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1963年,隆冬时节,阴雨连绵,山上的风裹着细雾一样的雨,吹打在人的脸上,就像一把把冰刀,十六岁的许小华正佝偻着背,慢腾腾地往前移着步子。 灰扑扑的旧棉衣,早被一层层雨雾打湿,内里的秋衣浸透,粘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头皮发痒。然而这点不适,在毛竹的重量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一根六七十斤,四根毛竹的重量像是随时能把她压倒在这混着枯草根和碎石块的山道上。 同村的李荞荞边喘着粗气,边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华,你行不行?今天的毛竹还挺重的,咱们要不要歇一会?”说到最后半句,李荞荞抬头望了一眼前头的队伍,心里又有些慌张起来,组长都快到木桥跟前了。 许小华也发现她们快掉队了,缓声道:“还熬得住,再耽误雨大了就麻烦了。”熬不住也没办法,家里爸妈都不在了,哥哥也去内蒙当兵了,村里人都说像她哥这种农村兵,大概三年退伍就回来了。 她哥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家里那三间漏风又漏雨的破屋子,谁家女孩儿愿意嫁过来受苦啊? 哥哥自己都自顾不暇,她可不能再给她哥添负担了,就是背上的毛竹真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来气。忽然觉得脖颈上一阵阵盐渍一样的疼,许小华刚想抬手摸,想起来手上都是泥土,改用衣袖去碰了下,一点鲜红的颜色赫然沾在了磨得发白的衣袖上,让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是绳索勒破了颈项肉。 旁边的李荞荞也发现了,心里不由有些酸涩,四根毛竹,足有二百六十多斤,用麻绳分扎成两捆,背在背上,再将麻绳套在头颈去拉。 别说小华了,就是她这个在继母手底下吃了些苦长大的,此时也疼得头皮发麻。 俩人正沉默着,前头已经过了木桥的组长大声喊道:“过了木桥,还有三里地就到山脚下了。” 大家都低着头,闷不做声地继续赶路,静寂的山路上,除了呼啸的风声,就是毛竹碾压过枯草时的“沙沙”声。 一声,一声,听在许小华的耳朵里,也像是毛竹在一点点地压弯她的脊梁。 眼看快到断崖壕沟上的木桥,前头又传来组长的声音:“桥窄,大家过的时候千万要当心,别给毛竹把人带下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许小华忽然感觉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瞬时失重了。 一声惨烈的尖叫,在肃穆阴冷的冬日山林里,像是能穿破人的耳膜,李荞荞最先反应过来,就见稍落后她一些的许小华整个人向旁边栽去。 旁边就是断崖。 李荞荞瞬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眼睁睁地看着许小华连带着背上的毛竹,像脱轨的火车一样,整个人朝山崖下栽去。 “小华!” 山崖上的树木茂盛,背上的四根毛竹意外地将许小华横亘在断崖的树木中间,大家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李荞荞忽然颤着声道:“快,快,麻绳把小华脖子勒住了。” 大家立马甩掉身上的毛竹,七手八脚地砍断附近的杂枝桠,齐力把许小华拉了上来。 许小华的脸上、脖子上都是血迹,棉衣也破得不像样子,惊魂未定地看了眼大家,就晕了过去。李荞荞望着她脖子上鲜明的勒痕,立即就哭了起来,“小华,小华,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 *** 许小华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在梦里,她想起自己原来是21世纪的准研究生,那天她刚看完一本年代文《六零之飞天与遁地》,故事的主线主要讲述女主许呦呦在大学毕业后,即投身于新闻事业,因在特殊的年代坚持自己的良知和正义,而遭受了许多无妄之灾,最后走上了事业的巅峰,且和男主似乎会破镜重圆的故事。 许小华对主线的兴趣不浓,她从开始就在关心,那个五岁走失的许家幺女许勉如,最后到底有没有被找回来? 但是一直到小说的结尾,她也没有看到“许勉如”的再次出场,反而是许家奶奶坐在梧桐树下,遥想着当年小孙女儿奶乎乎地喊她“奶奶”的场景。而那个在女儿高烧的时候,抱着小小的娃,着急的直抹眼泪的母亲,为了寻找女儿,一直扎根在各地的基层小学,希望能找到一点点关于女儿的踪迹。 原来优雅、美丽的母亲,不过四十,鬓边已有雪丝,眼里噙着泪,轻轻地和女主道:“只要她活的好好的,就算她不认我,我也能死得瞑目。” 许小华看到这里的时候,都忍不住跟着掉眼泪。她自己虽然也是家中独女,但是可能父母缘薄,早年父母离异,父亲发家另娶,她想即便得知她触电身亡,她的生父也未必会来参加她的葬礼。她妈妈一辈子最爱的是自己,人到五十,还不停地恋爱、结婚、离婚,纠结于自己是否被爱,她好像只是母亲的一段不成熟婚姻里的附赠品。 可是,小说里的许勉如不一样,一家人都如珠如宝地待这个小小的女娃娃,她原本可以拥有极其明艳、灿烂的一生。 只因为一场意外的走失,他们一家都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硬生生地由喜剧滑向了悲剧,对比许家继女许呦呦的幸运和幸福,这个结局让许小华有些郁结于心,准备出门去看一场电影,缓解下情绪。 却不想,一出家门就遇到了暴雨,在齐膝的深水里意外触电,来到了六七十年前的华国。 在这个时空里,她好像发了一次高烧,五岁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只有一些很模湖的片段,比如似乎很小的时候,她有一个非常温柔的妈妈,总是抱着她,亲亲地叫她“小宝儿”、“小花花”,冰凉的额头贴在她滚烫的脸上,带着哭腔道:“小宝儿,你怎么还这么烫呢?” 似乎还有一个很慈祥、温和的奶奶,拿着糖葫芦给她,轻声道:“小花花,只准舔一舔,你咳嗽还没好呢,可不准多吃。” 家里还有好看的花瓶,一排排整齐的书柜,上面摆着很多厚厚的书,她自己也有一个小书柜。 但是稍微长大一点,妈妈好像再没这样称呼过她,而是一直喊她“小华”,爸爸和她说,奶奶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也没有书柜,她写字的桌子,还是爸爸花了好长时间给她打的。 偶尔她心里也会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印象里温柔、爱读书、有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的的母亲,会变成一个不识字的丹凤眼妇人,戴着金丝眼镜的个子高高的爸爸,也变矮变胖了? 她每次问爸爸,爸爸都笑着说:“那是我们小华长高了啊!”她后来也就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以为那些片段,只是小时候做的梦。 爸爸是村里的会计,家里的条件在曲水村算好的,父母都很疼她,都嚷嚷着要她好好念书,以后去大城市上大学去。很快她上了初中,去镇上上学,1961年的夏天,她放暑假回家,得知爸爸月初去县里开会,说错了话,被有心人指为对前几年的跃进运动有意见,停了职。 幸好哥哥在那年的上半年顺利去部队了,要是再晚半年,哥哥怕是通不过政审那一关。 但是不幸还是接踵而至,很快爸爸被查出肝癌,不到一年就走了,1962年的冬天,妈妈也突发脑梗走了。 哥哥回来办理了妈妈的葬礼,父亲的病和父母的葬礼,花光了哥哥当兵两年多攒下来的钱,她初三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是哥哥的战友借的。哥哥回部队的时候,全身上下就剩买一张火车票的钱。 哥哥临走前,让她安心中考,无论如何他会供她读高中读大学,她低着头违心地说自己成绩不好,考不上。 哥哥又说,那等她初中毕业,就回来接她到部队里去。 许小华却是打定主意不拖累她哥的,哥哥不过是个小班长,根本没有让家属随军的资格。村里人都说,她跟着去,完全是给她哥哥添负担,部队里会有意见。所以初中毕业,她和李荞荞一起报了一所免学费,还包食宿的中专学校。 她在梦里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温柔、好看,有着一双明亮的瑞凤眼的阿姨搂着尚在襁褓里的她,一遍遍唤着“小宝儿”,她总觉得,那好像是她的母亲,她忍不住伸出小手去触摸女人的脸,却发现她的手一点点地变透明,女人也逐渐消隐在朦胧的雾光中。 只是她牵绊又慈爱的眼神,让梦里的许小华都忍不住落了泪,似乎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一个极思念女儿的母亲。 许小华醒来的时候,耳边已没有了山风的呼啸声,像是在一间温暖静谧的房间里,只听得一阵“沙沙”声,极轻极轻,像是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 微微侧头,就看见一个阿姨穿着一身白大褂正在案桌前写着什么,她轻声问道:“阿姨,这是在医院吗?我怎么了?” 话出口,她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她的脖子好像被擦洗过,清清爽爽的,没有了那种浸着汗、混着麻绳毛绒的黏腻和毛躁感。 女医生温声问道:“许同学,你醒了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小华摇摇头,一时还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抬眼望到腿上厚厚的纱布,才想起来,自己差点掉下了断崖。 董医生微微叹气道:“搞不动就不要逞强。”她听许小华的同学说,这姑娘中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家境和成分问题,所以没去念高中。 她又何尝不知道,但凡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点的半大姑娘,都不会留在这劳动大学开荒。那两三百斤的毛竹,她看着都觉得胆颤心惊,别说这才16岁的姑娘了。 许小华轻声道了一句:“谢谢!”原来刚才脑海里闪过的毛竹、麻绳、断崖不是自己在做梦,她是真的来到了六七十年前的华国。 成为华国杭城曲水村许家的幺女。 此时的许小华尚且想不到,自己和小说里“许勉如”的关系,也想不到,她以为是一场“梦”的那些人物和物品,很快就会在现实里,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 2 第 2 章 李荞荞从食堂里打了饭回来,就见小华已经醒了,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抬手摸眼泪,又有点不好意思。 一旁的董校医笑道:“问题不大,好好休养个十来天就好了,等会我和你们班主任说下,最近就不要安排许同学参加集体劳动了,免得伤口再次破裂。” 董校医说着,就要去食堂吃饭,让她俩在这边吃完再回去。 等就剩俩个人的时候,李荞荞打开了两个铝制饭盒,里头各两个粗面馒头和一点萝卜干,又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鸡蛋,和小华道:“遇到了班长,说给你补身体的,你安心吃,等下个月咱们粮票下来了,咱们再还他一个。” 小华分了一半鸡蛋给荞荞,荞荞不要,“我不缺这口吃的,你早点好,再分我鸡蛋。”她俩自入学以来,粮票一直合在一起用,吃喝都是一样的,小华见她这样说,也就没有再推拉。 馒头稍微有点噎人,俩个人小口嚼着,李荞荞望着小华脸上被树枝刮破的口子,轻声问道:“小华,大华哥上周不是来信,说升了连长,有家属随军的资格了,你要不去他那边吧?你这次是侥幸,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可怎么办?” 她们这劳动大学,名副其实,每个人一进校,就给发了一把砍刀、锄头、铁锹和两双草鞋,第一学期的劳动任务占课时的百分之八十,理论课百分之二十,这意味着,除非暴雨大雪天气,她们都要在户外进行挖梯田造林的劳动。 见小华低头不吱声,李荞荞急道:“小华,虽然前途重要,活着更重要啊!你不要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等去了西北军区,完全可以再找活做,你又不会依靠大华哥一辈子。”她小时候在继母手里讨饭吃,经常挨饿,都是小华悄悄地把自己的饭团、鸡蛋和红薯分给她。 有一年冬天的傍晚,外面正飘着雪,她打碎了一个碗,继母为了让她长记性,就把她赶了出来,爸爸只是不停地抽旱烟,一句话都没说。 她光着脚跑到了小华家,那一晚是小华抱着她的脚睡的,无论隔了多少年,想到那个夜晚,她都觉得生活还是有盼头的。 荞荞的那句“活着”,让许小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确实没必要硬逞强,自己一米六的身高,体重估摸不到九十斤,砍伐毛竹的劳动强度,她怕是真的没法适应。 俩人正商量着,校医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伴着寒风一起进来的,是她们宿舍的孟芫,孟芫个子不高,人有点胖,一边冷得直哈气,一边焦急地和许小华道:“小华,不好了,萍姐掉了一块香皂,在你箱子里找到了,你快回去说清楚!” 李荞荞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萍姐的香皂,怎么会在小华的箱子里,再说,小华的箱子不是有锁吗?” 孟芫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我从食堂回去,就见她们在翻小华的箱子了。小华,你快回去看看吧!”孟芫没说,不仅是衣物,就是贴身的小零碎东西,她们都拿出来挨个查了一遍,那架势,像是笃定了小华是惯偷一样。 许小华立即站了起来,她爱看年代文,知道这个年代,“偷盗”可不是一项小罪名,如果真犯了事,被学校开除几乎是必然的,更恐怖的是,它会被记录在档案里。以后,就算考上大学,政审那一怕是都过不了。 她想不出来,是谁要陷害她? 她的腿还包着厚厚的纱布,李荞荞和孟芫稍微搀扶了一点,一起往宿舍去。 医务室在二层教学楼的一楼,她们穿过一条沙子道,就到了红砖瓦房的宿舍跟前,一共两排,每排五间,她们的宿舍在左边第三间,李荞荞推开虚掩的门,就听素来就有些爱说刻薄话的崔敏道:“吆,你们可算回来了,正等着你们呢!” 李荞荞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笑问道:“等我们干什么?今天谁又碰到野苹果树了吗?” “野苹果树没有,小偷倒是现成的有一个。”崔敏边说着,边轻轻地瞟了一眼许小华。 她眼里的轻蔑、不屑,让李荞荞不高兴起来,“崔敏,你这是什么意思?宿舍里丢了东西,难不成还和我们有关?大家都是一个屋檐下住着的,乱说话可是会伤感情的!” 崔敏耸耸肩,她知道李荞荞护许小华,就像母鸡护小鸡崽一样,微微撇嘴道:“可不是我乱说,这回人赃俱获的,呐,你问下萍姐吧!”说着,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站在旁边,盯着许小华看。 许小华轻轻喊了声:“萍姐,崔敏说我偷了你的香皂,你也这么认为吗?” 方小萍微微皱着眉,有些为难地道:“小华,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可是我的香皂,确实出现在你的箱子里了。”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黄色包装纸的香皂来。 许小华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道:“这是我的,两年前,我哥刚去当兵,领了一笔补助,给我买的。”她一直没舍得用,想着遇到什么事,还能拿来换个五六毛钱。 想了一下,许小华又接着道:“萍姐,你看这包装纸虽然完好,但是放久了,还是有些落色,你的香皂肯定是崭新的对不对?” 方小萍没有说话,她拿到手里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是一样的包装,但是这块明显放的久了些。 许小华见她沉默,也没有再说话。这是她的东西,她不怕有嘴说不清。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但是麻烦真来了,她也不怕。她自幼没有可靠的长辈依靠,遇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 弄清了事情大概,许小华才抽空打量了下宿舍,发现她箱子上的把手被撬掉了,衣物和一双新草鞋,都堆在床上,还有她哥最近寄给她的两封信,从箱子的夹层里被抽了出来,拆开散在床上。 脸色不由就冷了下来,淡声问道:“方同学,你撬我的箱子不够,还需要偷拆我的信吗?难道你觉得,我这么薄的信封里,能装得下你的香皂?” 从“萍姐”到“方同学”,许小华瞬时就拉开了俩人的距离,方小萍对她忽然而来的怒气,有些发懵,信不是她拆的。当时她听崔敏说,小华的箱子里好像有块香皂,她还犹疑着,崔敏就拿砍刀把箱子把手砍了,等真看到了一个牌子、一个包装的香皂,她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平时和小华处的很好,本能地知道,小华不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她准备说,这不是她的,可是崔敏就“叭叭”地说了一串什么开除,处分的话,末了还说了一段:“要她赔偿,她要是不想被开除,就让她出钱解决,她哥不是升了连长嘛,怎么也不会差这几块钱吧?” 许小华不差,可是她差啊,她爸给她在县里找了个临时工,要五十块钱,家里怎么凑,也只能凑出三十多来。 她脑子里都是钱的事,压根没注意到,这两封信是怎么回事?此时,她望了望许小华,又看了看崔敏,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辩解。 崔敏本来听到许小华的质问,当了一两秒的鹌鹑,见方小萍没有把她抖出来,又抬了头,意有所指地道:“萍姐,你还真信她扯的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俩都能买到津城灯塔牌的香皂不说,还能同一个颜色的包装纸?反正我是不信的。” 崔敏边说着,边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许小华,目光落在她裹着厚纱布的腿上,忍不住讥嗤道:“有些人真是下得了狠手,这下子怕是一两个月都不用参加集体劳动了。” 许小华早就烦崔敏,她甚至怀疑,这事就是崔敏导演的,冷冷地看着崔敏道:“证据呢?今天你们要是拿不出证据,别说班主任,就是找到校长那里,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方小萍心里本就有些心虚,此时立即道:“小华,一块香皂罢了,闹不到那份上……” 她话还没说完,崔敏插话道:“萍姐,人家这是有个升了连长的哥哥,骨头硬着呢,要我说啊,真有那骨气,就不要做这些下三滥的事儿,这不是平白给她哥抹黑吗?事情要是传到部队里去……” 崔敏正说着,不妨被许小华一把扭住了胳膊,立即有些气急败坏地道:“许小华,你干啥?” 许小华忍着怒气,冷声道:“崔敏,你空口白话,就想往我头上扣帽子,事情可没这么容易,你跟我去找班主任,今天你不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是个小偷,我就撕烂你的嘴!” 虽然她现在已经有了21世纪的记忆,但是许家爸妈和哥哥待她的好,也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爸爸临终前还在念叨着,幸好他的事,没有连累到哥哥的前途,不然他就是死都不瞑目。 她不敢想,要是自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累到哥哥怎么办? 对于许小华的警告,崔敏并不为意,犟嘴道:“许小华,你这是被我踩中了尾巴,恼羞成怒吧?”在她的印象里,许小华就像个又软又糯的团子一样,要不是有李荞荞在一旁护着,自己早把她踩到脚下了,还能由着她在班级里招蜂惹蝶。 想到今天在食堂里,班长郭明超让李荞荞转交的一个鸡蛋,崔敏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冒。 这劳动大学,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可待不了四年,她早打听了,郭明超他爸就是教育局的领导,来这边就是混个文凭,迟早要回去杭城当老师,许小华敢和她抢,就不要怪她下狠手。 许小华懒得和她废话,喊荞荞帮忙,李荞荞干惯了农活的,一把子力气,抓着崔敏的胳膊,后者一点动弹不了,三个人就往教学楼里班主任的办公室走。 后头的孟芫急得团团转,问方小萍道:“萍姐,这可怎么办?这事要闹到班主任那,大家可没好果子吃。” 方小萍却有些不在状态,垂着眸子,半晌才开口问道:“小孟,刚才崔敏说,小华的哥哥在部队升了连长?” 孟芫一愣,点头道:“嗯,好像是这么说的。”顿了一下又道:“小华的哥都升了连长,以后肯定不会缺这一两块香皂,萍姐,小华完全没理由偷你的香皂。” 方小萍喃声道:“是啊,她不会缺的。” *** 京市,许家。 曹云霞拎着两盒糕点回来,一进客厅,就看见婆婆沈凤仪在电话旁,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笑问道:“妈,等谁的电话吗?” 老太太抬头见是大儿媳回来了,微微叹了口气,“我这还犹豫着,要不要给小羽那在教育局的朋友打电话,让她给小羽传个话呢,我又怕这回和前头几次一样,空欢喜一场,你不知道,她每次高高兴兴地回来,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没了生机一样,我看着都不忍心。” 老太太顿了一下,又自顾自地道:“万一这回,真的是小如呢!万姜早不是说,这孩子和小羽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吗?世上总没有这样凑巧的事吧?” 曹云霞上前握了握婆婆的手,安慰道:“妈,我已经让我哥先去看看情况了,要是真和万姜早说的一样,我们再和弟妹说也不迟,”又叹道:“弟妹这些年也不容易,为了找小如,一直在南边各个县城里支教,就希望能打探到小如的一点消息,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把小如给抱跑了,害得二弟和弟妹这些年……” 剩下的话,曹云霞没说,老太太接道:“唉,希望这回能是好消息。哎呀,不行,我还是得和小羽说声,她和我打过招呼的,要是有消息,一定要和她说,就算是假的,也要她自己去确认才行。” 曹云霞还想再劝,就见老太太已经拨通了电话,索性就坐下来,听她打电话了。 ------------ 3 第3章 此时,曹云霞的哥哥曹云钊确实已经到了劳动大学杭城曲水县上岭山分校,从许小华的班主任张文瑞那里,看到了许小华的档案和照片。 饶是曹云钊都不得不说,单从照片来看,确实以为是秦羽本人。又开口问张老师道:“这个孩子入学以来,表现怎么样?” “哦,挺好的,比较能吃苦耐劳,性格也好,同学们都喜欢她……”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张文瑞看没看清楚是谁,就听来人道:“报告,张老师,许小华在宿舍当小偷,偷了方小萍的香皂,我们在她的箱子里,人赃并获!” 崔敏一口气说完,才发现张老师的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年纪大约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她没见过的细呢子大衣,脚上是一双七八成新的皮鞋,一双锐利的眼睛,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就让崔敏瞬时紧张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张老师。 张文瑞一时也有些哑然,他都想不到,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凑巧,曹同志就是为着许小华的事专程来的,这偷盗的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人赃俱获”了? 望了望许小华,就见这姑娘平静地说:“张老师,崔敏空口污蔑人,那香皂是我自己的,我们特地来请您主持公道,还我一个清白。” 她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袖口洗得都有些发白,但是站在那里身姿笔直,被人说是“小偷”这么大的事,面上也看不出来几分焦急,反而不急不躁地为自己争辩,曹云钊心里立即就有了几分考量,心道:“这要是许九思和秦羽养出来的孩子,未必比他家呦呦差。” 张文瑞见她言之凿凿,微微松了口气,朝曹云钊道:“这事肯定有误会,肯定是误会。曹同志你看?哦,这是我们班上的许小华同学。” 曹云钊点点头,“好说,张同志,今天耽误您不少时间,相关情况我也了解了,就不耽误您的工作了,我先走一步。” 张文瑞心里一愣,这怎么听着,对这孩子不甚上心的样子?竟是一句话也不问?有些着急地道:“曹同志,许……我们这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曹云钊笑道:“当然!我先告辞。”出门的时候,轻轻瞥了一眼许小华,那眼神十分漠然,又带着一点打量,许小华直觉这人,好像认识她一样? 但是在她的印象里,在这个时空中,她似乎不认识这样阔绰的人。 曹云钊一走,崔敏又要再说,张文瑞摆摆手,有些头疼地道:“缓一缓,让我缓一缓。”本来他还想着,许小华这孩子可能能离开劳动大学,去大城市上高中去了。这孩子学习成绩很好,中考是县里第三名,如果不是受她父亲成分的影响,完全可以去上县里的高中。 他一接到这孩子的档案,心里就替她惋惜,曹云钊今天来表明来意的时候,他还为许小华高兴了一下,以为这孩子可以去上高中了。 可是眼下这么一闹,曹同志家里头,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来认了? 张老师的不在状态,让崔敏心里慌了一下,一双细凤眼悄悄地瞄了好几次,生怕自己刚才的“先声夺人”坏了张老师的正事儿,好半晌,才有些忐忑地小声嗫嚅道:“张老师,我刚才没有说谎,许小华真的在宿舍偷了东西。” 许小华冷眼瞅了她一下,知道这崔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把她咬死,冷冷地问道:“证据呢?方小萍自己都不敢说,我箱子里的那块香皂是她的,你一个旁观者,倒把这件事盖棺论定了?” 见她不吱声,许小华忽觉得有些好笑,“怎么,难道是那块香皂开口说话,告诉你,它是方小萍的?崔敏,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荒谬?” 张文瑞缓了下情绪,耐着性子问崔敏道:“你们刚才说谁掉了一块香皂?方小萍,她自己怎么不来?” 张文瑞今年近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旧布鞋,看着有几分严肃,所以他不笑的时候,学生们都有些怕他。 此时话里的质疑,让崔敏心猛跳了一下,张了张嘴,就吐了一个“我,”然而当她的眼睛扫到许小华平静的面庞时,几乎是瞬时,强烈的嫉妒心,就吞噬了她的惶恐。 “方小萍和许小华向来关系好,她怕闹到你跟前来,让许小华背处分。” 她知道,只要这个“小偷”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到许小华的头上,那郭明超是绝对不会再多看许小华一眼的。 只要能搭上郭明超,这里的苦日子,谁愿意过,谁去过吧!她是要走的! 许小华现在都庆幸,离家的时候,怕老鼠把信咬毁了,把哥哥这两年来寄给她的信,都装在箱子里带了过来,现在就放在她的褥子底下,她偶尔想家的时候,会拿出来看看,她们只顾着翻她的箱子,没把这些信翻出来。 刚来办公室之前,捎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不然要是撕了、毁了,那这回,自己还真是百口莫辩。 张文瑞看向了许小华,“你刚说,自己是被污蔑的?” 许小华忙道:“张老师,我箱子里的那块香皂是我的,方小萍丢了块香皂,她们就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撬掉了我箱子上的把手,把锁下了下来,然后乱翻我的私人物品,包括信件,她们在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向您汇报的情况下,就这样行事,我觉得严重侮辱了我的人格,侵犯了我作为一个人的权利。” 一块香皂,加上工业票,张文瑞知道,在黑市上大概能卖到一两块钱。他看许小华笃定的态度,猜测这事怕是另有隐情,让李荞荞把方小萍喊来。 不一会儿方小萍到了,看向许小华的眼神极为复杂,像是有些歉疚,又有些势在必得的样子。 许小华直觉,方小萍要搞事儿。 果然,当张老师问方小萍,自己是否偷了她的香皂时,方小萍看似犹疑了一下,实则很快就点头道:“是的,张老师,许小华箱子里的香皂,就是我的,我这里还有购买时的收据,买这块香皂得费五毛钱,还得一张香皂票,我家里好不容易得了一块,爸妈和哥嫂都舍不得用,给我寄来了……” 她越说越流畅,许小华却觉得这个人很陌生,明明先前这个人对她很照顾,她劳累过度,晚上睡觉的时候,大腿上的筋发抖,是方小萍披着衣裳起来,给她按摩大腿,缓解她的情绪。 也是方小萍,偶尔在山上得了鸟蛋或野苹果,会偷偷给她留一个,许小华一时有些想不通,现在这个在班主任面前,堂而皇之地污蔑她的人,是谁? 许小华正奇怪着,方小萍这么做的缘由,就忽然听到她和张老师道:“老师,小华大概也是一时糊涂,偷了我的东西,我知道学校制度很严格,但是为这事,让小华背上处分,我心里也有些不落忍。” 张文瑞诧异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小华赔我一块就行,这个香皂得工业票,不好买,她可以抵价给我,如果小华同意,我们就私下解决。”方小萍壮着胆子,一口气说完,心口不禁“嘭嘭”直跳。 张文瑞看向了许小华,询问她的意见。 许小华漠然地问道:“我假设,这块香皂真是我偷你的,那你愿意抵价多少给我?两块钱?四块钱?还是多少,今天张老师在,我们说好了,打个字据,出了这间办公室,也不必再扯皮,你说是不是?” “什么假设,你就是心虚,就是你偷的!”崔敏几乎抓住一切,能证明许小华是小偷的机会。 许小华没理她,静静地看着方小萍。 方小萍本来想私底下和小华开口,没想到她当着老师的面问起来,犹疑了下,还是把心里琢磨了很久的数字说了出来,“八块钱!” “嘶~”别说是许小华,就是崔敏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八块钱,现在城市里一个学徒工,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十六七八块钱,更别说,农村里十个公分才两三毛钱,这八块钱,可值一个壮劳力干一个月呢! 许小华戳破她道:“方小萍,你这是勒索。” 方小萍的脸立即“唰”地一下红了,犹强装镇定地道:“小华,是你做错事在先,做错事,总要付出代价的,况且这八块钱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你哥不是升了连长吗?” 说到最后,许小华竟然觉得,她在方小萍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乞求。 张文瑞听得直皱眉,见许小华面色平静,不由出声问道:“许同学,方小萍说她有购买的收据,你要是也能拿出来人证或者物证,即便她有收据,也不能说明什么,你明白吗?” 许小华点头,“我明白,但我这块香皂是两年前的,我哥寄给我的,我没有收据。”她边说边看着方小萍的反应,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转头看向班主任道:“但这不能表示,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崔敏忙不迭地道:“李荞荞可不能给你作证,谁都知道你俩是一个村的,平时她最护着你……” 许小华打断她道:“不是李荞荞。” 说着,低头从自己的棉衣口袋里,拿了一张信纸来,递给了班主任,“这是两年前,我哥给我写的信,上面明确写了,他用军工业票,给我买了一块津城的灯塔牌香皂。” 顿了一下,她望着方小萍道:“张老师,方小萍故意污蔑勒索我,我希望学校能对她做出相应的处罚,另外,她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私自毁坏我的箱子,我希望她能帮我修复,或者出修复的钱。” 崔敏立即把那信纸抢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看到了“津城灯塔牌香皂”几个字,“怎么会呢,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许小华出声道:“我都说了,我那块香皂包装纸有些落色了,方小萍拿到手里的瞬间,其实就明白了,不是吗?” 大家都看向方小萍,方小萍紧紧咬着嘴唇,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的香皂却是丢了,崔敏说在你箱子里,看到过有一块差不多的,我不是故意污蔑你的……” 话还没说完,人就先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大,直喃喃着,“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张文瑞一时也没有办法,只是道:“你们先回去,这件事怎么处理,我还需要问下校领导的意见。” 又和方小萍、崔敏二人道:“在学校的意见公布之前,你们俩人各写两千字的检讨,交到我这里来。” 这个年代,对道德和作风管得很严,张老师既然说会请示校领导,许小华猜测,一个警告是少不了的,以后方小萍也没脸在瞎攀扯人。 她也没把人踩死,跟着荞荞就准备回宿舍,先把床铺收拾下,不想听到张老师喊道:“许小华,你留一下。” 李荞荞担心小华腿上受伤,一个人不好回去,就陪着她留了下来。 许小华以为张老师是要找她谈心,不成想,张老师一开口,问的却是:“许小华,我记得你档案上写的是杭城曲水县许家村人,那你记忆里,出过杭城吗?” 许小华摇头,她爸虽然是村里的会计,家里也就是比其他村民在口粮上宽裕点儿,可没钱带她去外面。 张文瑞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哪里都没有吗?京市也没去过吗?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怎么会……”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时候还不能和这姑娘说开,看刚才曹同志的样子,他们家未必会重新接纳这个孩子。 再者,现在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他家走失的就是这个姑娘。 想到这里,张文瑞转移了话题,语重心长地和许小华道:“同学之间还是要好好相处,你们年纪还小,为人处世难免有莽撞、冲动的时候。” 许小华点头,“好的,谢谢老师教导。” 这次的错不在许小华,张文瑞也没有多说,心里却懊恼,崔敏莽莽撞撞的冲进来,在曹同志跟前瞎讲,曹同志回去后,还不知道怎么跟许小华的父母说呢! 现在只盼着,下回曹同志再来的时候,能好好把这事说清楚。 一辈子教书育人的张文瑞,压根想不到,曹云钊对许小华的品性如何并不在意,他自己的亲外甥女是京大的高材生,今年刚毕业就进了中央党报,对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外甥女,不过是面上情,在曲水县劳动大学上岭山分校看了档案,见到了人,也就算完成了许家交给他的任务。 至于认不认,接不接回去,那是许家的事了。 ------------ 4 第 4 章 回寝室的路上,李荞荞轻声问小华道:“小华,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今天张老师似乎在那位同志跟前,特地介绍了你,你说是不是县里高中来考察的啊?” 在李荞荞看来,如果没有许叔叔的成分问题,以小华的成绩,去杭城上高中,都是有可能的。 许小华摇摇头,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应该不是上学的事,不然班主任不会问她有没有去过外地,班主任没有明说,她也不准备多想。她现在这个处境,想的越多越痛苦,摆在她跟前的最现实的问题,是先如何生存下去? 至于念不念高中,她都无所谓,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想去工厂里当个学徒,有一门谋生的手艺,另外在三年以后,工人的身份也稳妥点。她以前大学读的是哲学,在这边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俩人回到宿舍,孟芫就朝她们使眼色,许小华往里头一看,就见方小萍躺在床上,像是在抹眼泪的样子,在她看来,不啻于鳄鱼的眼泪。崔敏坐在桌子前,大概在写两千字的检讨,看到她回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幼稚的让许小华都觉得好笑。很奇怪,明明崔敏比方小萍跳得更高,但是她对这个人反而不是很讨厌,就是觉得有些幼稚和蠢。 李荞荞却是看不过眼,翻了个白眼,随后故意大声和孟芫道:“小芫,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一块香皂,有些人就敢喊出8块钱的赔偿来,幸亏小华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不然有些人,怕是不逼出人命来,不罢休的。” 孟芫听说方小萍要8块钱的赔偿,也吓一跳,喃喃道:“8块钱啊?这也太多了吧?”说完意识到方小萍也在宿舍里,忙打圆场道:“没事就好,我就想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许小华不置可否,提高了一点音量道:“别的先不说,谁撬坏了我的箱子,还麻烦复原一下。”和方小萍闹成这样,她也不准备再维持面上的和气。 再者,在不在这边久待,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今天荞荞和她说的,去她哥的部队里找份活做,许小华也有些意动。 她觉得,实在不行的话,去领导家当小保姆也行,家里的活计,怎么都比开山造梯田要轻松点,有闲余时间,她也可以自学一门技术。但是去部队的事,还是得先问问她哥的意见。 不想,她话音刚落,就意外听到崔敏硬声硬气地道:“我明天就去修。”这个姑娘气鼓鼓的,两边腮帮子像鼓气的青蛙一样。 许小华忍住没笑,接话道:“那再好不过,谢谢崔同学配合。”她腿上的伤口还疼着,没功夫和她们斗气,早早洗漱,就上床睡了。 *** 京市,夜里九点。 坐在床上织着毛衣的曹云霞,看到丈夫许怀安进来,轻声问道:“妈睡下了?” “嗯,睡了,非和我闹着要去杭城接小如,你说她都六十多的人了,我哪放心?” 曹云霞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和丈夫道:“听我哥的意思,这姑娘怕是在外面沾染了些恶习,这真要是咱家的姑娘,以后小羽和九思,怕是要焦心。” 许怀安倒有些不以为意地道:“那倒未必,有九思这样的父亲,小羽这样的母亲,这孩子自然是近朱者赤,我现在只盼着,真是小如才好,就算有些贪财,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人好好的就行。” 曹云霞脸上的表情微微顿了一下,很快笑道:“你啊,到现在还是,弟弟什么都好,连对侄女都爱屋及乌。” 许怀安轻叹道:“这哪是看在九思的份上,这些年,我想起来小如的事,我这心里啊,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以前云霞还没带着呦呦进门,家里就只有小如一个孩子,他每天下班都带着小如走街窜巷,给她买稻花村的糕点、食园的果脯、马大姐家的酥糖、御和店的茯苓云片糕、巷子里的冰糖葫芦。 他还逗小如,问以后他老了,她给不给他养老,四五岁的小人儿,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使劲地点头,“小如养伯伯,养爸爸,养妈妈,还有奶奶!” 至今想起当时的场景来,许怀安还觉得鼻头发酸。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能丢了呢?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他又想着,等小如长大些,是不是能自己跑回来了? 她小脑瓜那么聪明,该记得家里是京市的,所以有时候路过那些糕点甜食店铺,他总忍不住停下步子多徘徊一回,他想,说不定就能看到小如在找他呢! 曹云霞见丈夫眼圈泛红,忙岔开了话题,把织的快完工的毛衣,摊开给丈夫看道:“你看看怎么样?本来是给呦呦织的,这要真是小如,这毛衣就先紧着小如穿。她那边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怕是没几件新衣服。” 许怀安点点头,他想,等小如回来,他要给她买好多的新衣服,给她买好多的糕点甜食,那是他看着从“咿呀”学语,到会跑,会撒娇耍赖的孩子啊! 因着侄女的事,许怀安夫妻俩这一晚都有些辗转反侧。 凌晨四点钟,夫妻俩刚迷瞪瞪地睡着,许家门口就传来一阵阵敲门声。 保姆林姐忙套了衣服,出来开门,等看清来人,不由有些惊讶,“小羽,你怎么这个点回来啊?江城离这远着呢,你怕不是坐了一夜的车吧?” 冬夜里的京市,冻得人嘴唇都打哆嗦,秦羽缓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林姐,我妈在家吧?嫂子的哥哥,这两天有消息来吗?”她一接到婆婆的电话,说有可能有小如的消息,立即就买了最近一班回京市的车。 林姐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碰到她手指的时候,都不由被冻得一激灵,“哎呀,小羽,你这得赶紧捂捂,别把人冻坏了。”忙把人带到客厅里来,把自己的热水袋递了过去,才道:“有消息了,我听沈姨说有消息了,我先煮个面条给你吃,暖和一下,沈姨差不多也起来了。” 秦羽虽然着急,也知道这个点去打扰婆婆不是很合适。这十一年,她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她待在客厅里,又有些坐立难安。 卧室里的沈凤仪听到动静,猜测是小儿媳回来了,忙穿了外套到客厅里来,见到小儿媳真坐在沙发上,身上裹着件半旧的袄子,人看着比半年前还要瘦一圈,她都担心,小如再找不到的话,小儿媳怕是都撑不下去了。 心里一时也有些百感交集,喊了声:“小羽,”走过去轻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还赶夜路呢!你嫂子先前就和我打招呼,说要是和你说了,你还不知道怎么着急,真是的,这夜里都得零下好几度呢,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回来了?” 秦羽苦笑道:“妈,着急才好呢,着急也是有盼头不是?呦呦大舅那边,有消息没啊?” 沈凤仪忙点头,“有,打电话过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姑娘,和你年轻时候长得十分像,我准备今天就给你在江城县教育局的朋友打电话,让她转告你呢,想不到你动作这么快。” “那就好,”一个“好”字,已然带了几分哽咽,稍微缓了一下,秦羽接着道:“妈,你让大哥给我买张车票,站票也行,我要去看看,孩子是在哪里啊?” 先前曹云钊还没传来准信儿,沈凤仪怕小儿媳着急忙慌地去那山旮旯里找人,不是很安全,就没把孩子的地址告诉她,没想到,小儿媳竟是连夜坐火车回来问。 沈凤仪有心想让她休息半天,但是也知道,劝是劝不过来的,准备让长子想法子给小秦买张去杭城的卧铺票。 这么会儿,林姐端了一大碗面条过来,上面还窝着两个荷包蛋,沈凤仪催促道:“小羽,你快吃点垫下,要真是小如,你后面可有得忙呢!” 秦羽接了筷子,又问道:“妈,呦呦大舅怎么说啊,你刚说,那孩子现在在杭城那边上中专?身体好不好啊?” “好,听说还可以,就是……”沈凤仪犹疑了下,让林姐先去忙活,然后才轻声道:“我和你说,你心里有个准备。” 秦羽立即放了筷子,正襟危坐道:“妈,您说,我都受得住!” 沈凤仪叹道:“你不用紧张,也没那么严重,就是云钊电话里含糊地带了一句,说这姑娘偷东西,人赃俱获,闹到了班主任那里。” 见儿媳不吱声,沈凤仪又劝道:“这孩子离家的时候毕竟才五岁,这么多年养在旁人家,脾性什么可能都受些影响,再者,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物质上定然是极匮乏的,有个一时的糊涂,也是可以理解的,等回来了,咱们好好交就是。不瞒你说,在我心里,小如永远都是心尖尖上的……” 老太太本来是劝着儿媳妇,说着说着,自己先湿了眼眶,她都不敢想象,这要真是她家孩子,这些年得吃了多少苦啊? 那个劳动大学,她特地找人打听过,干的都是壮劳力的活,开山造渠的,就是农村里的一般妇人,都未必能做的动。 那孩子成绩那样好,但凡有的选择,怕是都不会去这劳什子的劳动大学。 秦羽倒是比老太太想的要坚强些,这么些年,农村女孩子们的处境,她见的多了,她甚至都想过,小如会不会没念书?会不会十六七岁就给人做婆姨?现在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了。 伸手给婆婆擦眼泪道:“妈,没事,只要人好好的,咱们接回来,慢慢教就是。” 又宽慰婆婆道:“她还能去念中专,说明这些年是读了些书的,这孩子不靠咱们,自己也能走出一条路来,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了。” 沈凤仪擦了泪,点头道:“是,是!人好好的就好。”等缓了情绪,又和儿媳道:“小羽,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在家等着也是焦心。” 秦羽劝了两句,见婆婆坚持,也就没有再说,准备等天亮了,让大哥和嫂子再劝劝。 ------------ 5 第 5 章 许怀安夫妇早上起来,发现远在南方江城县城里支教的秦羽回来了,都有些诧异。 曹云霞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的细呢子大衣,黑色的卡其布裤子,脚上是一双七八成新的皮鞋,涂抹了一点百雀羚雪花膏,虽然她年纪比秦羽还大七八岁,但是对比常年在外奔波的秦羽来说,似乎还要年轻一点儿。 上前握着秦羽的手道:“小羽,你也真是执拗,为了问个地址,还特地跑回来一趟,我们这边有确切消息了,肯定会和你说啊!” 秦羽温声回道:“也是很久没回来看妈妈了,顺道回来一趟。嫂子,大哥,你们都还好吧?呦呦这几个月工作怎么样?” “呦呦挺好的,就是单位太忙,经常要下基层,眼下又不知道去哪里考察了,这都三四天没回来了。”曹云霞顿了一下,又道:“孩子大了,我们也管不了,她说她现在有单位管,让我不要操心。” 一提起女儿来,曹云霞言语里的骄傲、喜悦掩都掩不住,还是许怀安轻咳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时候提这些不是很合适,转了话题道:“小羽,等你把小如接回来,让她们姐妹俩好好处处。” 秦羽笑道:“那是自然,就是呦呦现在工作忙,不一定有那么多时间来带妹妹。” 许怀安沉吟了一下道:“小羽,那孩子现在在的地方比较偏僻,云钊电话里说是在山沟沟里,我想着,你一个人去不方便,我今天让我单位的小徐,陪你走一趟。” 曹云霞也道:“小羽,于情于理来说,九思不在家,这一趟该是我们陪你一起过去的,但你知道,我是个药罐子,怀安单位最近需要配合文化`部接待外国友人,这事是他一手负责的,还真不好走开,还请你见谅。” 秦羽立即站起来道:“大哥、大嫂,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真不用为我的事费心,这要是给人举报了,不是给你惹麻烦吗?你不用担心我,我准备让我娘家侄子晓东陪我走一趟,他现在在外国语大学念大四,课业不是很忙。” 沈凤仪在一旁接话道:“晓东行,这孩子又稳重又能干,”顿了一下又道:“唉,九思算是给国家了,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回不来。” 秦羽轻声宽慰道:“妈,等我把孩子接了回来,再和九思说也不迟,他那边工作忙,先不打扰他了,免得扰乱他心神。” 沈凤仪见小儿媳这样识大体,微微喟叹了一声,小儿子在西北参加国防建设,是那边的科研骨干,对单位、对国家,他是鞠躬尽瘁了,但是对家庭、妻女,老太太总觉得,这些年来许家亏欠了小儿媳很多。 老太太和大儿子夫妻俩道:“你们都有要紧的事,左右我在家闲着,我和小羽一起去……”老太太正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幸好许怀安眼疾手快,扶住了老太太,一摸额头,就变了脸色,立即让妻子拿温度计来。 等长子托人送了去杭城的火车票过来,沈凤仪还有些接受不了现实,和秦羽叹道:“这人老了,确实没有以前中用了。”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直觉这次有九成真是她家小如,以前秦羽去哪里寻人,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原本是想,去接的人多点,小如看到了也高兴点儿。 秦羽道:“妈,可能是今天凌晨我回来,扰得你吹了寒风,这事应该怪我。” 老太太摆摆手道:“和你没关系。小羽,我这里是使不上劲了,但是钱,这回都归我出,你多带些去。” 老太太说着,从枕头下掏出一个灰色的荷包,塞到儿媳手里,叮嘱道:“小羽,就算不是咱家的孩子,也稍微帮扶一下,那孩子不容易。”爹妈都没了,哥哥在内蒙当兵,她一个人说一句无依无靠,也并不为过。 秦羽没有推辞,她知道,婆婆这是给她打预防针,让她做好那孩子不是小如的准备。 轻轻点头道:“妈,我知道的。” 上午九点钟,秦羽带着侄子秦晓东上了开往杭城的火车,火车开动的时候,秦羽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村庄,她不知道,这次是否真的能带回她的孩子?还是和先前一样,最后都是一个人孤寂寂地回来…… *** 周二上午九点钟,学生们都去山上砍伐毛竹了,宿舍里就剩许小华一个,趴在桌子上给她哥写信,怀里捂着一个装着热水的盐水瓶,瓶子是董校医给她的,说她腿上有伤,要稍微带暖和点,不然生冻疮就麻烦了。 许小华得了叮嘱,就将这事放在了心上,因为要真是生了冻疮,她连买冻疮膏的钱都没有,这冬天可不好过。 她已经在桌前坐了十来分钟,还没想好怎么写,怕一不注意,就让哥哥发现她的真实处境,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下笔写道:“哥,你最近在部队怎么样?训练有没有很辛苦,内蒙那边现在更冷了吧?我们这里也冷了很多……” 扯了几句家常以后,才又写道:“哥,我最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这边虽说四五年后毕业分配工作,但实在太遥远了些,我怕几年以后无法落实,我想着趁现在年纪还小,去学一点技术。但是这边课业比较忙,基本没有什么时间。 不知道你那边有没有领导家,需要招小保姆的,或者食堂、后勤部门需要招打杂工的?如果有的话,我想去试试看。” 最后又不想她哥从这封薄薄的信里,窥出来一点蛛丝马迹,稍微圆了一下道:“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我还是安心在这边念书,毕业后要是真能分配工作,也算有个前程。我在这边的生活都好,你不用挂念,等寒假的时候,我会和荞荞一起回家住一个月,期待咱们的下次相聚。” 落款:“妹妹小华”。 写完以后,许小华又检查了几遍,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才贴上邮票,哥哥每次寄信来,都会附一两张邮票给她,所以邮票她倒是不缺的。准备一会中午,就交到班主任那里,托他去镇上的时候,带到邮局去。 她刚把信收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许小华在吗?” 是班主任的声音,许小华忙应道:“在,是张老师吗?”心里有些奇怪,班主任这会儿来找她干嘛? “是!” 不想一开门,除了班主任张老师外,还有俩个人,一位身材比较瘦削的阿姨,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灯芯绒布面的袄子,看着有些风尘仆仆的,像是很久没休息好一样,另一个是看起来有几分俊朗的男青年,穿着一身蓝色的袄子,俩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许小华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眼神有痛苦、震惊,又好像有热烈、希望,那个阿姨的眼泪都像要掉下来一样,男青年的表情更丰富一点,一会看她,一会看他身旁的阿姨,似乎在比对什么? 许小华一时有点懵,轻声问道:“张老师,是有什么事吗?” 张文瑞看看许小华,又看看秦同志,也觉得太像了,半晌才道:“这位是从京市过来的秦同志,特地来找你的,要不你们先聊一下?” 怕许小华有提防之心,补充道:“秦同志的介绍信和证明,我已经看过了,你不必有其他的忧虑。” “好,谢谢张老师。”随后把刚写好的信,托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一走,许小华觉得让人站在门口也不合适,邀请两位同志进屋来坐。 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一条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立即就引起了秦羽的注意,颤声问道:“你腿怎么了?” 许小华拉了两张凳子出来,让他们坐,才道:“先前在山上劳动的时候,一不小心滑了脚,差点摔下断崖去,还好被杂树枝拦住了,就是把腿划破了。” 她三言两语,就把一段惊心动魄的险情带了过去,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 一旁的秦晓东都觉得这表妹,也过于能吃苦了些,这事就是放在他身上,他怕都难以这么淡定。 秦羽没说话,微微咬着唇,像是极力在隐忍着什么情绪,好一会才开口道:“小同志,我可以看下你的左脚吗?”话刚出口,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有些过于突兀,但是对上小姑娘疑惑的眼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磕巴地道:“是,是因为……” 虽然她一眼就觉得,这是她的女儿,但是万一真的只是相像呢?所以这一句“你可能是我的女儿,”她怎么都说不出来。 万一只是人有相似而已呢? 好在,许小华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把鞋袜脱了。当秦羽出现在她门口的时候,那一双噙着泪的眼睛,就让她想起了梦里那个关于儿时的片段,也是这样的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她。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已然跃现在许小华的心头。此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在她的记忆里,爸妈和哥哥真的很疼她。 她会不是许家的女儿吗? 秦羽立即上前查看,左脚的第四根脚趾头上,确实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比她记忆里的大点,但是确实有,确实就在那个位置! 寻找女儿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女儿左脚的第四脚趾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小如以前睡觉的时候,常喜欢脱了袜子给她看,“妈妈,你看,我这里有颗小痣。” 那个小小的,尚能抱在怀里的,娇娇软软的女儿,渐渐地和眼前的姑娘重合,忍了许久的眼泪,忽然就决堤而出。 饶是这样,秦羽还是缓声问道:“我……可以……抱下你吗?”她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句话还是努力了许久,才囫囵了出来。 许小华懵懵地点了点头,被抱住的刹那,心口不由“砰砰”直跳,所以,梦里的那些场景,都是真的吗?她真的在那样一个地方生活过? 当真的抱住这个姑娘,秦羽才真切地感知到,她真的找到她的女儿了,她走失了十一年的女儿。 秦羽抱得很紧,许小华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可是阿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她的脖颈上,那微微颤抖的身体,都让她不忍心出声提醒。 秦晓东从来没见过姑姑这样失态,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姑姑,是妹妹吗?” 秦羽紧紧地抱着女儿,她想喊出来“是,是我的女儿!”可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发不了音,只能拼命地点头。 是的,真的是的,她真的找到她的小如了! ------------ 6 第 6 章 见姑姑点头,秦晓东也不由湿了眼眶,外人不知道,他们娘家人可太知道,姑姑这些年有多么不容易了。 1945年,姑姑川大毕业,就和姑父组建了家庭,二人都在蓉城担任中学教师,1947年小表妹出生,第二年姑父赴美深造,仅用了三年时间就获得了物理学博士学位,1951年调任中科院工作。 姑姑也跟随姑父调到了京市六中任教。那两年的寒暑假,姑姑都会带着小表妹回蓉城小住,每次都给他带许多各式各样的贵价糖果,说是从小表妹那里哄来的,要不是她藏一些起来,小表妹的牙齿非给虫蛀了不可。 虽然姑父的工作越发忙碌,但是整个家庭尚和乐、美满,意外发生在1952年的冬天。 那年寒假,他看着日历,数着姑姑带着小表妹回来小住的日子,可是到了指定的日期,姑姑仍旧没有回来,爸爸特地跑到单位借了电话打过去问,竟意外得知,小表妹走丢两天了。 他当时不过十一岁,第一次体会到天灵盖发凉的感觉。 爸妈当天就赶到了京市去,过了五天回来后,俩个人都垂头丧气的。他问爸爸小表妹为什么会走丢,爸爸只是叹气,并不回答他。等他长大一些,再提起这个话题,爸爸才和他道:“说是跟堂姐出去买糖果吃,俩个人过马路的时候,堂姐被小汽车撞到了,那人立即把许呦呦送到了医院去,小如就这么丢了。” 他问爸爸,许呦呦会不会是故意的?毕竟许呦呦是跟着改嫁的母亲来的许家,和小表妹没怎么处过,不一定会真心喜欢小表妹。 爸爸说,当年大家都是小孩子,哪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再者,许呦呦确实被车撞了腿,休养了好几个月才下床。 但是他心里并不这样认为,他和许呦呦年纪相仿,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些已经很成熟了,但是这事许家人没提,他们这边也不好苛责一个当年不过十二岁的女孩子。 后来他来到京市念大学,也曾在许家见过小如的那位堂姐,谈吐优雅得体,举止落落大方,很有书香世家陶冶出来的气质。 他当时就在想,如果小表妹在许家平平安安地长大,会和她堂姐一样优雅、娴静吗? 他想大概率是不会的,小表妹两三岁的时候,就很调皮,小鬼点子一个接一个的,每次来他家玩,都把他指挥的团团转,小脑瓜里似乎总有无数个“为什么”要抛出来,总是闹得他头大。 而此时,站在他跟前的姑娘,面色蜡黄,看起来不过八`九十斤的样子,脖子上还有半截勒痕,破了皮正结着痂,因为瘦削,显得一双杏眼越发大。仔细看,还能看到小时候的样子,但是小时候的表妹烂漫、天真、爱笑,似乎又和眼前这个姑娘并无什么关系。 她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点让人不易察觉的警惕。 现在唯一让秦晓东觉得庆幸的是,小表妹还好好地活着,并且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只要人还活着,其他的都好说。 许小华眼看着这俩人的情绪,似乎都渐渐平缓下来,轻声试探着问道:“阿姨,这位同志,你们认识我吗?” 秦羽听到她这话,微微愣了一下,“小宝,你一点不记得妈妈了吗?”虽然早料到,女儿可能一点不记得了,但是秦羽有时候又想,她的小宝那么聪明,多少应该记得一点才是。 又怕这话让女儿感觉到不适,忙补充道:“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似乎怕女儿不信,秦羽抹了一下有些湿意的眼睛,慌不迭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来一个相册,递给许小华道:“你看,这是你小时候照的。” 许小华接了过来,有捧着花在照相馆照的,也要的是在家里的大合照,她骑着小自行车的照片,举着冰糖葫芦的照片,坐在书桌前偎在妈妈怀里的照片…… 从婴儿时期到四五岁的时候,足足有二十多张,在这个年代,这些照片大约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了。 她曾经在梦里看到的花瓶,一面墙的书柜,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挑出来这几张问阿姨,“这是我家吗?” 秦羽点头,“是,这是我们在京市的家。” 许小华又问道:“那我是不是有个小书柜,里面都是我的小人书,四只桌腿上分别雕着牡丹、芍药、荷花和梅花?” 秦羽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抓着她的手问道:“小宝,你还记得?” “我的小名叫花花?” 秦羽忙点头,“对!小宝,妈妈找了你很久,妈妈都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了。” 这句话一出来,秦羽的眼泪又跟着落了下来。 十多年来的奔波和辛酸,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但是她真的找到她的女儿了,她只是缺席了小宝儿十一年的成长,而不是一辈子。这一刻,秦羽觉得老天待她还是仁慈的,重新还给了她做母亲的机会。 秦晓东见小表妹还有点发懵,在一旁解释道:“妹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本名叫许勉如,是华国京市人,妈妈叫秦羽,爸爸叫许九思,你五岁的时候在京市东大门的街头走失。” 听到自己的本名,许小华微微皱了一下眉,直觉这名字有点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这熟悉感来自于哪里? 对面的秦晓东接着道:“妹妹,你妈妈找了你很多年,前段时间你爸爸有个朋友在这边镇上看到你,觉得你和姑姑很像,就给许家传了消息,刚好你大伯母的哥哥就在杭城,家里又托了他来看看,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和姑姑很像……” 秦晓东的语速舒舒缓缓的,许小华也忽然想起来,半个月前,她们放了一天假,她们宿舍确实结伴去了一趟镇上玩,当时是有一个叔叔忽然拦了她们的路,问她们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她本来还有些警惕,但是崔敏嘴巴快,把校名说了出来,那大叔又问她们的名字,她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就拉着荞荞走了。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插曲,竟然就让妈妈找了过来。 秦晓东忽然问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知道自己不是你养父母亲生的吗?他们什么都没说吗?”虽然孩子找到了,可是秦晓东还是想知道,到底小表妹走失的真实情况,他觉得,如果是人为的话,应该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姑姑十一年的年华,从二十五岁到三十六岁,他小表妹成长最关键的十一年,这些人总该付出代价的。 许小华如实道:“我爸妈没有和我说过,我五岁那年好像发了一场高烧,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不过这些年,我爸妈和哥哥一直对我很好。”顿了一下又道:“我想我哥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她相信,不是她爸拐卖的她,因为她爸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秦羽摇头道:“不急,”又恳切地问道:“小如,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家里还有奶奶,你爸爸在西北搞建设,还不知道你找到了,要是知道,他肯定也激动坏了。” 秦羽知道侄子的用意,但是她觉得那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带她的女儿回家,给她重新找一个学校,她希望她的女儿,往后余生皆是坦途。 许小华犹豫了下,“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秦晓东正准备开口劝和,秦羽忙拦住了侄子,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应该的,咱们这算第一回见面,彼此还不熟悉,我在这边陪你住几天好不好?就算要走,你也要和老师、同学好好告别,你的户口、档案也要转回京市去。” 许小华见她答应,微微松了口气。 直到夜里,许小华躺在宿舍的床上,碾转反侧之际,忽然想起来,今天她这位表哥似乎提到了她的本名,叫“许勉如”? 黑夜里的许勉如,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喃声道:“许勉如,那不是小说里,那个走失的小堂妹吗?” *** 京市,许家。 小儿媳已经走了两天,还没有个消息传来,沈凤仪心里不由有些忽上忽下的,就怕这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姐端着药进来,见老太太魂不守舍的,温声劝道:“沈姨,又是在想小羽那边的情况吧?可能人还没到呢,不是说在山沟沟里吗?路怕是不好走,要是遇到雨天,更不好过去了,咱们再等等。” 沈凤仪摆摆手道:“你不了解小羽的性格,就算下暴雨,她今天也会到山里寻人,这孩子就是她半条命。”顿了一下,轻轻叹道:“要是晚上再没消息传来,我看这回又没戏了。” “沈姨,先把药喝了吧,您就是再着急,也得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沈凤仪接过碗,一口气就将一碗中药给喝了下去。 林姐正准备拿块果脯给她缓一缓口中的苦味,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沈凤仪立即掀了被子起来,冲到客厅里接起了电话,“喂,是小羽吗?找到了吗?” “是,妈妈,是小如,找到了,过几天回家来!” “哎,好,好,找到就好!”沈凤仪捧着电话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等挂了电话,和林姐道:“孩子真的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林姐在许家工作了八九年了,听到这个好消息,也为许家人高兴,笑道:“那以后家里就热闹了,您啊,可有得忙了,这孩子的衣服、鞋子、被褥被面什么的,是不是都得准备起来?” 沈凤仪笑呵呵地道:“是,是!小林,咱们今天晚上不做饭了,你陪我去商场看看,我去买点布,给小如做衣裳……” 林姐本来还想劝她生着病,再休息两天,但是看老太太容光焕发的样子,一点病容都没有的样子,心里都寻思,这回搞不好不仅仅是着了风寒,怕还是心病的缘故。 这一趟,不仅是小羽害怕希望落空,老太太怕是也夙夜难寐,为着这事焦心,这才病倒的。 俩人刚出家门,遇到隔壁的吴奶奶,随口闲聊了一句:“沈大姐,这是去哪啊?” 沈凤仪笑吟吟地道:“给我小孙女买些布去,回头好做几件新衣裳。” 吴奶奶正不过心地点着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小孙女?小如那孩子找到了?” “是,找到了,小羽打电话回来,找到了。她这个亲妈说找到了,那肯定是真的,假不了。” 吴老太太笑道:“假不了,假不了,老大姐,我就说你是有福气的人,这么多年了,这丢了的孩子还能找到。” 沈凤仪笑道:“我们要什么福气,我只希望这孩子有福气就成,改明儿我领这孩子去你家串门去。” “那敢情好!一定得带来给我看看。” 沈凤仪前脚刚出门,后脚白云胡同附近的人都知道,许家丢失了十来年的小孙女找到了,就要回家了。 傍晚,夜幕初初降临,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衬衫,军绿色裤子的叶恒刚进家门,就听到正在桌边摆碗筷的奶奶和他后妈徐彦华道:“听说是呢,沈老太太亲口说的小孙女,秦羽亲自去接人了,这回总错不了……” 叶恒一愣,屏住呼吸问道:“谁?小花花吗?” 徐彦华见是继子回来,忙笑道:“是呢,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这孩子小名啊,小恒,你今天怎么现在才回来?” 叶恒并没有理会,而是转头有些急切地问奶奶,“小花花回来了吗?” 叶奶奶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你徐姨问你话呢?” 徐彦华不以为意道:“妈,没事,小恒向来是这么个脾气。”这个继子一直名声在外,闯祸打架的事,也没少发生,别说不理她了,就是真不痛不痒地在言语上刺她几下,她也没法说什么。 叶奶奶微微叹气,和孙子道:“那孩子还没回来,估摸也就这几天了。”她倒是想起来,孙子小时候和这孩子关系最好了,后来许家小孙女丢失,自家儿媳妇因病去世,孙子的性格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孤拐了起来。 冬夜里,在到处灌着寒风的院子里,被认为难缠的叶恒忽然觉得胸腔里,缓缓地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顺着他的筋脉,流到了四肢百骸。 犹觉做梦一样,那个小豆丁妹妹,竟然还能被找回来! ------------ 7 第 7 章 许勉如一夜没有睡好,前半夜为着自己不是爸妈亲生孩子的事,后半夜是因为“许勉如”这个名字。 她不敢想,如果她真的是穿书了,走丢的许勉如就是许小华,那么对于书里的许勉如来说,这一切是多么的残酷! 当初看《六零之飞天与遁地》的时候,她就发现书中有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配,她当时并没有过多留意。 因为“许小华”这个名字委实过于大众化,和“张三”、“李四”差不多,她压根没有多想。 可是,如果原书里的许小华,就是许勉如的话,她不禁都要倒吸一口凉气,原作者对这个姑娘,是抱了多大的恶意啊! 原书中间有段剧情是,女主许呦呦因为过于耿直、正义而受到反派的忌惮和打压,为此背上四年的牢狱之灾。然后反派的打击、报复并没有停止,为了彻底击垮女主,1969年,反派权威逼迫男主吴庆军离婚另娶,不然就将他下放到边疆去,当时他们最小的孩子才三岁,大的不过五岁。 男主斗争了两年后,为了不让孩子们流离失所,迫于无奈,于1971年娶了组织上介绍的一个工厂女技术员。 这个女技术员的名字就叫“许小华”。 虽然二人并无夫妻之实,且女主出狱后,男主立即和女技术员离了婚,但是对这个女技术员来说,她作为小说里的炮灰女配,切实地、无辜地被牺牲掉了她本该有的或平淡或幸福或吵闹的婚姻。 而后者,无论是哪一种,总是在她和对方自愿、平等、自主的前提下,选择的一段婚姻,而不是这种充斥着权欲、谎言的傀儡式婚姻。 尤其是小说里的许勉如,出生于书香世家,先不论父母长辈在当时取得的成就和地位,单说他们作为华国建国初期的高级知识分子,眼界、胸襟都是很多家庭难以望其项背的,作为许家饱受宠爱的小女儿,她极有可能拥有一个灿烂、光明的前程,一个自由、自主的人生。 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许家继女许呦呦婚姻里的无辜牺牲者,不会是许呦呦传奇人生中的一块垫脚石、一个陪衬者。 她忽然理解了原小说结尾的设定,正当男女主应该欢喜大结局的时候,男主却在收到一封西北军区的信以后,犹疑了起来,和女主说了一句“良心难安”。 她想,如果女技术员许小华就是走失的许勉如,那么男主是该良心难安的。 而这封信,或许是她哥哥许卫华寄来的。 关于她的身世,如果生母这边一直没有查询到,那么极有可能,在后来许小华和男主婚后的几年中,被哥哥窥探到了一点真相。 或许她的走失,本来就不是一件意外。 这个认知,让许小华脊背有些发寒,她当年不过五岁。 当熹光微微透过薄薄的窗帘时,许小华又有些心存侥幸地想到,说不定“许勉如”这个名字只是一个巧合,她未必就真的有一个叫许呦呦的堂姐。 她准备今天母亲和表哥过来的时候,再问问京市许家的具体情况。 许小华正胡乱地想着,忽听上铺的荞荞轻声问道:“小华,你醒来没有?我听着外面风好大,我一会给你带早饭回来,午饭你也等我回来给你带,你自己别出门了。” 许小华这时候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告诉荞荞,生母来找她的事,她想自己大概率是要和母亲一起回去的。 母亲找了她十多年,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回去以后,可能会面对极糟糕、复杂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她也很难忍心,让母亲一个人回去。 打定了主意,许小华觉得她最先要告知的是荞荞,忙轻声道:“荞荞,你到我被窝里来,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等荞荞下来,许小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荞荞,我生母来找我了,我可能会和她走。”说完,有些担忧地看着荞荞的反应,虽然平时都是荞荞帮自己比较多,但是许小华知道,除了她以外,荞荞并不喜欢和人交心,她要是走了,荞荞可能会觉得孤单。 李荞荞立马反应过来,低声问道:“那天那位男同志,是来找你的?是认亲?”她还以为是县里高中学校的领导,不忍耽误小华这棵读书的好苗子,特地来考察的。 许小华点头,“是,是我家亲戚,昨天我生母和表哥也来了,我想着,估摸这几天,我大概会和她们去京市。” “真的,那你是不是可以回去读高中了?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小华不是许家亲生的事,她早听村里人说过,只不过当时碍于许叔叔是村里会计的身份,没人敢在小华跟前挑破,后来大家逐渐把这事忘了。 所以,现在听小华说起这事,李荞荞一点也不意外,她只担心,在小华走丢的十一年里,她原来的家庭是否又生下新的孩子,如果有孩子,小华就这么回去,还有点让人不放心。 不妨听小华道:“应该是可以读高中的!我母亲和父亲一直只有我一个孩子。” 李荞荞这下彻底放心了,忍不住笑道:“真好,小华,你以后有空要多给我写信。” “好!”许小华忽然望着她道:“荞荞,我以后会攒钱,等攒够了,我就给你在城里买一个临时工的工作。”她没有告诉荞荞,她并不准备去上高中,而是想进工厂,她想攒个一年,或许能有个一两百的存款,可以给荞荞在曲水县这边买个工作了。 劳动大学的劳动强度太大了,现在天气越发严寒,她想再过半个月,她们脸上、手和脚都非得生冻疮不可了。 李荞荞不妨小华会说出这段话,望着小华愣了一瞬,继而低头轻声道:“小华,我都想不到,还会有人说,要给我买一个工作呢!”一句话说完,早就奔涌到眼眶里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一个在家里饱饭都难吃到一两顿的人,能到这里来上中专,她自觉已然耗尽了所有的好运。没有想到,还有人愿意花高价给她买一个城里的工作。 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李荞荞认真地和许小华道:“你不用管我,小华,能来这边读书,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事了,你不要为我操心,等你回了那边,就好好和家里人过日子,有空就多给我写信。” “好的,荞荞。”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许小华也不好把话说太满,她是准备等攒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荞荞买个工作。 *** 上午,许小华在听到家里还有大伯许怀安、伯母曹云霞、堂姐许呦呦的时候,心里的最后一点侥幸都没有了。 秦羽见她表情不对,试探着问道:“小宝,你是不是不愿意和大家一起住?我们可以另外租个房子,你不用担心。” 许小华摇头道:“不是,就是我想着,我该和我哥打电话,说下这件事。” 秦羽微微松了口气,带她到镇上,给部队里的哥哥打电话,许小华简单说了几句生母找过来的事。 电话那头的许卫华沉默了会儿,第一句话就是:“她还有别的孩子吗?” “没有,说只有我一个,一直在找我。” 许卫华这才道:“小华,你跟着她回去吧!爸爸说,他在火车站刚捡到你的时候,你一直哭着要妈妈,那时候你正发着烧,没有想到,等你退烧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要去出任务,你给我留个地址,我回头给你写信细说。” 许小华立即问母亲要了地址,给哥哥报过去。 临挂电话的时候,许卫华忽然道:“小华,你问下他们,有没有去火车站附近的公安局问过,爸爸说,他带你回来之前,是在那边做过登记的。” 又补充了一句道:“小华,从你跟着爸爸到家里的那天开始,你就是我妹妹,以前是,以后也是。” 许小华微微咬了唇,应道:“哥,我知道的,你出任务小心点。你过年要是休假回家,提前和我说,我也回去。” “好!” 等挂了电话,许小华眼眶微红,虽然她知道,自己可能穿进了一本书里,大家可能都只是纸片人,但是前面十一年,许家人对她的关心和爱护不是假的,如果当年不是爸爸把她带回了杭城的曲水县许家村,她都不敢想象,自己又会流落到哪里去? 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 不管好不好,她想对于尚且五岁的她来说,都是充满恐惧的。 在她走丢的十一年里,是爸爸、妈妈和哥哥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 秦羽摸了摸她头道:“小如,你是我的女儿,也是曲水县许家的女儿。等你哥哥下回休假的时候,我送你回家,或者接他到我们家住些天?” 许小华缓了情绪,想起来刚才哥哥和她说的两件事,立即道:“我哥说,我爸爸是在京市的火车站捡到我的,当时我还发着高烧,他带我回曲水县之前,曾经到附近的公安局做过登记。”又望着母亲问道:“你们有去问过吗?” 秦羽微微皱眉道:“有的,京市所有的公安局,我们都逐一去问过。”不仅是她们去问过,当时九思和大哥都托人,在系统内部打过招呼,让他们帮助注意下。 但是秦羽也不确定,女儿刚走丢那两天,她脑子都是混沌的,对接公安局这边的,主要是九思和大哥、大嫂他们,难道当时就偏偏遗漏了火车站这边的公安局吗? 这么些年,对于女儿为何走丢的事,她心里早已琢磨过千百回。前些年,她觉得最重要的是找回女儿,而现在,她想,她也该为自己和女儿寻找一个真相了。 秦羽轻轻握着小华的手道:“你哥哥是不是也同意你跟我回家了?那我们今天走好不好?你这边的学籍和户口,我都托这边杭城教育局的朋友帮忙盯着,不会有问题的。你奶奶昨天得了你的消息,就高兴的不得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对上母亲期待又忐忑的眼神,许小华微微笑着,应了一声“好!” 许小华尚不知道,在京市里焦灼地等待和观望着她是否回家、几时回家的,可不止是奶奶一个人。 ------------ 8 第 8 章 中午李荞荞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华收拾好的行李,眼泪微微在眼眶里打转,一边把铝制饭盒推了过去,一边佯装平静地道:“今天中午吃萝卜饭,我以为你上午就走了,还想着我可能得吃两份呢!” 许小华接过尚有热气的饭盒,和她道:“怎么都要和你打声招呼的,还不知道咱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又把手头的一个布袋子递给了她,“我今天在镇上买了两盒蛤蜊油,这儿还剩4块钱,都留给你。” 这4块钱,怎么扣省下来的,李荞荞心里一清二楚,学校给她们一个月发3块钱作为劳动报酬。除了必须的洗衣粉、牙膏、卫生纸之类,小华连一个几分钱的鸡蛋都不舍得吃。 她俩先前还商量着,寒假步行三十公里回家,因为车票得2元钱。 李荞荞的眼泪到底没有忍住,吸了吸鼻子,推说不要,“你自己留着,你到底是去一个陌生地方呢!” 许小华笑道:“我母亲对我挺好的,不然我也不会跟她走,你一个人在这边,遇到点事,也没有能商量的,你留着。” 俩人正推拉着,崔敏、方小萍、孟芫几个都回来了,看到李荞荞红着眼眶,崔敏眼睛一亮,一副看好戏地道:“吆,怎么了,你们俩还能闹矛盾?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荞荞没有理她,把钱放在口袋里,和小华道:“先吃饭吧,一会得冷了。要坐很久的火车吧?” “嗯,应该得要十几个小时。”现在的火车都是慢车,她估摸着最快也得到明天上午才能到。 萝卜饭,顾名思义,是米饭和胡萝卜一起炖煮的,上头还有几筷子的咸萝卜干,配色还挺好看的,除了没有什么油腥。李荞荞想,小华跟着生母回去也挺好,她看她妈妈的穿着,家庭条件应该挺好的,小华回去能有书读不说,伙食也能好点。 俩人小口小口地吃着,许小华忽然想起来,还欠着班长郭明超一个鸡蛋,和荞荞道:“我的粮票都留给你,班长那边还欠着一个鸡蛋,你记得帮我还下。” 李荞荞点头,“我记得的。” 一直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崔敏,这时候也发现许小华打包好了行李,还是那个来的时候带的旧藤箱子,上面的把手,她前天才刚刚拿到镇上去修好。 又听到许小华说,要还郭明超的鸡蛋,心里清楚,许小华对于郭明超是没有一点想法的,完全是郭明超剃头挑子一头热,一时也有些后悔,前头那样针对许小华,忍不住出声问道:“许小华,你要去哪?” 许小华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无可奉告。” 崔敏吃了个闭门羹,这回却也不气恼,知道是自己理亏在先。 孟芫也过来问道:“今天就要走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许小华和孟芫并无什么矛盾,微笑着回道:“小芫,我退学了,应该不会再回来,谢谢你和大家先前的照顾。” “是回去念高中吗?”寝室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袁有莉,嗫嚅着轻声问道。 “差不多!”许小华不准备和大家多说,先前被诬陷偷香皂的事,闹得她有些心寒,崔敏、方小萍虽是始作俑者,但是除了孟芫以外,大家伙儿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着看她的笑话。 得知许小华要退学,一直不作声的方小萍不禁有些吃惊。虽然自个先前诬陷许小华的时候,拿退学、处分之类的来威胁她,但是并不是真想让她退学,而只是希望吓唬她一下,让许小华朝她哥哥要几块钱来,填补上她买工作的缺口。 她甚至想着,大不了,等以后她工作了,挣了钱,再还给许小华。 没想到,不过这么几天,许小华竟然就真要退学走了。 一直到秦晓东推着辆自行车来接许小华,方小萍的道歉,也没有说出口,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是看到秦晓东的那一刻,心里的悔恨又成倍翻涌起来,这人的衣着和谈吐,应该是大城市来的,许小华还喊他“表哥”,想来是舅家或者姑姑、姨妈家的孩子,许小华有这么阔绰、亲近的亲戚,先前她要是直接和许小华开口,凭她俩的关系,许小华或许是愿意给她帮这个忙的。 现在一切都成空了! 许小华出门的时候,轻轻抱了一下荞荞,叮嘱她道:“有事给我写信。” 李荞荞红着眼眶点头,“你也要好好的,要是那边待不下去,就回许家村来,你还有屋在呢!” “放心吧,我心里都明白。” 秦晓东和旅馆老板借了一辆自行车过来,等小华坐稳,就准备走了,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小华,你等一等!” 许小华回头,发现是已经四五天没和她说过话的方小萍,也不开口,就静静地望着这人。 “小华,我先前……真是脑子懵了,才……才会做出诬陷你的事来,其实……其实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家里来信……说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对方要五十块钱,我家里还差一点,我听说你哥升了连长,于是……于是就鬼迷心窍,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方小萍打了一肚子的草稿,可临到头,对上许小华平静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又不由嗫嚅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磕磕绊绊地说完,发现许小华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心里有点发凉,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小华,你能原谅我吗?” 许小华摇头,“你原本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我们说,我们如果有能力的话,可能会帮你凑,但是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要牺牲掉我,你知道,我是无辜的,你和崔敏甚至预备拿我哥的前途来威胁我,恕我无法原谅。” 她觉得方小萍很可笑,作恶的时候,也没见她可怜旁人一分一毫,反而是事情败露后,竟假惺惺地来祈求她这个受害者的原谅。 这样的人,短时间内能醒悟过来吗?许小华持怀疑的态度,她甚至觉得,就是这一次的道歉,方小萍也是有目的而为之。 她不会原谅,也无法原谅。 她没有犯任何错,凭什么要用她的前途、她的人生,来为别人的私欲买单。 许小华转头朝秦晓东道:“表哥,我们走吧!” 方小萍追着喊了两声,“小华,你帮帮我,小华,你可以帮我的,小华!” 然而许小华似乎并没听到,这些话完全消散在了冬日的寒风中。 *** 火车缓缓地启动,许小华印象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这种绿皮火车,秦羽望了下手表,和女儿道:“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大概明早七点能到京市,我中午给家里那边打了电话,你奶奶说,已经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 许小华微微笑道:“我好像还记得一点奶奶,我手里拿着一根冰糖葫芦,她说我咳嗽还没好,只准舔一舔。” 许是女儿描述的这个场景,过于温馨和可爱,秦羽脸上也染了一点笑意,“你小时候最贪嘴,你大伯又爱带你买吃的,我们拦都拦不住,只能让你少吃一点。” 许小华趁机问起许呦呦的事,“大伯家的堂姐是不是比我大好几岁,她应该已经工作了吧?” “是,大七岁呢,今年刚从京市大学毕业,进了中央党报,在单位很受重视,”顿了一下,秦羽忍不住叮嘱道:“小宝,你不用紧张,如果和大伯家一起住不习惯,妈妈就带你搬出去。” 许小华摇头道:“您不用担心,我适应能力比较强。”既然已经踏上了前往京市的火车,她自然也做好了面对女主的准备。 昨晚没怎么睡,随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许小华很快就有了困意。 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和一个小哥哥从狗洞里爬出来,俩个人身上都灰扑扑的,小哥哥拉着她的手道:“小花花,我们得跑快点,一会坏人就追来了。” 他们还没跑几步,院子里就真的有人追出来了,小哥哥和她道:“小花花你朝前面跑,前面就是火车站,我把人引开就去找你。”说完,他回头朝反方向跑了过去。 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哭,等过了马路,跑到火车站里面,乌泱泱的人,她不知道该找谁,就站在那里哭,嘴里喊着“妈妈”、“哥哥”,一直到天黑,哥哥都没有来。 许小华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已经黑了下来,旁边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在车厢里晕黄的灯光下,衬得母亲的面容越发憔悴和疲倦。 许小华想,这十一年里,她因为高烧而没有了过往的记忆,所以不存在念母的痛苦,而她的妈妈却是实实在在地这四千多个日夜里,日也煎熬,夜也煎熬。 而原书里,至少在1973年女技术员许小华和吴庆军离婚之前,妈妈怕是都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哪里。 秦羽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女儿盯着自己走神,轻轻喊了声,“小宝,你醒了?” “妈妈。” 秦羽愣了一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忙问道:“小宝,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份盒饭吧?今天有红烧肉和鸡块,你想吃哪一个?” 许小华望着她道:“妈妈,我不是很饿,一个馒头就可以了。” 秦羽瞬时泪如雨下,望着女儿想笑,可是眼泪却像决堤了一样,怎么都忍不住。 许小华抬手给她擦眼泪,“妈妈,我好像又记起了一点小时候的事,我发烧的时候,你用额头贴着我的脸,急得直哭,问怎么还不退烧。”她想,如果自己没有走丢,她的妈妈该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一旁的秦晓东看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出声道:“姑姑,我去买饭吧,你和妹妹在这坐一会。” 秦晓东买了一份红烧肉饭,两个细面馒头,让妹妹先吃一点,许小华尝了一块肉,就没敢多吃。 秦羽以为她是觉得味道不好,劝了两句道:“火车上条件比较简陋,你多吃两口,不然夜里饿肚子。” 对面的一位六十左右的奶奶,看得直皱眉头,忍不住嘀咕道:“红烧肉还嫌不好吃,多少人一年到头,都闻不到个肉味。” 许小华只得和妈妈道:“学校里的饭菜没什么油荤,我怕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秦羽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时哑然,把饭推给了侄子,和女儿一人分了一个馒头。心里暗自打定主意,等回了京市,要好好给女儿做几顿饭。 上午七点钟,三个人下了火车。 许小华站在出站口,环顾着这个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地方,十来年,火车站的变化并不大。十一年前,她从这里离开了京市,十一年后,她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小羽,小羽!”沈凤仪看到小儿媳真带着一个女孩子出来,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忙大声地呼唤着儿媳的名字,身旁的林姐道:“沈姨,你看,这孩子和小羽长得真像,仔细看的话,眉眼间还有些九思的影子呢!” 沈凤仪激动地点头道:“是,是,这是小如,一点没错,和小时候一样好看。” 他们家走失了十一年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沈凤仪完全没注意到,胡同里叶家的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旁,望着那个站在秦羽身旁的小女孩,眼里不禁也泛上来一点泪意。 ------------ 9 第 9 章 出站口的人群熙熙攘攘的,秦羽牵着女儿的手,往婆婆那边去,和女儿道:“穿灰色对襟大袄的是你奶奶,本来是要和我一起去接你的,出发当天发了高烧,老人家以前很疼你的。旁边的是林姨,在我们家帮工有十一年了。” 许小华算了一下,这位林姨大概是她走丢后,才来的。 三人到了沈凤仪跟前,尚未站定,老太太的双手就抓住了许小华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本来想问她的腿怎么了,未及开口,目光又触及到她脖颈上正结痂的伤口,眼泪瞬时又涌了出来,嘴里只念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小华对奶奶尚有一点模糊的记忆,现在看到她,只觉得很亲切,笑着喊了一声:“奶奶!” 她小起来很好看,脸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和老太太记忆里的孙女一模一样,老太太立即应了一声,眼泪也跟着滚落,抬起右手,轻轻摩挲着许小华的脸,哽噎着道:“乖小宝儿,奶奶终于又看到你了!” 旁边的秦羽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从婆婆到大伯,没有不疼小如的。以前她还为此嘟囔过几句,说全家都太惯着小如,让这孩子调皮捣蛋起来,没个怕的。 你说拿棍子揍她,小宝儿还笑嘻嘻地问:“什么棍子,妈妈我给你拿啊!” 那个小无赖的样子,真是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你要真作势要揍她,她撒着脚丫子,满院子跑,一边喊着“奶奶救命,伯伯快救救我啊!” 这么多年,一想起这孩子,她心里就跟刀绞了一样,好在现在找回来了。以后,谁也别想再欺负她的孩子,谁都不行! 秦羽劝了婆婆几句,末了道:“妈,小宝儿腿还伤着,我们早些回去吧!”老太太抹了眼泪,对小华道:“走,咱们回家,奶奶给你炖了筒骨汤,一会用高汤给你下面条好不好?” “谢谢奶奶!” 老人家轻轻捏了下孙女的脸,含泪笑道:“跟小时候一样俊,奶奶就知道,你长大了,肯定是个俊姑娘。就是有点瘦,没有小时候肉乎。” 又和孙女道:“想吃什么,就告诉奶奶,奶奶的手艺可好了,以前我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你啊,就搬着个小凳子在我旁边,每次馋的都要流口水。” 秦羽也跟着笑道:“妈,在火车上,小如还和我说,她小时候咳嗽,想吃糖葫芦,你和她说,冰糖葫芦只准舔一舔,不准咬。” 老太太闻言,愣了一瞬,眼睛不由又红了起来,这话确实像她说的,难为这孩子竟然还记得她。 转身和秦晓东道:“晓东,这回你也辛苦了,陪你姑姑跑了几天,今天中午吃了午饭再回学校吧?你姑父不在家,你给凑个数,咱们也吃个团圆饭。” 见晓东应下来,老太太紧紧地握着孙女的手道:“小宝儿,奶奶带你回家!” 一行人去坐公交车的时候,秦晓东似有所感一样,一回头,就发现身后跟着一个17、8岁的男孩子,一直朝小表妹看,那表情像是认识一样,心里有些奇怪,想着小表妹刚回来,应该没有认识的人才对? 等上了公交,见那男孩子没有跟上来,秦晓东也就当是自己多想了。 而公交站台上的叶恒,一直看着公交车开远,才忍不住摸了下胸口,觉得胸膛热乎乎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他才真的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小花花真的重新回来了。 多年以来的愧疚,似乎在这一刻,才稍微不那么让人喘不过气来。 *** 火车站到白云胡同,要坐半小时的公交车,等到胡同口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许家孩子回来了!” 胡同里忽然就冒出来很多人,有的手上还拿着菜篮子,有的干脆就是握着一颗大白菜,还有拿着锅铲的,显然都在忙着做早饭呢,听到动静都跑出来看。 看到沈凤仪和秦羽真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回来,都忍不住感慨道:“哎呀,真回来了!” “是啊,丢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找回来,看来小秦的福气在后头呢!” “长得和她妈妈真像,也有点像爸爸。” “还有点小时候的影子,你看,这孩子笑起来,还有一对小梨涡,甜的人心都化了。”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看着瘦得慌,这回来了,可得好好补一补。” …… 沈凤仪一面应着,一面笑融融地道:“孩子今天刚回来,改明儿带你们家去串串门,大家伙儿也认识一下,以后在外面看见了,可得帮着我家看顾一点,别给这附近的皮孩子欺负了去。” “那肯定,回家我就叮嘱我孙子去!”说这话的正是叶家老太太,她此时尚没有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她家孙子不仅在胡同这一块把许小华盯得紧紧的,就是人前脚去东北当技术员,他也后脚跟着过去念大学了。 沈凤仪在这一带的人缘很好。抗战之前,她家就住这一块儿,邻居们有些是几十年的老熟人,有些是建国后搬来的,大家也相处了十来年,沈凤仪平时待人接物都和和气气的,有什么小矛盾,一般也不会太和人计较。 沈家在胡同左边第三户,林姐刚上去敲门,里头就有女声应道:“来了,来了,是妈和小羽回来了吧?” 开门的是曹云霞,皮鞋踩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阵“哒哒”的声音,她今天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九成新的羊毛大衣,黑色的裤子和同色的皮鞋,头发挽了一个发髻在脑后。 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的,小华想,妈妈还说大伯母身体不好,需要常年静养,这样子看着可不像是个药罐子。 她看曹云霞的时候,曹云霞也在打量她。 身上一件灰色袄子,袖口都磨得发白,不起眼的地方,还摞着好几个补丁。黑色的棉裤松松垮垮的,看着像是旧衣服改的,脸色一看就有些营养不良,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枯草一样,脖子上和腿上还带着伤。 这也就是现在建国十多年了,没有逃荒的,不然曹云霞真以为,这孩子是从山沟里出来讨饭的。 唯一让曹云霞另眼相看的,是这孩子胆子够大,似乎不惧人,自己打量她的时候,她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任她看,丝毫没有畏缩、害怕、不自在的样子。 曹云霞微微笑道:“长得和你妈妈可真像,孩子快进来吧!今儿早上真冷,林姐你帮忙泡杯热牛奶,让孩子先暖和一下。” 又和许小华道:“哦,你大伯出去买东西了,你姐姐在家里等了好一会儿……” 听堂姐在等着她,许小华迈脚进来就朝屋里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人,心里正奇怪着,就听伯母又接着道:“她昨晚赶稿子没睡好,我见她困得直打哈欠,让她回房补个觉去了!现在估计正睡得熟呢,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她应声,我去把她喊起来。” 老太太忙摆手道:“算了,给呦呦多睡一会吧!她们姐妹后面,有的是时间。”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大孙女的做派,但是又觉得,自己可能看到小宝儿,就有失偏颇了些,大孙女这一向确实忙得连轴转,一时困乏也是能理解的。 转身握着小孙女的手道:“走,奶奶带你去你房间看看。回头你自己再看看,要不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钱和票你都不用操心,奶奶去胡同里给你凑,准给你凑齐全。” 许家这个房子是老太太夫妇俩,年轻时候置办的,一进的院子,中间是客厅,左边两间正房,分别是老太太和许怀安夫妇俩住着,右边一间正房,住的是许九思夫妻俩,孩子们都住两边的耳房,是以,许小华的房间和许呦呦的房间隔得挺远。 房间里有一个双开门的衣柜,一张新书桌,一个半人高的小书柜,里头是各式样的小人书,和记忆里的一样。许小华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小书柜,和奶奶、妈妈道:“我还记得这个小书柜,”指着左边柜腿内侧的地方道:“我小时候还在这里刻了一朵小花。” 老太太伸手摸了一下,确实摸到了一个四五瓣的小花朵,笑道:“肯定是你偷偷拿了小刀刻的,我们可不准你玩小刀,你这孩子,小时候真是调皮捣蛋。” 曹云霞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这姑娘一进屋,就能准确地指认家具暗处的特征,以后谁能说她是冒牌的?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但是无疑这一出,彻底打消了老太太对她身份的顾虑。 曹云霞压根没有想到,从第一面看到许小华,老太太就确认这是她的小孙女。这孩子一生下来,除了秦羽,就她带的最多,很多小表情和习惯,老人家早就摸透了。 老太太又拉着小孙女到衣柜边道:“我给你买了两块布,想着等你回来,量了尺寸,就给你做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欢……” 正说着,院子外头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妈妈,是妹妹回来了吗?”“妹妹”两个字,她喊得极为好听,似乎真是自幼唤着的称呼,让人一听就感到亲切。 “是,在西屋里呢!”曹云霞正站在门口接过林姐送过来的牛奶,见到女儿从房间里出来,笑吟吟地朝她招手道:“来,你也来看看妹妹。” 许呦呦人还没进屋子,就先喊了起来,“小花花!” 等她进了屋子,许小华都觉得屋子更亮堂了一样,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有几分少女的圆润,齐耳的短发,瓜子脸,柳叶眉,樱桃似的嘴,一双瑞凤眼望人的时候,无端含着几分天真的热情和烂漫。 她的身材高挑匀称,半新的米白色细呢子大衣,穿在身上极为合适,咖色的方头皮鞋也像是穿了一段时间的。 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好看,并没有大伯母给人的那种逼迫、尖锐感。 许呦呦看到许小华的瞬间,有片刻的怔愣,似乎没想到她的妹妹会是这个样子,但是很快就一把将人抱住,头埋在许小华的脖颈上道:“小花花,你总算回来了,这么些年,每次想到你走丢的那一天,我都恨丢的不是我,对不起,是姐姐没有看好你。” 曹云霞把牛奶放在书桌上,在一旁叹道:“你这孩子,你婶子都说不怪你,你自己怎么还钻牛角尖来了,你当年才多大啊,自己又出了车祸……” 秦羽在一旁轻声道:“小花花走丢,是我们做大人的没尽到责任,和你一个孩子没关系。”这些年秦羽确实是这么想的,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有看顾好孩子。 她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许小华先就心疼起来,道出了她心里隐隐怀疑的真相,“妈妈,我不是走丢,我应该是被坏人抱走的,他们把我放在一个院子里,我和一个小哥哥趁着没人注意,从狗洞里爬了出来,那个地方离火车站很近,我跑到了火车站去。” 许小华的话一说完,本来还哭哭啼啼的许呦呦,立即连眼泪都忘了,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会?咱们当时就在东门大街上,这一块很多人认识你,谁能在白天把你带走?” 许小华平静地道:“我当时才五岁,谁都可以把我抱走。” 小花花的眼睛很平静,可是许呦呦却莫名觉得有一点不适感,那双眼睛,像是正透过她的皮囊,在叩问她的灵魂一样。 当年的事,真的没有她的责任吗? ------------ 10 第 10 章 当年的事,许呦呦也闹不清楚,她从协合医院的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妈妈就告诉她,小花花走丢了。 那年她十二岁,小花花五岁。 五岁的小花花非常可爱,调皮又机灵,连她的新爸爸都非常疼爱这个妹妹。每次下班回来都要把妹妹举高高,逗得妹妹“咯咯”笑。 五岁的妹妹也很会表达,会大声地说:“我最爱伯伯了,伯伯也最爱我。” 当时她跟母亲到许家来生活,还不足一年,却切实地在这个隔房堂妹的身上,感受到了被宠爱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她一直非常羡慕妹妹。 但是时隔十一年,她和妹妹的处境似乎调转了个儿,她在许家衣食无忧地长大,得到许家悉心的教导和培养,而流落在外的妹妹似乎受了许多苦,或许比之自己幼年在蓉城的生活,更不如意些。 此刻的许呦呦对上妹妹明亮、探寻的眼神,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就跃现了“鸠占鹊巢”这个词。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了目光,低着头轻声道:“当年是我没看好妹妹,我比你大那么多,应该保护好你的!” 许小华觉得有些无味,淡淡地道:“姐姐,你不要这样说,你当年也很小。”她和许呦呦见面不到一刻钟,许呦呦就已经朝她道了两回歉,她要是再提自己走失的事,好像就有些故意欺负人了。 饶是许小华这样说,可是她不情不愿的样子,还是引起了曹云霞的不满。 曹云霞觉得这个刚归家的侄女,有些蹬鼻子上脸的,当年的事就是个意外,她一张口就编排起来,说是什么有坏人故意为之! 难不成还怀疑到她家呦呦身上了?她家呦呦当年也受了很大的罪,凭什么还给人指责? 想到这里,曹云霞出声道: “说起来,你们当时都是小孩子,你哭着要去买糖吃,你姐姐也没有办法,只好带你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是望着许小华的眼睛,并没有什么温度。 现在不比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她刚带着女儿嫁过来,还要顾忌丈夫和婆婆的态度,但是现在,她在许家生活多年,对丈夫和婆婆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她的女儿也由京大毕业,进入全国最顶尖的党报机关。 曹云霞自觉,她在这个家是有话语权的。 对于大伯母的敌意,许小华敏锐地感知到了。她上一世的爸妈都不靠谱,她是在亲戚家仰人鼻息长大的,这样的成长环境,养成了她自立自强的性格,也无可避免地有些感性和敏感。 大伯母稍微起了话头,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相比上一世,现在的许小华已然有了稍微坚韧些的内核,并不再惧怕这样似是而非的谴责、质疑或冷眼,她静静地看着大伯母,想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这么一副无畏、不服气的样子,刺激得曹云霞脑子一热,接着道:“说起来那天也合该是咱家的霉运,你姐姐被小汽车撞折了腿,你好好地走丢了,一丢就是十一年。再回来,怕是都不记得你姐姐和我们家里人了吧?” 这句“我们家里人”,似乎特别将许小华排除了出去,明晃晃地昭示着,经过这十一年,她们母女和许家是一体的,而许小华只是突然闯入的外人。 许小华干脆利落地点头,“只记得爸妈、奶奶和大伯,对于大伯母和姐姐,我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直不作声的秦羽,见曹云霞当着她的面,就挤兑她的女儿,有些不悦地道:“大嫂,你这话说的,小花花就算在外面待二十年,三十年,她都是我和九思的亲生女儿,不管她记不记得,她都是我们的女儿。” 她刻意强调了“亲生”两个字。 她自认这么些年来,对这位长嫂是敬重礼让的,就是呦呦私自带着小花花出门,以至于小花花走丢,她也从不曾责怪过呦呦。反观长嫂,在她女儿归家的第一天,就说这样阴阳怪气的话。 秦羽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沈凤仪握着小孙女的手,心里微微叹气,原本以为小宝儿回来了,以后家里会更融洽、热闹,没想到这才第一天,曹云霞就这样容不下人。 刚才秦羽说的“亲生”两个字,倒让她想起来,她家小花花才是这个房子唯一的后代,沈凤仪现在都有些暗自庆幸,房产什么都还在她的名下,要是早些年过户给老大了,现在小儿子一家怕是都没个落脚的地儿。 她不想俩个儿媳在小孙女回家第一天就闹僵,打了圆场道:“行吧,让她们小姐妹俩先聊聊,小羽和云霞跟我到厨房,去给小林帮帮忙,今天咱们好好做一桌团圆饭。” 曹云霞犹有些不乐意地道:“妈,我刚真没别的意思,你瞧弟妹这话说的,这怎么不会是小如的家了,我不过是说……” 她话还没说完,许小华打断她道:“大伯母,我现在不叫许勉如,叫许小华,是我养父母给我取的名,你以后喊我小华吧!” 曹云霞一噎,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得理不饶人的,才回家第一天,就不将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望着许小华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冷色。 许小华无所谓,她又不是无家可回的孤儿,这边要是不待见她,她完全可以回许家村。 她是为了她妈妈回来的,她又不是回来受这些闲气的。如果不是她的母亲呕心沥血地找了她十一年,许小华想,就是冲着曹云霞这样子,她都未必会回来。 气氛正僵硬着,院子里忽然传来许怀安的声音,“云霞,小花花到家没?” 见是丈夫回来,曹云霞微微松口气,忙温声应道:“回来了,在屋里呢!”态度转变之快,仿佛刚才和二房的人闹气的,不是她一样。 许小华也有些好奇地朝院里看了一眼,就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粗呢子大衣、黑色卡其布裤子和同色皮鞋的中年男同志,推着一辆永久牌男式自行车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 一看到她,表情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红着眼眶道:“是小花花?伯伯给你买糖回来了。” 说着,快两步进屋来,把沉甸甸的网兜递给许小华。 隔着一米远,许小华都闻到了从网兜里散发出来的栗子糕、桂花糕的香味。 对着这明显的示好,她也收起了身上的竖刺,乖巧地喊了一声:“伯伯好!我现在不饿。” 许怀安笑笑,把糕点都塞到了许小华怀里,“伯伯特地给你买的,留着饿了吃。”他想说,“你个馋猫也有不饿的时候?”但是想到小侄女大了,可能脸皮薄些了,就没有开这句玩笑,只是笑着道:“你尝一块,看看好不好吃?” 许呦呦目测,稻花村的糕点、食园的果脯、马大姐家的酥糖、御和店的茯苓云片糕、巷子里的冰糖葫芦,大概是一样都不少的。过了十一年,再次目睹爸爸对妹妹的这一份宠溺,许呦呦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 大概还是羡慕的吧? 爸爸对她也很好,学习、工作上都很关心,但是不会像哄小孩一样,拿着糖果来哄她。她原先以为是自己年龄大了的缘故,但是看现在的妹妹,也已经十六岁了,爸爸还是走街串巷地给她买点心糖果,和妹妹儿时并无甚区别。 许小华见大伯目光热烈地盯着她,希望她尝一口的样子,像是等待夸奖的小朋友一样,就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块栗子糕,分了一半给奶奶,才咬了一口,笑道:“确实好吃,又香又细糯,谢谢伯伯。” 本来还有些忐忑的许怀安,见小侄女说好吃,脸上也现出了一点笑意,“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赶明儿伯伯周末放假,再带你去附近的商店看看,还有哪些好吃的。” 曹云霞笑着提醒道:“怀安,你可别说大话,你今天把家里的糕点票都用完了吧?下回就是拿钱出来,也买不成啊。” 许怀安只当妻子是在打趣,摆摆手道:“没事,我在单位找人匀一匀,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小花花一口吃的。” 曹云霞脸上的笑意,一时就有些挂不住,觉得晚上还是要和丈夫好好说道说道。交代女儿好好招呼妹妹,就跟着婆婆和妯娌去了厨房。 *** 中午的午饭倒是比较丰盛,有小鸡炖蘑菇、炝脊丝青椒、酱焖黄鱼、醋溜白菜、凉拌黑木耳、咸菜滚豆腐汤。 饭桌上,许怀安随口提起,让许小华去上高中的事儿,“小羽,小花花在杭城那边的户籍和学籍都转过来没有?需要我找人帮忙吗?” 秦羽一边给女儿盛汤,一边道:“托了一位教育局的朋友在帮忙,还在等消息。” 许小华沉默了一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伯伯,我不想去念高中,我想进工厂,如果可以进工厂的话,就是临时工的活也行,最好能学门技术。” 秦羽放下碗筷,温声问道:“为什么啊?小宝儿,你年纪还小,正是该读书的时候,我和你爸就你一个孩子,能供得起你念书。” 许怀安也道:“是啊,我听呦呦舅舅说,你先前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三名,你怎么会有不读书的想法?”在许怀安看来,小侄女在那么艰苦、贫困的环境里,都能考曲水县第三名,完全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忍不住又夸道:“你从小就聪明,伯伯都想着,你若是自幼在京市长大,伯伯怕是出门逢人都要夸几句我们家小花花多聪颖。” 沈凤仪也忍不住出声道:“孩子,别说你爸妈、伯伯了,就是奶奶这里,也不缺你读书的钱,你还小呢,去学习念书是正经,挣钱的事,有你爸爸和妈妈呢!” 许小华却是打定了主意的,她现在念高一,三年之后刚好是1966年,那年的高考会取消,大批的知识青年要下乡,到时候即便家里能安排她进工厂,岗位、工作环境怕是也没有现在的选择机会多。 再者,许家现在看着光鲜,到了1966年以后,难免会有一段低谷期。如果按照原书发展轨迹,堂姐许呦呦有可能入狱,伯伯也会受到牵连,她爸在原书里是一直待在西北搞建设,特殊年代,更是音信杳无,全家的生活重担,大概都要挂在她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为了找她,这十一年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既然回来了,且还知道一点以后的事,她自觉有必要照顾好妈妈和奶奶。 然而这一刻,对上奶奶、伯伯和妈妈询问的眼神,她的这些考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干巴巴地道:“我想自力更生,想自己挣钱。读书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 她这一句“读书无用论”出来,曹云霞就忍不住“嗤”了一声,“小华,你伯伯是外文馆的副主编,你爸是留美归国的物理博士,你妈妈毕业于川大,你姐姐今年也从京大毕业,连我也曾就读于川省化工学院,咱们家说一句书香门第是不为过的,你这‘读书无用论’一出来,亲友邻居们非得笑话死我们不可。” 外文馆副主编的丈夫,京大毕业后,任职于中央党报的女儿,是曹云霞目前最引以为傲的事。 可是这个刚归家的小侄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竟然喊出了“读书无用论”!她忽然就想到哥哥告诉她的,这个孩子在学校里手脚不干净,被同学人赃俱获的事。 意有所指地道:“小华,你这个年纪太看重钱,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家庭,最讲究清誉,以前的事,我们不好说,你既然回家了,还是要顾及家人的脸面。” 秦羽、沈凤仪还没反应过来,曹云霞说的是什么,许小华已经“轰”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 11 第 11 章 “大伯母,公安办案还要讲究个证据确凿,你空口白话就指摘我的人品,这就是你自誉的‘清誉’之家的人该做的事吗?” 许小华望着坐在妈妈旁边的大伯母,觉得这人也太欺负人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她们俩还是第一回见面,就能这样给她泼污水! 曹云霞微微蹙了眉,对上许小华气愤难当,像是受了什么莫大委屈的脸,一时有些语塞。 许小华却是在气头上,自顾自地道:“再者,不说今天是我第一天归家,就是您作为一个长辈,即便想要教育小辈,是否也该在人后单独和我说?难道您也这样当着亲朋的面,当面教训过姐姐吗?” 微微停了一下,接着道:“请您扪心自问下,您在这顿团圆饭上,当着我妈妈、表哥的面,说这些似是而非、毫无证据的话,真的合适吗?”她知道这顿饭,奶奶是费了心思的,虽然说这两年没有前几年自然灾害那样,物质匮乏,但是一顿饭里要凑齐一只鸡、上好的里脊肉、大黄鱼,还是不容易的。 可是老人家的心意,就这样被大伯母给践踏掉。许小华气得眼睛发红,却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泪。 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许小华平静地望着曹云霞道:“大伯母,请问是谁告诉你,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影响了家里的名声?今天这事,既然是您起的头,也烦请您说清楚。” 上午的时候,她虽然和大伯母争辩了几句,但是她心里并不当回事的。她毕竟是隔房的侄女,大伯母护着自个女儿是理所当然的,她妈妈也护着她,这是做母亲的天性,说不上是故意为难。 可是,大伯母竟然在不了解事实真相,不清楚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贸然地指摘她品行有污点。 许小华对这位大伯名义上的妻子,已然无一点好感。说出口的话也句句带刺起来。 曹云霞完全没有想到,这许小华是个硬茬,完全不在乎什么脸面,当着这么一桌子人的面,竟然就敢驳斥她这个长辈! 她张了张口,想说是呦呦舅舅说的,但是这话放在这个场合,倒像是她娘家人故意挑拨是非。可眼前这姑娘咄咄相逼,她要是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又显得她气量狭小,故意针对小辈一样。 这么些年,她因为意外流产两次的原因,身体不是很好,一直在家里休养,婆母和睦,妯娌又不一起住,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对她敬重和礼让的,她的生活说一句“养尊处优”是并不为过的。 猛然间被一个小辈发难,就差指着她鼻子骂,曹云霞坐在桌子前,紧紧抿着唇,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却完全对眼下的处境,束手无策。 母亲的尴尬、难堪,许呦呦都看在眼里,虽然也觉得妈妈今天的话不是很合适,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许呦呦轻声道:“妹妹,我妈妈大概是听舅舅说的,先前我舅舅去过你们中专学校,和老师问了一些你的情况,可能因为时间比较紧迫,没有仔细了解事情原委,传达给我们的时候,就闹了些误会,你别着急,咱们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许小华想,她堂姐不愧是京大毕业的,要不是曹云钊来了解情况的时候,她恰好也去了张老师的办公室,怕今天也觉得堂姐的话合情合理。 一切只是误会。 “姐姐,我见过你舅舅,在我们班主任张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我同学说我偷了室友的香皂,我说我没有偷,那块香皂本来就是我的。你舅舅可能只记得我同学的话,忘记我也开口了。” 许小华偷盗的事,许家上下都有所耳闻,如今听她自己亲自说出来,才知道起因只是一块只值三毛、五毛的香皂? 沈凤仪握着筷子的手,都微微颤抖,她想不到,如果小羽没有将小孙女带回来,这个孩子会不会就因为这三毛五毛的,而影响了前程? 就是作为自家亲戚的曹云钊,明明听了这孩子的自辩,却还是武断地认为这孩子有不良行径。说她的孙女偷一块香皂,沈凤仪是不信的。 刚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秦羽和她聊起小孙女在学校里的生活,中间谈及这孩子回来之前,还特地去镇上给她的同学买了两盒蛤蜊油。 而这孩子先前自己都没舍得买一盒涂涂。 这样能设身处地心疼同龄人的孩子,沈凤仪是不信她会偷那三五毛的香皂。 从上午就开始一直打圆场的沈凤仪,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道:“小花花说的对,云霞,你是长辈,又是读过书的人,说话要有个根据,你这样说,别说是小花花,就是换作呦呦,她也不定受得住。” 许小华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红了眼眶,轻声道:“我能自证,班主任张老师让诬陷我的同学,各写了两千字的检讨书,我可以找班主任给我写个证明……” 秦羽忙站起来,握住了女儿冰凉的手,“小花花,你没做过的事,要你自证什么?妈妈相信你!”忍了又忍,还是有些气不过地道:“嫂子,人家要是说呦呦偷东西,你会信吗?就像你信呦呦一样,我也信我的女儿。” 曹云霞脸上立红红白白的,想说她家呦呦才不会眼皮子这么浅,又觉得这话一出来,就非得和妯娌吵起来不可。这么些年,她俩其实还没动过气,丈夫又是一向偏袒弟弟的人。 一直沉默着的许怀安,这时候也开口道:“孩子,伯伯也信你。今天你奶奶费了不少心思给你做饭,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吃饭好不好?” 曹云霞心里一阵冷笑,她就知道,丈夫是偏着那一家子的。 许呦呦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的胳膊,随即站起来给许小华夹了一个鸡腿,笑着道:“妹妹别气了,小时候你在家的时候,鸡腿都是我们姐妹俩的,现在我都工作了,该你和奶奶一人一个了。” 沈凤仪摆摆手,让秦羽夹了另一个鸡腿给秦晓东,温声问道:“晓东,这回跟着你姑姑去接小花花回来,有没有耽误你的课业啊?” 秦晓东推辞不过,就接了过来,摇头道:“没有,沈奶奶您客气了,最近学校课业不紧,我自己也很挂念小表妹,我小时候可没少吃她的糖。” 沈凤仪笑道:“那可不容易,小花花小时候嘴馋的很,对你倒不吝啬。” 许怀安也跟着问了一句:“晓东,是明年毕业吧?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都是国家包分配工作,许怀安这样问,意思就是如果他有什么意向的单位,自己这边可以帮着联系一下。 秦晓东自是明白许伯伯的好意,婉言谢绝道:“谢谢伯伯,我想趁着年轻,多锻炼一下,工作的事,听从组织安排。” 许怀安点点头,“有什么困难,就来家里和我们说说,你妹妹现在回家了,你姑姑以后应该也留京市了,你有空就常过来玩。” “好!” 秦羽也给侄子盛了一碗汤,“喝点,暖暖胃。” 一顿饭,到底是顺利吃完了,饭后,秦晓东就提出回学校,秦羽让女儿去送送。俩个人一出许家门,秦晓东就和表妹道:“你伯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里是她家,也是你家。咱们又不是寄人篱下。” 刚才曹云霞的话,他听着都有些来气,但他毕竟是客人的身份,对方又是长辈,他没好多嘴,心里却是替妹妹不忿的。 许小华微微笑道:“表哥,我知道的。” 秦晓东又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念高中吗?”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晓东顿了脚步,侧身望着许小华的眼睛。 许小华微微低头,轻声道:“我对上大学不好奇,我想早点自力更生,不瞒你说,在你们来找我之前,我也跟我哥商量着,去他部队后勤里打打杂,然后学门技术。” 许小华说完,又补充道:“表哥,这是我自己深思熟虑后,选择的一条路。”也许你们现在不能理解,但是她知道,她要未雨绸缪一点。 见她确实是像深思熟虑过的样子,秦晓东点点头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也很有主意,但是我还是想多嘴一句,你刚回来,可能对许家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你爸爸……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的工资,完全足够你们母女俩安安稳稳地生活,你不必有钱财上的压力。姑姑和姑父肯定希望,你能在学业上更进一步,以后能取得比他们还好的成就,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都有用的人。”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许小华也承他的好意,“谢谢表哥,我会再考虑一下。” 眼看就到了公交站,秦晓东朝许小华伸手道:“小华,欢迎你回来。” 许小华有些莞尔,握住了他的手,“谢谢表哥。” “这个周末你要是有空,来我们学校玩,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好!” 秦晓东报了他的专业班级和宿舍号,才和妹妹挥手再见。 等公交车开了,秦晓东朝车窗外望,见妹妹还站在那里,像是目送着他,又像是在发呆。他想,今天曹云霞闹的这一出,大概还是影响到妹妹了。 她也不过十六岁,刚归家,就和大伯母闹得这般不愉快。 *** 晚上,曹云霞早早就洗漱好,回了房间等丈夫,想和他好好聊聊这个侄女儿。 但是一直到九点钟,丈夫还没有回房,而是在客厅里,和婆婆、秦羽一起温声细语地问着许小华这些年的事。 曹云霞竖着耳朵听,就听到许小华道:“我爸是1962年肝癌走的,我妈妈是突发脑溢血,我哥在1961年就去了内蒙当工程兵,爸妈走后,我一个人生活了一年多。” “我不想念高中,并不完全是因为经济问题,这是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我想学一门技术,当个工人。”顿了一会,又听她道:“伯伯,我学东西快,我想进工厂,退一步说,以后如果我觉得自己需要深造,我也愿意再去考大学。” 曹云霞有些想翻白眼,这孩子以为大学是商场啊,你想进就进?她家呦呦当年为了考个好大学,高中可是铆足了劲的。 这时候又听秦羽道:“我和你爸爸,自然是希望你能读大学的,但是如果你自己想清楚了,我们也会选择支持你。” 曹云霞没想到,秦羽竟然会松这个口!这事要是放在她家呦呦身上,就是打骂,她也一定会把孩子的想法给扭转过来。 不读大学,以后能有什么前途? 曹云霞想象不出来。现在个人又不能做生意,“士农工商”,许小华不念大学,能选择的只有工农。 她都知道的道理,秦羽不可能不知道,竟然会同意许小华的想法,曹云霞觉得匪夷所思。 她正琢磨着,秦羽这话是不是缓兵之计,外面忽然没了动静,正奇怪着,就见丈夫推门进来。 曹云霞小声问道:“大家都回屋睡觉了吗?” 许怀安点点头,叹了一声道:“九思也是不容易,女儿回来了,都不得空回来见一面。” 曹云霞淡淡地道:“只有父母惦记儿女的,儿女可没这份心,你看她连爸妈都不记得了。她走丢的时候,也有五岁了。” 许怀安正准备喝口水,听见妻子这样说,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表情凝重地道:“云霞,你今天对小花花说的话,太重了些。” 曹云霞的心脏忽然像漏跳了一拍,怀安今天白天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现在这语气像是要和她翻旧账一样。 勉强应道:“这孩子一回来就怪我们呦呦弄丢的她,我心里不是有口气嘛,呦呦当时也出了车祸,一百多天才能下床,她这么说,我这当母亲的,心里自然不舒服。” 一个被人指认的小偷,她们家毫无芥蒂地接纳她,已经是看在血脉亲缘的份上了,在曹云霞心里,这个孩子进了她们家,就该低调行事,老老实实地重新做人。 不料,却听丈夫道:“云霞,呦呦是我们许家的孩子,小花花也是。她是我看着从‘咿呀’学语到会耍赖撒娇的孩子,是我弟弟九思唯一的孩子。我希望,你就算不能拿她当呦呦一样看待,至少也是当个子侄一样。” 刹那间,曹云霞的脸就白了,她这些年唯一的心病,就是没生下怀安的孩子,现在听他的意思,呦呦是他的女儿,许小华在他心里也是和呦呦一样的。 照她看来,或许,这个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侄女儿,还是要越过她的女儿的。 “行啦,我知道了,今天是我不对,明天我就去给孩子买衣服去,你明天还上班呢,早点睡吧!”当着丈夫的面,她没有反驳,心里却觉得,这个侄女儿还不如不回来。 这一晚,因为许小华的归家,许家人都有些碾转反侧。而胡同里的叶家,叶恒也躺在床上,想着该怎么和小花花打个照面? ------------ 12 第 12 章 早晨六点钟,许小华就摸黑起来了,穿好衣服出门,就见厨房里亮着灯,过来发现是林姨在揉面粉。 林姐看到她过来,笑道:“小花花,你起来这么早啊?” 许小华点头,“在学校起早惯了,林姨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么点事,我都做惯了,暖水瓶里有热水,小花花你先洗个脸,一会来炉边烤烤火,咱们七点才吃早饭呢!” “林姨,你家也是京市的吗?” “是,在西郊那边,远着呢!昨晚睡得还好吗?我提前给你把被子晾晒了,还好前两天太阳好……” 秦羽原本担心女儿在这边住得不习惯,没想到刚出房门,就看到女儿在厨房里和林姐聊天。心想,这孩子性格真是好,和小时候一样不怕人。 忽然听女儿道:“林姨,你以后喊我小华吧,我都这么大了,听小名有些不习惯。” 秦羽愣了一下,走过来笑道:“小花花,我昨天就想问你,你以后是要用‘勉如’这个名字,还是‘小华’?” 许小华想了一下,回道:“妈妈,用‘小华’这个名字可以吗?我养父母当初估计听我说,我叫‘小花花’,然后给我取的这名字,他们对我很好。”她想将“小华”这个名字,视为对以往生活的一种纪念。 时空迁移,她还是许小华。 秦羽只以为,女儿是因为感念养父母的收养,微微笑着应道,“自然是可以的,妈妈也很感谢他们收留了你,还将你教的这么好。等回头我和你奶奶、爸爸说。”得知小华的养父还在公安局给小华做过登记,秦羽对这一家人,心里是只有感激的。 他们收留了她的女儿,给予了她女儿力所能及的关怀和爱护。 她见多了农村里女孩子们的处境,她的女儿,显然已是过得最好的那一类了。 许小华见妈妈同意,忍不住笑道:“谢谢妈妈!” 她一笑就有两个小梨涡,看着很喜庆,秦羽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一会吃过早饭,妈妈带你去西四商场看看,这个前几年刚开的,东西种类齐全,我看你雪花膏、胶鞋、棉鞋这些都需要添新的,京市的冬天冷着呢!” 林姐在一旁笑道:“小羽,你自己还知道京市冬天冷,你那天凌晨回来,都把我吓到了,冻得和个冰人一样。”又和小华道:“是听了你的消息,连夜从江城坐火车回来的,你妈妈这些年可真是不容易,还好现在苦尽甘来了……” 许小华轻声道:“我知道,我就是看我妈不容易,我才跟着她回来的。” 秦羽微微一怔,她这时候才明白,经过了十一年,她的女儿并不缺家,只是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肠。 她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她坚持找了这么多年,不是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女儿的面前,小华或许,并不愿意和她回来。她心里一时都有些庆幸,因为她没有放弃,所以她的女儿也没有放弃她。 轻声和女儿道:“小华,妈妈很多年没有当妈妈了,以后如果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你和妈妈好好沟通好不好?你是因为妈妈回来的,妈妈不愿意委屈了你。”昨天长嫂那样挤兑她的孩子,自己顾及大哥和婆婆的面子,没有当面为她女儿出头。 昨晚上回房以后,想到这事,她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许小华却不甚在意地道:“妈妈,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 这一句话,让秦羽心里更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她想,即便女儿找回来了,她要弥补这个孩子的,还是有很多。 母女俩正聊着,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秦羽快两步走过去,“你好,请问找哪位?” 不一会儿,许小华就听妈妈道:“是,九思,小花花回来了,昨天上午到家的,已经起来了,好,我把电话给她。” 昨天上午,家里就给在西北的许九思打了电话过去,他办公室里的助理说,他在做试验,不方便接电话。 没想到,今天这个点打回来了。 许小华也没想到,会是她爸爸打过来的,接过妈妈手里的电话,轻轻说了声:“你好!” “爸爸”这个称呼,她一时还喊不出口。 电话那边的许九思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是小花花吧?你还记得爸爸吗?”他的声音有点暗哑,像是熬了个大夜一样。 许小华如实道:“记得一点点,个子比较高,瘦瘦的,戴个眼镜,有时候会把我举在肩膀上。” 她说完,那边忽然就没了音,许小华看向了妈妈。 秦羽接过电话,和丈夫道:“九思,小花花五岁那年发了高烧,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就剩一点片段,倒是还记得你给她打的书柜呢!” 那边的许九思不知道说了什么,秦羽忽然就红了眼眶,轻声应道:“好,你抽空回来一趟。” 说完又递给女儿道:“你爸爸还想和你说一句!” 许小华又接了过来,轻声道:“你好!” 只听电话那头的父亲哽咽着道:“孩子,对不起!” 许小华不知道他说的对不起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没看好她,让她走丢了;也许是为了这么多年没有找到她;或者是她回家了,他都没能第一时间回来。 但是许小华知道,这个年代的科研工作者,尤其是在国防建设岗位上的,都是自我牺牲很大的一部分人,是值得她们做家属的体谅和华国后辈们尊重的,忙宽慰道:“爸爸,没有关系,我过得很好,你有空再回来看我。” 电话那头的许九思,颤声道:“好!”显然是无法控制住情绪,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秦羽又接过电话道:“九思,小宝儿已经回家了,你不用再担心,我后面肯定也会回京市来工作,”顿了一下又道:“你注意身体,平时记得按时吃饭,要少熬夜,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电话挂了以后,秦羽和女儿道:“你爸说,春节可能需要回京做报告,他那边接电话不方便,让你有空给他写写信。” 许小华点了点头。 ** 吃早饭的时候,许怀安拿了一个黑色的小本子递给许小华,“小华,你刚回来,日用品都要采买一点,这个证你拿着,去东四商场那边,需要什么就买什么。” 曹云霞想不到丈夫会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张了张嘴,想到昨晚自己还在怀安面前夸口说,今天要带许小华去买衣服,到底忍下没吱声。 秦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见大嫂脸色不好,忙推辞道:“大哥,不用,留着给嫂子和呦呦用吧!我这边钱票都够的。” 许怀安坚持道:“这是我当伯伯的,给侄女儿的。” 许呦呦也在旁边笑道:“婶子,我都工作了,不用我爸养,给妹妹吧!这样她想买什么,自己就能去买。” 秦羽还是不想要,最后是沈凤仪一锤定音道:“小华,你接着,这是你伯伯的心意,他就你这么一个侄女儿!” 许小华伸手接了过来,原本以为这里头是夹了各种类的票,打开看才发现,是东四商场的特殊购货证。 这个东西,不仅是省了凑票的事,大概本身也是身份的一种象征,难怪刚才大伯母的表情不对劲。 “伯伯,我用不上。”说着,就要推回去。 沈凤仪微微叹气道:“你这孩子,和你伯伯还闹生分,你小时候还说,以后要给他养老的呢!” 许怀安脸上也有几分伤感,倒是闹得许小华不好不收。 上午八点钟,秦羽就带着女儿出发去西四商场,不成想,刚出门,就在胡同里遇到了叶家的孙子。 客客气气地和她们打招呼:“婶婶好,这是小花花吧?” 叶恒今天穿了一身蓝色棉袄,背着一个绿色的挎包,是这个年代青年的常见打扮,但他的个子高,人又瘦,所以在别人身上显得臃肿的衣服,在他身上似乎格外合体。 就是这个人似乎不怎么爱笑,许小华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在学校大概是个刺儿头。 秦羽笑着给女儿介绍,“这是你叶奶奶家的孙子,叫叶恒,你还有印象没?你们俩小时候关系最好了。” 许小华摇头道:“不记得了。” 叶恒面上似不在意地道:“我和小花花也有好些年没见了,小花花不记得是正常的。我家住在你家后面一点的138号,你有空来我家玩。” “好,谢谢!”许小华只当是普通的邻居,礼貌又有些疏远地应付了两句。 不意,叶恒忽然有些情绪低落地道:“小花花,你小时候都喊我哥哥的。”他故意略了“小恒”两个字。 许小华微微皱眉道:“不好意思,我现在的名字叫‘许小华’,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这时候,胡同后面忽然传来叶奶奶的声音,“小恒,那是小花花吧?” 秦羽笑着应道:“婶子,是小花花呢!” 叶家老太太立即走过来,她是小脚,走得比较慢,塞了一块油纸包着的米糕到许小华手里,“家里早上刚做的,小花花你拿着吃,放了点桂花,香着呢!” 这米糕本来是给孩子们准备的,俩个孙女儿都带着走了,就是孙子一早起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忘了带了。 她一边在院子里择菜,一边嘀咕着,小恒这孩子是不是又在学校里捅了什么篓子,忽然听到早就出门的孙子的说话声,立即拿了米糕出来,就见他和秦羽母女俩聊天,平时没个正形的人,对着小秦客气又礼貌,老人家的心里,瞬时跟明镜一样。 许家这小孙女,昨天她也跟着凑热闹,看了两眼,长得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喜,就是没以前那么爱笑,人也要文静很多,以前小嘴叭叭的,可能说了。 老人家拉着许小华的手道:“你小时候最爱来我们家玩,这么些年,叶奶奶可想你了,今儿得空,就跟你奶奶来我们家坐坐好不好?” “谢谢叶奶奶,我今天要和妈妈出门,等改天您有空,我再去玩。” “哎,好,你抽空来就成。” 简单聊了几句,秦羽就带着女儿走了。 叶奶奶拉着孙子回家,重新给他拿了块米糕,微微叹道:“人家爸爸是博士,妈妈也是教师,你可得好好读书,不能再和以前一个混样儿,不然小秦未必让小花花跟你玩呢!” 叶恒没吱声,骑着自行车走了。 叶老太太看得直叹气,明明这孩子小时候也是很听话懂事的,和家里人关系也好,好像就是小花花走丢那一年,他跟变了个人一样。 后来他爸再婚,娶了小徐,这孩子和家里算彻底离心了。小徐接连生了俩个女儿,她想着,小恒以前那样喜欢小花花,说不准也会喜欢自己妹妹。 但是这么些年,她冷眼看下来,他对妹妹也是淡淡的。她有时候都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天生性子有点冷,但是他对小花花明显就热情很多。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今天看那姑娘的眼神,比平常都像有了光彩一样,没有那么沉寂寂的。 是以,老人家又把希望寄托在了许小华身上,可是现在的许小华,除了家里人,对周围的环境和人,都是漠不关心的状态,她现在只关注自个的生存问题,焦心什么时候能进工厂,学一门什么样的技术合适? ------------ 13 第 13 章 许小华这边,刚跟着妈妈出胡同,就听她道:“你和叶恒俩个,小时候可好玩了,一个在胡同里喊‘小花花’,一个在家里头就从凳子上滑下去,‘哒哒’地跑去开门,喊‘哥哥,我来了。’” 光听妈妈说,许小华似乎都能想到这副画面,忍不住跟着笑道:“他今年应该在念高中吧?” “对,读高三了,”想到叶恒的身世,秦羽微微叹道:“就是这孩子妈妈后来去世了,他爸爸再娶,可能对他影响比较大,我听你奶奶说,这孩子现在闹腾得很,学校老师都家访很多次了。” 接着又道:“唉,这事也不好说,也可能是大家以讹传讹了,他刚才和我们聊天,我看着还挺客气、礼貌的。”秦羽觉得一个孩子没有妈妈,生活上肯定有很多疏漏的地方,脾气不定,也是能理解的。 见女儿不吱声,秦羽笑道:“没事,咱们一个胡同住着呢,他欺负谁,也不会欺负你。” 许小华想的倒不是这个,她在算着,叶恒1964年高考的话,大学毕业得1968年,那时候会不会分配工作都难说。 从1967年开始,很多学校的分配工作就很难进行,大学生到了学制年限后,还得在学校待三四年,四五年的也有。 不过,这是叶恒的事,和她一个高中都没念的人,没啥关系。 半小时后,许小华跟着妈妈刚下公交车,就被眼前的场景,稍微惊讶了一下。 在她印象里,这个年代商业和商铺都是非常有限的,但是京市的西四长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西四商场、西四第一理发店、欧立照相馆、明真公义号食品店、京市第二皮鞋厂门市部、西四菜市场、泰安照相馆、桂香村食品店、红光电影院、新华书店、曲园酒楼、亨得利钟表店、郭仁堂药铺等等。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与她印象里的六十年代完全不同,忍不住轻声问道:“怎么有这么多的店铺?” 秦羽只当是女儿这些年没去过城里,微微笑道:“这是京市啊!除了这个西四商场是前几年才开的,其他的店铺都是老字号了,你小时候,它们就在这边了。” 又指着前面的“欧立照相馆”道:“你好些照片,就是在他家照的,改明儿咱们抽空再来照两张,寄给你爸爸看看。”丈夫早上在电话里的哭腔,惹得她心里也不好受。对女儿,九思的挂念,并不比她少,但是肩上职责所在,他没办法离开岗位。 有时候,秦羽都觉得,丈夫这些年,比自己更受折磨。她好歹还能去找女儿,而九思,只能靠着一张张女儿的小照片,缓解思念之情。 许小华有些好奇他爸的具体工作,轻声问道:“妈,我爸的工作,你可以说说吗?” 秦羽轻轻摇头道:“是保密的,等他回来了,你问他。” 许小华心里一跳,物理学博士,又在西北搞国防,她隐约能猜到一点。 就听妈妈微微叹道:“你别怪你爸,他也想回来看你,但是实在脱不开身。” “妈妈,我能理解的,回头我给爸爸写信。”又有些忐忑地问道:“妈妈,你说,爸爸会同意我进工厂吗?” 她也知道,对她爸妈这样的家庭来说,唯一的女儿不考大学,大概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的。 秦羽温声道:“小华,你没回家之前,妈妈想着,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但是你长得比妈妈想得还要好,不仅聪明,性格也大方,妈妈觉得老天已经很顾佑咱们了,所以,对你读不读书的事,妈妈不会勉强你,你爸爸肯定也和我一个想法。” 女儿丢失了十一年,回来以后,不仅听话懂事,而且言行举止进退有度、大方得体,就是昨天女儿应对大嫂的一番话,秦羽都忍不住给这个孩子鼓掌。 思路清晰、有理有据的。 她觉得小华就算不读大学,达不到九思或者小华大伯的成就,也一定会是一个自食其力、自立更生的孩子。 “谢谢妈妈!”许小华没有想到,她的妈妈这样通情达理。 秦羽鼓励女儿道:“咱们一家三口好些年没在一块儿生活,你以后心里要是有什么想法,要及时和爸爸妈妈沟通。” “好的,妈妈!” 女儿的懂事,让秦羽心里都有些喟叹。她不禁想,要是这孩子先前没有走丢,她们一家该是和京市里很多家庭一样,是有着一碗热汤,一盏灯火的幸福的吧? 母女俩进了西四商场,秦羽先带女儿挑了两身羊绒毛衣,一件灰色,一件米白色,又买了两条裤子,一件灯芯绒布面的,一件是卡其布的。 胶鞋、棉鞋都买了一双,要买皮鞋的时候,许小华摇头道:“妈妈,不用,我穿皮鞋不习惯。”胶鞋4.2元,棉鞋3块钱,光这两个都花了7块多,她妈妈的穿着,和大伯母比差远了,她想这些年,妈妈为了找她,估计也花了不少钱。 秦羽笑道:“那再去买一件大衣好不好?”怕女儿不同意,忙道:“你奶奶昨天给了我好些票和钱,让我给你置办齐了,她回头还要带你去亲戚、邻居家坐一坐呢!” 许小华在黑色和蓝色的呢子大衣之间,纠结了一会。秦羽眼疾手快地指给售货员道:“要蓝色羊绒的。”转头和女儿道:“你还小呢,穿鲜亮点好看。” 买了大衣,许小华觉得差不多了。 秦羽笑道:“糖果还是要买些的,你回家来,也是一桩喜事,给邻居们分点糖果吧!”说着,就去副食品柜台前,称了一斤水果硬糖、一斤玉米软糖、半斤大白兔奶糖。 旁边排队的婶子手里攥着一张“特供糖票”,正排着队买精细白糖,有些羡慕地笑问道:“妹子,买这么多糖,家里是要办喜事吗?”边说边看她旁边的许小华,“是这孩子的哥哥还是姐姐啊?” 这个年代,糖是战略物资,相当紧俏,一个季度一个人才能配发一、二两糖票,像秦羽一下子买了两斤半,一看就是家里有喜事,凑了票过来的。 许小华本来营养就跟不上,看起来至多就才十五六岁的模样,所以大婶猜测是这家里其他孩子的喜事。 秦羽笑道:“是有喜事,不过不是结亲或升学,是我这女儿,丢了十一年,这两天才回家来。” 婶子一愣,很快啧啧叹道:“我的老天呐,那可不容易,这等于大海捞针了吧?” 旁边排队买糖果的人,也都感叹道:“孩子丢了这么多年,还能找到,您家肯定是积了福气的。” 又有人问到:“在哪里找到的啊?” 秦羽笑道;“在杭城,孩子养父母都是好人。” 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秦羽没想到随口聊一句,这么多人围过来,怕女儿觉得尴尬,忙打开纸袋子,给相邻的婶子几人散了几颗糖,“承大家吉言,大家伙也甜甜嘴。” “哎,好,那我们也沾沾喜气,谢谢大妹子。” “小花花,咱们走吧!”眼见看热闹的人多起来,秦羽忙拉着女儿逃也似的走了。 正在旁边烟酒柜台前,买酒的徐庆元,忽然耳朵动了一下,等他转身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跟着她的妈妈匆匆往楼梯那边赶。 刚准备抬脚去看一下,被他姑姑徐晓岚拉了一下,“庆元,我们家和许家也算世交,明天过去,单拎两瓶酒是不是轻了些?再买些茶叶好不好?” 顿了一下又道:“你有个没出五服的堂姑也嫁到那条胡同里,这次的事,还得请她当个中间人,起个话头,探探那边的口风。” 徐庆元点点头,眼看着人就要下楼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好,姑姑你看着安排,我遇到个熟人,过去看看。” 徐晓岚以为他是遇到同学了,也没在意,“行,你去,我先看看。” 这边徐庆元追到楼梯下面的时候,已经没有刚才那对母女的身影了,心里微微琢磨了一回,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没有理由,隔了这么多年,还能碰到那个小姑娘。 但是这么些年,他只要一想到,那个妹妹没有等到他,心里就忍不住发慌,有时候半夜还会从梦里惊醒。 徐庆元回来的时候,路过食品柜台,忽然听到有人说:“那大姐真是好福气,丢了十一年呢,竟然还能找回来。” “是啊,孩子全须全尾的不说,瞅着也挺懂事的样子,站在她妈妈边上大大方方的。” “你看她衣服虽然补丁多,倒还干净整洁,看着也就是日子过得穷点,人应该没受什么罪。” “穷点不怕啊,穷点还锻炼了孩子的心性,只要人品好,这大姐的福气长着呢!” 徐庆元整个人呆愣在原地,脑子一阵“嗡嗡”声,十一年,也就是1952年。他刚才没有听错,真得是那个小妹妹,叫“小花花”的妹妹! 徐晓岚见侄子回来了,正准备问他,自己选的东西合不合适,就见侄子忽然魔怔一样,猛地往楼底下跑去,像是有什么宝藏等着他去抢一样。 她还没见过这孩子这么慌张过,心里不由纳闷起来,她家离开京市也有好些年了,庆元这是遇到谁了? *** 上午秦羽母女俩一走,曹云霞也送丈夫出门,一边和丈夫道:“小华说想去工厂里当工人,你看,我要不要帮着问一下我以前的老同学们?”她解放前,毕业于川省化工学院,同学们现在很多都在工厂担任中高级领导了。 安排一个临时工的岗位并不难。 许怀安沉吟了一下道:“这事不急,孩子说是这样说,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得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她读书这么好,继续念高中是最好的。”在许怀安看来,侄女儿这么聪明,要是好好培养,说不定他家又能出一个博士。 又叮嘱妻子道:“孩子毕竟刚回来,和咱们也没有很深的感情,言语上要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云霞你也多担当一点,别和她计较。”说完,似乎觉得这话会让妻子多想,补充道:“你自己身子不好,不好多烦神的。” 曹云霞勉强笑道:“知道了,我一个长辈,还真能和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了。你今天单位要是不忙,就早点回来。” 许怀安点点头。 等丈夫出了胡同,曹云霞才慢腾腾地往回走,一到家就见客厅里的餐桌还没收拾,婆婆拉着林姐在裁布料。 曹云霞主动走过去,把桌子上剩下的碗筷收拾了下。 林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云霞,你放着吧,我这马上就好!” 曹云霞笑笑道:“没事,我这闲着也是闲着,搭把手。” 沈凤仪边忙着裁布料,边和林姐道:“这两身棉袄还得抓紧时间赶工,不然下雪了,孩子都没个换的,她身上的衣服看着都有些小了。” 林姐应道:“是得紧着做,这么大的孩子,正要脸面的时候。” 曹云霞端着碗碟去厨房的时候,稍微瞥了一眼那两块布料,一块是缎面羊毛绒的,一块是灯芯绒的,都不便宜呢!她家呦呦一年也至多做一件新袄子。 就听客厅里的婆婆又道:“回头再给她做两双新棉鞋,搭衣服也好看点,我那还有几块老布面,攒了好些年的,给孩子做衣裳不够,做点鞋子还宽裕着……” 曹云霞进了厨房,脸上的笑就敛了下去,心里正烦闷着,眼角余光瞥见盆里杂七八堆着的碗筷,眼睛微微闪了一下。 ------------ 14 第 14 章 ------------ 15 第 15 章 ------------ 16 第 16 章 ------------ 17 第 17 章 ------------ 18 第 18 章 ------------ 19 第 19 章 ------------ 20 第 20 章 ------------ 21 第 21 章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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