一模一样,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她一脸惊慌,玄烨紧紧抱着她:“你是说……以前的你?” “嗯。”她浑身打颤,“她是来带我走的,她一定是来带我走的……” 原来她是因为这样才害怕,玄烨安慰道:“没事的,她不会带你走,有我在谁都不能把你带走……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带你走,无论他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狱的鬼神,谁都不可以!” “……” “她不会带走你的,也许只是巧合,若要带你走,何必等到今日?”玄烨循循善诱,洛敏渐渐冷静下来,玄烨又说:“若你不想见她,往后就别来储秀宫了。”把她吓成这样却是因他强行要她来,不禁后悔不已。 洛敏一点点回过神来,玄烨说得对,也许只是巧合,那是一个酷似她前世的真真实实存在的女子,而不是从21世纪穿越来带走她,她已经死了,魂魄来到了古代,她现在是郭络罗·尔玉,那张容颜已经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洛敏冷静下来,挣脱玄烨,“对不起,让你受惊吓了,方才也一定吓到她了,你赶紧进去瞧瞧。”她没有忘记玄烨的任务。 玄烨皱皱眉,一脸担忧:“你确定没事么?” 洛敏笑着摇摇头,“没事儿。”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改天再来储秀宫。” “真的没事儿。” “走吧。” 不再等她拒绝,玄烨一把拉着她往翊坤宫而去,徒留储秀宫满目悲怆。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春风飞扬山海关,比肩共看天地大。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红绿头牌:红绿头牌是清朝皇宫中召见大臣的方式。从顺治开始,皇帝每次召见王公大臣时,皆有次序,其方式就是用粉牌写上大臣名字进奉,王公贝勒用红头牌,公以下用绿头牌,俗称红绿头签,签上写着姓名籍贯及当官年岁、出师功绩,以便御览。后来绿头牌还用来召幸后宫妃嫔。 这都和好了,为嘛你们还要霸王我!!!好吧、、这文没激情…… ------------ 91章 那日之后,洛敏便不再踏足储秀宫,良贵人也一直静心养着,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候她在想,或许是玄烨做了些什么让她几乎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人。 日子一天天平静下来,洛敏与玄烨的感情不再有巨大的起伏。只是近段日子太皇太后圣体不豫,为了给太皇太后祈福,玄烨特上景山斋居,洛敏陪着他一起住了两天。 景山位于紫禁城北,站在山顶可俯瞰整座皇宫。洛敏与玄烨在这景山上好比暂时脱离了宫闱纷扰,一边吃斋祈福,一边赏花游园。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赛似神仙,就连玄烨在寝宫批本,洛敏也是陪伴在侧。 上灯时分,洛敏让宫女们端上一盏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放到御案上,点亮两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使得屋子里亮白如昼。她默默站在边上为他研磨,宫女们也都静悄悄侍立在隔帘外,玄烨得以专心批本,洛敏研完墨又静静地看起书来,寝宫一片宁静,只听得到蜡烛芯哔剥脆响。 玄烨批完本章后,一脸凝色与惆怅,洛敏听他叹气,放下书,站起身:“怎么了?” “原以为平了三藩,天下大定,百姓可以安居乐业,终究是山高皇帝远,看了各地方官的密折才知百姓仍处在水深火热中。” 洛敏走近,给他捏肩捶背,双眼时不时瞅向御案上的奏本,一行行黑字无不触痛着人心。她心里虽也难过,可仍是温柔地安慰道:“治国本来不易,何况这泱泱大国。” 大清入关四十年,民族矛盾尚存,文化难以融合,摄政王多尔衮当年施行的六大弊政仍在汉民之中深受痛恨,百废待兴的大清需要他逐一治理,继往开来。 玄烨起身,慢慢走到外间,洛敏即刻拿了他的漳绒披风几步追上。洛敏跟随着他的身影,太监们提着八宝琉璃灯,今夜月光皎洁,华彩映照下满目璀璨。 站在寿皇殿前,举目南望,夜色中的紫禁城更加威严肃穆、也更加孤冷凄清。玄烨轻声道:“一条中轴线,将整座紫禁城分为一东一西,相互对称,看着中规中矩,有条有理,一旦厚此薄彼,就会乱了套,而沿城东西两地居住着皇室宗亲、达官贵人,剩下的百姓却只能在南北受饥寒之苦,皇城脚下亦是如此,何况远在京师千里之外的黎民啊!” 洛敏一阵沉默,知道他心中寒苦,也明白他早有对策。 “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纵然许下雄伟大志,但身居皇宫始终不能体会百姓之苦。”玄烨仰天叹道。 “敏敏。”他轻声叫她,洛敏站到他身侧,听他说:“我还是想出去看看百姓们的生活。” 洛敏沉默不语,玄烨以为她担心,便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不再谈私访之事,此番出巡是以云南大定,海内荡平前谒盛京祭告先祖,借此亦能探寻当地百姓生活如何。”这只是玄烨出巡的初步打算,先是东巡,再是南巡、北巡……凡他统治之地必要到达视巡。 洛敏微微一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玄烨出巡的目的其一是为了祭告先祖,其二为体察民情,其三恐怕是想侦察敌情。 三藩之乱平定后,宇内四海看似一片安宁,实则暗藏汹涌,东南有台湾郑氏雄踞一岛,耿精忠叛清时,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大力支持,至此一直与清廷对抗;北有蒙古喀尔喀部与厄鲁特部长年因部落争斗而多起冲突,甚至发生不少血案,尤其是在厄鲁特四部之一的准噶尔部的噶尔丹上台后,不断发动战争,统一厄鲁特各部,而喀尔喀部也深受其害,由北向南,只怕将来有一天逼近长城,威胁京师。 如今到了东北,尤其是外兴安岭以南的黑龙江地区,军力南下,防务空虚,令俄人有机可乘,非但占领了尼布楚河与石勒喀河汇流处的尼布楚,还对黑龙江地域索伦、赫哲、费牙喀等部进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玄烨继位后,便一直留意着东北的边事,而在三藩叛乱后,更时刻提高警惕,将战略目光投向四面八方。 面对这样一位帝王,洛敏过去是满心钦佩,如今却是满怀疼惜。他不再只是存活于历史中、史书详细记载、小说用心刻画、影视形象反复演绎的一代雄主,也是与自己并肩成长、共经苦难的爱新觉罗·玄烨,玄烨,不仅是天下之主,也是她洛敏这一生唯一爱着的男人! “敏敏。”黑夜微风中,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她:“你会陪着我的,是么?” 洛敏抬头看着他在月光琉璃下熠熠生辉的明亮黑眸,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深深微笑。 玄烨伸手握住她的左手,放在手心,将自己的体温传达给她,牢牢地,一刻也不放松。他们并肩站在寿皇殿前,共同俯瞰着这座古城,静静地度过永夜。 * 两天后,二月十五,皇帝第大驾启銮,出德胜门,向东北方向缓进。这是第二次东巡,皇帝除了令皇太子胤礽扈从,亦是带上了郭络罗家两姐妹。玄烨东巡一事筹划已久,早已下达文书令掌管盛京内务府关防印的郭络罗·三官保安排在盛京的驻跸事宜,而这也是郭络罗家姐妹自入宫后第一次回家省亲,皇帝对她们的这番殊荣,令尔珠分外感动,只是洛敏心中有几分忐忑,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郭络罗·尔玉。 旌旗蔽空,威武绚丽的大队车驾迎着春风缓慢向东,蜿蜒起伏的长城在绿茸茸如屏障一般的峰峦中慢慢出现,脊吻高耸、飞檐展翅的雄伟城楼也越来越近。 玄烨没有忘记,十一年前,他第一次离开京师京畿,第一次远巡,第一次看到祖先鏖战取胜、终于跨出辽东、迈开一统天下之决定性大步的地方……当他看到那雄浑苍劲、四海驰名的四个几乎凹凸出来的黑色大字时,只觉心跳如鼓、热血沸腾!他终于看到了浩瀚如海、气象万千的天地江山!望着无比壮观的山河,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片豪情之中,却也目光深邃地投向遥远的天地之间。 他想了很多,想着未来的路途,想着如何治理江山,想着一步步完成幼年的志向,想着将这天下治理成一个比李唐盛世还要繁荣昌盛的太平之国! 他的志向如此远大,锐气如此强盛,只是心底藏着一份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缺憾,那年他把她亲手缝制的香囊也一同带到了这里。 十一年过去了,缺憾终于在此刻得到弥补,他终于带着她一同来到了这里,来这里实现他儿时许下的真挚承诺。 七日后,大队在戴河口驻跸。当天玄烨领了一队侍卫,策马飞奔。甲胄之中,一袭绯红戎装的女子倍加受人瞩目,她不是侍卫,而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宜妃! 洛敏与玄烨共骑一匹火红的赤龙马,接受官兵的沿途跪接,如众星捧月一般,被簇拥着上了城楼。 玄烨耐着性子接受官员们的进谒跪拜,又仔细地询问了守备状况,待确定一切稳妥之后,玄烨立即带着他心爱的人走出城楼,他们一起在那块白色的横匾下立住了。 斜阳照耀着山川,远山近树都格外清晰,空气透明如水晶。背着风,她缓缓转身,慢慢抬头仰望,是这里,三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 白底黑字,没有想到,她真的来了,再一次来到了这里,不是作为三百年后的旅游景点,而是三百年前的军机要塞。 劲爽的晚风吹向她整个身躯,感受着风的咆哮才相信这不是梦。三十八年前,受明朝崇祯皇帝之命驻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叛明投清,引清军入关,从此朝政更迭、江山易主。 崇祯帝刚愎自用,诛杀良将,自毁长城;吴三桂履行投机,左右逢源,叛明投清,一场入关之战让清军攻破山海关,击败李自成,入主中原。 这里是明朝的结束,又是清朝的开始,这里充满血腥,却也巍峨壮丽。属于朱明的朝代已经结束,如今他,爱新觉罗·玄烨,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才是统治这个庞大帝国的新主人。 他会当一个好皇帝,当一个“唯愿天下乂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的一代英主! “在想什么?”玄烨走近她身边,轻声问她。 洛敏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迎着风,举目四望。东南渤海,西北燕山,脚下是他们站着的山海关! 玄烨单手揽着她的肩膀,与她共同遥望烟波浩淼,云水苍茫,共同眺望如巨龙一般盘绕在群山之间的万里长城。他实现了他的诺言,拥着她站在山海关的城楼上,并肩看天地浩大。 十一年前的遗憾终于在今天得到了弥补,幸好,她回来了…… 天,渐渐暗了,他们下了城楼,离开了山海关。 * 翌日,大驾出山海关,皇帝驻跸王白河行围。 正午的阳光明亮辉煌,洛敏住的堂屋廊下被晒得暖洋洋的,她坐在一张黄花梨小圆凳上,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油亮乌黑,仿佛披了一张浓厚的黑纱,几乎垂到地上。她的姐妹,为人母的尔珠,亲自跑到她的住处,手拿象骨梳,笑容满面,不时蹲下、立起,认真地为姐姐通头、梳理。 尔珠抢了原本属于小霞的差事,使得小霞站在一边无所事事,只能听着她们两姐妹谈话。 “听说今儿一早皇上带着太子去打猎了,这会儿该要回来了,我觉得这回皇上定又是满载而归。”尔珠一面笑着说,一面把洛敏的头发绾成髻垂直脑后,用一支镶了珍珠的翠玉簪轻轻簪住。 “那今儿晚上你可要多吃点,别到时候回了家,叫阿玛额娘认不得你。” “姐姐想想自个儿吧,瞧你,近些年吃了不少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尔珠拿了一面西洋靶镜给她照看,洛敏转过身拿走镜子笑道:“不用看了,还怕你越梳越乱么?不是难以见人就成了!” 姐妹俩正在说笑,有个身影奔着喊着跑来:“额娘!儿子回来啦!” 两人双双回头,只见太子身着箭袍,脚踏皮靴,腰间悬着宝剑、佩刀各种小活计,丁零当啷径直跑到她们身边。 “儿子给额娘、郭贵人请安!”太子跑得一身汗,却仍不忘礼数,在两个长辈跟前请了安。 看着她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使得两个妇人笑逐颜开,洛敏笑着站起:“射到多少猎物了?瞧你高兴成这样!” 太子笑着老老实实回答:“咱们在林子里遇到了三头老虎,儿子没有皇阿玛厉害,只射死了一头。” 尔珠惊喜地笑道:“哎呀!射死打老虎啦,太子不愧是皇上亲自教出来的,竟又猎得猛虎!” 太子看向尔珠,得意地笑道:“贵人有所不知,当时的场面可惊险啦!可皇阿玛一马当先,射死了一头猛虎,不想又来一头,不知怎么,那猛虎突然发威,攻向皇阿玛,在场的人简直吓坏啦,幸得我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一箭射中猛虎要害!才免了一场危难,皇阿玛当着众人的面夸我救驾有功,还赐了黄马褂给我呢!” 太子说得绘声绘色,洛敏的脸色却已由红转白,她急忙拉着他左看右看:“让额娘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你才九岁,怎么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 太子抓住她的手,安慰道:“哎呀,额娘,儿子六岁就能骑马射猎,如今都九岁了。儿子没事儿,为了皇阿玛,儿子不怕受伤!” “傻孩子……”洛敏没好气地笑他,随即想到玄烨,又是一阵担忧:“那你皇阿玛呢?他可有伤着哪儿?” “额娘,您就放心吧,皇阿玛身强体壮,洪福齐天,平安无误!” “是呀,皇上是真命天子,太子又是大清的储君,再说这骑射又是祖宗起家的本领,再多的豺狼虎豹,也必然能唾手可得,姐姐就别担心了。”尔珠笑道。 洛敏叹了口气,她真的是关心则乱。 “瞧你,一头的汗,罩褂也没穿,小心着凉!”洛敏扯下襟边的手绢,细心地给太子擦汗,“赶紧回去擦擦身子,额娘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太子乖乖点头,说:“儿子告退。” 太子跪安后,尔珠与洛敏说了几句也离开了,到了晚上,玄烨又来了洛敏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盛京城中度岁月,松花江上共泛舟。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92章 春三月,草木丛生,一派浓绿,空气中充满了青草和树叶的新鲜气候。阳光透过密密树冠,向地面投下点点光斑。晨雾已经散尽,在大队人马的扈从下,皇帝大驾又在一条条康庄大道上缓行了十天,一路上看遍关外风景。 终于,在三月初四这一天,銮驾抵达关外盛京,那是大清祖宗发迹的地方,也是爱新觉罗子孙难以忘怀的土地。 在接受盛京当地的文武百官跪迎后,玄烨率皇太子及扈从诸王、贝子、公等,蒙古诸王、台吉等,内大臣、侍卫、文武三品以上官员往谒太祖太宗皇帝的福陵、昭陵,行告成礼。 而这四五天内,皇帝大驾驻跸于盛京城内,盛京内务府佐领三官保府邸。郭络罗姐妹的娘家虽不如王公大臣的府邸那样巍峨富丽,但也好过在城郊搭建小屋,伤财劳民。 玄烨不愿当地官民铺张浪费,又想到了郭络罗氏的娘家,便把驻跸事宜交给了三官保打点。 当皇帝率领浩浩荡荡的人马祭告归来,眼看仪仗、御辇一步步趋近郭络罗府再到停下,门前早已跪了黑压压一片接驾的人,除了当地官员,还有郭络罗府的一大家子,他们提前做好了接驾的准备。跪在最前面的是这家人的男主人三官保,也是郭络罗姐妹的亲生父亲。 看到圣驾近在眼前,三官保浑身热血沸腾,激动得无以复加,圣上的御驾亲临无疑是给郭络罗府上下增添了无上荣宠啊! 三官保克制住澎湃的心情,回过神来,眨眼工夫,带着一群人高呼“皇上万岁!”这声音比平日更热诚、更高亢,久久没有停息。 玄烨笑吟吟地走下御辇,站到三官保的身边,说:“卿等为朕出行劳心劳力,辛苦了!”说着,让他们全部免礼起身。 “能为皇上效力,是奴才们的福分,奴才们定当鞠躬尽瘁,不敢有半点马虎。”三官保低腰恭顺道。 玄烨笑容不减:“朕就当陪宜妃姐妹回趟娘家,你也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闻言,三官保惊得立马下跪,玄烨截住了他:“行了,君臣之礼固然不可废,可你这样就是没完没了,朕累了,还不引朕进门?” 三官保喏喏点头,玄烨走了两步,继续用亲切的声音对着其他人说:“天色不早了,诸卿也都各自退去休息吧。” 待众人退散后,后面的马车里走下两个满洲妇人装扮的女子,由于天色暗了,不打灯看不清人脸,直到走到门前,明晃晃的灯笼一照,府上的下人才认清是两位格格回来啦! 玄烨东巡只对三官保交代了苑囿驻跸事宜,并没有说随行女眷是他的两位闺女,三官保甫跨了两步,玄烨便让他看身后,当看到日思夜想的两个闺女时,他先是惊讶,转瞬间已是老泪纵横,而尔珠一见到阿玛,这一路上的念想顷刻崩溃,冲上去抱住他痛哭,三官保本想伸手抱住女儿,可碍于皇帝在场,不好失了身份,便将尔珠轻轻拉开,忍住泪水点了点头,又看向尔珠身后的洛敏。 洛敏第一次以郭络罗氏的身份回家,心中百感交集,更多的是忐忑,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想着如何面对身体主人的父亲,甚至害怕会被揭穿身份,可在看到尔珠与三官保因骨肉重逢而痛哭流涕的那刻起,她什么都不想了,只凭着感觉,忍不住抽泣。 这一幕,无疑令她忆起了当年在简亲王的病榻前,感受到的父爱。 洛敏缓缓走上前,代替郭络罗·尔玉用极尽温柔、思念的情感哽咽着喊了一声“阿玛”。看到两个女儿颇受皇恩,三官保带着泪欣慰地笑了。 父女三人不急着叙旧,三官保恭敬地把皇上迎进正堂,再一次行过三跪九叩大礼,接着是郭络罗姐妹回家省亲,见父母的跪拜礼。繁文缛节之中,洛敏见到了三官保的夫人以及几位姨太太,洛敏与尔珠是正室所出,同胞的还有两位大哥,底下还有几位姨太太生的弟妹,兄长都已娶妻生子,弟妹中也有娶妻嫁人的,总之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大家庭。 玄烨早已派人调出三官保的家谱,洛敏也在离京前做了功课,加之她异于常人的观察力,不至于在这一家人跟前露出马脚。 一个时辰后,洛敏在两名侍女的引领下,回到住处休息。出了正堂门,才发现天已擦黑,侍女提着大红灯笼,犹如两团红雾。 在回廊的石板路上走了片刻,过了月洞门便是西跨院,院墙和太湖石上爬满了常春藤,这就是尔玉格格当年未出阁时住过的房屋。推开紫黑格子镂花大门,一股清新的茉莉香扑鼻而来,令她原本疲倦的身躯立即醒过神。 洛敏进了屋,侍女们又服侍了她沐浴更衣,一切随意自如,好比真的回到了自己家中。她享受这样的恬静,没有纷争,不用看任何人的嘴脸。 她泡了会儿澡,侍女们候在门外,她却没有让她们侍候,只唤了小霞前来穿衣,小霞给她穿上一件银链挂颈的血红肚兜,又穿过一双雪白的胳膊披上衬衣、单衣。今日累了一天,她沐浴后便入睡了。 睡梦间,耳边传来一阵薄薄的热气,心里顿时暖了起来,睁眼一看,不想却是玄烨躺在她的身边。 “你怎么跑来了?” “看了会儿书,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玄烨单手撑起脑袋,侧身盯着她从上往下看,目光停在了胸前。 她赶紧低头,只见衣领上扣子不知何时开了,挂在脖子上的银链正若隐若现地暴露在空气中,一阵羞赧,忙去扣扣子,不料玄烨捉住了她的手,调笑道:“都一家人了,还害臊么?” 一瞬间,她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直红到耳朵根,背转过身:“谁和你一家人了!” 玄烨继续笑:“难道不是么?那这些年咱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算什么?五阿哥算什么?”他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敏敏,三年了,你再辛苦一下,替我生个孩子吧。” 洛敏的脸“刷”地又红了,原本闺房之乐,传宗接代,都为人之常情,可听他亲口说来,难免有些羞涩,她还是一贯矜持,没有表明态度。 她不表明,却也要负责浇灭玄烨心中的情热之火。正在娇羞间,玄烨火热的大掌已包裹住了她柔软的腰肢,隔着两层衣料摸到了她的肚兜。那是红绸做的,丝滑舒适,却不及她柔滑雪白的肌肤。 待肌肤相互接触时,她不禁微微缩紧了身躯,接着,身上一阵凉意,低头看去,胸前血红一片,而后背的绦带也被拉开了。 “玄烨……”她扭过脖子看他,只见玄烨的双目已如她身上的肚兜一样血红一片,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动情地盯着她说:“很美的肚兜……”说着,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红唇。 红色,有时候代表吉祥、喜庆;有时候代表热情、奔放。 敏锐地感官带动他全身的血液在经络中快速流淌,而那一双握着天下生命的手掌也没有放过他身下的女人。 他轻柔地抚摸在洛敏身体的每一个敏感点上,带动她的主动,撩动她的激情。 她再次被软化了,松开了身躯,与他相吻、相爱。 玄烨睁了睁眼,又立即闭眼,他吻得更加灼烈,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掀开了最后一层薄纱,他一路吻下,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留下一道道湿润的吻痕。 “嗯……”她咬着唇,情动地嘤咛了一声。 手掌滑向小腿,随着亲吻往下,她的双腿也被渐渐抬了起来,她的亵裤已被褪下,私密暴露在空气中,她还是羞涩着,不愿张开,但还是没能如愿,她的丈夫哄着她:“敏敏……乖……放松……腿再开点儿,信我……” 他总会这样蛊惑她,她也每次受他蛊惑,因为她真的信他。 她慢慢张开了腿,两腿之间也同时一痛,他的手往下探,食指抵住她的花茎,逐渐深入。呼吸越来越重,他的另一只手滑向她胸前,反复揉捏两株蓓蕾,酥麻激起,温度再次升高。 上下其手,她的羞赧渐渐被激情覆盖,需要更多的满足,待那花茎处的蜜液越来越多,玄烨终于忍不住,一个挺身,填满了她所有的空虚。 又一夜的激情,他在她体内埋下了爱的花种。 * 盛京一夜,花中流连。然而美好的日子总是特别短暂,远巡不比纯粹地游山玩水,玄烨尚有许多地方未曾视察,于是只在盛京待了四五日,往后便又启程,行了二十天左右,到了松花江地带。 大队在乌喇驻跸。在乌喇行围数日,又登上了一艘大龙舟,泛着松花江,驶往大乌喇虞村。 泛舟松花江,东南望长白山,那是大清祖宗的龙兴之地。 玄烨与众大臣、侍卫立于龙舟,瞭望松花江两岸蓊郁葱茏,而那松花湖水狭长弯曲,山环水绕,状如蛟龙。 阵阵春风掠过松花湖水,皱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而龙舟泛过之处,波纹起伏翻涌,使得倒映在水中的万物光景都颤动着。 玄烨心情大好,触景生情,忙命梁九功备齐笔墨,因眼前没有案几,翰林院侍讲高士奇亲自上阵,曲背充当为桌案。 玄烨见此,哈哈大笑,“高卿果然知朕之心!”言罢,已提笔尽情挥毫,题诗一首,略曰: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 …… 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1] 诗中无不洋溢着轻松愉悦的情怀以及气冲六合的气概,令在场所有的人浑身充满涛澜动地之气。 “吾皇气概雄浑,妙笔生花,此诗更具凌云壮志,臣等深有一唱三叹之雄浑气魄,若与驻防尼布楚军士所见,我军定能披坚执锐、健儿亦能枕戈待旦!”高士奇与一众大臣纷纷赞叹。 玄烨龙心大悦,命人将此诗框裱起来,送与尼布楚增加将士抵御边防犯境之气势。 此番泛舟松花江,不仅为游赏壮丽江山,更为视察松花江上的水师、舰船。虽然大清与沙俄尚未正式开战,可俄人屡屡犯境,东北人民每天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曾多次派人前去谈和,却不得果,如今唯有精心部署,若两国战争一触即发,也可奋力反击! 而那张黑龙江流域的地图,始终握在玄烨的手中,一刻也不放松。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松花江岸帝网鱼,大队分路启銮回。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出自《圣祖御制诗集》,《松花江放船歌》这首诗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末夏初,清朝圣祖皇帝玄烨巡视吉林,于松花江上所作。全文如下: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hu)明。 采帆画鷁(yi)随风轻,箫韶小奏中流鸣,苍岩翠壁两岸横。 浮云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龙惊,连樯接舰屯江城。 貔貅健甲毕锐精,旌旄映水翻朱缨,我来问俗非观兵。 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 此乃皇帝巡视图: 这章加了一点点激情戏,应该不会有事的吧?其实这次东巡皇太后也该去的,但我没让她老人家去打扰小两口、、嘤嘤嘤~~~只好对不起大清祖宗规矩了,然后后面松花江满脑子都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想去东北跳秧歌了~~~~~ ------------ 93章 四月初夏,天已经开始渐渐转热。虽说如此,玄烨与大臣们依旧不愿浪费松花江沿岸的湖光山色。 今日的议政地点就在皇帝的龙舟上。天麻麻亮时,数艘小船护卫簇拥着大龙舟,江水两岸除了汨汨水声,几乎是一片寂静,人们也都静悄悄的。 直到太阳露出透红的笑脸,皇帝走出船舱,踱步到甲板,几只漂亮的翠鸟“扑棱棱”扑动翅膀从皇帝头顶飞翔而过。 玄烨仰天望去,笑道:“红日升,新的一天又来啦!” “皇上与日同辉,出舱便有灵鸟于肩翱翔,是祥瑞之兆啊!”相国明珠笑容满面附和皇帝,一众大臣也纷纷在旁凑趣,只有议政大臣索额图面无表情。 明珠如今圣眷正隆,他所说的话也确实中听,但玄烨一般都是听过笑笑,“初夏啦,江南地带又该到了梅雨季,这霪雨不断,倒又让朕想起了河道大任。” “皇上出巡在外,却依旧心系河务工程,真乃天下万民之福。皇上大可放心,只要有靳大人监工,工程告竣之日便也不远了。”明珠信誓旦旦地说。 玄烨不说话,只是点点头,黄河水患历来为治国重任,又是难关之一,他自亲政后,便将三藩、河务、漕运作为三大事,并将河务、漕运书写于乾清宫中的大柱上以时刻警醒自己。如今三藩荡平,对于河务、漕运一刻也没有松懈。 顺治十六年至康熙十六年间,苏北地区黄河、淮河等连年溃决,决口百余处,海口淤塞,水灾严重,运河断航,大碍漕运。当时面对严重水灾,任命河道总督的王光裕治河多年不力最终被解职勘问,又以安徽巡抚靳辅为河道总督。 靳辅又与屡试不第、落魄于京华的钱塘人士陈潢一见如故,两人对于河道之事交谈甚欢,最后引为幕友,共同实地考察,并寻找治河方略。 然而,靳辅却常受到朝廷大臣与地方豪绅的攻讦,以致治河道路劫难颇多。 去年,靳辅治黄河三年,因黄河未尽复故道,靳辅自劾,请求处分。朝中大臣与工部亦是决议将其革职,不想玄烨将他继续留任,玄烨深知他是治水方面不可多得的人才。 留任靳辅为河道总督治黄河水患,玄烨心中多少能够放心一二,但他还是计划着他日亲自前往当地巡视。 玄烨将目光放往南方,过了良久才将视线慢慢收回,河面清澈,游鱼俶尔远逝,又忽而逼近,更有一条大红鲤出水高跃,引来一众大臣赞叹:“鲤跃龙门,皇上,是祥兆啊!” 玄烨心情大好,又见水丰鱼美,立即命人划动小船撒网捕鱼。这一路上他已捕捉了不少鱼,一半留下,一半命人送回京师奉给太皇太后及皇太后以尽孝心。 在皇帝一声令下,数艘小船纷纷向河岸划去,在皇帝的指挥下撒下大网,太监与侍卫们齐心协力,吆喝着“一二三”将大网猛力向后拉,用不了半天工夫,离开水的鱼儿鲜活地跳动着,令人兴奋难抑。 玄烨哈哈大笑,命他们将打捞起来的鱼送上龙舟,然后将特别肥美的留着送回京师,剩余的便按照功绩分给各位王公大臣。 众人跪拜山呼“万岁万万岁”,玄烨笑容不减。 此后,玄烨又与众大臣视察水师,直到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他才迫不及待回到行宫,把今天发生的趣事告诉洛敏。 他连正殿都没进,直接走向她住的耳房。刚转过正殿屋角,就见洛敏站在房檐下翘首企盼。她今天穿了一身便服,松松绾了个飞燕髻,只簪了一支莹白的玉簪,淡绿的长袍外面加了一件果绿罩褂,领口和袍子的下摆都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在这夏日里看起来格外清新淡雅。 虽然她浑身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珍宝之类的华丽饰物,可在玄烨看来相当绰约多姿,还像当年的青娥素女,一点也不像一个生了孩子的母亲。 洛敏看到玄烨,忙几步走来迎接,一脸担心:“虽入了初夏,可太阳下山以后,依旧风冷露寒,瞧你满头大汗,别吹了风着凉。”说着,她扯了怀下的帕子为他仔细擦汗。 玄烨不说话,任她忙活,擦完汗,洛敏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说:“回来这么晚,一定很累了。进屋歇歇吧。” 玄烨跟着她进屋,坐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才坐下,洛敏又为他端了温茶来,玄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心疼道:“我一点不累,倒是你,站在外面多久了,手都凉了。” 洛敏微微一笑,摇头说:“也不久,眼瞧太阳落山了,就到外头站了站,想你也该回来了。” 玄烨放下茶碗,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揉搓了下,洛敏说:“饿了吧,我去叫人传膳。” 玄烨见她匆匆要走,又即刻拉住她,笑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去办就行了,你就别忙了!” “那也总要跟他们说一声不是?”洛敏笑了笑。 玄烨无奈笑笑,终于放人走了。 五福大珐琅碗燕窝鸡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一品;红潮海碗山药酒燉鸭子热锅一品;八仙碗燕窝苹果脍肥鸡一品,另有紫龙黄碟干湿点心四品;五寸黄龙盘奶饼敖尔布哈一品;银碟小菜四品。当一桌膳食摆上来时,洛敏侍立在一侧为他布菜,又为他去鸭皮、剔鸡骨,为他盛上一碗鸭子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再捧到玄烨面前,催他快喝。 玄烨见她比自己用膳还忙,又无奈又好笑:“别忙活了,坐下跟我一道用膳吧。”然而没等洛敏回应,玄烨已拽着她和自己并排坐下。 洛敏惊了下,随后笑着拿起包银象牙筷,与他一道用膳。一顿饭不言不语,笑容一直停留在两人脸上,相互夹菜,倒是颇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不用太过拘礼。 饭后,两人留了富丽的御用餐具在八仙桌上,由掌案太监来取。 待只剩他二人了,玄烨才携了洛敏说今天白天的趣事。 “你猜我今儿做什么了?” 洛敏笑着摇了摇头。 “我跟大臣们一块儿网鱼了,比在乌拉行围那会儿还要大、还要多!那些鱼肥得都要人怀抱捧着!”玄烨一脸兴奋,洛敏都能想象当时的情形。 “难怪身上一股子腥味儿!”洛敏故作嫌弃地往旁边侧了侧身。 玄烨一愣,低头往身上闻了闻,“有么?我怎么没闻到?” 洛敏瞧她的样子,不觉想笑,玄烨见她笑,当即明白她在捉弄自己,“有腥味儿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嫌弃你的夫君,我告诉你,休想!”说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调笑着。 洛敏猝不及防,心“扑扑”跳着,却没有挣扎的机会,被搂得喘不过气,洛敏忙求饶:“好了好了,玩笑话不当真,你赶紧放了我,透不过气儿了。” 玄烨立刻松了些,但也没让她离开,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咱逍遥的日子要到头啦!” 洛敏愣了愣,随后一脸平淡地问:“何时启銮?” “后天。” 洛敏点了点头。不想两个月竟是过得这般快,眨眼便到了启銮还京的时候,这些日子确实过得太过悠闲,竟舍不得回去了。 可他们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未来还有许多事需要他们共同面对。 洛敏靠着他的胸膛,静静享受最后的时光。 * 两天后,大驾启銮还京。 大队行到盛京时,玄烨对回京的路线做了变化,将大队分成两路,太子与索额图等人一路,而玄烨则携了洛敏与明珠、高士奇等人一路。之所以分路再汇合,是以皇帝奉太皇太后之命前谒千手佛寺(即广佑寺)降香,带多人行路不便。 是夜,玄烨入住千手佛寺,寺外禁卫林立,格外森严;寺内却虫蚁不惊,浑若无事。 玄烨被安排在佛殿西侧一处幽静高雅的禅房,随行太监服侍他用膳、洗漱、就寝毕,全部退出,好让万岁爷安眠。 至于洛敏,则住在另一侧禅房,佛门清修之地,她也不想破坏寺规,便执意与玄烨分开居住。 多日路途劳顿,清幽的山林气息,万籁俱寂的境界,静夜中嘹亮的袅袅钟声余音将她整个人都包容住了。 寺院的钟声,一百零八响。 深夜寂寂,钟声阵阵,徐缓、庄严、宏大、悠长,她一遍遍聆听着,慢慢闭上双眼,这钟声仿佛是一条线,牵着她往前走。 她披上外袍,从熟睡的太监侍女身旁悄悄走过去,出了门。 天空漆黑一团,凉风习习中似含有兰花与松脂的芳香,吸一口如饮玉泉,一身清爽。皓月当空,泛着白光,足以引路,她追寻着钟声,从侧门进了正院的西廊,在廊柱边站住了脚。 大殿的长明灯光,如一幅幅、一束束扯得笔直的黄纱,从窗口、门洞投向大殿月台,与月光交相辉映。殿角蹲兽仰望夜空,那里若隐若现地闪烁着一颗蓝色的小星。 守卫与寺僧都在沉睡,醒着的只有她和钟声,还有天上的那颗星。 夜,寂静极了,心,也沉静极了…… 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的钟声,她登上月台,走进佛殿。 佛殿内空无一人。 地面排列着整整齐齐百十个蒲团,满殿悬挂着无数条幡、佛幛、佛灯,在暗淡的光线里更显得繁多拥挤,以致看不清两侧十八罗汉的形态。 她仰望,佛宁静庄严,高坐莲台之上,一手安放胸前,一手伸出,拇指与中指相接,似在指教,似在抚慰。 看着那样慈祥,那样亲切,那样智慧,那样通达的佛眼,骤然间,似能受到强大的感召,获得心灵的慰藉…… 前世她从未真正去过寺庙礼佛,唯一的接触也是拍戏,何谓真诚感召,或许此刻才能真切感受。 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轻合,心神空明,静静领受佛光的洗浴。 “阿弥陀佛,女施主,让贫僧来教你礼佛吧。” 洛敏猛然睁眼,回头看去,昏暗中,只见一个慈眉善目地老和尚站在面前,很平静地向她演示拜佛的礼仪:立,眼望我佛,合十默拜;跪,叩,双手翻掌向天;再翻回,起,再叩,三叩;起立,合十默拜。 洛敏不由自主地跟着照做了一遍,老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刻她才发现,一百零八钟早已敲完。 “因缘而来,因缘而去,缘起缘灭……女施主,心有千结,难以解脱,难以解脱啊!”那位慈眉善目地老和尚走到洛敏身边,双手合十,对她说了一句佛偈。 洛敏怔愣片刻,尔后平静问他:“敢问大师,我要何以才能解脱?” “灭。”老和尚只说了一个字,叫人参谋不透。 洛敏沉思许久,想问个究竟,抬头却已不见老僧踪影,唯余昏暗的灯光以及满殿香烟缭绕。 灭,缘起缘灭……她将老和尚的佛偈细细琢磨,直到终其一生,方真正能够参透。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待定。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亲们,不好意思,因某草没有写大纲的习惯,所以最近这文果断卡了,可能更得比较慢,希望大家谅解~~鞠躬~~再次保证这文不坑,会努力写完,而且故事不会写到九子夺嫡,只到康熙二十八年结束,两人的最终结局会在番外追加~ 现在是康熙二十一年,还剩下七年,这七年还是有很多故事的,敬请期待吧! 此外,这是我卡文时候写的轻松现言,各种狗血,要是有兴趣可以戳一下 ------------ 94章 第二天天一亮,大驾离开千手佛寺,又驾幸千山祖越寺与龙泉寺。 游千山这一日,疏雨蒙蒙。扈从人员皆身披雨服,唯独玄烨与洛敏身着常服,后边的太监随从高举绣着龙纹的大伞。 细雨飘飘,一步一阶登上千山,执子之手,却也不顾湿翠沾衣。 辽左诸山土多石少,唯此千山积石磊砢,举目瞭望,重峦叠翠,郁郁葱葱。踏寻数步,时从断层石崖中见芍药一两枝,微馨暂拂,望之不禁勾嘴露笑。又于丛薄间见温泉氤氲,走出林木幽秀之山谷,忽见谷口古朴庙宇一座,屹立山间,至中天,梵音唱响,碧泉香岩皆为其醉。 寺以峰为屏,山借寺为显。[1] 入得千山,玄烨与一众大臣置身于奇峰秀谷,观赏那镶嵌在古老的千山中,宛如一颗颗闪光的宝石的寺、观、宫、庙、庵等迷人风景。 玄烨兴致忽起,脱口便赋诗一首,吟吟唱道: 晓入千山路,烟光织翠萝。 崎嵚缘石磴,宛转历岩阿。 树杪朱旗出,藤荫玉勒过。 物华看亦好,景色爱清和。[2] 威严霸气的帝王,此刻俨然如一文雅儒生。玄烨每吟一句,便由起居注官张玉书在侧执笔记录。 这一路共计三首题诗,另二首分别为游祖越、龙泉二寺时所作。 入千山数里,便为龙泉寺,不过几丈脚程,抬眼可见大石如屏,石罅中生有松树,翠绿葱郁,细泉自石壁而下,泉声咽危石。 玄烨进庙宇供佛,祈求佛祖庇佑苍生,又心系祖母年迈,愿圣体康健,同盼望与爱妻恩爱圆满,共度此生。 皇帝入寺,寻常香客皆回避,如今寺中唯庄严宁静之我佛、僧侣千人、随驾扈从。 是夜入住龙泉寺高雅禅房,午夜却难以入眠,披了袍服出,屋角拐处,怎料与心意相通之人偶遇。 洛敏遇上玄烨,微微一诧,随即莞尔一笑,与他靠近。 “睡不着么?”洛敏问玄烨。 玄烨牵起她纤纤素手,步下石阶,“嗯,今儿见千山奇景,不由感叹万物造生何其妙哉,亦不知夜晚该当如何景致。” 洛敏不眠理由亦是如此,她与玄烨相视一笑,终在无人侍从下,携手并肩共赏千山夜景。 夜晚几乎已看不清山中奇石翠景,却能于皎洁月光中漫步山林,天上繁星密布,地上爱人一双。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她跟着他,一颦一笑,温暖融融。 山间虫鸟飞鸣,凉风习习,一汪泉水叮咚,两人停伫片刻,玄烨忽而感叹:“山中水涧,梵歌低唱,确能使人心旷神怡,忘却尘世间诸多烦扰,难为阿玛当年抛却世俗,只愿做一山僧。” “入佛道虽能解脱,却也不失为一种逃脱。常人剃发染衣,不过是机缘使然罢了,大乘菩萨则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及宰辅,以保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的烦恼,普施大慈大悲之懿行。倘若只图清静无为,自私自利,任他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佛天地。” 洛敏条条大理,说得却也是玄烨心声。先帝一心向佛,为的只是向佛祖寻求解脱,解脱他经受的无数痛苦。但也是逃避,逃避苦难给他带来的历练。 玄烨赞同皇父的治国之道,却从不认可这样的为君之道,儿时那番豪言壮志,想要效法的亦是“满汉一家”的治国之道。 他像他皇父,却又与他皇父截然不同。他们身上拥有同样的情愫、同样的执念,但他们处理的手段却是相差甚远。 玄烨年少冲动,却懂得听从善言、懂得沉着思考、懂得沉淀冲动、懂得顾全大局、懂得有舍有得……先人给的教训,令他明白怎样才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帝王。 最重要的,他比他皇父幸运,从满人的天敌手上获得重生,又与心爱之人历经磨难,励精图治,相守相依,共创伟业。 每每思及此,他总要感激涕零一番,但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又何曾轻易流泪。 玄烨将洛敏的手放在自己的掌间,轻轻拍打,呵护备至,“夜晚的山林凉过泉水,不好站得久,咱回去吧。” 洛敏默然点头,两人沿原路折返。 “平坦的路咱走了很多,可这山路过去却不曾与你走过。”玄烨边走边说。 洛敏笑:“山路虽幽静,却也崎岖,我倒愿与你多走些平坦的路。” “崎岖又何妨?有个人扶着也踏实。” “嗯,的确踏实。” “敏敏。”他唤了她一声,洛敏小心走着,“嗯?” 玄烨说:“你说现在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什么?”她不解。 “总觉得这些年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害怕梦醒了,便什么都没了。” “这场梦永远不会醒。” “我也希望,希望这是梦,也希望它是现实。” “梦或现实,若不去计较,或许更为自在。就如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成了庄周,不可确切区分,与其深究,不如时而变化,既是蝴蝶,又是庄周。”她踩踏石路,闭目而言。 “既为现实,又为梦境……那我究竟是康熙,还是玄烨……”玄烨兀自沉思起来。 “两者皆是,为夫为父,你是玄烨,为君当天下面时,你是康熙。”就如她一样,既是洛敏,也是郭络罗氏。 穿越,是梦境;活着,是现实。 他用力握住洛敏的手掌,目光炯炯,继而畅快地哈哈大笑:“说得妙,说得妙!庄周梦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敏敏,有了你,我于这儿女情一无所憾。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可你是我的解语花,我愿意听你说,你让我当一个好皇帝,我一定会做到!” “你是我夫君,你有烦扰我自会替你分担。” “敏敏,得遇你,真是三生有幸!”玄烨盯着洛敏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锽!——”忽然,静夜中一声巨响,林间熟睡的虫鸟飞散而去,树叶“沙沙”,两人恍然,寺院的一百零八钟又敲响起来。 待回到寺中,钟声也已敲完,洛敏与玄烨走进佛殿,站在佛像前,此时,佛殿内的小钟在鸣响,许多身披袈裟的和尚陆续走来,由于殿内灯光太暗,又香烟缭绕,彼此分不清面目,未将突兀的两个俗人放在心上。 这是寺中僧人在准备做早课,他们各就各位,盘腿坐在蒲团上,面朝佛祖,闭目合十,念诵经文。 玄烨信佛,洛敏也信佛,他们一同受到感召,跪在佛前,跟着一道念经。念经,像是在唱一首悠长平稳的安魂曲,伴随适时加入的清越的撞钟、清脆的碰铃、深沉的大小鼓、余音袅袅的磬,使平稳中不时荡出活泼的涟漪。 置身其间,两个人的心气完全归于平和宁静。 他是佛爷[3],她是佛爷守护的信女。 佛事近尾声,住持和尚率领大众擎香念经、绕佛行走三圈。他们亦在队伍中随行。 归位后,又三跪叩拜毕,早课结束了。 住持和尚走到他们跟前,非常安详仁慈地说:“现世佛不拜过去佛。” 一句话令玄烨凛然警醒,又朝和尚合十点头,笑道:“师父所言甚是。” 他以佛况我,天下人也以佛期我。人人称他为“佛爷”,化身帝王,化为现世佛。 如来佛讲普度众生,讲舍己行善,解天下众生苦难;现世佛也要解普天下臣民的苦难! 他要创一个太平盛世,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那样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 “呦呦——”一声鹿鸣从林中传来,天亮了。 与住持告辞,玄烨带着洛敏准备启銮离寺。 跨出佛殿时,洛敏只觉眼前一阵昏厥,玄烨①38看書网将她扶住,急切问她:“怎么了?” 洛敏醒醒神,道:“脑袋晕乎了下,想是一夜未睡,又没进早膳……” “那咱们用了早膳再起驾不迟。” “山水迢迢,回京行程不可耽误,京中不可长久无主,且叫人做些素食备着,我在路上吃了便成。” 玄烨见她如此善解人意,难免心疼,又想到未来行程,遂点头应了她。 玄烨让她靠近自己,由他扶着,走起来也不至于太累。天方亮,人烟稀少,洛敏也不曾退却,只是才走几步,腹中一阵抽紧,如翻江倒海,直冲喉咙口。 原以为胃气所致,不甚在意,可玄烨看来揪心,便伸手端着她的右腕,再伸出三指搭于脉门,自保定一事后,他便钻研医学,常与御医切磋岐黄之道,多少懂些医理,也能开些药方。 玄烨细细切脉,须臾片刻,笑容自他嘴角染上眉间,他惊喜,用力将她揽进胸怀,紧紧抱住,洛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住了,好半天,才问:“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敏敏,我太高兴了,谢谢,真要谢谢你!”玄烨激动地说。 “到底怎么了?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不是空腹胀气,而是……而是我又要做阿玛了!”玄烨喜上眉梢,放开她与她对视,目光炯炯,兴奋异常。 洛敏怔愣片刻,随即,笑意从嘴边漾开。 这个孩子,比预期的来得早,定是那夜上天恩赐的,如此一来,只要平安降生,或许将来真能有所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出自清初镇国公爱新觉罗?高塞之诗。爱新觉罗.高塞,又号敬一主人、敬一道人,清太宗皇太极第六子,顺治皇帝庶兄,初封辅国公,后封镇国公,久居盛京,工诗词曲,善书画,遗有《恭寿堂集》。 [2]出自清圣祖康熙《入千山》。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东巡至千山,写有《入千山》、《祖越寺》、《龙泉寺》诗三首,这里选入一首。 [3]佛爷:我国历史上历代帝王除了有“庙号”、“谥号”和“尊称”以外,有些帝王还有“特称”。如宋代皇帝的“特称”叫“官家”,明代皇帝的“特称”叫“老爷”,而清代皇帝的“特称”则叫“老佛爷”。在有些历史小说,电影、戏曲中,把慈禧太后称作“老佛爷”。实际上,“老佛爷”的称呼不是慈禧专用的,清朝各代皇帝的特称都叫“老佛爷”。 清朝帝王之所以用“老佛爷”这个称呼,是因为满族的祖先--女真族首领最早称为“满柱”。“满柱”是佛号“曼殊”的转音,意为“佛爷”、“吉祥”。后来,有的显赫家族,世袭首领,起名就叫“满柱”。满清建国后,将“满柱”汉译为“佛爷”,并把它作为皇帝的特称。 但是据史料记载,中国古代历史上仅有慈禧和康熙皇帝被称呼为老佛爷。 ------------ 95章 五月辛亥,銮驾回京。 回到紫禁城,生活依旧。宫中一派祥和。过了暑热夏令,转眼金秋,洛敏腹中骨肉已有六月,看上去却有八月之大,经太医诊断,这一胎可能为双胎。 这样的消息令玄烨、洛敏以及安养在慈宁宫的太皇太后全都喜出望外,对于洛敏的安胎情况更为上心。如今胎象稳妥,心态自然平和。 这日用罢晚膳,申时初,后花园的千秋亭里搭了一出戏台,规模并不大,没有乐师吹拉弹唱,也没有武生阔步走台,更没有过年过节时那样热闹。 四面菱花隔扇门大开,坐北朝南向未设宝座,玄烨与洛敏平坐两张紫檀圈椅,中间隔有紫檀茶几,摆放着各式点心,玄烨喝香茶,洛敏吃酸奶皮子,再听前方小太监亮得一声漂亮嗓子,可把看戏的人乐坏了。 玄烨听得高兴,洛敏亦是笑意盈盈,对着那一口纯正的昆腔回味无穷。不想在这深宫内院,竟也藏着昆曲高手。 待那小太监一曲唱罢,玄烨鼓掌连声叫好,洛敏亦是点头赞许。 “怎么样?你是内行,倒是来评一评。”玄烨鼓掌之后,也没给赏赐,而是凑近洛敏附耳交语。 洛敏拈了手绢掩嘴笑道:“我对昆曲懂得也不多,不好与他相比,不过,韵味十足,功夫也确实到家了。” 玄烨眼睛一转,坐正姿势,问他:“娘娘夸你唱得好,告诉朕,你这身本事练了多久了?师出何人?” 小太监诚惶诚恐后退一步,跪下道:“奴才不才,谢娘娘夸赞!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自幼长在戏班子,耳濡目染。” 玄烨点点头,又敛了笑容,皱眉问道:“既然出身戏班,又富有技艺,那你为何没出师,反而进宫做内监了?” 小太监不敢有所隐瞒,老实回答:“回万岁爷,班子师父故去,没人领班,又因淮河水患,民不聊生,班子散了,奴才无亲无故,只好想着能不能进宫寻得一线生机。” 玄烨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有节奏地轻拍着,沉思了一阵,兀自呢喃:“水患确实凶猛,好好一个人,偏生进了宫做内监……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那太监虽在开嗓前报过名,可玄烨没用心记着,这会儿问起,小太监又如实禀告:“回万岁爷,奴才魏珠。” 玄烨了然点头,洛敏忽地捏紧了手绢,原来眼前的粉面小生竟是日后玄烨身边的又一得力太监。 洛敏定了定神,又听玄烨问梁九功:“小梁子,这是你从哪儿找来的奴才?” 梁九功以为魏珠说错了话,生怕皇上降罪,便立即下跪请罪:“奴才该死!……” “起来!起来!怎又动不动给朕下跪了,朕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瞧你这样儿……说吧,如今在哪儿当差呢?”玄烨问向魏珠。 魏珠答道:“回主子爷,奴才原在敬事房跟着刘公公,前儿个南府[1]招收学徒,亏得刘公公举荐,奴才有幸在万岁爷跟前唱曲儿。” “哦,原是刘四喜带的人,办事果然令人称心!这样吧,既然你有这才能,便在今后好好发挥,朕想起你时,你便来御前唱唱曲儿,除了昆曲,你可还懂些什么戏种?” 魏珠毕恭毕敬,心头相当喜悦:“大抵南戏[2]都能来上一段,京戏也能略懂。” “好!那咱就唱南戏!”玄烨一锤定音,忽然起身,指着他说:“你且放开胆子唱,若唱得好,朕自会有赏。” “嗻!奴才叩谢万岁爷!” 魏珠叩头,玄烨命两人起来,洛敏在旁默声,尔后玄烨没有点一般戏折子上的戏目,而让他回去自行编一出,就以水患为题,以百姓真实生活为例,听来颇有难度,可魏珠还是照样领命,不敢违抗。 魏珠退下后,玄烨便轻叹了一声:“真是不行万里路,不知天下事,读了这么多书,也是徒然!” “水患之下,百姓必然流离失所,朝廷所能做的无非是拨银赈灾,派大臣前去安抚。”洛敏剥了一瓣橘子递给他,他拿了又放回果盆里,从容对答:“这些都是善后事,只有防微杜渐,永绝后患,方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洛敏擦了擦手,继续说:“你心中可有了良策?” 玄烨看向洛敏,握住她的手,捏紧:“待我统一了台湾,便要下江南巡视。” 洛敏笑道:“去吧,去看一看天下事,巡视河工,察民情、知民意,收揽士心。”她停了停,反握住他的手,道:“除此之外,也别忘了游一游江南水乡,那地儿文风荟萃、人才繁盛……你倒是要好好看一看,回京记得讲给我听。” 她只见过改革开放后的江南,虽然有些小镇仍保留着水乡柔情,可置身在钢筋水泥的工业世界里,总不及这时候真正的白墙青瓦、小桥流水的恬静风韵。 玄烨听她的语气,好似要将她撇下,他孤身前往,玄烨看向她隆起的小腹,眉染温柔,嘴上赌气似的说:“我不说,我要你亲眼去瞧,待你身上轻松了,台湾统一,咱们便一块儿去江南。” 洛敏心知他会这么说,便不再多嘴,只笑着点头应是,又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玄烨亲自扶她起身,梁九功跟在后头,看着皇上送宜主子回翊坤宫。 * 离开后花园时,陪着温贵妃一起散步的几名嫔妃立刻敛了笑容。她们碰巧也在花园,只是在另一头,并不知皇上和宜妃结伴游园,瞧着举案齐眉,谈笑便倏然停止了。 四周一时静默,谁都不说话。温贵妃无声抿嘴,通贵人看看惠妃,两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闪开,谁也没敢打破这僵局。 随行的还有几位年轻貌美新晋的宫嫔,年纪最小的平贵人,今年不到十五岁,是仁孝皇后亲妹,今年年春刚进宫,风光却不及已故的皇后姐姐,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孩子,进宫半年,从未被召幸。 刚才她一直嘟着嘴摆弄手绢,见大家都不吭声,忍不住了,冲口而出:“都得了身孕的人,还霸占着皇上不放,后宫倒也像是她在当家了!” 大家见她是仁孝皇后的妹妹,多少给几分面子,没人数落她出言不逊,何况她又是说了在场所有人不敢说的话。 平贵人看了通贵人一眼,“嗐”了一声,说:“听说通贵人和宜妃一道入宫的,她宜妃做了妃,姐姐怎还是个贵人呢?” 通贵人皱皱眉头,心头虽有不适,可还是好言好语:“谁叫我命不好,两个苦命孩儿活不到成年,自个儿论品貌也不及宜妃,如今年岁渐渐大了,皇上怎还记得我?往后也左不过是一辈子当贵人居冷宫的命啦!可妹妹和几位姐姐不同,妹妹年轻貌美,惠娘娘生了大阿哥,养了八阿哥,贵妃娘娘家世显赫,都是有位份的,怎样都是能咽下这口气的!” 平贵人撇撇那花瓣似的鲜红小嘴:“姐姐说得轻巧,可别忘了,人家也是有儿有女养着,再加上肚子里那个,保不准儿,哪天要越过了皇贵妃去!”说罢,她又看看温贵妃,可是温贵妃的面色平静得令人失望。 惠妃嗤笑一声:“太子要做了皇帝,我瞧她就成皇太后啦!比咱们都高贵!” 平贵人恶意地纤眉一挑,讥笑道:“哼,太子!也不瞧瞧太子身上流了一半咱们赫舍里家的血,好歹我也算太子的姨娘,做太后,哪轮得到她一个四品佐领的女儿!” “妹妹的意思是……他日太子继承大统,难不成要尊你这个姨娘为皇太后?”惠妃看好戏似的笑道。 “……”平贵人一脸心虚。 此时,温贵妃瞪了她们几个一眼,喝道:“好啦!都不许胡说!皇上圣躬万安,你们竟也敢大逆不道说出这种话,要让旁人听见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论家世,温贵妃的父亲与平贵人的祖父都曾为辅政大臣,也都受了爵位,平贵人本不用看温贵妃脸色,可是论品级,平贵人低温贵妃三级,尊卑悬殊,所以平贵人不得不闭嘴。 平贵人低头不语了,温贵妃继续说:“宜妃生性率真,颖慧过人,贞静循礼,谦和宽仁,她身上有太多咱们寻常满洲格格没有的东西,皇上喜欢不足为奇,就连老祖宗和皇太后也都像亲人一样疼爱她。” 平贵妃嘴快,立刻说:“我瞧就是她把皇上和老祖宗哄得团团转,将来哄来皇后的宝座!” “胡说什么!”温贵妃眉头微皱,心头却也有同样的顾虑。 “嫔妾没胡说,宫中上下全都这么传的,后位悬空已久,自姐姐和孝昭皇后大行,皇上就不再立后,不就是要等着有朝一日提拔她阿玛三官保,再立她为后嘛!” 温贵妃摇了摇头,不曾听过这样的谣言,这样的谣言又是何时起的?她深深望了平贵人一眼,平贵人眼神闪烁,温贵妃叹了口气,说:“你把皇贵妃放哪儿去了?那是皇上的亲表妹,难道还抵不过一个郭络罗氏?皇上真要立她宜妃为后,又何必将后宫主事大权交予皇贵妃手中,直接让她郭络罗氏进位贵妃与我平起平坐,再与皇贵妃分权不就得了!不然,如何叫人心服口服!” 平贵人愤愤地说:“我就是气不过她那得意样儿!咱们祖上帮着爱新觉罗打下江山,功勋大过她家一个小小佐领不知多少,任谁生个阿哥,也比她生的那几个高贵啊!” 惠妃看看闷头不响的温贵妃,她也是同宜妃一道进宫的,可人家郭络罗姐妹接连有孕,高贵的贵妃却一无所出。 惠妃笑了笑:“瞧你说到哪儿去了,人家不是还有太子,那可比咱们生的都要高贵呢,您说是吧,娘娘。”惠妃看向温贵妃。 温贵妃已经没了表情,说:“天色不早了,深秋夜里凉,都早点回去歇息吧!” 言罢,温贵妃步子急匆匆地往前走,通贵人跟了上去,平贵人和惠妃还在后头对眼嘲笑。 通贵人跟着温贵妃,压低嗓门安慰道:“贵妃别往心里去,皇贵妃早年进宫都一无所出,您还年轻,总会有子嗣的。” 温贵妃一脸怨念:“哼,皇贵妃自个儿肚子确实不争气,可她还有四阿哥,可是我呢?” 她之前教训平贵人的气势一下子没了,撇下通贵人领着侍女回到自己的长春宫。 长春,长春,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拥有长久的春天?她的青春全都给了那个叫“玄烨”的男人,可她的男人,身为帝王,拥有无数女人,如今又被一个女人迷得不认后宫,看都不看她一眼!贵妃又如何?皇贵妃又如何?皇后又能如何?全都不及一个宜妃! 长春宫里一片寂静,她坐在宫女刚刚铺好的锦缎被褥上,用美丽的鸳鸯锦被蒙住头,哀伤地哭泣了。 此时此刻,她不用顾及家族威望,不用顶着姐姐的光环,她放下沉重的包袱,脱去“贵妃”的帽子,尽情感受自己只是一个孤寂凄凉的、没有亲人可以相依、时时担心自己命运的可怜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南府:即后来的升平署。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隶属内务府,始于康熙年间。道光七年(1827),改南府为升平署。 [2]南戏:中国北宋末至元末明初,即12~14世纪200年间在中国南方最早兴起的戏曲剧种,中国戏剧的最早成熟形式之一。南戏有多种异名,南方称之为戏文,又有温州杂剧﹑永嘉杂剧﹑鹘伶声嗽﹑南曲戏文等名称,明清间亦称为传奇,就其音乐──南曲来说,则是一种重要的戏曲声腔系统。为其后的许多声腔剧种,如海盐腔﹑余姚腔﹑昆山腔﹑弋阳腔的兴起和发展的基础,为明清以来多种地方戏的繁荣,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在中国戏曲艺术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昆曲源于昆山腔,南戏不代表昆曲。 ps:魏珠的身世是我杜撰的,请不要深究。但此人确实存在。【对不住了,魏公公。】 ------------ 96章 十月小阳春,风物宜人。慈宁宫正殿后面的檐下的几盆金橘树已经结了果,一颗颗硕大饱满,映照在阳光下金灿灿,格外耀眼夺目。前边新摆了许多晚开的菊种,五颜六色,绚烂多姿,在微风中微微地点着头,给这古老而又庄严肃穆的高大殿堂带来几许秀丽和喜气。 花丛间,年迈的太皇太后正弯着腰,对着几棵金橘树盆栽进行修剪,十分认真细心,以至于没能听到太监的通传。 她的侍女苏麻喇姑笑着说:“老祖宗,宜主子来瞧您啦!” “啊?你说什么?”太皇太后头发已经花白,耳朵也不大好使,眼睛眯着问。 苏麻喇姑又禀报了一遍:“老祖宗,您瞧,翊坤宫的宜主子来给您请安来啦!” 顺着苏麻喇姑手指的方向,她老人家果真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暗红身影远远走来,只是她眼神没过去好了,看了许久才看出那是宜妃。 她身后跟着一个宫女,蓝布袍子大黑长辫,右边牵着一个小丫头,淡淡的粉色小锦袍,乌黑的头发辫成了许多小辫儿,粉嫩雪白的面庞,和慈宁宫的盆景交相辉映,秀气又可爱,显出一团稚气。 太皇太后眯眼瞧着,说:“那跟着的孩子是若儿么?怎么都长那么大啦?” 苏麻喇姑笑了笑,说:“老祖宗年初见过四公主后就再没见过,这会子瞧见变化也不奇怪。” 太皇太后感叹:“这么久没见了啊……怪想人的。” 苏麻喇姑点点头,说:“这不,宜主子带着四公主来瞧您啦!” “走,走,快扶我去瞧瞧我的曾孙儿!”老太太放下剪子,急匆匆地就要往前走,苏麻喇姑生怕她闪着,立即扶了上去。 “妾妃给老祖宗请安!” “若儿给老祖宗请安!” 若儿跟着洛敏给太皇太后行了一礼,老太太眉开眼笑,“好好,总算还有人记得咱这孤老太婆,都免礼罢!” “谢老祖宗!” “来,让老祖宗看看,几月不见,若儿都长这么大啦!”太皇太后把若儿揽到身边,宠爱极了,随即看向一边站着的洛敏,心里高兴,却故意板着脸问:“你挺着个大肚子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在宫里好生歇着么?” 洛敏全不把太皇太后的脸色当回事,笑吟吟地走近一步说:“若儿这孩子说是想老祖宗您了,就硬拉着妾妃来给您请安。何况,妾妃心里不忍得,总想着来瞅瞅您老人家。”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了:“小嘴儿真是甜!难怪皇帝喜欢,我这心里啊,也实在是受用!” “妾妃说的都是实话。” “好了好了,都进屋坐着说话吧,你这样我瞧着也累,要有什么闪失,我这老婆子怎么向孙儿交代哟!”太皇太后眯着眼开玩笑,周围的人都跟着笑了,赶忙把宜妃她们迎进暖阁赐座。 南窗下一铺长炕,铺着毛毡,毡上蒙了明黄缎褥。太皇太后舒舒服服地倚着绣凤明黄靠枕和扶枕,身边揽着小公主。太皇太后恩赐,让身怀六甲的洛敏也坐在炕上,陪着说话。 宫人们上了一些孕妇能吃的点心和热饮,太皇太后以弄孙为乐,抱着若儿一口一个喂着,笑得合不拢嘴。 瞧着这温馨的一幕,让洛敏不由得想起了儿时的自己,她老人家也是这样揽着自己,要给她套鞋。 “这孩子能吃,就跟她阿玛小时候一样,将来也是个有福气的。”太皇太后用手绢擦了擦若儿的小嘴,边说边抬头看洛敏:“别光看着,你也多吃点,吃多了,吃好了,才能生个白白胖胖的阿哥!” 看着曾祖孙俩发愣的洛敏回过神,望着太皇太后关切的笑脸,舒心地笑道:“是,老祖宗宫里厨子做的点心总是最好的。”说着,她掂了一块奶酥饼放进嘴里。 “你们呀,个个跑到慈宁宫,个个都这么说,我老婆子吃了几十年,倒也不知这味儿到底好在哪儿。” “老祖宗调/教有方,自然是一个赛过一个,不过,这要是吃得多了,也尝不出味儿了。” “你这丫头,前半句是好话,后半句倒像在损人呀!” “妾妃不敢。” 太皇太后摇摇头,说:“不过这是实话,好吃的东西吃得多了也会腻,这人嘛,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洛敏听了太皇太后这一句话,什么意思自然理解,她点头附和着,太皇太后又说:“后宫那几个孩子啊,明着一声不吭,背地里想必有些话也是憋不住的,她们不敢说,我老婆子今儿就帮着说,免得你将来听了心里不舒坦,现在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妾妃心里都明白。”洛敏低头道。 太皇太后愣了下,随即轻轻“哦”了一声,说:“好孩子,明白就好。”她顿了顿,看若儿吃得差不多了,便嘱咐侍立的苏麻喇姑道:“苏麻,领着公主出去玩玩吧,记得晚膳的时候再带回来。” 苏麻喇姑喏喏回了一声,便领着若儿出去了。身边落了空,太皇太后半坐半躺,一个伶俐的小宫女拿了一对美人拳正想为她捶腿,她摆了摆手命人全部退下,为的只想和宜妃说说体己话。 老太太打起精神,拨弄着几个点翠指甲套,“我知道皇帝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这主意我也不反对,只是我不反对没用啊,那得叫后宫中的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了才好昭告天下呀!” 洛敏低着头,说:“皇上是圣君,自有定夺。” 太皇太后瞧她波澜不惊,轻轻叹了一声,道:“看来这后宫的风言风语早传进了你的耳朵了。也是,我老啦,耳朵聋了也偏有风声钻入,何况是耳聪目明的你呢!” 太皇太后又忽然看向洛敏,态度认真了几分,问:“我只问你,这事儿你是怎么看的?” “不瞒老祖宗,妾妃也能当着大清的列祖列宗面前发誓,妾妃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妾妃只愿一心侍奉皇上,永保后宫太平!” 太皇太后看着洛敏动人且流光四射的眼睛,心里又惊异又感叹:“唉,要是这后宫人人都能拥有你一样的心胸,那该多好!孩子啊,你没那样的念头,我老太婆信,可是别人我信不过啊!” 历经数十年的沧桑,什么样的人她不曾见过,后宫里有一丝风吹草动,她都能洞察万分,有时候她还真希望自己聋了、瞎了,也就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必操心。 可是,还不行啊,这世上是非最多的地方就是皇宫,恩怨最多的也是皇宫,明着不开炮,可这暗地里也都有鬼心思。她也是过来人,也曾经历过这没有硝烟的战争。 眼前的孩子,活脱脱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她全都看在眼里,也明白她没有做皇后的心。 “仁孝、孝昭,她们去了那么多年,后位一直空着,外面的人也许认为是皇帝长情,又或是多心,怕立了后又将迎来一场灾难,可我清楚,皇帝有自个儿的打算。”说着,她的双目微微下垂,看向她高隆的腹部,“待你生了个阿哥,想是要给你进位了。” 洛敏摸了摸肚子,说:“老祖宗尽管放心,皇上有他的分寸。” “但愿如此吧,不行你也要劝着他。不过这样一来,就真难为你了。” 洛敏摇摇头,说:“这后宫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皇贵妃更是替老祖宗、皇太后分了不少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样都是最能服人的!” “孩子啊,真是好孩子啊!想得这么周全,有你在我孙儿身边,我死也瞑目了……将来也好去见大清的列祖列宗啦!”她忽然坐起,一反平日的矜持,拉过洛敏丰腴又柔软细滑的小手,叹道。 “老祖宗,您别说这样的话!您圣体金安,长命百岁……”洛敏略显激动。 太皇太后摆摆手:“这儿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不用说吉祥话了,我这心里清楚得很,人嘛,总会老,总会死,只在早与晚,过了大半辈子,看着先祖打天下,儿子治天下,现在孙子平天下,看他把大清国治得这样好,我就算是死,也是要笑着死啊!” 她真的老了,历经三代,辅佐两代帝王,一个孤苦女人能够走到今天,她才是对大清国贡献最大的人啊! 洛敏看着她的头发花白,恍如隔世,那时候她抱着自己,是那样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如今,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对外还是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可是洛敏看得出,她老了,快要走不动了。 眼下她放心不下的大概也只有她孙子的后宫了吧。后宫的事也就是国事,而皇后又是一国之母,少不了啊! “老祖宗……”洛敏声音轻颤,眼波闪动,太皇太后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道:“真是深明大义的孩子……你可真像我的孙女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洛敏说得心神一慌,却忙又笑道:“承蒙老祖宗抬爱,妾妃如今是皇上的妃子,也是老祖宗的半个孙女了。” “好,好,或许这就是缘分,让你投身到我身边,到皇帝身边。”全都是那孩子派她来的吧! 太皇太后借机发挥感慨,把洛敏说得感触颇深,她又接着说下去:“你要是愿意,以后常来慈宁宫坐坐,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来,我老太婆平日没什么兴趣,就爱热闹,咱们祖孙三代啊,像一家人一样,好好说说话。” “是。” “什么时辰了?这苏麻喇姑领着公主都不知道回来了。”太皇太后忽然看向洛敏身后的西洋自鸣钟,眯着眼,问洛敏。 洛敏回头瞧了眼,回道:“老祖宗,未时一刻了。” 老太太了然地点点头,“未时了啊,该用膳了。” “妾妃告退。”洛敏正要起身,老太太又拉住了她,“哎,别急着走,今儿准你跟着一块儿用膳了,既然你夸我这儿的厨子好,那你待会儿可要多吃些,将来看着我的曾孙茁壮健康,也能有我这份功劳不是?” 太皇太后开着玩笑,把洛敏说笑了:“是,只怕这孩子吃刁了,将来得缠着您老人家不放了。” “我喜欢他缠着。”太皇太后笑哈哈,又命人传膳。 一顿晚膳和乐融融,就跟儿时一样。 回去的时候太皇太后赐了肩舆,这样的殊荣,叫人受宠若惊,但是洛敏明白这份荣耀代表着什么。想要息事宁人,先要盖住锋芒。洛敏的心胸和眼光得到了太皇太后的赏识,太皇太后赞赏,要给她奖励,然而有了这份奖励便要舍弃另一份大礼。 这一切,她早就明白了,只是她希望玄烨也同样能够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表示最近这文又开始顺了,想着这个月要不要给力一下,努力日更?姑娘们也可多多留言,大力提倡未来美好景象~~虽然趋于平淡,但是能见真情嘛~~ ------------ 97章 大雪纷纷,长城内外银装素裹。翊坤宫掌事太监陆春领着太监小顺子冲出宫门,两人踏着雪,顶着风,未着风衣斗篷,急急忙忙赶到乾清门。 走到汉白玉须弥座下,朝会已散,乾清门广场前的王公大臣都纷纷拜退,皇帝正要下座,忽闻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奏报,翊坤宫宜妃于辰时末诞下双生儿。 听闻喜讯,皇帝等不及将朝服褪下,冒着风雪匆匆赶往翊坤宫探望爱妃! 玄烨顾不得身后太监的追喊,径直穿过了自己的乾清宫。才出隆福门,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和狂喜,望着翊坤宫门,三步并两步,撒腿就跑,像个十七岁的青少年那样无所顾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大堆侍从内监,也只得捧着金盂、金杯、金盆,举着伞、盖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块儿跑。 一大群人,转瞬间全都忘了这场大雪,忘了寒冷,只欢喜这是新春第一场瑞雪,是祥兆! 跑到正殿,宫外候着的一大群侍女内监看到穿着一身朝服的皇帝,黑压压跪了一片,玄烨来不及叫他们起来,流行大步跨进了门槛,宫女、太监、接生姥姥,以及太医院的一众御医全都跪倒在地,叩见皇上、恭喜皇上! “恭喜皇上,宜妃娘娘顺利诞下皇子、公主!” “好好!全都起来!统统有赏!”玄烨兴高采烈,才叫他们起来,便闪身冲到了洛敏的床榻前,坐到床边,怜爱地看着刚刚立下大功、还十分虚弱的她。 他挥开挂在脖子上的朝珠,摘下三重红宝石顶冠,放到一边,握住她汗意涔涔的素手,捏得紧紧的,洛敏睁开双眼,张了张嘴,玄烨立即示意她不要说话,他却激动地说:“辛苦了!辛苦了!我又当阿玛了!敏敏!”最后一声“敏敏”几不可闻,但说得相当有力度。 洛敏隐约能够看到他眼里的泪光,他是兴奋又激动啊,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两个孩子,是在他们最幸福的时候出生的,何其珍贵! “来!让朕瞧瞧朕的九阿哥和五公主!”玄烨命接生姥姥抱来两个孩子,他将洛敏的手放进被窝,一手抱一个襁褓,自己看,也给洛敏看。 “瞧,小公主睡着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至于九阿哥,也像你!”玄烨喜难自禁,又把功劳全都归于洛敏。 洛敏笑得很温柔、很幸福、很满足,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生一对双胞胎,会创造一个原以为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这一下,她或许可以完全放心了。 喜讯很快便传遍整座皇宫,雪也在皇帝走出翊坤宫的那一刻停了,下一步,他已经迫不及待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报喜。 慈宁宫的后寝殿,温暖如春。鎏金银丝罩的熏炉内,红螺炭火正旺,烧得又红又亮。精巧的宣德炉上插着线香,蓝灰色香烟直直升起尺余高后袅袅飘散,檀香混合着沉香,将整座宫殿都包在一团馥郁宁静之中。 太皇太后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摊放着一本《妙法莲华经》,她半合着双眼看经书,轻敲木鱼念经。 悄然无声的美妙氛围在一声禀告中被打破了,太皇太后睁开双眼,停下木鱼槌,缓缓开口:“苏麻喇姑,是不是皇帝来了?” 苏麻喇姑答道:“是的。” “扶我起来。”苏麻喇姑和一名宫女一同扶起了她,慢慢走回东梢间的寝处。 才坐到南窗的长炕上,便听靴声“橐橐”,抬眼瞧见玄烨大步走了进来,穿的还是上朝时的朝服。 “孙儿请老祖宗安!”一进门先不急着报喜,仍像平时一样请安。 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好,起来,坐下。这怎么没换朝服就来请安了呀?” 玄烨兴奋难抑,面颊被风吹得扑红,“孙儿除了给老祖宗请安,还给您报喜来啦!宜妃生了,皇子公主!” 太皇太后仔细地望着孙子闪亮的目光,红彤彤的面孔,心里既感慨又激动,这孩子,又不是头一回当阿玛,却比他得第一个儿子时,不知兴奋多少倍,就连皇后生太子那会儿,也没瞧见他狂喜成这般啊!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笑道:“瞧你高兴成什么样儿了,脸都冻坏了,我全都知道啦,方才翊坤宫就有人来禀告过了!好哇,好哇!宜妃又立下大功啦!” 玄烨摘下顶冠,摸了摸脑门,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然后将早已想好的话告诉她:“老祖宗,您瞧宜妃一连产下双子,岂不是祖宗庇佑,上苍示意?” 蓦然间,老太太愣住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么? “哦。”她点点头,慢慢扯下襟边的绢巾,随即一眼看定玄烨:“孙儿啊,你都想清楚了?” 玄烨毫不迟疑地点头,脱口而出:“是的,这宜妃立了大功,又育有五阿哥,抚养太子和四公主,这些年又是劳心劳力,虽然妃位册封才一年有余,可孙儿还是想晋她为贵妃!” “咚”的一声,太皇太后在听到这番话后,压在身上许久的大石似乎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笑容自嘴边渐渐绽放,然后宽慰地大笑起来:“晋!要晋!孙儿想得周到啊!” 玄烨确实比他阿玛强多了啊!福临,你在天上看看,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的儿子,你的三阿哥,他继承了大统,完成了你不敢完成的使命,他也有他的爱妃,可他没有你那样冲动! 这才是爱新觉罗家真正的好儿孙啊! 老太后在心里一阵感慨,随后望向自己的孙儿,语重心长地说:“宜妃有功,你要晋她位份,皇祖母没有意见,只是孙儿啊,这后宫有功劳的不止宜妃一个啊!你要让大家都服气了,才能致使太平呀。” 玄烨自然明白老祖宗话中之意,他本也有意愿,只是那是她的表妹,是额娘的族亲,母仪天下当然够格,但他内心里害怕啊,怕她也步上仁孝、孝昭她们的后尘啊! “皇祖母知道你的顾虑,可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放眼后宫,多少年啦,谁能比皇贵妃更有这个命啊!仁孝、孝昭,她们的福分浅,有这份运,没这份命啊。皇贵妃不同,她掌理后宫数年,早等同于后宫之主,如今只少一个名号罢了,你要晋嫔妃位份,便也将皇后册立了去,这样才好制衡,才好堵住那些人的嘴哟!”太皇太后说得苦口婆心,虽老迈,思虑依旧周全,每天养花诵经,脑袋一点也不糊涂。 这一字一句,玄烨全都听了进去,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老祖宗,孙儿明白了。” 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玄烨瞧她有些疲倦,便主动告退。 * 康熙二十二年二月十二日,皇帝驾幸五台山代替太皇太后降香。 三月六日,皇帝从五台山回京。 四月二十九日是皇九子和皇五女的“百禄”。是日,抚养在乾西五所的九阿哥和抚养在承乾宫的五公主被恩准送回翊坤宫,玄烨亲自主持祝贺仪式,后宫几位重要嫔妃也共同前来赏送贺礼。 这是自太子的“百禄之喜”后,举行的最为隆重且热闹的庆祝仪式,光玄烨一人就赏赐了许多礼物:沉香手串两串,玉扇坠两枚,汉玉鼻烟壶一个,白玉如意两柄,白玉喜字扳指一副,福寿金镯一对……等等之类。 此外皇亲贵戚也都送来大批贺礼。 百禄过后,皇帝昭告天下,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册立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因不忍打扰先皇后英灵,故仍居承乾宫,此外进封宜妃郭络罗氏为贵妃,更有诸位新晋宫嫔得到进封,其中仁孝皇后之妹赫舍里氏晋平嫔,承乾宫博尔济吉特氏晋宣嫔,永寿宫章佳氏晋敏嫔。 玄烨此次大封后宫,公平公允,后宫之中无人不满,并且温贵妃也一如她所愿,承受恩露,一举得子。 如今后宫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五月二十三日,皇帝命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收复台湾。 六月十二日,天气分外炎热,皇帝、皇后和宜贵妃陪同太皇太后出古北口避暑,十岁的皇太子胤礽,十二岁的皇长子胤禔,七岁的皇三子胤祉随驾。此外,太子太保耿聚忠的女儿洛格格也被恩准同行,据说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想让满汉儿孙们跟着一起享天伦之乐。 玄烨此番出行皇后陪同是理所当然,可同是贵妃却只带宜贵妃一人,温贵妃嘴上不说,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其他嫔妃贵人们就更加愤愤不平,怨声载道了。整整两个多月,宫廷的中心转移到了塞外,皇上不在的这些日子,宫里连点活气儿都没有,平日少有盼头的宫嫔们更是没了盼头。 再放眼古北口的行宫,祖孙三代,其乐融融。 这日早晨,玄烨带着太子和两位阿哥在古北口一带进行巡视,皇后和洛敏陪着太皇太后说话,洛格格蹲坐着给坐在宝座上的太皇太后捶腿。一双胖胖的小手张弛有度,太皇太后舒服地闭着双眼。 “洛洛这丫头啊,跟她额娘小时候一个样儿,都是个可心人,对了……”太皇太后忽然睁眼,弯腰问洛洛:“丫头,今年多大了?” 洛洛眨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甜甜一笑:“回老祖宗,过了夏天就十三了。” “十三了啊……”太皇太后沉吟一声,又说:“都到了八旗选秀的年龄啦?” 提及“八旗选秀”,在旁静坐的洛敏和皇后都愣了一下,洛敏心头更是跳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太皇太后关切地问了一句:“丫头,你阿玛可给你许了人家了?” 小丫头面上一红,娇羞地摇了摇头,说:“洛洛还要奉养阿玛,洛洛不舍得离开阿玛。” 太皇太后颇为赞许地瞧着这孩子,这份孝心固然可嘉,只是在这八旗女子中,到了年龄就该有所婚配了。 洛洛是冰月的女儿,冰月与玄烨同宗,洛洛身上流着爱新觉罗宗室的血液,故而不用参加八旗选秀。即便如此,皇亲贵戚的婚姻始终很难获得自由。 “老祖宗,这事儿还是交由她阿玛来做主吧。”洛敏忽然提议,她想洛洛能够拥有自己选择幸福的权利。 “不急着办,我只是随口一提,不过,这事儿今后还得皇帝帮着多操心啊,定不能叫咱们洛格格受委屈喽!”因冰月的关系,太皇太后对于洛洛的疼爱不少于其他的阿哥公主。 祖孙几个正提了洛洛的婚事,外头已经骄阳似火,玄烨率太子阿哥们前来行宫给老祖宗请安,见老人家满脸笑容,忍不住问:“老祖宗,什么事儿说得这么喜滋滋的?” 太皇太后不说话,皇后回答:“在说洛格格到了指婚的年龄,希望皇上给指门好婚事呢!” “哦?”玄烨饶有兴致地看向闷不吭声的洛洛,问:“洛洛想嫁人了?” 洛洛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洛洛不想嫁人。”小丫头直言直语,倒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只是太子没有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把孝懿仁皇后的册封提前了,也晋了一下洛敏的位份,全为小说杜撰需要,不必太过考据。接下来会发生一个小插曲,大家猜猜吧~ ------------ 98章 初到塞外,几个孩子很兴奋,处处觉得新鲜。连续好长一段时间,跟着皇帝一起追黄羊、射马鹿、架着海东青寻稚兔,十分痛快。 但这几天,太子似乎打不起精神,常常沉思默想,表情阴郁,初到塞上壮实起来的身子,又渐渐消瘦下去,加上晒得很黑,就显得更瘦了。 玄烨忙着料理政务倒没察觉,心思敏锐的洛敏瞧见了一阵奇怪,一阵着急,和太子在一起的大阿哥、三阿哥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偷偷地交流:“大哥知道太子哥哥为什么忧闷么?” 大阿哥摇摇头:“谁知道呢,那天从老祖宗行宫出来就这样了,许是老祖宗说了什么吧。” 其中的秘密除了太子没有人清楚,这越是玄乎,人们越是好奇,作为手足兄弟,抑或是骨肉亲情在暗地里作祟,大阿哥和三阿哥想着法子让太子高兴起来。 他们把打来的猎物送给太子,又把皇父赏赐的礼物转赠给他,什么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只是摆到太子眼前就好像不怎么稀奇了,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能唉声叹气。 这下又把兄弟几个弄糊涂了。 “太子,你这心里头究竟在愁些什么呀?咱们都是兄弟,不妨说出来给你拾掇拾掇?”大阿哥年龄最大,也最懂事,这兄弟有困难了,他就想起了皇父教导的训言。 太子来回踱步,绕得人头晕眼花,一会儿抓抓头皮,一会儿扯扯辫子,五官全都挤在了一块儿,过了好半天,他大大“唉”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乱糟糟的没法说呀!” 乱糟糟的没法说?三阿哥没弄明白,大阿哥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眼前一亮,抬头问:“太子可是想要什么喜欢的东西,可是那样东西你现在得不到,你正等着,但又怕落入别人手里,所以有些慌,有些乱?” 太子想了想,随即惊讶地看向大阿哥,瞪大了双眼,道:“对,大哥说得没错,差不多就是这样。” “什么叫差不多?太子哥哥,到底是什么呀?”三阿哥似乎越来越糊涂了。 太子张了张嘴,可是说不出口呀。 “哎呀,不跟你们说了,我去向额娘请安了!”太子甩了甩手,闷头朝洛敏的行宫跑去,徒留两个阿哥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太子到了洛敏的住处,闻到一股馨香,好似散去了他心头一半的忧闷,他打起精神跑进了寝宫,只见宫里头炕桌两边各坐着一位头梳如意髻的宫眷,太子一眼就瞧出来那是皇后和他额娘。 太子走上前立刻单腿跪倒,高声喊道:“儿子给两位额娘请安!” 洛敏抬起头,忙叫太子起来,又笑着把他一把搂过来,说:“怎么又是满头大汗的?”说着扯下襟边的绢巾替他擦汗,“人家打猎都把自个儿练得又强又壮,额娘瞧你近日怎么晒得又黑又瘦了!”洛敏心疼道。 “这黑一点才像男子汉嘛!”太子笑眯眯地说。 洛敏摸着他的发辫,为他整理罩褂,道:“听太监们说,你这几日吃得少了,正在长身体,怎么可以少吃呢?” 太子眉毛一挑,“哪个小太监在额娘跟前乱嚼舌根!儿子最近吃得可香啦!大哥和三弟也常送些吃食来。” “那怎么瘦了呢?”洛敏微微皱眉。 太子不好意思说了,垂下头,一声不吭。 洛敏扭头瞅了皇后一眼,皇后温婉大方地拉着太子的手说:“有哪个当额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茁壮健康,瞧太子一天天清瘦,可不是叫额娘们心疼么?来,告诉咱们,到底是怎么了?” 太子慢慢抬起头,两个温柔美丽的额娘全都盯着自己,他努了努嘴,千头万绪纠结着心肝,不知道如何说明。 他急于羞涩,洛敏似能瞧出他有难言之隐,只怕把他逼得太紧,便叹了口气,不再询问了。 “也罢,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太子眨了眨眼,随即告退。 太子虽然走了,洛敏心头的担忧始终没有减少,但她不再深究了,只是独自对着玄烨时,偶尔提及此事,玄烨只说她是杞人忧天,过分宠溺太子,到了塞外,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如此才好成长。 洛敏姑且听他的话,把问题搁在一旁,只是没过几天,事态似乎比她想象得要严重一些,也伤人一些。 * 这日,太子在玄烨上朝时,伙同阿哥们一块儿外出骑射散心,塞外生活虽然不比在紫禁城中安逸,风景却格外秀丽,每每远望、徘徊,不忍离去。忽然一阵娇声笑语从前方树林传来,一男一女牵着两匹骏马,四周无人。 走到一棵树下,男的弯腰顺手掐了一朵蓝色野花,插在女子鬓边。 女子满脸绯红,似笑似嗔,单手抚着鬓边那朵花,佯装不睬,拿起马鞭掉头,牵马走了几步,扳着雕鞍,踩上蹬子,一个飞燕翻身,漂亮地跨上了马背,正待扬鞭,男子也跨上了马,催马上前,两人含情脉脉,俨然一对恩爱非常的爱侣。 原本看到沐浴在阳光下娇小玲珑的女子,太子的心一阵慌乱,目光也急切地追随着她,可当看到她身旁的男子,他的心又猛然缩成一团,倏地握紧了马鞭,只差没有扬鞭追上去。 那是他的表姐,是美丽的洛格格,从去年太皇太后的圣寿节上见到她后,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聪慧的表姐,总想着表姐能够进宫,多多见上几面,甚至期盼着将来成人,便要请求皇父赐婚,将她迎来当太子妃。 可前几日,在太皇太后听闻表姐已到了婚龄,该要许婚,他一下子就慌了,心“扑通扑通”乱跳着,又一阵阵抽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他怎么会忘记,表姐长他三岁,到了婚龄就有可能嫁人,可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居然跟…… 那个替她簪花的人正是相国明珠的次子,纳兰揆叙,他认得,如今和他兄长一并在宫中当侍卫,有几分才情,年龄也与表姐相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他本该为此高兴,可他笑不出来,他的心比之前更乱了,也更难受了! “太子,怎么了?”大阿哥见太子让马停下,又不出声,便一阵奇怪。 太子闷头不语,三阿哥又完全在状况外,指着远处喊道:“瞧!那不是洛姐姐嘛!旁边那人是谁呀?”三阿哥从小养在内大臣绰尔济家中,对于宫中的事务了解不多。 大阿哥看了看太子,刚要说话,谁知太子骑了马掉头就走,“回去吧!” 兄弟两个紧跟其后,三阿哥追问:“怎么回去了呀?不练骑射了?” “不练了!”太子心情不好,一路急促驰马。 * 这时候,太皇太后午休刚起来,苏麻喇姑用托盘进上参汤和一颗药丸:“老祖宗请用参汤,这是御医新进的保元益寿丹,可用参汤送下。” 太皇太后接过药丸,寻常膳食般慢慢咀嚼,又喝下参汤,静默片刻,忽然一名太监忽来报信,打断了这份沉静。 太皇太后眉眼舒展,笑道:“苏麻啊,是我老太婆瞎操心啦!” “奴才愚钝,老祖宗遇到什么喜事儿了?”苏麻喇姑含笑道。 “洛丫头啊,要见喜啦!”太皇太后哈哈一笑。 “老祖宗,什么事儿乐成这样?”正笑着,玄烨来宫里请安。 太皇太后赶忙招手,“来,来,孙儿啊,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说:“前儿不是提到洛丫头的婚事嘛,原来都是咱们瞎操心啊,这丫头呀,早把心交给明珠的二儿子啦!” 玄烨一阵惊讶,眉毛一挑,随即这几日洛洛瞧纳兰揆叙的眼神,才恍然大悟。 “这纳兰揆叙也有十七了,相差不过四载,既然让您老人家给撞破了,孙儿也该喜上加喜,给明珠报喜去啦!” “孙儿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喜上加喜?” 玄烨难以忍住心中的激荡,在太皇太后跟前跪下磕了一记头,“老祖宗,孙儿今儿个除了给您请安,还要告诉您一件天大的喜事!” 太皇太后点点头,“哦”了一声,玄烨激动道:“老祖宗,施琅攻下澎湖,台湾就要收复啦!” “啊!祖宗保佑。”太皇太后深长地出了口气,双手合掌,两眼望天,内心的喜悦就如当年擒拿鳌拜、平定三藩时一模一样,这就是她的孙儿,她一心培养出来的孙儿啊! 这一年闰六月十八日,福建水师提督施琅率军取得澎湖海战大捷,打开了通向台湾的海上门户,郑氏失去屏障,官兵解体,风声鹤唳,无力再战。 同一日,玄烨下旨赐婚,将太子太保耿聚忠与和硕柔嘉公主之女耿氏婚配于大学士明珠次子纳兰揆叙,择日完婚。 喜讯传遍行宫各处,人们纷纷忙着道贺,唯有太子躲在房内,对外却称是在钻研学习,不让任何人打扰。 上灯时分,洛敏只身前来,没让人通传,悄声走进了太子房中。一进去就愣住了,这孩子哪是在闷头读书,而是用锦被蒙着头,把自己整个人闷着不出气! 洛敏吓坏了,赶忙奔了过去,将他从被子里拉了出来,太子以为是小太监,心里一阵恼火,猛地撒了出来:“狗奴才!谁准你……”当看到来人是自己的额娘时,太子惊呆了,洛敏也惊呆了,这哪里还是当着自己嘻嘻哈哈、笑脸相迎的太子,他明亮的眼睛涨红了,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淌了下来,原本憋着的痛当着洛敏的面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哗”地扑进了洛敏的怀里,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极了。 洛敏任由他发泄,不恼、不问、不劝,经此一事,她终于明白这孩子最近为何而伤,这一幕,也让她想起了十八年前,只是如今换成了他的儿子。 洛敏何其欣慰,这孩子没有因自己是太子而强取豪夺,而是选择了成全别人,自己默默伤心,想必这是他生母留给他的东西吧。 洛敏安静地搂着他,直到他哭累了,才告诉他疗伤的方法,时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他是太子,是储君,将来要承受的,远比这样的年少情爱还要多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或许可以叫做“皇太子的初恋”,结局就是扼杀在摇篮里……好吧,太子终会遇到他的嫁的,只是这文写不到了…… 为嘛我日更了妹纸们还在水里呢?越来越临近春节了,大家都在办年货咩?今天我和家人出去采购啦~~~ ------------ 99章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从塞外回到京师,天高气爽,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气,唯有太子,好似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宠辱不惊。 刚到佳节,就飞来了台湾的捷报:施琅率军入台湾,郑克塽率其属刘国轩等迎降,双方在天妃宫会见,台湾收复。于是朝野欢腾,从大内到王府,从部院衙门到各官私宅,处处张灯结彩,大摆贺宴喜席,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不止仲秋之夜,整个热闹了好几天。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过节景象,许多地方燃放炮仗,逢人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贺喜贺喜,天下太平喽”!几十年的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大清的版图完整了,人们也终于盼来了安定。 台湾统一之后,玄烨没有像汉武帝打匈奴、唐太宗战突厥那样,战胜即走,得而复失。而是对郑克塽等以往之罪,尽行赦免,并从优叙录,加恩安插,封郑克塽为公、冯锡范为伯、刘国轩为天津总兵,具隶上三旗。此外又封施琅为靖海侯,并根据朝廷会议以及施琅建议在台湾设府置县、驻扎军队、建设台湾、开放海禁。 清初因海上反清活动过多,朝廷曾下禁海迁界令,如今四海升平,便重新开海禁,通贸易,一度开放。 统一了台湾后,玄烨又开始召集大臣们商讨南下巡视一事。南巡不比东巡,民怨诸多,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一直是他的心结。当年多尔衮摄政,曾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弊政,更有清军南下肆虐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抗清”在汉人心中,尤其是江南的汉人中,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玄烨爱民如子,更继承他皇父“满汉一家”的为政之道,南巡,不只为了视察河务,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更想笼络士绅,维系民心,化解满汉多年来的积怨,创立一个真正天下安定的康熙盛世! 因南巡事物纷杂,需要商议以及各方准备,经过整整一年,圣驾才开始①38看書网。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玄烨第一次南巡。大队离开近畿要道,一路往南行进。最前面的是开路的銮仪卫仪仗,旌幡扇伞随风飘扬,如同一团彩霞,斧钺枪戟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闪光的星月。随后是数十名穿着颜色鲜明的黄马褂的侍卫骑队,他们后面,数位内大臣护卫着皇上的御辇,一顶八匹骏马拉着的华丽的金顶辂。 马踏着细碎的步子,车行得平稳而庄重。一些御前侍卫和太监捧着皇上的用品围在御辇四周,以备不时之需。再后面,是侍卫组成的豹尾枪班、弓箭班,从行的王公大臣们就跟着侍卫的队伍。最后有五百精骑武装护卫。 车驾从永定门到南苑,文武百官站在护城河边送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大路上行过数日,到达山东境内。 途中一切正常,御辇边的侍卫、太监,按时给皇上和贵妃进茶点。到了济南府,放眼望去,绵延起伏的山丘,山势雄伟,草木葱茏。队伍翻山过、河,穿过村落,群山逐渐高耸、险峻,只是路边新栽的松柏还不茂盛。跟着御辇的大学士明珠和侍讲学士高士奇并马而行,看看周围的群山峻岭,再谈谈皇上南巡事宜,笑容满面,其乐融融。 到了泰安,皇帝率诸臣徒步登泰山,再到曲阜祭孔庙,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活跃不少。 “朕一直坐在大院子里听‘孔孟之道’,今儿终于到了孔先师的老家来啦!高士奇啊,你是翰林院侍讲,倒也给这些平日不出远门的大臣们说说。”玄烨一步一步缓慢跨着台阶,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是。”高士奇听到皇上喊了自己,忙点头,道:“这‘孔孟之道’在于一个‘仁’字,不同的是,孔先师主张‘仁者爱人’,这‘仁’的对象为‘人’,而孟先师推崇‘仁政’,更重为政之道当施以‘仁行’,前者一团和气,后者一团豪气,就如当今皇上以‘仁’治天下,致使天下太平,宇内祥和,万千子民拥戴仁君!” 高士奇长篇大论,玄烨却只回了一个“哦”,未有过多表态,高士奇站在身后时刻提高警惕,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过了好半天,玄烨说:“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朕只是帮着百姓们掌管,今天呀,朕是代替百姓们上山祭拜孔先师!” “皇上所言甚是!所言甚是!”高士奇随声附和,捏了一把汗。 玄烨又走了几步,忽然凑近身旁的洛敏悄悄说:“这个高士奇,比明珠那只老狐狸说话舒服,明珠就知道拍我马屁,不老实,高士奇老实,像个书生。” 洛敏捂嘴笑了笑,小声道:“就你爱折腾书生!” “谁叫他确实有些能耐,这翰林院的侍讲也做得越发好了,听他讲经筵,比明珠唠叨选秀要有趣。” 听到“选秀”,洛敏的神色不自禁暗了一下,明年又该是选秀之年了。 “想什么呢?”见她不说话了,玄烨问。 洛敏展颜一笑,说:“你嫌明珠唠叨,可你偏要带上明珠,我想啊,这会儿要到了江南,准让当地士绅送些江南美女给你,听说江南女子弱柳扶风,冰肌玉骨,一口吴侬软语都能把男人说化了,瞧你受不受得住!” 玄烨微微一愣,随即闻到一股浓浓的酸味,他眼珠子一转,煞有介事地说:“这京中八旗闺秀多见,东北泼辣妹子上回东巡也瞅见过,只是这江南女子嘛,倒还真想亲眼见识见识,怎么个温柔酥骨!” 洛敏笑容不减,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只在半晌间,听她波澜不惊道:“那往后我便要听她们在后宫弹筝唱曲了。” 玄烨见她不动声色,心里着急了一下,忙靠近说:“你真愿意呀?” “你说呢?”洛敏眯眼一笑,玄烨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听得身后扈从的人全都不知所谓,但皇上高兴,他们必须跟着一块儿高兴,笑。 玄烨笑了一阵,又悄声道:“明珠有这个心,可他没那个胆啊,老祖宗挂在神武门上的那道懿旨你忘啦?” 洛敏没有忘记,当年大清入关,进入紫禁城,太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凡缠足女子入宫,斩!朝廷也一度废止民间缠足陋习,可屡禁不止,仍在民间盛行。 虽然太皇太后明确规定缠足女子不得入宫,先帝爷顺治仍是纳了恪妃进宫,成了顺治年间正妃中唯一的汉妃,想想也是有例外的,而且洛敏也知道,玄烨的后宫中确实也有多位汉人嫔妃。 她不对玄烨提及日后的事,只含笑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老祖宗那道懿旨,我也不要什么江南美女,后宫那些口粮也不够养活那么多人呀!”其实他想说,有她在身边就足够了,却偏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 “我倒不知宫里现在连养个妃子的口粮都不够了?” “还不是连年打仗,口粮充了军饷,国库都快空啦!要不是臣工们给我面子,借我银子,哪能跑来这儿,更别提下江南啦!”玄烨半认真半开玩笑道。 洛敏也为他的幽默心性笑个不停,玄烨看着她笑不露齿的温婉模样,那年少时的倾慕感又油然而生,忍不住道:“要我说,你要是穿了汉人的素衣罗裙,再抹个桃花妆,倒也能以假乱真,叫谁能瞧出你是满洲格格,出落江南水乡,定也有人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洛敏睇了他一眼,道:“我哪有那能耐,我瞧你是恨透了吴三桂,才拿此来说笑的吧。” 当年清军入关,陈圆圆因卷入吴三桂、李自成、刘宗敏之间的政权争夺,背负了百年“红颜祸水”的恶名,可怜的美丽的弱女子,总会成为争霸失败者的推卸借口。 “我像是在说笑么?”玄烨无辜地看着她。 洛敏当然知道他不是在说笑,可她不想成为一个被人认为会亡国的女人,她只想陪着她的爱人平平安安,看着他完成他的千秋霸业,治一个太平盛世。 “好了,好了,在圣人面前净说些调侃话,成何体统!”洛敏笑着啐了他一声,忽然加快了脚步,玄烨急急忙忙跟上,连着身后的人也一并手忙脚乱。 玄烨这才想起今天的任务,他笑了笑,不再提“江南美女”,不再提“亡国奴”,只一心祭拜孔圣人。 * 过了几天,大队离开曲阜,又向桃源行进,玄烨阅视河工,又慰劳当地役夫,并嘱托他们在建设河工时不要影响渔民们的生活,此外,玄烨又召见了河臣靳辅讨论治河方略。 车驾才到桃源,当地督抚、管河同知率领桃源文武官员,出城十里,恭迎圣驾。黄土壅道之上,明黄绸带飘扬,鼓乐齐奏,热闹极了。 玄烨奉承话不多听,直接叫人准备龙舟,打算临视天妃闸,并命人喊了靳辅前来。 龙舟划开汨汨河水,靳辅已登上,一听皇上召唤,即刻越过人群,下跪请安:“臣靳辅,叩见圣上!” 玄烨亲自扶他起来,笑着说:“靳辅,朕听你去年春天上奏萧家渡堵塞,黄河归了故道,朕当你是急功近利,忽悠朕呢,如今亲眼一瞧,这河工确实做得不错啊!” 靳辅连忙跪地叩头:“皇上明鉴,于河务要任,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啊!” “哎呀,朕说笑而已,瞧你诚惶诚恐,靳辅,做得好哇!” 靳辅愣了愣,又拱手道:“臣日夜兼工,幸不辱命!” “往后这河工就全权交由你来监督了,要有什么需要,尽管上奏给朕,朕全力支持!三年内你能保证控制水患,朕就给你加官进爵!” 靳辅受到玄烨当众表彰,又委以重任,心头感激的同时,也一阵激动,外加如滚油翻腾,久久难以平静,好长一段时间回不上话来。 “靳辅替朕把这河务工程给办好了,你们呢?这南巡的一路上,朕总瞧着不对劲啊!”玄烨看向众大臣。 大臣们纷纷下跪,不知皇上意中所指。 玄烨道:“别以为你们替朕挡着,这方圆百里一片安宁,朕就不知道有人一直盯着朕!” 大臣们全都匍匐着身躯,叩头,惶恐道:“皇上明鉴,这四周确实一片安宁,奴才们不敢有所隐瞒,皇上的安全最重要啊!” “所以你们就撤走了当地的百姓,让他们有冤申不得?朕早就说过,此次南巡,民若有冤,地方督抚等官尽可申诉,你们倒好,把人全都迁走了,连只畜生都没有!” 玄烨一心想知道当地民情,也知民间并非他想象得那样太平,只是这些臣工们,害怕皇帝出巡引来诸多骚乱,甚至有反清份子危急他的安全,因而他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安宁假象!玄烨知道大臣们为他着想,可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 受到训斥的大臣以及官员们全都默声不敢说话,以至于大家不欢而散。为了平息怒焰,明珠又命人把百姓原封不动地迁了回来,玄烨这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t^t感觉与丢失了一批读者…… 话说施琅这人要提一提,他是福建晋江人,没有他台湾统一真的会更加棘手╮(╯▽╰)╭ 下面的故事会在江南地带进行~ ------------ 100章 经上回一番大力训斥后,底下大臣及官员又将百姓迁回村庄,可玄烨仍是不够满意,总觉得他是皇帝,大臣们护着,难以看清真相。于是,他又像年轻时候那样,来了一招“金蝉脱壳”。 这日朝会散去,他一个人待在行宫看书,不许任何人打扰,也不再召见官员,直至晚膳时分,行宫一片宁静,并无半点不妥。 实则,行宫形同虚设,玄烨早在朝会散后,换上便装,犹如寻常百姓,唯独携了御前侍卫纳兰性德、太监总管梁九功以及洛敏溜出行宫,视察当地民情。 洛敏本要阻止,只是玄烨一意孤行,且说不会离开太久,又瞧有人护卫,才勉强随行。 他们行至淮河附近的村庄,却见周围满目荒凉,两岸民居田亩均遭河水淹没,如今只剩大片荒地。 玄烨悲悯:“光听戏还远远不够,你们瞧瞧,这就是水患的恶果!” “主子,让奴才来!”玄烨正要弯腰拾起那些腐烂的庄稼,梁九功拦下,愿以自身请命。 玄烨不理他,径自拾起放在手心端看,叹道:“今年本该是个丰收年,却叫河伯无情,这些水稻全都毁于一旦!” 自他在康熙十一年亲到先农坛行亲耕礼后,便非常重视农桑。农,乃天下之本,他与历代帝王一样,敬重农神、重视农业。他知道,水患带来的影响,往往是农桑之地受灾,百姓因此流离失所,无法耕种生活。 洛敏以前生活在大都市中,从未亲眼见证如此灾荒,玄烨心中如何翻滚,自己也能感同身受。 玄烨把腐烂的稻苗放回田地,又举目四望,“看来这里村民也四处逃难去了。”说着,他往前踏了一步,梁九功赶紧跟上,低头呈了一块黄绢,让他擦手。 玄烨微微皱眉:“这东西能拿出来见人么?赶紧收回去!” “嗻!”梁九功在宫里当差当得惯了,出来换上便服,做个小厮,也难改宫里那一套规矩。 玄烨不去瞧他,洛敏拿了自己的素绢,在小溪边沾湿后,亲自给他净手,玄烨感激她的体贴,却说:“不过是握了一把泥巴,小的时候常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何必弄脏你这帕子!” “我是怕你弄到我衣裳上,这才可惜了上好的苏州丝绢。” 玄烨愣了愣,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待手上干净了,他又往前走了,梁九功紧跟上去,纳兰倒是不急不缓。 “主子,咱都出来好半个时辰了,该回去了吧?”梁九功生怕主子爷千金之躯,在外头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玄烨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哪里听他的话,只道:“什么好半个时辰,连半个时辰还没到!” “可是……”梁九功一脸为难。 “走吧!” 玄烨自顾自走在前头,主子的脾气,梁九功是劝不动了,只能闷头跟着。 继续往前走,只见满目苍凉破败,几列土房也都人去房空,屋前瓦砾如星点地,酒肆招牌也已残破不堪,乍眼一看,这里俨然已是一座空村。 “主子,这地儿连个鬼影都没,您就随奴才回去吧!”梁九功感到耳边阴风瑟瑟,不禁又要多嘴。 “容若,你可见到人影?”玄烨不理梁九功,直问纳兰。 纳兰上前一步,回禀道:“这里看似是一座空村,却有炊烟之气,应该仍有住户。” 玄烨点点头,方才在溪边,他正是望见了南边的袅袅炊烟升空,才执意要往村里走。或许可以见到一两个村民,了解一下情况。 梁九功一听就觉得稀奇,愣是想不明白,谁料主子已走在前头,他快步跟上,几人走在一条黄土小道上,却仍不见个人出门。再往前,忽闻一阵哭喊,几人心头一震,犹有柳暗花明之感。 “你们听!”玄烨伸手拦下他们,要他们倾耳去听。 纳兰从来耳朵灵敏,早已觉察,洛敏也听闻了哭声,梁九功仔细一听,暗叫不好,怎么有人在喊救命啊! “有人哭喊,必有冤屈!”玄烨道。 他加紧了脚步,循声赶去。 待到了河岸边,只见人头攒动,又似拥着什么人,更有许多人站在河岸观看。怎想不见村民,原来全都来了岸边! 玄烨迫不及待上前查看究竟,洛敏率先一步将他拉住,道:“别急着去凑热闹,先找个人来问问情况。” 梁九功也在旁连连点头,玄烨想她思虑周全,便着纳兰前去询问。 过得片刻,纳兰前来回命:“回主子,村民们正在祭河神。” 方才见纳兰一脸忧色回来,玄烨心头已有不详,如今再细听,莫不是吹胡子上脸,心中一股子恼火也跟着上来:“愚民!全都是愚民!” 他前日在行宫叫人进宴演戏,那老旦唱了一出神怪京戏《天妃闸》,戏言如是讲: 东海金花、银花、鲍花及鲇鱼姥姥四女怪被贬于黄河天妃宫中,拜朱冠仙为师,每年迫民间献祭童男女。河南汝宁总兵杨世隆子成明生子,命家将报喜,杨占知孙儿百日内有灾,赐紫金锁、寿星金铃以为护持。百日全家贺喜,鲇鱼突至,摄儿去,杨成明追赶,为鲇鱼喷毒而仆,遇敫成光、苗庆救之。鲇鱼中箭败归,同三妖往朱冠仙处庆寿,告知此事,朱冠怒摆迷魂阵拟困二人,济小塘至天妃宫,见敫、苗保护杨妻来还愿,济识破妖邪,雷殛金花。朱冠摄杨成明魂入阵,济小塘施法救回,请神破阵降妖。 虽是神怪,天马行空,但也清晰可见民间惧水患,多以童男童女献祭河神解水患,殊不知正是这迷信之说以致火上浇油,更有装神弄鬼之人危害人间! 玄烨越过人群,只见岸边搭了一个祭神台,神符香烛一应俱全,神台后,男子黑发高束,长须飘扬,再加一袭道袍,手持铜钱剑,倒颇有几分像道观供奉的张天师尊容! 可他再像蓬莱仙人,也只是在装神弄鬼。神台前,一对童男女手脚束缚,骨瘦如柴,脸上却是花红柳绿,好似王母座下金童玉女。 十月阴风下,两个孩子瑟瑟发抖,也多少是因为害怕。围观村民多有不忍,但无人上前劝阻,任由那神棍念咒作法,恭请河神带走两个可怜娃。 “慢着!”村民就要将孩子抬入河中,玄烨忽然出列,神色自若。 见有人欲闹事,那假道士面色一凛,吼道:“何人竟敢惊扰‘河神接童’!” “河神?这儿哪来的河神!我瞧着神棍倒有一个!”玄烨不说话,梁九功头一回见生祭,险些吓破胆,代替主子以示不满。 “你这阴阳狗东西,胆敢对河神大人出言不敬!还不把他们给拿下了!” 梁九功脸红脖子粗,在宫里当差多年,一出宫就叫人诽谤,心里可不气愤! “你!大胆!你知不知道……” “哼,我倒不知道道士也能当官抓人了?”玄烨一脸好笑,阻止了梁九功说话。 “老爷!这位老爷,求求您牛娃和虎妞吧!” 玄烨才出声,便有一名农妇站出来喊冤,她大力推开架着她的村民,匍匐跪在玄烨他们跟前,苦苦哀求老爷救命。 玄烨显然没有料到如此一惊,方才不见人出声,以为这双孩子父母已葬身水患。梁九功生怕有变,上前一步欲作驱逐,玄烨伸手一拦,犹如青天巡按,低头问:“你可是有冤屈?” “是!民妇知道老爷是好人,求老爷给民妇做主!”农妇连磕了几个响头。 玄烨道:“你且把冤屈说来!” “是!”那农妇脸色一正,好似不再畏惧,扭头直指罪魁祸首:“就是他!江湖骗子,刽子手!水患无情,他说是因河神震怒,活生生拿民妇的一对娃儿要作孽!” “河神震怒,水患不断,淹没稻田,你这恶妇满口胡言!河神显灵,要以你孩儿祭神,是你夫家祖上积来的福!”假道士唯恐遭人揭穿,怒目圆瞪,口若悬河,又命那河边两名大汉继续行祭礼:“还等什么!快将人扔下河,河神天威要大怒啦!” 假道士急着了事,玄烨又岂会任由奸人草菅人命,他即刻叫了纳兰上前救人,又怕激起民愤,他站出来,喊道:“道士,我瞧你是弄错时辰了吧?” 假道士眼睛浑圆,抢言道:“天师示言,祭神时辰就在这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哦,原来是午时三刻……”玄烨略一沉吟,没想到这假道士还是个地下判官。这淮河河岸竟成了北京城的菜市口! “少废话!耽误了祭神时辰,你们就等着天怒人怨吧!” “听这口气,似乎这祭河神……已不止一回了?”玄烨问。 “常年水患,河神不满意,当然要多祭!”假道士义正言辞。 “那你能保证这次河神也能满意?” “这……”假道士没了底气,村民们也都开始窃窃私语,这连年生祭,水患依旧不断,莫不是真如那位老爷所言,是这道士妖言惑众? 见村民有所动容,玄烨转身面对众人,道:“乡亲们,这河神确实怒,可不是为了得不到童男童女,而是冤屈!试问大家都有家人,要是孩子送走了,家就不成家,何以安居乐业,河神又如何守护大家的水田?这道士,妖言惑众,就连这八卦图都是假的!” “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村民们不解。 玄烨伸手拿了巾幡,指着上面的八卦图说:“这八卦中,乾坤二卦代表天地,坎卦代表水,可此卦多了一横,岂不是要生水,祸害当地百姓啊!” 起初大家都没发现此等细枝末节,如今再瞧那假道士脸色有变,村民即便见识浅薄,也晓得大伙儿被这家伙给蒙骗了,险些铸成大错,丧失两条人命! “骗子!神棍!”民愤激起,只差抄起钉耙铁锄将他就地正法。 “大家稍安勿躁!此人欺神骗鬼,实在可恶至极!但也不能动用私刑,乡亲们要是信得过我,我自会为民请命!” 村民们冷静下来,忽然对青天老爷的身份起了兴趣:“敢问老爷是……” “哦,区区芝麻小官,不值一提。”玄烨摆摆手,又道:“且将此人交予我来处理,你们赶紧回到农田恢复劳作,至于水患……朝廷已下派河道总督靳辅靳大人治理河务,大伙儿安心吧!” “谢大人!”村民齐刷刷跪拜,就连称呼也改了,那假道士想趁机开溜,幸得玄烨反应灵敏,忙叫纳兰上前将其扣押。玄烨不做多留,押了犯人准备回去。 假道士在劫难逃,便也不再挣扎,半路上,他只是好奇:“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玄烨笑了笑,头也不回,答:“我乃张天师下凡也!” 洛敏等人皆在旁偷笑,徒留那假道士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民生问题写上瘾了……好吧,这是一篇言情小说,我会回归正道的!亲们不要抛弃我呀~~其实民生问题牵涉很多政治问题的,治国不易啊~~ ------------ 101第一百零一章 (晉江) 话说那日玄烨一行人抓获妖道,受尽当地村民颂扬,只是不知身份来历,皆以“张天师下凡”于民间一度流传,而那妖道也已送入当地府衙,锒铛入狱。 玄烨回到行宫,召见大臣及当地官员,商讨赋税一事,念及百姓因水患困苦,因而减税一年。 大驾随即又离开高邮,过扬州,入镇江,又在苏州府停留数日,终于在十一月抵达江宁府境内。 江宁遥遥在望,玄烨心中期待更胜。随着车驾缓缓驶入江宁城,玄烨心潮澎湃之感跃然脸上,就连看书,也总心神不定。 洛敏坐在他的边上,仿佛受其感染,而她却故作平静道:“阿寅在家丁忧也有三月之久了吧。” 今年七月,曹寅的父亲,江宁织造臣曹玺因积劳成疾,不幸病故,玄烨恩准他回江宁在家丁忧,如今已过三月之久。 自幼时起,玄烨便与曹寅朝夕相对,如今不过数月,心中已分外想念。 玄烨放下书卷,撑起身子叹道:“是啊,才几个月,我倒觉得像过了几年。” “我瞧你是心里不踏实才这般觉得。”洛敏笑道。 “是有那么一点,毕竟咱们从小就没分开过,跟自家兄弟似的,这兄弟远游在外,做亲人的哪能不思念啊!” “这不,你这兄弟不是下江南来探亲了嘛!” 玄烨哈哈一笑:“说得对啊,我就是带着媳妇儿探亲来的!” “好不知羞!”洛敏啐了他一声,又转身忙活去了。 玄烨凑上前去,好奇道:“你这一路上都折腾些什么呢?” “反正闲着,我给孩子们做几件衣裳。”她这一路上,闲来无事就做做针线活,与当年做香囊比起来,手艺是愈发好了。 玄烨闻言,“嗐”了一声:“哪需要你亲自动手,等到了阿寅府上,叫他找人挑些好的布料拿回宫里让宫人们做不就得了!” 洛敏不依,笑道:“这要做娘的亲手做了,孩子们才穿得舒服!你不做女人,不晓得为娘的心!” “可我为夫呀!还不是怕你扎疼了手,伤了眼睛。”玄烨一脸心疼地看向她。 洛敏低头一笑,“好了,好了,那我不在车里做活了,我借你的书来看,成不成?” 玄烨每回出巡,总要带上一车的书,他就和那些书挤在一块儿,洛敏低头绣花的时候,他便拾本书来看,倒也惬意。 玄烨的东西便是洛敏的东西,他们不分彼此,玄烨可以给有功之人赏赐金银财宝,却唯独不会赏赐书籍,这是他的规定,当然,洛敏是个例外。 洛敏了解他,但也总拿“借书”来开玩笑,解解乏,玄烨从不恼她,常以双手捧书相让,画面有趣之极。 随后在诗书之气中结束漫漫长途,车驾停在曹家府邸前,各大臣及当地官员纷纷跪地迎驾,玄烨下车接受百官朝贺,演礼完毕后,曹寅越过人群,走上前来,跪礼道:“奴才曹寅,恭请皇上圣安!” 早在几个月前,曹寅就已接到皇上密旨,说要南巡到达江宁时,驻跸在他家。当时曹寅又喜又慌,却仍旧在丁忧期间努力办事,无论是关防安全,还是衣食住行,凡力所能及之事,他都给全心全力办妥了。 玄烨这会儿没工夫和大臣们唠叨,一心扶起曹寅激动道:“阿寅啊,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曹寅拱手参拜:“托皇上鸿福,家中一切安好!奴才也……一切安好!” “好,好,朕这就放心了。”玄烨连说了两个“好”,心中知道他并不好,老父亲过世了,这一家子能好到哪里去! 虽然府中上下已经全部撤下白幡白幔,可是府中的悲凉并未因皇帝的到来而完全消除,只是都故作笑脸相迎而已。 曹寅迎圣驾进得府堂,才进门,便见两个年轻的丫头扶着家中的老太太步履蹒跚而来。 玄烨怎会不认得她,那是他儿时的乳娘,待他比阿寅还要亲厚!洛敏也在见到头发半白的孙嬷嬷时,眼眶一热,心中一阵翻滚。 多少年了,她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孙嬷嬷,她老了,老了许多,就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 皇上来了,孙嬷嬷高兴坏了,她拄着拐杖,脚步急促地走来,亦是激动万分,就要下跪行礼,玄烨忙上前扶住她:“嬷嬷,你腿脚不便,就不用给朕行礼了!” 孙嬷嬷老泪纵横,感激道:“谢皇上恩典!” “嗳,哪是什么恩典,这次来江宁住你们家,就想来看看你,跟你多说说话,咱好些年没见啦!瞧朕,胡子都长出来了。”说着,玄烨摸摸他蓄的小胡须,眯眼开玩笑道。 一瞬间,气氛活跃不少,老太太也咯咯笑着:“皇上驾临咱们曹家,是咱们曹家祖上有德,几辈子都盼不来的啊!可惜我老婆子腿脚不听使唤了,帮不上主子爷什么忙了!” “不用不用,这以后的事啊,就交给年轻人去办,你啊,就跟着儿孙们享享清福!” “哎哎,就听主子爷的!”孙嬷嬷流着泪点头,随即又看到玄烨边上的洛敏,迟疑道:“这位是娘娘吧……老身给娘娘请安了!” 洛敏来不及出声,玄烨已扶住她解释:“朕这次也把贵妃带来了,不会给您老人家添叨唠吧?” “不会!不会!阿寅常跟我说主子爷身边有位美貌贤惠的贵妃娘娘,如今亲眼瞧见了,果然是美得跟天仙似的!” 洛敏微笑着说:“孙嬷嬷说笑了,皇上常跟我提起您,说您儿时待他好过亲儿。”说着,洛敏又看了一眼玄烨,玄烨笑容满面,不做声。 孙嬷嬷又是一阵感激,急着要谢皇恩,玄烨直摇头,“今儿都甭客气了,进府好些时辰了,朕去给阿寅他爹上炷香去!” 皇帝给臣子上香,那是极大的荣宠,曹寅和孙嬷嬷全都受宠若惊,正忙着劝阻,怎料玄烨不应,硬是给曹玺的灵位上了一炷香。之后又聊了一些家常。 到了下午,玄烨就在曹家府中歇息,偶尔听人前来奏事。 洛敏虽为贵妃,倒也没在曹家享受贵妃待遇,亲自上阵,为玄烨做下午茶。因皇帝驻跸,曹家人平日都不敢大声说话,见着洛敏也都是毕恭毕敬,更是不愿她做粗活,不过毕竟是皇妃,洛敏一句话,底下的人也是不敢多言的。 这不,忙了几个时辰,倒也差不多做了一些茶点。穿朱门入绣户,她正要亲自端了去,可刚过月洞门,到了廊下,便听屋中传来一阵交谈。 于廊下偷墙角本非光明之举,洛敏若无其事往前走,可才走两步,又生生定住了,忍不住要把话听完。 “皇上来我们府上固然荣宠至极,只是老爷才过世不久,家里忙着丧事、国事,如今供吃供住,只怕府中那些银两难以管用啊!”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圣驾来我府上,那得有多大的面子,别人做梦也想不来呢!就算我曹家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主子爷还没嫌弃咱们小门小户,你竟敢背后多嘴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咱们家空了不要紧,却万不能欠了库银,将来谁来参一本,咱们吃罪不起啊!” “这个……你不必多虑,做你妇道人家该做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 那房中之人正是曹家现今的男主人曹寅,以及他的继妻李氏,洛敏听了一阵,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无奈叹息。 皇帝南巡,所到之处全都翻新过,当地官员更要为接驾出钱出力,把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曹寅不学贪官腐败,也就难以补上那个窟窿了。 洛敏回到那间为玄烨准备的书房,玄烨正在挥毫写字,见洛敏来了才搁下笔,抬起头,瞧她两手空空,奇怪道:“不是说要做点心?点心呢?” 洛敏不急着回答玄烨的问话,关上房门,慢慢走了过去。 “不会叫野猫都偷吃了吧?”玄烨开玩笑说。 洛敏摇摇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吃不得他家口粮,又给送回厨房了!” “怎么了?”玄烨瞧她一脸凝色,收起了笑容。 洛敏道:“这趟下江南,苦累官民,咱们又来给阿寅添麻烦,他可怎么吃得消!” 玄烨含笑点头:“嗯,你说得对,咱们住他家,吃喝都在这儿,排场花销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怎么还笑呢!”洛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真要他们曹家亏空了库银呀!” 玄烨瞧她着急,忙解释:“你别急,我正想着这事儿呢,于公于私我都不想让阿寅亏空了库银,这不我打算让他今年免交三成税银,再慢慢把窟窿补上,至于国库,我瞧这江南富庶,就让汤斌负责加税加赋一事。” 这年江苏巡抚出缺,玄烨派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汤斌就任,汤斌上任后,深受当地百姓爱戴,官声一度不错,便将增加赋税的重任交托给了他。 洛敏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说:“玄烨,增加赋税,只怕百姓怨声载道。这几年打了不少仗,如今三藩平定,台湾收复,应该减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玄烨沉思一阵,道:“我何尝不想让百姓休养生息,只是没有办法,如今南方是太平了,可西北还有噶尔丹那头虎狼,东北又让罗刹国虎视眈眈,要是不加赋税,就凑不齐军饷,岂不是要叫西北百姓、东北子民受尽煎熬!” 玄烨正看重汤斌这人极具操守,不会中饱私囊,又长期为百姓着想,就算加收赋税,百姓有怨言,也不会明着造反。 洛敏见他早有打算,又想到今后的苦战,便也不再多说,倒是她多虑了。 “你这是做什么?”玄烨忽见她把身上的首饰、头上的发饰一件件摘下来,惊讶道。 洛敏含笑说:“我嫌它们重,往后也不戴了,簪朵鲜花就成,我瞧院子里的花开得挺鲜艳,私心想着要一朵,就怕你说我一把年纪还学人家黄花闺女。” 玄烨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眼眶一热,过了好半天才说:“你可比人家黄花闺女珍贵多了!再说,你哪里老了,在我心里啊,你永远是最最美丽高贵的,倒是我,都被人喊成‘老爷’了!” 洛敏笑他贫嘴,又调侃他:“老爷说了这么多话,渴不渴?我服侍老爷喝茶吧。”说着,她倒是真的给他斟茶倒水了。 玄烨笑看着她老半天,瞧她忙来忙去,再低头看看自己掌间厚厚的老茧,岁月如梭,一晃眼,他真的越来越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去明孝陵~求撒花求包養~~~~t^t ------------ 102章 翌日,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二癸亥,东方才泛曙色,玄烨就起身了。洛敏服侍他换上一套庄严朝服,饮完茶,吃过点心。 待一切准备妥当,梁九功进来禀告:“车架备齐,请万岁爷登辇。” 玄烨只挥挥手,算是知道了,接着站起了身,掸掸袍襟,像平日上朝一样,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后,在太监、侍卫的簇拥下走出了曹府。 一会儿,府外就响起一片例行喊声: “万岁爷起驾!——” “万岁爷起驾!——” 旗帜飘带在风中“扑啦啦”响,仪仗队伍中斧、钺、刀、枪“叮叮当当”相互碰撞,车行辚辚,马嘶啸啸,半个时辰后,大队离开曹府,沿着官道,向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浩浩荡荡前进。 康熙皇帝祭前明太祖皇帝陵墓,这一举动,使整个江宁城都沸腾了。万人空巷,齐聚街头,人人都想瞻仰一下皇帝出巡的排场和风采,更想看看大清皇上亲自祭奠明皇陵的盛大典礼。 还有那些前明的遗老们,那些至今还缅怀前明、坚持华夷之见的士子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玄烨御驾途经之处,人们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万万岁”。坐在銮舆之中的他,亦是深深为之感触。 当年他的祖宗,太祖太宗皇帝不待见明太祖朱元璋,曾说“尔朱太祖,昔曾为僧”云云,玄烨倒不这么认为,他佩服朱元璋,从一个僧人,到一代开创令主,功德并隆,确实伟大啊! 一个时辰过去了,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进入明太祖陵墓的大门了。朱红大门坐北朝南,正对梅花山,北面为宝顶,即朱元璋与原配马皇后合葬的地宫。 孝陵被山清水秀围绕,周围山势跌宕起伏,黄瓦红墙,与四周葱茏树木、阵阵松涛交相辉映,放眼远望,很是气派。 玄烨下了銮舆,在文武大臣的簇拥下,步行踏上了陵前的神道,神道两侧相向排列着十二对石兽,折向北面的神道上又分别列着四对身着盔甲或蟒袍的文臣武将。在石兽石人的注视下,玄烨过棂星门,走上金水桥,一路向北,顺缓坡而上,前方便是孝陵正门,文武方门。 祭祀典礼很隆重,大清康熙皇帝以臣子之礼,亲自酹酒祭奠大明开国皇帝朱洪武,焚香行三跪九叩大礼。同时被加来观礼的那些六七十岁的在明朝做过官的遗老,看到大清皇帝不远千里来到他们的南京城,又以臣子之礼祭奠明朝皇帝的陵墓,个个感动得痛哭流涕。似乎不再计较留在心中几十年的“国仇家恨”。 他们知道大清的江山是从李自成手上夺来的,说要救大明的百姓于水火,才不得不入关,可是入了关,夺了江山,鞑子没有把政权交还给朱家皇室的后代,而是自己当了皇帝,又是屠城,又是下达弊政,他们恨啊!一心想着给大明皇室报仇,有朝一日光复明室! 可是闹了几十年,苦得还不是百姓!如今的康熙皇帝确实是位圣君,他爱戴他的子民,也一心想化解满汉之间几十年的仇怨! 玄烨跪在祭台前,面对着朱元璋的画像,心中亦是感慨万分。他想起了皇祖母讲过的太祖太宗皇帝的血泪史,想起了太祖皇帝的“七大恨”告文,想起了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困难和艰辛……许许多多,如走马观花,在他脑海一一闪过,建国多的是杀戮,而后世子孙当以仁孝治国,为祖宗积德。 朱元璋残忍过,他的祖宗也多杀戮,那都是为了后世子孙能够太平。如今明朝亡了,大清兴了,江山交到他的手上,他就要披肝沥胆,创建盛世,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 此情此景,想得多了,玄烨不禁热泪盈眶,他在心里告诉朱元璋:既然我祖上夺了你的江山,便不会害了你的子民!他们过去是大明的子民,现在便是大清的子民,我称孤道寡,即便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也要让子民们永享太平之福! 这是玄烨的豪言壮语,也是他内心最真诚的渴望。 遗老孤臣们看到皇帝潸然泪下,也都忍不住执袖抹泪,感慨不已,恩怨啊,就在这一刻永远停止吧! 祭完明孝陵后,又取道行至明故宫,落地只见六朝金粉之地,如今荆榛满目,昔则凤阙之巍峨,今则颓垣断壁矣。昔者玉河之湾环,今则荒沟废岸矣! 残垣断壁间,叫人辨不清宫殿所在原址。玄烨低声叹息,明珠得知主子心意,忙命人寻来此地管事,管事领命前来,乍一看,垂垂老矣,为前朝金陵百姓,世代留守宫殿。 老者跪地行礼,又将其祖上留下记忆告知大清皇帝,玄烨顺着他的脚步,悉数听来。 故皇城开有六道门:正南为洪武门,正对着都城正阳门(今光华门);东南为长安左门,外为长安街(今八宝街);西南为长安右门,东为东安门,西为西安门;北为玄武门。 宫城大内,开有六道门:正南是午门(今午朝门),东南为左掖门,西南为右掖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正北是北安门。 在皇城与宫城之间还有两道门,南为承天门,北为端门,与洪武门、午门处在同一条中轴线上。 沿着中轴线,由南向北,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上,有五座石桥,名“外五龙桥”,桥下是外御河。再往前走,进入午门,又有五座石桥,是为“内五龙桥”,桥下为内御河。 这内外五龙桥,如今都在,只是听那老者后来所说这两侧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殿宇皆已荡然无存。 明朝自文皇靖难之役后,燕王朱棣称帝,仍在南京皇宫居住,同时下令以北平为行在,准备迁都。永乐十八年,燕京宫殿建成,次年迁都北平,此后南京宫殿不再使用,但仍作为留都宫殿,委派皇族和内臣管理。崇祯十七年,福王朱由嵩在此即位,一度建立南明政权。此时的明故宫内大多殿宇已经坍毁无存,南京太庙也早已被焚毁,朱由嵩进行了一些修复工作,兴建了奉天门,慈禧殿等建筑。如今内五龙桥眼前便是奉天门。 玄烨走上奉天门城楼,俯瞰身后残垣断瓦,久久感慨,他沉思一番,兀自说道:“明朝万历以后,恐怕已经亡啦!” 高士奇上前一步,恭顺附和他:“明神宗幼龄继位,在位长达四十八年之久,却荒废朝政二十八年,此后宦寺朋党,交相构陷,已是埋下祸根了啊!” “唉,可怜了张文忠[1]忠肝赤胆,救得早已垂危的明朝延续生命,却救不得学生荒唐!可悲,可叹!” 高士奇也大大叹了一口气,就算张首辅再活十年,也难以挽救逐步走向衰亡的明朝,历来掌权者都避忌功高震主,明朝确实在他死后便已形同亡矣! “这孟子说得好啊,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是明朝的城墙不够结实,也不是他们的兵器不够锐利,更不是打仗用的粮食不够,而是守城的人狠心抛下了城池,离开了它,没有人心,没有上下团结,它就是要亡啊!”玄烨又一声叹息,自到达孝陵,再到明故宫,他已叹息多次。 这人叹气叹得多了,就仿佛看尽世间苍凉,老得快,心也累得很,这会儿他心里很郁闷,郁闷的时候总想找个人依靠,说说真心话。 身旁围着的都是大老爷们,明珠他们又常拍他马屁,不知怎么,今天跟高士奇说话也十分疲惫。他想她了。 今天祭陵,他不能带上她,现在祭陵结束了,倒想迎她一块去散散心。 “明珠啊。” “奴才在!”明珠赶上一步。 玄烨道:“你叫人去把贵妃请来。” 明珠迟疑了一下,随后“嗻”了一声。 明珠刚要走,玄烨又叫住他:“你把人也一并撤走了,不要都围着朕,朕想和贵妃游一游附近的山水,让曹寅、纳兰他们跟着就成了。” 一听要撤人,明珠惊得直抬起头,对视龙颜:“皇上!万万不可啊!您是万乘之躯,怎可独身上山!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的意思是怕这山上有人会对朕不利?” 此言一听,明珠吓得脸色煞白,赶紧叩头道:“奴才不敢!只是奴才有保护圣驾之责啊!” “你如今又不是侍卫,朕自有曹寅他们护驾,难不成你怕曹寅他们会威胁到朕的安全?”玄烨斜睨他一眼。 明珠匍匐在地上,“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就别废话了,还不赶紧起来去请贵妃来!” “嗻!奴才遵旨!”明珠紧皱眉头,重新站起身,正待离去,忽然有人来报,着眼望去,那人岂不是曹府家丁! “皇上!不好啦——” 家丁气喘吁吁跑到御前,玄烨神色一凛,叱道:“什么事慌慌张张,朕好得很!” “奴、奴才叩见皇上!”那家丁头也不敢抬,浑身颤抖不停,支支吾吾说了好半天才把话说完整。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她……不见了!” 那家丁面色惶恐,说完便是死一般寂静,过了好半晌,只听头顶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喜怒不辨:“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 皇上比想象得沉着,可越是沉着,他们心里就越是害怕! 后来又听他讲,贵妃娘娘自护送圣驾离开曹府,直至午时都不见人影,寻遍府中上下,又盘问守门侍卫,均没有人再瞧见贵妃身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听到此处,玄烨再也沉不住气,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可在他的内心,一直怀藏着一份顾虑,如今涌现了,那便是翻江倒海的恐惧! “找!翻遍整座江宁城都要把贵妃娘娘找出来,不能出半点差池……”玄烨沉着声,指挥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憋了一口气,又道:“还有,今日之事不准对外张扬,否则,都提着人头去祭扬子江吧!” “嗻!”当地官员诚惶诚恐接令。 人一走,玄烨忽感一阵晕眩,幸得梁九功等人上前搀扶:“万岁爷……您小心龙体……”梁九功颤声道。 “求皇上降罪!”玄烨睁眼,曹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摘冠请罪。 贵妃在他府上不见踪影,是以防范不善,玄烨固然心中有气,但也不忍心降罪于他,也许只是她一时发闷,出门散心也说不定…… 玄烨如是安慰自己,又对曹寅说:“阿寅啊,你对这里熟,帮着一块儿去找吧!” 曹寅含泪磕头:“嗻!” 曹寅走的那一刻,城墙上忽然传来“扑棱棱”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抬头一看,两只雪白的鸽子相继冲上蓝天,向南飞去。 纳兰觉得奇怪,方才一路上都没有看到鸽群,怎么忽然飞出两只白鸽?思及此,他连忙寻找来源,从城墙往下张望,只见一个侍卫装扮的人鬼鬼祟祟骑马飞奔离去,纳兰大惊,即刻回禀玄烨:“皇上,有贼人混了进来!” 玄烨惊愣片刻,随即冷笑一声,伸手拍打城墙:“朱元璋啊朱元璋,你还是恨咱们满人夺了你子孙的江山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张文忠:即明朝名臣张居正。万历初期的内阁首辅,辅佐万历皇帝进行了“万历新政”,使原已垂危的大明王朝生命得以延续,具有重大的历史功绩。只可惜当了十年内阁首辅(也就是宰相)就去世了,谥文忠。死后不久即被宦官张诚及守旧官僚所攻讦,籍其家;至天启二年方恢复名誉。主要是那时的明朝已经相当腐败了,之前嘉靖年间有个奸臣严嵩,弄得风风雨雨,百病丛生,后来又是宦官当道,皇帝不上朝,最后把这个快要咽气的王朝交到崇祯手里,哎,他想当好皇帝,可他刚愎自用,不然明朝还能苟延残喘几年……但是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能说建州女真的崛起,继而取代明朝政权,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但对于刚刚发迹的大明王朝,我还是很佩服的,南京也确实是个好地方,只可惜当年的“靖难之役”,燕王朱棣挥军南下,明故宫烧了,建文帝下落不明…… 下面贴一张明故宫的复原图和地图,北京的故宫是建在元大都宫殿的基础上,再加明故宫的一部分原形。于是乎,造就我们今天所见的“紫禁城”,当然,其中历代皇帝都有翻修改建过。 下面是我以前去明故宫拍的一组照片,可能摄影技术不太好,不要介意哟~ 据说这道墙,叫“午门”。私心想着要不要写个锦衣卫的故事……虽然已经去过南京两次了,但还是想去…… 话说敏敏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又穿越了?去了明朝找朱元璋了?哈哈~明天揭晓! ------------ 103章 四周混沌,洛敏是被一股袭人的脂粉香逼得睁开了眼,那一瞬,不胜惊讶:一架花梨木妆台,红漆已掉色,略显斑驳,铜镜却是崭新锃亮,映着一双美颜。是个年轻的女子,云髻高耸,蝴蝶珠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水钻,垂至前额,垂向双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月白小缎袄外,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一颗鲜红色的宝石领扣在下颏那儿闪光;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的裙带上系着羊脂白玉环,霞光映过窗洞,明晃晃,耀眼夺目;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至身后,从后面看,任凭哪个男子,都要忍不住惊叹那潇洒出尘的婷婷风姿。 洛敏的心“咯噔”一跳,那女子的装束岂不是汉装!她是谁?自己又怎会在这儿? 正惊讶间,女子转过身,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娇声昵语:“哎哟,终于醒了?” 她说了一口带着南京腔的汉话,洛敏勉强能够听懂古音南京话,可她不懂得说,只好以一口标准的北音来问她:“你是什么人?为何我会在这儿?” 女子微微讶异,随即笑道:“没想到你也懂汉话啊,原以为你们满人看不起我们汉人,开口闭口就是‘南蛮子’……还是皇宫里的贵妃娘娘和别人不一样?” 女子妖妖娆娆地挨近洛敏,洛敏经由这一说,更有不祥之感,显然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眼下该是被掳来的。 回想过来,依稀记得送玄烨离开曹府后,她便回到西跨院,只是才到廊下拐角处,后颈一痛,醒来便到了这陌生的房中,对着一个妖娆的女子。 洛敏不知她是谁,可方才匆忙扫过周围景物,她一袭汉装,妆台旁搁着一架月琴,又感到身下床榻轻轻晃动着,大致也能猜测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你们有什么目的?”洛敏警惕地看向她。 女子忽感好奇:“你怎知不是我独自领你来的?” “你一个弱质女流,又怎会大费周章将我从织造府带到这船上?” 女子原想她是生活在皇宫中的贵妃,穿金戴银,生活安逸,应该早让山珍海味蒙住了心,不料却也智慧过人,不禁赞叹:“贵妃娘娘非但美丽,还聪慧过人,难怪康熙那狗皇帝要将你宠冠后宫了!” 洛敏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目标是玄烨……早前的担忧终于发生了,他原本想粉饰太平,可沉积了几十年的满汉恩怨难平。 “你们是刺客?”洛敏尽量保持冷静。 那女子又是一阵惊讶,随即收敛笑容,满脸怨愤:“这是替天行道!你们鞑子夺我们汉人江山,屠杀我们汉人百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剃发就要杀人,我呸!”说着,女子忽然哈哈大笑:“如今真是天助我汉民,他康熙好好的皇城不呆,偏来这南京城,还猫哭耗子祭什么皇陵!他是心虚吧,心虚夺了我们汉人的江山,怕明朝的祖宗早晚有一天找他算账……好哇,现在我们就要替汉人报仇,为我们的家园报仇,为这秦淮河上冤死的亡魂报仇!” 女子十分激动,洛敏却在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后出奇地冷静,她平静地看向女子,问:“你们杀了皇帝,然后呢?你们的祖宗会活过来?崇祯会活过来?这秦淮河上冤死的亡魂会活过来?” “不,他们不会活,他们会在黄泉路上看着我们报仇!” “你们要报仇,那是心中有恨;你们报了仇,朝中无非是多办一桩丧事,可是天下呢?没有人号令天下,谁来治黄淮水患?谁去东北平乱?西北贼人一旦南下,又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百姓流离失所,还有这南京城,这秦淮河畔……乃至整个天下,又会回到你所说的‘屠杀’世界,人间炼狱!” “你不必多费唇舌为狗皇帝说好话,你不是我们汉人,你不会明白我们心中的痛!”女子逐渐冷静下来,只是心中的怨恨始终燃烧着。 汉人,她现在虽然是满人的身躯,自来到这个朝代一直被满蒙文化所包容,可她怎么会忘记自己前世也是半个汉人,而在穿越后,她便从来没有放弃过汉文化的熏陶,因为她也想顺应历史,看着玄烨完成“满汉共治”,给百姓们一个太平盛世! “难道天下大乱你们就不会痛么?” “天下不会乱,只要除了狗皇帝,自有人光复汉室,重新治理天下!” 女子说得胸有成竹,好似他们的计划完美无缺,洛敏却低头沉思起来,如今吴三桂已除,谁还有光复汉室的野心?一道光闪过脑海,又猛然看向女子,莫非她是朱三太子的人!? “你们想利用我分散皇帝的注意力,从而混入织造府下手?”洛敏全凭猜测,不然她无法理解自己被抓来的理由。 女子嫣然一笑,洛敏摇头哂笑:“荒谬,以卵击石,织造府守卫森严,我劝你们还是早日回头,百姓们尚有几天好日子可活。” “既然我们能够混入织造府,可见还是百密一疏。” 洛敏心中一凛,她差点忘了,他们居然轻而易举就把她掳来了。可是没有道理,皇帝行宫,从来都是里外三层守卫,个个不敢松懈,除非有内应…… 内应?!洛敏惊愕,不可能……朝廷要有人对玄烨不利! 女子不再多言,点燃了蜡烛,船屋倏然亮如白昼,洛敏这才恍然感知,天色竟已暗了下来。 想来这女子与朝廷积怨已深入骨髓,即便再好言相劝,也是白费口舌。方才的沉静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想到朝廷有人竟处心积虑与江南汉民勾结意图弑君,她便背脊一凉,浑身颤抖不已。 不会的……玄烨不会有事,他是康熙皇帝,还要开创“康熙盛世”,怎可被一帮不顾天下大局的草寇所伤! “柳灼姑娘!”夜幕降临,一瞬间,华灯璀璨。船外笑语喧哗,全为女子娇声,而这船屋也将打开门,做生意。 洛敏岂会不晓得,六朝金粉,秦淮两岸,拥有河房灯船的风流世家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事迹更是脍炙人口。 十里秦淮是南京繁华所在,一水相隔河两岸分别是南方地区会试的总考场江南贡院,即大名鼎鼎的乌衣巷、钞库街,另一畔则是南部教坊名妓聚集之地。 而这女子能将她藏在灯船中,想必并非普通青楼女子那般简单。 方才听外头男子唤名,女子推窗去应,才知这女子名唤“柳灼”,确实是个好名字,与她高雅雍容的模样很是相称,只是恐怕是艺名,而非真名。 洛敏瞧得出,她与普通歌妓不同,眉目间神采照人,透露出一股英气和贵气,想是她的“艳妓”身份也是乔装而来。 柳灼凭栏微笑,伸手挥动丝绢,与招揽嫖客的艳妓一般无二,此刻穿透窗户,洛敏亦是满耳娇声笑语,她眉头紧皱,柳灼从窗边走来,娇笑着瞅了洛敏一眼,随即便再也不管她,抱着月琴,兀自出船屋迎客。 趁人不在时,洛敏又将目光投向方才柳灼招揽客人的窗户,她似乎是咬紧了牙关,铁了心往窗边跑去,只是才起身,愕然发现自己竟是换了一套装束! 适才与柳灼周旋,未曾察觉身上的变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她今早穿的一袭满服已被替换为汉装,来到清朝后,她一直以满服示人,从未做过汉人打扮,不禁觉得好笑,当日玄烨一句玩笑话,将她比作陈圆圆,如今看来倒像是一语成谶了。 顾影叹笑后,她便奋不顾身,从那窗子纵身一跃,无论生死,她都要离开这里! “扑通”一声,大片水花溅起,秦淮河的水,也没有想象得那般温暖。 “哎呀!有人落水啦!” 漫天的娇声笑语化作惊恐喧哗,洛敏只觉浑身冰凉,那人世间的声音越飘越远,她根本不习水性,可她不愿任人鱼肉,她的目的只为了引起秦淮一场骚乱。 可是,倘若没有人愿意救她,那就是九死一生,她将再做孤魂……意识游离间,忽觉腰上一股掌力,洛敏重燃希望,只是她已睁不开眼。 却说在洛敏跳河之际,柳灼方迎了客人上船,只是未能请进船舱,便听到“扑通”一声巨响,再有人呼喊救命,柳灼站在甲板望去,而她身旁之人竟已脱袍下水救人。 过得片刻,一男一女浮出水面,幸得两岸灯火璀璨,才不至于黑灯瞎火,难以靠岸。男子救起洛敏,又将她抱进了柳灼的船舱,“我看这姑娘是从你船上跳下去的,可是你的姐妹?” 柳灼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哦,她是我同乡,遭了负心汉抛弃才跑来南京投靠我。”未免男子生疑,柳灼编了一套说辞,脸色却煞白如白纸。 男子点点头:“难怪我见着面生,你赶紧带她进去换身衣裳。”他将洛敏交给柳灼,自己不作停留,转身即走,柳灼喊住他:“公子也换身衣裳吧!” 男子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下了船,仿佛也没了兴致听柳灼唱曲。 一场闹剧结束,那满目星眸桃腮继续娇声揽客,男子年轻俊秀,走在南岸,珠帘绣阁上凭栏微笑的小美人儿娇声媚笑,谁都想抓住俊秀公子的心,可是满院花香粉香口脂香,全都香不住公子流浪的心。 “万岁爷,咱们回去吧!”玄烨让人四处寻找洛敏下落,始终未果,他自己亦是一刻不曾松懈,焦急万分地在城中各处搜寻,夜里到了秦淮河畔,听闻这里名流广聚,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可秦淮南岸又是一处销金窝,他端的是君王正气,所以也就在北岸贡院街附近走过,不想灯船上有人意外跳河,幸得那女子被人及时救起,才不致闹出人命。 他此刻急着寻找爱妃,已没了闲情逸致关心百姓生态,奈何贴身太监梁九功在旁时时劝谏,不得已又要转走他方。 玄烨离开了秦淮河畔,心中仍是万般忧虑,敏敏,你究竟就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民怨深深深几许,往事不堪回首……其实明朝的时候官方语言是南京话,现在的北京话是结合满语和蒙语的演变而来,然后再加点南京话,洛敏会说汉话,但那是北京话,南京话真心不会说……而且古代的汉话还和现在的不一样,所以这文里的语言交流算不算开了一次金手指? 然后秦淮八艳我最喜欢柳如是……嘿嘿嘿~ ------------ 104章 贵妃消失了一天一夜,皇帝不太平,以下官员皆是不得安生。玄烨下江南本就有粉饰太平的意思,如今才来到江宁不过两天,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早前安排的计划完全乱套了。 然而,自那天奉天门上两只白鸽飞过,织造府的部署皆已调换,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皇帝真身早已秘密迁离曹家,如今留在曹府书房的只不过是个与玄烨身形相仿的替身! 目前敌暗我明,对方按兵不动,玄烨一方也泰然自若,就好像贵妃从未消失一般。就在这敌我暗中较量的危急关头,京师传来六百里加急快报,说是北疆告急,罗刹国人肆意抢掠,朝廷派官前去交涉未果,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已囤积兵力,只等皇帝发号施令,便可溯水而战! 接到这样的急报,无非是火上焦油,忙里添乱,玄烨怒了,若是敏敏在他身边,他恨不得立马奔回京师,指挥北疆,可是他不能丢下敏敏,也不能在这时候动身离开,不然必将引起更大的骚乱,江南士民也有可能在私下议论纷纷。 玄烨虽然愤怒,但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意气用事,经台湾一战他已相当成熟,懂得临危不乱,于是他召来了入值南书房的大臣,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很多,最后还是高士奇独树一帜,且说罗刹国人侵袭北疆已不止一日,我方也已派军驻守,并数年侦查敌情,如今只差确切的作战计划以及充分的粮草军备,不妨一边招揽士心,一边暗中调动军队、粮饷以及布置防务。 玄烨采纳了高士奇的意见和建议,此外又叮嘱明珠等人继续暗中寻找贵妃下落,如此一心三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按照计划,玄烨一方面要隐藏身份与大臣们商讨国事,另一方面要抽出时间四处寻人,只是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该找的……事到如今,只怕要将整个南京城翻个底朝天才行! 这头忙着找人,那头忙着藏人。自洛敏企图跳水逃跑后,柳灼便接到上层密令,说是在织造府的刺杀行动失败,康熙早已金蝉脱壳,銮驾也已出城,怕是落荒而逃,不顾贵妃生死了。 这时已到了隔日天亮,柳灼正要转移藏人地点,忽闻甲板上男子呼声:“柳灼姑娘……”说着,他已径自挑帘而入,柳灼微皱秀眉,放下昏迷中的洛敏,整了整衣裳,从里间走了出来,袅袅婷婷走到男子跟前,那男子正是昨日跳水救了洛敏之人。 “王公子怎么这时候来找我了?”柳灼娇笑着问他,说着已让他坐到窗边,燃香炉,烹清茶,献鲜果,奉茶点,手脚已是熟稔。 王公子原是秦淮河北岸贡院贡生,只可惜在乡试中屡试不第,至今仍是一个穷酸秀才,好在他年轻俊秀,举止优雅,不像出自乡野,这南岸的姐儿们几乎全都倾心于他,只是秀才独独愿意走入花魁柳灼的绣阁之中。 王秀才不同于其他风流士子,来这烟花之地不为寻花问柳,只为听曲解忧。 见王秀才满脸颓丧,柳灼这才住了口,径自抱了月琴,要为他弹上一曲,纾解郁闷。 “铮――” “咳咳――” 柳灼方拨得琴弦,便听里间传来女子咳嗽之音,转瞬间又“嘣”地一响,琴弦断了一根,柳灼背脊一挺,抱紧琴身,脸色已微微泛白,她抬眼望向秀才,怎知那秀才倒不甚在意琴弦为何绷断,只关心问道:“听这声音,可是你那姐妹病了?” 柳灼回过神来,勉强微笑:“嗯,正是昨夜落水着了风寒。” “可有就医?”秀才多此一问,柳灼突然觉得惊讶,自认识他以来已有三载,却从未见他如此在意其余女子。 就医……就算她病了,可她如今是人质,又岂可轻易就医? “嗯,昨夜已叫郎中看过了。”柳灼笑说,又站起身,放下月琴:“琴弦断了,今日恐怕无法为公子奏曲了,我要照顾我的姐妹,请公子自便。” 柳灼说完便要将秀才送出船舱,秀才目光频频往里张望,但又不忍冒昧,况且柳灼姑娘并没有留他之意。 秀才叹声转身,忽闻里头“咣当”一声巨响,平日淡定从容、潇洒不羁的风流公子竟夺门闯了进去,柳灼吃惊,几步追上,却已见王公子徒手抱了滚落在地的洛敏回到榻上。 洛敏正在发烧,此刻脸颊烧得通红,喘息不止,口中又断断续续喊着“玄……玄……”,语不成句,混着北音,秀才误听成“水……水……”。 秀才回过头去,看向站在门口焦急万分、兀自伤神的柳灼,道:“有水么?” 柳灼回神,“有。”说着,不紧不慢地从矮几上倒了一杯水来,“这种照顾女儿家的事,还是由我来吧。” 柳灼淡笑着,王秀才亦是感到自己逾矩了,便讷讷点头,起身让开,柳灼正要喂水给洛敏,怎料洛敏在这时睁开了双眼,柳灼吓了一跳,手上一颤,青瓷水杯落到船板上,“骨碌”几下滚到了秀才脚边。 秀才惊讶,直问:“怎么了?” 柳灼暗暗咬牙,生怕事情败露,那样不止会坏了大事,更会让王公子对自己存有别样眼色来看待。 “没事,可能是这几日忙着照顾她,有些疲惫。”说着,她素手轻按额头。 秀才了然,随后提议:“既然柳灼姑娘为此劳心伤神,不如我今日留下,倒也能为你分担一二。” 一听他要留下,柳灼本该高兴,可有顾虑在身,她即刻慌了神,忙推辞:“不敢劳烦公子,我休息片刻便会没事,公子还是赶紧请回吧,免得传染给你,又将难以施展抱负了。” 秀才此刻哪有心思“施展抱负”,他的“抱负”早就付诸于流水,他自问才华横溢,可惜命运坎坷,老天不公,官场黑暗,即便他十年寒窗苦读,也拼不过人家一掷千金! 如今,他只想眼前的女子能够好起来…… 柳灼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冷汗直流,而偏偏在这时,忽然苏醒又忽然昏迷的洛敏真的醒了过来,她目中空洞,却在拼命寻找聚光,又干又哑的嗓音更教秀才心旌摇动,好好一个美娇娘,如今却成了病西施!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还在等我……还在等我……我要离开这里……” 这回秀才听得很清楚,她说得一口北音,可他记得柳灼姑娘是扬州人,十岁时才被卖到南京,为何柳灼姑娘的同乡出口是北音,难道她从小在北方长大? 秀才兀自猜测着,柳灼已是惶恐至极,只怕王秀才再逗留下去,事情就要穿帮了! “王公子……” “柳灼姑娘。”王秀才忽然想到一事,喊了柳灼,柳灼心神一颤,只“啊”了一声,秀才又道:“你说她是遭负心汉抛弃才来投靠你,昨日落水又似乎是在寻短见,可为何今日却听她说不想死?” 柳灼微微张嘴,勉强笑道:“哦,许是她过了一夜想开了,她前面出了一身汗,想必都湿透了,我替她换件衣裳,烦请公子出去坐等片刻。” 柳灼在洛敏彻底清醒前急中生智,秀才不再多问,转身走了出去,撩开珠帘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待人离开,柳灼稍微舒了一口气,旋即又提高警惕,走到床榻边,洛敏正好悠悠转醒,不久便看清了柳灼,张口道:“我求你……不要伤害他……” 柳灼哪里管她苦苦哀求,低声警告她:“如今我们的人已经顺利混入康熙行宫,你若是敢耍花招,我便即刻放出风声,取他狗命!” 洛敏细细咀嚼她的话,依稀想起在她昏迷的时候,似乎迷迷糊糊听到柳灼正和一个男人在说话,她之所以警告她,或许是为了顾全那个男人在场。 思及此,她在心中又做出一番打算,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或许什么都能够做得出来。 洛敏点了点头,柳灼受到保证,这才给她擦身换衣。 过得片刻,柳灼重新回到外间,却已不见王秀才身影,心想他可能已经离开,不觉心头窃喜,于是转去修复她的月琴。只是才修了一半,又听到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逼近船舱,柳灼大惊,即刻放下月琴,刚要拽着洛敏离开,却被人堵了一道。 “柳灼姑娘这是要去哪儿?”来人原来还是那王秀才! 柳灼歇了一口气,回道:“我听郎中说,这病中之人需要多吸取天地精华之气,才能养精蓄锐,早日病愈,王公子怎又回来了?” “哦,我去城中买了一些蜜柑,最能给病人生津解渴。”说着,王秀才把手上的纸袋递上,与此同时,洛敏抬头,两人对视,王秀才愣了一下,心弦绷得很紧。 他承认,之前救她上岸时,确实是被她的美色所惑,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然而这秦淮两岸美人无数,又有柳灼姑娘这样的花魁常年陪伴,为何要唯独对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女子牢记在心?难道是因为昨晚救她时,她在水中牢牢抓着自己? 秀才想不明白,只觉得在与她对视时,看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的一刻,仿佛看到了她的一生,饱含着太多的酸甜苦辣,似乎牵动了他心灵深处的某根弦,令他惴惴不安……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她虚弱地说:“多谢。” 秀才木然回神,“姑娘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秀才笑了笑,旋即又问:“昨日救了姑娘,倒来不及问姑娘芳名。” 洛敏不回话,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柳灼,道:“怎么?柳灼姑娘没有跟你说我的来历么?” 柳灼面色一惊,此刻好似受洛敏摆布,洛敏忽而笑道:“公子唤我圆圆便可。”不知为何,洛敏不想让别的男人叫自己的本名,既然玄烨开玩笑说她能让人“冲冠一怒为红颜”,何不干脆取名“圆圆”做艺名。 “原来是圆圆姑娘,几十年前,这秦淮河上也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圆圆姑娘。”秀才略一沉吟,又道:“在下王煦,字士进,见过圆圆姑娘。” “你可有功名在身?”洛敏瞧他作揖,又察觉他的言谈举止不似普通百姓,倒像个书生,不禁问道。 “圆圆姑娘聪慧过人,在下确有功名在身,只是……哎,不提也罢。”每每提及伤心事,他总想拂袖离去,可今日不同,他似乎舍不得走了。 洛敏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忍不住沉思,而瞧他年岁,少说也有二十又五,若有真才实学,早该步入仕途,莫非是屡试不第才至此夜夜笙歌? 柳灼见两人只是寻常一样打招呼,不再担心洛敏别有心思,但瞧王煦看洛敏的眼神,她心里实有不悦,却不好放在嘴上说。 皇帝的贵妃确实不简单,非但能够蛊惑君心,就连一颗士子的纯真之心也被她收了去!可要是让他知道真相,他又是否会伤心难过?柳灼不敢想,因为她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今天是除夕,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不需要大礼,只求给我撒个红花~人家最近很勤劳的说……扭腰~ 送给大家小玄子在康熙十二年写的“天下第一福”,祝大家新春吉祥,万福金安! ------------ 105章 柳灼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尽力自然地与两人攀谈,王煦似乎也有些紧张,眼神似有若无地看向洛敏,当与她对视时,又忙撇开视线,与柳灼对话,柳灼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过。 三人在船屋内倒也不说别的,只谈一些江南风物,直到黄昏落日,洛敏虽退了烧,可依旧浑浑噩噩,王煦瞧出她的疲惫,不忍再做打扰,便告辞而去,声称他日再来探望。 人离开后,柳灼关上了门,今日不做生意。又回头失笑,眼神浮上一层冰冷,洛敏看在眼里,不由得说道:“他可是你心上之人?” 柳灼目光一闪,盯住洛敏:“不关你的事!” 洛敏道:“既然他是你心上人,那他是否知道你如今在做的事?” 柳灼惨然一笑,他连自己喜欢他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她的身份,何况,她也不能让他知道! 洛敏见她不说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便又道:“我不知道你过去遭遇过什么,但见你才貌气度并不像普通歌妓,堕入烟花,想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同为女子,我能明白你心中渴望什么,不只是报国仇家恨,也想寻得一个好归宿。” 柳灼目光一闪,随即嗤笑道:“你养尊处优,又贵为贵妃,说得轻巧,又岂能明白我们这种人心中的苦痛!” “不然!在我心中,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你现今的身份是否真实,单说堕入风尘的女子,亦有侠义之身在!” 柳灼身形一颤,目光闪闪,洛敏见她动容,又道:“隋末天下大乱,杨素家妓红拂慧眼识英雄,认定李靖是天下奇才,夜来客店与他结为夫妇。后来李靖辅佐李世民成就帝业,为大唐开国元勋。还有那南宋安国夫人梁红玉,原也出身娼门,于风尘中得识蕲王韩世忠,与之私定终身,资助投军。梁夫人与韩蕲王双双保大宋,战功卓著,何等气概!以柳姑娘的才貌资质,难道就不如红拂女、梁红玉?何必妄自菲薄、自怜自艾!” 柳灼眉目耸动,忽而笑道:“你确实能说会道,好!我不妄自菲薄,如今便要学那梁红玉干一番大业,替我们汉人赶走鞑子!” 洛敏原本想温言安慰她,不想弄巧成拙,或许是她太过执着,洛敏眼珠一转,又道:“为何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刺杀皇帝并非小事,当年荆轲刺秦王是何下场,想你不会不知。” 柳灼回过头来问她:“那你又为何执迷不悟?你以为能够劝得动我放下屠刀么?” “我执迷是因我不想放弃,坐在朝堂里的人不只是天下之主,他还是我的丈夫。”洛敏扬言道,目光坚定。 “丈夫?”柳灼挑眉,笑道:“历代帝王,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虽为贵妃,顶多也只是个妾,你宠冠后宫,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抱着别的女人过夜,而你呢?饱尝寂寞滋味,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何来‘白首不相离’的夫妻誓言!” 柳灼说到了洛敏的痛处,她是难过,也曾怨恨,虽然嘴上不说,装作贤良淑德,可身为女人,尤其接受过现代教育思想的女人,又怎会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与别的女人耳鬓厮磨! 可她没有办法,她身在古代,活在帝王家,偏偏又爱上了帝王,为了他,她甘愿让自己放弃自尊,只想陪伴着他。也许他无法单取一瓢饮,可她愿意只爱一个人。而幸运的是,自己对于玄烨,永远都是最特殊的。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人在经历生离死别后,还有心思顾及自我,我和他之间,经历了太多太多……若你是我,便也不会痴心于理想,这个世上,有舍便有得。”洛敏满脸平静。 柳灼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她笑得非常狂放,却又丝毫不失她的妩媚。从这笑声中,洛敏竟感到一丝悲凉,而她笑到最后,居然笑出两行清泪,泪珠在昏黄光线的映射下,亮晶晶,犹如红霞宝石。 过了好半晌,柳灼才冷静下来,摆头甩去泪珠,说:“老天爷果然不公允,你在后宫,受尽宠爱,可是我,做了花魁又有何用?每天笑脸相迎,即便唱哑喉咙,也得不到半分真心!” 洛敏心中一震,问:“怎会?我瞧那位王公子待你极为不同。” 柳灼苦笑:“他是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待我也和别的歌妓不同,他只听我一人唱曲,只是听我唱曲,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自己却落得一副穷酸样。” “看来这王公子对你确实是真心实意。” “不。”柳灼一口否定,“他虽待我好,但也只是与我谈得来,我确想委身于他,可他心中并不存半点儿女私情,直到……”柳灼瞧了一眼洛敏,咬了咬下唇,又眼光一转,道:“说到底,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伸展抱负,若能生在太平盛世,又岂会正眼瞧一个风尘女子!” 洛敏微微一愣,倒似乎现在是个乱世,王秀才的抱负难以施展。 “哼。”柳灼冷哼一声,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被一股怒气包围,“你说康熙是圣君,可就在你所谓‘圣君’治理的天下,边疆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圈地占房……贪官当道,就连有人想为狗皇帝卖命,也要受尽考官冷眼,难以得志!” 洛敏大为惊讶,“你是说王煦他……” “对!官民勾结,江南士绅与乡试考官同流合污,要不是王公子家道中落,又岂会如此穷困潦倒,更不会没有银子充当礼金,去讨好那些狗官!没有银子便不能录取乡试,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难道这就是康熙的治国之道!?” 柳灼义愤填膺,洛敏错愕不已,要治这泱泱大国本就不易,更何况山高皇帝远,天子脚下都有人贪赃枉法,更别说是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了。 玄烨已经尽力让王公大臣们直言纳谏,并认真批阅每一本从各地方上奏的密折,可官场从来都是一个大染缸,要想出淤泥而不染,简直难比登天。不过汤斌是玄烨信得过的人,这次派他上任江苏巡抚,想必能够整顿一下官场风气。 什么是“治国之道”洛敏也是一言难尽,更不能具体对柳灼说明,她对满人成见之深,就算玄烨真把贪官都从这个世上清除了,柳灼未必会对清廷改观,为今之计,只能先安抚她,再做打算。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若待王煦还有一分真心,便该为他考虑,无论你们的行动成功与否,终将引起大乱,你要他身往何处?” 柳灼身形一颤,沉默片刻,不再说话了,径自回到外间,独坐了许久。 洛敏起初笑她愚不可及,后来为她的豪气所钦佩,如今又感叹她身世可怜,而且还是个柔情女子……但无论如何,她们之间始终是敌对立场,她不会放松警惕。 趁着柳灼不备,她从罗裙上撕下一角,分成两块,又以发簪用力刺破掌心,鲜红汨汨,强忍住锥心疼痛,以食指沾血,在那布帛之上写下了一首诗。 直到血迹干涸,她以另一块布帛包裹“血书”塞进蜜柑中,走到窗边,好似寻常歌妓揽客一般,将那蜜柑砸向北岸,无论是谁,但凡有半点风流之心的人,必然会在接到蜜柑后登门造访。 她倒要多谢王煦的“蜜柑”,令她能够转危为机。 然而她刚要寻找对象抛出蜜柑,却在夫子庙前看到一个身影,那人正看向她这边,洛敏愣了一下,旋即微笑,将那蜜柑抛了过去,那人正好接住。 洛敏已无顾虑,与他比手势,要他看这蜜柑“暗藏玄机”。 话说那接到蜜柑的人正是赠送蜜柑之人,王煦下船后,便一度在北岸流连忘返,站在夫子庙前,遥望着那艘灯船。 他没有想到那扇窗户会在这时候打开,而且开窗的人不是柳灼姑娘,竟是那位相识不久的圆圆姑娘! 王煦心头一阵发慌,转瞬又蒙上窃喜之色,心狂乱跳着,过了好半晌,才低头去看那蜜柑,看到了玄机,他抽出布帛一角,包裹在里头的“血书”飘然落地。 王煦惊讶,旋即弯腰拾起,再抬头看去,窗边已不见佳人踪影,王煦一阵失落,又忙去看那“血书”,赫然血红,满目惊愣,待细看之后,狂喜不已。 俄顷人去我独伤,留在孤舟心彷徨。 秦淮月夜楼几重,思君盼君寸断肠。 下附一行小字:以血书,告君心。 见此“血书”,王煦自然明白会意,狂喜之余,更有几分心疼,她还在病中,又怎可自残身体! 激动焦急之下,他自桃叶渡渡河到达南岸,脚步凌乱又急促地去敲柳灼的门。 柳灼才修好琴,便听外面有人叩门喊道:“姑娘?” 他喊“姑娘”,而非“柳灼姑娘”,柳灼自知他是来寻那个女人的,心头忽感不悦,正要拒之门外,不料洛敏正从里间出来,好似置身事外,问道:“柳姐姐,可还有蜜柑?” 柳灼扭头,视线凌厉一扫,“你做了什么?” 洛敏嫣然一笑:“他不是你心上人么?自是要成全你们。” “你……”柳灼双眼怒瞪,低吼道:“别耍花样!” “我再三劝你,你却不听,只好叫他来劝你。” “我早叫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会放出风声……” “若真如你所说,你们是精心策划,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没有任何动静?要是没有猜错,恐怕你们的行动出了差错了吧。” 柳灼面色突变,眼神闪烁,却还想挣扎,洛敏抢先道:“你若还想警告我,只怕要让外面的人生疑了。” 柳灼无言反驳,恨恨咬牙,伸手去开门,但又把王煦堵在门口,笑道:“王公子怎么又来了?” 王煦探头往里张望,道:“圆圆姑娘好像受了伤,我……来看看她。” 柳灼一阵好笑,道:“王公子何时弃文从医了?” 王煦略显尴尬,知道在她这里找别的女子似乎不合规矩。 正在这时,柳灼让开了道,倚在门边,瞥了一眼洛敏一眼,王煦见到洛敏,一个箭步冲上前,忘了礼教,一把捉住她的手,想看她伤势如何,哪知洛敏惊得缩回了手,王煦一愣,洛敏旋即笑道:“多谢王公子关怀,已经敷了药,没什么大碍。” 洛敏曲意逢迎,只求眼前唯一清白的人能够替她通风报信,不过碍于柳灼在场,她不好多言。 洛敏微微低头,在旁人看来好似娇羞,半晌,她复又抬头看向柳灼,道:“其实,那首诗是柳姐姐所写,她待王公子一片真心实意,之所以迟迟不开口,是不想王公子为儿女情长所累,只希望公子专心踏入仕途,待他日平步青云,才愿意相告。我……圆圆着实不忍柳姐姐为情愁苦,方出此苦肉计,但愿可以看到佳偶天成。” 闻言,两人俱是愣得不敢出声,王煦更像遭受晴天霹雳,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她:“原来……这不是你的心意?” 洛敏装傻充愣:“什么?” 王煦张了张嘴,心中一痛,他早就知道柳灼姑娘对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只把她当作知己,如今遇到心仪之人,却要为他人牵线搭桥,这叫他情何以堪! 柳灼似乎是恼羞成怒,冲上来便对洛敏甩了一巴掌,与此同时,三个人都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可能就要离开江南回京了~~~小玄子就要出现了! 话说都新的一年了,大家都在忙咩?感觉只有我一个在闷头码字……好凄凉……为神马在这喜气的日子大家都不愿意浮上来呢~~累觉不爱t^t ------------ 106章 来到这里后,洛敏只被人扇过两巴掌,一个是玄烨,一个是柳灼。她知道她把柳灼逼急了,可她就是要把她逼急,因为她不想在这里耗得太久。 王煦看到这一幕亦是惊愣得忘了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回过神,扭头盯向柳灼:“柳灼姑娘,你……”王煦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简直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失望。 柳灼欲哭无泪,她确实下手重了,可那也是这女人欺人太甚! “圆圆姑娘,你没事吧?”王煦有些懊恼,回过头来安慰洛敏。 洛敏摇了摇头,不怒反笑:“王公子,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 “可你……” “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我自会解决。” 王煦欲言又止,终是“唉”了一声,告退离去,走到门口,洛敏又喊住了他:“王公子才华横溢,终会遇到赏识自己的伯乐,而伯乐若为寻找贤士,定会不远千里而来,与其独自忧愤,不如毛遂自荐,圆圆愿公子早日达成心愿!” 王煦回头深深望着洛敏,洛敏却以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随后点头让他离去。 王煦自南岸回到北岸,失魂落魄走在贡院街,璀璨灯火摇曳中,一团红色光影自前方慢慢靠近,眼看就要撞上去,只听有人阴阳怪气厉声一吼:“大胆!……” 王煦猛然回神,抬头只见锦衣华服三人,站在中间那位,在满目耀眼的灯火下,竟是器宇不凡,过得片刻,方想起刚才似有冲撞之意,忙拱手致歉:“方才多有得罪,请阁下恕罪!” 玄烨见他举止儒雅,倒也没有怪罪之意,只点了点头,便要离去继续寻人,王煦也是不以为意,抬头就要走,两人擦身而过之际,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传到玄烨鼻尖,他心头一凛,倏地站住脚步,喊道:“慢着!” 王煦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转身,玄烨已快步走到他跟前,急急以汉语问道:“你方才见过什么人?” 王煦一阵莫名,没有立刻回话,梁九功指着他道:“万……咱家老爷问你话呢!” 梁九功一口北音令王煦不禁好奇问道:“你们是从京城来的?” 玄烨点头,语气较方才缓和了一些:“敢问这位兄弟,方才可见过什么人?” 王煦冷笑一声,道:“以老爷这样的身份,想必在下即便说了也不会只身前去的吧。”王煦看得出,这人不是皇亲贵族,也一定是个当官的,而且官位还不小,他虽也想踏入仕途,为天下百姓造福,可经历这么多,他深知官场黑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玄烨没想到一个读书人竟也能如此狂放不羁,而依他之言,大致能猜测他方才从何而来。 玄烨心中一震,眉头紧皱,事到如今,就算要灭帝王尊严,他也不能毁敏敏清誉! “你们给我去南岸一间一间搜,任何地方都不能放过!”玄烨又下令吩咐纳兰以及梁九功。 一听要搜人,王煦忽感不妙,莫非是南岸有人犯了事,官府要抓人?他们会不会伤害圆圆姑娘? 王煦一阵焦急,忙问:“请问……这南岸可有人犯事?” 玄烨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似要将他看透,王煦背脊一凉,玄烨沉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方才可有见到什么人?” “老爷,奴才瞧此人甚为古怪,您问话他又好似刻意隐瞒,是否带回去慢慢审问?”梁九功在玄烨身边小声道。 玄烨轻轻推开他,慢慢走到王煦跟前,王煦身上的一股正气此刻全被玄烨身上的王者霸气所覆盖,王煦握紧双拳,梁九功斜眼看到了他手中的布帛,冲上前去:“你手上拿的什么!” 双双回神,玄烨低头看去,不知怎么,王煦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可梁九功已抢先从他手上夺了过来,呈给玄烨过目。 玄烨拿过来一看,竟是一首用血写的诗!粗略一看,以为只是这男子风流成性,与南岸歌妓私定终身,可在看到那行小字中“心”后面多了一点,玄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字迹……这落款……这诗…… 玄烨猛然抬头,逼问王煦:“这诗……是谁写给你的!” 王煦忿然,眼中又浮上一层凄苦,甩头道:“这诗不是写给我的。”既然她没有这个心,又何必帮人多做成人之美之事。 “不是写给你的?”忽地,玄烨心头紧绷的弦松了下来,眸色也缓和许多,又将那诗细细查看了一番,口中念念有词:“俄顷人去我独伤……俄顷……人去……去人……我独……留在孤舟心彷徨……留在……孤舟……” 瞬间,玄烨眼睛亮得惊人,紧紧追问王煦:“写这诗的人是不是叫你去找什么人?” 王煦一惊:“你如何得知?” “她怎么说?” 王煦垂下头,撇开脸:“她没说什么,只让我不要守株待兔,而去毛遂自荐……” “你方才从哪艘船上下来的?”玄烨没等他说完,又问。 “你怎知我是从船上下来的?”王煦惊讶。 玄烨道:“唉,也罢!枉你是读书人……”居然看不出这诗暗藏玄机,不过也不奇怪,他不急着找人,也不明白那是她特有的落款。玄烨顿了顿,又道:“你可知那船上藏着什么人!” 王煦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夫子庙前的灯船,玄烨心中了然,不再理会王煦,即刻吩咐纳兰道:“容若,委屈你一下,到那船上,把她带回来,记住,切莫打草惊蛇,让她受丝毫损伤!” 他的意思是让纳兰乔装成嫖客,纳兰虽有迟疑,但也不敢违抗圣旨。 见纳兰身姿矫健渡河过去,王煦这才警醒,试探性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要去那船上做什么?” 玄烨冷笑一声,“难道你不知你所上之船是一艘贼船?” 王煦显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正惊愣间,只听远远传来“扑通”一声,两人双双抬头望去,只见纳兰站在船头,看着河水,而他身边站着的女子,岂不是一身汉装的洛敏! 玄烨心头大喜,果然……那首诗是她所为!一天一夜的搜寻,竟没有发现她就在那艘船上!那昨夜落水之人是否与她有关? 玄烨暗恨,握紧拳头,纳兰已将洛敏送到北岸,一见到一天不见的玄烨,洛敏克制不住激动,一头扑到他怀中,嘤嘤啜泣:“玄烨……玄烨……你在,你果然还在,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刚才在船上,留下洛敏和柳灼两人对峙,柳灼告诉她皇帝銮驾已经出城,要她别再白费心机,她已经遭帝王抛弃!可她知道,玄烨不是那样的人,那样做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果然,就在这时,纳兰出现了,救了她,可柳灼太过狡猾,水遁逃跑了。 玄烨亦是紧紧抱住了洛敏,好似要用光身上所有的力气,满脸痛色道:“是我不好,是我疏忽大意,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却要你在此犯险,我不会放过那帮贼人的!” 玄烨的脸色阴沉可怕,洛敏慌神,忙抬起头来:“不要弄得人心惶惶,咱们先回京师,再慢慢斟酌。” 玄烨看着她的眼睛,逐渐冷静下来,是呀,再大的事也不能惊动老百姓。他点了点头,牵了她的手就要走。 一回身,却见王煦满脸错愕地站在夫子庙前,好像看不明白眼下的一切。尤其是将视线落到洛敏身上时,更加觉得她深不可测,他张了张嘴,往前一步,却叫纳兰伸手拦住,王煦又是一愣,看着洛敏,道:“圆圆姑娘……你……” 洛敏心下一惊,手上同时一紧,她朝玄烨看去,而他正看着前方,好似波澜不惊地说道:“走吧,咱们出来太久了,老祖宗想咱们了。” 说着,玄烨拉着洛敏掉头就走,脚步略显急促,洛敏知道,他心里闹了不愉快,原本想说的话也没办法说,只能闷头跟着他走。 可是,身后一声声“圆圆姑娘”一直不间断,洛敏听来心酸,世上痴人,又何止她和玄烨,比比皆是,可惜,不是每一对都能成就一段良缘,有时候相逢,也是孽缘的开始。 人已走远,可王煦似乎还不想放弃,无奈纳兰还押着他,道:“她不是什么圆圆姑娘,是我家老爷的夫人,无论之前你遇到什么,从这一刻起,你必须全部忘掉,如若不然,便是死罪一条!” 听纳兰厉声警告,王煦如遭晴天霹雳,夫人……原来她已经成了亲……那为何她会在柳灼姑娘的船上?又为何声称她是她的同乡姐妹? 王煦被弄糊涂了,纳兰又道:“记住,你所认识的‘圆圆姑娘’她是遭贼人掳上的船,为的是谋取我家老爷的家财,这两日所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过眼云烟,切莫对外宣扬!若你今后安守本分,他日自然平步青云!”说着,纳兰掏出腰牌,那正是皇帝御赐的大内侍卫腰牌。 纳兰一亮身份,王煦顿时五内俱焚,眼前的人既是大内侍卫,那他口中的“老爷”岂不是……王煦瞪大了双眼,双腿也已微微发软,后面的事他已不敢再想,他自嘲笑了两声,然后越笑越张狂,难怪她会对他说那样一番鼓励人心的话,原来是想他去御前通风报信,皇帝是怎么样的人,要想见到并非易事,可若是见到了,必然要事先搜身……好缜密的心思,好费神的心机,好千钧一发的计策! 她怎么就没有想过,若他没有去织造府告御状,揭露那些贪官,那又会是怎样的后果! 笑到后来,只听得到凄厉和可笑。 原来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王煦挥开纳兰,转身离开,边走边说:“原来……不过浮华尘世一场梦……权贵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也罢,也罢,何不从此闲云野鹤,落得清闲!” 王煦越走越远,纳兰也没有追上去,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离开,宦海浮沉,权贵名利,不过都是浮华尘世一场梦,何必太过执着…… * 玄烨带着洛敏回到曹府,曹寅已带着家人跪在府中听候发落。玄烨心中有气,这次没有宽恕曹寅,但又念及他抓获了那日放鸽子的侍卫,便从轻发落。继续留在江宁守孝,期间江宁织造一职暂由两江总督王新命接管,曹寅听命于王新命,此外未经传召,不得回京! 而关于掳走贵妃的内/幕,始终没能从被抓获之人的口中问出半点口供,来不及押回京师交由刑部审问,已于当夜咬舌自尽。 未免打草惊蛇,这两天在江宁发生的事玄烨命人绝口不准提,对于曹寅一家的发落只对外宣称是衣食住行上的疏忽。暗地里,他又命曹寅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抓获盗走皇帝玉佩的贼人! 玄烨处心积虑布置一切,终是瞒天过海,逃过了“抗清人士”的刺杀,事情仿佛就这样过去了,谁都不再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准备启銮回京。 表面上玄烨不动声色,内心却是翻江倒海,洛敏与他坐在同一辆銮车内,当然能够感受气氛的压抑。 “玄烨,我……”刚要抚平他的顾虑,正在看书的他立即扔下书册,伸手一把拉住她,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随后,铺天盖地的吻向她袭来。 她知道他在生气,她没有反抗,闭上双眼,配合他一起度过了一场狂风暴雨。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嘛,写到纳兰亮腰牌的那一瞬觉得他帅爆了!【噗,此女已疯,莫要计较~纯属yy过头! 年初二啦~~但愿我能继续坚持日更~~ ------------ 107章 玄烨抱着洛敏,用力地吻着她,顿时如少年一般气血贲张,情热如沸,正当他毫不犹豫地解开她胸前的扣子时,他忽然停了下来,抬起头与她对视,只见她面色潮红,喘着粗气,神情十分不正常,起初只以为是情热所起,过了一会儿,她眉头紧皱,玄烨握住她的手,竟也滚烫如沸! 眼底的热火瞬间被惊慌覆盖,急忙为她整理衣衫,把她摁在自己的胸膛,口中急煎煎地说:“对不起,敏敏,我不知道你在发热!” 洛敏一脸无措,她原以为热症已退,不想又反复发作,或许是因她掌心受了伤,没有及时处理,此刻怕是得了炎症。 她虚弱地靠着玄烨,那只受伤的手正好摊在他腿上,玄烨低头一看,伤口之深,触目惊心! “你……怎可自残身躯!”玄烨痛惜地抓住她的手腕,方才在秦淮河握着她的右手,又因心中气愤,竟没有察觉她左掌心受了伤! 那封“血书”……一定是为了写“血书”所致! 他的心一阵一阵抽紧,痛极了,都因他的疏忽,才使她受到迫害,玄烨怨恨自己,再一次恨透了自己! “敏敏,我又食言了……对不起,我又食言了!”他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糅进骨血里,他过去向她保证过,决不再让她受半点伤害,可他却再次食言了! 玄烨痛苦地闭上双眼,洛敏却微笑着说:“傻瓜,你又不是大罗神仙,我知道你的心意就成了……再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急,可我比你更急……我本想劝服柳灼,哦,就是挟持我的女人,可她太过固执,对满人成见颇深,无奈之下,我才出此下策……” “以后不许再伤害自己!”他忽然打断了她,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洛敏微微一愣,玄烨徐徐启音:“这件事往后也别再提了,若让老祖宗知道,定然会担心至极。” 洛敏缓缓点了点头,不知是銮车晃得厉害,还是自己的风寒加重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断断续续听着玄烨说话,到后来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也不再车内,而转到了船舱,玄烨命随行的御医为她把了脉,开了方子,小霞煎了药后,玄烨亲自端了喂她喝。 洛敏从来不怕药苦,可这一回却是紧皱了眉头,玄烨没有停下喂药,继续舀了一汤匙送到她嘴边,洛敏盯着他,疑惑道:“这药里加了什么了?怎么和我以前喝的祛寒药不一样?” 玄烨皱了皱眉,道:“你的风寒拖了两日,加之手上的伤口有溃脓,我瞧了太医开的方子,不管用,便加了两味药,化瘀散脓,快喝。”说完,他又催促她喝药,洛敏眼角微微一抽,这个玄烨,自从学了点医道,总爱在御医面前指手画脚,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洛敏闭上眼睛,硬着头皮把苦药喝了下去,见她满脸痛苦,玄烨移开汤匙,问:“真的很苦?” 洛敏毫不迟疑地点头,玄烨叹了一口气,放下碗,“你等着。” 玄烨走到船舱内摆放的檀木小方桌旁,拿了一叠点心走回来:“喝一口药,再吃一块玉露霜方酥,这样便不会苦得皱眉头了。”玄烨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洛敏。 洛敏看着他,纤眉一挑,笑问:“你不怕这样药会失去药性,白费你一番苦心?” 玄烨摇摇头:“总不能见你皱眉头,都起皱纹了。”他促狭地笑看着她。 洛敏愣了愣,随即嗔怒道:“好呀,你是嫌我老了!”许是与他闹气,她瞅了他一眼,伸手夺了药碗,咕嘟咕嘟仰着脖子把药都灌了下去,又把没有一滴药渣的空碗递还给他:“喝完了,没有皱一下眉头!” 瞧她赌气的样子,玄烨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一阵,他停下,认真地看着她说:“傻丫头,你确实是老了,但不是你的容颜,而是你又大了一岁!” 大了一岁……洛敏恍然回神,问他:“今儿个是……” “今儿个初五,十一月初五,你的诞辰日。”玄烨毫不含糊地回答她。 十一月初五……敏公主的生辰在农历六月,郭络罗氏的生辰是农历七月,如今农历十一月初五,那是她的生辰,洛敏的生辰。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内心已远远不止是感动那样简单,她眼眶一热,刚想开口,玄烨却道:“你一整天没进食,一定饿了,我叫人煮了寿面,还热着,要不要吃?” 洛敏笑着点了点头,玄烨随即命人端了寿面来,大热锅里煮了很多,上头还铺了一层高丽菜,玄烨只让小霞盛了一小碗,其余的全都赏给了下人们。 端着面正要喂她,洛敏却说:“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方才要你喂药,这会子又要你喂面,你这做皇帝的也丢尽了颜面,还是让我自个儿来吧。” 玄烨不依:“你手受了伤,才包扎好,不能乱动,怎么着?还怕他们乱嚼舌根子不成?就让他们说去吧,皇帝疼爱妃,那是人人都羡慕不来的!” 洛敏拿他没办法,瘪嘴笑了笑,张开嘴,先吃了一口高丽菜,又吃了一口面,这是她的习惯,几十年从来不变。 “在外面万事从简,我不能给你大摆筵席好好庆祝你的生辰,敏敏,真是委屈你了!”吃了寿面,玄烨又心有愧疚道。 洛敏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明知我不爱奢靡,也就老祖宗设宴的时候跟着吃顿好的,我自个儿嘛,有你陪着我吃寿面便够了。” “好歹是大清国的皇妃,你呀,总和后宫那些嫔妃不一样!” “我就这性子,宁愿省下来充给将士们做打仗用的军饷。” “你这样贤惠……我……唉!”他不忍说下去,洛敏笑他:“我生辰,你可不许唉声叹气!” “好,我不叹气,我高兴,只是没有寿宴,贺礼总是要送的。”玄烨恢复笑容,洛敏不禁好奇:“这次你又要送什么宝贝?你以前送的那些金银首饰我一年难得用几回,书又要堆不下了,还是留着给孩子们吧。” “这回啊,和以前都不一样。”玄烨神秘兮兮地说。 “哦?” “你等着。”说着,玄烨又起身,走到东窗下,那里堆着一捆捆的书,洛敏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见他弯腰又站起,转过身来时,手上已拿了一个楠木匣子。 “里面装的什么?” “你猜?”玄烨重新坐到床边。 洛敏细想了一阵,摇了摇头,而且见那匣子上了锁,更是一头雾水,“你不是要叫我想办法找到钥匙,才能知道里头装的什么?” 玄烨点了点头,随即凑近她,道:“可以提醒的是,钥匙就在我身上,要想拿到,就瞧你本事了。” 一股热气喷薄在她脸上,洛敏顿时满脸涨红,嗔道:“你学市井泼皮,耍无赖!竟欺负一个病中弱女子!” 洛敏别过头,咬住下唇,瞧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还有那张紧咬住的珊瑚珠一般红润的唇瓣,倒好像她把病气过给了他,浑身燥热得很。 “敏敏……”他深情地喊了她一声,洛敏浑身一颤,他又说:“你真不愿意问我讨钥匙了?” 洛敏又羞又急,瞪了他一眼,“不要了!这劳什子玩意儿忒麻烦!”说着,就把匣子推还给他,玄烨抱着匣子愣了一下,随即勾嘴一笑,把那匣子往床尾一放,道:“可我今儿个就想给你了!” 这话说得洛敏羞愤难当,更是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玄烨已脱了靴,跟个无赖似的钻进了她的被窝,搂着她的腰,眼看就要吻下来,洛敏忙伸手挡住他:“你疯了么!我正病着呢!” 玄烨捉住她的手,低哑着声音说:“烧在你醒来时就已经退了,方才虽喝了药,可还要出身汗,才能好全。” “别瞎闹!略通歧黄之术便当自个儿是太医了,哪有你这样蛮不讲理的,要是……唔!”话还没说完,嘴已被他堵住,吞没在了肚里。 洛敏胡乱挣扎着,生怕把病气过给他,可玄烨死死抓着她不放,另一只手正抚摸着她的衣料,一阵深情强吻,他放开她,洛敏粗声喘气,玄烨的小胡须撩得她左脸颊痒痒的,热气又吹向她耳边:“往后不许再穿汉服,即便想穿,也只能穿给我一个人看。”说着,他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那上面空无一物,而她早换回了旗装。 洛敏没有想到,这说来说去,他还是对那两天的事耿耿于怀,就算下了封口令,那也成了他心中一道永远磨灭不去的阴影。 他是谁?他是一代帝王,是康熙,怎会容许他身边的人做下半点有损名节的事!即便是他呵护备至的洛敏,也不能!简而言之,他就是吃醋,就是小心眼! 洛敏哭笑不得,故意调笑道:“要我不答应呢?” 玄烨脸色一沉,吐言道:“那我回宫后,便叫人盖一座别院,把你圈在里头,只能我一个人去!” “我又不是你的犯人!”洛敏心里不愉快了,又闷闷地说:“还是你要学汉武帝‘金屋藏娇’?” 玄烨没有否认,抱紧了她,道:“你说得对,我要把你藏起来,永远保护你,谁都没法儿害你,谁都没法儿带走你,你在那儿等着我,我会来找你,待天下太平,你刺绣缝衣,我养鱼耕地,咱们下半辈子就做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我还要叫人盖一座小书斋,白天让孩子们在那儿上学,我亲自教他们,晚上你就陪着我一块儿看书,咱们谁也不离谁。” 起初是气话、玩笑之言,后来越说越认真,倒好似计划周详,早就想好了。洛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水从她眼角慢慢滚落,玄烨低头吻了吻,洛敏又破涕为笑道:“傻瓜,史书上哪有记载汉武帝真盖了座金屋藏阿娇,不过都是民间小说杜撰罢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全要做一回汉武帝,何况,这并非一时戏言,这念头,早在你还是我皇姐时,我便有了。”那时候,他正当幼冲之龄,他们还是同宗姐弟,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在心里默默承受一切。如今,就算她不再是自己的皇姐,他也依然爱她,因为从始至终,他在乎的只是她的灵魂,那才是他这一生永远的牵绊! 洛敏闻后惊愣,又忆起年幼时的甜辣辛酸,嘴里能喊出声的,唯有他的汉名――玄烨。 而在下一刻,她便不管不顾,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住了他的双唇,他过得太苦了,她不想他继续辛苦下去。 得到这一吻,玄烨全身的血液又开始倒流,他将她压在身下,吻到海枯石烂,吻到鸡鸣达旦! 天亮后,洛敏亦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钥匙,在玄烨的注视下,打开了匣子。 那一瞬,她便惊愣住了,问他为何要送她这东西,玄烨只说:天下至宝,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为你想方设法寻来,若那些俗物入不得你慧眼,那我便送你一个心愿,一个只要你敢落笔,我便愿意帮你达成的心愿。 洛敏当时便想跟他开一个玩笑,可也只是大胆想想,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不希望有那样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这应该是在外面的最后一夜…… ------------ 108章 回到宫里后,洛敏的病早已痊愈,玄烨真的没有开玩笑,开始命工部及奉宸院的人着手于园林修建。利用前明万历年间清华园残存的水脉山石,在其旧址上仿江南山水营建离宫。 洛敏自然知道这地方日后叫什么,有什么作用,只是不知道还有她的一部分原因。 园林一边动工,玄烨一边忙于朝政,自回宫后,他上朝听政、退朝召见臣工议政是愈发勤了,不仅命人直言上奏,更叫人暗中上疏弹劾奏章,不过仍旧有人碍于私交以及自身性命,遮遮掩掩。 玄烨有气难消,一连好几个月没有召幸后宫嫔妃,又在这时候,罗刹国在雅克萨城越发猖獗,玄烨忍无可忍,终于在康熙二十四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派都统彭春、副都统郎坦、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建义侯林兴珠等,统领满、汉、蒙、达斡尔人组成的军队两千余人,分成水陆两军,攻向雅克萨城! 打了近一个月的仗,清军终于取得雅克萨第一次自卫反击战的胜利,但是彭春等并没有留军驻守雅克萨城,而是毁城撤军,玄烨得知消息后,狠狠痛斥了他们,雅克萨城虽已克取,但防御决不可疏! 结果同年六月,俄军在得知清军撤军离开雅克萨后,又率领七百余人,携大炮和弹药,重新侵踞雅克萨。消息传到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耳中,即刻奏报朝廷,玄烨又派萨布素领军攻取雅克萨! 直到康熙二十五年十月,严冬逼临,俄军困守孤城,缺粮断水,疾病成灾,七百余名俄军将士大面积战死、病死,到最后只剩一百余人。玄烨未曾对他们赶尽杀绝,而将他们赶回了罗刹国。 雅克萨自卫反击战再次取得胜利,东北边疆从此安宁,百姓争相称赞皇帝,而在同月,贵妃郭络罗氏诞下一位皇子,这位皇子是继贵妃钮祜禄氏、贵人郭络罗氏、贵人万流哈氏诞下皇十子、皇十一子、皇十二子后,存活下来的第十三位皇子,被命名为胤祥,养在永寿宫中。 如今后宫人人受到恩泽,对于宜贵妃的讽言讽语也都尽数散去。看到后宫祥和,洛敏也心感宽慰,更是不去计较皇十三子的生母究竟是谁,她只知道,这么多年,章佳氏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却始终没法结果,她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原本历史上记载的皇十三子交由她抚养,让她做一回母亲。 平凡度日,到了康熙二十六年,北疆已大致安宁,但玄烨并未因此疏于防范,而是命人盯紧边防,此外派医官前去医治驻军雅克萨军士的疾病,连带投降于清廷的罗刹国军士也一并医治。 到了五月仲夏,天气特别炎热,皇太后带着一帮后宫女眷去了西苑避暑,宫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今年洛敏没有跟着大伙儿一道出去,而是留在宫里照顾年迈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老毛病在康熙二十四年秋天又发了病,经太医院的御医李玉白、张世良殚心诊视,细心斟酌药方,才得到大大缓解,又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完全康复,此后也没再犯病,只是腿脚不好走,她老人家总待在自己的慈宁宫里诵经念佛。 虽然经御医调理,太皇太后的病大有改善,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洛敏的顾虑也越来越多,常常对着玄烨发呆。 “唉,今年夏天北方多处干旱,再这样下去,必将酿成大祸啊!”玄烨坐在御案后看奏章,刚看完,来不及擦汗,就开始大发牢骚,偏偏洛敏没有理他,令他更加困惑:“敏敏,你怎么了?” 洛敏回过神来,但只“哦”了一声,玄烨皱起眉头:“最近老见你发愣,想什么呢?” “你方才说了什么?”洛敏不答反问。 玄烨很快就被她带了过去,道:“自进入夏日,北方便久旱多风,即便有些地方下过雨,可始终不能缓解干旱,照这样下去,百姓田里的庄稼必然全都枯竭,难以度日啊!” 洛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年的夏天热得诡异,洛敏早已想到民间肯定会有大旱,玄烨也必定会为此焦心,故而留在宫中照顾老祖宗的同时,也陪他一起理政,亲身体验民间百姓受烈日酷暑摧残的痛苦! “你别光顾着点头,这事儿你怎么看?” 这些年帮着他一起理政,起初洛敏是推拒的,因为根据前朝的历史经验,清朝祖宗规定后宫不得干政,玄烨有所顾虑的同时,也想出了万全之策,只让她私下说出她自己的想法,便当是他无意听来的,久而久之,洛敏也养成了帮他出谋划策的习惯。 洛敏不说话,慢慢走到南窗边,推开雕花格子窗,向外张望了许久,玄烨好奇,便在她身后问:“在看什么呢?” 洛敏转过身来,道:“方才一开窗,一股子热气打在我脸上,外面的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可想而知。玄烨,历朝历代,都有帝王亲身为百姓祈雨,不如你也身体力行,去天坛祈雨吧。” 窗一直开着,屋里的冰块也已化了厚厚一层,玄烨大叹一口气:“我原本也有这样的打算,无论祈雨是否奏效,我总不能待在这里独享安乐!” 洛敏微笑,又把窗户关上了,随即扯下襟边的绢巾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取了扇子去扇五彩大碗里的寒冰,屋里一下子又清凉许多。 翌日一大早,天刚麻麻亮,玄烨便穿上一身素服,未乘銮驾,而是步行前往天坛祈雨,以示诚心。 玄烨不在这一个上午,洛敏一直陪在太皇太后寝宫,替她垂肩,替她扇风,做尽了儿孙该做的事。 “皇帝去祈雨了?”老太太眯着眼睛,斜靠在南窗的凉榻上。窗外强烈的阳光经过浓绿的窗纱,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仿佛带着淡淡的青绿,可太皇太后还是能够洞悉外头的天气。 洛敏点点头,“皇上一早就去天坛给百姓祈福了。” 太皇太后笑道:“这个玄烨,还真是有心啊,我瞧着,这天闷得人心里发慌,到夜里,准能降一场大雨。” 洛敏笑了笑,道:“皇上是真龙天子,何况一颗赤诚之心,这趟祈雨,肯定能感动老天爷。”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盯着洛敏看了好一会儿,笑道:“天热了大段日子,这会儿才晓得去祈雨,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想皇帝邀买人心啊!” “皇上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洛敏依然笑着,老太太点点头,心里却清楚得很,昨儿个夜里慈宁宫外面的青蛙吵得人睡不着觉,今早又见燕子低飞,可不是下雨的前兆,皇帝挑这时候去,必然能求得一场豪雨,他每天忙这忙那,谁能在他身边出主意,谁又最具智慧,她老人家全都看在眼里! 要放在年轻的时候,她准会管管后宫,可她现在老了,身子骨不利索了,孩子们做什么都有分寸,何必再多操心呢。 “原本皇帝要领我去他新造的园子避暑,可我嫌路上麻烦,想想,我这慈宁宫,常年香烟缭绕,又养了那么多花儿,也凉快得很!”太皇太后转了话题。 洛敏笑道:“皇上很喜欢那园子,总想着带老祖宗您去瞧瞧。” 他们口中所说的园子,便是康熙二十三年南巡回来后,营建的园林,玄烨亲自提了名,叫畅春园,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可见真心欢喜得紧。自今年年初建成,他在二月份带着洛敏第一次驻跸后,便每隔一小段时间去那里小住,也让太子和几位阿哥在西路的无逸斋内读书,避免了喧哗。 “听说他造这园子,可是把大半个江南都搬来了,大半个江南啊……太用心,看来真要去亲眼瞅瞅才行,不然只怕日后没机会了啊!”太皇太后叹道。 洛敏心头一颤,道:“若您想去,待皇上回来,妾妃这便去跟他说。” “好啊!”太皇太后和蔼笑着,随即闭上了眼睛,洛敏忙叫道:“老祖宗……” 太皇太后歇了口气,闭着眼睛慢慢回道:“回你自个儿宫里去吧,我睡会儿,这儿让苏麻喇姑照顾着。” 苏麻喇姑走了上来,洛敏欲语还休,最终把扇子交到苏麻喇姑手上,对着太皇太后欠了欠身:“妾妃告退。” 与太皇太后告辞后,洛敏便离开了慈宁宫,一路上始终思绪万分,就连迎面而来的德妃给她请安,她都没有察觉。 “主子,德主子给您请安呢。”小霞在旁提醒道。 洛敏恍然回神,抬头看去,只见德妃还低着头,便忙说:“妹妹快请起!” 德妃起身,看着她问:“姐姐可有烦心事?” 洛敏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想着孩子们今儿个过得好不好,妹妹这是要去慈宁宫?” 德妃点头,洛敏又道:“老祖宗刚睡下,还是晚点去吧。” 德妃一愣,笑道:“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这下不知该如何打发时辰了。” 宫里的大半嫔妃都随皇太后去了西苑,可是德妃前阵子病了一场,一直留在寝宫养病,五月中旬才康复,那时候她和玄烨都去永和宫探望过她,确实很虚弱。她的身子一向很好,但自从她的六阿哥和七公主相继夭折后,她伤心泪流,身子骨似乎不比从前了。 洛敏虽与德妃交情不及尔珠深,但见了面总算也能说得上几句话,而且她性子温和,除了她从前的主子和她外,几乎不大与人来往,后宫中的是非也大都与她无关,这点不仅令洛敏觉得宽慰,玄烨也大为欣赏,但也只是欣赏,不曾真正交心。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平生最想要的便是丈夫的关注,她虽然表面不说,洛敏全都看在眼里,曾有几次想旁敲侧击,可一想到从前的经历,洛敏还是闭了嘴,后来似乎叫皇后看了出来,大着胆跟玄烨说了内廷事务,玄烨念及她的丧子之痛,便翻了她几次牌子。 这次她病了留在宫中,已经好久不曾外出,洛敏不禁关怀道:“你的病都好全了么?” “吃了姐姐和皇上送来的汤药和补品,全都好了。”德妃温柔笑道。 洛敏点点头,“那就好,左右咱俩都闲着,不如去后花园遛遛吧,多闻点花香,人也精神点。” 德妃颔首应是,两人转而去了后花园赏花,两个丫鬟在后边撑伞,不知是太阳太烈,还是德妃身子虚,走着走着,竟泛起头晕来,一头栽在洛敏身上,洛敏一惊:“德妃,你怎么了?” 烈光透过绿纱糊的伞面,照在她脸上,显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德妃不回话,洛敏心头顿感不妙,瞧这样子,颇像是中了暑气,她即刻吩咐小霞:“小霞,你赶紧去内务府找人送顶肩舆来!” 小霞做不得半点马虎,即刻领命去了内务府,洛敏也没闲下,蹲□,让她靠在自己腿上,做急救措施,可是过了好久都不见起效,急得洛敏大汗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小霞找到人回来了,连带着刚刚回宫的玄烨也一块儿跟了来,他见着一蹲一躺的两个人,忙叫太监去抬人,而就在这时,洛敏失了神,枕在她腿上的脑袋向下一滑,来不及接住,德妃已摔到了地上。 这会儿日头当空,石地板滚烫如沸,德妃只穿了两件,顿时被烫得皱眉,却始终没有出声,玄烨见了大惊,催促着太监们动作快点,自己也走了过去,叫人给洛敏撑伞。 好好的一天,竟又闹出了一些事来,洛敏唯有唉声叹气,拉着玄烨一块儿去永和宫。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老四他妈好久不出来了……放出来遛遛 ------------ 109章 那日德妃中暑晕厥,送回永和宫后,便叫来了御医,本来没诊脉只以为是中了暑气,一经诊脉,才知她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暑日过去两个月,自她康复后,玄烨只召幸过她一次,不想竟是好运又怀上了,一瞬间,冷清的后宫又喜气洋溢了起来,而洛敏,表面笑脸相迎,心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时刻憋着。 “对了,我忘了跟你说,老祖宗上回讲到她老人家想去畅春园瞧瞧,你若得空了,便领她老人家去逛逛吧。” 时交二更,玄烨仍披着衣裳坐在明灯下看书,洛敏也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忽然起身倒了一杯温茶给他。 玄烨手上顿了顿,道了一声“哦”,沉默片刻后,突然抬头看向洛敏,放下书,拉住她的手问:“近日老瞧你心神不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洛敏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哪有什么心事儿,孩子们勤于学业,老祖宗圣体安泰,后宫又祥和安宁……” “我知你心中有怨,说出来吧,哪怕要犯‘七出’,我也求你说出来吧!”玄烨紧紧抓着她的手,几乎是在祈求她。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还是叫他看了出来,洛敏强颜欢笑,她知道他一直是在乎她的感受的,可他是皇帝,是封建统治下的帝王,他有他的不得已,她也能够理解他,因此哪怕自己受委屈,她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令他忧心。 “玄烨,这都是命,命是改不了的,我在遇到你之后便全都认了,好在老天爷怜悯咱们,给了我好运,让我有幸能够爱你,你的心,也从不有负于我。” 人在相爱前,身心都在父母身上;而在相爱后,身心一半给了爱人,另一半则还为血缘亲人保留着。 而玄烨,他的身心,属于天下,洛敏不争不抢,只做沧海浮生一粟,便足矣。 听着洛敏的话,玄烨更是心酸、难过,但再多的话也难以启齿,只能唉声叹气。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们几乎都避谈此事。 * 七月初七乞巧日,金风玉露,玄烨下朝后,便亲奉太皇太后驾幸畅春园。 前往畅春园的路上,洛敏便坐在车内与苏麻喇姑一同侍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像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一路上都叫她们拉开车窗帘子,自己则探头去张望外面的街景。 因是皇帝出游,又正逢七夕佳节,守卫军将城中观摩的老百姓全都拦在街道两边,可那些百姓见到如此盛大的仪仗大队,全都忍不住相互推搡、挥手叫喊,更有人顶礼膜拜,一时之间,人头攒动,景象繁闹,瞧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 这便是她一直期盼着的天下安宁。他的孙儿深受百姓爱戴啊! 老太太看了一阵好像累了,她老怀安慰地坐回车当中,半合着眼睛,吐了一口气,道:“在这有生之年还能瞧见太平盛世,总算对得起咱大清的列祖列宗啊……咳咳!” “老祖宗!”苏麻喇姑紧张地倾身上去为她敲背,老太太咽了咽口水,推开她道:“嗳,不碍事,我太高兴,给呛着了,苏麻你也别太紧张!” 苏麻喇姑笑着连说了两声“是”,又坐了回去,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太皇太后看向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的洛敏,道:“我老太婆光顾着自个儿兴奋,倒没在意你这丫头,怎么着?跟着皇帝常去畅春园,这会子陪着我乏了?” 洛敏醒过神来,觉知自己方才有所失态,便忙着请罪:“妾妃只是被这仗势惊住了,才一时失神,请老祖宗恕罪!” “得了,得了,我没说怪罪你,你也甭急着请罪,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这仗势怎么啦?你跟着皇帝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怕这个?” “老祖宗,我……”被太皇太后说中了心事,洛敏自惭形秽。 “丫头,你心里头……很苦吧?”太皇太后随口问了一句,洛敏心头“咚”的一下,却只做沉默,太皇太后又道:“你嘴上不埋怨,可我也是女人,这几天我总瞧你心不在焉,是德妃肚里那块肉让你心里头难受了吧。” 洛敏没有否认,过去无论哪个嫔妃怀孕,她都能劝服自己坦然面对,可这回德妃再孕,她的心却是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头苦,自古以来,身为帝王的女人,有哪一个不觉得苦!锦衣华服固然能够满足她们,但她们更想要丈夫的心,所以呀,人不能太贪心,得了荣华富贵,就不一定能够得到一颗完整的心……不过,我晓得,你跟她们不同,你不在乎荣华富贵,只想跟你的丈夫同甘共苦,你说我讲得对么?” 洛敏心有感触,终于舍得出声:“老祖宗敏慧练达,妾妃不敢有所隐瞒,妾妃正是因此而……有所忧思……”说着,她又默默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沉思了一阵,睁眼道:“若有下辈子,别再干这样的傻事,别再做帝王的女人……最好啊,天底下的男人都只能娶一个……只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洛敏为她能有这样前卫的念头而感到惊奇,一时间,又是怔愣不语,她的这番言辞在三百年后确实能够实现,可实现了又如何,仍有男人抛弃糟糠之妻在外面花天酒地,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多的只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与其处处防范,不如多看人生百态,找对时机,寻得真心。 能够遇到真心实在难能可贵,以至于让洛敏已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帝王的女人,那些心中的小别扭她相信只是暂时的,等日子久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老祖宗!……”不知是自己动情太快,还是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叫她老人家勾了出来,洛敏竟是不顾一点礼节,扑进太皇太后的怀中,嚎啕大哭。 太皇太后惊了一下,但没有恼她,苏麻喇姑也没有在旁提醒,过了片刻,太皇太后伸出手,搂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由着她哭。 “哦哦,乖孩子,我的乖孙儿,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犹如自家的姥姥,安慰着自己最最疼爱的小孙女。 十七年了,自她踏上科尔沁的婚车时大哭过后,便不曾这般撕心裂肺地流过眼泪。 这十七年憋在心底的委屈,仿佛要在此刻全数释放出来,洛敏放肆了,头一回如此放肆。 苏麻喇姑在旁默默看着,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她的鼻头也不禁泛酸,睁着一双泪眼,她望向了她的女主人,那个为大清奉献大半生青春年华的女人。 老祖宗,五十年前,您也是这样躺在奴才的怀中放声哭泣,可人们只见过您的坚强,从不知道您也有一颗脆弱的女儿心。 哭了一阵,太皇太后又说:“好了好了,瞧瞧,脸蛋都哭花了,赶紧让苏麻喇姑收拾收拾,不然过会子叫皇帝瞧见,又该闹心了。” 洛敏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羞愧道:“老祖宗,我……方才失态了……”看到她襟边一片濡湿,洛敏眉头微蹙。 太皇太后恍然大悟似的,随即笑笑:“外边日头晒,走两步就干了,哦,对了,出宫时,我叫苏麻喇姑带了一条绸巾,想着我年纪大了经不住风,这会子围着正合适。” 才说完,苏麻喇姑已默默从身边的匣子中取出一块藏青色的绸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绸巾长及衣裾,也正好遮住了那片水渍。 看着太皇太后这般维护自己,洛敏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多希望这位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再多享几代盛世安乐,可是……她不敢再想了,闭上了眼睛,而车驾正好停了下来。 洛敏回过神,苏麻喇姑已推开了车门,扶着太皇太后走到门口,一抬头,就看到一身便服的玄烨快步走了过来,亲自迎皇祖母下车。 玄烨注意到她脖子上多了一块绸巾,但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苏麻喇姑贴心,怕她吹不得风。 洛敏早已收拾好心情,对着玄烨微微一笑,随即两人一同搀扶着老人家进了畅春园的正门,玄烨原本怕她老人家腿脚不便,叫人准备了肩舆,可老太太一意孤行,想亲自踏上这片土地。 玄烨没有多做挣扎,叫人拿来拐杖,老太太单手拄着拐杖,两边又有洛敏和玄烨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在平坦的石子路上,眯着眼,认真看四周的风景。 “孙儿啊,这些都是江南的景致?”走着走着,太皇太后忽然问道。 “有些是,有些还是原来李园的旧景,孙儿命人修复了。” “哦。”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道:“我瞧着跟紫禁城里的后花园没啥两样……哎哟,我差点儿忘了,这大半个紫禁城也是他们明朝皇帝从江南给挪过来的啊!” “是啊,孙儿走了一趟江南,真真叹服江南园林之巧夺天工、布置精妙,自然的,风景更是秀丽无可比拟!”当年他游了扬州、苏州、江宁等地,自然也游览的当地山水,除了不愉快,也留下了难以言喻的美妙印象。 太皇太后听着,倒也有些向往。 “园林见得也不少,只是江南水乡、富庶之地倒从不见过,若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孙儿啊,你也带着皇祖母游山水去!若可以,带上你的爱妃、儿子、公主,咱们一大家子一块儿玩去!” “好,只要皇祖母一句话,孙儿这就命人准备着,再安排时辰启程……”玄烨满脸高兴,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臂,道:“不忙,不忙,咱先逛逛这园子,让我老太婆先过过瘾。” 玄烨含笑点头,又带着她老人家往东路走去,才到澹宁居,太皇太后的脚步便缓了下来,两人扭头看向她,只见她半合着双目,好像很疲惫。 “老祖宗,您累了吧?要不妾妃跟皇上扶您进里头歇息歇息?”洛敏关怀道。 这回老太太不固执了,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安顿好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又躺在榻上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今儿个乞巧,是天上牛郎织女一期一会的日子,方才来的路上飞来两只喜鹊,你们两个,替我出去找找,再把它们送出去,别让它们误了搭桥的时辰……牛郎织女终于又要见面了啊……” 她长叹一口气,随后闭上了眼睛,洛敏与玄烨相互看了一眼,苏麻喇姑道:“委屈皇上和宜主子了,老祖宗这儿便由奴才来侍候着吧。” “那请苏嬷嬷好生侍候着,朕晚些时候再来给老祖宗请安。”玄烨道。 苏麻喇姑微笑颔首,把随身携带的披风盖在已经熟睡的太皇太后的身上,洛敏和玄烨随即走了出去,出去寻找太皇太后口中所说的两只喜鹊。 作者有话要说:哎哎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码完这章才发现今天居然是西方情人节!?于是巧合了咩?哈哈~某草在这里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管有木有对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时候把你心爱的事物当成最爱的“人”也未尝不可~╭(╯3╰)╮亲倒所有妹纸!!!! ------------ 110章 康熙二十六年的夏天特别炎热,冬天又格外严寒。是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一早,太皇太后旧疾复发,这次发病,犹如隆冬中猛烈刮来的卷地狂风,震动了整座皇宫,尤其是玄烨,天未大亮,一听到皇祖母圣体违和,便火速赶往慈宁宫问安。 这次太皇太后病势凶猛,不同以往,玄烨在皇祖母病榻前寸步不离,然而生着重病的太皇太后勉强撑住意识,再三嘱托孙儿不能荒废朝政,重重压力下,玄烨回到前朝,继续理政。 从这天起,玄烨理毕政务,便立即趋至慈宁宫侍疾,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又想方设法寻找医治药方,亲调药饵。每当皇祖母入睡,他便隔着幔帐,席地危坐,静候在侧,一旦皇祖母发出声息,他便即刻奔向榻前,问其所需,并亲手奉进。 玄烨日夜守候,亲力亲为侍奉祖母,在旁人看来无不感其孝心而动容流泪。太皇太后心疼孙儿,曾多次让他回宫休息,但他执意不肯离开半步,生怕自己一不留心,便再也见不到皇祖母了。 后来,同样在慈宁宫昼夜不离侍疾的洛敏劝解了玄烨,才迫使玄烨勉为其难离开祖母寝宫,转而在慈宁宫边上的小屋住下,以便在照顾祖母的同时也能够理政,于是各大臣上奏的奏折全都从乾清宫挪到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得病期间,宫里大大小小的嫔妃、阿哥、公主们全都来看过,皇太后与皇后更是跟着洛敏等人轮流守在太皇太后榻前侍疾,尽心尽力,从不间断。 顺治十五年正月,庄太后病了,还是皇后的皇太后因受妹妹淑惠太妃的唆使,未能前去侍疾,也未曾打发一个人去慰问,顺治帝大怒之下,停了她的中宫笺表,以致对老祖宗一直有愧于心。 那并非她的本愿,她也是一时被妒恨冲昏了头脑,事后她懊悔万分,更有一度没有脸面拜见太皇太后! 可是太皇太后待她一如既往,从未责怪于她,更在她的丈夫想要再度废后时,太皇太后出面力劝,才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宫廷争斗,也让她在这后宫之中留有立足之地! 从那天起,太皇太后之于她,不再只是亲人,更如恩人。如今恩人病重,她的心犹如刀绞,疼痛万般! 皇太后和玄烨痛,洛敏也痛,不亚于任何人,可她和玄烨、皇太后一样,在太皇太后跟前不流一滴眼泪,每天笑着奉药进水。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后,牙口日渐转衰,到了生病,更难以进食,玄烨便命御膳房准备了三十余种米粥,每日交换着服侍她老人家喝。 太皇太后这次生了重病,在后宫可谓是“大事”,即便洛敏几个懂事的人在老祖宗跟前笑脸相待,可那些年轻的嫔妃们,每每来探望她老人家,总忍不住哭哭啼啼,好似如此才能表达孝心。老祖宗醒着的时候,嫌她们吵;老祖宗睡着的时候,玄烨听着闹心。到后来,他干脆下一道谕令:除皇太后、皇后、宜贵妃、皇太子,任何人不得再踏入慈宁宫打扰太皇太后清净! 于是,嫔妃们各自闲在自己宫中,焦心的焦心,不满的不满…… “这些孩子,也是心疼我老太婆,你把她们都赶走了,指不定又要有怨言……”这日太皇太后精神好了点,都是玄烨在十二月初一凌晨,冒着刺骨寒风,跪在天坛前以给自己折寿而祈求上苍还祖母康健所换来的。 玄烨高兴万分,刚上完朝便来了慈宁宫看望她老人家。 “皇祖母,孙儿都是为了您能静心调养,何况外头天寒地冻,飘着大雪,那么多人跑来慈宁宫也不管事儿,孙儿让她们别出来受冻,不然御医们真要忙不过来了。”玄烨蹲在太皇太后的病榻前,握着那双沟壑斑驳的手,那双从小就握着他,扶着他一步步走上皇位,扶着他走过无数艰难万险的手。 “好……好……我知道你有孝心,又有爱心,只是……宜妃那孩子还在么?”太皇太后费力地问他。 玄烨点点头,“她一直陪孙儿守着您。” “你也舍得……我这一病倒是不要紧,却连累了你们几个,又是送汤……又是送药……我瞧着都心疼……” “老祖宗,其实宜妃她……”玄烨很想把这十几年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她,可是太皇太后忽然抓紧了他的手,道:“你去喊她过来,我想单独跟她说说话……” 玄烨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思,叫了外间的洛敏进来,她跟玄烨一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全都凹陷进去,即使上了眼妆,也似乎没什么神采,太皇太后心里很清楚,这丫头也没少哭过,只是不在人前哭,躲起来默默流泪罢了。 听老祖宗传唤她,洛敏立刻惊觉奔向榻前,玄烨跟在边上,太皇太后道:“你先出去,我要跟她说些女儿家之间的事儿,你听不得。” 玄烨愣了愣,随即点头走了出去,只是心中仍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见他徘徊不去,挥手赶他,玄烨这才到了寝殿外头。 洛敏知道她老人家是有意支开他,便没有多言,只乖乖地侍奉在侧,听她吩咐。 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孩子,你过来……地上冷,咱坐炕上说话。” “老祖宗……”洛敏蹲□,上前一步,随即坐到炕榻边上,双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 “你一直都在?” 洛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真难为你了……”太皇太后笑着说。 洛敏连忙摇头,温柔说道:“不难为,这都是妾妃应该做的,后宫的姐妹们也都盼望着老祖宗能够早日好起来。” “唉,我都知道,知道儿孙们的孝心……可是,我也知道,我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苟活了这么多年,太宗皇帝终于舍得来召我了……” “老祖宗,您千万别这么说!就算太宗皇帝召您,您怎么也不能走!皇上不能没有你……我……妾妃也怕……”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洛敏的脸颊滚了下来。 “我的好孩子!……甭哭……皇玛嬷还在呢……”太皇太后忍不住喊了一声,洛敏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她。 太皇太后把她的惊讶全都收紧眼中,像个看尽世俗的佛爷,为她解惑:“前阵子我病得迷迷糊糊,挣扎着怎么也醒不过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洛敏茫然地摇了摇头,太皇太后说:“我梦到自个儿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科尔沁大草原……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草原啊!……天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一尘不染;地是这么的宽、这么的远,一望无边。连那风,都这样香,这样恬静!我骑着马,奔驰在草原上,张开双臂,迎着风,跳下马,扑向草地,扑向我最最熟悉、最最亲爱的故乡的土地……后面是苏麻在拼命呼喊……” 洛敏耐心地听她梦中的回忆,努力微笑着,忍住泪。 太皇太后歇了歇,又道:“忽然,马蹄嘚嘚,远远跑来一骑,黑马红披风,剽悍英俊的骑士,他像摘花儿似的弯腰把我从草地上抱起,他以为我从马背上摔下来,飞马来救我,我没有解释……丫头,你不好奇是谁救了我?”太皇太后一个人说得有些累了,也想听她说说话。 洛敏心里早有想法,只是不敢说,四百年来,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民间流传,都少不了摄政王多尔衮那一段……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宗皇帝,我的姑父……”太皇太后轻声打断了洛敏的胡思乱想。 人在年轻的时候,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最美好的人,便将永生难忘,即便那人日后为了笼络部落权势,娶了她,她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他们的夫妻恩情就在她的亲姐姐,宸妃海兰珠入宫后,便被她的丈夫忘却了,使她虚有其名,如处冷宫……即便日后他做了大清皇帝,她也只能居于人后,默默做那个最不受宠的庄妃…… 宸妃丧子,她的丈夫又将所有罪责降在她的身上,说她害死太子,欲立她的儿子做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好母仪天下!可是宸妃的孩子夭折时,她才临产,如何去害……就算有机会,她也根本就没有那个心啊!那可是她姐姐的孩子啊! 她无力反驳,把所有的苦痛都埋藏在心底……后来,宸妃伤心故去,她的丈夫竟然也追随而去……两年间,她接连失去两个她最爱的人,令她痛不欲生,然而在沉痛之下,她选择坚强地站起来,主持大局。 太宗皇帝驾崩后,要不是她联络礼亲王代善,拉拢睿亲王多尔衮,在诸多权衡下,立她的儿子福临为帝,平息了各方的争端,那八旗之间必然要互争帝位,自相残杀,把太祖皇帝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付之流水,将她丈夫苦心建立的大清政权付诸一炬,爱新觉罗氏也将灰飞烟灭!…… 她的丈夫对不起她,可她不能对不起她的丈夫,不能对不起大清列祖列祖,更不能对不起社稷江山! 她拼尽一生保住了大清江山,却也因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十八年后,她的儿子步上了她丈夫的后尘,随着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先她离开人世。 宸妃……董鄂妃……男人们总喜欢逗留在柔弱的女人身边,是她太过强硬,浑身是刺,才逼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全都离她远去……就当她以为这一生都将在孤独中老去,上天终于开始怜悯她,给了她希望,和快乐。 她的孙儿,玄烨,同样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同样为了一个女人爱得肝肠寸断……可她的孙儿比谁都要坚强,比谁都幸运,因为有人不许他为了情爱忘祖背宗…… 人在弥留之际总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句话她过去不相信,可在她病重昏迷的那几日,梦到的那些情景,她又不得不去猜测…… 太皇太后说完话,洛敏忙拿了一壶热水喂她喝下,她一直盯着洛敏,不带质疑地问她:“皇帝当年和敏公主的事儿,苏麻喇姑早看了出来,咱们一直不说话,是想瞧瞧两个孩子是否会令祖宗蒙羞……结果证明,两个孩子都很懂事……没有做出半点儿违背祖德之事……” 当她突然提及陈年往事,洛敏差点打翻水壶,幸得太皇太后替她托住了,才不至于引来外头动静。 “我这次病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去请萨满太太来么?” 洛敏恍然回神,木然地摇了摇头,她已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知道你如今害怕萨满,他也害怕萨满将你我一并带走……” 洛敏惊愣地抬头,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能说,那是草原神灵的指示,他们把你送回了紫禁城,因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又把敏公主留下,因她对科尔沁、对大清也有责任!” “老祖宗……” “孩子,能不能最后喊我一回‘皇玛嬷’?像你小时候那样,扑在皇玛嬷的怀里……”太皇太后颤声说着,洛敏扑了过去,低声喊道:“皇玛嬷!玛嬷……”太皇太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齐落泪了。 “好好,乖……敏敏不哭,皇玛嬷谢谢你,谢谢你陪着皇帝……皇玛嬷还想看着你和皇帝把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可是皇玛嬷走到尽头了,注定看不到了……但是,有几句话,别人我不敢说,今儿个趁着我还清醒,一定要跟你讲……” “皇玛嬷,您讲……敏敏句句听着,按您的吩咐照办!”洛敏仰起头,坐直身躯,颤着声说。 太皇太后聚精会神道:“按规矩,我死后要跟太宗皇帝合葬,可关外太远,而他在地底下躺了那么多年,我也不想去打搅他和姐姐的清净,我只想留在我儿子、孙子身边,将来也好跟他们在地底下团聚……这些话我不忍心跟他说,怕他误以为我在跟他交代后事,所以只能由你来转达,孩子,皇玛嬷知道你非寻常人,定能挺过去,也能帮他挺过去!” 早就预料的事,没想到会由她亲自完成,太皇太后过于看重她,殊不知她内心一样疼痛万分,可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随后又道:“至于后宫里头,前朝有党争,只怕后宫里也有暗中牵涉……不过皇玛嬷相信你能应付,若真到了万不得已……”老太太向她招招手,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洛敏心头惊颤,却又一一记在心里。 “好了,说了这么多,皇玛嬷也累了……你去外头看看玄烨吧,让他也早点去歇息,皇玛嬷睡一会儿,天亮了再喊我……”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躺下了。 洛敏轻轻给她盖上锦被和毛毡,最后望了一眼她苍老的容颜,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这时,雪还下着。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今天是春节休假最后一天,这也意味着我的日更也告一段落了t^t最近正在做修文和收尾工作,未来三天可能暂停更新,将对前面的章节进行修改,主要改一些称呼或者自称,以及生活小细节、风俗等等,情节没有变动,要是明天看到后台有更新,那都是假的,千万别点进去!!下一更大概在下礼拜二,谢谢大家的支持! ------------ 111章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大雪飞扬,太皇太后并未在天亮后醒来,她为大清奉献几乎一生,看到如今国泰民安,总算含着笑与世长辞。 在太皇太后去世的当天,玄烨虽然早有精神准备,可当事情真的到来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难以忍受,心里难受得死去活来,一连十余日,昼夜号痛不止,水浆不入口,以致吐血昏迷。 洛敏谨记她老人家的临终遗言,拼命撑住最后的力气,一心一意侍奉玄烨,帮他挺过去,也帮她自己挺过去!然而,当玄烨从昏迷中醒来,他便不顾一切要继续做昏迷前的那件事:违反大清后丧,皇帝例不可割辫的祖制,不遵皇祖母遗旨,不听皇太后劝告,毅然割辫!又拒绝文武大臣关于“我朝向日所行,年内丧事不令踰年”的奏告,决定将太皇太后的梓宫安放于慈宁宫内,于年后发引。[1] 于是康熙二十七年的新春佳节,因玄烨坚持于慈宁宫为太皇太后守丧,朝廷上下举哀,谁也没能过好这年伊始。 这天已经是正月十一了,二鼓以后,玄烨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小太监提灯,侍卫护从,由洛敏亲自扶着静悄悄地走向慈宁宫。玄烨想,最后一次找皇祖母单独说说话。寂寥寒夜,仿佛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又让他想起二十七年前,闪烁星夜,宫里也在举行一场隆重的丧事,只不过,那是在东边的承乾宫。 走近慈宁宫,便听得一片人声和哭声。玄烨与洛敏皆是一阵惊讶:这么晚了,是谁还在灵堂? 跨进正殿门,举目望去,原来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嫔们在灵堂哭泣,她们也是来为太皇太后送行的。 玄烨和洛敏向皇太后请安,后妃们向皇上请安,礼毕,玄烨坐到皇太后左手下,洛敏站在一边,玄烨强笑着安慰道:“皇额娘不要悲伤太过,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皇太后自太皇太后辞世,亦是悲痛万分,昼夜守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不愿离去,玄烨知她圣躬素弱,而在尽心侍奉老祖宗时,慈颜瘦减,愈加羸弱,内心实有不忍。 尽管他因痛失祖母,悲伤过度而几近崩溃,却依然洞察敏锐,这种超乎寻常的理智与细腻情感,再一次令人潸然泪下。 在太皇太后即将离宫之时,皇太后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对玄烨说:“老祖宗为大清而生,又为大清而去,她老人家呕心沥血,培养了两代英主,又得皇儿此般孝孙,她便也能含笑九泉……老祖宗待我如亲生女儿,我却曾有不孝之举,我……”说到这里,她竟是泣不成声了。玄烨低头无语,皇后和妃嫔们的哭声更恸了。 她们只管哭,也许不是为悲痛,但也实在难过,因为她们的皇上难过,她们也要跟着难过。 玄烨厌烦地挥挥手:“你们都回去吧!全都回宫去吧!不要在这里加重皇太后的伤心了!” 见皇上发话了,后妃们只好识趣地退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怨恨地瞅一眼站在玄烨边上默不作声低着头的洛敏。随后,玄烨请皇太后止哀回宫,皇太后疑虑地看看他俩,玄烨苦笑道:“皇额娘请放宽心,儿子会克制自己。” 皇太后点点头,终也走了,剩下他和洛敏对着灵柩。小太监捧来金炉,玄烨便面对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终于抑制不住,读到后来,声音嘶哑,泪湿胸襟,几乎不能完篇。 洛敏经特许,跪在他边上,与他一并诵读祭文,这是连皇后也没有的待遇,她用力按住他的手臂,鼓励他念完。 小太监亦是流着泪举着火,洛敏握着玄烨颤抖的双手,在灵前,两人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 祭毕,两人默默坐守在灵前。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撇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 “敏敏,皇玛嬷走了,咱们的皇玛嬷走了……咳咳!”一声剧烈的咳嗽令洛敏浑身颤抖不已,连续六十日的侍疾、守丧以及悲痛交织,几乎已经摧毁了玄烨的身体,五内怔忡恍惚,侍疾时的足疾虽已痊愈,可这些年的操劳,即便是铁打的身躯,也将那些藏在他体内的病痛一下子全都牵了出来,这几日的奏折,都是她在服侍他时,帮着一一看完的。 洛敏屈身向前为他拍背,忍受着苦痛,强颜欢笑道:“玄烨,皇玛嬷她还活着,她没有走,她怎么舍得离开你?她会永远跟咱们在一块儿,看着咱们欢笑,看着孩子们奔跑在她的花园……这座慈宁宫,永远不会少了她老人家的身影……你瞧,她在看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个儿,让她难受?”洛敏边说,边指着灵柩,最上面挂着太皇太后的画像,雍容华贵,面目慈祥,嘴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 这里每日都有和尚、道士上堂拈香,灵堂内长久弥漫着香烟,玄烨很虚弱,又经洛敏一番低音之语,产生了幻觉。 “皇玛嬷,您真的还在么?玄烨舍不得您……玄烨……”玄烨咬住嘴唇,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 不知是不是撑得太辛苦,洛敏不再劝他,竟是一下子抱着他嚎啕大哭,哀婉凄厉,两人的哭声交叠着,就连那画像上的笑容也诡异般地消失不见了,默默地流下了两道泪痕。 天亮时,奉旨前来慈宁宫为太皇太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员已在慈宁门外等候。将太皇太后梓宫迁往朝阳门外殡宫。发引时,玄烨亲自割断了为他准备的轿辇上的绳子,坚持步行。途中每遇更换抬梓宫之人,他必跪在道路左侧痛哭,一直到了奉安处,也一刻不停。 他原执意效仿民间百姓,为皇祖母守丧三年,可经百官士民再三劝阻,洛敏又将太皇太后的遗嘱搬到他面前,他才勉强同意改为持服二十七日! 是年四月,玄烨又亲自护送皇祖母的梓宫,前往遵化以南刚刚建成的“暂安奉殿”,恭视封掩。同时谕令礼部并传谕诸王、大臣:“太皇太后祭物,俱照世祖皇帝往例。”[2] 太皇太后已过世数月,宫中的大悲大凉始终萦绕在那几个孩子的心头,很长一段时间,玄烨与洛敏都不愿再经过太皇太后曾居住过的慈宁宫,玄烨更是不愿再从与通往慈宁门的永康左门遥相对应的隆宗门出入。每当必须路过时,便绕道而行,以免触景伤情,令人心碎流泪。 这几年,皇太后为了照顾太皇太后,一直暂住慈宁宫,而原本的慈仁宫进行修建,于去年十一月完成,并改了宫名,为“宁寿宫”。 太皇太后过世后,慈宁宫除了几个老太妃,便不再住人。玄烨每次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因不忍过慈宁宫,常从启祥门行走。从前于两宫请安行走,皆由起居注官记档,但启祥门是连接着启祥宫的宫禁之地,外官无由得知,玄烨便着令太监传谕敦住[3],仍令起居注官记载,而不忍于隆宗门行走的原因也一并告知侍郎库勒纳。[4] * 这日玄烨从宁寿宫请安出来,叫人备了车辇去畅春园的无逸斋看几个阿哥的情况,谁知才到无逸斋,便见一群哈哈珠子围着阿哥们争相吵嚷,一听“皇上驾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转过身,看到皇上,吓得头也不敢抬,全都跪在地上。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皇上吉祥!” 阿哥们、哈哈主子们、小太监们,一个个,有的声如洪钟,有的声音颤抖,玄烨眉头紧皱,叱道:“朕给你们安静的地儿读书,你们倒好,全跑院子玩儿来了!” “汗阿玛恕罪!儿子有冤,求汗阿玛给儿子做主!”低头喊冤的是刚满六岁进学的十阿哥,奶声奶气,却也洪亮。 “十阿哥有冤屈?你倒跟朕说说,冤从何来?”玄烨极有耐心地问他。 “汗阿玛,儿子好不容易写了一篇字,却叫四哥全给毁了,汗阿玛您瞧!”说着,十阿哥将他的“心意”呈给玄烨,玄烨看到宣纸上大片脏污,显然,这墨迹是有人故意为之。 玄烨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四阿哥,问道:“四阿哥,你十弟说得可都是实话?” “汗阿玛,儿子句句属实!不信您问八哥和九哥,他们也都瞧见了!”说着,小眼朝他们挤挤,八阿哥和九阿哥俱是一愣。 玄烨又看向这两个孩子,问:“你们都瞧见了?” 九阿哥与十阿哥一般大,他确实是看见了,只不过看见的是脏污后的字,当时他们几个刚进书斋,师傅还没到,只有四阿哥先到了,没有人亲眼看见那是谁做的,但是四阿哥被当做是“凶手”了。 九阿哥实话实说,把看到的都告诉了玄烨,玄烨点了点头,八阿哥也跟着附和,年长的大阿哥、太子和三阿哥都是后来才到的现场,所以只做旁观者。 玄烨心想这是一场误会,正要劝解几个孩子,哪知一直闷不吭声的四阿哥说话了:“是儿子做的,儿子甘愿受罚!” 玄烨一惊,有人却在得意发笑,因都低着头,玄烨没有发现几个孩子之间的异常,只问四阿哥:“真的是你做的?” 四阿哥点头,玄烨皱了皱眉:“理由是什么?” 四阿哥沉默,玄烨瞧了他半晌,最终长叹了一口气,仰起脖子,又低头看着他们,道:“四阿哥,你心里有什么憋着尽管说出来,汗阿玛都听着。” “儿子无话可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十弟的字确实是儿子毁的,儿子甘愿受罚!”四阿哥极具隐忍,又铿锵有力道。 “你明知有错,又为何要犯!你可知你这样是在以兄长的身份欺压弟弟啊!”玄烨厉声骂道。 四阿哥磕了一个响头:“请汗阿玛责罚儿子!”四阿哥一味邀罚,却不说任何理由,玄烨这几天偏偏又在气头上,便也对几个孩子没了耐心:“朕给你们造①38看書网,是要你们明事理、讲情理,既然你们耽于学业,便都在这院子里给朕跪上两个时辰!天没黑前,统统不许吃饭!不许回宫!” 玄烨喘了一口气,又指向几个大孩子,道:“还有你们,身为兄长,非但不劝阻,竟还视若无睹!何为孝?何为悌?一并跪上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给朕抄一百遍《孝经》!” “谢汗阿玛赏赐!”几个孩子磕头谢恩,到头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十阿哥更是恨上了四阿哥。 玄烨气呼呼地去了清溪书屋,终于获得一片安静,只是还没到两个时辰,宫里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令他心急如焚,火速赶回宫中!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发引:俗称出殡。 [2]出自《康熙起居注》第2册,第1699页。 [3]敦住:瓜尔佳氏,满洲正黄旗人,昭勋公图赖四世孙,清朝将领。 [4]库勒纳:这段日子的起居注官。因具体资料没查到,就不挖他家底了。-_-|||这段在《清圣祖实录》第134卷,第16页有记载。 因为开始实习了,所以这文还是隔日更,反正也没几更了,亲们随意~ ------------ 112章 玄烨赶回宫里时,已近黄昏,他二话不说,直接冲到承乾宫,跑得太急,加之前段日子伤了元气,才到承乾门口,便已气喘吁吁。 方才承乾宫的太监出宫禀告,说是五公主突然发病,浑身滚烫,已经昏睡过去。一瞬间,承乾宫上上下下的人心急如焚,连带着翊坤宫,五公主的生母,亦是踉跄着步伐跑来查看。 玄烨大踏步跨进正殿宫门,太医院的院判、院使连同几位御医全都站在一边,孙太医正在炕榻边上为昏迷的五公主细心诊脉。 “恭请皇上圣安!”见到皇上,所有人急忙请安,玄烨朝他们挥挥手,只身上前,洛敏和皇后正焦急地等着太医的确诊。 “都让开。”太医们退到一边,玄烨一下子就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可怜的孩子,而在看到她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惨白无色时,心下顿时一颤,扭头看向孙太医,问:“可有诊出公主病因?” 孙太医低着头,恭敬老师地回道:“回皇上,学生已确诊,五公主是……是出花!” 洛敏原以为是普通的小儿热症,可在听到确诊是天花后,当即便觉胸口一滞,而皇后眼前一黑,昏厥过去。陪伴着的尔珠和敏嫔以及宣嫔赶忙上前搀扶,掐住人中帮助顺气。她们可能也是因为恐惧,一个个颤抖不已。 天花,对满洲人来说,是最可怕的疾病。在关外时,他们就对之畏惧万分。入关定都后,几次天花流行,夺去了许多皇室贵族的生命,就连玄烨,也是九死一生……满人对于天花的恐惧心理从未减轻,直到康熙十七年,太子出花,玄烨倾心照顾,最终痊愈,也在此找到了预防天花的方法,即以出痘人的痘痂植入幼儿体内。 一经种痘,宫里果然得到了对于天花的预防,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如今,可见在五公主身上失败了。 换在过去,宫里的人一旦出痘便要送出宫,可到了康熙朝,规矩全都改了,玄烨不忍心,不忍心将他的亲人驱逐出宫! 虽然太医已经确诊,玄烨似乎还在做挣扎,他坐到炕沿,伸出手搭住那孩子的脉门,细细诊脉,不知过了多久,他都不忍心把手放下。 “皇上……”太医们颤着声音听候皇上下令。 忽然间,玄烨厉吼一声:“都杵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开了药方去御药房抓!” 众人忙“嗻”了一声,随即各自忙开,皇后已经醒了过来,抽噎着,看着昏迷不醒的五公主。这孩子虽不是她亲生的,这些年的抚育,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如今五公主染了天花,对她、对洛敏、对承乾宫和翊坤宫两宫的人们,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老祖宗才过世不久,老天爷难道还要再夺走一条小生命嘛! “皇上!--”正在暗自神伤的人们,忽然看到皇上抱起五公主,朝殿门外走去,全都惊住了! “御药房离乾清宫近,朕要亲自照顾果儿!”果儿是五公主的乳名,跟她姐姐若儿的乳名正好构成一双。 玄烨才说完,便带着人走了,皇后急忙命人准备五公主的衣物,洛敏急急地跟了上去。 除了太子,玄烨第一次亲身照顾一个病中的公主。 这一夜,出于各种心理,六宫各处的人都没睡好,承乾宫过了半夜才熄灯,洛敏的寝宫则没亮过灯,她一直徘徊在乾清宫,和玄烨一同照顾他们的女儿。 次日清晨,太监来催玄烨上朝,可玄烨还是守着五公主,要不是洛敏劝他,恐怕又要耽搁了上朝时辰。 玄烨去上朝了,乾清宫里只剩下洛敏和几个宫女太监,她已经整夜没有合眼,脸色蜡黄,眼圈乌青,像是苍老了十岁…… 洛敏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出过天花,就算没有出过,不像玄烨一样具有免疫体质,她也毫不畏惧地陪着她苦命的孩子! 历史上并未记载宜妃生过皇女,她原以为历史会因她的置入而改变,可即便改变了,她还是要经历人生的各种苦痛,如今她的女儿染上天花,那就是在亲眼看着老祖宗去世后,承受的最大的苦痛! 洛敏抱住那孩子,痛苦地闭上双眼,谁都不理睬,顾不得进食,也不想喝水。 “咳咳!——”忽然,身前一声咳嗽,唤醒了她的意识。 “额娘……”那是果儿的声音,她苏醒了,洛敏惊喜地睁开双眼,喊道:“果儿,果儿醒了?额娘在这儿……额娘在这儿!” 六岁的果儿天真机灵,和她的若姐姐十分相像,可惜生了病,灵动的眼睛没什么神采,粉妆玉琢的小脸蛋上绯红一片,喝了药也没能退烧。 小丫头辛苦地喘着气,说:“额娘……这是哪儿?果儿在哪儿?” 洛敏强笑道:“这是你汗阿玛的寝宫,果儿病了,这儿安静,咱们在这儿养病好么?” 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又歪着脑袋问:“那皇额娘知道么?四哥哥知道么?四哥哥说要抓小蝴蝶给我,要是他去承乾宫,找不到我怎么办?” 洛敏微微一愣,这孩子,从小就和她四哥亲厚,这会儿病了,也没忘记他们的约定。 洛敏笑了笑,道:“都跟你皇额娘说好了,你四哥哥不会找不到果儿的。” 得到保证,小丫头立即欣慰地想要笑,只是身上忽然一阵发冷,又缩进了洛敏怀里,“额娘,果儿冷……果儿得的是什么病?果儿好难受……”说着,果儿浑身发颤,洛敏神色大变,忙对着前殿外戴着面巾的人喊:“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果儿又是咳嗽,又是喘气,浑身发着抖,太医来过,又开了药,谁知道果儿刚喝下,又全都吐了出来,再次陷入昏迷。 玄烨下朝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挥开挡在前面的几位太医,冲到公主身边,急急问洛敏:“果儿怎么了?” “刚喝了药,全吐了,玄烨,你说果儿她会不会……”洛敏小声哽咽道。 “不会!我会照顾好咱们的女儿,绝不会让她出半点差池!”玄烨打断她,又忙命令太医们想尽方法救治公主! “你一夜未眠,别再孩子醒来前就先累倒了,你去偏殿睡一会儿,这儿我来看着。”瞧着她憔悴的容颜,玄烨的心痛极了。 洛敏哪里睡得着,她恨不得时刻守着她的孩子!况且…… “还是由我来看着吧,你还要理政,这段日子,一定落下不少政务……” “别说了,听话,快去睡一会儿,咱们轮流来。” 两个人同样固执,最后还是洛敏心软,妥协了。直到半夜里,公主才醒过来,期间各宫都派了人来探视,也有几宫主位亲自到访,但都被玄烨赶走了,一是怕病原传染,二也担心公主的病情招致人心惴惴。 兜兜转转又过了一天,公主的病情一直没有得到好转,因是急性痘疹,发病十分迅速,才两天,公主脸上、身上以及四肢的红色斑疹已转为丘疹,又过了一天,丘疹变为疱疹,且有溃脓现象。 玄烨对于天花最为清楚,只要熬过这一关,等到脓疱疹干缩结成厚痂,便能够痊愈,度过生死一劫! * “水……”一声干哑的呼唤,把倒睡在寝宫各处的宫人全都惊醒了,洛敏就睡在果儿边上,这会儿已经半夜,寝宫里却是灯火通明。 洛敏见到果儿醒来,高兴地把她抱进怀里,果儿还在喊:“额娘,我要喝水……” 洛敏忙拿了水壶来,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烧已经退下去了,她松了一口气,又忙问她:“饿不饿?额娘叫人给你弄点吃的来,好么?” 果儿拉住她,手上没什么力气,却固执地问:“额娘,四哥哥把小蝴蝶抓来了么?” 洛敏垂下眼睑,这事儿她跟玄烨提过,可四阿哥之前在无逸斋犯了事,受罚之后便一直闷在书斋,没有人偷闲去通知,何况玄烨也不想多此一举,便没人在意。这会儿听果儿再问起,她倒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额娘?四哥哥是不是忘了?” “不是,四阿哥这几日忙着读书,没有工夫帮你抓小蝴蝶,等你病好了,额娘帮你去抓好不好?” “怎么了?抓什么?”玄烨在①38看書网,听人禀报说是公主醒了,即刻放下书跑了过来。 “汗阿玛!我要四哥哥抓的小蝴蝶!”果儿一见到玄烨,便抬起头,撅起小嘴,声音还十分虚弱。 玄烨恍然“哦”了一声,坐下来将她揽到身边,帮她把了把脉,松了一口气后说:“好,汗阿玛明儿个就去问你四哥蝴蝶抓了没有,畅春园里蝴蝶多,汗阿玛让他去那儿抓了。” “真的么?” “嗯,明天果儿就能看到好多蝴蝶,汗阿玛这儿有透明的玻璃罐,咱们把蝴蝶装罐子里,慢慢欣赏,好么?” 原以为小丫头会高兴得欢呼,谁知她撅起了小嘴,摇头说:“不要装罐子,会憋坏的……我要把蝴蝶放进慈宁宫的花园,这样乌库妈妈就不会孤单了。”她本来想叫四阿哥抓了后花园的蝴蝶放进慈宁宫的,慈宁宫没了太皇太后,花园里的草木似乎也没了生气,蔫蔫的,看了叫人不忍落泪。 知道了果儿的心思,两个人的眼睛全都红了。 玄烨抱紧了果儿,说:“果儿常去慈宁宫么?” “嗯,皇额娘常带着果儿去,去看花,去锄草……汗阿玛,乌库妈妈真的不回来了么?她不要果儿和若儿姐姐了么?”小丫头天真地问他。 玄烨点点头,说:“不回来了,可她老人家不会不要你们,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是科尔沁的大草原么?”她曾听乌库妈妈说过,也唱过那边的歌。 玄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她老人家回到了科尔沁大草原,那儿有碧蓝纯净的天,下面是成群结队的牛羊,淳朴可爱的牧民放着牛羊……” 小丫头听着,一脸向往:“那果儿也能去么?宣娘娘也常跟果儿说起科尔沁大草原,果儿长大了也能去么?” 闻言,洛敏与玄烨俱是一愣,玄烨看向洛敏,洛敏点点头,玄烨对果儿说:“若果儿喜欢,无论想去哪儿,汗阿玛都会送果儿去。” 无论哪儿,只要能让她得到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主也长大了啊~~ ------------ 113章 果儿是幸运的,她躲过了天花灾难,熬了过去。病愈脱痂的那一日,四阿哥已经恢复如初,好似从来没有受过责罚,并在骑射回来时,抓了许多漂亮的蝴蝶祝福他的小妹妹。 果儿欣喜若狂,一如六岁女童,才用好晚膳,便拉着她四哥的手,一路狂奔慈宁花园,放飞蝶儿,令沉寂数月的慈宁宫重放异彩! 看着果儿与四阿哥如此要好,洛敏心头再次欣慰了。不过,后宫每日的繁琐与纠结,又使她忧心阵阵。 这日晚膳时,敬事房的人还是来了翊坤宫传话,宣召宜主子月升之时进乾清宫。晚膳后,洛敏照例沐浴更衣,小霞为洛敏上晚妆,拿了两面镜子前后照着,气色看上去较前几日好上许多,消瘦的脸庞因妆容修饰略显丰腴,可仔细一看,她还是瘦了不少。 她正想着心事,没仔细瞧镜子,小霞也不多问,只叹气瞅了她一眼,又继续为她篦头,待一切就绪,她便起身走出寝宫,坐上肩舆,由四名太监抬着送往乾清宫。 常年如此,这一切都太过熟悉,她闭着双眼,单手撑着额头沉思,摇摇晃晃,忽然头晕得厉害,偏在这时候,晚风吹来一阵窃窃私语: “她还真当自个儿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肚子争气!” “争气又有什么用,自她生下十四阿哥,皇上都不曾去瞧过她……” “哼,不过就是个包衣出身,竟也能升上妃位,皇上究竟想的什么?” “我怎知道,大抵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人,又有几分仁孝皇后的神采……” “哎!说到底,仁孝皇后过世这么多年,皇上仍旧不曾忘怀,如今咱们又算什么!一个德妃,一个宜贵妃……听说皇上今儿个又召了宜贵妃侍寝,你说这皇上怎就不想想后宫其他姐妹,光是挑着两个旧人到底什么心思!” “还不是咱们皇上长情……难道你不曾听说,那宜贵妃与德妃的言谈举止,颇与仁孝皇后相似么?” “咦?听你这一说,我倒觉着德妃与宜贵妃走起路来,确有几分俏似,只是我进宫时日尚浅,更无缘得见故皇后,更不知故皇后她……哎呀!如此一来,那她们岂不都是……” “呵呵,想来皇上正是这般心思,如今张狂又有何用,还不都是他人的影子!” …… 四名太监抬着肩舆慢悠悠地走在西一长街上,背后议论着什么他们听到了却要装作没听到,继续默默朝南行进,洛敏从头至尾闭着双眼,过了隆福门,耳朵却一直嗡嗡响个不停。 在宫里如此放肆说话的,是两个不懂规矩的贵人,去年新晋的秀女,来翊坤宫参见过她,这一年似乎与长春宫的温贵妃走得颇近,照这走势,她们该是刚从长春宫出来。 洛敏一路默默听在耳里,由着声音越来越远,也没吩咐太监们停下,或以贵妃身份斥责妃位以下妃嫔,只在心里一阵失笑。 她没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她们身后跟着出来的,正是被议论着的德妃,她铁青着一张脸,冷汗顺着背沟流,却也没上去大声斥责,她只是满心凄楚,缓缓地、悄悄地往回走,出螽斯门折向北,那是寂静的西二长街。两旁宫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星空,重重殿阙、层层宫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宫墙之下,只有一道道金黄琉璃瓦屋脊、高耸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欲飞的压角兽,求救似的浮出墙头,看着世间。 她和宫女雨妞儿两人的脚步声空寂地回响在宫墙间,一直走到最北,也不曾见到一个人影。 要不是听到方才那番话,她还能跟以前从宁寿宫出来那样,从启祥门过永寿宫,穿过月华门、日精门到东一长街,再向北折东,从东二长街向北回到自己的永和宫。 皇上召了宜贵妃侍寝,偏又撞上从长春宫出来的宁贵人和布贵人在背后议论自己,那些压在心底许多年的酸楚,一下子就藏不住了。 她气愤地往回走,哪怕要绕远路,也不愿在人前受辱!一路爬到妃位又如何!多年产子又如何!皇上何曾待她真心!她们说得一点没错,她们只不过是替身,而她正是一颗受人摆布的棋子…… 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宫后苑。德妃走得很累,天虽暗了,气温却没完全降下来,她很热,鬓发都被汗水湿透了。乍一进这座松柏如盖的后花园,阴凉的风顿时使她打了个寒噤。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春亭。皇上很喜欢那座亭子,几乎一有空就去那儿坐坐。那一年皇后还是懿妃,郭络罗氏才进宫,她刚到懿妃身边侍候,一日陪着懿妃遛弯到了那里,遇见了皇上,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未曾抬头,可是与懿妃说的每一句话,全都不经意间钻进她的耳孔,久久不散。 不知是否念想过重,抑或是她掩藏不够,长久时间下来,倒也叫人挖掘了心思,懿妃教了她很多,又把她拨去了御前。 起初,皇上的心思从不在她身上,她也只负责倒茶送水。直到那一晚,皇上看书到了二鼓更漏,轮到她坐夜,每隔半个时辰便要进书房剪烛芯,她小心谨慎,轻声慢步,生怕打扰了他。 正当她剪完烛芯要告退时,坐在书桌旁默声不语的他竟开口喊住了她,她慢慢回过神,恭敬地低着头,等着吩咐,可是沉默了许久,除了烛火“哔剥”之音,便只剩两人一高一低的呼吸。 她几乎是屏着气,等候这声回应。她最终得到了回应,在隔日上午,他照例御门听政,她留在乾清宫继续当差,在偌大空寂的金殿中,御前大总管,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梁九功,他带着皇上的口谕,命她下跪接旨。 梁总管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响彻整座宫殿,听完,她浑身僵硬着,险些忘了领旨,忘了叩谢皇恩。 在梁总管的再三提点下,她才醒过神,磕头领旨谢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身份――常在位份。 那日起,她不再是御前女官,而是位列常在,荣升小主儿,居于后宫,成为他众嫔妃之一。尽管如此,她的出身始终无法改变,面对后宫的冷嘲热讽,她都以沉默对待,隐忍度日。 总算皇上念及旧情,看中她的温厚老实,才不至于留下一盘残局,更没有满盘落索,只要一天拥有故皇后的影子,一天受到今皇后的依靠,她便不会失去希望…… 可是她的希望向来都很渺茫,得宠也犹如失宠,即便育有多子,却不及其他皇子受尽宠爱,更没能真正挽回她真正想要的。他的后宫看似美满,却如风云变幻莫测,他儿女成群,却唯独宠爱太子以及郭络罗氏的子女。 一样是替身,为何命运如此不同?就因为她的出身? 一声猫叫,打断了德妃的胡思乱想,也正是这一声猫叫,令她心神一颤……她忽然加快了脚步,额上的冷汗流得更厉害了。宫人雨妞儿急急跟上,跟着她一直往东,忽然折向北,而不是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或东二长街回宫。 见她毅然转身向北,雨妞儿惊慌地喊了一声:“主子!” 德妃像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雨妞儿紧跑两步,举着羊角宫灯,拦跪在德妃面前,哀求似的劝喊道:“主子,这儿是阿哥所,按规矩,您不能私下……” “我知道!”德妃细眉一竖,一改常态,瞪起眼睛怒喝道。 不是第一回苦尝思念的寂寞感,皇宫里的规矩她也时刻牢记着,正月里,她在多重压力下诞下一名小皇子,和以前一样,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预备好的乳母手中,养在乾东五所。她只在孩子满月时见过他一面,此后四个多月,再也没有见过。 她想念她的孩子,比当年生下四阿哥时,还要想念!几乎是凭着直觉,奋不顾身地冲到这里,可是这会儿宫门已经落锁,即便横冲直撞,她也进不去。 德妃苦楚一笑,虽然进不去,她还是想在这里站一会儿……雨妞儿瞧她放弃了进去的念头,松了一口气,又低下了头,没有命令,不敢私自起身。 至夜,九重宫阙更加阴森可怖,一阵凉风吹过,吹落了挂在德妃脸上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咬紧牙关,转身匆匆忙忙,逃也似的离开了乾东五所,从东二长街一路往南,回她的永和宫。 才跨进寝殿的门槛,她便瘫倒了,带着无限酸楚的血泪以及不堪询问的委屈,陷入漫漫长夜…… * 此时的乾清宫亦是一片寂静。玄烨专心批本,洛敏则静悄悄地在棚架上刺绣。这段日子,但凡洛敏进乾清宫,他们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只是平日她刺绣十分专心,轮到今天做最后的收尾,却频频出神,几次扎到手指。因她闷不吭声,同样专心批本的玄烨并未察觉异样,只在看完后,想看看她绣得如何时,才意识到。 玄烨几步冲了过来,捉住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般不小心?”说着,把她的食指含进了嘴里,吮了一口,又能拿她的绢巾仔细包裹住,扎了一个蝴蝶结。 洛敏一直沉默着,玄烨愈发奇怪道:“在想什么?” 这回她没打算无视问题,而是抬起头,选择正视他,她极度认真地问:“玄烨……你对仁孝皇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玄烨没想到她会在多年后问他这个问题,他愣了愣,忽然严肃地盯着她:“你可曾怀疑过我?” “我……”洛敏张了张嘴,视线又移向别处,她曾有一瞬间的怀疑,生怕自己不在的那几年,他会被赫舍里皇后的深情感化,毕竟受到了历史的影响…… 正在沉思间,手上忽然一紧,他正紧紧握着她,并说:“她是皇后,是老祖宗亲点的索尼家的格格,她,以及他们全家所做的,我只能以感激的心情投以回报……”他凝视着她的双眼,没有一丝闪烁:“你走后,他是我唯一的知心人,只有对着她,我才能感受到你还在我身边……我知道这样对她很残忍,可我不想对你残忍,我的心,好像掰成了许多份,可完整的经络,每一处神经,每一滴流淌的血液,每一天脑海的思念……全都属于你。你若不信,大可将我的身躯剖开,取我血肉,看看它们是不是热的,是不是血红的,是不是都刻着你的名字……” 他的话虽然夸大,却是句句出自真心,她固然感动,却还是忍不住确认一遍:“立太子,除了安邦定国,可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她?” 玄烨没有否认,他说:“终究是我欠她太多,无论是感情,还是利益,她付出太多,牺牲更多,太子,我只能以此作为补偿,作为赎罪!”言罢,玄烨沉重地闭了闭眼。 “那德妃……为何你会对她爱顾有加?”洛敏又问。 玄烨眉头深锁,看得她心底一颤,旋即见他背转过身,心又猛地一抽,果然,他对她是不一样的么? “你该知道她出自谁的宫中,也该知道谁在下这盘棋,又是谁安排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在我身边,我不说破,一方面是出于私心,另一方面也为了权衡各方利益。她很会做人,学得也很像,就跟当年的赫舍里一样,可她们毕竟不是你,敏敏。” 玄烨一语道破天机,洛敏惊诧之余,回头细想,又想起了老祖宗临终前的那番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觉得真相太过残酷,在这宫闱之中,朝廷之上,他的婚姻始终是被动的,是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的。 洛敏一阵心痛,一阵愧疚,一阵说不出的苦楚,是不是太过在乎,才会如此忧心忡忡,以至于忘了当初的誓言,存了那一丝薄如蝉翼的疑虑? 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心贴着彼此,她哽咽道:“玄烨,原谅我,我好累,想有一刻的松懈,可是这种‘松懈’太可怕,可怕到……竟让我以为你……” 玄烨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臂,扣进自己的胸膛,起伏的心跳贯穿彼此,断断续续二十七年,一刻不停。 即使一天天老去,也要为彼此跳到寿终就寝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可能贴上“尾声”,大结局再放两个不同的,大家意下如何? 顺便提一句,我文里所写的故宫地理位置或名称和现在的故宫有所出入,因为历经百年,很多建筑群都大规模地发生变化了,孝惠章皇后在康熙二十八年前居住的宁寿宫和后来康熙二十八年建成的东面的宁寿宫不是同一个建筑群,皇太后现在居住的是宁寿旧宫,就是原来的慈仁宫,其实在康熙二十一年就已更名为“宁寿宫”,之前有段日子还用过“寿昌宫”这个宫名,由于变更太频繁,不在文里具体提及,同时为了偷懒,就一直用慈仁宫,直到康熙二十五年更名(这也是我篡改的),具体实录里都有记载,一时说不清……康熙二十八年建成东边的宁寿宫区后,太后就搬了过去(可能跟孝庄过世,不忍过慈宁宫去宁寿宫有关,因为从启祥门过去稍微有点绕,启祥门是启祥宫前一道门,启祥宫就是现在地图上看到的太极殿),原来的宁寿旧宫又改名咸安宫,就是后来两废太子幽禁的地方,乾隆十六年改为“寿安宫”,沿用至今。 乾东五所就是现在故宫地图上的北五所,分五个建筑群,分别为一所、二所、三所、四所、五所。我文里还提到过乾西五所,就是与之相对的故宫最北,靠御花园西面那一带,现在是漱芳斋、重华宫、建福宫等等建筑,都是乾隆继位后将一所、二所、三所、四所、五所改建的,乾隆之前都是皇子居住的地方,后来就有点变了意味。 ------------ 114章 那一夜后,洛敏藏在心底的顾虑彻底消失了。也在那一夜后,玄烨经过皇后的提点,去了乾东五所看望年幼的十四阿哥,却没开恩让德妃有幸见上她的孩子一面,只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每月朔望,准许皇子与生母见上一面。 因太皇太后过世,康熙二十七年的这一整年,所有庆祝活动全部取消,仲秋这一日玄烨没有设宴,皇子、皇女们也未能集体出现,但是他们得以去各宫向他们的母亲请安。 就在这一日,保姆抱了七个月大的十四阿哥去永和宫,德妃看到她又白又胖的孩子时,欣喜落泪,站在孩子面前,声音颤抖不已,低低喊着“孩儿,孩儿,我的孩儿”反反复复这一句话。因是佳节,小阿哥换上了绣龙的黄色锦缎小袍,头上的胎毛浓密,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 许是受到血肉上的感应,小阿哥黑亮亮的眼珠一直盯着德妃,随后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咧开长了一颗牙的小嘴,咯咯笑了。德妃再也忍不住,猛地从保姆手中夺走自己的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的亲吻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这些年,她的精力一点点被剥去,强撑着保留最后的力气来守护这个孩子。当年生下四阿哥,是她头一回尝到做母亲的滋味,十分苦涩,与民间的骨肉亲情完全不同,是这里的宫规,阻断了她和她的大儿子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后来,她又生下了六阿哥,她的第二个儿子,原以为能够挽回一点骨肉缘分,可惜那孩子命苦,没能活到成年。她的伤心,并没有挽回那个男人的心,只是令她愈发憔悴。 直到怀上这个孩子,她才又有了一些盼头,过去的一切全如一场春梦,已经消失了,如今留下的,只是那个小皇子,才七个多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宫墙内,那小小的婴孩,几乎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德妃抱着这团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深切地感受到什么是“血肉相连”。她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她的心全被幸福和甜蜜层层包围,而当一声半模糊半清楚的发音传进她耳朵时,她更是欣喜若狂,泪珠“扑簌簌”往下掉,落在孩子的锦缎小袍上。 她的孩子会说话了,会喊她“额娘”了,她从没有教过他,意外过后,询问下来,才知是乳娘教的,对着他生母的画像教的。 这一天,无疑是她进宫以来,最最幸福美满的一天!可是时光短暂,当孩子重新被抱走时,她又忍不住一路追出去,身后跟着宫人,再次拦住了她,她只能听着孩子的哭声一点点远去,心犹如被鞭子一记又一记地抽打着,痛苦极了。 她紧紧拽着胸前的衣襟,用力闭上眼睛,狠狠咬牙,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仰起头,望着碧蓝的天空,两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滚落至下巴,滴到石板地上,与之融为一体。 在这座森严威慑的紫禁城内,她已流过太多眼泪,下半辈子,她再也不想活得这么累……也许,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更加坚强、勇敢,主动面对一切危难,掌控自己、别人、所有人的命运! 中秋团圆,六宫各处,皆有美满。午后的北花园中,孩子们嬉笑追逐,洛敏与玄烨站在亭中,听着孩子们的笑声,看着孩子们的身影,紧紧靠在一起。 失去了太皇太后,他们还有皇太后疼爱,有彼此相爱,有对一群同样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小辈的关爱。 康熙二十七年是缺憾最大的一年,是沉重的一年,但也是圆满的开始,是愉悦的前兆,他们只需要时间的治愈,在等待中恢复。 挥别沉痛,迎来普天同庆,康熙二十八年的春天,玄烨再次启銮南巡,阔别五年,江南好景依旧,只是旧景不再。 玄烨临阅河工,河道总督再不是五年前的靳辅,而由闽浙总督王新命代之。去年正月,玄烨除却为皇祖母的丧事而伤心欲绝,更为朝廷大事烦心不已。 监察御史郭琇的两道上疏,改变了两个人今后的命运。一道上疏弹劾靳辅治河无绩,一道弹劾相国明珠结党营私、独揽朝政。 玄烨听取各方陈述,却无力做出乾断,他将靳辅的案子交给九卿会议裁决,最终罢免了靳辅。至于明珠,在接到郭琇的弹劾密折时,他仰天一阵嗟叹,不久便任命郭琇为左都御史,在明珠五十三岁的寿宴上,默认他携带一份特殊的“礼单”,上门祝寿。 明珠在接到这份“礼单”后,热闹非凡的明珠府一瞬间被沉重笼罩,当日的寿星褪去了喜气神色,惨白着一张脸,双手垂下,瘫倒在了冰凉的石地上。 想他在庙堂之上叱咤风云大半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终究是气焰过盛,疏于防范,一道弹劾奏章,就将他打入无尽地狱,大半生的“丰功伟绩”也毁于一旦。 皇上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那是因为英明神武的皇上对他早有防范,只是没有证据,如今东风吹来,将他一网打尽! 郭琇奏疏皇帝时,列了明珠十一条大罪状,皇帝看过后,又在心里多加了一条,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五年前,他南巡至江宁,站在明故宫的城墙上,那两只高飞的白鸽并非野禽,而是家养,受过特别训练,吃的并不是普通饲料,他曾派人秘密彻查饲料来源,又安插眼线于重臣府中,兜兜转转,线索最终落到了明珠府上。 抽丝剥茧,细细整理来龙去脉,玄烨恍然大悟: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排陷异己,明珠凭借他这个皇帝的信任,势焰熏灼,辉赫万里,更因他的亲人身在后宫,便有意唆使大阿哥夺嫡,光这一条,就已经罪无可恕! 幸得大阿哥与惠妃明白事理,即便有可能参与其中,但经悬崖勒马,总算没能酿成大错,玄烨对此并未追究责任。可是,即便明珠曾功勋显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玄烨不忍心诛杀功臣,唯有将其罢官,拆其党派,抄他家财。 明珠倒了,他的大儿子纳兰容若于康熙二十四年病逝了,当年那帮反清贼匪,也在明珠的供词中,找到了……幽禁明珠的后两天,京师的西四牌楼下,又多了一缕亡魂。 这一切,洛敏浑然不知,相关的文件及奏折,玄烨全都毁了,任何对她不利之事、之人,全都消失了,没人再会提及。 旧人去,新人来,总算还有几件喜事,能让人笑着走过这一年。这次车驾到江宁,仍旧是曹寅亲自接驾,他一如既往尽心尽力为皇上办差,五年不见,他好像也老了。 五年后的重逢,玄烨和曹寅,两个人都忍不住在众人面前流下了男儿的热泪。玄烨毅然决然地选择驻跸织造府,曹寅已在明珠倒台后官复原职,续任江宁织造臣。 玄烨在江宁城待到二月月底才启銮回京,他原本只打算逗留三日,不想城中百姓挽留圣驾,他感动之下,便多留了两日。 第二次来到江南,更见江南富庶,百姓生活安定,他心甚慰,只是仍然不能放松和无法满足,如今国事虽然平稳,罗刹国也已同意签署边疆协定,可他还远远当不成太平皇帝,他走了大半生的曲折道路,前面的路还很长,不一定一帆风顺。 噶尔丹还在北疆叫嚣肆虐,一双狼眼时刻盯着大清的辽阔疆土,是朝廷面临的又一大威胁,使他日夜忧虑;而西藏,大清的一部分领土,其内部矛盾复杂,需要他派兵前去安抚。 他的大业还没有完成,天下还没有完全安定,他相信在这泱泱大国,仍有许多民怨隐藏着,康熙盛世还没有真正到来,他要做的还有很多,他没有成吉思汗那样庞大的野心,他只想安邦定国,让百姓安居乐业,人人丰衣足食,这才是他想要的帝国,一个没有杀戮的大清国! 不过,他做了大一统的皇帝,就要做万民的典范,他不能允许自己留下一点诟病给后世人批评,无论前朝,还是后宫;无论修身,还是齐家,为了平天下,他不能过分溺爱他的爱人,不能成为只沉迷美色的昏君,不能带给她一丁点的“历史罪责”……有时候,他不得不对不起她,不得不在无形之中伤害她…… 有时候,他需要她的体谅;有时候,她的体谅会令他胸口窒闷。如此,他便对她更加感念,此生此生,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将永远珍惜,永远疼爱,永远守护…… 他的大业与她一同开创,他要像历代有名的英主,文治武功横绝一代,而她便如同历代贤后…… 从江南回宫的六个月后,宫里宫外又发生了两件不幸大事:三月里,功勋卓绝的安亲王岳乐病故;七月里,皇后突发疾病,不幸崩逝。 又一次失去亲人,而且是连续两人,玄烨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许是打击太多,他的心已几近麻木,至八月,他又如往初一般上朝听政。 久而久之,悲凉散去,文武大臣又将议政重心移到“立后”之事上。他曾立三后,三位皇后皆不幸丧生,究竟是她们福气不够,还是他命中克妻,老天爷竟如此残忍,将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带走…… 玄烨害怕了,害怕下一个被带走的人会是……玄烨痛定思痛,最终下旨永不立后!虽然不再立后,在玄烨的心目中,早已有了一位称心如意的好皇后,他不能明着将她册封,但是这道“册封圣旨”会永远为她保留。 也许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后继之人将遵照他的意旨,给她早该拥有的殊荣。她曾说过要与他同生共死,他也说过他们要一起活到万岁,可如今,他想让她活得更久些,多享儿孙之乐,如同当年的太皇太后;多看看孩子们如何治理祖宗打下的江山,就像老祖宗辅佐他成为一代英主那样。待国富兵强,天下不再动乱,他便会来接她,他们不喝孟婆汤,不在冰冷的地宫里永远躺下去……他希望她能带着他的灵魂,试着寻找去到她那个世界的遥远路途。 下个一生,下下个一生……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要守候着彼此…… 也许他不会再做她的佛爷,而是像法国传教士白晋他们说的那样,做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守着自己最爱的人,恪守戒律,像爱自己一样爱着她。 到那时,他只会成一次亲,和她,像爱自己一样爱着自己的妻子,因为她就是他的肋骨…… 【终】 作者有话要说:后 记 这是结局,也不是结局。要写的实在太多,只怕遥遥无期,历经数月,可能一直在平淡中过日子,可是不知怎么就是十分享受,也许是因为我终于能够把千古一帝写进这篇故事里了吧。 写康熙的人很多,写清穿的人也很多,过去看了很多纪录片,上了很多历史课,但是要把这段故事,这个人物,这个时代以小说作为体裁写下来,还是十分困难的。可是这是纵横中国历史,我唯一景仰的帝王,我想“不自量力”地把他写活,算是一种夙愿吧。 我知道,一旦开了这个题目,就要用心完成,只是康熙这一生实在太长,这一个人就代表了一个时代,而在这个时代周围,更有许多助他完成伟业的参与者,无论是他的左右臂膀,还是他的敌人,全都是不可或缺的,当然,荣耀的背后总是孤独的,何况他站在荣耀的顶端,高处不胜寒,于是就要塑造一个能够融化他强硬的一颗心的柔情女性形象,陪伴他一路成长,走到顶峰,直到生命尽头。 感情线伴随着历史走向,逐渐成熟,不需要过多的跌宕起伏,能共同经历生老病死、共同分享喜怒哀乐,或许就是我要表达的人生中,一种平淡又不平凡的幸福。 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这个时代的历史,我认为,既然存在,就该有它的合理和价值。和许多创作者一样,当着手一件事,必然要不计后果地干下去。就当自己给自己设计一套课题,拿着这个题目,列出大纲,广泛搜集资料,整理资料,再一步一步,用心创作出来。 我很享受翻阅或查阅资料的过程,因为随着不断地收集、整理、阅读、研究史料,会越来越感到这题材的强大吸引力,也越来越意识到,如果没有宏大的规模,就难以去表现它。 当然,我不是一个历史学者,只是对中国古代历史感兴趣、略懂皮毛而已,我只是一个喜欢写作的凡人。 创作的道路是曲折的,写作的道路是漫长的,幸好我有勇气和耐心能够坚持到现在,也很感动读者朋友们能够在这枯燥而又漫长的追文岁月中陪着我一天天度过。 也许大家觉得历史很乏味,文中的史料大家知道的或者不感兴趣的也许会一眼扫过,这不成问题,因为原则上这就是一篇偏言情向的网文,只是披着历史的外衣在外面招摇撞骗,我也只是个历史爱好者,闲暇的时候翻翻历史书、历史人物传记……只要自己开心,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啊,啰嗦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说一句,康熙的一生真的很长,他和洛敏的感情能够走到康熙二十八年已经完全稳定了,可说是看尽了人生百态,接下来的无非就是一些党派纠纷,没必要再赘述了。但最后还是会续上两篇番外,告诉大家结局的结局,而不是虎头蛇尾地留下遗憾。无论结局是否令人满意,我想我要表达的已经全都表达完毕了,至少康熙这一代是写完了。如果哪一天,我还坚持着我的兴趣,还坚持着对明末清初的历史感兴趣,或许我会写一个前传(还是一个公主),而且会仍然十分努力地写下去! 最后,依旧感谢各位的陪伴和支持!每一个作者,除了要爱他们的作品,或是作品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更爱可爱的读者朋友们,就如同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我们需要别人的认同,也虚心接受每一句诚实地批评与赞美! 文,如命也;你,亦如命也。你我茫茫文海之中相聚于此,何有憾焉!但愿此文结,而你我不会缘尽于此。 ------------ 115章 康熙五十二年三月十八,风日晴和,今天是玄烨的万寿节,过了今天,他就六十岁了。他留了一小撮山羊胡须,和长长的辫子一样,染上了银霜。 他老了,却不寂寞,何况今年六十华诞,他要过一个旷古烁今、最为盛大又不平凡的寿辰! 一整个三月,都是吉庆的日子,他宴请了千名来自五湖四海的为自己祝寿的同龄老人,共聚畅春园,共饮佳酿,共谈心事,共同坐看四海宁静、天下富足! 这些年,他平定三藩、统一台湾、治河南巡、三次亲征、捍卫北疆、进兵安藏,终于,他创造了一个波澜壮阔、天下太平的辉煌时代! 而在这条充满荆棘的漫长道路上,有个人一直陪伴着他,不离不弃。 三月十八这天一大早,洛敏亲自为他梳满头银丝,穿上礼服。当他站在她面前,俨然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花甲老人,可他是个快乐的老人,神采依旧年轻。 洛敏也老了,但是风韵犹存,这些年生活安逸,儿女不曾令她操心,到了晚年,竟也发福了。 他们对望一眼,眼里充满笑意与幸福,洛敏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他的着装再三审视,确认无误后,才催着他离开寝宫。 这一日,又是他忙碌的一天,可即便再累,他也不遗余力地、欢欣鼓舞地祭庙,给太皇太后上香,然后乘着銮驾,去往畅春园。 为庆祝活动搭置的彩棚,从西直门一路延伸到畅春园,长达二十里,热闹非凡。更引人注目的是:玄烨布告天下耆老,凡年过六十五岁的老者,官民不论,均可按时赶到京师参加畅春园的聚宴。 这是他第一次举办如此隆重、排场庞大的万寿庆典,不仅令同宴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皇子皇孙以及宗室子孙出席为老人们执爵敬酒、分发食品,他本人亦是亲自与八十岁以上的老者饮酒慰问,以示恩宠。 古往今来,如此盛宴还是第一次,玄烨高兴之余,在席间亲提一首诗,名为《千叟宴》,从此以后,这场空前盛大、与民同乐、尊老爱幼的宴会便名为“千叟宴”,其盛况一时成为佳话。 在这天宴会结束时,玄烨因酣畅而微醺,竟在千名老臣面前,宣布退位,并将皇位禅让于当了三十八年太子的胤礽。 当听到圣上旨意,众人哗然,纷纷下跪恳请圣上三思,却又不敢直言圣上可能是酒后胡言。 玄烨虽然老了,也有些醉了,可是他的心十分清楚,当了五十二年的皇帝,大清的江山已经稳定太平,足以令他放心把这一切交给他的儿子,而他太累了,只想在这之后作为太上皇,与自己心爱的人一同安享晚年,醉心田园。 他在畅春园中开辟了几亩田地,耕耘收获,将去年收割的稻米留存至今,又将新春收成的时令蔬菜命御厨烹饪,摆在宴席间,瞧见他们吃着自己亲手种的蔬菜稻米,玄烨满足而幸福。 玄烨依旧是固执的,不顾老臣们再三劝阻,他们不是不爱戴太子,他们只是舍不得他们的康熙皇帝。 最终,他们不再扬言反对,一个个老泪纵横,抹泪遵照圣意,命他们的后辈忠心侍奉即将继承大统的新帝。 一个月后,依旧是风和日丽的天,生春盎然,扫尽一切阴霾。黎明时分,诸王贝勒、文武百官全都身穿朝服等候着。五鼓,銮仪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陈设法驾卤簿,千余人组成的仪仗队伍,从太和殿直排出□;乐部率和声署陈设编钟玉磬等大型乐器;仪制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贺表进殿内,陈设在左楹表案上;内阁中书奉笔砚陈设在右楹案上。 天亮了,鸿胪寺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门、引三品以下官员入左右掖门,东班由昭德门、西班由贞度门同进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级就位。礼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门奏请御殿。午门上的钟鼓敲响了。巨大而洪亮的声音在九州大地上振荡着,向四方辽阔土地远远传送,宣布着紫禁城的新皇帝即将登基了。 中和韶乐声中,礼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为前导,领侍卫内大臣二人率豹尾班持枪侍卫十人、佩刀侍卫十人后扈,簇拥出一位身着十二章龙袍、头戴缎台豹尾三重冠皇帽的新皇帝。 那是康熙十四年便册立为皇太子的二阿哥胤礽,他做了三十八年的太子,如今也已是为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此时此刻,他从容地、庄严地迈着步子,朝靴在龙袍下闪动,慢慢走进太和殿,一步步登上皇帝的宝座。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双脚跟在阶上,表情十分严肃、郑重,看不出喜悦,一脸平静。 太和殿前白玉石阶下三鸣响鞭,午门钟鼓再次鸣动。王公百官的朝贺正式开始了…… 皇太子胤礽克成大统,即皇帝位,改元景泰。 是年,景泰皇帝加生母“仁孝皇后”谥号:仁孝恭肃正惠安和俪天襄圣皇后;尊养母宜太贵妃为母后皇太后、仁宪太后为太皇太后;封嫡妻瓜尔佳氏为皇后,加恩中外。 皇父自孝懿皇后过世后,不再立后,但他知道皇父心中一直属意谁做皇后,他素来视宜太贵妃为亲生母亲,在他即位后,自然遵从他皇父的心愿,尊她为母后皇太后,同时代表先帝在世时皇后之尊。 如此一来,玄烨再没有顾虑,他自己作为太上皇,带着现今的皇太后,一同居住在那所为她所建的江南园林中。 * 这日太后圣寿节,洛敏本想不铺张,只和玄烨两个人像寻常一样过日子,谁知玄烨和新皇帝串谋起来,午后在畅春园为她摆了一场寿宴,宴请的人不多,都是一些皇子皇孙、公主格格以及亲王福晋、朝廷命妇,还有她的儿媳妇们。 玄烨知道她素来疼爱小辈,所以只宴请了女眷,并让他们带来了儿女,让她弄孙为乐,享受大家庭的温暖。 洛敏有些无奈,但也确实高兴,尤其是看着自己的儿女,儿女们的儿女一个个平安长大,幸福得无以复加。 唯一令她遗憾的,她仅有的女儿不在她的身边。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也同样思念着去了远方的果儿。 康熙三十九年,果儿十八岁,玄烨册封为和硕温宪公主,下嫁孝懿皇后侄子舜安颜。儿时的梦想终究没有实现,她长大了,舍不得阿玛额娘,也舍不得她在康熙三十六年于热河避暑时遇到这位佟家的子孙,自遇见他起,她便决定一生留在京师。 三年后,她嫁到了如意郎君,可惜天妒红颜,成婚仅两年,这位美丽善良的公主便香消玉殒了,年仅二十。 果儿刚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洛敏痛不欲生,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直到一年后,洛洛带着她的孩子进宫,洛敏才从悲痛中走出来。 年复一年,轮回周转,有人离去,有人到来,这就是生活。 今天她寿辰,却也不是她的寿辰,确切来说,这是郭络罗氏的诞生日,她只是以她的身份举办一场寿宴,玄烨之所以为她铺张浪费,只是想在这样的日子让她享受安乐,他不介意每天都是她的生辰。 寿宴上,洛敏一直靠着宝座,笑看孩子们饮宴嬉闹,席中还有寡居的几位公主,其中一位是顺治帝的养女。 康熙四十九年,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唯一的儿子罗卜藏衮布继承了达尔汉王的爵位。随着罗卜藏衮布进京朝贺玄烨万寿,年过六旬的端敏公主也回京了,在京师住了数月。 洛敏同情她的遭遇,曾修书一封送至科尔沁慰问,公主被那熟悉的字迹震惊到了,当即便回书一封,一来一往,多年的困惑终在那一年全数解开。 公主依旧孤冷高傲,一个人默默坐在席间,偶尔饮一小杯玉泉酒,吃些小菜,谁都不愿理睬;与之相比,洛敏则慈颜善目地笑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有一瞬间,她和公主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公主微微一愣,眼神也暖了几分,或许,只有两个经历相同的人,才能感受彼此的心情冷暖,洛敏和公主之间,仍是存在着牵绊的。 一场家宴,从头至尾,洛敏都是精神奕奕,笑口常开,直到申时初,太阳逐渐偏西,宴席散了,洛敏也乏了,眯着眼,倒是看不大清她们的笑容了。 皇后扶着她进了澹宁居歇息,她却留了皇后坐下来待茶。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轻时不怎么饮酒的她,老来倒也糊涂到贪杯了,微醺的一双面颊,看上去格外神采飞扬,说她五十又三,初看也只不过四十出头。一如既往,她的表情总是那么端庄、和蔼,像极了当年的孝庄皇太后。 她对待每一个小辈都犹如自己的子女,这会儿对着皇后,更是宠爱有加,因为那是她为胤礽亲点的皇后。当年太子到了适婚的年龄,玄烨琢磨着该给他指婚,洛敏不愿太子步上玄烨的后尘,便千方百计找来合适的女子任胤礽挑选。 选太子嫡福晋的时候,胤礽并不在场,似乎早就不在乎了,说是全由她来安排。可她知道,这些年来,那孩子一直没忘记他的表姐。 洛敏无声叹气,只好尽可能地为他挑选一个令他满意,对方又是真心实意待胤礽为她丈夫,而非君臣关系的适婚女子。 千挑万选,最终还是都统石文炳的大女儿瓜尔佳氏令她眼前一亮,瓜尔佳氏除了具备满洲女子特有的素质外,也懂些汉人女子的柔情,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站在她面前时,竟毫不畏惧,只是尊敬。 许多年来,她倒是难得见到如此洒脱的女子,性格又像极了洛洛,为着这一份情思,洛敏最终选了瓜尔佳氏为胤礽的嫡福晋。 选了太子妃,尔后便是期待胤礽的回应,幸好,结局是如她所愿的。 大婚那日,听说太子哭了,不知是太高兴,还是那些年憋得太辛苦,隔日那一双孩子来给她请安,瞧见他们深情脉脉,才算了却了藏在心中多年的一桩心事。 也许,当初溜走的只是幸福的影子,真正值得守护一生的人,其实一直在他身边,相遇,只不过是一瞬之间。 很庆幸,赫舍里皇后的孩子最终是真正幸福的。 皇后陪着她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就连皇后何时离开的,玄烨何时来的,天何时黑的,一概不知…… 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等到天亮了,精神养足了,便又能陪着玄烨,她的爱人,赏花作诗、垂钓游园、骑马散步…… 他们的辉煌已经过去,未来的日子,他们只会在平淡中相守度过……永不孤单……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就是用来编故事的,这是一个理想的结局,假如没有那一段夺嫡的历史,真愿康熙末年的历史如我所写啊!既然要改,就把温宪公主也改了生母,让德妃少生几个…… 下一篇是正史结局,可能晚些时日更新,最近又忙开了t^t ------------ 116章 康熙六十一年元旦,天气晴和,虽然檐下冰凌垂挂,处处积雪,但人们依然能够隐隐感到春意从细微处透出。 一大早,紫禁城的午门外,王公大臣穿了崭新的朝服,聚集在各自的朝房中,等候礼部官员导引。元旦庆贺大典即将开始。 这是康熙皇帝登极以来第六十一个元旦,他饱经风霜了一生,日渐苍老,如今已是迟暮老人,眼看自己六十九岁了,即将逼近七十,人说七十古来稀,他也想为这稀有的帝王生涯添上浓重的一笔美好色彩。 玄烨一生建功立业,不曾停歇,直到晚年,原想他那庞大的家庭能够美满和睦,却不知祸起萧墙,朝中党派争斗,令他因过分伤心而愈发沧桑,身体似乎即将走到尽头…… 然而借着一年伊始的吉祥喜庆,为了预祝自己将近七十,又见天下太平、民生富庶,玄烨特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大摆宴席。 一如九年前在畅春园举办的那场旷古烁今的大型寿宴,此次整个新春佳节,他亦是宴请了满汉年六十五岁以上的文武大臣、各地官员、致仕、退斥人员,累计千人以上,诸王及闲散宗室成员则出来为老人们授爵劝饮,分发食物。 老人们不以满汉种族为界,全都聚集在一起,或敬酒祝贺,或在桌边闲聊,或与皇帝恭敬攀谈,无不和颜悦色,大讲吉祥喜庆的祝词。 玄烨单独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上,笑看着每一个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令他又是感叹,又是微笑,又有一阵的惆怅。 人到七十古来稀,他在位六十一年,过了一整个甲子,又何尝不是历来罕见,如今看着太平盛世自然心怀宽慰,因为他自认对得起列祖列宗,可是,他的那些儿子们,虽说都是他的骨肉,却个个阳奉阴违,他心中气愤又无奈,而最终能否将这盛世传承下去,对他来说又是一种莫大的考验。 他饮下一杯玉泉佳酿,扫视前方一周,席间除了老人,更有多位年在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皇子皇孙们,这些年幼的孩子们还不懂大人的纷争,他们活得无忧无虑,总算令他心头有所宽慰。 瞧了一阵,玄烨大叹一口气,起身走下宝座,老人们见皇帝下座,纷纷起身欲叩拜,玄烨摆了摆手,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身旁的太监总管顾问行急忙上前欲搀扶,却叫他挥开了手,顾问行默默退到一边,玄烨看着席间,道:“全都坐下吧,今儿个普天同庆,都甭拘谨着。” 众人闻言,又都顺从入席,脸上挂着笑容,等着皇帝开口。 玄烨当着大家的面,把小辈们全都叫到了跟前,孩子们乖巧孝顺,知书识礼,恭敬地跪拜在御前,一个个磕头说了些祝福的话,玄烨慈祥地笑着,又让他们起来,给老人们敬酒、分发食物。 其中一个孩子,尤其乖巧懂事,非但不以皇亲身份处之,对待在座的老者更是尊敬守礼。待酒过三巡,玄烨把那孩子招到了身边,“弘历啊,你见过这么盛大的宴席么?” 十二岁的小弘历摇了摇头,玄烨又问:“那你喜欢这样的盛宴么?” 弘历认真点头,玄烨饶有兴致地说:“哦?你不觉得对着上千个老头儿会枯燥乏味?皇爷爷瞧着你的小叔叔和哥哥弟弟们似乎无趣得很呢!” 乌黑的眼珠发着崇敬又羡慕的光芒,道:“皇爷爷一生励精图治,将咱们大清国治理得庞大昌盛,如此才能显出天下太平、国富民庶,弘历不以为融入这样的氛围便感到乏味,弘历反而向往,但愿弘历长大后,能以皇爷爷为榜样,热爱皇爷爷的子民,对他们就如对弘历的亲人一样,使天下永远国泰民安!” 玄烨心头一震,望着孩子纯真又认真的眼睛,那里头是全心全意的崇拜,顿时惊喜交集,很是感动,同时又泛出一丝辛酸。倘若所有的孩子都能拥有这样一份胸怀,那该多好…… 弘历是皇四子的儿子,他的宝贝孙子之一,在书房里,是最最出类拔萃的,这孩子自小便熟读经史,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而又从潜意识里发觉,这孩子的智慧可能远远超于他。 看着乖孙,玄烨笑了,同时也累了,宴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散会后,玄烨疲惫地回到了乾清宫的西暖阁中歇息,直到黄昏,一直安静着。 暮色渐浓,紫禁城各处亮起灯盏,昏黄的灯光下,一抹黑影踏进了乾清宫的西暖阁,没有戒备。 不知是玄烨睡得浅,还是她动静太大,才为他盖上毛毡,他便睁开了眼睛,笑道:“是你啊……” 来人正是洛敏,她展颜一笑:“今儿个累了吧?” 玄烨打了个舒展,坐起身,道:“有点,不过难得的盛况,大伙儿高兴,便也不去理会那些烦琐事儿了。” 洛敏坐到炕榻边上,伸手给他捏肩膀,玄烨闭上眼睛,一脸倦容,洛敏心疼道:“要是累了便躺下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要起身,玄烨拉住了她,道:“陪我说说话吧,真怕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洛敏浑身一颤,心里一阵抽紧,旋即勉强笑道:“真成老糊涂了,净说胡话!不就摆了两天宴席,瞧瞧你,好像累得骨头都散了,话也说不好了。” 见她笑,玄烨也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全都挤在一块儿,“今儿个我又跟弘历说了几句话,那孩子天资聪颖,胸怀宽广,依我看,将来必成大器!” “你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主意?”洛敏忽然认真地看向他。 玄烨敛住笑意,叹气一声,沉吟道:“还是再琢磨琢磨吧……” 洛敏垂下眼睑,深知他在顾虑什么,这也是她心中的忧虑。原以为她的到来能够改变历史,到头来却仍是无能为力,当年明珠倒了,朝中另一股权势却在暗中壮大,太子本性纯良,却也因为太过纯良,误信谗言,卷入了他舅父索额图的阴谋之中。 说到底,洛敏也有责任,她抚养太子,便该一心教导,将他引向正途,最终克承大统,只是这孩子执念太深,心思太纯,别人煽动几句,便是一步错,乃至步步错。 索额图等不及了,想让太子早日继位,他好掌控大局,独揽大权,而太子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也明知此乃大逆不道之举,便有一度的犹豫和徘徊,可他终究还是战胜不了心魔,忘不了与人恩爱的那名女子……他虽成了亲,可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拥有他心爱的人! 那年南苑行围,已嫁作人妇的洛格格和明珠次子也在扈从队伍中,太子自然也跟随他皇父前去行围。原本以为她嫁了人便可放弃任何不纯的念头,然而越想放弃,心里就愈发难受,见面的那一霎那,好似一道紧闭的水闸被人拉开了,思念的潮水汹涌而来,他忘不了,也放弃不了! 他听了索额图的一席惊天地、泣鬼神的混话,动用储君的权力,将她骗了出来,掏空心思对她表露心迹,只是这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坏了他的表姐,洛洛落荒而逃,太子穷追不舍,这番追逐恰好让人抓到把柄。 一时之间,太子的“恶行”传到御前,玄烨当庭大怒,严惩了太子,但因不能有损皇家颜面以及洛格格的清誉,便只对外宣称太子看中了一个宫女,却不守礼数,尔后便赐死了那名宫女。 原以为严惩之后太子有所收敛,不想之后所行种种皆令人大失所望。多次巡幸塞外,亦是生了诸多事端,太子行为暴戾,对于病重的兄弟态度冷淡,对他这个皇父更是不及儿时那般关心……玄烨痛心不已,终在康熙四十七年废了太子。 初废太子的消息传到洛敏那里,顿时如晴天霹雳,她再三确认太子德行,求玄烨收回成命,玄烨有所动容,又在废了太子后,看到了诸多平时看不清的真相,痛心之余,他又下令复立太子,只是复立太子后,太子一反常态,行为疯癫,再不是儿时那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了……玄烨痛惜不已,心力交瘁,也终于明白,他并不是真正合适的储君人选,康熙五十一年,玄烨流着泪再废太子,并下诏永不复立,幽禁于咸安宫中。 太子被废后,朝廷内外虎视眈眈,潜在泥潭沼泽的凶恶面孔一张张逐渐浮现,原来不知道,他励精图治、匡扶社稷,如今百姓安宁,却家无宁日,偏偏是他最亲最近的人,在密谋暗算着他啊! 储君之争汹涌了整个康熙晚年,玄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愿有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他迟迟看不到。 玄烨的痛也是洛敏的痛,起初太子被废,她也是痛心疾首,甚至想要依靠玄烨的那份宠爱,保太子之位,不过与玄烨商量后,她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痛定思痛废黜太子,是以太子无心帝位,他只是受奸人摆布,以致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不懂得大彻大悟的人,始终成就不了大业。即便他再疼爱太子,也不能把大清的江山交到一个只有儿女私情、没有天下苍生的人手上,他不想顺治朝的悲剧再次上演。 如今住在咸安宫中思过,对太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眼瞧着十年过去了,玄烨至今没有立储,朝廷上下时刻盯着乾清宫,乃至紫禁城各个角落,只为寻到哪怕一点点的风声。 可是玄烨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严实,就连洛敏也无法察觉,不过今天看来,似乎已有了一些苗头,那也是她心中理想的选择。 这一晚他们说了很多话,就是不再提立储一事。 第二天,玄烨驾幸畅春园,这一去就断断续续去了大半年,洛敏时刻陪着,直到这年冬天,玄烨去南苑行围,病了,回来后就一直在他最爱的清溪书屋中养病,洛敏则负责侍疾,每天送汤送药,不离不弃。 今早,玄烨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形容枯槁,叫人瞧了一阵又一阵揪心,可洛敏像个没事人似的,每日都带着微笑,陪着他说话。 “敏敏,我病了,这回病得很重,我可能再不能看着你笑了……”玄烨上半身靠着软榻,身上盖着波斯毛毯,屋内温暖如春,只是当年声如洪钟、意气奋发的康熙皇帝已是个垂垂老矣的病人,他很虚弱。 洛敏强笑着:“胡说什么呢!太医开的那些药你乖乖喝了就会好的!” 玄烨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望向门口,伶俐的小宫女又端着药盅药罐进来了,他眉头皱起,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洛敏撒娇道:“我这舌苔上结了厚厚一层药渣,再喝也没味儿了,我想吃豌豆黄……” 洛敏一愣,旋即哄着他:“先把药喝了,晚点我吩咐膳房去做。” 谁知玄烨任性地摇头道:“你亲自做给我吃吧……这几日卧病,不知怎的,常常想起幼时。还记得六岁的时候,你第一回下厨,给我和冰月做点心,那口感确如做了几十年一样,我忘了问你,你以前也常下厨么?” 洛敏点点头,道:“以前只有我和洛奇两个人相依为命,他在读书的时候,我每天都做给他吃。” 玄烨知道洛奇是她前世的胞弟,据说和德塞形同一人,玄烨颇感神奇,却也感叹,真希望他们也如寻常百姓一样,每日劳作回家,便见她亲手烧了菜等着他,可她又不愿她太过操劳。 “你还想你弟弟么?”玄烨忽然问。 洛敏顿了一下,道:“刚来的时候很想,生怕我走了,他会伤心难过,我期盼着有天能够回去,可我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回了简亲王府,遇到了德塞,我才抛弃了那样的念头。” 玄烨不说话了,他明白亲人的重要性,也能明白她在失去亲人时的痛彻心扉,过去他们的经历何曾相似,德塞去世的时候,她一定痛得死去活来,以至于病了好久好久,久到以为他会永远失去她。 想得太远,不禁心里一痛,却笑着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你弟弟尝了你那么多年的手艺,想来我与你相伴数十载,却总吃御厨做的,今儿个便想委屈你,再为我下趟膳房吧,不然真不知明天是否还能吃得到……” 玄烨亦庄亦谐地说着,洛敏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见她神色有变,他伸出爬满沟壑的手,握住她的,笑着解释说:“百年聚合,终有一别。敏敏,过去是我太过执着,想与你永生永世不分开,可我们年纪都大了,总要有一个人先走,这些年,我也都参透了,想必你也能够看透。” 洛敏愣了一愣,感到他手掌温温的,强笑道:“你我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岂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 玄烨点头笑了,说:“好,那我到时候先走一步,你别急着来,孩子们不能没有你。” “他们全都长大了,何须我再去操心?” “要的,你要负责帮我看着他们,咱们建立的盛世,可不能叫那几个不肖子孙给毁了。” “你说太多话了,该累了,你歇一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心,这药我再叫人熬一盅,晚点咱们再喝。”说着,她便起身,玄烨闭眼点了点头,她咬唇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对着刚才负责送药的小宫女说了几句话,才去膳房。 只是走到一半,她便一阵晕眩,身子摇晃着,幸得小霞跟着,又有两名小宫女路过,才将她扶住,只是她在昏倒前,嘴里还小声嘟哝道:“别让万岁爷知道,别让……” 没日没夜地照顾玄烨,加上对朝廷内外的忧心,她身心俱疲,天气愈发寒凉,终究还是病了过去。 她累得病了,再醒来时,发现已不再畅春园中,而是回到了宫里,能够做主将她送回宫中的只有玄烨,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病了,可是又怎么可能瞒得住……洛敏心中说不出的酸涩,把她送回宫中,他是不想她亲眼看着他离开人世么……可他怎可如此残忍,就连最后的日子、最后的期盼都不给她……不是说好要一起活到万岁…… 玄烨,你若走了,我还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 洛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执着地想叫人送她到畅春园,可是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们谁也不敢擅作主张,洛敏懊恼极了,开始发脾气,第一次,她当着下人的面大发脾气。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她多想陪在他的身边! 她不肯喝药,一遍遍执着地想离开皇宫,宫人们看了心里既有不忍,又有恐惧,一个个闷不吭声,洛敏闹得累了,沉沉睡去了…… 直到夜里,趁人全都熟睡,她睁开双眼,起身披了件外衣,就着妆台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下,她步履蹒跚扶着墙,掌着灯,走进储物间开始翻箱倒柜,从古旧的梨花木箱深处,取出了那只尘封许久的楠木匣子。 洛敏对着匣子呆看半晌,又弯腰找出了一只宝贵的首饰盒。这是她的藏宝箱,里头装满了自她认识玄烨以来,他送她的所有珍贵物品。 她轻轻打开首饰盒,拉出了最上面的那个小抽屉,抽屉的红丝绒垫底上,装着一把古铜小钥匙,手触到那把钥匙时,她又犹豫了一下:玄烨,我的心愿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可你一定不希望我这么做,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呢…… 思索了良久,她抽出最上层的小抽屉,露出了第二个,抽屉里的□垫上是一块镂金嵌玉镶边的椭圆形象牙小像:一个眉目清秀、无冠无袍、一领青衫的翩翩美少年。 这首饰盒是她从科尔沁回来、他们相认的后一天早上,玄烨送了她这个宝贵的盒子连带一对珊瑚珠环,如今珠环平放在第三只抽屉的黑丝绒垫上。当年她也是这样一个个揭开,当看到那个小像时,不禁感慨万千。 那是他年少时的丰姿,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在南苑的原野上,她竟不知他偷偷叫人做成小像,分成一男一女,一块他留着,一块多年之后赠予她。 太久太久,他们在一起经历的故事太多太多……多得难以靠“起居注册”来纪录他们的生活。 她的手“簌簌”颤抖不止,不知不觉,眼睛已蒙上一层晶莹的泪…… 最终,她把抽屉一一放回首饰盒,唯独留了那把小钥匙,将盒子收回原处后,便捧着那只长方形的楠木匣子,亦步亦趋地走到南边的书桌下,摆好蜡烛,使出全身的力气开始研磨。 她颤抖着将钥匙插入锁孔,细微的“啪嗒”一声,锁扣弹开,取下菱形铜锁,打开匣子,里头顿时钻出一股陈年漆木的味道。 伸手取出里头的东西,铺展在桌案上,又在上头铺了一层宣纸,就着昏黄的烛光,她右手握住笔管,左手托住右腕,闭上眼,随着脑海中的片段,他的每一句嘱托,细想如何下笔。 …… 近一个时辰,她将笔放回笔架,拿出藏在桌案暗格里的一方小玺,用力一按,又将小玺装回暗格中,收起文书,重新阖上匣子,上了锁,又把钥匙细细装在一个红绸荷包中。 她守着这些东西直到天亮,当第二天凌晨小霞进来侍奉她更衣洗漱,见她伏在桌案上,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哭喊着引来了翊坤宫所有人,好在她醒了,才不至于令整座皇宫充满恐慌。 “主子,您怎睡在这儿?您的身子可使不得啊!”小霞带着哭腔,洛敏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然后拉住她的手臂,没等她多说,便道:“你把这些……从东华门送出去,送到敏公主的行馆……切记,一定要你亲自送去,绝不能假手任何人!” “主子,这……”小霞低头看了一眼,又看看她,心中百味杂陈。 “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是我身边最贴心的人,这东西关乎你我、翊坤宫上下,甚至整个天下的命运,一定要妥善送到敏公主手上,如今咱们也只能靠她了……” 小霞本该在二十五岁时出宫,可她走了苏麻喇姑和袁梦姑姑的老路,这些年来,什么人可信,什么人需要提防,她心里全都有数,小霞再不是当年心直口快、懵懂无知的小宫女了,她也学会了审时度势,变得成熟老练。 洛敏交托给她的东西,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给错,也不会酿成无法收拾的悲剧。 当小霞服侍洛敏回到床榻歇息后,她便与敬事房的刘四喜刘总管通好关系,乔装混入出宫办事的太监人群中,不走神武门,而从东华门出,那外头住着许多宗室皇亲,她只需去端敏公主所住的别馆便可。 小霞出宫的那些时辰,洛敏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也就这一小会儿,她做了一个梦,梦不长,却足以叫她心惊胆颤。 “不要!--”她全身猛地一挣,惊醒了,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满脸泪水,遍体冷汗,头发和贴身衫子都已经湿透了,也许也是生病盗汗所致,但这场梦太过真实,历历在目的痛苦场景简直叫她肝肠寸断!她梦到玄烨带着她去骑马,到了一片绿茵草地,忽然,许多人手执刀枪弓箭,从四面八方步步向他们靠近。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令人心神剧烈一颤,天哪!那不是玄烨的叔舅、儿子、大臣……还有他的众多妃子吗?可又似乎不像,他们的面容过于可怕,全然不像平时温和圆滑。他们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小皇帝,把皇位还给我!” “汗阿玛,立儿臣为太子!立儿臣为太子!” “贱人!狐媚子!把皇上还给我!” …… 纷杂声中,“嗖”的一支响箭飞来,直穿玄烨和她的胸膛!他们朝后一仰,双双摔下马去,胸口、嘴里全都流着鲜红的血,来不及哭,来不及呼救,她已惊醒,垂下头,自己相安无事,可一颗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不可能一生清白,这些年获得的安逸太平,却在无形中构成对他人的残忍,他们的怨愤正要向她和玄烨撒来,而立储一事至今悬而未决,难道真要等到历史上演,才是个头吗? “姐姐醒了?”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她的寝宫多了一个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藏蓝棉袍的德妃安静地坐在南窗下的长炕上,此刻正看着她。 洛敏微微一惊,随即平淡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闻姐姐近日抱恙,我特地找太医要了方子,再命人去御药房亲自煎药,药刚端来,姐姐赶紧趁热喝了吧。”说着,德妃起身将炕桌上冒着气的汤药送了过来。 洛敏瞅了一眼,撇开头道:“我不喝。” “姐姐这是想随万岁爷一块儿去么?”德妃似笑非笑地把药端到她的面前。 洛敏紧盯着她:“你说什么?” 德妃露出温和一笑,只是温和背后,是沉淀了多年的怨念,令洛敏背脊一凉,一双手软软地摊放在丝滑温暖的被褥上,眼里蒙上一层灰暗,却没流泪。 “你来看我,不只是为了给我送药、告诉我他已经驾崩了吧。”洛敏闭上眼,冷冷问道。 德妃微微惊诧,原以为她会痛彻心扉,哭得死去活来,不想竟如此平静,倒与那个男人一样无情。她放下药碗,眸色渐渐转浓,直奔主题道:“皇上临终都没交待立储一事,而他最后见的人是姐姐,想来遗诏在姐姐这儿吧?” 德妃啊,你终是等不及,想让你的小儿子继承皇位了么? 数十年的争储风波,参与的不只是几位皇子大臣们,也同时牵涉了诸多后妃,凡结成党派者,洛敏又岂会没有数,历史终究是历史,最后还是走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当年温厚娴静、隐忍有度的德妃,最终还是在康熙晚年露出了她的心机,她一心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被拥立为储君,可惜十四爷对他皇父从无二心,而与他八哥关系甚好,曾与大臣共同推举八贝勒胤禩为太子,玄烨鉴于他母妃身份低微,从没考虑,反而因此对八贝勒甚为反感,以致他最终郁郁寡欢。 德妃原想这一生已经毁在了那个男人手上,何不放手一搏,寻求机会,让唯一与她亲近的小儿子登上帝位,就算先前没有获得一颗真心,才来也能母仪天下,当上皇太后! 可偏偏御前口风太紧,谁都不知道皇上属意谁为太子,如今皇上驾崩了,却没有一封遗诏,畅春园中已乱成一片,全都讨论着谁将成为嗣皇帝,万般焦急之下,德妃终于跑来找洛敏交出遗诏! 谁知洛敏全然不提遗诏之事,只说:“一样都是你的儿子,为何你偏偏疼爱十四子,却一眼不去瞧雍亲王?” 闻言,德妃眼里蒙上一层冰霜,决绝道:“我只是生了他,却从未养过他,他不认我这个额娘,我又何必认他这个儿子,孝懿皇后才是他的额娘!” 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是怨恨着这段命运的,也许是儿子和丈夫的双重冷漠将她拖向了一条不归路,不被爱着的人,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去爱人,同样的,不学着去爱人,也不会被人来爱,爱是相互的,是能彼此感应的,有传递,便有接收,显然,德妃她做不到这点。 她曲折的内心其实并未给她带来好处,相反的,她将坠入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 而当洛敏知道她不爱自己的大儿子时,她竟欣慰地闭上了双眼,道:“你走吧,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里,我累了,想再睡会儿。” 德妃怔了一下,几乎是吼道:“我不相信!她将你宠冠后宫,甚至让你明目张胆干政,怎么可能没有留半点风声在你这儿!” 洛敏不应声,德妃一反常态,眼看就要将她拉出被窝,却听外面的人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喘着气禀报道:“娘娘,恭喜娘娘!方才……隆科多大人在皇……哦,不对,是先帝爷灵前宣布了遗诏,传旨四王爷为嗣皇帝……” “你说什么!?”德妃瞪大了双眼,犹如铜铃那般大,不可思议地看向前来通报的小太监,太监见了德妃怒焰旺盛,心里一阵哆嗦,颤声道:“回、回德妃娘娘……四王爷继位新皇帝,现下正命人回宫打点康熙爷遗物,请所有后宫嫔妃准备好至乾清宫大行皇帝梓宫前哭灵。” 小太监传达完毕,德妃有如中了魔障,后退了两步,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万岁爷向来对十四另眼相待,何曾想过闷不吭声的老四……这遗诏一定是假的,对……隆科多,他是佟佳氏的亲弟弟,他们一定早就预谋好的,想谋朝篡位!”疯疯癫癫说了一通,德妃拔腿跑出了洛敏的寝宫。 人走后,洛敏翻了个身,面朝里,从外面看她的后背,一阵一阵颤抖着,不用猜,也知道她此刻肯定是在伤心恸哭! 这一生,他们终究是走完了……玄烨走了,她自然是不想留的,只是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交待,她仍然想做最后的挣扎。 *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二日,大殓在乾清宫大殿举行。理藩院尚书兼步军统领隆科多再次对着文武百官在大行皇帝灵柩前大声朗读先帝遗诏以及临终前的口谕。 此时此刻,殿内殿外跪满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员,他们个个摘下帽缨,低着头,伏着身躯倾听,并齐声宣誓,愿效忠新皇帝胤禛。殿内素帷垂地,两庑白布帘张,一阵阵徐缓又整齐的誓词声,使乾清宫越加肃穆、悲壮…… 在场的人皆为效忠新皇帝之人,而对遗诏尚存不满的人,若是官员,则在本衙门守丧,不许回归私第;若为王公,则回王府守制在丧,同为二十七日,必须早晚哭灵。 无论满意还是不满,为了避免丧期朝廷动乱,必须推立新主,虽然朝中多位皇子及大臣极力声称先帝临终前曾有意愿立出征在外的皇十四子为皇储,可到先帝咽气前的那一刻,仍未有所提及,却是召见过几位在朝较年长的皇子,不过并没有确切说明谁将克承大统,以致在先帝驾崩后,对于突如其来的传位遗诏颇有微词。 纵然议论纷纷,国丧之下,谁也不敢公然质问,只能相信这是大行皇帝最后的遗愿。 前朝掀起一小阵风波,后宫亦是不曾太平。先帝的嫔妃们一夜之间全都成了太妃,成了寡妇,有子嗣的尚有依傍,只是晚年进宫一无所出的,这一生注定要老死宫中,她们伤心,每日在灵前恸哭,哭声震天,地动山摇,谁也无法从这满耳哭声中细细分辨出号啕者的心境,也许有人为礼节而哭,有人为今后的日子担忧而哭,也有人为松了一口气而哭……真正悲痛欲绝的,大抵只有姗姗来迟、由四人抬着软榻,不顾众人眼色,径直托着病弱的身躯,跪在玄烨灵柩前的宜太贵妃吧。 也许是过分伤心,她忘了所有的礼仪尊卑,不在乎谁的身份高贵,谁的身份低贱;谁是皇帝,谁是太后;谁哭得响亮,谁小声啜泣;谁万分惊愕,谁无动于衷……所有的一切,全在玄烨离开的消息传来时,化为了灰烬,这时候,她只是一个想见丈夫最后一面的寻常女子。隔了九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强撑着虚弱不堪的残躯来送他最后一程,今日过后,他的梓宫将被迁往景山的寿皇殿。 洛敏的所作所为引来新皇帝诸多不满,可她置若罔闻,在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面前,自降位份,归于妃位,她还了历史一个原貌,给新皇帝留下最后一点颜面。 梓宫从东华门抬往寿皇殿的那一天,所有宫嫔留在各自宫中。一整天,天色阴暗,飘着雪花,屋顶地面顷刻便厚白一片。在这风雪天里,洛敏披着羽缎斗篷,双手笼在银灰貂鼠笼套里,穿着一双高底绣鞋,一步一步走在长街上,从西到东,从北向南,小霞在旁边打着伞,不言不语。 乾清宫……慈宁宫……万春亭……凡是他们共同走过的路,她不厌其烦地顶着风雪,再走了一遍,最后到了咸安宫,曾经的慈仁宫,那是他们的相遇的起点,如今已经走到了终点,唯一令她难以释怀的,便是禁锢在里头多年的废太子胤礽。 听说胤礽疯了,成天念叨着许多旁人听不懂的话,洛敏曾偷偷跑去瞧过几眼,那孩子的憔悴令他心痛不已,以至后来鲜少踏足此地,可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只恨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命运。 终究是一个“情”字最伤人,他念着的何尝不是自己一生难以忘怀的人啊。 在门前徘徊许久,最终没有走进去,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人,她得罪了太多人,这一生,与胤礽的“母子情分”终是到此为止了。 默然转身,回到了冰冷的翊坤宫,准备收拾最后的行囊。玄烨晚年,随着年岁日渐增高,身体每况愈下,则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包括对众嫔妃的安排,他曾专门写下谕旨,存在两处,以备不虞。一道在洛敏身边,一道放下乾清宫书房。 新皇帝命人收拾玄烨遗物时,已找到皇考所留朱批遗旨,内有料理宫闱家务事宜一纸,即:谕令有子之妃嫔,年老者各随其子,归养府邸,年少者暂留宫中。 纵然紫禁城诸多回忆,此刻,洛敏也不愿留在这伤心之地。新皇帝已遵从皇考圣谕,最终完成了这一遗愿。 离开皇宫后,洛敏便与她的大儿子,恒亲王胤祺住在一起,胤祺憨厚老实,资质平庸,他从没有卷入康熙晚年的夺嫡斗争,得以安度一生。 重拾自由后的日子,洛敏变得郁郁寡欢,时常对着天空发呆,她的病反反复复,到后来只能躺着,再也不了床。 这日午后,一向安静的恒亲王府来了一位贵客,在恒亲王的引进下,刚刚醒来的洛敏见到了方登极一个月的新皇帝。 二十七日已过,素服已除,胤禛穿着一身鸦青便服,迈着大步,神情严峻地走了进来,洛敏没有行礼,只哑着声音问:“你是来向我问罪的么?” 看着当年风华绝代的宜妃成了枯槁老人,满腹疑问的胤禛顿时哑口无言,只是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去,同时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包括这宅子的男主人。 “我这一生已经走完了,无论你如何怨恨我,如何将我治罪,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了,我只求看在果儿的份上,饶过我的老九吧,他太过仗义,只是选错了人……放他去边疆也好,他懂罗刹国文,又喜欢行商,让他做一回商旅也好……” 洛敏兀自说着,胤禛终于皱着眉开口:“为何?汗阿玛为何会选我?那份遗诏又为何会在敏姑姑那儿?” “这是你汗阿玛的心愿,只是他还来不及立下遗诏……如今你已是皇帝,何必计较遗诏从何而来。” 胤禛眉头越皱越深,他是不想追究,只是这遗诏来得太过突然,他都来不及大声哭泣,敏姑姑已亲自带着一个楠木匣子来到雍亲王府,当打开匣子、看到里头明黄的绢帛时,一向沉稳内敛的他也经不住微微颤抖。 没错,他确实想做皇帝,只是他想皇父能够名正言顺册立他为太子,而非如今颇多微词,落人话柄,尤其是他的母妃和皇弟,对他继位,仍存诸多不满。 “成大事者,必要时该当做出必要手段,你若心有不甘,便无法真正继承大统,更枉费你汗阿玛一番舐犊情深及深谋远虑的苦心!” 他隐藏得深,顿悟极高,自然明白洛敏每一句话的深意,得到答复的他,不再心存疑虑,他是正统皇帝,是皇父亲立的皇储,没有“篡位”之说! “那日在大殿之上……”胤禛单手背后,心中辨不清的复杂。 “你额娘一心想让你十四弟登上皇位,却忘了你也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如此不念舐犊之情,怎配为你汗阿玛哭灵,想必她也不曾有过真心……你怨我也是对的,至少在你心里还有你的额娘,只是你才继位,朝中颇有微词,是我让你难堪了……咳咳……”她说了太多话,疲累不堪,病情反复,就连每日喝药也全都吐了出来,太医也束手无策,她终究是想跟着他去了。 胤禛心下一阵抽紧,乾清宫大殿上的愠怒早已烟消云散,他没有忘记宜太妃是果儿和胤祥的生母,待他亦是慈祥和蔼、疼爱有加,他如今继承皇位,或许多半都是她的功劳。遗诏上的字体虽与他皇父相似,他大半生研修书道,又岂会辨认不出这遗诏出自谁手,她以敏公主之手交托传位遗诏,恐怕是不愿他的亲生额娘对他再生怨念,至于在皇父灵前生出的事端,大抵也如此。 “该说的都说了,皇上请回吧,别叫人落下话柄。” 胤禛驻足,望了她一眼,张嘴却没能说一句话,皱了皱眉,最终转身离去。其实临摹汗阿玛的字迹,也是他额娘所长,若额娘想伪造遗诏也无不可,只是玺印不知去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走出这所跨院,胤禛长叹一口气,有些真相,如今对她来说,全都不重要了。 胤禛离开恒亲王府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座王府涂上了一层使人心醉又感到沉重的暗红色。 他正要坐上轿撵,王府内赫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他抬头望着西方红霞,两滴晶莹的泪花犹如透明的红宝石,滚落到了冰冷的地面。 他们终于能够团聚了,却剩他一个人如此孤独,孤独地挑起重担,走上那个世人梦寐以求的位子…… * 百日国丧后,过了元旦,康熙皇帝的六十一年帝王生涯彻底结束,皇四子雍亲王胤禛奉遗诏克承大统,改元雍正。 胤禛即位,上皇考庙号“圣祖”,谥号“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尊生母德妃为圣母皇太后,改“仁孝皇后”谥号为“孝诚仁皇后”,孝昭、孝懿皇后一并称为仁皇后。 雍正元年九月,康熙皇帝棺椁入葬景陵地宫,在这之前,他的三位皇后早在冰冷的地宫里等了他多年,除此之外,雍正帝因怡亲王允祥的之故,尊封早在康熙三十八年逝世的敏妃为皇考敬敏皇贵妃,并祔葬景陵,这开了皇帝陵祔葬皇贵妃的先例。 而早在五月病逝、被尊为皇太后的德妃亦于同年八月加谥号“孝恭宣惠温肃定裕赞天承圣仁皇后”,九月与康熙帝合葬景陵,升祔太庙。 胤禛亲自送母妃进入地宫,待完成仪式,他屏退侍卫和随身太监,独自站在中间的位置,那是他的皇考,如今和他的四位皇后,一位皇贵妃,相聚在一起。 他和每一副棺椁都说了一阵话,最后绕回皇考的棺椁前,从身上掏出一个陈旧的荷包,慢慢倒出一堆灰白的粉末于手心,撒在棺椁上,兀自呢喃道:“汗阿玛,儿臣把她给您带来了……她说生前无法与你摆脱宿命,要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而在死后,她知道还是摆脱不了如此命运,便不愿葬于妃陵,儿臣成全了她,按照咱们满人的旧俗,将她的尸骨火化了……汗阿玛,她说她将化作泥土继续陪伴着您……她来了,您安息吧,儿臣发誓,这一生一世,都将您与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永固下去……” 他说完了,也撒完了,最后一点粉末,犹如星光闪烁,冰冷暗淡的地宫中一瞬发亮,然而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初。 面对着冰冷的棺椁,胤禛却欣慰一笑,汗阿玛接到她了……也听到他的话了…… 生同衿,死同穴,大抵就是生死相恋……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更新晚啦~~~《大清》这文到此全部完结啦!!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下面是新坑~欢迎点击图片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