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间 ------------ 第一章:地狱人间 “为师给你们讲桩妙事。 三百年前,有个老头子讨了婆娘,他很稀罕这婆娘,上哪都带着,婆娘也给他怀了个孩子。 有一天啊,仇家找上门,老头子带着婆娘骑驴要逃,那老驴驮不动,不肯走,老头子就拔出刀子,将婆娘肚子剖开,挖出婴儿扔了。驴背上一轻,撒开蹄子逃命,哈哈哈……” 妙严宫中,黑黄色的骨头堆积成山,啮满霉斑的莲花宝座上,自称救苦天尊的仙人正开怀大笑。 天尊高五六丈,体态臃肿,身缠道袍,三圈骷髅头勒在肉里。 他对着莲花座下的弟子说起了这桩往事,之后微微睁眼,四下扫视。 这里的二十四名弟子哄堂大笑,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捧腹跪地,有的泣泪横流,只有几人呆若木鸡地愣着,他们回过神后,忙跟着一起哄笑,用尽力气地笑。 为时已晚。 天尊手掌落下,在人群上空拂过,笑晚了的几名弟子转眼被抓在手中。 他们的辩解、痛哭、求饶,一并碾成了与笑声格格不入的刺耳惨叫。 苏真坐在人群里,向着一旁空了的位置瞥了一眼。 那里原本坐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家境贫寒,父母听说他能修仙,欣喜若狂,半个时辰前,他还一脸憧憬地和自己说,以后要学会大罗仙术,教训小时候欺负爹娘的乡绅。 苏真想到这里,笑得更加大声,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敢不笑,听了天尊的“妙事”不笑,下场会和刚刚的几个人一样。 “来说说,你们为何发笑。” 天尊不允许有人滥竽充数,随意指了一人。 那人被突然提问,一时竟想不起问题,仅仅愣了三息,笑容凝结的头颅便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 天尊又指了一人。 那人强自镇静道,说:“那老头子为了活命,竟连亲生儿女也不要了,哈哈哈,弟子笑他心狠手辣。” 天尊未作评价,却是放过了他。 天尊又指向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天生残疾,断了条腿,她颤颤巍巍站起,小声答道:“老头子为了救他婆娘,反将他婆娘肚皮给剖开,这不还是活不成吗,弟子笑他愚昧。” 天尊微微点头,让她坐下。 之后,天尊的手指缓缓移动,点向了最后一人。 低着头盘膝而坐的苏真浑身一僵,抬起头时,手指已跨过莲花宝座,悬到了他的头上。 “你也来说说吧。”天尊淡淡道。 苏真僵直的背脊解冻,站了起来。 时至此刻,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仙人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过多的犹疑会让他立刻丧命,他必须给出解答。 一息,两息…… 苏真旁边的人挪远了些,怕血溅到身上。 “嗯?” 天尊神情严肃。 这截手指就要按下之际,苏真忽然提高了笑声:“哈哈哈哈……婴儿能有几斤重啊,少了个婴儿这老犟驴就愿意动了?我看这婴儿绝非凡物,这对没良心的夫妇定要后悔死了哈哈哈——” 苏真的笑声在安静的妙严宫中格外刺耳。 弟子们心头突地一下,以为又要有灾祸降临。 谁料天尊对这回答意外满意。 “不错,你很有慧根。” 天尊收回手指时,苏真几乎是瘫坐回去的,冷汗将他后背的衣裳打湿。 天尊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没有再问,他忽又露出悲悯之色:“唯有通过严格的仙考,才能成为本尊座下亲传弟子,成为本尊座下亲传弟子,就可以日日聆听世上最有趣的妙言,你们都是有福之人,要好好珍惜这次良机,成为未来妙严宫的顶梁柱。” 苏真与诸多弟子立刻止笑。 但有人以为天尊还在说笑,依旧笑个不停。 天尊长眉一撇,拂袖间便将那名弟子攥在手心。 “我刚刚的话,很好笑吗?”天尊问。 这名弟子心知必死,反倒笑得更加开心:“好笑,当然好笑,你把你那些破烂事当成笑话,难道不是最好笑的笑话吗?你这占山称王窃取仙名的妖寇,早晚要遭天诛地灭!我是被骗到这里的,我上了你们这些妖魔的当哈哈哈哈啊——” 天尊五指一合。 四分五裂的血肉里,没有人听得清他最后是笑是哭。 其余弟子又笑了起来。 像是在嘲笑这人的愚蠢。 天尊看弟子们颇有觉悟,很是满意,继续布道。 他拿起一本经书,逐字逐句照着念。 没有音节,没有断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 读到后面,他口中的不再是语言,而是乱七八糟的音节——这位天尊仿佛被自己无聊的布道说睡着了,之后的一切都是梦呓。 弟子们全神贯注地聆听。 有的低头思忖,有的恍然大悟,苏真也装出听懂的模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真已经来到这里三天了。 他不知道这三天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为何存在。但按照干娘的说法,只要坚持到这妖魔开始讲经,他就暂时安全了。 九色莲花座上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天尊被自己说困了,即将入眠。 苏真与其他弟子紧张地等待着。 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好了…… 突然。 女子的声音传入殿中,轻柔异常,像清风吹散雪沫: “许多时日不见,你这老妖怪原来在这传经布道,真是令人好找。” 弟子们悚然大惊。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天尊说话。 “陆绮?” 昏昏欲睡的天尊猛地从石头莲花座上醒来,自言自语:“都追了十万里了,这娘们真是阴魂不散啊。” 天尊不怒不惧,对着众弟子笑道:“爱徒们,为师再给你们讲桩妙事,老夫有仇家,他们一直想抓住我,先是派了十个人,我溜了,后来派了五十个人,我又溜了,派到一百个的时候,我苦口婆心告诉他们,想俘获我不必派这么多人,让领头的那个来就够了。” 天尊顿了顿。 有个弟子识趣地接话,问:“敢问天尊,这是为何?” “因为你们还缺一个漂亮师娘啊哈哈哈哈!” 天尊大笑着回答,铁袖一拂间,粗大的手指直指屋外,怪声道:“她送上门来了!” ———— 厉若马嘶的风啸声在外面响起,厚重的木门瞬间坍塌。 数十道人影如疾风掠地,冲杀进来。 明晃晃的刀光在弟子们的头顶划出弧线,直扑天尊。未带刀的黑影立在后头,双指夹着符箓,念动咒语,晦涩难懂的咒声宛若吟唱,被甩出的符咒在半空中燃烧,迸发出绮丽的光彩。 法术绽放间,烟浓雾烈,苏真等人被迫闭眼。 他们看不清那场战斗,只听见天尊的讥嘲。 “还带人?你自投罗网不说,还要搭些小妾家仆?真是好婆娘!” “一年没见,你们的本事也没长进啊,十一名紫袍不过虾兵蟹将不值一提,陆绮,你来杀我,竟连一名黑袍都不舍得带?你再不出手,我可要杀光他们了啊!” “等等……无陀索?!你们怎么可能有无陀索!你从哪里骗来的?不公平,不公平,你们胜之不武,本尊要重新打过!” 等他视线再度清晰时,天尊竟已被十余人以赤焰燃烧的绳索缚住,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发出震怒的吼叫,扭动臃肿肉躯与之角力。 相持不下之际,一位披着白色道袍的年轻女子走入了半坍塌的殿中。 女子怀抱雪白麈尾,脚踩棉白软靴,一头青丝盘成发髻,以玉钗定好,只余几绺低垂。浓烟中她形容模糊,唯见那倩影苗条,腿线紧致,应是位出色的美人。 她曼声吟了段咒语,拇指与无名指虚搭,朝天尊一点: “老君无量,唯不容入魔之人。” 只听她一声令下,天尊五丈有余的身体急遽萎缩,面皮蜡一样融化,仅存的人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野兽的暴戾与狰狞。 这哪里是什么救苦天尊,这分明是一头青毛狮子! 烟雾散尽。 苏真也终于看清了这女冠的脸。 女子一身皆白,面色如雪,若有病容,饶是如此,依旧掩不住那出尘的雅致与灵秀,一如山巅寒雪,云宫淡月,令人飘然忘魂。 正是天尊口中的陆绮。 女冠注意到了苏真的目光,也看向他。 苏真知道无礼,没有再看,连忙叩首,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其余人如梦初醒,也纷纷磕头,感谢救命大恩。 青狮子被仙锁缠缚,动弹不得,不由勃然大怒,道:“陆绮,你这下贱无耻的娼妓,老夫两百岁了,寿元将尽,只想开宗立派,收些徒子徒孙,传承一身本领,你何至于苦苦相逼至此!” 陆绮面容柔美,不喜不怒,只一撇麈尾,道:“交出离煞秘要,饶你不死。” “我真没拿那东西啊,本尊一生救苦救难,广结良缘,怎么可能做那贼事?你可剁我头颅,不可辱我清白!”青狮子面红耳赤,仿佛受到了比死亡更重的羞辱。 “那就回宗门说吧,刑官会撬开你的嘴。”陆绮淡淡道。 灿烂溅射的火星中,锁链飞快收紧。 滥杀无辜的妖魔落得这个下场,弟子们不由拍手叫好。 陆绮看向他们。 “我来自九妙仙宫,你们皆有仙缘,可愿入我门下?”仙子柔声问。 弟子们欣喜若狂,心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纷纷表示愿意。 一名九妙宫的修士来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陆绮听后,点了点弟子的数目,也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还有十六个啊……九妙宫可供不起这么多新人修炼。”她轻声说:“看来得杀掉一半了。” 杀掉一半?! 此言一出,恐惧瘟疫般弥漫开来。 弟子惊恐万分,以为自己听错了。 供不起他们,放他们走也是好的啊,何必滥杀? 这女子白衣胜雪,美若天仙,怎么会做那妖魔才做的事? 他们盯着陆绮,期待她展颜一笑,说方才只是逗人开心的“妙言”。 可是没有。 陆绮已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币。 铜币正面有“妙法通天”的字样,背面有并蒂莲花的图案。 “你们正好八男八女,我掷到字面,男的活下来,我掷到花面,女的活下来。”陆绮捏着铜币,吹出嗡响。 陆绮无视了众人的惊惧与愤怒,屈指一弹。 硬币翻转着抛上天空,抵达临界点后飞速下坠。 陆绮双掌一合,精准将它接住。 一切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许多弟子还没明白过来时,他们的生死已被陆绮合在掌心,不可更改。 苏真的心脏快得要跳出胸腔。 陆绮缓缓张开手掌。 掌心之上,并蒂莲花的雕刻曼妙绝伦——是花面。 所有男弟子都要去死。 “妖魔!原来你也是妖魔!” “我是齐家的传人,我愿意交出祖传的凤晴甲,别杀我!” “我自宫了,我自宫了,我愿意修习断阳天术,我可以当女人!” 心知必死的男弟子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哀哀求饶,有的挥起拳头,朝陆绮打去。 陆绮轻轻摇首。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 死亡不由分说地横扫过去。 群情激奋的弟子们在一声声惨叫中倒地,变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嘶喊、哭叫、衅笑,血雾弥漫—— 陆绮静观这尸血横流的惨景,双眸犹若粼粼秋潭,正垂怜世人的苦难。 苏真穿过黏稠的血雾,走向陆绮。 他没有被陆绮杀死。 他从她身边走过,踏出了石殿炼狱般的残破大门。 阳光洒在苏真的身上,映出了他的模样。 玲珑浮凸的身体,酒红漫卷的头发,血迹斑斑的素裙…… 幸好。 他现在是女孩子。 ———— 潭沙市南塘县第三中学。 住在苏真身体里的余月正坐在班级靠窗的后排,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学生。 突然,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她心灵深处响起,透着疲惫: “干娘,天黑了,把身体换回来吧。” 其他学生还在认真听课,这声音只有她能听见。 “嗯。” 余月听到这声音,也松了口气,体贴地说:“辛苦你了,身体换回来后,记得好好休息哦。” 苏真听到熟悉的声音,彻底安心了下来。 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了。 过去,他不喜欢自己的身躯,但现在,那贫弱多病的躯壳却是他最想回去的温柔乡。 他没有想到。 在两人换回身体之前,余月忽然举起了手,在学生们惊诧的目光中,有板有眼地说:“老师,这道题让我来做吧。” ------------ 第二章:似水流年无声 苏真刚回到自己身体,立刻对上了数学老师严肃的国字脸。 落针可闻的教室里,他突兀站着,右臂还保持着举手回答问题的动作。 好不容易在那个世界逃过一劫,睁开眼又陷入了新的劫难。 苏真硬着头皮走上讲台,飞快浏览了一遍题目,他本以为身体被寄居过后,会解锁超能力之类的东西,譬如读完一道题就可以直接得出答案。可惜余月来去如风,什么也没留下。 “老师,我不会做。”苏真轻轻放下粉笔。 话音一落,数学老师四十多岁的脸上,各种各样的皱纹拧作一团,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将粉笔一摔,勃然大怒: “苏真,我留意你一节课了,你上半节课在睡觉,下半节课在走神,我不想打扰其他同学学习才没管你,你倒好,还主动出列! 苏真,你把课堂当成什么地方了?啊?要不要把你家长也叫来说说!” 其他学生被老师的气势所慑,皆正襟危坐。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小男生,居然敢如此招惹凶神恶煞的数学老师。 苏真低头挨骂,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要稍稍出神,脑子里就会出现救苦天尊将人头捏爆的画面,血浆秽物勾起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后,又变成一只只黏腻冰凉的手,扯着他的喉管不断上爬,直至包裹大脑,填满皮层表面的每一道凹形脑沟。 数学老师骂着骂着,看见苏真双手抱头,浑身都在发抖。 同学焦急地提醒道:“老师,苏真他……” 数学老师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理他,继续骂道:“我教了三十多年书,什么学生没见过,这种学生啊,就是想哗众取宠,都别理他,我们继续讲题目!” 同学们大都也是这样认为的,刚刚挑衅完老师就装病,苏真同学可真过分。 苏真在黑板旁的墙壁罚站着,想将脑海中鲜血淋漓的画面淡化,但他做不到,它们像是看不见的老鼠,沿着器官的孔洞窸窸窣窣钻爬,排泄出痛苦,挑衅身体触发昏厥之类的保护机制。 “继续上课!” 数学老师怒气未消,拿粉笔敲击着老旧的黑板,说:“这道题谁会做?” 教室里无人回应。 “刚刚我讲题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在那点头,出道题目就都不会做了?上课是上给我看的?也不知道你们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数学老师怒骂间,又点名了一人,那人视死如归地走上讲台,拿着粉笔磨蹭了一会儿,也默默地站到了苏真身边去。 苏真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羞愧地低着头。 南塘三中是乡镇高中,地处偏僻,离潭沙县都有点距离,更遑论潭沙市区。 这里生源本就不好,加上这道题颇有难度,学生不会做也是情理之中,但显然,数学老师积怨已久,今日在“苏真”的拱火下,终于把持不住,怒气一发不可收拾,骂天骂地,吐沫横飞,学生们面对这等劈头盖脸的训诫,人人自危,不敢吭声半句。 老师骂完之后,又感到一阵空虚,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落寞,怀疑人生之余,更扬言这是他教的最后一届数学,以后转教地理去了。 “要是还没人会做这题,你们就一起站到下课。” 南塘三中的本科率低的可怜,上数学课大都是逢场作戏,哪还有考验真才实学的啊? 苏真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今儿倒是“一鸣惊人”,连累他们受苦,妥妥害人精。 正当他们以为要罚站一节课时,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细声细气地惹人怜惜,又格外坚定。 “老师,这道题……我想试一试。” 老师点头示意之下、众目睽睽之下。 主动请缨的女孩走向了讲台,抽出了一根新的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了笔画有力的“解”字,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温柔地撕破了教室的压抑,老师紧拧的眉也一点点松开了。 邵晓晓…… 苏真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他就在校门口见到了这个娇小的女生,那时她穿着雪纺连衣裙,踩着白色的平底帆布鞋,黑亮的马尾垂在挺得笔直的背上。他推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女孩恰好侧过脸,两绺秀发贴着颊畔飘动,整齐的刘海下是透着稚气的清澈眼睛。 光避开了所有人,偏心地将她照亮,在青春的身体上画满了诗一样的光影。 高一有九个班,苏真在二班,邵晓晓在六班,相隔甚远,高二分文理科后,同为文科生的他们才凑巧分到了五班。 邵晓晓是学校有名的漂亮女孩,但她成绩平平,还是小透明的性格,整个高一,几乎没有任何花边新闻,是刻板印象中的乖乖女。 这座高中管理并不严格,除了周一出操外,不硬性规定要穿校服,女孩们青春靓丽花枝招展,不少姑娘在入学不久就名声大噪,邵晓晓与她们相比,在话题度上很快落了下风。 苏真喜欢她,因为她长得很好看,他一直想寻找一种不那么肤浅的、有别于一般青春期男生喜欢漂亮女孩的理由,但他始终没有找到,邵晓晓完美地符合他的审美,他甚至无法分清,审美是天生如此,还是遇到邵晓晓后被她塑造的。 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很有限。 一次是学校运动会,他们被分到一个后勤小组搬东西,邵晓晓不小心划伤了手指头,苏真与另一个男生同时递给她创可贴,她接下了苏真的。 另一次的记忆则要深刻很多。 那是高一的下半学期,苏真从男生的讨论中意外得到了一个消息:陆明涛要追邵晓晓。 陆明涛是当地有名的痞子,在初中时就霸凌同学,臭名昭著,被学校退学后,他还仗着家里的势力,雇人开拖拉机撞坏了学校的校门。 听到邵晓晓被这样的恶霸盯上,苏真很是紧张,那天放学之后,他刻意留意了六班,等邵晓晓走后悄悄跟在她后面。 三天无事发生,苏真以为陆明涛要对邵晓晓动手的事只是谣传的时候,车棚里,忽然有个男生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按倒在地。 小混混故意扯大嗓门,大喊道:“我盯你好几天了,你这小子,天天跟在人家邵晓晓后面做什么?是不是对她图谋不轨?啊?” 邵晓晓听到响动,转身看过来,刘海下的目光有些茫然,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邵同学,我发现了,这小子不是好人,我帮你教训他!涛哥说了,在学校里要好好照看你,不能让你被欺负了。” “涛哥?” “就是陆明涛,邵晓晓你没见过应该听过吧,等会儿我就……啊!!” 苏真迎面一拳打在了这小混混的侧脸上,小混混没想到这人敢还击,他想要反击时,苏真已猛地翻过身,扭着他的肩臂将他反压在地,用手肘抵住他的脖颈,小混混一边踢腿挣扎,一边大骂着威胁: “你敢打我?你死定了,我大哥是陆明涛!他会弄死你的!!” 苏真让邵晓晓先走,换条陌生的路回家,邵晓晓却摇了摇头,摊开手掌,露出一枚长铁钉,苏真这才发现她的自行车轮胎已经瘪了。 “你骑我的车回去。”苏真当机立断。 “那你呢?” “我离家近,可以走回去。你快走吧,以后别自己上下学了,让你爸妈来接你。” 邵晓晓扶着那辆轮胎漏气的自行车,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苏真的催促声很快被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压过,他惊愕抬头,看到几个男人翘腿坐在车上,为首的寸头男人就是陆明涛。 被苏真压在身下的小混混见老大来了,连忙伸手求救,也不等他告状,陆明涛已一脚朝着苏真踹了过来,他这一脚力气很大,苏真没能挡住,几乎被踹飞出去。 “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动我的人?” 陆明涛将外套甩在摩托车上,吐掉叼着的烟头,拧动拳头走向苏真。 其他几个人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一边朝着邵晓晓轻佻地吹口哨,喊她嫂子。 邵晓晓没理会他们,她将自行车靠在一边,快步拦在了苏真与陆明涛中间。 “这小子对你图谋不轨,我们涛哥可是真心想帮你啊,你别不知好歹。”挨了打的小混混擦着嘴角的血,提醒道。 邵晓晓置若罔闻,她深吸口气,挺起胸脯,问:“你就是陆明涛?” 陆明涛一边卷着袖管,一边点头,说:“早知道三中有你这么漂亮的学妹,我就不退学了,你自行车轮胎怎么瘪了,是不是这小子放的气?我先收拾他一顿,等会载你回去。” 邵晓晓没听他说话,只是固执地问:“你爸是不是叫陆钢铁?” 陆明涛愣住了,眉头皱起,问:“你认识?” “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邵晓晓表情很认真。 接着,她把陆明涛领到一边,说了些什么,陆明涛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会儿竟黑着脸带着人走了。 苏真挨了一脚,躺在地上,骨头散架了似的站不起来。 “他们怎么……” “他爸是镇上的干部,我大叔叔也是,和他爸认识。” 邵晓晓声音很轻,似乎觉得这个解释并不光彩,她没有说太多,将苏真扶了起来,说:“放心,以后他们不会找你麻烦了。” “我没有图谋不轨……” “我知道的。” 邵晓晓骑着他的车载他回去,苏真坐在后面,两人之间隔着樱花点缀的帆布书包。 那日的晚照辉煌灿烂,青苍色的云朵铺满天空,风从小镇那头轻柔吹来,裹着夹道野草的清香,少女的衣摆与长发随风后掠,在他脸颊上留下多年之后依旧能清晰记起的触感。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抵达苏真家时,邵晓晓才擦了擦脸颊与脖颈间的汗珠,半抱怨半玩笑地说:“你家明明一点不近。” 苏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恰好看到了女孩蹬了一路自行车后紧绷的小腿曲线,他更加慌乱,连忙看向别处。 邵晓晓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后,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秀背挺得笔直,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少女并紧的双腿微微倾斜,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也握成了拳头。 苏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骑了这么久的车,渴了吧,喝点水?” 苏真起身殷勤地给她倒了杯热水。 邵晓晓道了声谢,她伸出手指轻触杯壁后,微微咬唇,缩了回来。她端正地坐在那里,看着水杯袅娜的白汽,沉默不语。 “我给你换一杯吧。”苏真意识到水太烫了。 “不用啦。” 邵晓晓轻轻摇头。 天渐渐黑了,气氛愈发安静。 过了一会儿,邵晓晓主动问:“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面吗?” “我妈在住院,我爸下班后就去陪我妈,我有时候写完作业也会过去。”苏真说。 “这样啊,希望阿姨早点康复。” “谢谢。” 又陷入安静。 邵晓晓抬起头,看到了墙壁上颇大的神明画像,一张八仙桌挨墙而放,上面供奉着灵位,她本以为这是苏真家祖先的灵位,但那张黑白照上,分明是个年纪颇小的秀气姑娘。 “这是……” 邵晓晓刚刚问出口,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好,慌忙以手掩唇。 “这是我姐姐的灵位,我姐姐叫苏清嘉,比我大四岁,小时候村子里发大水,她……” 苏真没继续说下去。 邵晓晓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许耳熟,但没多问。 “对不起。” “没事。” 气氛更安静了。 直到邵晓晓的爸把她接走,她也没能等到水凉下来。 邵晓晓的叔叔是镇里面的干部,她父亲却只是普通的工人,他开着电动车来接邵晓晓时,身上还穿着工装。 女孩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唇,与苏真挥手作别。 之后他们没有更多故事,只在偶尔碰见时会打个招呼。 这已让许多男生颇为羡慕,许多平日里很生分的同学也来找他套近乎,问他和邵晓晓是什么关系。 高二开学不久,分到一个班级里的他们也没有机会交流,邵晓晓是语文课代表,她只有在收不到苏真作业时,会走过来兴师问罪。 她兴师问罪时会板起小脸,凶巴巴的,丝毫不念往日情谊。 ———— 又是傍晚,夕阳西下。 黑板旁的瓷砖被照成烫金色,邵晓晓安静地站在飞扬的粉尘里,上身套着出操用的校服,下身是一条紧身的蓝色收脚牛仔裤,就像动漫设定集里的插画,暮光为她的曲线镀上金边。 数学老师看着黑板,点了点头。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 落叶、暮禽、旗帜,一切在风中涌动,又显得悄无声息,老玻璃窗将它们裁剪下来,作为背景。画的中央,邵晓晓脚步平稳,身影轻若飞絮,她回到位子上,端坐如仪。 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侧颊留下金黄色的棱形,她看着黑板上的字迹,水仙般临流自照。 这是2009年的9月。 高二的上半学期。 苏真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邵晓晓……不错,没想到你平时成绩一般,这么难的题居然做对了,看来最近是用功了。我以前教过的不少同学,本来成绩也不行,高二高三后就突飞猛进,考上了好大学,你要再接再厉啊。” 数学老师心情终于好了不少:“好了,你们都坐回座位上去吧,尤其是你,苏真,要是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家长叫来学校,我看你还敢不敢……” 后面的话苏真没有听清。 紧绷太久的精神终于断裂,随着眼前一黑,他失去了调动身体的力量。 学生的尖叫响起。 “老师,苏真昏过去了!” ------------ 第三章:旧时绿荫正浓 白晃晃的灯光,桌上的旧电脑,摆满柜子的药品,体重秤,视力表…… 在一片消毒药水的气味里,苏真辨认出这里是医务室。 墙上的钟指向六点四十五分。 他已经昏迷两个半小时。 医务室的护士不知去了哪,他一个人躺着,四肢抽不出力气。 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他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 1992年,苏真在南塘的乡村出生。 村庄处在交通不便的偏僻地带,是个与世隔绝般的幽静之地。 家的后面是条河,门口则有给田地灌溉的溪渠,其中藻类浮动,田螺缓行,细鱼小虾数不胜数,夏日的夜晚,星光满天,蛩鸣蛙声彻夜不绝,它们在回忆里太过美妙,让人把曾经深恶痛绝的蚊虫与燥热都抛到了脑后。 小时候,姐姐就喜欢指着溪渠里的小生态圈,老气横秋地对苏真说:“弟弟,你瞧,这里的鱼儿这么小,后头河里的鱼却那么大,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呀,人要去大地方,只有去了大地方,小人物才能变成大人物。等姐姐长大,就带你离开这里,去大城市看看,好不好?” 姐姐名叫苏清嘉,寓意美好,她小时候生的玲珑可爱,实打实的美人胚子,无论是谁见了,都忍不住捏她的脸蛋。 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姐姐是无所不能的山大王,他总是跟在姐姐屁股后头,陪她上山下溪,摸鱼抓蟹,有姐姐在,同乡没人敢欺负他。 村里还有许多早已不可考的古迹,这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 姐弟两总会去那里探险,他们在残垣断壁间翻找出破碎的瓦罐和腐烂的铜钱,并将其想象成稀世珍宝。 古迹的中央有根巨大的榕树,它在作古的家宅中日夜不歇地生长,在雨打风吹中越渐葱茏,庞杂的根系吞噬了周遭的旧物,垂落的气生根组成帘幕。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株榕树已经活了一百多岁,阅尽沧桑。 听到它的年龄,苏真反而失望,这是他童年里记忆最深的庞然大物,理应有一千、一万岁,不然都不好在幼儿园里吹牛。 六岁那年。 母亲带他们去镇里赶集,找了个麻衣神相给他们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说姐姐命很好,以后能考上大学,还能当明星,弟弟却是八字有灾,命途坎坷。 算命先生自称相人无数,学究天人。母亲将信将疑,问怎么消灾,算命的也没让破费,只说,这孩子命薄如纸,一吹就破,光靠娘亲压不住,还要给他认一个厉害的干娘。 要认干娘,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株老榕树。 它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也是村庄里的老神仙。 村民,尤其是老人会将神龛、遗像甚至招财猫摆在树下,在晴朗的日子里,这一景观庄严古穆,仙气缭绕,到了阴雨天,却又显得鬼气森森。 回家之后,母亲等了个雨水节气,准备了两盘水果,一只烧鹅,焚香点蜡,为老榕树系上红绳,让苏真去叩三个头。 苏真听话地照做。 母亲说,老榕树根深叶茂,福荫极广,一定能保佑他平安生长。 这年春天,老榕树却没再发出新芽,这株庞大的“清朝遗老”就此死去。 此事飞快传开。 有人说那老榕树有灵性,替他挡下了大灾,有人说这小子生来不祥,老神仙都被他克死了,估计是什么邪煞转世,这件事传到幼儿园里,原本和他要好的小朋友也被父母勒令疏远。 唯有苏清嘉对所谓的神灵干娘不以为然。 那时候她已经在攻读五年级,在老师的教育下对鬼神的说法嗤之以鼻,她拍着苏真的肩膀说,用不着神仙照拂,姐姐命硬,会保护好你的。 次年。 2000,千禧年,村里突发大水。 苏真永远忘不了那场洪水,浊龙扫荡人间,狂风桀骜咆哮,沙丘、房屋、树木这些平时眼里的坚固之物,都被摧枯拉朽地撕裂,破纸团般泡烂在水里。 姐姐也被大水冲走了。 洪水是绞肉的机器,被冲走的人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晚都会梦见姐姐,梦里的姐姐容颜模糊,她捧着他的脸,说,弟弟别哭了,姐姐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乖乖长大,长大后姐姐就会回来。 后来,他从电视机里知道,这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天灾,成百上千的孩子和他一样,家毁人亡。但他总是会想起算命先生的话,想起那棵没再发芽的老榕树,他觉得是自己克死了老榕树,克死了姐姐。 之后,他活的战战兢兢,总害怕家里会再出什么事。 但他的童年,连同小时候的迷信仿佛都被那场大水一并冲走了,这些年,家里平安如常,未生祸端。 时代蓬勃发展,他的不幸被彻底归咎为天灾。 直到…… 直到半年前。 半年前,母亲突然身患疾病,卧床不起。父亲带她去好几家医院看病,却是查不出来具体病症。母亲每日喊疼,渐渐消瘦,父亲也头发半白。 苏真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探望母亲,陪伴并不能令病情好转,反而让本就内向的他越发沉默寡言。 也是那段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时,通灵游戏风靡一时,笔仙碟仙成了课后的热门话题。 有一次放学,其他同学都走了,唯独两名女同学留了下来,约好玩笔仙游戏。 女生摊开一张画满数字、符号、年代时刻的乩纸,双手同时绞住一支笔,开始通灵仪式。 留下做值日的苏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她们通了几次灵,气氛搞的神神叨叨,却没什么结果。 天越来越黑,其中一个女生声称家里有事,背起书包就走了。眼看这场通灵无果的笔仙游戏就要不欢而散,留下的女生注意到了苏真。 苏真原本说自己不信这些,但他不由想起了算命先生的预言,他自称不信鬼神,却又对江湖方士的几句话记忆多年,难免矛盾。 女生见他犹豫,心知有戏,央求了一阵,当听到笔仙可以测算命运时,他不由想起了病重的母亲,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笔仙啊笔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你快快出现吧……” 他们闭着眼睛,共握一笔,将这句话念了好几遍。 笔稳当当地停在纸上。 没有任何灵异的事发生。 “笔仙怎么不肯来呢?”女生失望地嘟嘴。 苏真也准备回家了,临走前,他瞥了眼乩纸上的划痕,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挑了支红笔?” 他对笔仙了解不多,但他知道,用红笔是请笔仙的大忌。 女生吓的几乎跳了起来,她抓起那支笔,在书上划了两道,果然是红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红笔,我明明特意挑过的啊,怎么回事啊?刚刚我和小佳一起写的时候明明是黑笔啊,对吧?你看到的吧?” 寒意从足底窜到头顶,这名女生越说越乱,逐渐语无伦次,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收拾书本文具,立刻离开了这间有些年头的阴冷教室。苏真看着乩纸上的红字,也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他将乩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堆,之后带着作业去了母亲所在的医院,不再多想此事。 他以为这次红笔请笔仙只是个意外,直到七天后…… 七天后,他在语文课本里翻到了一张纸条,红笔写的:下午三点二十分,鸽子飞进教室。 苏真本以为这只是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语文课上,他被一阵骚动惊醒,抬起头,一个白色影子正在教室里横飞乱窜,闹的鸡犬不宁,细看之下竟是一只白色的信鸽,苏真立刻清醒了,他猛地回头看钟,时间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三点二十。 之后,他断断续续会收到一些纸条,这些纸条夹在不同科目的课本里,总能精准地预言一些事,譬如哪个老师会生病请假,几点几十会开始下雨,下一场考试选择题第一题的答案…… 这些预言很精准,但大都无关痛痒,直到他在地理课本里翻到一张纸条:下午四点三十二分,南塘镇嘉田街道1305栋将起火。 苏真念了两遍,发现这分明是自己家的地址,他翻到这纸条的时候,时间已是四点三十。 他连忙跑去办公室,借老师的电话拨通了火警。 苏真没报假警,消防队到的时候,浓烟正从窗户口不断涌出。后来查明,火灾的原因是电路板老化,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场意外。 这件事彻底颠覆了苏真的世界观。 他找到和他一起玩笔仙游戏的女生,问她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女生叫陈玲,她原本已经快忘了那场心血来潮的笔仙游戏,可苏真的态度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在她的再三追问之下,苏真将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她。 “你是说,你会经常收到一些预言纸条,纸条上的预言必定会成真?”陈玲感到惊诧。 “对!” 苏真说:“你们不是都很好奇,那天我为什么会去办公室报火警吗,因为……” 苏真取出了那张纸条,递给了陈玲,陈玲将信将疑地接过纸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口中不停喃喃:“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那次笔仙游戏后,你真的没有遇到任何奇怪的事?”苏真反复确认。 “没有。” 陈玲摇了摇头,她对苏真遇到的事更感兴趣,又激动又紧张地问:“还有别的纸条吗?就是……新的那种。” “我找找。” 这些纸条通常会在课本里随机出现。 苏真翻了一阵,从历史课本中抽出了张新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张纸条递给了陈玲,陈玲见他神色凝重,也倍感紧张,接过纸条时手忍不住发抖。 陈玲读了两遍,手不抖了,脸颊却泛起了不和谐的红色。 紧张感一扫而空,她将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骂道:“苏真,你真是够了!以后再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就不理你了。” 苏真困惑地捡起纸条,展开,也愣住了: “下午六点三十,放学。” 陈玲不再相信他的说辞,哪怕今天最后一节英语课真的准时下课了。 之后,一直到期末考试的一个月,苏真再也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纸条。 他将这件事发到网上,想问别人有没有类似的遭遇,只收到一个ID佳期如梦的一句“挽尊,楼主故事编的好假”的回复。 天越来越热,考完试后,暑假就来了,他半个暑假都是在医院过的,母亲的病情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有所好转,几乎到了可以出院的地步。 暑期最后三天,他翻开了作业。 夹缝中出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红色笔迹端正得像是打印上去的:想救你妈妈吗? 苏真以为一切都要步入正轨时,诡异之物像是阴暗里藏匿已久的老鼠,冷不丁又爬了出来,朝他啮齿,三十八度的天,他直勾勾地盯着字条,冷汗直冒。 救妈妈…… 可是母亲的病快要好了啊,医生说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他惊慌失措地接起电话,父亲疲惫的声音夹杂着哽咽,他带来了母亲病情恶化的消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苏真挂断电话后,对着纸条不停念叨,历史作业里的纸条像是能听到他说话,替他解答了疑惑: 我是你的干娘,你替我做事,我可以帮你。 干娘? 童年的记忆再度被勾起,他第一个想到那株老榕树,想到母亲领他叩的三个响头。物久而成精,难道老榕树没有死在那年春天,而是变成了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身上? “我可以帮你什么?”苏真喃喃自语。 他翻开叠在下面的政治课本,再次看到了一行令他诧异万分的字: 救救我。 “救救我?” 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苏真猛地生出一股窒息感,充斥四周的空气变成了水,朝他的鼻腔与嘴巴里倒灌,令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怎么救你?” 苏真预感到,下一张纸条上的内容会解答他的疑惑。 如他所料。 下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很简短: 重回故地,与我立契。 ------------ 第四章:致新世界 苏真小时候的村庄早已被大水摧毁,耕地的土壤结构也因此破坏,没被承包种植,彻底成了荒地。 灾难之后,他就迁去了镇上,对于村子的记忆大都丢失,要不是他家门前百米外有座立交桥,他根本无法确定家的位置。 这座待拆的旧桥是唯一通往村子的路。 临近旧桥的街坊早已没人居住,拆得七七八八,倾圮的老房子里透着尘土与霉味,过去的欢声笑语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废弃的电线杆上还贴着老广告,苏真驻足看了一会儿,除了重金求子、高价收血、管道疏通之类常见的牛皮癣,剩下的几乎都是九香山的旅游团广告了。 九香山是南塘最有名的山。 关于它的民俗传说、灵异故事很多,各方的大力宣传之下,配套的旅游也风风火火地办了起来,与之一同火热的,还有当地赫赫有名的三慧菩萨。 苏真稍一搜寻,就找到了张三慧菩萨的宣传彩像。 “世界末日要来到,三慧菩萨渡众生,信佛保平安……” 下面的宣传词勉强还能分辨,菩萨的头与三只怪异手臂却被另一张售房广告遮住大半,又经风霜剥蚀,泛白难以辨认。 苏真没有多想,穿过面目全非的老街,来到了旧桥前头。 随着他翻过桥头的路栏,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突然暗沉了下来。 天空像是坏掉的电灯泡,毫无征兆地闪了闪,接着,乌云从天边滚来,转眼就是遮天蔽日的声势。 滚滚浓云之中,雷电狂龙般恣肆舞动,在云中留下璀璨的金色刻痕。 暝茫无人的村庄上空,闪光和轰响接踵而至,苏真尚未反应过来,就看到豆大的水痕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桥面上,很快,暴雨倾天而落,目力所及的世界都被雨水吞没。 这场雨下的太过突然。 没一会儿,苏真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他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立交桥,感觉这座旧桥连接的不是童年的村庄,而是某片更为古老的遗址。 他本想回去,但从家到这里坐了半小时公交,又步行了几公里,他不想折腾了,一咬牙,顶着暴雨朝桥的另一头跑去。 暴雨如注,天地皆白。 他奔跑在桥上,像是奔跑在另一个世界,耳畔常有窃窃私语之音,细听又只是风声。 他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冲过了大桥那头的路栏,脚没入泥泞土路里。 土路后面就是村子,村子几乎消失殆尽,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狂风暴雨中起伏如浪的苘麻。 苏真将半人高的苘麻大片地踩弯,沿着践踏出的道路艰难地回到了那片旧址,说来也怪,别户人家浇的水泥场面都被洪水毁得无影无踪,早已死去的老榕树的却保留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苏真不停擦着脸上的雨水,看向前方。 榕树依旧是儿时记忆中那般巨大,却失去了生机,裸露出土面的庞杂根系宛若一颗臃肿的肉瘤,根条血管般依附在上面,散发出刺鼻的腐气,主干也在这肉球状的根系下显得瘦小,更纤细的枝条在大雨中颓败垂落,看不到一丝往日的盛茂。 它像一具古尸,令苏真也感到惧怕。 他深吸口气,强自镇静,从书包里翻出水果,摆放在盘子里,又掏出了那个用油纸包好的,早已冰凉的烤鹅。 接着,他取出了一张纸,按照上面的话念出了声: “天生大姆,昼夜劬劳;布气十方,降胎谷外;如是之术,一切具足。 以吾魂魄,与汝立约,百千亿万功德老祖,同证!!!” 暴雨如洪。 苏真为了保证声音不被外界的杂响吞没,喊得声嘶力竭。 “证”字的尾音里,恰有闪电裂云,照耀天地。 雷声轰鸣,狂风席卷,浓雾贴着低矮的云脚从苏真头顶奔掠而过。 苍茫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他一人。 念罢,苏真割破手掌,将血滴到老榕树的根系里,连叩三个头。 根系饱吸鲜血,死而复生地抽出新芽,枝条在雨水中蓬勃生长,朝着苏真延伸过去。 可惜苏真已经昏迷,无缘见到这神奇的一幕。 ———— 苏真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河边,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现在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自己怎么会变成一个女孩子呢? 女孩八字刘海,两绺长发顺着脸颊垂落,弯出好看的弧度,其余长发落在后背,末端由发绳束住。她的长发光滑柔顺,是罕见的红色,这种红色极有层次感,在阳光下是明亮的正红,在阴影中则偏酒红。 少女衣裳洁白,束腰纤细,稚嫩的脸蛋苍白如纸,不见一点血色,唯有细长青络蜿蜒浮露,透着瘆人的美。 这是苏真在水中看到的倒影。 好像还是个古代的女生。 怎么会做这种梦?这是思春期到了? 等等,做梦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苏真稍一思考,就感到头疼欲裂。 梦里也会疼痛吗? 苏真用力掐手臂,疼痛感让他叫出了声,他不信邪,摸了摸脸蛋、身体、双腿,又撩起一绺红发放在掌心反复观看,想从中找出做梦的证据,但…… “这也太真实了。” 如果说之前的预言纸条只是让他无法理解,那现在的状况几乎要让他发疯。 难不成,自己魂穿到了一个古代的小姑娘身上? 那这又是哪里? 苏真坐在细雨飘动的河边,看着河道里奔涌的大水,望着岸那头刺天的高崖,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往何处。 持续不断的头疼让他放弃了思考,他暂且将这一切认定为是噩梦。 约莫半小时后,雨停了,周围渐渐亮了起来,明显升高的温度烘着他的身体,让他暖和了不少。 “看来是出太阳了。” 苏真下意识想着,看向了天空中的太阳。 他又愣住了。 天空中的确悬着一个圆形发光物体,但那绝不是太阳! 那是白色的棉絮状聚合体,像煮烂了的糖,一团团黏在一起,呼吸般膨胀收缩,里面有东西窸窸窣窣地穿梭,仿佛蚁虫的巢穴。虫巢的边缘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条状物,细细一瞧,那居然是无数的腿肢,猪羊鸡鸭等三牲四禽的腿肢都混在里面,甚至还能瞧见人的。 它们柔若无骨地摆动,婀娜曼妙。 这又是什么东西? 苏真直视“太阳”,没感到刺眼,只感到恶心,他靠在大岩石后头,忍不住干呕起来。 思绪混乱之际,他听到有人声从石头后面传来。 苏真探出些脑袋看,见到了两个姑且算是人影的东西。 左边的身影又高又瘦,右边的则又矮又胖,诡异的是,他们本该安在脖子上的头颅,竟像皮球般被他们抱在怀里。 高瘦之人正用尖长的手指在他仅剩三缕的头发间挑挑剔剔,像是在抓跳蚤,矮胖的头发多些,足足有四缕。 他们一边走,一边在交谈。 这是苏真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不知为何,他能完完全全地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年跟着天尊奔波流离,居无定所,如今终于能有个着落了。”高瘦的说。 “是啊,希望这次不要再出差错就好,等开辟了洞府,你我就可以安心修道了,成仙也不过百年之间的事罢。对了,宗门的名字定了吗?”矮胖的问。 “妙严宫。” “妙言宫?好名字,正巧天尊最爱讲妙言了,哈哈。对了,天尊打算何日收取第一批弟子?” “三天之内。” “好!” 矮个子的男人拍手叫好,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他说:“其他宗门收纳弟子须看根骨天赋,但天尊得了离煞秘要,有能耐的弟子要多少就可以造多少,只要给我们妙言宫十年时间,四大神宫就该多出第五座,若是给咱百年时间,便是那诸佛灵山大招院、万道源流泥象山,都将被我们压在后头!” 高个子男人想说什么,脸上却露出了警觉之色。 “嘘,好像有东西在偷听。” “东西?啥子东西?你别吓唬俺。” 交谈声消失了。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苏真不知道来者是谁,但潜意识告诉他,这两妖怪绝非善类,被抓到就要丧命! 他拔腿就要跑。 也是这时。 天空中的“太阳”发出红光,收缩膨胀了几次后,毫无征兆地熄灭,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漆暗。 他的后脑勺像是中了一榔头,昏昏沉沉,脚下不稳,一个跟头栽倒。 两个怪物的交谈声时而近,时而远。 “老君亮了半个时辰就要熄,这也太快了吧?” “小年最后一天了,黑的快也正常。马上大年来了,届时昼长夜短,阳气鼎盛,正好助我们调和离煞秘要的邪气……对了,这个小丫头?” “带回去吧,妙严宫正好缺弟子充实。” 声音彻底听不见了。 ———— “海洋馆鬼影事件引发了多方媒体持续关注,近日,潭沙县海洋馆重新开馆,热度较之几个月前没有丝毫降低,游客络绎不绝。 专家说,封建迷信不可取,鬼影一定有科学的解释,接下来由本台记者为您提供报道——” 苏真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电视机放着新闻。 周围弥漫着熟悉的消毒药水的气味,母亲在病床上睡着了,旁边来探望她的舅妈正在收拾东西。 “刚刚果然是一个梦吗?” 苏真自言自语。 也对,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不仅那是梦,他跑去老村庄的旧址进行那个仪式也是在做梦吧。 他没做完作业就睡觉的时候,经常会梦见自己写作业,这次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 手上传来痛感。 他抬起手臂,发现掌上缠着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诧异。 “苏真啊,你终于醒啦,累坏了吧。” 舅妈看见他从躺椅上醒过来,立刻开始念叨:“你也真是的,没事干往乡下跑什么跑,那里的老房子淹的淹,拆的拆,早没了,怎么啊,你家地下埋了什么传家的古董啊?哎,你也算聪明,知道给你舅舅打电话,要不然这么大的雨啊,你要淋死在路上。” 什么?! 苏真傻眼了。 他不仅去了老家,完成了仪式,还从旧桥上跑了回来,找到电话亭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舅妈看到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是睡懵过去了?刚刚给舅妈削苹果聊学校里的事情的时候,可是能说会道得很,我还道你这小子转性了,这睡了一觉又睡回去了?” “我削了苹果,还讲了学校的事?” 苏真从垃圾桶里抓出了一刀未断的苹果皮,毛骨悚然。 他对这些事没有任何印象。 “苏真啊,你到底咋了?怎么魂不守舍的,要不要找个师父给你看看,别是中了邪气。”舅妈从调侃变成了担忧。 “不,不用。” “那也多跟你外婆烧烧香,这样子怪吓人的。”舅妈说:“你这小娃也别不信,你外婆烧了一辈子的香,都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 苏真敷衍地附和着,舅妈说着说着,也就懒得唠叨了。 最后只剩窗外的雨声。 没之前那么大了,淅淅沥沥的。 头脑的痛觉渐渐消退,他越是清醒,就越感到恐惧。 苏真坐在椅子上,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反反复复回想了好几遍。 他渐渐相信,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 有不同寻常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 晚上九点。 母亲还在睡觉,他和舅妈唠了一会儿家常后,准备坐她的车回家。 “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吧,可别忘了拿。”舅妈嘱咐道。 “就差篇作文了,明天还有一天,写得完的。”苏真随口答了一句。 “作文?” 舅妈皱起眉头,说:“我看你下半日就把作文写好了啊,哦,你是英语作文没写好?哎,你和你表妹一样,暑假作业总是最后几天才写。” 什么? 苏真顾不上回复舅妈的念叨,他急忙翻开作文簿子,不知何时,上面已经写满了字,文字整齐隽秀,与他的笔迹截然不同。 作文题目:《致新世界的你》 ------------ 第五章:妖魔鬼怪入梦来 小轿车驶过积水的街道,音箱里正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温柔纯净的歌声里,苏真读完了这篇八百字作文。抬起头,雨珠正在车窗上飞速流淌,形成了银色的水幕,水幕之后隔着城市的酒绿灯红。 苏真终于知晓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先前他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在村庄旧址完成血誓后,契约立刻生效,他和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少女交换了身体,而这篇作文,正是这个女孩用他的身体写的。 女孩自称余月。 余月告诉他,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土著,那个世界与这里截然不同,掌管昼夜的东西是空中那颗名为宝相慈岁大君的球,人们一般称呼它为老君。 老君随时会亮起,也随时会熄灭,没有规律的昼夜,同时,那里也没有明确的季节和天气,可能打个盹的功夫,晴空就会飘起大雪,温泉就会结成冰池。 但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里,咒语法术、炼器拘灵等幻想般的概念,却是司空见惯。 人能通过修行得道成仙,也可能因为修行畸变堕落。 “过去,我沉眠在老榕树里,直至十二年前被你唤醒。 是的,正是你认本姑娘为当干娘的那天。 你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预知未来,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把纸条塞进你的书里的,答案也许会吓你一跳,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暂时当成设定好啦,反正干娘神通广大嘛~ 对了,还有设定要补充。 我之所以要找你交换身体,原因很简单——老君明亮时我没办法在那个世界活动。 所以,从今天开始,老君明亮时,你要用我的身体炼气修行,与此同时,我也会在这里替你学习、生活,等老君熄灭了,我再将身体换回来。 平时我们没办法交流,只有在昼夜交替的短暂当口,可以和彼此说话。 你要一直修炼,直至修炼到那副身体可以重新为我所用。我呢,也会完成承诺,治好你的母亲。 当然,以上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因为契约已经定下,不可更改。 苏真,从此以后,我们将互为彼此。” 苏真坐在闷热压抑的车厢里,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了篇八百字作文,而是在读玄幻题材的网络小说。 他再次回想起水中映出的身影。 他并不知道这位少女干娘的来历,但直觉告诉他,她过去应是那个世界里很厉害的人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变成了这副弱小模样。 难道……还是本重生小说? 可是,她既然可以写预言的纸条,为什么不早点写篇作文告知真相,还要装神弄鬼几个月? 是为了让他回村立约么? 苏真闭上眼,收起纷乱的思绪。 小轿车撞破雨幕,驶入熟悉的南塘镇,不知道是不是暴雨的缘故,世界在他眼中愈发陌生,他几乎要不认得这条回家的路了。 到家后,苏真灯都没开,摸黑爬到床上。 他今天实在太累,纵有万千思绪,也抵不过身体的疲乏,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上他没做什么梦,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水一样,咣咣铛铛很不舒服。 “如果你们觉得脑子很昏沉,像是灌了水银,那就说明你们的冥坐之法误入歧途了,真正的冥坐之法应是灵台清清,渺渺冥冥。唯有这样,才能筛去你们念头中的杂质,使精神回归最初的模样,修道最讲心无旁骛,若是心不宁,念不净,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堕为妖物。” 是谁在说话? 苏真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没在家里的床上,而是身处于烟雾缭绕的石头大殿里。 大殿里置着几个铜炉,铜炉火光忷忷,像在炼制什么活物,惨叫不断,充斥大殿的烟雾也是从炉子里冒出来的。 大殿上方有个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坐着个怀抱秃顶头颅,身穿青衣的道士,秃顶道士正在讲述修炼的法门。 他身后的屏风上站着四只尖嘴尖耳的猴子,猴子们凸出眼眶的大眼睛正四下扫视着,似在帮青衣道士监察。 苏真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 纤细的身体,白色的衣裙,红色的长发,微微隆起的胸脯…… 又交换身体了? “冥坐之法?这是类似于冥想打坐吐纳之类的东西吗?” 苏真努力地凭借着以前读过的修仙小说来理解这个世界。 饶是苏真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看到这怀中抱头的无首道士时,还是忍不住犯怵,莫说是他,周围的少年少女们平日里好像也没见过这些,吓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比他还差劲。 苏真为了克服这份原始的恐惧,只能在内心催眠自己:就当是玩了一个极为真实的修仙游戏,这个红发少女是他创建的账号——他平时玩网游时,本就喜欢创建女号。 苏真按照青衣道士的说法,开始尝试冥坐之法。 大殿之内的火炉越烧越旺,烟雾也越来越重,十分呛人,再加上那些妖精时不时发出几声瘆人的鬼叫,苏真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 时间久了,他只觉得本就昏沉的脑袋越来越重,低垂着,像是一颗熟透的瓜,随时要砸烂在地上。 苏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他只记得,烟雾消散,鬼怪止啼之时,很多人晕倒在地,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他们被视为不合格的人,被鬼怪们抬走了。 剩下的人则去用斋休息。 只有挺过三天,他们才有资格进入妙严宫,接受最终的考验。 用斋休息的时候,弟子们私下也会聊天,苏真会悄悄凑过去听他们说话,争取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但这些弟子无论出身贫穷还是富贵,大都没接触过修行,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迥然不同。 有人说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都源于老君,修行是为了向老君回归,也有人说生灵都是妖圈养的猪狗,所谓的人妖之战都是骗局,妖怪只要想,随时能把人抓出猪圈宰杀掉。 “那些不合格的人被抬去了哪里?”苏真这件事很好奇。 弟子们依旧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被杀了,有的说他们被拿去炼成了药材,虽然争不出个结果,但可想而知,那些弟子的结局应该很惨。 苏真不再多问。 他知道,虽然侥幸撑过了第一天,但两天之后,他如果还是没有学会冥坐之法,那等待他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昼长夜短,苏真迟迟没有等来天黑。 天没有黑,他们就必须一直修炼下去。 苏真的身体没有明显的疲惫感,但他的精神却早已不堪重负。 作为地球人,他习惯了每天都要睡觉的生活,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对他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哪怕对这诡异的世界再不安,再惶恐,他也是要睡觉的。 说起这个,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既然老君明灭无常,周期不定,那天这个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偷偷观察了一番其他的弟子,其他弟子对无序的日夜更替早就习以为常,只要是白天,他们大都很精神。 苏真暂时做不到,别人冥坐时,他在那提心吊胆地垂头补觉。 这门补觉的技艺,他早已在数学课上修炼得炉火纯青,再加上弟子冥坐之时,姿势本就会越来越古怪,他倒是没被发现,只是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修行的时间。 但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也唯有睡眠能让他暂时遗忘压力,得到放松。 只是,让苏真愈发焦虑的是,他的冥坐之法没有半点长进,他向其他弟子询问窍门,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只要心静就能入道,有的则说要不断去想象一种下坠感,想着想着,就进入冥思了。 苏真按照他们的说法做了,然后……他又睡着了。 更可怕的是,他是被钟声吵醒的,钟声响起,意味着三日的选拔已经结束,没有习成冥坐之法的弟子,将会被那些妖怪带走。 苏真没有被带走。 不仅没有被带走,他还秃顶道士点名夸奖了。 “余月?嗯,不错,本道观察你很久了,这三天,就数你这丫头修炼得最用功,你也是这里最早领悟冥坐之法的人,你这样的悟性前途无量,好好聆听天尊的妙言吧,争取成为妙严宫的中流砥柱。” 苏真彻底懵了。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猜到真相。 原来所谓的冥坐之法,就是在老君明亮时进入睡眠的状态——这里的人白天都清醒异常,再加上烟雾和鬼叫,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法在白天入眠,但他因为作息习惯,困极时却能倒头就睡。 这么看来,他简直是得天独厚的修行者! 苏真食指拇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竖起,对着无头道人施了一礼:“定不负道长期望。” 其他弟子皆看向他。 有羡慕的,有妒恨的,也有钦佩的,而被苏真请教过冥坐之法的几名弟子神色更加复杂,他们冷冷地瞥着,像在咒骂他的虚伪。 弟子们的情绪已不重要。 突然亮起的白光覆盖了所有弟子的脸,他们不再有表情。 光源来自石殿黑漆漆的尽头,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直至占据视野的全部。 等到光芒落尽,原本空荡荡的大殿尽头,已升起了九色莲花座,身高五六丈、脖缠骷髅头的高大道人坐在莲花座上,抬起衣袖,口中念念有词。 晦涩生硬的音节一个个蹦出来。 其他弟子尚且茫然时,苏真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鼎、簋、釜、爵、尊、觚——” 都是些食器、酒器的名字! 道士们纷纷跪地,把自己怀抱中的头颅倒转过来,断颈朝上,高高托举,献给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 头颅不断膨胀,上面本就怪诞的人脸在膨胀中变形,越显方正肃穆。四缕头发的变成四足鼎,三缕头发的变成三足的尊,教导他们的秃头道士则变成圆底的爵,它们原来根本不是人,而是天尊平日里饮食喝酒所用的青铜器具。 大量的食物与美酒从白雾中涌出,厚重的香味在大殿内飘散。 弟子们着魔一样朝着九色莲花座走去,拇指食指相扣作礼,口中齐颂: “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天尊降世,永消苦厄——” ———— 护士回来时,苏真恰好结束了回忆。 后面的记忆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所谓的救苦天尊是头青狮妖魔,前来擒拿它的陆绮也并非仙子,而是滥杀无辜的妖女,他当时如果不是女儿身,恐怕已经死在紫袍杀手的刀下。 “终于醒过来了?你在课堂上晕倒,可把蒋老师吓坏了。”护士阿姨说。 数学老师姓蒋,名叫蒋金涛。 “我应该没什么事吧?”苏真也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没什么事,就是低血糖,我给你配点药,你先吃着,不够了自己去药店照着买就行。” 护士阿姨见苏真始终神色凝重,又道:“医务室条件差,没办法给你检查得面面俱到的,你要不放心,也可以去医院查查,我可以给你写假条。” 苏真拿了护士的单子,一一答应了下来,他准备离开时,护士又叫住了他: “对了。学校不许早恋。” “啊?” 苏真愣住了:“我没有早恋啊。” “刚刚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来看你了啊,那不是你小女友吗?”护士问:“要不是她闺蜜来催促她去买书,这小姑娘说不定要等到你醒哦。” “很漂亮的小姑娘?”苏真在眉毛前面比划了一下,问:“她是不是穿着校服,牛仔裤,留着这样的刘海?” 护士阿姨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露出微笑。 她不是任课老师,其实根本不关心学生早不早恋,单纯想八卦一下罢了。 苏真回到了教室时,教室人已经走空。 他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收拾课本时,他习惯性地翻了翻各科的课本,很快,他从数学习题本中又翻到了一张新的纸条。 显然,这是余月在数学课上留下的。 因为一系列的事,苏真直到现在才看到它,字条言简意赅: 邵晓晓有危险。 ------------ 第六章:雨水将至 白天还有些燥热的南塘,到了晚上一下子就冷了,邵晓晓把校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秀美的下颌弧线藏在竖起的衣领下边,不让冷风乘隙而入。 夜色中,邵晓晓骑着自行车,与闺蜜冉小红一同驶过南塘的街道。 近几年,潭沙市招商引资,经济蓬勃发展,房价节节攀升,南塘这样的边缘小镇却像是被遗忘了一样,老旧的建筑与未拆迁的农舍茅寮相连,远远还能看到成片的村落和麦田。 “听说今天我们老学校那边终于要拆了,好像是要建商业城,到时候我们镇上就有电影院了,以后看电影也不用老远跑到县城里去了。”冉小红看着苍翠连绵的麦田,畅想着。 “我们小学那边嘛?” 邵晓晓抿着娇润的嘴唇想了一会儿,语气透着忧伤:“我以前一直蛮想回小学看看的,没想到都要拆了。” “拆了好,都拆了建高楼大厦多好,还有钱拿。对了,晓晓,你们家的老房子还不拆吗?” “没听到消息哎。” “早点拆了吧,拆了一起搬来小区住……对了,我听说你家不是在政府有人吗,让他运作一下不就?” “你听谁说的呀?” 邵晓晓轻轻收紧刹车,用疑惑的眼神打量闺蜜。 “哎,就是听人说的呀,晓晓你别紧张嘛。”冉小红见她有点生气,连忙转移话题,说:“对了,你刚刚怎么在医务室呀?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人。” “我们班有个同学晕倒了,我去看看他。”邵晓晓说。 “那个叫苏真的嘛?” 冉小红撇了撇嘴:“我退学前和他是一个班的,他长得还算可以,但其他方面也太普通了,平时在班级里默默无闻的,可配不上我们的邵大班花。” 冉小红已经退学,邵晓晓几次问过她原因,她只说是反正读不进去书,干脆不读了,早点打工给家里挣钱还好些。 “什么班花?小红,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说八道。”邵晓晓脸皮薄,可听不得这样的词,脸颊一下子红了。 “哦,对,是我措辞不当了,什么班花,分明升级成校花了。”冉小红笑眯眯地说。 “小红!” 邵晓晓没想到她还变本加厉,更羞了。 “晓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最近学校论坛有人弄了个校花评选,晓晓的得票遥遥领先哦。”冉小红的语气很八卦。 “真无聊。” 邵晓晓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继续解释:“对了,我和苏真只是朋友,他以前有帮过我,别的没什么,你可千万别出去瞎说。” “知道啦知道啦。” 冉小红则是对校花评选更感兴趣,她继续碎碎念念:“九班那几个表演系的女生,平时个个风云人物,真投起票了,还不是被我们家晓晓碾压了。而且晓晓你知道吗,别的学校的校花评选,最后选出来的通常是一个公认很丑的女生,没办法,喜欢恶搞的人太多了嘛,但是在我们学校,有晓晓坐镇,这些恶搞的人都号不到票呢,这是真正的众望所归呐。” “你再说这些,我就不和你去书店了。” 路灯的光照下,邵晓晓粉嫩的脸颊红彤彤的,她用力蹬着自行车的踏板,甩开了冉小红一段距离,表明她生气了,冉小红和她从小学就认识,知道邵晓晓平时看上去不苟言笑,很是高冷,实则是好说话的。 她追了上去,非但没有闭嘴,反而得寸进尺地调笑起她,惹得邵晓晓面红耳赤,一脸害羞。 “冉小红!你今天真的很过分哎!” 邵晓晓恨不得把书包砸过去。 “邵大校花脸好红呀,让我摸摸~” “滚呐。” 邵晓晓鼓着脸,伺机反击:“对了,你不是一直喜欢王杨吗?昨天放学后我看到你们见面了,他还给你送零食,怎么样了?” “我不喜欢他了。”冉小红淡淡道。 “为什么?” “邵大校花也这样八卦?” “才没有!” 昏黄的路灯下,青春靓丽的小女生你追我赶,骑行飞快。 ———— 诚悦书店是南塘镇唯一的书店,主要卖教辅,品类远不如新华书店齐全,但也能大抵满足小镇青年的需求。 冉小红一进店,就跑到言情小说那一柜挑选了起来。 邵晓晓对言情小说兴趣不浓,冉小红三番五次推荐她读当红的小说,邵晓晓一般读几章就放弃了,冉小红阴阳怪气说你长得漂亮,只要想,随时就能当青春恋爱文的女主角,所以才不需要看小说来排遣青春里的忧伤吧。 问起冉小红有什么忧伤,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青春的忧伤就像是夏日悠长的晚风,拂面时不经意,多年之后,你仍能透过它回想起一整个夏天。 冉小红常常这样说话,邵晓晓早已习惯,不置一词,也没打听是从哪摘抄来的。 她在教材区踱步,认真挑选合适的习题册,没一会儿,冉小红抱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小说跑了过来。 “还在挑呢?” “嗯,已经高二了,再不认真学习可就没时间了。” “我看考大学也没什么用……” 冉小红嘟囔了一句,又问:“对了,晓晓,你学的这么刻苦,为什么成绩总上不去啊?” “可能是我比较笨吧。” 邵晓晓无奈地笑了笑,水汪汪的眼睛好生无辜。 她挑了几本教辅书后,还是去课外书的区域逛了逛,她在灵异小说那栏转悠了会儿,最后却是拿了两本文学艺术相关的书籍。 买书的钱都是她辛苦攒的,父亲赚钱不易,她不敢乱花。 冉小红将这幕看在眼里,忍不住露出了轻蔑之色,这抹神色在邵晓晓转头看向她时就消失了,她快步上前,挽住了邵晓晓的手臂,问:“晓晓,以后你要是考上大学了,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当然啊,我们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以后哪怕去别的地方念大学了,寒暑假也可以经常见面的。” 邵晓晓说完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现在的成绩离本科线还好远呢。” 买完书,走出书店,冉小红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神色微变。 “怎么了?”邵晓晓关心地问。 “啊……我家里有点事,好像要来不及了。”冉小红一脸着急。 “那你还挑这么久的小说?”邵晓晓不解。 “唔,我刚刚才想起来嘛。” 冉小红在原地踱步,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 “那就别磨蹭了,我们赶紧走吧,骑快点的话,二十分钟就到家了吧。”邵晓晓说。 “来不及的。” 冉小红摇了摇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精神一振,说:“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里走可以快点。” “小路?” 邵晓晓在南塘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哪有近路,她本想多问问,但冉小红好像真的很着急,蹬起脚踏板就冲了出去。邵晓晓早已习惯了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闺蜜,没多想也跟了上去。 狭窄的马路坑坑洼洼,两岸是广阔的麦田,秋风一遍遍吹拂着麦浪,也将蓝白色的校服吹的哗哗作响,邵晓晓袖口半露的手冻的微红。 不多时,乌云也阴沉沉地压了过来,像在酝酿着雨,邵晓晓感到了不对劲,问:“这里怎么这么偏僻?真的能回家吗?小红,你没记错路?” “当然能啊,相信我。”冉小红回答。 “小红,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 又骑了一阵。 眼看就要离开这片麦田公路,可道路尽头却是一片废弃的厂房,那里没人,几辆摩托车挨着路灯杆子停靠,白色的路灯在道旁忽明忽灭。 “小红!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邵晓晓抓紧了刹车。 “好啦,我其实是带你来见几个朋友的。”冉小红扭过头,看着一脸疑惑的邵晓晓,嫣然一笑。 “朋友?” 邵晓晓困惑之时,冉小红已对着厂房那边大喊:“玉姐,我把邵晓晓带过来了。” 几个人从厂房里走了出来,为首的女生上身夹克下身皮裤,走出来时嘴里还在吞云吐雾,她摆弄着那身崭新的夹克衫,露出肩膀上醒目的花纹。 “童巧玉?” 邵晓晓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童巧玉在没退学前是学校有名的漂亮女生,也是无人不知的小太妹。 “小红,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邵晓晓压低了声音,却是压不住怒气,她很少发火,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这种人?你说玉姐是哪种啊?” 冉小红刻意提高了嗓音,她也不再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邵晓晓,我和你当朋友,只是因为你招男生喜欢,你还不知道吧,不少人为了要你的联系方式,还会买东西讨好我,所以我永远有多的零食和零花钱,你一直是我的聚宝盆哦。但现在,game over啦。” 买东西讨好她…… 邵晓晓立刻想起昨天傍晚看到的场景。 ——王杨喊冉小红出去时,她兴高采烈,回来时却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邵晓晓本以为是他们聊天时闹矛盾了,现在想来,莫非王杨约冉小红的目的是向她讨要自己的联系方式? 至于童巧玉为什么要对她动手…… “上次就是她勾引你男朋友陆明涛!”冉小红指着邵晓晓。 邵晓晓瞪大眼睛,寒意从脚底涌遍全身,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闺蜜”嘴巴里听到这么恶毒的话,还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她当然没做过这种事,可她也知道,真相根本不重要,只要陆明涛喜欢她,就足够引起童巧玉的憎恨。 邵晓晓不敢逗留,调转自行车头,全力逃走。可自行车怎么可能比得过摩托?她没骑几脚,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就在耳畔响起,一阵扬尘里,童巧玉的摩托车已经横在她的面前,阻拦住去路。 臭名昭著的小太妹从车上跳下,几步就到了邵晓晓面前,她一把抓住邵晓晓的衣领,将她从车上拖拽下来。 “长得的确挺清纯的。” 童巧玉喷了口烟到邵晓晓脸上。 邵晓晓呛的睁不开眼,“我没有,咳咳……我没有勾引……啊!!” 果然,童巧玉完全不听解释,扬起巴掌就甩到女孩脸上,将她精致的脸蛋打得一片猩红,邵晓晓耳朵嗡的一声,头脑发闷,听不清童巧玉后面难听的辱骂,她模糊睁眼,看到童巧玉的小弟们也在朝这边走来,一副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其中甚至还有追求过她的人。 冉小红在一旁抽着烟,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 “老规矩,把她衣服扒了拍照,等会随你们玩。”童巧玉弯下腰,挑起她的下巴,欣赏着邵晓晓头发凌乱的惨样。 突然,童巧玉满是玩味的脸皱在一起,她惨叫了一声,嘴里烟头掉地,破口大骂。原来,邵晓晓一口咬住了她的胳膊,她用尽全力去咬,似是要撕块肉下来。 童巧玉惨叫着去抓邵晓晓的头发,邵晓晓见其他人围攻上来,也猛地将她一推,扭头就跑。 在一旁抽烟的冉小红愣住了。 她没想到,平日里文静的小姑娘居然敢咬童巧玉,她疯了吗?以后还想不想在学校里混了? 邵晓晓从她身边飞奔而过。 停在路口的摩托车也被邵晓晓撞翻在地,暂时阻拦了小混混们骑车追击的想法,她捂着被打红的脸颊,撒腿狂奔,纤细的小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头矫健的雌豹,在马路上飞快跑远,几个小混混跨越摩托从后面赶来,一时竟没能追上。 邵晓晓骑了一路的车,体力本就不支,她凭着求生欲跑了一阵后,再次听到了后面摩托车的轰鸣。 童巧玉等人扶起了摩托车,追了上来。 邵晓晓知道,要是再落到她手里,肯定会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根本跑不远。 更让人绝望的一幕发生了。 邵晓晓抬起头,看到前面有人骑着车正朝她冲过来,形成了前后包夹之势。 他们还有同伙? 邵晓晓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摩托的大车灯从后面亮起,笔直地射在她的背上,也照亮了前面骑车人的面孔。 “苏真?怎么是你……” 邵晓晓万万没想到,苏真会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他的家里和这里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啊。 苏真没有回答,他直接将这辆陪伴多年的自行车撇在路上,一个箭步冲到了邵晓晓面前,不由分说地抓紧她的手腕,扯着她冲入了土坡下的麦田。不远处,摩托车车头一扭,灯柱横扫过田地,聚焦在这对奔逃的少年少女身上,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不堪入耳的咒骂与威胁在身后响起,邵晓晓听不清,她的耳畔只有苏真因喘气而显得粗重的低吼:“跟我跑!” ------------ 第七章:废弃的学校 前几天刚下过雨,田垄的土尤其松软,踩在上面不着力一样。 “苏真,你,你怎么会来?”邵晓晓大吃一惊。 “护士阿姨说你去买书了,全镇就这一家书店,店员给我指了方向。”苏真语速如飞。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女孩上气不接下气,“你从哪听到了消息吗?” “不是。” 苏真短时间内也解释不清楚,更何况预言纸条这种事对正常人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紧紧抓着邵晓晓的手,“先甩开他们!” 苏真为躲避车灯的照射,矮下了些身子,脚下半点不敢放慢。 邵晓晓被苏真拽着飞奔,全凭本能摆动双腿,她冲到了半人多高麦田里面,麦叶从她身边飞速掠过,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追赶声时远时近,始终没有停歇,夜色在她眼中旋转,女孩喘气的节奏越来越乱。 麦子不够高,地形也过于空阔,虽然有夜色遮蔽,但追他们的足足有六人,根本甩脱不掉。 “去房子那边,前面那片房子那边!邵晓晓,你再撑一会儿!” 房子附近林子茂密,遮蔽物也多,很适合夜里藏身,如果遇到热心村民,他们也能更顺利地得救。邵晓晓虽然嗯了一声,跑步却明显变慢。 村子离这边还有段距离,邵晓晓已经体力不支,对她而言,苏真这个提议实在“好高骛远”了些。 苏真很快也明白了这点,他回头望去,摩托车的车灯依旧在大地上横扫,从公路一直扫到麦田的尽头,不断捕捉着他们的位置。控制摩托车头的是冉小红,她冷冰冰地杵在车旁,漠然地执行着任务。 “你先走吧,你去村子里喊人,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邵晓晓知道落到童巧玉手上是什么下场,他们从小横行霸道目无王法,更加为所欲为,之前招惹童巧玉的那个学姐,甚至是在校门口的众目睽睽之下被拉上车的,车扬长而去,每隔一段都能捡到上面扔下来的衣物。 但她已经累到要虚脱了,不想再连累苏真。 苏真比邵晓晓更清楚童巧玉的恶名,那张还算漂亮的脸蛋之下,藏的是比蛇蝎还毒辣的心肠。 “我绝不会让你落入他们手里的!” 苏真咬牙发誓,他看向邵晓晓时,少女的脸颊恰好被车灯照亮。 邵晓晓呼吸急促,脸颊透着不和谐的红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与嘴唇上,眼眸在微光中闪动,楚楚动人,像被猎狗咬住后腿的濒死小鹿。 “这样!” 苏真飞快出了个主意:“等会我数到三,你往那边拐,趴麦子里,别出声。” “那你呢?” “你别管我,照我说的做!”苏真的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他一边跑,一边也在观察,他发现这几个小混混是分散行动的,这样有利于包抄合围,但不利于彼此照应,尤其是那个童巧玉,她沿着田垄往这走,像个督查官,根本不愿踏入麦田半步。 如果能各个击破,或许有机会逃出去…… 邵晓晓知道苏真想冒险,她很担忧,但这等危难关头,也容不得她质疑与任性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冲刺了几步,然后与苏真一齐冷不丁地向右一折,这一折让车灯短暂地丢失了他们的位置,车灯挪过去时,邵晓晓与苏真的身影都不见了,不知藏到了哪一片麦子里去。 小混混们丝毫不着急,这里的地就这么大,麦子可藏不住两个高中生,相反,他们这么做更说明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靠的最近的小混混名叫胡鸿,他对邵晓晓垂涎已久,发疯一样想拿头功,见他们伏倒在麦田里,他连忙加速往那奔去,生怕让人抢了先。 不得不说,校服实在是个显眼的服装,小混混没一会就发现了隐匿在麦田里的邵晓晓的身影,她累极了,瘫软在麦田里,蜷着身子抽搐。 “那个男的呢?他藏哪去了?抛下你跑了?” 胡鸿没有立刻靠近,功劳已唾手可得,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苏真很可能以邵晓晓为诱饵,躲在暗处,伺机攻击他。 他手里拿着头盔,做出防御的姿态,目光四下扫视,脚步朝着邵晓晓缓缓挪去,这时,那个瘫软的校服身影却毫无征兆地动了,身影像是铆足了劲的弹簧,猛地跃起,以铁山靠一样的姿势狠狠撞在了胡鸿身上。 那哪是邵晓晓,分明是苏真! 他披着邵晓晓的衣服,借着黑暗隐匿了身份,在胡鸿将注意力放到别处时,猛地发难,将同样不算高大的胡鸿撞倒在地。 苏真没有给胡鸿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下手极狠,直接照着他的脸面出拳,左右各来一拳后,又夺过他的头盔,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胡鸿想要惨叫,嘴巴却被苏真牢牢捂住,那令人发毛的凄厉惨叫只能尽数闷在喉咙里。 见胡鸿突然消失不见,童巧玉心头一凛,她连忙挥舞手臂,指挥了起来:“胡鸿被偷袭了!在那里,他们藏在胡鸿消失的地方,一起过去,别再让他偷了!是那个方向啊,你们都眼睛瞎吗?” 正当童巧玉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里时,眼前那片麦田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 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童巧玉的身手其实也还不错,还在校运会拿过奖,但打架从来只有她揍人的份,何曾被危险逼迫过?她见到这幕,下意识后退,可她忘了,她走在田垄上,后面不是地,而是坡。 童巧玉脚下一下子踩空,整个人向后摔去。几乎同时,苏真从麦田里钻出,朝着她扑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在妙严宫修行了三天的缘故,苏真的耐力与体力都得到了明显提升,这番声东击西闪转腾挪的戏码,以他过去的能力,根本无法做到。 一瞬间,他竟有种港片男主演附身的错觉。 这大大增添了苏真的信心! 童巧玉摔得七荤八素,她来不及起身,扑来的苏真就已坐在了她的腰上,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地上,童巧玉的脑袋却被头盔狠撞了几下后抵住,歪斜的嘴唇被迫和潮湿的土壤紧挨在一起。 “呜呜……” 这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发出了哀求般的声音。 南塘这样的偏远小镇,地痞无赖之间的械斗常有发生,闹出人命也不少见,苏真虽从未参与,却也耳濡目染。 此时此刻,他掐住童巧玉脖子时,残忍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接连不断地浮现,令他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童巧玉的哀叫丝毫没有令他动摇,他知道,如果他不够狠辣,此刻被肆意欺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就是邵晓晓了。 邵晓晓文静善良,什么错事也没做,这对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苏真将失去了抵抗之力的童巧玉拽了起来。 冉小红的灯光恰好打了过来,将童巧玉狼狈不堪的样子照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瞧见了。 其他人也慌了,暂时顾不上找邵晓晓,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 “你们老大的女人我带走了!” 苏真对他们挑衅似地挥了挥手,然后直接将童巧玉横抱起来,再次冲到了麦田里。 “你要带我去哪里?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咳咳……” “苏真,我认识你!你快放我下来,否则你死定了,陆明涛会弄死你的!” “我在和你说话,你——呃啊——” 她的喉咙又被掐住了,窒息感瞬间涌来,几乎要将她撞晕过去。 “闭嘴。” 苏真低吼一声。 车灯恰好照过来,还想咒骂的童巧玉瞪大了眼睛,看见了苏真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冷漠到不像人类的脸,他明明被后面的人追杀着,却看不出一丝惧怕,于是,这份惧怕转移到了她的心里。 恐惧气球般在她心中吹胀,苏真的面颊在这一刻被她的大脑渲染成了魔鬼,不敢再吐露出半个字。 麦田旁边通常会有排水的渠道,渠道那头连着的蓄水的土坑池塘,那是河水的中转站。 苏真本想把童巧玉扔河里,但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他抱着她爬上土坑,等了等,等到冉小红的灯光打过来后,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童巧玉抛到了池塘里去。怒吼,喊叫,呼救——一系列的声音同时爆发,苏真置若罔闻,他坐在土坡的高处,顺着斜坡直接滑到了另一头的麦田,再度遁藏无踪。 池塘水不深,很难淹死人,童巧玉吓破了胆,在里面胡乱挣扎,反而多呛了很多口水。 她很快被赶到的小混混救了出来,但要再想找到苏真就难了。放眼望去,夜色中没有人影,只有绿沉沉的麦子在风中起伏,麦叶摩擦之音宛若嘲弄。 小红的灯又打了过来。 被水淋透头发里还挂着水草的童巧玉忍无可忍,她浑身发抖,朝着摩托车那头怒吼:“再敢照老娘老娘直接弄死你!!” 众人噤若寒蝉。 “怎么办,玉姐,还追不追?”旁边的小混混小心翼翼地发问。 “追!当然要追!!今晚不抓到这两个贱人都别回去!” 童巧玉握紧拳头,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麦田,凶相毕露,她绝不会放过苏真,她要抓住他,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让他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 寒风吹过,童巧玉浑身发寒,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竖起手掌:“慢着!” “邵晓晓呢?邵晓晓哪去了?”童巧玉也不傻,她在恐惧与愤怒的夹缝中找到了一丝清明:“是调虎离山!苏真把你们引过来,就是为了藏住邵晓晓,她肯定还在刚刚那片地方,先去把那个贱人给抓了!把她抓了,不愁苏真不自投罗网!”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掉头去找,他们在麦田里一阵搜寻,没发现邵晓晓的身影,只找到了被打晕过去的胡鸿。 他们扶起胡鸿,看着茫茫麦田漆漆夜色,知道自己彻底追丢了。 与此同时。 麦田那头无人居住的白墙楼房旁,精疲力尽的苏真提着带血的头盔,扶着墙壁走路,口中轻喊着邵晓晓的名字。 夜色像是一座巨窟,藏匿着危险,散布着不安,苏真踩着满地的碎啤酒瓶,在白色的、早已废弃的矮楼间穿行,黑暗无孔不入,扯着他的心缓慢沉向谷底。 终于。 “苏真?” 少女紧张到发颤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声音很轻,却在足够安静的夜晚显得清晰。不安与恐惧被撕出口子,苏真循声望去,一堵墙的后方,先是探出了半个脑袋,接着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人。 两人相隔着阴影,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又无比确切地认出了对方。 正是邵晓晓。 她的肩膀还因为紧张而止不住的发抖,手里拿了把不知哪捡来的生锈刀子。 先前,苏真与她约定,他去引开人,让她躲在麦子里休息会,然后猫着身子,借着麦田的掩护,悄悄潜来村子。 邵晓晓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村庄早已废弃,一个人都没有,更遑论救兵,这些麦田应该是被承包出去的。 她没办法,只好在白房子这边等苏真找过来。 邵晓晓在这里等了约莫五分钟,这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担忧、猜测、恐惧……纷繁复杂的情绪相互碾压,让她对每一秒都有了完整的体验。 苏真见到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连忙让邵晓晓把那柄生锈的刀子扔了,这刀子已经锈坏,对敌人没多少杀伤力,反倒可能伤害自己。 “这里也不安全,他们要是不放弃,迟早会找过来的。”苏真说。 “好。” 邵晓晓跟紧了他的脚步。 没有云破月明的景象,乌云反而压的更低,这场追逃还未结束,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们松懈。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真终于有机会发问了。 “冉小红骗童巧玉,说我勾引过陆明涛。”邵晓晓咬住下唇。 “冉小红不是你的……” 苏真话到一半又收住了,兄弟背刺闺蜜捅刀之类的事并不少见,他没必要多过问。 邵晓晓却继续说了下去:“我和她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啊,我们是同桌,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小时候我被欺负,她还给我出过头。可她说她从没拿我当过朋友,只是想用我的名头骗男生的礼物和钱,我……” 邵晓晓说着说着,脑子感到一阵贫血般的昏厥,小巧玲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磅礴的情绪要喷涌出来。 “真恶心啊。” 苏真以前和冉小红一个班,他眼里的冉小红是个大大咧咧性格活泼的女孩,没想到这样歹毒。 “没事的,就当是看清一个人了。” 邵晓晓说的轻描淡写,身体却是忍不住抽动,苏真看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有晶莹的微光一闪而过,分明是在哭。 “邵同学……” 苏真想安慰,邵晓晓却主动开口了,她说:“苏同学,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哭的很大声的,这样会把他们招来,我哭之前是有想过的。” 女孩仰起脸,表情若无其事,仿佛对冉小红的背叛毫不在意,只是眼泪很不听话,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苏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接不住话。 他探查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决定穿过后面那片樟树林子,寻找新的道路,林子杂乱,荆棘丛生,他把那顶头盔套在了邵晓晓的头上。 “对了,苏真,你没有被冉小红骗过吧?” 邵晓晓摆弄着头盔,狐疑地问。 “我……” 苏真犹如中箭,脚步一滞。 那是一节体育课下课,冉小红跑来问苏真能不能把这瓶可乐给她喝,作为交换她可以把邵晓晓的qq号给他,苏真见冉小红大汗淋漓,出于对同学的呵护就答应了…… 邵晓晓看他神情就猜到了,嘟囔道:“直接问我要我就会给你了呀,真是笨蛋。” 黑历史当头,苏真没法反驳,腹诽着女孩的聪慧。 邵晓晓的眼泪还在流,她想伸手去擦,可她的手隔着头盔,却是怎么也擦不到,“这个玻璃盖子怎么揭上去呀?” “笨蛋不知道。”苏真有点记仇。 邵晓晓努了努唇。 苏真和邵晓晓钻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前几天下过大雨,落叶受潮腐烂,踩上去软绵绵的没太大声响,他们钻进林子没多久,后面又有声音传来。是那帮人的声音。 “他们来的这么快?” 苏真暗暗吃惊,抓着邵晓晓的手加快了脚步。 沿着树林穿行了一会儿,他们在一个小坡后找到了一条废弃的公路,沿着公路往上看,隐约可以看到成排的建筑。 邵晓晓停在公路上,左张右望,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你怎么了?”苏真问。 “这里,我好像来过。”邵晓晓解下头盔。 “你来过?”苏真更加困惑。 天色太暗,邵晓晓也不确定所见是不是幻觉,她向着山坡上跑去,想弄个明白,当毗连在夜色中的破旧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时,邵晓晓的眼神飘忽不定,脚步也不自禁放慢了。 “这里是我小学附近。”邵晓晓肯定地说。 苏真和邵晓晓不是一个小学学区,当然不认识,但他知道这边有座小学,因为这是姐姐小时候就读的地方。 小学已经废弃,好几年前就规划要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动工。没想到,他们兜兜转转竟跑到了这里。 邵晓晓和他顺着马路向上走去,这边早就没人住了,楼墙透着烟熏般的黑色,店面的牌子歪歪斜斜落满灰尘,但还可以看到宾馆、超市、五金店等字样,这是邵晓晓以前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那座不算大的小学就坐落这里,铁门早已被拆毁,贴着瓷砖的教学楼寂寞矗立,它像个孤寡老人,半截入土,已无一儿半女绕膝亲昵。 “去小学校里面吧。”邵晓晓提议:“那里我熟,而且房间多,就算他们搜进学校来也很难找到我们。” 苏真也有此意,无论是躲避还是周旋,学校楼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他们潜进了学校。 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段路,左边是停车棚,右边有假山亭子等休息场所,更右边则破旧的建筑看上去像体育馆,挨着体育馆的操场野草丛生。 幽谧的夜色里,苏真随着邵晓晓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想象着十年前这里生机盎然的画面,接着,天亮起朦胧的光,他像是真的看到了一个个背着小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孩子们你追我赶,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寒意在苏真头颅里炸开。 “邵晓晓!” 苏真猛地喊住了走在前面的邵晓晓。 “怎么了?”邵晓晓困惑回头。 “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苏真脸色煞白。 “声音?什么声音?”邵晓晓一脸茫然。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预备——起~~~ 早已荒废的小学楼里,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在苏真耳畔响起,夜色中的小学校在他眼中焕发光彩。 ------------ 第八章:昔日重现 邵晓晓左顾右盼,竖起耳朵,只听见夜风吹过建筑群的啸响,除此以外再无异常。 她见苏真止步不前,连忙小跑回他身边,微微垫脚抚摸额头,“苏同学,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苏真解释不清。 他仍能看见邵晓晓,但周围的学校在他眼里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不知哪来的光源将世界点亮,荒废已久的建筑竟然活过来了,瓷砖金光闪烁,花坛姹紫嫣红,道路上浮现人影,每一个都衣冠整齐,形容端正。 仿佛时光倒转,世界在他眼中返老还童。 苏真哪怕遭遇过很多诡异之事,见到此情此景,依旧抑不住寒毛倒竖,冷汗涔涔。 “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产生了些幻觉。”苏真说。 “幻觉?” 人在精神压力和过度疲劳之下,产生幻觉是正常现象。 邵晓晓没有多疑,心想苏真同学为了帮她,实在是竭尽全力,安危置之度外,这些年追她的男孩子多如过江之鲫,却多是垂涎美色,从没有人真心待她如此好过。 女孩又是忧伤,又是感动,不自觉握住了苏真的手,用充满元气的声音给他加油鼓劲:“苏同学,你再撑一撑哦,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知道很多秘密基地的,到时候你放心休息,保管他们找不到!” 苏真眼中的世界是白天,他能清晰地看到邵晓晓的脸,女孩弯着亮晶晶的眼眸,唇角勾起微笑,虽是强打精神,却依旧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好!” 苏真喉结耸动,坚定地答应。 少女的手心温软。 苏真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握手,对象还是他的梦中女神。 “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的声音仍在继续。 邵晓晓察觉到苏真手心不断分泌的汗水,还是有些困惑:先前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苏真同学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现在安全些了,怎么反倒紧张? 他在害怕什么? 苏真一边奔跑,一边观察四周,很快,一个合理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应该是很多年前发生在这座学校里的情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早该磨灭在历史长河里的影像,在他面前复现了。 苏真想到这里,反倒放松了很多。 他虽然不清楚成因,也不知道怎么破解,但这不就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象吗?任它云迷雾锁奇幻瑰丽,反正都是假的,当它不存在就是了。 也是这时,苏真看到前面的走廊上站着三个人。 女人绑着长马尾,鼻梁上架着副圆片眼镜,应是位青年教师,她正和一个方脸宽额的中年男人交谈着什么。 胖嘟嘟的小男孩站在一边,低下头,揪着红领巾。 这熟悉的一幕很容易勾起人对小学时代的回忆,可它更多勾起的,却是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惧——苏真走近的那刻,三人不约而同地朝着他看了过来,眼神古怪。 苏真飞快朝身后瞥了一眼。 身后的道路笔直宽敞,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在看我?!’ ‘他们能看到我?!’ “别,别往前走了!” 恐惧卷土重来,压迫着苏真停步。 邵晓晓一脸困惑:“苏真,你到底怎么了?” “不能走了!”苏真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这些幻觉听见,他说:“我觉得这个学校不安全,我们回去吧,这里破房子很多,我们换个地方藏起来好了。” “不安全?为什么不安全?” 邵晓晓心想难道因为这些是待拆危楼嘛,可是都这种时候了,危楼也比外面安全吧? 肩胸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的音乐响彻全校。 眼前的少女站在落叶堆里,懵懂地看着他,对此一无所知,这一幕像是灵异小说里的插画,透着毛森骨立的寒气。 “我……” 苏真话语噎在心头,不得释放,终于,他深吸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邵晓晓,我接下来的话可能让人很难相信,但我今晚会出现在这里帮你,同样也很不可思议,对吧?所以,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发疯了。” “嗯……” 邵晓晓轻轻答应,却有些不知所措。 苏真严肃地说:“其实,我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座学校里面有……” 他还没说完,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 “这位同学,这是南塘三中的校服吧?你来我们小学做什么呀?” 老师不仅能看到他,还向他发问了! 邵晓晓没听到下文,也觉背脊发寒,困惑中夹杂着些许埋怨:“这座学校里面有什么呀?苏真同学,你不会是在讲恐怖故事吓唬我吧?” 苏真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回答谁的问题。 “同学,你怎么了?” “苏真,你怎么了?” 问话声不约而同响起,隔着时光重叠。 “外校的人不能随便进来的,你和门卫通报过了吗?你是不是哪个班小孩的哥哥啊,要是不认识路我带你过去……喂,喂,同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老师见这少年一直装聋作哑,还算温和的语气也透露出了怀疑,她朝着苏真走来,要将他的身份弄个明白。 “没事,我自己找就好了。” 苏真脚步却不自觉微微后退。 老师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邵晓晓却猛地抓紧了苏真的手,向着学校里面冲去。 “快走。”邵晓晓低声说。 苏真没有多问。 校门口多了个人影,他一回头就瞧见了,瞧得比谁都清楚。 苏真知道他们会追过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追来的是他们中最人高马大的一个,也是童巧玉麾下第一高手,远比胡鸿之流强悍得多。 苏真不知道他的真名,但知道他的外号——二铁子。 二铁子初中时曾追求过童巧玉,几番表白声势浩大,满校皆知,彼时陆明涛和童巧玉已是学校的“模范情侣”,自是不能忍受,和二铁子大干了好几场,多次震动校方高层领导。 可是,后来不知怎的,二铁子就和陆明涛成了好兄弟,还对童巧玉唯命是从。 关于此事,校内流言诸多,他的同桌也热情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还贱兮兮地嘲笑道:苏真,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他们现在可是同道中人,能不要好吗? 当时苏真只有初中学历,没能听懂。 此时此刻,二铁子站在校门口,手持手电筒对着校内扫来扫去,他隐约看到有人影晃了过去,立刻大喊道: “什么人在前面,别跑,给老子站住!!” 想起童巧玉被欺负的惨状,二铁子怒不可遏,对着远处的街道大吼一嗓子后,发足狂奔,追进了学校里。 体侧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还在继续,女老师也在追赶,她踩着高跟鞋,追得力不从心,只好将嗓音抬高: “哎,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跑哪去?哎哎哎……王主任,有个高中生冲到我们学校里来了,你快去看看,别伤着孩子了,陈大陆家长,您可以也来帮帮忙吗?” 陈大陆家长很是热心肠,听到老师求助,几个大踏步冲了过来,一把抓向苏真的肩膀。 可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体早已被工作压垮,被生活掏空,与少年人相比,相形见绌。 只见苏真肩膀一收,侧身躲避,又顺势将脚一伸,便把对方顺利绊倒。在诸如“小兔崽子”的叫骂声里,苏真调整脚步,重新跟上邵晓晓的奔跑节奏。 “跟我来,这边二楼有个教室有小隔间,放扫帚拖把的,很隐秘,坏学生经常躲那打牌。” 体转运动的音乐声中,邵晓晓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楼梯口,带着苏真飞快上楼,到了二楼后,她连忙去走廊阳台偷看了一眼,二铁子也在往这跑,不知道会不会碰巧追上这栋楼。 邵晓晓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遗留的破铜烂铁可以当武器。 “快到了,苏真,在这边……咦,苏真同学,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对话飞快结束,邵晓晓领着苏真躲到了她说的小隔间里,藏匿起来。 “这个教室以前是用来上公开课的,外面的名师、教授来给我们讲课,就会选在这里,其他教室都没这样的小房间,如果不是对这个学校很了解,不容易找到这里的。” 为了让苏真能够安心,邵晓晓耐心地给他讲解起了这个房间的来历以及战略意义。 可邵晓晓却发现,这等危难关头,苏真却有些心不在焉。那并非是闲暇时的走神,更像是有某种巨大的心事积压在胸口,令他连身处危险都不记得了。 从进学校开始,苏同学就很不对劲,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邵晓晓也被这种不安感染,她甚至怀疑,苏同学是不是中邪了,她飞快回忆奶奶小时候教过她的辟邪之法,越想越乱。 “邵同学。” 苏真忽然小声开口,问了个很无厘头的问题:“你小学是不是参加过叠飞机比赛,还拿了二等奖?” 少女愣住,一时间脸蛋泛红,小嘴微张,分不清是震惊还是羞耻:“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邵晓晓从小到大拿过不少奖状,多是作文比赛、打字比赛之类的正经项目,但她的确有张叠飞机大赛的奖状,那是两年级的事了——这种听上去就很幼稚的比赛,也只有低年级会办。 那年,她就在学姐学长们的围观下,和她的白色魔女号并肩作战,勇夺了亚军。 赛后,两个学姐还跑来安慰她。 “学妹是叫邵晓晓吗?很厉害哦,我刚刚看你比赛了,要不是突然刮风,你肯定能赢下来的,这种比赛在室外办本来就很不公平,老师们也不注意一下。”学姐穿着碎花长裙,笑得甜美生动,她身旁的女生却冷冷的,面若寒霜。 当时的邵晓晓呆住了,支支吾吾,一句话也回应不上。 记忆的画面总会在这一刻拉远。 她记得她向学姐询问了名字,却不记得对方有没有回答。 这已是十年前的往事,当初蠢萌的二年级女生已然出落得腰细腿长、娉婷靓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桩陈年旧事会在此时被苏真重新提起。 至于苏真是怎么知道的…… 刚刚从二楼跑过时,他看到某个班级门口的获奖栏上写着“邵晓晓”三个大字,底下还附有学生照片,照片里的小女生穿着红色毛衣,对着镜头不情不愿嘟嘴,又漂亮又可爱。 当然,真正让他魂不守舍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教室有新画的黑板报。 黑板报上赫然是粉笔绘制出了四个喜庆字体:相约千禧。 像是迎头一棒。 千禧…… 2000! 姐姐苏清嘉就是两千年被大水冲走的。 他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这一年,回到了大水发生之前,如果一切没有改变的话,姐姐现在应该正在操场的列队里,和其他同学一起做广播体操。 他……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姐姐? 苏真无法想象这样跨越时空与生死的相见,但念头产生的瞬间,就像赤红的钢块淬上冰水,立刻变得坚不可摧。 “六年级在几楼?”苏真轻声问。 “六年级?” 邵晓晓心想苏真同学问题的跨度也太大了吧,况且她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呢!不过邵同学大度,也不计较,只见她掰了掰手指,回忆道:“好像是五楼。” “邵晓晓同学,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五楼一趟。”苏真下定了决心。 这些年,他做梦都想再见姐姐一面,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多么危险他也不想错过。 邵晓晓本想询问原因,可今夜的苏真实在太过奇怪,她本就满腹疑问,也不介意多添一点,干脆不予追究,“我要陪你一起去。” “啊?” “我四年级还学过两个月跆拳道,本来以为都忘光了,可回到这里后,好像慢慢地又想起来了!二铁子就一个人,真遇到了,我们联手,未必不能将他制服!”邵晓晓扬了扬拳头,面带微笑。 苏真跟着笑了。 两人潜行上楼,飞快找到了六年级二班的所在。 学生们还在做早操,教室里空荡无人。 苏真在教室里左右观察了一阵,立刻跑上讲台。 邵晓晓跟在他身边。 在她眼里,教室里的桌椅已被搬空,这张损坏的老讲台却侥幸保留了下来,讲台的一角贴着张纸,纸上按座次写好了学生的名字。 时间过了太久,上面的名字已模糊难辨,加上天黑,邵晓晓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苏真念念有词: “赵菲、夏如、周琳、吴月月……” 苏清嘉! ------------ 第九章:生与死 “苏清嘉……” 苏真的指甲在名单上反复划着,确认没看错。 广播仍在继续,他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跳跃运动是雏鹰起飞的第八节,距离结束还差两节,几分钟后,学生们会排队回到教室里准备第一堂课。 “苏真,你姐姐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邵晓晓听他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很快猜到了什么。 “是,是啊。”苏真一愣,如梦惊醒,“我刚刚没有吓到你吧?” 邵晓晓轻轻摇头,说:“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 “理解?” “嗯。” 邵晓晓眼睑低垂,回忆着什么,语气飘忽如雾:“奶奶也是发大水时淹死的,那段时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总能在老房子里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喊我囡囡。爸妈都不相信,说是我太想念奶奶了……可我当时真的听见了啊。”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这么想念你姐姐,肯定也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吧……好了,别站那了,杵讲台上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邵晓晓拉着他躲到墙壁后头,这堵墙处于两扇窗户中间,正好是视野的死角。 夜浓如墨。 邵晓晓面前漆黑一片的世界,在苏真眼里却格外敞亮。 擦得发亮的黑板、天蓝色的课桌椅、扣在桌上的书本,一切熟悉而又陌生。风声忽作,布帘船帆一样鼓起,光一浪接着一浪地涌进教室,明亮热烈得不真实,又在风息后悄然退去。 酸涩涌上心头,苏真抿紧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响声。 邵晓晓却在看他。 女孩什么也瞧不见,只是察觉到了苏真的情绪,习惯性地投来了视线。 这是苏真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脸,‘肌肤吹弹可破,睫毛浓密曲翘,琼鼻小巧秀挺,唇线灵秀清晰’,他下意识地想到这些形容,又深感词语的乏味,觉得这根本不足以描述女孩的美。 邵晓晓并不知道苏真在看她,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因缺水而干燥泛白的嘴唇,从侧面看,她的上唇竟还有些翘,像个若隐若现的微笑。 苏真心跳不自禁加快,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再次感到了词语的匮乏,话到嘴边只剩句“谢谢你”。 “我该谢谢你才是。” 邵晓晓低下了头,心有余悸:“没有你,我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真也感到后怕。 看似平静的夜里藏着无数的岔路,稍有不慎就会牵动整个人生。 气氛又安静了。 苏真既不会聊天,也不擅长接话,他想和邵晓晓说点什么缓解紧张,一番搜肠刮肚之下,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知道吗,我们学校论坛在搞校花评选。” 刚问完,苏真就后悔了. 他忽然想起,如今票数位列第二的正是童巧玉,她虽已退学,却仍觊觎三中第一美人的称号,据说还呼朋引伴,开了不少小号。饶是水分如此之大,依旧被邵晓晓远远甩开,也许,这也是童巧玉记恨她的原因之一。 所谓的校花称号并没有给邵晓晓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她还被这虚名牵累。 “我知道。”邵晓晓说。 “邵同学消息这么灵通?”苏真有些吃惊。 “冉小红和我讲的。”邵晓晓有些脸红,说:“你们男生真无聊。” “我看下面不少跟帖的说,邵同学是冰山美人呢。”苏真笃定地说。 “冰山美人?”邵晓晓有些吃惊:“我平时很高冷吗?” “也没有,只是……” 苏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好啦,我其实知道的。” 除了认识多年的朋友,邵晓晓的确有意在回避亲密关系,毕竟大家在毕业之后都会分开,没必要徒增烦恼,更何况她也清楚,很多制造机会接近她的,安的都是坏心思。 只是,她明明已经这般独善其身了,麻烦还是主动找上了门。 整理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 与邵晓晓说话时,时间又像突然加快了一样,一转眼的功夫,已是最后一节整理运动,广播体操的曲调变得舒缓。同时,雷鸣声在教学楼外响起,像是某种预示,空中的湿意越来越重,酝酿好久的雨即将落下。 突然。 脚步声在楼道响起。 苏真立刻让邵晓晓噤声,女孩屏息凝神,没听见什么脚步,只看到苏真猫下身子,拎着头盔向门口靠近。 一个人影从门后闪了出来。 几乎同时,苏真一跃而起,抡砸的姿势宛若劈山,只听砰的一声,头盔正中脑门,来者被砸得大声惨嚎,踉跄后退。 正是来追他们的二铁子。 邵晓晓傻眼了,暗暗赞叹苏同学的厉害,她刚刚全神贯注也没听到一点人来的动静。二铁子也傻眼了,他是用手电筒照地上的泥灰,一点点循着痕迹摸来的,他虽身材魁梧,心思却也细腻,为了隐秘脚步声甚至把鞋子脱了,他不理解苏真是怎么发现的。 他们都不知道,在苏真的视角里,还有另一个震惊的人。 “这位同学,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位老师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持头盔击打空气的人,忍不住后退了数步,手上的作业本洒了一地。 刚刚的脚步声其实是这个老师发出的。 二铁子身高逼近一米九,虎背熊腰,要是正面与他对敌,以苏真的体格绝对没有一点胜算,他既然抢得先机,就必须一鼓作气把此獠打得失去还手之力。 头盔像是苏真的拳套,他抓着它拼命抡砸,方才积攒下的力气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尽数落到了这个壮汉身上。 二铁子也非善茬,虽被打得头晕目眩,剧痛不已,仍然维持着曲臂格挡的姿势,护住脑袋,看似左支右绌,却始终没有倒下。苏真想要速战速决,反而露了破绽,被二铁子一记截腿踹击中,失去了追打的能力。 反击立刻开始,二铁子在馆子里学过点招,此刻又是摆拳,又是蹬踹,动作大开大阖,生猛无比。 他本以为这个瘦弱的男生会被他立马打倒,却没想到对方灵活异常,竟在黑暗中频频闪避开了他的招式,一阵挥拳无果后,反而被对方拉开了距离。 他从口袋里掏手电筒,想打灯找对方位置,灯刚刚亮起,下腿却被忽然抱住,他挥拳抡砸苏真后背,没能将其撼动,反而被抱腿摔在地上,咽喉也被对方以胳膊绞住。 二铁子反应很快,立刻挺胯起桥,顶起对方手臂的同时,双腿发力蹬踏,想以虾形的姿势挣逃。 两人体格相差实在太多,苏真实在擒不住,顺手抓起地上的手电筒,往他眼睛猛戳,惨叫再度响起,二铁子双手捂眼,五官扭曲。 苏真则飞快起身,再次抓起头盔,往他脑袋上猛砸,二铁子很快招架不住,仓皇起身,踉跄欲逃。 眼看苏真就要得胜,旁边的老师再度喊了起来。 “王主任,你快过来,这里有个人在,在,在……在破坏地砖。”老师连连招呼。 西装领带的王主任几个箭步冲上了楼,他在学校任教多年,能文能武,破坏学校公共器材的学生见了不少,破坏地砖的还是头一次见,一看就不是善茬! 王主任嫉恶如仇,二话没说直扑苏真后背,用的是擒拿的技法,苏真一心攻击二铁子,防备不当,被擒了个正着。 在二铁子眼里,苏真则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架住了,动弹不得。 “抽筋了?” 二铁子右眼受伤,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懒得多想,管他是抽筋、中邪还是耍计谋,拳头直接招呼上去,先以直拳击中胸口,又一记勾拳打中小腹。 腹部剧烈绞痛,苏真十指痉挛绷直,头盔掉落在地。 二铁子连出数拳,直打得苏真五脏翻江倒海,口吐酸水。 “敢暗算我!敢暗算我!老子今天打不死你!!还有那个邵晓晓,你喜欢她是吧,等会当着你的面玩死她!” 二铁子被打得右眼青肿头破血流,此刻下手也丝毫不留情,苏真没办法,只能收紧腹部肌肉防御,但这种被动的防御除了稍稍减轻痛苦,根本于事无补。 旁边的老师也看傻了,大喊道:“王主任,王主任手下留情啊,要不我们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啊。” 王主任傻眼了,心想自己还没动手啊,这小子干嘛?中风还是碰瓷? “高老师,你要给我作证啊,我没动手啊,这学生自己在吐啊,学校有监控吧?监控不会又没开吧?” 王主任也慌了,乡镇的小孩子顽皮,平时就算体罚家长们也不会说什么,但如果打出事可就…… 他连忙松开了手。 接踵而来的疼痛阻断了苏真的思考,失去了王主任的束缚,他滑落在地,颤颤巍巍想要起身,身体却已麻痹,根本调动不起力量。 “狂啊,你这小瘪三再狂啊,今天铁哥不揍死你,你就是我爷。” 头破血流的二铁子半屈着身子站在长廊上,站姿很像拳皇里的八神,他骂骂咧咧地露出狰恶之笑,拾起那头盔也要朝着苏真砸去。 苏真抬臂去挡。 砰。 头盔砸落。 却是砸在了地上。 二铁子的惨叫声在走廊上响起,撕心裂肺。 苏真惊讶地发现,先前还一脸残暴的二铁子已手捂裆部,跪坐在地,发胀的脸上青筋暴突,一对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邵晓晓站在二铁子面前,脚还保留着蹬踹的姿势。 邵晓晓骗了苏真,她根本不记得什么跆拳道了,但幸好学过防狼知识,深谙男生哪个部位最脆弱。 先前他们扭打得太过激烈,加上一片漆黑,邵晓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干着急。幸好手电筒提供了光源,才让她得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扭转战局。 “苏真,快走!!” 邵晓晓对着二铁子狠狠补了几脚,将他踹得痛哭流涕,起身不能后,连忙拉着苏真的手向楼道飞奔过去。 “他们在楼上,二铁子好像被干了,快上去!!” “这次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楼下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 他们居然都来了! 原来,进学校之前,二铁子对着街道的吼叫是在呼朋引伴。 但苏真什么也听不清,因为学生们已经出操回来了,他们喧嚣着涌入狭窄的楼道,像是河水倒灌入溪,挤了个水泄不通。 身后,王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保护学生,别让这个疯子伤害学生!高老师,你刚结婚不久,注意安全,躲远点报警就好,我去制住他。” “好,好……王主任你也要注意安全!”高老师也喊。 邵晓晓原本在楼道上健步如飞,可没走几步,她却发现扯不动苏真了。回头看去,苏真正以诡异的姿势卡在空空荡荡的楼道上,此刻的他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分明是一个铸在台阶上的雕像。 “苏同学……” 邵晓晓从没遇到过这种事,立刻慌了神。 苏真捂着绞痛不止的腹部,逆着小学生的人潮艰难前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飞速扫过,希望能找到苏清嘉的身影,但他脑子嗡嗡的,眼神也根本无法聚焦,在他眼中,这些人一个个长了三头六臂似的,容颜更是看不清半点。 “苏清嘉,苏清嘉在哪里?”苏真在楼道大喊。 小学生们懵了,面面相觑,七嘴八舌。苏真又喊了几遍,依旧没人认领这个名字。 姐姐…… “苏真,苏真你快走啊,他们要追上来了。”邵晓晓的催促声切断了他的思绪。 “让开,小朋友让开一下,我来把这个怪哥哥抓去教导处,你们都让一下,别受伤了。”王主任的声音在他后方响起。 苏真的脑子一阵锐痛。 二零零零年…… 九年了啊。 无论眼前的灵异如何解释,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就算找到了姐姐又如何?他能在师生们的围攻下将她带出去吗?即便带出去了,她就会活过来吗? 人死不能复生。 这座学校更像是历史的牢笼,它在时间中流动不前,重复放映着早已定格的影像。 他不能为了去世的亲人,置活生生的朋友于不顾! “王主任,您别抓我了,我是苏清嘉同学的弟弟,苏真。可以的话帮我转个话给姐姐,说我已经长大了,很想她,每年都很想很想她。”苏真忽感释然,朝着身后大喊。 王主任心想今天的门卫也太大意了,怎么把神经病放到学校来了,你一个高中生喊小学生姐姐,也不害臊?! 不过,苏清嘉…… 这个名字熟悉啊,他当上主任后一个月就听了两回,一回是处分,一回是得奖。 不想这么多了。 王主任本着对学生负责的精神,回忆起青年时期和老师傅学的武术,飞快穿过人群,手指弯曲成爪,朝着苏真后衫抓去,此招迅疾凶厉,真有苍鹰掠食的架势。 眼看就要得手,王主任不知被谁绊了一脚,猛地摔倒在了学生堆里,跌了个七荤八素,他想要爬起,却听到一个稚声稚气的女声喊道: “王老师摔倒啦,大家快扶他起来,王老师说过,乐于助人的学生可以优先评三好学生。” 小学生最是高风亮节,听闻此言,一拥而上。 苏真挤开人群,和邵晓晓冲下了楼。 邵晓晓满心疑惑,却没时间发问,那些阴魂不散的败类又追过来了,现在的苏真失去了战斗力,逃亡都属勉强,该由她扛起责任了! ------------ 第十章:暴雨之夜雷电猖獗 雏鹰楼、好学楼、善美楼…… 邵晓晓从漆黑的楼道中奔跑过去时,仍能清晰地记得它们的名字。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稍一回忆,过往的片段就会争先恐后地露面,她记得双手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早读,记得语文课上一笔一划的描红,记得老师说了什么后,学生踊跃冲上讲台的场景。 ——那时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同学们争先恐后的样子,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长大后又觉得没什么不同。 那时阳光明媚,每天醒来都会有新的理想,未来有五花八门的事等待她去做,忙也忙不过来,白天她是挥舞魔法棒的少女,晚上则会跳入古井里,遇到手持钢刀的白发妖怪。 转眼光阴流逝,春露结为秋霜,女孩再度奔跑过这里,高楼已成断垣,童年的天真烂漫一去不返。 邵晓晓并不知道,这些她记忆中的场景,此刻正在苏真眼中鲜艳。 石竹、蛇目菊、太阳花……颜色亮丽的花朵在花坛里盛开着,风过时清香摇曳,蒲公英的小白伞也随风飞旋,越过层楼,淹没在茂盛的阳光里。 ‘如果没人追赶就好了。’ 苏真心想,这样的话,现在将是一次浪漫的故地重游。 可他不是来游玩赏景的,邵晓晓也不是来伤怀往事的,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情绪,无法在脑海中留驻片刻。 秋夜的寒风袭上后背。 “苏真同学,这边。”邵晓晓压低声音。 她小时候可不是文静的小姑娘,总爱爬上爬下,对学校弯弯绕绕的地形烂熟于心。 前面又是一栋大楼,那是学校的礼堂,校长领导的讲座报告、学生孩子的文艺汇演都会在那进行。 大清早,礼堂还没什么人,苏真决定先去暂避,谁知道他刚走进去,就看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面走来。 “旁边那栋楼啊,还有两年建成,用途是给学生做机房,马上二十一世纪了,信息技术不能落下,等它建设好后啊,就从贵公司……” 话没说完,男人就看到了苏真。 苏真连忙放慢脚步,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厕所在二楼右手边。”老领导见他捂着小腹,关怀备至地提醒。 苏真用力点头,拉着邵晓晓疾步上楼。 二楼。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卫生间?”邵晓晓再度惊讶于苏真的判断。 “……” 苏真欲言又止,脸上冷汗直冒。 “你怎么了?”邵晓晓心头一颤。 “没事的,我休息一下就好。” 苏真咬着牙,虽这样说,却是连腰都直不起。 二铁子下手实在太重,打出了内伤,疼痛在体内肆虐,愈发变本加厉。 邵晓晓见他气若游丝,当然不信,心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当务之急是送苏真同学去就医! 她头脑飞转,立刻制定计划,“学校后面有处矮墙,台风时刮塌的,一直没修,经常有学生从那逃课,外面有野林子,还有玉米地,玉米地可比麦田高多了,我们往里面一藏,他们一晚上也找不到。苏真同学,你再坚,唔……” 女孩的嘴巴忽然被手捂住。 苏真缓缓松手,食指抵住她的唇,示意不要说话,接着,他猫下身子,无声朝外面挪动。 安静再次被打破。 惨叫声在厕所外短促响起。 邵晓晓跑过去看时,一个小混混已被撂倒在地,苏真正拿校服蒙住对方的头,一顿拳打脚踢。 这个小混混是碰巧摸到这边的,他自以为悄无声息的行动,却被苏真看得一清二楚。敌暗我明之下,苏真哪怕负伤,还是靠偷袭将对方制服。 若是身体健全时间充裕,他大可以靠这种方式各个击破,可惜学校师生太多,严重限制了他的活动,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邵晓晓的计划。 他跟着女孩下楼,捡了条无人问津的小路,一路左躲右闪,穿花绕树,竟顺利地甩开了后面人的追击,迂回到了她所说的矮墙之下。 “苏真,我们……” “嘘,有人。” 心中悬着的石头即将落下时,阴恻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邵晓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 楼房下的阴影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他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笑容阴森惨白。 邵晓晓认出了他,顾进,高一曾追过她一段时间。 “邵晓晓,你应该不记得了吧,我们以前是一栋小学的,这片墙是老墙,以前的学生喜欢从这逃课……” “顾进,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晓晓吼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我明明记得,你以前成绩很好的,怎么现在和这帮人混在一起?” “为什么和他们混在一起?邵晓晓,你自己不清楚吗?”顾进脸上压抑着怒火。 “啊?因为我拒绝你了?” “你要只是拒绝我,我也不会恨你,你这个婊子,我差点被你清纯的外表给骗了!”顾进牙齿紧咬。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别装了好吗?你是在装给这个叫苏真的看吗?他把你奉为女神,还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吧……等等,苏真,你要去哪?” 顾进露出残忍的笑,他决定在这个男生面前,将邵晓晓真容揭穿,可说着说着,他却发现苏真弯着腰往灌木丛那边躲避。这是在干什么?关键时刻自顾自躲起来?邵晓晓怎么会和这种怂包在一起? 苏真当然不能解释,学校里还有一群以王主任为首的老师、保安在满大街找他,他可不能杵在大马路上,那也太嚣张了。 “顾进,你继续说,我在听的。”苏真闭上眼睛,正好靠墙休息一会儿。 “少和我耍花招。” 顾进骂了一句后,开始细数邵晓晓的罪名:“苏真,她可没你想的那么好,你知道吗,她拒绝我之后,还一直吊着我,让冉小红问我讨要各种东西,我还写了好多封情书,可是……呵呵,要不是冉小红告诉我,我根本不会知道,她居然把我的情书当着舍友的面念出来了,还嘲笑我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冉小红……” 邵晓晓鼻子一酸,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冉小红还说了什么?” “呵呵,被揭穿了吧?还说什么不会早恋,不会早恋还勾引陆明涛?踢到童巧玉这块铁板上了吧。” 他曾经痴迷邵晓晓,不顾一切想得到她,在遭遇挫折后又陷入了病狂,不顾一切想要毁灭她,这仿佛只是一个念头的差别,它是否仅仅来源于憎恨,顾进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一刻,“恶人还需恶人磨”成了他的座右铭,他向女孩走去时,神色愈发贪婪。 邵晓晓听不下去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我根本不住宿,哪来什么舍友?冉小红和她们关系好,合伙骗你呢,这么拙劣的谎言冉小红敢编,你这傻瓜也真敢信!” 顾进一句也听不进去,继续朝她走来。 邵晓晓忍无可忍,小狮子般咆哮:“你送的什么东西我一样也没收到,全让冉小红中饱私囊了!还有,别再给我提陆明涛这三个字,那种渣滓狗才看得上,你给狗当狗,真是恶心!” “你别想再骗我了。” 顾进对这些疑点充耳不闻。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顾进的执迷不悟可把邵晓晓气坏了,愤怒到极点后,她又幡然明白:那些所谓的理由并不重要,顾进只是想得到自己,如果成为恶人能占有她,那他会成为恶人。 “你也是个混账啊。” 邵晓晓捏紧拳头,在顾进扑来的瞬间闪身避开了他的进攻,随后拧身鞭腿狠狠踹向他的腰部。 顾进是最近才认陆明涛当大哥的,他以前算半个书呆子,体育差,也没打过架,加入小混混团体时,他对自己的体格还有所顾虑,别人勾住他的肩,告诉他无妨,他们喜欢搞群殴,人数多了对方就不敢还手,不会打架没关系,会揍人就行。 顾进知道自己弱,可他直到被邵晓晓三拳两脚打倒在地,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弱? 今夜的邵晓晓浑然不是平时文静寡言的小女生,而是一头血液沸腾的母豹,飞踹之时,牛仔裤绷紧的大腿划出惊艳的弧线,竟有风雷之音,这等声势下,顾进完全不是对手。 将顾进打倒之后,邵晓晓又在他的脆弱之处补了两脚,将他的仇恨与尊严一并碾得支离破碎。 “顾进,回去吧,要是冲动犯了事,可是一辈子的案底,家长会的时候我见过你妈妈,她还和我爸炫耀说,我们家顾进一直是班里的前三,以后准能考上大学。” 邵晓晓一边帮着苏真翻墙,一边冷冷教训这个满地打滚的男生。 顾进挣扎起身时,邵晓晓早已消失不见,他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弯腰跪回地上。最后,双手捧脸,失声痛哭。 “我在做什么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学校后面是马路。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藏去玉米地里,可学校后面的玉米地早就没种了,现在荒草丛生,邵晓晓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沿着马路向前走去,他们见到了一排厂房,这些厂房也早已废弃,门外成堆的垃圾无人清扫。 见到这排厂房,邵晓晓面露喜色,苏真却是咦了一声,说:“这里……怎么有点熟悉?” “熟悉,你小时候来过这?”邵晓晓问。 “不,不是的……” 苏真欲言又止,只说:“我们过去看看。” 不看不知道,看后邵晓晓也吓了一跳。 只见厂房前停着三辆摩托车,摩托车停靠处有条狭窄的马路,远远望去,自行车斜倒在马路上,车头扭出奇怪的角度。 这…… 这不就是他们刚开始逃亡的地方吗? 他们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邵晓晓心头一突,下意识想要后退,苏真却说:“回来了也好,晓晓,你过来帮我。” 麦田与路之间挖着用于通水的沟壑,在检查过车上都没插钥匙后,两人便将摩托车一辆辆推到了沟壑里去,然后扶起倒下的自行车,沿着公路骑行回家。 苏真受了伤,所以和上次一样,依旧是邵晓晓负责骑车。 苏真抱着邵晓晓新买的书和教材,坐在后座。 也是这时,空中乌云对撞,压抑了一夜的阴郁之气倾落成雨。 水气弥天。 “好大的雨……那些人的东西都还在厂房里,要是找不耐烦了,说不定会回来,我们得快些离开。”苏真说。 “放心好了,我骑车很厉害的,雨下再大我也会把你送回家的,我可是,嗯……” 邵晓晓想思考一个能形容她的比喻。 “搏击风浪的海燕?”苏真想到了一个。 “你还认真听语文课了?”邵晓晓诧异。 “当然,那可是高一的第一节课,而且……邵晓晓,你应该很喜欢高尔基吧?”苏真试探着问。 “为什么这么说?”邵晓晓更加诧异。 “这本书的封面不就是高尔基吗?”苏真拿起她从书店购置的书籍。 “这是契科夫。”邵晓晓小声说。 “……” 苏真默默地把书塞回了邵晓晓的包里。 邵晓晓抓紧把手,用力踩动脚踏板,她今晚已过分疲惫,可死里逃生的畅快感又带给了她莫大的动力。 扭曲的雷电劈开了前半夜的压抑,宛若神话中舞蹈的众蛇,它们唤来雨水充斥天地,又唤来狂风则弥补了最后的间隙,将两者彻底浇铸在一起。 幸运的是,他们是顺风的,风推着他们的后背高速前行,自行车剃刀般切开雨幕。闪电偶尔将少女照亮,被淋透的身体曲线毕露,风中飞舞的长发则是跳动的黑色火焰。她真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迎着风浪高傲地飞翔,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 苏真则像是作家笔下的蠢笨企鹅,老老实实地坐在后座,提醒邵同学小心驾驶安全第一。 无休止追逃的尾声里,狂躁轰鸣的风雨中,苏真突然感到片刻寂静,以及寂静中无端蔓延的浪漫,他尝试记住雨点打击身体的感觉,通过捕获今夜的一切细节。 但他刚刚闭上眼,猛烈的刹车声立刻切断了他的思绪,冰冷的雨水将他寂静的世界撕了个粉碎。 邵晓晓停下了车,脚踩地面,盯着眼前的东西,娇小的身躯不自禁颤动。 她的面前,一道光束直射过来。 手电筒。 拿着手电筒的是个男人,男人坐在黑色摩托车的座位上,皮夹克,寸头,一身饰品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不是别人,正是陆明涛。 他旁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冉小红,正在给他拿伞,另一个则是没见过的精瘦男人。 狭路相逢之时,陆明涛还在打电话:“六个人抓两个都抓不到?唉,童巧玉,是你大半夜喊老子出来的,态度给老子好一点!行了行了,你们在老学校那边等我,我过来帮……好了,不用了,你们回厂房这边吧,我好像找到他们了。” 陆明涛挂断了电话。 狂风暴雨之中。 他与黑色的摩托车横在中央,阻截了去路。 ------------ 第十一章:鬼从天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邵晓晓,你这是自首来了?” 冉小红见她自投罗网,不禁如释重负。 陆明涛将烟头掷到地上,对着邵晓晓挥手,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邵晓晓,好久不见啊。” 恐惧将本就疲惫不堪的少女压的喘不过气,她盯着陆明涛,只觉得命运给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她强打起精神,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陆明涛却未卜先知般打断了她的话: “你又想把你叔叔搬出来了?哎,邵晓晓,我差点被你骗了。” 陆明涛将他刚刚从冉小红那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你爸年轻时的确风光,可惜娶了个妓女,还被合伙人骗光了钱,破产之后,你家那边的亲戚都和你爹断交了,族谱上都不留他名字。所以啊,邵晓晓,你叔叔当再大的官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会帮你家的,你用不着在这狐假虎威。” 陆明涛的话冰渣般刺进邵晓晓的喉咙里。 家庭的隐秘被血淋淋地揭开,邵晓晓浑身发抖,低低地骂了一句“混蛋”,她死死地握着自行车的把手,心乱如麻。 陆明涛走到邵晓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他垂涎已久的少女,脸上的笑越来越扭曲。闪电在空中越发密集地亮起,张狂地舞动爪牙,将冉小红撑着的黑伞都照的通透。 冉小红绑着可爱的马尾,脸上没有一点愧色,反而嘲弄道:“苏真,你不是要英雄救美吗?怎么缩在人邵晓晓后面呀?” “冉小红,你给我闭嘴!”邵晓晓朝她怒吼。 “我就不,略略略。” 冉小红做了个鬼脸,继续讽刺:“邵晓晓,你是不是想保护这个怂货呀,有的台词你不好意思说我可以帮你说哦~啊,求求你们放过苏真吧,只要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冉小红尖细的声音将少女的恐惧模仿的惟妙惟肖,但邵晓晓并没有想过求饶,对于这些恶徒来说,求饶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是在给他们的欺凌助兴。她只觉得对不起苏真。 也是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苏真走下车,顶着风雨挡在了邵晓晓面前,他像是穷途末路的恶鬼,眼睛泛着森森的白芒。 陆明涛感到一丝无由来的心悸。 他为这丝心悸感到愤怒,不再废话,直接挥拳打了上去,苏真体力耗尽,胸腹酸痛,身体被雨淋透之后,更是一阵冷,一阵热,完全招架不住陆明涛的攻势,他竭尽全力拦住几拳后,直接被掀翻在了雨水横流的马路上。 苏真想要起身,大脑一阵晕眩,精疲力尽的他根本看不清陆明涛在哪,更无法把心中的仇恨化为实质的力量。 “住手!” 邵晓晓骑着自行车直接撞向了陆明涛,矮瘦男人见状直接朝车头踹了一脚,车头一个不稳,斜翻出去,车轮在雨中空转。邵晓晓跌下车,肩臂痛得厉害,小腿也被车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看到了冉小红。 另一边,苏真倒在地上,迎接着痞子无赖的拳打脚踢,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沙袋,做不出半点反抗。摩托车的车灯无情地照射在他们身上,将这残暴的一幕昭告天地,天地同样无情,它将闪电勾勒灿烂,却只令其在天空震怖咆哮,从不清扫真正的罪孽。 世界在她眼中模糊而寒冷,她不想露出软弱的一面,眼泪却止不住逃出眼眶。 苏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骨头散架似地蜷缩着,痛意责令他昏厥又使他清醒。也是这时,一个清洌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个小姑娘好像在哭呢,你怎么把她弄哭了呀?” 是余月。 那个世界的黄昏到了。 “不是我……”苏真下意识辩解。 “就是你,你个笨蛋,要是你厉害点,能一个打八个,她还会哭吗?”余月凶巴巴地质问。 “他们加起来有九个。” “这种时候还有力气和我抬杠?你是受虐狂吗?不过你也真是的,为了个暗恋的小姑娘这么拼死拼活,值得吗,你一辈子又不可能只喜欢一个姑娘。”余月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 苏真想起了高一的运动会。 运动会有个走操环节,每个班都要推选出一个学生举班旗走最前面,入选的皆是班中的俊男美女。 邵晓晓走在六班最前头,穿着雪白的蕾丝边连衣半裙,踩着棕色的玛丽珍鞋,棉白短袜与裙边间露出一截小腿,小腿纤细白皙,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 风儿也像是知晓人的心意,一会儿往南吹,一会儿往北吹,裙摆贴身飘荡,将女孩凹凸有致的曲线展现在众人面前。 回到家,打开学校的论坛,论坛已被屠版,上面尽是对“白裙子女生”的身份查询。 从下面略显搞怪的跟帖中,他知道了这个女生的名字: “邵晓晓是我们六班的圣女,也是上天派来普度三中的菩萨,你们这些色狼快收了念头。” 次日,邵晓晓不慎受伤,他递创口贴时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指,很没出息地开心了一阵后,决定喜欢她。他深知这种喜欢完全是肤浅的见色起意,所以从不表露,但今夜之后不一样了,他们已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由此萌发情愫总是正当的了吧? 至于余月说的喜欢别人……方才邵晓晓海燕般载着他破风前行时,他自觉心有归处,再不会为其他雌性心动。 “我不信哦,人可都是三心二意的呢。”余月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是。”苏真道心坚定。 “那我等会把你隐藏文件夹里的视频都删了?”余月提议。 “别……” 苏真想要挽救自己的多年积累,余月却飞快开口,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好了好了,老君睁眼咯,不逗你了,剩下的交给干娘吧~” 苏真来不及答应,无形的巨手从天而降,拽着他的魂魄升向高空,旁边的人无法得见这幕,对他们而言,这只是风雨骤然的狂暴。 也不知道是不是极度虚弱的缘故,这次交换身体的刹那,地狱的绘卷向他展开,斑斓狞恶的画面海水倒灌般涌入意识。 ——青焰在堆积的尸山血海间燃烧,血与肉堆成的山顶,身穿红衣的祭祀双手合十,金色的瞳孔直视苍穹,苍穹上秽物聚拢般的潮峰涌动着,阴晦浑浊,银白的尖刃从中刺出,尖锥之下诸鬼悬吊,无面之妖,无目之雀,断舌之兽,断臂之猿,无尾之鱼,无壳之蝉……妖魔数以万计,密密麻麻排开,皆肃穆不言。 世上何处有如此暴戾险恶之境地,又有何处能云集如此恐怖残缺之厉鬼? 画面飞快模糊,一切都似陷入了古代壁画里,变成了花青、赭石、绿铜矿等颜料的描绘与填充,再定睛时,哪还有什么地狱绘卷,天空之中,只有白絮聚合成的老君散发着温柔的光。 这是与黄昏同样短暂的清晨。 与此同时。 麦田之侧的马路上。 精瘦男人担忧地踢了踢倒在雨水里的苏真,“老大,我们不会给人打死了吧?摊上人命官司可是大事啊。” 这一脚踢出去,却没能收回来。 这个本该昏死过去的少年居然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脚踝,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右手重如铁钳。 精瘦男人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是从地狱中爬回的厉鬼,来找他索命。 他猛地使劲,想要将腿抽出,可他做不到,相反,他的脚踝却被苏真猛地一扯,失衡跌倒,盆骨重重砸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陆明涛在精瘦男人的惨叫声中回头,惊讶地看着苏真:“你居然还有力气站起来?” “你们下手可真重啊,打坏了可是要赔命的知不知道?”‘苏真’骂骂咧咧。 陆明涛心想果然下手重了,把这小子的脑子给打坏了。 他再出一拳,照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 嘭。 ‘苏真’抬掌,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的拳头,用力一捏。 “你……啊啊啊——” 手上传来剧痛,陆明涛瞳孔骤缩,心中生出一种直觉:对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他的骨头捏碎。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事,心想此子是穷途末路回光返照了? 接着,陆明涛眼睁睁地看着苏真仰起那张鲜血流淌的苍白面颊,歪着头咧嘴微笑,说了句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的话: “到我上号啦。” ------------ 第十二章:夜色狰狞(感谢仰望着宿命的人呀打赏的盟主) 童巧玉从池塘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颤,这地方太偏僻,大半夜也没有买衣服裤袜的地方,幸好小马仔识相,主动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 童巧玉将湿透的T恤和裤袜脱掉,裹上外套,男人的外套很大,下摆几乎垂到膝盖,完全可以当连衣裙用。 可惜,她刚穿上不久,暴雨倾盆而落,再度将她淋透。 衣服吸水之后紧紧贴在身上,毫不留情地向他人昭示着她的“衣衫单薄”,队伍里除了她都是男人,为了避免走光,她走在所有人最后面,接着,更倒霉的事发生了,她走着走着居然莫名其妙撞到了树上。 撞个七荤八素额生红印不说,最可气的是,前面的人还在很没眼力见地嘀咕:“我们刚刚走过的时候,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瞎子,一群瞎子,你们就是存心想害我!” 童巧玉气的眼眶通红,心中雷霆无处发泄,只好对树大放狠话,发誓一定要带人把它锯了。 学校不大,地形却是很绕,童巧玉兜兜转转来到了学校的后墙,却看到顾进坐在地上哭,她上前质问发生了什么,顾进哽咽着说自己想退出了,童巧玉听后也没问缘由,直接甩了他三个巴掌,然后才恶狠狠地骂了句:“孬种。” “都是没用的孬种!” 童巧玉站在破学校的后门口,浑身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她翻出手机,拨通了陆明涛的电话。 陆明涛是她现任男友,她没多喜欢他,只是常年厮混在一起,常常被那帮小弟起哄喊嫂子,起初她还会骂几句,时间一长也就默认了。 半小时前,她已经给陆明涛打过一个电话了,陆明涛还算义气,听到女朋友被欺负,问完地址后即刻出发,加入了这场围猎。 眼下这通电话的结果让童巧玉欣喜若狂:陆明涛不负所托,逮到了他们。 “这两个贱人……” 童巧玉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我就说嘛,人怎么可能一直倒霉下去,终于轮到你们了……邵晓晓,苏真,看老娘不弄死你们!” 童巧玉一下有了动力,顶着雨从学校后边的马路跑回老厂房,路上一口气没歇。到了老厂房,她发现摩托车不见了,四下搜寻后,才发现爱车被推到了堆积淤泥的水沟里。 “今晚风有这么大?”身后的男人气喘吁吁地问。 “风风风大你个头!你不长脑子吗?这你用脚想都知道是那两个贱人干的!” 苏真与邵晓晓在她心中罪加一等,她眺望前方,遮天蔽日的风雨中,她隐隐看到了闪烁的灯光,听到了男人和女人模糊且遥远的惨叫。 “都给我跟上!” 童巧玉可不想错过好戏。 辛苦没有白费,一路的奔波之后,她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画面,那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不,与其说是扭打,更应该说是单方面的挨揍,其中一个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一会儿拎起来,一会儿又抡回地上,迸砸出一声声凄厉的、难辨人声的惨叫。 被打的人似乎想求饶,可连绵不绝的拳脚之下,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 透过风雨,童巧玉无端地感到了一种震撼,震撼来源于她所领略到的美,那是肌肉张弛大开大阖的美,也是纯粹的力量之美,在这种美感的压迫之下,她甚至有种屈膝跪伏的冲动。 “原来他这么帅啊……” 童巧玉没想到,向来痞里痞气的陆明涛身上,居然能迸发出如此富有美感的东西,她跳了起来,对他远远招手,这次,她甚至没有直呼他的名字,而是刻意用温柔的声线喊了句:“老公,我到了。” 同时。 雷霆撕开黑夜。 这道贯穿天地的闪电仿佛劈到了童巧玉的身上,令她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方才的闪烁里,她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画面。 她看到苏真站在雨水横流的马路上,正对她微笑,而在校内外不可一世的陆明涛则被他踩着脑袋,践踏在地上,与陆明涛一同倒地的还有那个精瘦男人,男人在地上辗转挣扎难以起身,身边还掉落着一根扭曲变形的钢管。 苏真的左腿像是与这钢管对撞过,鲜血直流,可对于这种程度的痛苦,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轻声感慨:“人类的身躯真是孱弱啊。” 黑色的摩托车停靠在他的后头,仿佛忠诚的骏马,娇小玲珑的女孩伏在马背上,昏睡似地闭上了眼眸。冉小红站在她的身边,手中雨伞高举,为其遮风挡雨,朝童巧玉望来的面容上写满了恐惧。 这。 “开玩笑的吧……这怎么回事?!” 童巧玉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想走近些看,却又不敢。 苏真手腕翻转,手电筒对准下颌,强光之下,他的微笑鬼气森然。 “老……公?” ———— 童巧玉扭头就想跑,但她身后来人了,那是她的马仔队,除了挨了她三巴掌的顾进之外,其他人都来了。 童巧玉立刻想到,苏真身体瘦弱,但坏心思多,他肯定是靠阴谋诡计打赢的陆明涛,她不能跑,她现在要是跑了,可就中计了! 这边除她之外,还有足足四个男人,四个男人还解决不掉他一个吗? 用不着童巧玉下令,其他人的想法也是类似,他们看到陆明涛被打,二话不说,一股脑朝着苏真冲了过去。苏真并不慌乱,他将手电筒抛给了冉小红,然后朝着那四个狂奔而来的男人缓缓走去。 “刚刚还喊我老公,现在就拳脚相向?家暴可不好啊。” 童巧玉听到了苏真的调笑,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想要讥嘲回去,牙齿却很快软了。 如果她不是当事人,她可能会以为自己误入了电影拍摄的现场。 冲在最前面的人被苏真一记正蹬踹击倒,下一个人又被他紧接的转身后踢腿打中,踉跄后退,后面的人意识到苏真脚法狠辣,身子下潜,搏命似地抱住他的腿,大喊着让后面的人上。 最后上的是二铁子,老学校一架打完之后,他恨不得将苏真生吞活剥,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筋骨炸响间,肌肉线条绷紧,一记勾拳挟着魁梧的身躯迎面撞来。 苏真曲臂格挡,轻易架住了他连续攻来的拳头,又以一记刺拳将其打退。 “就这点本事还学别人当坏人啊。” 苏真嘲弄着低头,看向了抱住他大腿不肯松手的人,苏真脚上发劲,提膝一刺,直接撞上那人的下颌,抱住他腿的手立刻软了下去。 二铁子咒骂了一声,重新架拳,摆出攻势,苏真却不想再玩了,他踩着身前小混混的肩膀一跃而起,凌空旋身飞踢,这是武打片里常见的旋风踢,动作完美到无可挑剔,仿佛是导演cut了数百遍的杰作。它是如此有观赏性,鞭腿扫过之处,风雨都进不来。 二铁子熊一样的身体竟然抵挡不住这记飞踢,直接被踹翻出去,滚入了一侧的麦田。 童巧玉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男人,又看向步步逼来的苏真,尖叫着逃跑。 苏真从后面追来,不紧不慢,嘴里还哼着歌,唱的是一首英文歌,中文翻译叫寂静之声,在今年上映的电影守望者里作为插曲。 那真是孤单悠长的吟唱,歌声里,时间仿佛倏忽走过万年,转眼白云聚散,故人成灰。 歌声在童巧玉耳畔萦绕,她无论跑的多快也摆脱不掉。 童巧玉要崩溃了,她也借着夜色冲入了麦田,伏在暴雨磅礴的湿泞土坡下,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歌声渐渐远了,她以为苏真也已走远,从麦子间探出了些脑袋张望,头发却被一把薅住,苏真略带笑意的声音再度在她脑后响起: “跑什么呢?是我唱歌不好听吗?” 童巧玉最后的精神防线也崩溃了,她嚎啕大哭,“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一开始要跑?你玩我呢!” 住在苏真身体里的余月欣赏着童巧玉崩溃的面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 “这是家传绝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发,要怪就怪你自己逼迫得太紧了吧。”余月笑眯眯地说。 苏真今天的确被打得很惨,再加上他的体魄本就孱弱,以至于余月做这些武打动作时,还颇有些吃力,不过无妨,对付这些虾兵蟹将是绰绰有余的。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是我有眼无珠,我再也不找邵晓晓麻烦了,求求你放过我这次吧。”童巧玉哭着说。 “这么快就求饶了?” 余月微微诧异,摇头道:“你肯定在想,等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动用一切力量,找个亡命之徒来把我手脚给卸了,对吗?” “没有没有……” 童巧玉彻底慌了,她拼命摇头,“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苏真,你是好学生,你千万别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余月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之色,她松开了抓着童巧玉头发的手,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其实我不讨厌坏人。” “什么?” 童巧玉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我讨厌无聊的坏人。恃强凌弱,嚣张跋扈,品尝到一点权力的香甜就无法无天,你这样低等的坏人比比皆是,很无聊也很没劲。”余月的声音变的淡漠,脸上却始终洋溢微笑。 童巧玉想问她什么是高级的坏人,却被对方气势压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坏人当的太差劲,我要惩罚你。”余月认真地说。 “惩罚?” 童巧玉以己度人,立刻吓的脸色煞白,“你要干什么?” 可童巧玉对惩罚的理解错了,她听苏真说:“我要你当一个好人。” 这是余月为她做好的决定,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好人?” 童巧玉立刻明白,苏真是想戏弄自己,她连忙央求:“你答应你,我以后一定不干坏事了。” “真的?” “真的!!” “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当一个三好学生吧。”余月拍了拍她的脸蛋。 “明天?” 童巧玉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还未分辨,余月已抓着她的头发,将她从麦田里拉了起来,拽着后领在麦田拖行,在童巧玉的哭叫声中,向摩托车的方向走去: “当然是明天的事啦,今晚你还要为你的所作所为还债呢。哦对,你这件外套好好看,借我穿穿?” ------------ 第十三章:陆绮仙子 苏真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 光从车厢壁上的木珊栏窗透入,流动着黏稠的质感。 他坐在马车里,手脚并未被捆缚,还保持着冥坐之法的姿势。 道路起伏坎坷,车子颠簸不定,看样子,他正在前往九妙仙宫的路上。 车厢内除他之外还有三名女子,皆是从妙严宫掳来的幸存者。 最小的姑娘看上去不到十岁,她已经醒了,蜷缩在车厢照不见光的角落里,身上套了件青灰色的衣裳,她瘦小的身体整个藏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蛋。 小女孩对面坐着的姑娘看上去稍大一些,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齐颈短发,脸透着久晒的黑。 苏真在妙严宫时就注意到她了,她只有一条腿,不拄拐杖,走路靠的是蹦跳。 他原本以为这是先天缺陷,正瞧着,却听这姑娘主动说:“我犯了错,被原先的主人斩了一条腿。” 苏真悚然。 断足少女身旁还坐了一人。 见到她的那刻,苏真只觉得昏暗的车厢都明艳了几分。 女子青裙淡雅,盘膝正坐,腰间缠着雪白丝绦,但见她雪肌酥莹,花颜温婉,左眼下点了颗极小的泪痣,更添灵气,此刻她斜坐在车厢里,裙襟垂覆的玉腿半遮半露,婀娜凹凸的侧身曲线亦是展露无疑。 在妙严宫时,苏真就看见过她,那时遥隔人群,只是惊鸿一瞥,没能细看,如今她就坐在身边,苏真发现,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美,不由生出念头:如果世上真有青山放鹿的仙子,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只是,这位一看就出身不俗的女子不知为何也沦落至此? 当初在妙严宫时,她常常孤坐人群之外,一言不发,谁去搭话也不理睬。如今,她却没有半分颓丧,与那断腿少女说话时,眉眼还带着笑意。 此去九妙仙宫凶险万分,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开心,难道是有所倚仗? “小妹妹终于舍得睁眼啦?” 青裙女子也注意到了苏真,夸奖道:“我睡前见你在冥坐修炼,醒来见你还在冥坐修炼,这般勤奋,可真是少见。” “我……” 苏真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的危机中逃出,筋骨还残留着被殴打后的幻痛,刚睁眼就被这个绝美女子提问,一时支支吾吾,什么也答不上来,配上他现在的模样,俨然就是个拘谨的红发小姑娘。 “哪有修炼,我只是不慎睡着了。”苏真组织好了措辞。 青裙女子很是亲切热络,三言两语之后,她就和苏真闲聊攀谈起来。 “我叫余月。” 苏真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他本想随意编造一段身世,可他立刻想到,这副身体不仅仅是自己在用,到时候他和余月的“口供”对不上,恐怕会惹来祸端。 说完名字后,他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仿佛有着什么不愿提及的过往。 青裙女子倒是大方地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她名为南裳,曾在一个偏僻的、名为琉门的宗派修道,是琉门宗主的亲传弟子,一个月前,她辞别山门下山历练,遭遇凶蛮孽物,虽与之搏杀险胜,却身负重伤,在逃亡路上不慎被妙严宫掳去。 “我天赋低微,法力不济,下山时师父再三劝说过我,可我久离尘世,忘了凡间凶险……” 南裳声音低了下去,似在为自己的任性所懊恼。 苏真同情她的遭遇,本想安慰两句,谁料那断足少女抢先开口,冷漠而刻薄:“当今西景国妖患横行,前有大招寺举院入魔,后有清莲庵诞孕女邪,你这样有山门依傍的人,不在门内清修,反倒主动往火坑跳,你若是死了,也真是蠢死的。” “你,你说话怎这般伤人?” 南裳被这番话说得脸颊泛红,她心知对方说的有理,却难以服气。 苏真原本以为这断足少女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刻听她说话牙尖嘴利,毫不留情,不免为感到吃惊。 从她的这番话中,他也认识到这里的世道很不太平,像青毛天尊这样的妖寇恐怕不在少数。 “伤人?” 断足少女冷冷瞥了南裳一眼,勾动手指,问:“我伤着你哪了?让我来瞧瞧?” “什么?” 南裳愣住,随后俏脸更红,她虽恪守礼节,语气也难掩恼怒:“同为女子,你怎这般不知羞?” 断足少女脸上的嘲讽之意更甚,她的手忽然朝南裳一探,南裳受惊,一臂抱胸一臂格挡,摆出抵御的姿态,她原本以为这断足少女只是吓吓她,可一回神,却发现对方探出的手已经收回,轻轻托着条素白衣带。 正是南裳腰间的丝绦。 至于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那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了,南裳根本没能看清。 “你……” 南裳受此羞辱,薄嫩的脸颊红透了,她想斥责对方,可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随便放出狠话。 苏真也觉得这断足少女做的过分。 如今所有人都是九妙仙宫的俘虏,前途未卜,她怎么还有心思欺凌同伴?或许是这少女身体残缺,所以对姿容姣好的南裳有着天然的敌意吧。 南裳就这样鼓着脸,瞪着断足少女,敢怒不敢言。 约莫半刻钟后,马车停下,有人敲打车壁,示意她们下去。 断足少女掀开车帘,率先跳到了地上。 “哎,等等。” 南裳慌忙叫住她,咬唇道:“那个……还给我。” “叫我声娘我就还你。”断足少女说。 “什么?” 南裳从未受过这样的戏弄。 她当然不会喊这个比她年龄更小的人娘,可如今受制于人,又有什么办法?她抿紧了唇,最后说:“你再这样,我就去告状了!” 告状?向谁告状? 苏真心中生出一丝困惑。接着,他看到那断足少女‘哈’了一声,却是将衣带揉作一团,抛还给了南裳。南裳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无一丝褶皱后才将重新系在腰间。 车厢内,另一个始终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探出脑袋,确认断足少女走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她好坏。” 苏真与南裳一同下了车。 马车停在一片山脚下,放眼望去山峦连绵,一座迭着一座,却并非高耸雄奇的景观,反而透露着掩藏不住的衰败。 上头是枯枝分岔的天空,脚下是腐根织成的大地,旁侧的泥土里,断垣残壁半埋半露,不知是年代遗留的旧址,蟋蟀一样的虫子在上面爬跳,于草叶间振出簌簌的响声。 林子采光极差,黑魆魆的,风一阵阵从树隙间渗过来,给人海水般咸湿的触感。 苏真向四周望去时,总觉得会有妖怪从里面窜出来。 几驾大马车就停在这里歇脚。 同车的小姑娘也怕极了这幽谧阴森的氛围,朝苏真与南裳靠过来,南裳为人和善,问小姑娘的姓名和年龄,小姑娘如实回答: “车缘,九岁。” 一路上,小姑娘都显得很胆怯,自报家门后,她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勇气,之后只跟在她们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人群渐渐聚在一起,妙严宫八名幸存的少女都在此列。 她们的前面有五驾大车,最后面的两驾负责装载八名学徒少女,四人分一车,由两匹无首大马拉着。 中间的一架则是大铁笼子,妙严宫中威风八面的救苦天尊露出青狮本相,正被铁索捆着,囚禁在内,由两侧的紫袍杀手监管护送。天尊背对着众人,看不清面相,只听见如雷鼾声,看上去睡的沉稳。 更前面的车无法看清,但应是陆绮与她麾下紫袍杀手的辇舆。 “怎么突然要我们下车?山路又难又险,走上去多费事?”一名少女低声道。 “就是呀,这是仙子要磨炼我们的心志吗?” “林子里不会有邪祟吧……” 听着她们的交谈,苏真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诡异,这里的人都是被九妙仙宫掳来的,生死未卜,怎么还嫌弃起山路艰险了?而且,她们口中的仙子难道是……陆绮? 开口的又是断足少女,声音一如既往的冷:“你们不懂规矩吗?” “规矩?” 小姑娘们不解。 负责给大家解释的,是脾气好得多的南裳,她柔声道:“方才我在山脚下看到了几座方碑,这山顶又有云雾盘绕,想来是古代神庙的坐落之处,西景国的修道者敬重神明,遇到古代神庙都会步行参拜。” 原本还有些埋怨的少女们听到这样的理由,连忙双手合十,默默跟着车队,步行上山。 山上果然有一座庙。 庙宇年久失修,杂草丛生,护院的围栏坍塌腐败,承重的柱础上爬满了苔藓和藤萝,整座大殿宛若荆棘缠绕的腐尸,皮肉早已失去了弹性与生机,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更妄论什么威严与神圣。 陆绮走在最前面,几位紫袍杀手分立两侧,苏真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背影。 穿过荒凉的庙宇,苏真等人见到了庙宇中供奉的神明。 那是一座鲤身龟壳的大鱼木雕,鱼唇吐出水浪,浪花上倚坐着仙人,仙人双臂断裂,衣袖空垂,悬在发后的光轮也不是卷叶、莲花之类的纹路,而是数百只纠缠在一起的人手。 木雕的颜色早已剥落,只有几片鳞片还泛着零星金光,至于那仙人……仙人的雕像被亵渎过,代表五官的那一面被削得平平整整,连性别也难以分辨。 南裳等人正欲参拜,却见陆绮抬起手臂,制止了她们的动作。 “这大鱼乃妖邪之身,至于它背上的仙人……玄枵神录中的仙人、菩萨皆无与之相对应者,这应是百姓为避灾祸,臆想出的守护神。既非正神,何必去拜?”陆绮声音柔软,像是风里泛开的棉花云,没有一丝棱角。 众人连忙止住参拜的势头。 庙门外,铁笼子里的青毛天尊也睁开了眼,扯着嗓音道:“这些年灾祸连天,这样来历不明的庙宇最易成为藏污纳垢之地,既然不是正神,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青毛天尊虽无恶不作,这番话却是不假,陆绮非但没有反驳,还认真采纳了,她玉指搭成莲印,点起一捧青火,这半朽的神像连同它所缠绕的尘土蛛网,一同在火光中烧了起来。 陆绮立在前面,并无动作。火星从她身边飘过,裙袂在热风中起伏,腐朽的神像被焰浪歪曲,光滑的面目显现出了狰狞的意味,它反抗着并不存在的死亡,又在噼里啪啦的木头炸响声里瓦解成灰。 苏真看着木雕像被火焰吞噬殆尽,胳膊肘忽地被碰了碰,他吃惊回神,然后对上了南裳同样吃惊的双眸。 “你认得这神像?”南裳问。 “什么?” 苏真一头雾水:“我怎么会认得?” “那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吓人?”南裳轻声问。 “我表情吓人?” 苏真呆滞着将手放到脸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脸皮绷紧到发酸,眼睛也因为圆瞪而干燥。如果前面有面镜子,那他的怒容恐怕会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吗?还是说,他连这副身体的情绪都无法完全掌控? 苏真揉了揉脸颊,表情飞快变得柔和,他不知怎么和南裳解释,只好说:“我有点怕。” “哦。”南裳善解人意,很快有了自己独到的理解,问:“你是见这木雕邪性狞恶,也想用凶的表情吓回去吗?” 苏真愣了愣,没有反驳。 南裳掩唇微笑,揉了揉他的发。 木雕像燃烧成灰。 灰烬飘满庭院。 陆绮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带领众位弟子坐在破屋茅草里,念《景上澄清经》。 空空荡荡的殿堂里,清风吹来,没一会儿,缕缕清风汇聚成团,竟有了汹涌的态势,苏真略显宽松的衣裳帆鼓着,鼻尖萦绕的腐气与焦气皆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苏真感叹神奇之余,心中也不由泛起疑惑:这陆绮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吗?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来做这祓污除秽的善事? 念诵过澄清经,众人便在清风徐徐的神堂中休憩,蒙面的紫袍杀手给众人分发了食物与水。 “偌大一个九妙宫,白馒头就水糊弄谁啊?本尊的好徒儿们跟了你可真是受苦,若跟了我,每日钟鸣鼎食,吞丹饮露,日子比那人间王侯更滋润百倍呐。”青毛天尊冷嘲热讽。 陆绮也不惯他,命人捡了块木疙瘩塞他嘴巴里,青毛天尊法力被封,空有尖牙利齿,却是咬不碎这木疙瘩,发出暴怒的喉音,弟子们听了,不由拍手叫好。 南裳拉着苏真与车缘寻了个僻静地坐下。 “这老妖精真是贼心不死,这时候了还满口胡话,到时候他被打入地牢受苦,我们在九妙宫享福,定气死个他。”南裳冷冷道。 “享福?” 苏真怀疑自己听错了,同时,一路而来的疑惑在这一刻攒到了顶点:“什么享福?” “能入九妙宫修行,难道不是福分吗?”南裳理所当然地问。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南裳对苏真的反应感到诧异:“西景国里,像我们这样拥有修道根骨的人很多,可修道的资源却极有限,不少修行天才终生埋没在田间地垄,不被发现。我们虽不幸被妙严宫所掳,却有幸被名门大派所救,能成为九妙仙宫的弟子,不是福分又是什么?” “……” 苏真一时说不出话,他盯着南裳温婉明丽的容颜,突然觉得她没有那么漂亮了。 陆绮杀人如麻,抛个铜币的功夫就把那些男弟子的头颅野草般割掉,这样的邪教可没比妙严宫好到哪里去,她们竟觉得投入陆绮门下是福分? 这个世界的是非善恶竟然是这样的吗? 苏真心中一阵黯淡。 南裳没注意到身旁之人的低落,面容上的向往之色反倒越来越浓,她双手捧腮,轻叹道:“也不知要修多少年道,才能成为陆绮这样的仙子呢。” 不知怎的,先前观看神像被焚时的怒火再度乘虚而入,在苏真心中窜了起来,竟让他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陆绮将男弟子们屠戮一空,手段何其残忍,在南裳姑娘心中竟然是仙子?” 苏真的质问令车缘吓了一跳,她惊呼一声,手上的面食掉到了地上。 听到车缘的惊呼,苏真立刻惊醒——祸从口出,无论他对陆绮多么不满,也不该在这里贸然说出来。 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屠戮一空?” 南裳也愣住了,她收敛微笑,神色肃然:“陆绮仙子将我们从妙严宫中解救出来,又纳我们为弟子,恩同再造,你怎能出言诋毁?我观妹妹漂亮可爱,没想到竟是忘恩负义之人。” “诋毁?” 苏真神色一滞。 突然间,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念头涌上心灵,令他背脊发寒,瞬间清醒。 “自然是诋毁。” 南裳冷着漂亮的脸蛋,认真地说:“男弟子们分明是被青毛老妖活活捏死,当做丹材扔炉子里去的,女弟子虽然活了下来,却也都被当成鼎炉培养……多亏了陆绮仙子,若不是她,我们不知道要在妙严宫遭受怎样的折磨呢。老妖的卑劣罪状,你怎可强加在陆绮仙子身上?” 车缘拾起面食,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污垢,细声细气地附和:“是啊,陆仙子是好人。” 话到这个份上,苏真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先前所有的诡异一下有了答案。 ——男弟子分明是被陆绮杀光的,这些人的记忆都被篡改了! 陆绮篡改之时,他已然换回了身体,所以碰巧保留了这段记忆。 她们对真相一无所知,反倒对陆绮感恩戴德。 尤其是南裳,她成为了陆绮最狂热崇拜者,她原本觉得这个余月妹妹颇为可爱,可现在,她的态度已全然变了,她挺直身子,瞪着苏真,说: “九妙仙宫乃名门圣地,陆仙子更是温柔慈怀,收你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做弟子,岂不是玷污了宫门清圣?我要去向陆仙子告状!” ------------ 第十四章:溪上雾起 衣间云生 “等等!” 苏真一把抓住了南裳的手腕,将她拦住。 绝不能让陆绮知晓自己没有被篡改记忆,这妖女一旦知道了他的特殊,绝没有好下场。 “南裳姑娘,你误会了!”苏真立刻说。 “误会?” 南裳也非蛮不讲理之人,她冷冷瞥向苏真,道:“你且说说,我误会什么了?” 苏真知道,他必须要将先前的话圆上,可南裳又不是傻子,他说什么才能令对方信服呢? 他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法宝、法术、奇人异事概不了解,哪怕是要编造故事,一时间也搜罗不出素材。 “哼,不仅忘恩负义还满口谎言,你再不松手,我就拖着你去陆仙子面前对峙了。” 南裳用力甩开苏真的手,转身就要走,可没等她迈步,立刻撞到了什么,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那名短发齐颈的断足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让她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南裳心有余悸。 “我少一条腿,走路不稳当,当然要更小心些。” 断足少女非但不在意身体的残疾,还拿它来开玩笑,她盯着南裳闪烁躲避的眼眸,冷笑道:“你还真是喜欢告状啊。” “你都听见了?”南裳惊讶。 “嗯。” 断足少女看了苏真一眼,淡淡道:“她的话很有趣。” “有趣?”南裳蹙眉。 “喝醉之后,人的话都很有趣,不是吗?”断足少女反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南裳不解。 “唉。” 断足少女轻叹一声,语气空漠:“亏你还修过道,这都看不出来,你先前待的琉门都是群什么土鸡瓦狗?” “你!” 南裳下意识做出拔剑的姿势,可她并无佩剑,只好尴尬收手,据理力争:“天下修道者同气连枝,岂容你肆意诋毁辱没?” 断足少女没理她,只淡淡说了句“看好了”,就来到苏真背后,竖起手掌,往她后背用力一拍。 那一瞬间,苏真错以为这断足少女是来要他性命的。 这一掌拍下,劲力透体而入,他只觉得身体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肺都要移位,三掌之后,呕吐感不可阻挡地袭来,苏真身子前倾,吐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污秽之物,而是一滩水。 水中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这是……”南裳更不明所以。 “这是青毛老妖的迷魂酒,可以扰乱人的心智,令其真假错乱,是非颠倒,这位余月妹妹中招了。”断足少女说。 “我……我什么时候喝下的?”苏真喃喃。 “你们都忘了吗,三日选拔之后,妙严宫门洞开,青毛老妖用美酒美食款待了所有弟子,当时大家吃得很开心。”断足少女说。 苏真这才猛地回想起来,当时妙严宫内,铜鼎生雾,米酒飘香,弟子们着魔一样,一边感激老妖恩德,一边朝堆积成山的佳肴美酒走去…… 南裳与车缘对视了一眼,她们对这段记忆十分模糊,稍一回忆,就像是走入了一片不着边际的雾,明明觉得确有其事,可怎么也回忆不起细节。 “清醒了吗?” 断足少女在他身边半蹲下来,平静地凝视着他尚有些恍惚的眼睛,语句冷冽:“再回想一下,是谁杀掉了那些男弟子。” 苏真扶额皱眉,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眼睛一点点明亮:“是那老妖精,是那老妖精杀掉了他们……陆绮仙子,陆绮仙子救下了我们!” 车缘拍着胸脯,长长地出了口气。 南裳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唯有苏真知道,他虽然吐出了些许酒水,但他的记忆一点没有改变,在他的记忆中,杀死男弟子的刽子手依旧是陆绮。他不明白,这个并不熟识的少女为何要帮他解围。 她究竟是谁,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早该想到的。” 南裳为方才的失态感到抱歉,她敛着裙子坐下,轻声道:“我没想到那老妖这般险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骗我们。” 苏真没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食物,再看那断足少女时,她正抬头望着老君,神色平静。 苏真也看向老君。 这真是一颗神奇的太阳。 形如虫巢的它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越来越明亮,里面的每一只虫子都像着了火,乳白色的身体随时要被烈焰撕开,挣扎出明亮的翅膀。强光照射之下,树的影子被碾在地上,密密麻麻,层次分明,爬满了人与建筑物的体表。 那尊神像被烧掉之后,本就残破的庭院失去了最后一丝庄严气息,它就像一个受刑的囚犯,等待着被群山吞没,还归自然。 神堂内,铜铃声响起。 那是九妙仙宫召集众人的信号。 断足少女率先起身。 “等等!” 苏真立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断足少女回头。 她偏黑的脸颊残留着疤痕,谈不上漂亮,但很有英气,黑色的眉毛非柳非月,却更像一对狭刀,饱经风霜仍锋芒不减。 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我叫封花,尘封的封。” “封花……” 苏真轻声重复。 南裳一直以来的好奇心也被激起,她小心翼翼地问:“封花姑娘,你的主人为何要砍断你的腿?” 封花并未排斥这个问题,她冷漠地盯着南裳,说:“小时候,我在背后说了主子的坏话,有个小贱人去告了状,主人骂我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砍断了我的腿。” 南裳脸色微变,她不确定这是实话还是暗讽,思忖犹疑间,封花已经行远。 ———— 白天格外漫长,像是永远也不会结束。 苏真的身体没有疲惫感,精神却已无比困乏,以至于稍后的念经超度,他险些昏睡过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铜铃声再次响起时,经文已经念诵完毕,陆绮无声离去,弟子们也陆陆续续起身,回到了无头骏马所拉的车厢里。 路过青毛老妖时,这头青狮正醒着,它口中塞着木疙瘩,说不了话,眼神却充满戏谑。 回到车厢里。 苏真、南裳、车缘坐在一起,断足少女封花独坐一处,目视窗外,默然无言。 南裳不喜安静,她看着稚嫩的车缘,忍不住问:“车缘妹妹,你今年应该还不足十岁吧,是怎么被妙严宫抓去的?” 车缘神色有几分落寞,她说:“今年村里发大水,插下去的秧苗全受了灾,家里没米粮吃,爹娘怕我饿死,就将我送给了个没见过的叔叔,说是远房亲戚,去了就能吃上饱饭,谁知道路上遇到了妖怪,叔叔被妖怪杀掉吃了,我吓晕了过去,醒来就在妙严宫了。” 车缘一边说着,一边将脑袋缓缓埋到膝盖里去,思及痛处,不免眼泪汪汪:“可别让爹娘知晓了,不然又该伤心。” 南裳欲言又止。 “放心,你爹娘不会伤心。” 封花却不留情面,冷冷道:“他们已经把你卖了换米,你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南裳怒目而视。 车缘愣了愣,随后坚定摇头:“你不懂,爹娘从小就待我好,不会卖我的。” “你还记得你村子在哪吗?”封花问。 车缘摇了摇头,她只记得自己的村子叫牛石山。 “等我修炼得厉害了,会找回去的。”车缘说。 “也别找回去了,等你飞黄腾达,他们自会不远万里来找你攀亲。”封花嘴下一点不饶人。 车缘鼻子一皱一皱的,随时要哭了。 南裳搂住少女,将她的小脑袋埋在胸口,轻声安慰。 封花也没再去挑逗那不谙世事的少女,转而看向苏真,问:“余月,你以前在哪里练的武功?” “我哪来什么武功?”苏真怔了一下。 “是吗?” 封花坦然道:“先前帮你吐出酒水,我打了你三掌,三掌之后,我手心竟是有些麻,你如果没练过武功,那可真是天生的武学奇才。” 此言一出,南裳神色也微微变了。 苏真知道余月绝非凡俗之辈,可这身体到底是什么水准,余月没告诉过他,即使真藏着什么厉害的武功,他也全然施展不出来。 “封花姑娘抬举了,别说是练过武功,我连武功、法术是什么都不……” 话未说完,封花突然动了,五指弯曲抓向苏真面门,苏真错手要挡,可当他反应过来时,封花的手已停在了他脸前,指尖距离眼球不过寸许。 苏真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 封花盯着他看一会儿,轻轻收回手掌,“看来没撒谎。” 苏真心跳得厉害,恐惧之余也不由对所谓的武功心向往之,封花已经这样厉害,那青毛老妖和陆绮又该强到什么地步?只要他刻苦修炼,也能在这个世界成为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神仙吗? “武功、法术都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前人将一些招式经验总结成书,供后人习阅,真正关键的,到底还是人。”封花见苏真果然没有根基,倒是好心地给他讲了起来。 “既然秘籍并不关键,那陆仙子何必为了离煞秘要追杀几万里?”苏真问。 封花觉得这问题太蠢,懒得作答。 “秘籍当然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秘籍自是更厉害些的。” 南裳好心接话,说着说着又不由叹气:“这青毛老妖占据离煞秘要这么久,也不见它练出什么名堂,真是暴殄天物,它若识相些,早点将其献给陆绮仙子,兴许还能买个活路,也不知负隅顽抗个什么,真是无耻又无能。” 车缘深以为然。 苏真听得聚精会神,也立刻明白,离煞秘要应是类似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之类的顶级功法,普通弟子根本接触不到那个层面。 马车一路颠簸,外面传来水声。 马蹄声在淙淙水声中消散,紫袍杀手用刀鞘挑开门栓,示意众人下车。 “又遇见神庙了?” 南裳不明白停车的意图,但很快,她的疑问就打消了。 在翡翠般的溪流里,她见到了她最崇敬的陆绮仙子。 不只是南裳,所有少女们都在下车的那刻见到了她。 汨汨寒溪里,陆绮孤身立着,赤裸的双足浸在水中。清澈流水倒映群山,宛若将凝未凝的翡翠,上方飘荡着淡雾,她踩着绚丽的溪石走入雾的深处,如玉的腿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一刹那的恍神里,她仿佛也成了缓缓飘过河面的白雾,缥缈不定,无声无息,老君的光线透过山崖与树木的遮挡,曲折地照在她的身上,在裙裾间透出莹润的冷。曼妙、高挑、秀美绝伦,她可以对应尘世间一切的美妙词句,却又不沾染它的俗气。 这是这个瞬间,陆绮在苏真心中留下的印象。 他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一切都是青毛老妖的诡计,陆绮是完美无缺的绝世仙子,是挽救众人于水火的圣洁菩萨。 “你们一同过来吧。” 陆绮回眸看向众人,声音缥缈不定。 少女们面面相觑,很快也除了鞋袜,整齐叠放岸边,走入了冰冷的溪水里。 苏真俯身看自己浸在水中的、小巧玲珑的脚,蜷了蜷娇妍足趾,不由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他试着迈开步伐时,这种不真实感令他走路都不稳当了。 跟着陆绮走了一阵,她俯瞰溪水,突然发问: “你们可知道妙莲菩萨?” 少女们纷纷摇头。 “妙莲菩萨是九妙仙宫的创立者,彼时妙莲菩萨为成仙道,周游天下,途经一片大湖,见湖上雾气重重,经月不散,心灵生悟,遂赤足踏入湖中数年,虽双足腐烂,不能行走,却悟出无上法门,成了一代开山之祖。” 陆绮诉说着九妙仙宫的往事,动听的音色与水声摩挲,再浮躁的心也会因之安静,“是故九妙仙宫爱水,先祖悟道虽已是三千年前的往事,可时至今日,每逢八九月时,湖泊上仍会有雾气弥漫,清凉异常,修士们也爱泛舟其上,将双足浸入水中,体悟大道。我见这湖水冰凉清澈,不由心生喜爱,便来漫步缓行,以便生悟。” 少女们闻言,一齐点头,心想陆绮仙子原来是领着她们体悟九妙宫的风俗传统来了。 想到此处,原本再平常无奇的涉溪行走,也被庄重看待起来,不少人神色肃穆,似是真想从中领会到什么奥秘。 陆绮领着少女们在溪水中行走,笑容清浅,平易近人,半点架子也没有。 从溪流的这头走到那头,陆绮在一块青石上坐下,询问弟子们有何心得,青毛天尊也常爱这样问问题,弟子们战战兢兢,唯恐答错被捏碎骨肉,但现在提问的是陆绮仙子,弟子们出奇放松,跃跃欲试。 有人说水无定形却可孕育万物,人心如水方可包容天下,有人说逝者如水奔流不歇,水代表了光阴。 车缘低着头,说她曾经亲眼见过水变成野兽,把人与庄稼生吞掉。 苏真听到这话,往事再度浮上心头,同病相怜之余不免黯然。 南裳说流水不腐,人也当勤勉如活水,唯勤勉于事,方可汇入江河大道。 封花则俯身抓起一条溪鱼,由它在手中挣扎,说:“鱼虾存活水中,以为世界之大不过如此,我们涉水而行,一如神佛穿行人间,人间种种一览无遗,生灵命运皆可拿捏。每念及此,我既骄傲,又恐惧。” 封花将手一松,鱼挣扎着滑入水中,几下甩尾便没了踪影,只剩掌心残留的腥气。 陆绮最后看向苏真。 苏真不敢与陆绮对视,陆绮的双眸晶莹清澈,仿佛与她对视上一眼,就会被看穿心底所有的秘密。 “弟子以为,水只是水,山川草木,流水烈阳,世间万物数不胜数,它们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也无需去假想它们的意义。”苏真低下头,心跳得厉害,语词却很清晰。 “嗯。” 陆绮轻轻颔首,又问:“你说山川草木,流水烈阳,这烈阳又是何物?” 苏真心中一凛,惊觉自己忘了改口,连忙补救道:“这是我们村子里称呼老君的土话。” “老君……” 似心有灵犀,陆绮轻语仰首之后,漫在上空的白云悠悠散开,露出了老君的全貌,林野溪流间的光线也因此明媚,水面上尽是碎银般粼粼的闪光。陆绮的双足仍浸在水中,白裙云一般低垂。 “我准备收一个关门弟子。”陆绮忽然说。 这句话明明毫无预兆,却又似水到渠成,弟子们惊诧之后,不由心头火热。 “九妙宫中弟子众多,不乏聪慧敏捷者,但我始终无法满意。” 陆绮的意味已不言自明,她继续说:“我会先从你们中挑选四人,再从中选出真正的传人。” 向来冷漠的封花主动开口询问:“敢问师父,您要收怎样的关门弟子?” “一个真正的道心坚定者。”陆绮说。 封花默然。 弟子们亦知晓,这个条件看似简单,真要做到却是难如登天,弟子们多是苦命人,回忆起过去生若飘萍时的种种抉择,便不由暗自摇头。 陆绮没有更多解释,她望着老君,若有所思,又向众人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回到溪水中去,捡一块溪石给我。” 弟子们立刻警醒,心想这一定是挑选关门弟子的考验之一。 “捡什么样的石头?”有人问。 “你眼中的老君是何模样,就挑选一块与之最接近的石头,将它交给我。”陆绮柔声道。 少女们纷纷返回溪流,俯身拾取石头。 苏真立在原地,呆滞一会儿后抬头望向天空,他盯着那宛若虫巢的太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真相: 每个人看到的老君,原来都是不同的。 ------------ 第十五章:太巫 每个人眼中的老君都是不一样的。 他眼中的老君是长满牲畜手脚的白色虫巢,但在其他人眼里,老君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可是……怎么会这样? 苏真站在还算宽阔的溪流里,看着俯身寻找各色石头的少女们,想起了先前陆绮让弟子们诉说对于水的种种看法。 同样的水,在不同的眼中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可是,老君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啊,为什么不同的人看同一个东西,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画面呢? 哪怕是修仙世界,苏真依旧感到难以理解。 他俯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清醒。 透过水面,苏真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怔了怔,才想起这是自己。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张动人的脸蛋,皮肤瓷白,眉目清美,如果高中里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一定会成为校园里惹人瞩目的焦点,就像邵晓晓那样,可现在,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苏真凝视着水中倒影,心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按理来说,这是他喜欢的类型,可他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欲望。 “余月妹妹,你在发什么呆?” 南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唤醒了略显呆滞的苏真。 “我在找石头啊。”苏真忙答了一声,又问:“你已经找到了吗?” “嗯。” 南裳点点头,摊开手展示她的石头,那是一颗光滑的红色石头,上面有细碎的黑色斑点,“唉,我眼里的老君是红色的,希望仙子不要失望才好呢。” “老君的颜色……有什么讲究吗?”苏真忍不住发问。 南裳微微诧异,但联想到对方对修真一无所知,也未多言,只解释道:“越是境界低微者,眼中的老君就越简单,比如我眼中的老君是一颗长着少许黑斑的红球,但我师父眼中的老君却是一颗有着精美花纹的金丹,泥象山赫赫有名的紫官道人据说能看到一个龙飞凤绕的青色炼丹炉,里面的火焰形如冤魂……” 南裳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的神往之色却越来越浓。 “总之,对大部分凡人而言,境界越高,所能见到的老君也就越复杂,或者说,修道本就是一个接近老君之真实的过程。” 南裳耐心地为苏真做了解释,她修长的玉指抚摸着石头润滑的表面,垂目轻叹道:“我本想寻块更特殊些的,可这等拙劣谎言,仙子应是一眼就能识破,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 苏真脸色还算平静,心中却是吃惊不已,他没想到,这个世界划分境界的方式竟是通过观看老君,那他所见的白色虫巢,算是复杂还是简单呢? “最真实的老君是什么样的?”苏真问。 “没人知道。” 南裳笑了笑,又补了句:“或者说,洞悉这个大秘密的贤者,都飞升成为仙人了吧,不过飞升也都是传说,不曾有人真的见过。” “原来如此。”苏真点头。 “你所见的老君是什么模样,要姐姐帮你找找吗?”南裳柔声问。 “不用了。”苏真不想麻烦她。 南裳也没多说,寻陆绮仙子去了。 苏真继续俯身搜找,不多时,他果真找到了一块石头,石头以白色为底,其他杂乱的颜色历经岁月沉淀挤在一起,在表面形成了海藻般的花纹,远远看去,真像是一簇簇的虫子。 苏真拾起石头,准备返身,耳后又响起了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余月,我看你模样灵动慧黠,没想到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苏真回过头去,看到了垂袖独立的封花,她正盯着自己,眼神里说不尽的讽刺。 “什么意思?” 苏真皱眉,不知哪里惹到她了。 “若能成为陆绮仙子的关门弟子,便可学到九妙宫最精妙的秘籍,得到陆绮最正统的衣钵,这对于你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丫头来说,的确是难以拒绝的诱惑,可是,陆绮仙子方才也说了,她要的是道心坚定之人,我劝你少自作聪明为好。” 封花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几乎就被流水冲刷掉了。 苏真更加困惑,他看了眼手中的白色石头,说:“我还是不明白。” 封花盯着苏真的眼睛,狭刀般凌厉的眉一点点蹙起,她指了指不远处俯身寻石的少女,说:“每个人能看到怎样的老君,唯有自己知晓,所以,总有人想赌上一把,挑选一块特殊的石头,让人觉得她天赋异禀。可自欺欺人没有意义,陆绮仙子慧眼如炬,定会将她们抛弃。” “我没有骗人。” 苏真立刻明白,封花觉得他想哗众取宠,可是,白色的老君有什么特别的吗?苏真决定问个清楚。 “没有骗人?” “嗯。” “还是不老实吗?” 封花摇了摇头,像是对苏真彻底失望,语气也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哀:“只有妖邪眼里的老君才是白色的,余月,收起你的愚蠢,好自为之吧。” 只有妖邪眼里的老君才是白色的? 苏真心神剧颤。 他目视着封花走远,万绪回肠间,手上的石头冰冷异常。 像是酣眠的猛兽苏醒,山谷内风声渐大,浓云来自兽的鼻息,山火般喷向天际,老君再被遮蔽,四周重新陷入昏暗,本就冰凉刺骨的溪水更加寒冷,少女们站都站不住了,一双双娇嫩的小脚冻得发红。 遮天蔽日的黑色树枝隐去在黑幕里,变得虚幻难辨。 陆绮坐在石畔,白衣寂寂,也浑不似真实。 她接过了苏真递过去的石头,石头呈现出罕见的铜绿色,像是接天的莲叶,喧宾夺主般浓郁着,无须一瓣荷花的装点。 陆绮抚摸着铜绿色溪石的表面,动作轻柔似赏玩古董,她的眼神极为清澈,看破一切却又缄口不言的清澈: “它很漂亮,如你一样漂亮。” 对于这份赞美,苏真没有表现出骄傲或自谦,他默默领会,淌过溪水,恭敬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又遇见了南裳。 “仙子对你笑了,我远远就看见了,看来她很喜欢你呢。”南裳羡慕地说。 “陆仙子爱每一位弟子。”苏真说。 “仙子说你什么了没有?”南裳追问。 “陆仙子说我挑选的石头很漂亮。”苏真想了想,又自嘲似地说:“它通体全绿,很是单调,也不知哪里好看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南裳温婉微笑,一双眼眸在夜色下发亮:“你还未真正踏上修道之路,所见到的老君再单调又如何呢?你可比那些自作聪明的要强得多,我刚刚听封花说,居然有人想拿一块白石头去给仙子,真是为了出风头连命都不要了,我看呐,仙子未必是在夸石头美,而是夸你的真诚。” 苏真将唇抿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最终相信了封花的话,没有选择那块白石头。 可他为何会看到白色的老君?难道说,余月正是她们口中的妖邪? 铁笼子里,被木疙瘩堵住嘴巴的青毛天尊已经醒了,它睁着眼睛,看着从溪中返回岸上的少女们,眼里闪烁着幽绿的冷光,像在诉说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天尊纵然已是困兽,少女们从它身边走过时,依旧噤若寒蝉,不敢直视。 南裳倒是不怕,她已一心向道,对这等妖物自是横眉冷对,路过时还骂了声“孽种”。 苏真回到车厢。 他与疲惫和恐惧为敌,昏昏欲睡,只盼望着白天快点过去,但老君始终挂在天上,顽固地降下光亮,不让人歇息。车轮碾过起伏不定的山路,在浓淡交错的林子里行远,苏真望着窗外死寂的景色,心乱如麻。 南裳与车缘在车厢内打坐冥想,吐纳修行。 封花不知何时坐到了苏真身边,低声说:“迷途知返,你也不算太蠢。” 苏真问:“你是在帮我吗?” 封花冷笑:“你不仅自作聪明,还自作多情。” 苏真问:“真的只有邪祟才能看到白色的老君?” “倒也未必,这世上从无必然之事,但……” 封花顿了顿,眼中再度亮起森森的光,她凑到苏真身边,沿着他的脖颈一直嗅到脸颊,“余月,你实话与我讲,你看到的老君,不会真是白色的吧?” “不是。”苏真想了想,说。 “不是就好,不然……” 封花勾起他的下颌,说:“你身上没有妖气,又长得这么标致,的确不会是妖邪,但会不会是别的东西,可就不好说了。” “别的东西?是什么?”苏真追根究底。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太巫身。”封花说。 “太巫身?” “你不会连太巫身都不知道吧?” 封花见苏真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这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个世上大都是正常人,但也有不少怪类,他们有的黑白颠倒,颜色不分,有的亦男亦女,性别不明,有的明明是人,非说自己是禽鸟走兽,有的明明是稚童,却说自己三世修道,并滔滔不绝地讲述‘前尘往事’,不似作伪。这些人与常人无二,再强大的修士也没法在他们身上找出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传说中有一生灵,无影无形,似妖似仙,名为太巫,太巫所至之处,阴阳逆乱,道崩法坏,世人便将这些怪胎以太巫命名。普通人可不会看到白色的老君,若是太巫身,倒说得通,毕竟,在他们身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世上的太巫身很多吗?”苏真问。 “再凤毛麟角的人与物,放眼至整个西景国,都不会是少数。”封花说。 “西景国有多大?”苏真问。 “什么?” 封花听到他这个问题,眉头一皱,道:“天下之大,何处不是西景国?那是两千年前一统天下的国度,虽早已分崩离析,可这名字却保留了下来,凡人聚居之处,皆是西景国。这些历史,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不知也就罢了,你也不知?” “多谢封花姑娘指点,是我平日里疏于学习了。”苏真说。 “呵,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如果你真是个太巫身,那能活到今天,也是个奇迹。”封花说。 “为什么?” “因为山上的神仙们最喜欢太巫身啦,太巫身要是被他们发现,很快就会被逮住,送去老匠所,打磨成上好的兵器。”封花的语气带着冷漠的残忍。 “人能被打磨成……兵器?” 苏真更觉悚然,他原本以为这个世界除了能修行之外,和古代王朝并无两样,可他越是了解,就越感到惊悚。 “当然啦,世上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符箓法宝,都是用人打造的。”封花理所当然。 苏真回想起妙严宫中紫袍杀手所使的兵刃,那时他觉得它们银亮异常,锋芒逼人,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只剩一阵阵的恶寒。 封花凑得更近,微弱的鼻息轻触苏真的面颊,声音也罕见地有些温柔:“所以,要想好好活命,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了你的特殊之处。” “我不是。” 苏真下意识摇头。 封花置若罔闻,她凑到苏真耳畔,用更轻的声音说:“总之,藏好点,可别让陆绮发现了。” 苏真瞳孔骤然一凝,寒意钢针般刺进他的脊骨,他机械般地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封花白森森的眼眸。 对视了一会儿,苏真才终于明白过来:封花也知晓陆绮的凶残,所以他说漏嘴时,她愿意帮着解围,刚刚挑选石头时,她虽话语刻薄,却是及时给出了提醒。 这个残疾的少女是真心在帮他?! 可是,她们不是都被篡改记忆了吗?封花为何还清醒着,她到底是什么人?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纠缠,抢着要挤出喉咙,与苏真对视的封花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咯咯咯,怎么吓成这样啊,我逗你开心呢。” 封花的笑声惊吵到了南裳,南裳从冥坐中惊醒,眼中饱含怨气。 车缘怕她们又起争执,连忙宽慰了几句南裳,见她不解气,机灵一动,道: “我给南裳姐姐讲桩趣事吧。” “哦?”南裳来了兴致,笑道:“你这小丫头听过什么趣事?” “那是我在喻经上瞧见的故事,很是好玩。” 车缘坐得端正,稚声稚气地讲了起来:“我听说,以前青朱国有个皇帝,生了一个女儿,他唤来太医,命令道:‘你须给我寻些药来,我要她立刻长大,否则就把你杀了。’” “怎么有这么无理的要求?这皇帝真是过分。”南裳忿忿不平。 车缘莞尔,继续说:“可那太医却答道:‘我确有此药,可仓促之间无法觅得,在得了药之前,请陛下莫要见您女儿,等给了她药之后,才让陛下见她。’于是便即刻前往远方采药去了。过了十二年,他采药回来了,给公主服下,把她带到皇帝面前。皇帝见女儿长大,心道他果真是良医,便赏赐了珍宝给他。” “十二年过去,小女儿也该长大了,这皇帝还以为是药力作用,真是荒唐极了。” 南裳听后,笑得花枝乱颤,烦忧一扫而空,她揉着车缘的脑袋,说:“果然是有趣的故事,你呀,可真适合当那‘妙言’宫的弟子。” “我逗姐姐开心,姐姐还笑我,好没道理。”车缘委屈地说。 “是啊,她真不领情,不若给我讲一个,我不笑你。”封花说。 “没有了。”车缘鼓起脸蛋。 “我身体残缺也就罢了,还要受你这小丫头冷落,真羡慕南裳姑娘,长得这般漂亮,去哪都惹人喜爱。”封花话虽如此,语气却平平淡淡。 南裳听后微微心软,说:“封花姑娘肢体残缺,依旧修得如此武功,我佩服还来不及,还请姑娘别妄自菲薄了。” “十年苦功夫罢了。” 封花云淡风轻,又问:“南裳,你在琉门修炼过多久?” “约莫……五六年。”南裳说。 她本以为封花要打探她的武功跟脚,问她练了几重内功,几重剑法,谁知封花眯起眼眸,话锋一转,问:“那南裳姑娘还是处子之身吗?” “你,你这人怎的……哼。” 南裳一怔,旋即低下头,双颊飞霞,羞得不理她了。 苏真心想,这封花很爱欺负人,却唯独对他很好,处处提醒、保护,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拉车的牲口跑不动了,车队又在路旁歇脚,紫袍杀手拿刀在马脖子上拉了个口子,将混杂着黑油的草料往里面倒,又燃了个火折子,往里头一扔,干瘦的大马身躯膨胀,肌肉线条再度分明。 封花架起篝火,炙烤紫袍杀手分发的肉食,肉中的油脂在火焰煎烤下滋滋作响,不一会儿便显出焦嫩酥脆的质感,一时流香四溢。 苏真原本不饿,可一闻这肉香,也感到饥肠辘辘。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猛兽踏地的声音。 众人以为是食物的香气引来了野兽,纷纷露出警戒姿态。 喧腾起的烟尘里,一头毛发旺盛的白色老猿阔步而来,老猿獠牙极长,臂腿粗壮,却被铁链缠身钢叉穿腹,残酷地束缚住了。 老猿的背上,站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袭青衣,衣裳上绣着五色灵火聚成的梅花图,他遥望此地,冷冷发问: “前面是什么人?来我青鹿宫的地盘做什么?” ------------ 第十六章:佛塔倾圮金身腐朽 紫袍杀手挺剑而出,拦在前面,道:“此地尽是荒山废岗,无村无县,怎会是青鹿宫的地盘?这位丹师,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丹师说道:“谁说这里是荒山废岗的?这片山谷名为神鼎峡,是鼋真人与鹤真人前年商定的名字,青鹿宫在这荒山开坑药田,广播灵种,使得荒山成为仙苑,当然是这神鼎峰的主人了,你们竟敢罔视青鹿宫之功德?” “青鹿宫身为四神宫之一,竟然也做这占山为王的勾当?”紫袍杀手问。 “山河本无所属,仙人登而居之,何来占字一说?你们是哪个门派的,见我青鹿宫非但不礼,还这般不懂规矩?”丹师神色愠怒,已不耐烦。 “九妙宫。”紫袍杀手答道。 丹师凝思片刻,嗤地一笑,道:“九妙宫啊,虽说你们出了个了不起的祖师,可家底早就败完了,一度沦为名不见经传的小宗派,这百年里虽有复兴,但在下三十二宫中尚且算不得出彩,又怎敢在我青鹿宫面前逞能?” “与青鹿宫相比,九妙仙宫的确显得微小了。”紫袍杀手说。 紫袍杀手的回答已很识趣,却没挡住丹师继续的嘲讽:“听说你们宫中出了一个叫陆绮的女人,她一个人的名声可比你们整个宗门都大啊,造了这么大的阵仗,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了吧。” “休要折辱陆绮仙子!”紫袍杀手神色严厉。 “折辱?哈,我还不知道吗,你们这些小宗小派,都不务实,就喜欢搞些虚名,引起四神宫的关注,若有幸被某位长老看上,就投奔了去,以此壮大宗门实力。这虽算是生存之道,被鄙夷却算是咎由自取,你凶个什么劲?” 丹师对紫袍杀手的态度颇为不悦,不由抖起了诸多往事,大肆讥嘲:“当年的上林门、栊山派不都做过这等事?先请人造势,吹个天花乱坠,说什么云出青山仙出水、说什么绝代风华古今无二,结果神宫几箱仙珠灵壁下去,就任由践踏玩弄,真是好笑至极!” “陆绮仙子与那些人不同。”紫袍杀手说。 “人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丹师摇了摇头,他看着被囚禁的狮子精和少女们,猜到他们应是刚刚捣灭了一个魔窟,淡淡道:“这些女孩子归青鹿宫了。” “不可。” 紫袍杀手态度始终坚决。 丹师置若罔闻,只问:“你们可愿意随我走?” “谁要和你走!” 南裳霍然起身,道:“看你这强盗行径,青鹿宫也定是土匪窝,什么四大神宫,我看是世人以讹传讹!” 另一位小姑娘却是怯生生举手,颤着唇说:“我想和你们走。” “你疯了?”南裳大惊。 “这可是青鹿宫……” 小姑娘竟是直接跪下,额头抢地,又是恐惧又是期待:“青鹿宫的仙师,求求你们带我走吧。” 对于这些小姑娘而言,九妙宫已是庞然巨物,可与青鹿宫相比,又毫无疑问落了下风。青鹿宫作为四神宫之一,地位何其超然,能入青鹿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陆绮仙子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你岂可如此忘恩负义?” 南裳一怒之下,甩了这小姑娘一巴掌,小姑娘捂着脸,神色闪躲,却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只喃喃道:“你们不懂。 丹师突然皱眉,看向了一旁玉白色的辇舆。 “谁在里面?”他问。 玉车前的白幔在风中起伏,四角挂着的辟邪之物忽地作响。 叮当—— 清脆的铃声陡地又被一道“呛”声击碎,凝实的白光从帘幔间射出,直刺丹师面门,在旁人看来,这道光芒又亮又疾,但在丹师眼中,它却说不出的慈柔和善,仿佛只是一道温煦春风,根本无法生出抵御的念头。 一念之差。 白光已悬停在丹师面前,那赫然是一支白玉如意,如意的光将年轻的丹师的面目照得煞白。 丹师大怒,他贵为神宫弟子,从未有人敢贸然对他出手,可当他看到从玉车中走出的白裙女子时,却是瞬间痴了,愤怒、憎恶之类的念头如倒在雪中的醉汉,再拾不起半点。 如意飞回陆绮的怀抱,陆绮握住左手食指,浅浅地向这位丹师行了个青鹿宫的礼节。 “陆绮。” 仙子轻柔道出姓名。 “陆绮……” 丹师心想这些杀手里连个黑袍都没有,应不算什么大行动,陆绮怎么会亲自上阵? “出生时口衔玉莲花,四岁观老君,言其有七色,五岁得一白玉如意认主,被九妙宫寄予厚望,望仙师更直言九妙宫要出第二位祖师菩萨,可之后二十年,修道却无寸进,直至次年八月,湖上泛起淡雾,女子双足踏入雾湖,归来时修得净洁之体,发后悬五彩莲花,是为始祖真传,同辈中再无敌手……这些都是真的?”丹师想起了听到的传闻。 ‘二十年来寸步不前,一朝修得莲花之身……’ 南裳听得心神摇曳,想着这是何等传奇的故事啊,可不知怎么,她神驰想象时,又不禁想起了车缘给她讲的趣事,‘皇帝的女儿无法一夜之间长大,修道之事又怎么可能一步登天?是了,这二十年来,陆绮仙子定是付出了不可想象的努力,只是旁人愚钝,没有瞧见,才会觉得她是一日之间长大的。’ 方才还在大骂皇帝的蠢笨,自己又险些成了那样的人,车缘这故事可真是未卜先知的寓言。 南裳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同时对陆绮的崇敬也更深了。 “或有夸大其词之处。”陆绮轻声回应。 丹师方才还极为不屑,可见到陆绮确有真才实学后,态度一下子恭敬起来: “世上沽名钓誉之辈太多,唐突陆仙子了。” 陆绮柔柔一笑,并不在意。 “这位丹师来这荒山,可是来搜罗药材的?”她问。 “是也不是。” 丹师抚摸着身下的长臂白猿,沉吟片刻,又道:“除了搜罗药材之外,真人还嘱托了要事。” “莫非是大招寺南院一事?”陆绮问。 “仙子果然冰雪聪明,今年三月,大招寺南院举寺入魔,邪僧肆虐天下,哪怕是四大神宫也不得安宁,现在每一位骑猿的采药人都多了一件要职,便是巡视领地,提防邪僧侵入。”丹师道:“陆绮仙子久居深宫,看来消息并不闭塞。” “这等大事,天下谁人不知呢?”陆绮垂目轻叹。 少女们却是面面相觑,一脸懵懂,有人疑道:“大招寺不是天下最大、最神圣的寺院吗?其地位更在四神宫之上。他们说的是入魔是什么?圣地无瑕,佛陀清澈,大招院的高僧竟也会入魔?”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南裳叹了口气:“你们过去居于尘世,未在仙山修过道,不知道也正常……大招南院入魔一事,仙门早已人人皆知,甚至可以说是,闹得天翻地覆。” 在众人的提问之下,南裳低声将她知道的事简略地言说了一遍。 西景国仙门众多,最享盛名的便是一山一城一院四神宗,山是泥象山,城是白云城,院是大招寺院,四神宗指的则是青鹿宫、命岁宫、伏藏宫、天华宫。 像九妙宫这样的门派虽也是大派,却无法与这七家相提比论。 大招寺高僧云集,藏经无数,超然尘世之上,可是,今年三月初七,大招院的金顶舍利塔忽然冒出黑烟,黑烟分出手指一样的岔子,攀着天空前行,转眼遮蔽千里。 泥象山与四宗的修士联袂赶到时,只觉炎热异常,放眼望去,整座山的草木都已枯萎,他们撞开大招院寺门,看到了更骇人的场景。 那座气象恢弘、压着无数妖邪的镇魔塔已轰然倒塌,数不清的妖魔挣脱束缚,脱身涌出,妖火将天空烧成赤色。 寺内佛陀金身尽数腐烂,白蛆翻滚,蚊蝇乱飞,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进入内院,他们发现了十二位围坐一团的幸存者,幸存者脸上没有惧意,反而十分喜悦,他们坚称自己昨夜见到了真佛,并向各宗来使宣扬真佛的样貌。 各宗来使不久后陆续暴毙,幸存的和尚们下山,掀起腥风血雨,人们称之为十二邪罗汉。 少女们听得脸色煞白。 “仙子若见邪僧的行迹,一定要及时禀明青鹿宫,不可懈怠。”丹师提醒道。 “铲除大招南院的邪僧,维护仙道安宁,是每一位修道者的分内之事,我自也不例外。何况四宫早已布告天下,藏匿、勾结邪僧者,杀无赦。”陆绮说。 丹师点点头,调转白猿欲走,目光却注意到了关押在铁笼内的青毛狮子,道:“你们抓的这是什么?” “作恶一方的妖王。”陆绮说。 “妖王?他脖子上缠着一圈骷髅佛珠,莫不也是个大和尚?说不定会与大招寺南院相关。”丹师认真道。 “丹师多虑了吧。”陆绮说。 “仙子有所不知,我宗真人早已下令,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前日里还有师弟去凡间赴宴,招待他的家主戴着假头发,让师弟一下识破,揪回了山上,鼋真人一瞧,原来此人是天生脱发的光头,但真人没怪罪师弟,反而夸他谨慎,给了赏赐。” 丹师面露钦佩之色,声音更显肃然:“妖僧太善伪装,此人是僧是妖,上山一问便知,绝没有冤枉一说。” 陆绮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似在犹豫什么。 青毛天尊也睁开了眼睛,瞳孔中尽是玩味之色。 “九妙宫虽不如青鹿宫,总还能辨明妖邪,不劳真人费心了。”陆绮说。 丹师还要说什么,远处又腾起了一片烟尘。 烟尘里,几个骑白猿背药篓的仙师已经赶到,为首的老仙师须发皆白依旧精神矍铄,丹师连忙向他行礼: “滕长老,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和二师叔在一起吗?师叔呢?” “你这小子这么久没回来,可把你师妹急坏了,便央我来找你,你这是……他们是谁?”这位滕长老显然也是青鹿宫的人,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最后凝在了陆绮身上。 年轻丹师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原来是陆绮仙子,我弟子性情急躁,没冒犯了仙子吧?”滕长老态度温和。 “不曾。”陆绮回应。 滕长老却是不信,说自己平日里疏于管教,这些弟子在他面前还好,离了他后一个个嚣张跋扈,不少人来找他告过状,让他头疼无比。他还代这年轻丹师向陆绮赔罪了,态度之诚恳,不仅让跟在他身后的弟子倍感羞愧,也让苏真身旁的少女们心生同情。 “这青鹿宫的长老真是个老好人了。”南裳轻声感慨。 封花冷笑了一声。 南裳蹙眉:“我又说错了吗?” “青鹿宫的长老的确对人恭敬,但只对女人恭敬。”封花说。 “为什么?”南裳不解。 “因为他们喜欢骗女人上山,尤其是漂亮有资质的女人。”封花说。 “怎么可能?青鹿宫可是四大神宫之一,大名鼎鼎的西景国第一道德律可是四神宫一齐颁布,约束天下修士之德行的,他们怎会违背?”南裳质疑。 “对啊,正是四大神宫之一,普通的小门小派哪敢明目张胆做这些事?道德律令是用来约束下面的门派的,从不约束他们自己。青鹿宫修行丹道,绝佳的鼎炉胜过一切天材地宝。” 封花盯着南裳,冷冷道:“你太天真了,道德不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东西,你和大人物们用的规则,从来不是同一套。” “我不信。” 南裳虽有动摇,仍然质疑:“道心不澄怎么做得了仙风道骨的大修士?你将人想得太坏了。” 苏真默默听着,他对各宗各派知道太少,形不成什么立场,但他内心更倾向于相信封花。 滕长老对陆绮欣赏有加,赞不绝口,感慨现在的世道上,仙人们大都醉心修道,不理世事,像陆绮仙子这样愿意为苍生除魔的好人太少,滕长老夸赞完陆绮,顺势看向了铁笼子里关押的青毛老妖。 滕长老原本平静淡然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 他抬起手指,在左眼上一抹,老人眼睛发出青光,眼珠子也如机械轮盘般转了起来,到后面,他的凝重变成了惊恐。 弟子们见状,纷纷问师父在这老妖身上看到了什么,滕长老没有理会徒弟们的询问,他翻身下猿,颠袍甩袖,口中念念不停:“不会看错,我不会看错的!” 陆绮见他动作癫狂,不由问:“长老这是何故?” 滕长老双目一片清明,他斩钉截铁道:“此獠煞气极重且极为特殊,是‘黑兔出洞,吞狼食蛟’之象,定与大招南院有关。” 陆绮的眉渐渐蹙起:“长老确定?” “确定无疑!” 滕长老语气激烈之激烈,似要将他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也碰碎了去,他恢复了冷静,长叹道:“大招南院的惨案震动天下,究其原因,至今无法确定,青鹿宫作为四神宫之一,不应放弃任何线索。此獠是仙子所擒,老夫愿对长生如意丹起誓,绝不贪仙子功劳,但如今,线索近在眼前,若老夫返身离去,如何对得起这一身仙骨?” 滕长老抱起双拳,深深一躬,道:“兹事体大,这老妖是何来历,魔窟又在何处皆需查明,还望陆绮仙子不辞辛劳,随我上青鹿宫一叙。” 青鹿宫的长老对一个小宗派施此大礼,令弟子们愤愤不平,很为长老感到不值。 苏真偷偷瞧向封花,想看看她的反应,可他刚刚侧过脸去,就和封花冷冰冰的眼神对上了。 封花也在盯着他看。 眼神极为沉凝。 “怎么了?”苏真忍不住问。 封花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能相信你吗?” “什么?”苏真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封花会问这样的问题。 封花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可以。” 苏真凭直觉给出了回应。 封花没再说什么,重新看向了前方,她淡然依旧,刚刚的问话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不愿。”陆绮说。 “什么?” 不仅是滕长老震惊,他身后的弟子也是骂声一片。 “这是九妙宫的私事,青鹿宫不必插手。”陆绮说。 滕长老凝视了陆绮一会儿,他觉得是这个后生女娃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岁月积攒的阅历让他在胸怀酿出了新的文章,他相信,只要将这番于公德于私情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说辞陈述出来,陆绮再也给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他刚刚开口,就见到远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踩着不同样式的靴子,样貌也无相似之处,大的断眉裂唇丑陋至极,小的眉清目秀可爱非常,但他们有一个相同之处——都是秃头。 原来是一大一小两位和尚。 他们沿着车辙印一路走来。 荒山野岭,无头大马奔过时也未见人影,他们是从哪来的? “阿弥陀佛。” 大和尚样身材肥胖,相貌丑陋,态度却是儒雅,他双手合十,道:“贫僧远远就听见施主在寻我,我便带着徒儿来了,我徒儿不胜脚力,走的慢了,还望施主莫要见怪。” “谁找你了?”滕长老皱起眉头,声音微变。 “咦?施主不是在找大招寺南院的僧人吗?贫僧就来自那里啊。”和尚一脸无辜有些摸不着头脑。 滕长老翻身上猿,不顾弟子惊诧,掉头就逃。 ------------ 第十七章:无邪雪莲 “师父,他先前呼天喊地地要找您,怎么见了你反而扭头就走了呢,还走得这么快?”小和尚看着白猿践踏扬起的尘土,疑惑不解。 “唉,人心鬼蜮,师父也捉摸不透啊。不过无妨,既然徒儿好奇,师父可以去帮你问问。” 大和尚挠了挠头皮,叹气之间,他双手合十,空荡荡的僧袍之内突然鼓啸风声,衣裳像是干瘪的气球,倏忽间就被吹大,赘肉也跟着颤个不停。 形似鼓胀圆球的大和尚蹬地起跳,在林中不断弹跃,朝着滕长老消失的方向追去,树叶被疾风所掠,急促如蝉声。 不等树叶重新静下,大和尚已去而复返。 他肥大的五指之下按着一个天灵盖。 青鹿宫的长老在他手中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位施主,你见了贫僧,为什么要跑呀?”大和尚相貌丑陋,清澈的眼神里却荡漾着天真。 滕长老粗重地喘息着,被修道压抑的老态在他身上重现——脸皮上褶皱纵横的沟壑,浑浊像是瞎了眼睛,枯树皮一样的嘴唇,干枯到可以随手折断的发丝。 行将就木取代了道骨仙风,大和尚与他面对面,也显得不那么丑陋了。 滕长老喉咙耸动,声音低颤:“你,你是善慈和尚?!” “正是。” 大和尚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长老要找的,难道不是贫僧吗?” 大和尚没能等到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滕长老足以勘破虚实的瞳孔飞快凝缩,又在凝缩到极点后涣散,成了黏在眼球上的霉斑,眼球的水分也急速干涸,丝丝缕缕的白烟里,眼珠子变作两颗黄色的丹药,从眼眶脱落。 小和尚举掌一接,将这对丹丸合在掌心。 “师父,他怎么死了?”小和尚问。 “似乎是吓死的。”大和尚说。 “吓死?平白无故,人怎么会吓死呢?”小和尚问。 “人的生命本就脆弱不堪,譬如朝露生于叶尖,或蒸为水汽升上天空,或堕入泥污沉入大地,难求恒常,他已然苍老,寿元将尽,死亡并不奇怪。”大和尚说。 白猿上的弟子们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自己法力高强的师父成了这和尚手中的干尸,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明是这大和尚以邪术弄死了滕长老,他竟睁眼说瞎话,说他是寿终正寝? 这并不是最恐怖的,先前与陆绮争辩的青衣弟子在听到和尚的法号时就已痴了,对之后的对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念叨着: “善慈,善慈,善慈……” 一旁的弟子不堪受扰,忍不住问:“善慈到底是谁?” 青衣弟子颤声应答:“大招南院,十二邪罗汉中,就有一个叫善慈。” 弟子们如梦初醒,毛孔缩张间汗如雨下,再也顾不得其他,驾着大猿四散奔逃。 小和尚看着滕长老的尸体,问:“要为他念经超度吗?” “大招院不为恶人超度。”大和尚说。 “这位长老是恶人?” “是。” “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是佛徒,肩负着佛祖救苦救难的使命,若他是善人,见到我们只会高兴鼓舞,又怎么会仓皇逃避?” 小和尚听后连连点头,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小和尚又指向那群一骑绝尘的弟子,笃定道:“他们也是坏人无疑了。” 意识到对面是坏蛋,小和尚的念头一下通达,他学着师父的样子双手合十,一跃而起,闪电般追到了林子里去。 痛彻心扉的惨叫声短促地响起,锐物破空般的声响中,几个圆鼓鼓的东西从小和尚消失的方向飞来,那赫然是弟子们的头颅,年轻的头颅砸碎在地,血肉模糊。 小和尚凌空跃回时,双手拎酒坛般提着两颗头,他咧嘴一笑,牙齿咬着根辫子,辫子下端垂着少女惨白的头。 其余少女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心胆俱裂,有的干呕不止,有的昏厥过去,哪怕是向来冷静的封花也皱紧眉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态。 陆绮平静地目睹了这场死亡,怀抱玉如意的手未有一丝颤抖,她迎上了大和尚缓缓转来的视线,说:“我不逃。” 小和尚满意她的态度,对师父说:“看来这位女施主是好人了。” “未必。” 大和尚摇头,教导道:“分辨善恶是非是门很深的学问,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徒儿愚钝,还请师父赐教。”小和尚羞愧地说。 “这位女施主虽然没有害怕我们,但她囚禁了我们的朋友。”大和尚说。 “我们的朋友?” 小和尚环视一周,瞧见了铁笼子关着的狮子精,后知后觉道:“师父说要带我见一位朋友,原来是他吗?” “是。” “他面相也不善,虽然挂了圈佛珠,但没剔头发,为什么是我们的朋友呢?” “因为他愿意将离煞秘要送给我们,离煞秘要乃佛门至宝,他能忍痛割爱,与我为善,当然是好人。” “离煞秘要?这怎么听也不像我们佛门的法宝吧?” “天下武功出佛门,佛门武功出大招。徒儿,你莫要着相。” “是,师父。” “放心,等取得此经,为师自会将它的名字更正为《纯阳佛经》,以此超度它的邪性。” 小和尚眼对师父更加敬仰:“师父真是善哉!这为人处世之道,弟子要学的,真是多哩。” “原来你早早地将离煞秘要许诺给了大招院的僧人。” 陆绮看着笑意玩味的青毛狮子,恍然明悟,道:“这就是你留的后手么?” 青毛狮子口不能言。 善慈和尚已朝陆绮踏出一步,这一步势道极沉,罡风从他足下起,在青石上吹出醒目的裂纹,裂纹朝着陆绮的所在游来,似有箭穿刺地下,切割岩石。 陆绮足尖点地,飘然后退,一路避开善慈和尚的踏地罡风,又恰到好处地停在了和尚与青毛狮子之间。 面对这杀人如麻的邪僧,陆绮不退也不惧,宁静的眼眸似已洞悉一切。 “看来女施主执意要与贫僧为敌。”大和尚说。 “你说的浅了。”陆绮说。 “为何?”和尚问。 “我为敌者为天下之恶,从不拘于一人。”陆绮柔声道。 “女施主说的不错。” 和尚点头称赞,又叹气道:“施主是有慧根的,可惜被浊世蒙蔽,弄错了善恶。须知人在世上,犹如沦溺孽海,各有立场,各有偏执,仇恨或有隐情,情谊各藏算计,大多数事都难有正邪之分,故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但我觉得这说法并不准确。” “哪里不准确?”陆绮问。 和尚继续道:“世上没有辨不清楚的道理,也不会有断不明白的事,清官难断,终究是清官居于浊世,受五阴魔所扰,业障蒙心,无法窥其全貌,若我们皈依一位无所不知的至善清官,还会断不清所谓的‘家务事’么?” “这位清官是便是佛么?”陆绮问。 “无量慈悲离去佛。”和尚说。 “小女孤陋寡闻,不知哪本佛经记载了此佛。”陆绮说。 “贫僧不曾读过佛经。”和尚说。 “没读过佛经又如何做得成和尚呢。”陆绮摇头。 “此言差矣。” 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佛经是给资质愚钝的俗僧看的,他们不懂什么是佛,所以要通过经书来认识佛,但这终究是落了下乘,当然,佛经上那些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佛也落了下乘,他们的作用只是给佛徒以信仰,诳惑他们度过昏碌的一生,真正的佛无量无限,不载文字,我虽称其为‘无量慈悲离去佛’,但这也决计不是他的真名,那是无人知晓也不可知晓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存在呢?”陆绮问。 “因为真佛是慈悲的,他希望我等看见,于是我们便不得不看见。” 和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给陆绮讲一个故事:“三年前庙里一个经常清扫烛台的小和尚得病死了,我给他下葬归来,看到他常常打扫的佛台上,佛祖金像正暗自垂泪,我心生灵犀,便在佛像蒲团前打坐,那一次打坐,是我第一次见到真佛。 我站在一座结冰的大湖上,湖泊无边无际看不见堤岸,冰面光滑得像是抛光的镜子,我低下头,清晰了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俊秀美丽的青年,他和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我确信他就是我。 他没有眼白和瞳仁,眼睛光滑如镜,他的眼里倒映着一个污浊的世界里——我身处的世界。我看到了滔天的秽物和涌如峰峦的脓液,但我身处其中时,又如孩子般一无所知。 他穿着洁白的僧衣,悲苦地注视着我,对我伸出了手。他想拯救我,他想将我从这个污秽的世界中拯救去。那是我,成佛后的我,这是佛祖的宏愿与意志,我深信不疑,今年三月,佛祖如期降临大招南院,我的许多师兄师弟都去往了极乐,而我却不能前往。” “师父早早见到了佛祖,为何却去不得极乐呢?这可不公平。”小和尚忿忿不平。 和尚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不为佛祖扫清尘世污秽,我又怎能配位佛祖身旁?女施主,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是有真慧根的聪明人,而不是青鹿宫那几个榆木疙瘩,我不求你和我拥有一样的信仰,但我希望你不要挡在路上。” 陆绮不为所动,她说:“四神宫绝学精妙,陆绮年少时便有所领略,大招院藏经如海,更在四神宫之上,能领教大招院的武功,是陆绮之幸。” 她说这话时,发幕静垂,衣袂亦是静垂,从苏真的角度望去,她恰好夹在铁笼青狮与灰袈裟老僧之间,狰狞与丑陋将陆绮衬得更美,那并非身段曲线之美,更似一种对美的幻觉,须臾便会因惊醒而拂散。 拂散她的风很快到来了。 和尚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舒展的手指轻轻颤动,他叹了口气,对陆绮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叹息的尾声里,法印刚好结成,一绺绺风在他周身围绕,凝聚成灰色的风流,地龙绕身般盘绕在僧袍之上。 几乎没有任何对峙的时间,大和尚弹跃而起,凌空一掌裹着地龙罡风朝陆绮天灵盖拍来。 陆绮闪身之后,这一击扑空,大和尚站在他砸出的深坑里,抖擞烟尘,二话不说再朝陆绮攻来。 和尚钢铁般的五指弯曲成爪,用的正是大招寺正统相传的武功,堕为邪僧并没有让他遗忘寺中所学,相反,他的招式使得更加刚猛凌厉,随心所欲。 只见他左右撩爪,紧追陆绮而去,待逼近之时,冷不丁便是踏地锁喉的一爪,幸好这一爪被陆绮及时以玉如意弹去,否则稍有犹豫皆会毙命。 和尚一爪落空,招式又至,且这一爪胜过一爪凌厉,一招胜过一招迅猛,缠绕他手臂与身躯的灰风凝成了胶状,充斥着雷怒般的嘶吼,和尚升空落地,摧枯拉朽,伴随着飓风的轰鸣,其声势之浩转眼就到了令风云变色的地步。 这等连绵不绝的攻势之下,陆绮不断后退,仪态虽未有失,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十余名紫袍杀手帮她一同围攻和尚,但紫袍杀手的实力与陆绮相比尚且相距甚远,又怎么会是这位大招院高僧的对手,他们的兵器稍一靠近就被立刻弹开,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半点。 凡有贪功冒进的,须臾就被击毙。 在此等邪僧面前,这位一鼓作气覆灭妙严宫的、青丝白裙的仙子,更像是献祭给灰色巨龙的完美祭品。 都说观摩高手过招可以使实力突飞猛进,但这等飞沙走石之下,莫说揣摩招式,少女们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 苏真心中矛盾,他既希望表里不一的陆绮被击毙,但这念头无疑有驱虎吞狼之嫌,要论良善,陆绮至少有正道仙子的操持,还会装一装样子,这大招寺的善慈和尚可是实打实的杀人不眨眼,落到他的手中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若他们能同归于尽…… 想到此处,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自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他先是被抓去了妙严宫,又被看似良善实则居心叵测的九妙宫所救,在现实世界里,他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学生,如今到了神魔纵横的异世界,他的生死存亡依旧全靠仰赖他人么? ‘我若能像他们一样……’ 这个简单的念头划过,苏真的心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转念又想,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无区别,他难道要修道几十上百年? 纵使在这个世界修成大道,在另一个世界也是鬓丝斑白的老人了吧。 容不得多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少女们被飓风吹散,风沙汹涌的环境里,她们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苏真眯开眼睛向前望去,遮天蔽日的阴翳下,老君的光芒已不可见,黑暗中只剩青毛天尊的眼睛还亮着绿光,像是两盏为幽冥引路的灯。 头晕目眩的窒息感中,大和尚沉重有力的嗓音再度响起,如在人们耳畔擂动君鼓,震耳欲聋。 “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凡人不能摆脱,你身处其中,宛如淤泥中的洁净之莲,但也是宛如而已,陆绮仙子,由贫僧来送你上路吧。” 所有人都听闻的巨响里,地颤山摇。 大和尚踏出了一步。 一步踏向陆绮。 陆绮的护身法莲没能阻挡大和尚的一步,皆尽破败,只余最后一朵洁白莲花结在陆绮的头顶,作最后的抵御。 大和尚凝视她发端冠顶的白净法莲花,骈出斑痕累累的手指,自上而下划过,手指所指之处,正是陆绮天灵盖上莲花盛开的位置。 一道气流从天而降,撞击在陆绮的法莲之上。 当—— 如老僧于古庙撞动晨钟,黄钟大吕,高妙庄严,法莲上空漾出连绵不绝的涟漪,法莲的尖端也卷曲枯萎。 老僧骈指再划,撞钟声随之又起,一下胜过一下地宏重、响亮,席卷天地的声浪盖过风沙,盖过一切,人们哪怕捂紧耳朵,也挡不住鲜血从耳腔渗出。 老僧最后一指轻描淡写。 南裳等人无法见到这一指,却都得到了感应——死亡来临时,人们会对它生出玄妙的预知与感应,此刻,这种感应被浓烈地带给了所有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它轻飘飘地落下,陆绮会立即灰飞烟灭。 当!!! 雄壮而悠长的声音如期响起,笼罩天地的风沙被一指劈开,原本晦暗遮蔽的场景立刻清晰,苏真从满地的泥沙中拔出身子,狼狈地向前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惊住了。 陆绮头顶的莲花支离破碎,但她没有死,相反,老僧骈出的二指已失去了神力,竟像麻花般拧在了一起。 “那……那是什么?”南裳惊诧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真也注意到了。 他看到陆绮的上空悬着一坨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胎盘,一只苍白的手从侧面伸出,黏着液体的柔软手指轻轻舒展开来,并于掌心裂出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光滑的眼睛倒映出了老僧麻花般拧在一起的手指。 眼睛中的手指不断旋转,老僧的手指也慢半拍地开始旋转,支撑皮肉的骨骼不堪重负,晒干的竹条一样开裂、绷断,鲜血喷成了水柱,断指处黑漆漆的,像挖空的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 苏真看着那个白色袋状的胎盘,里面积蓄的液体里像有鱼苗一样的东西在窜动,窸窸窣窣,他实在无法看清。 南裳双手交握胸前,仰望着它,敬畏地开口赞美:“好美的莲花啊。” ------------ 第十八章:黑袍剑首 “莲花?” 苏真不敢置信。 “是啊,这不正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吗?你看,它正在缓缓舒展它的花瓣。”南裳仰慕地说道。 吹埙一样的风声里,白色的手臂随风起伏,掌心的眼睛呼吸般起伏蠕动。 苏真感到一阵恶寒。 大和尚低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问:“这是九妙宫的法术?” “持净真莲。”陆绮说。 “九妙宫名声不显,竟也有这等传承,若让四神宫知晓了去,恐怕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大和尚说。 “无人能夺我传承。”陆绮平静地说。 “你既有这等妙法,又为何要与我争夺离煞秘要?这不是多此一举?”大和尚问。 陆绮嫣然一笑,语气柔到了极点:“这又与你何干?” 大和尚捧腹大笑,他缓缓拉开架势,肩背抖擞之间,筋骨爆发出一连串鞭炮般的炸响,他浑然成了武僧,鲜血淋漓的扭曲手掌非但毫不影响,反而将他的气势衬得更加狞恶。 “徒儿,去为那位老友松绑。”大和尚嘱咐道。 “徒儿遵命。” 小和尚合掌一礼,朝着青毛老妖的铁笼子走去,陆绮正与大和尚对峙,无暇抽身,紫袍杀手们向小和尚围攻了过去,但这小和尚的身法之灵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紫袍杀手已是个中高手,却连一个小孩子的身都无法靠近。 小和尚轻盈地避开了众人的围堵,来到了铁笼之前,对青毛老妖合掌一礼后,拔出了老妖怪嘴巴里塞着的木疙瘩。 青毛老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道谢,它嗤笑了一声,提醒道:“小师父,小心你身后。” “身后?” 小和尚并不将那些紫袍杀手放在眼里,他不开杀戒,只是因为他道心尚稚,无法确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恶人,害怕自己伤及了无辜。 可青毛老妖这一提醒之后,他立刻感到寒毛倒竖,巨大的危险在他身后显形,他回过头去,从清澈的刀刃中看到了自己秀气的脸。 白刃一闪而过,小和尚抬起手,结法印的手初现雏形,他的半张脸就被削掉了,脑花和血像煮沸的水一样翻滚出来。 “封花?” 苏真与南裳惊愕对视,这才发现身边的人已不见踪影。 出手的正是封花。 距离封花最近的紫袍刀鞘已空,那柄雪亮的长刀现在正被封花握在手中。 没有人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消失,又是什么时候出招的,电光火石之间,这个令人震怖的小魔头已被斩杀。 苏真知道封花很强,但没有想到她这么强,先前对南裳的戏弄根本就是小打小闹,她真正的实力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刀后,十余名紫袍杀手纷纷躬身,“属下参见剑首。” 对于紫袍杀手的顶礼膜拜,封花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她来到另一座车厢里,轻车熟路地取出了一个箱子,并从中拿出一个黑布包裹的物件。 苏真起初以为那是柄大刀,可黑布揭开,他赫然看到了一把假腿,假腿呈现钢铁般的色泽,却要轻盈得多,如果在另一个世界,苏真会认为这是铝合金材质的。 封花将机械假肢扣在断腿处,自如地伸展了两下,又将包裹假肢的黑布敞开,旋披在了肩头,最后,她将手指压在脸颊边缘,指肚轻轻摩挲之后,随着她小臂的舒展,那张黝黑的、散布疤痕的脸皮被她撕下,随手丢弃在地。 齐颈的短发在风中摇曳,封花露出了真颜,这张面颊有着夏夜新荷初绽的清新娇嫩,又刀雕玉琢般线条分明,红润天然的嘴唇,配上浅色的眼睛,说不出的精致与淡漠。 少女杀手展露真颜的刹那,明亮的长刀也黯淡了几分。 此时此刻,封花的身份已不言自明。 九妙宫豢养着一批杀手,杀手们等级森严,最次等的是灰袍弟子,其次分为青、紫,最强的几位杀手则身披黑袍,随侍宫主们左右。 当时在妙严宫中,青毛天尊就曾嘲讽过陆绮,说她看不起自己,竟连一个黑袍都没有带。 如今真相显露山水,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黑袍早已出手,她假扮为残疾少女,潜伏在妙严宫中。 想来也是她将妙严宫的布置汇报分明,陆绮才能如此顺遂地杀到妙严宫主殿的门口。 机械弥补了封花身体的残缺,黑袍加身后的少女手持长刃,锋芒动人,花颜亦是动人。 “陆绮大人。” 封花倒持长刃行礼。 陆绮对大和尚说道:“善慈和尚,我这位弟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比你的差呢。” 封花是杀手之首,也是陆绮亲传的弟子。 封花展露身份后,不少人感到兴奋,九妙宫的剑首大人就在身边,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南裳谈不上开心还是失落,她红唇张了张,没有言语,只有不知所措一样的迷茫。 唯有苏真感到恐惧。 ——如果封花是九妙宫的剑首,是陆绮亲传的徒弟,那么,自己没有被陆绮的法术篡改记忆以及看到白色老君的事不全败露了?直觉告诉他封花可以信任,但他信任的,偏偏又是陆绮安插在弟子中的卧底。 不,也不对…… 封花明明可以直接告知陆绮真相,为什么要帮他隐瞒这些?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吗?好像还是哪里不对…… 苏真根本猜不透封花的心思,他只知道,现在又多一个人拿捏了他的生死。 心烦意乱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几分埋怨:“师父,这个女人的刀,好快。” 是小和尚的声音。 脑花四溢的小和尚没有死亡,他的嘴巴还在翕动,起初有些卡顿,之后越来越流畅。 他双手合十高举,抵着额头对着天空深深一拜,虔诚地说道:“无量慈悲离去佛在上,这个女人偷袭我,偷袭一定不是好的品德,那她就是恶人了,我下手也不必留情。” 小和尚眉心开裂,钻出了一根螃蟹般柱突的眼睛,他的皮肤水一样开始起伏,表面逐渐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口子里,一颗颗白色的纺锤形物体包裹着血肉鼓出,像是虫类的卵。 “三眼蛊身童?” 封花的语气凝重了几分:“先前看你就不对劲,原来是个妖。” “三眼蛊身童……”南裳惊呼。 “你认识?”苏真问。 “这……怎么说呢……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吧。” 大招寺作为佛门圣地,天下正道魁首之一,其大罗镇魔塔下,关押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三眼蛊身童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七百年前被擒入镇伏塔的妖,因为牵扯过命岁宫的一桩大案,所以名声很大,许多父母为了让小孩子不与村上的地痞无赖结交,就骗小孩说他们是三眼蛊身童变的,专门把细皮嫩肉的小孩骗过去吃。 大罗镇魔塔倒塌后,被关押的群妖破塔而出。 三眼蛊身童被镇压太久,受真火焚灼,法力十不存一,记忆也早已模糊,变作了一张白纸。 他茫然地走在大招院尸水横流的废墟里,恰好看到善慈和尚在敲打木鱼,便问他在做什么,善慈和尚说自己在修佛,他看了一会儿,说修佛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于他剃掉了头发,带上了佛珠,成为善慈和尚的弟子。 “我若一心向善,纵是万恶不赦之身又何妨?” 小和尚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他缓缓抬起手掌,掌心鼓起的虫卵破裂,一只粉翅肉虫朝着封花振翅飞去。 封花随手一刺,肉虫就成了刀尖上的尸体,她轻振长刃,蹬地飞跃,朝着三眼蛊身童的所在斩去。 那一边,没有皮肤的苍白之手组成的莲花也在盛放,陆绮立在莲花下,乌黑的长发泻满了如玉的肩头,它顺着秀背笔直垂落,像是挂在凹凸起伏的山峦上的瀑布,折射出的浮华与艳丽是瀑布上悬挂的彩虹。 正如虹霞终会散去,这抹浮艳也转瞬即逝,随着“莲花”盛放,温柔与漠然的气质重新占据了上风。 仙术瑰丽梦幻,大和尚熟视无睹,他身形斗转,化作一道灰突突的旋风,直接朝着这法术显化的莲花攻去。 两边的战场同时开辟,他们一心对敌,故而招式凝练,法力极少有外泄的,所以这里虽然法术纵横,奇光闪耀,但身处战场边缘的人们竟然没太被波及,即便如此,大多数神志还算清醒的也竭力向战场外逃去,以免被误伤。 “喂,我的爱徒们,你们别急着逃跑,过来听本尊一言。” 黑铁笼中,被无陀索捆缚的青毛狮子转过幽绿的眼眸,它的嗓音浑厚而响亮,像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谁来帮我打开这铁笼子,我就将无上的福分赐给她。” “你这老妖精,又在胡言乱语了!”南裳怒道。 “本尊是在给你们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已经背叛了我,按理说都该被抽骨扒皮,但……” 青毛老妖低沉地笑道:“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如果不好好把握,可就不要怪我铁面无情了。” 人群只顾逃命,根本没人理会青毛老妖的话,青毛老妖的笑声在满天奇光中回荡,成为了战场喧嚣的一部分。 苏真想寻找车缘的下落,可他仓促环视一周,根本找不到她的踪迹。 正跑着,身后又传来了“嗡——”的一声,不同于振剑而鸣的清声,这嗡鸣短促而嘈乱,更像是昆虫在疾速振动翅膀。 声音转瞬逼近,近乎轰鸣。 苏真循声望去。 一个黑影刺破沙尘,正掠空冲锋过来。 林中飞沙走石,视线不清,加上它们飞得太快,大约二十步开外苏真才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是地狱里飞出来的甲虫,同样有坚厚的角质前翅和高速扇动的膜状后翅,不同的是,它们除了一双猩红发光的眼睛外,还有一张布满了锯齿的椭圆形大口。 先前说要投奔青鹿宫的小姑娘吓得腿脚发软,摔倒在地,不等她起身,黑影就从她的头上掠过,强健的肢足抱住了她的脑袋,凄厉的惨叫里,她手脚挥舞挣扎,却阻止不了飞虫的啃食。 不一会儿,留在原地的,只剩一个脖颈糜烂的断头尸体。 黑影朝他与南裳飞来。 原始的恐惧被瞬间唤醒。 苏真寒毛炸开,脑子像要被那不断迫近的嗡鸣声给撕裂,幸好他没有在恐惧中崩溃,及时伏身闪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血滴子般致命的一击。 鬼虫向后撞去。 它低空掠至南裳面前时,女子猛地跃起,凌空翻腾,精准地踩到了它的背上。 南裳手上没有兵器,只得用拳头狠狠捶击它的脑袋,将它的颅骨捶打得碎裂。 飞虫在空中一阵摇晃,失力坠地后依旧发疯似地振翅,贴着地面疾速打转,像是被剪掉了翅膀的苍蝇。 “孽畜!” 南裳冷冰冰的脸上充斥恨意。 南裳还没将这甲虫彻底杀死,一旁见识了这幕的小姑娘忙来投奔,她大喊着救命,一把抓住了南裳的胳膊,要她带自己逃命,南裳想甩开她,但求生欲带来了无穷的力量,第一时间竟没能挣脱。 死神再度振翅逼近,另一只甲虫的黑影倏忽出现在南裳身后。 南裳瞳孔骤缩,她的左掌仓促蓄了个掌心雷,拧腰转身拍出,雷光在甲虫的铁面上炸成零碎的闪光,甲虫并未死去,蛮横地将她扑倒在地。 巨虫近在眼前,它的脸更加清晰。 那是鬼武士一样的甲面,猩红细长的眼睛两侧长满了钢铁般的绒毛。布满层层叠叠锯齿的大口已经张开,南裳像是被置身于处刑架上的罪人,鬓丝散乱,脸颊惨白,曼妙的身躯被刑架扭曲成更夸张的弧度,她柔软的腰肢像是要硬生生折断,死亡的殷红也在眸底浮现,凄绝的美是她获死的罪状。 ‘南裳要被虫子吃掉了。’ 一切要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时,这个念头才后知后觉般在苏真心头闪过。 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在小镇过了十多年平静生活的苏真依旧没能适应这个世界的残忍,他和南裳认识不久,交情也算不上多深厚,南裳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明艳乐观、爱恨分明的姐姐,如果是在中学,她应该会是个元气满满的漂亮学姐,被很多人追求。 但现在,她要被吃掉了,在他面前被吃掉了。 这怎么可以…… 不。 不要!! 只有他可以阻止眼前的一切发生,只有他可以将这绝望的一幕打断! 他害怕极了,但他也明白,如果现在转身逃走,这一幕将成为他永恒的心魔与梦魇。 刹那间,勇气刺破恐惧的壁垒,在心中野蛮生长。 苏真咬紧牙关,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飞虫的身体,要将它从南裳身上拽开。 “余月……” 南裳呆滞的目光重又亮了几分,虫子的铁钳因为苏真的搅扰有些松动,她本已麻痹的手脚被重新唤醒,南裳连忙在掌心重新聚了个雷球,拍向虫子的布满锯齿的嘴巴,雷球在虫子的口器中炸开,虫子嘴巴开裂,牙齿铁片般剥落,在一声声痛苦愤怒的尖啸中疯狂扇动翅膀。 狂风席面。 虫子在受伤后暴怒发狂,力大无穷,苏真与南裳联手也制不住它。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后,苏真已被虫子摔在地上,不等他爬起来,负伤的虫子报复般地朝他扑来,长满尖刺的肢体抓住了他的脑袋。 仿佛血液析出冰渣,恐惧的寒气从内心最深处渗出。 虫子振翅带着他升空时,他听到了南裳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 “余月——” 树林在两侧退去,惊呼转瞬遥不可闻。 肢足上覆盖的锯齿扎进肉里,腥臭随着怪虫口器的伸张扑面而来。 巨虫怪力未失,碎裂的口器更像一把钝刀,用它行刑,反而会给受刑者带来更难以磨灭的痛苦。 高空与怪物皆是死亡的象征,它们鬼手般将他的心脏交错相握,砰砰砰的心跳声在耳畔呼救。 南裳抬起头,恰好看到怪虫张开巨口,将苏真的头吞掉。 ------------ 第十九章:世间百相 难伏魔相 “余月……” 南裳染血的手指在袖中发抖。 怪虫的断头铡高悬长空,逆光之影触目惊心,席卷来的黄沙又将一切吞没。 怪虫振翅之声再度响起,轰噪响亮。 先前求救的小姑娘再度惊恐跑来,寻求南裳的庇护,这一次,南裳一把将她推开,小姑娘一个踉跄,与身后飞来的怪虫相撞,瘦小的身躯很快被长满倒刺的肢足钳制。 “救命,救命,救我……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 南裳什么也没做,任凭那少女挣扎呼救,先前她们还是乍得机缘的小仙子,现在却要成为怪物的血食,她们从天堂跌落,注定粉身碎骨。 怪虫的牙齿逼近那少女的脖颈时,拼命呼救的她眼眸中突然喷薄出回光返照般的凄白光焰,她盯着南裳,咧开破碎的红唇,发出阴冷的笑,话语清晰得不可思议:“没有人可以逃掉,包括陆绮,你迟早会被吃掉,我变成鬼魂等你。” 鬼面怪虫张大的嘴巴闭合。 鲜血从断颈处喷出。 这个尚不知晓姓名的女子四肢瘫软,滑落在地,成了无头的女尸。 南裳也在发抖,喘气声越来越急促。 重物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南裳回过头去,看到了僵挺的怪虫和它钳制着的少女,她看不清少女的脸,只能看到散开的酒红长发以及那半举着的、犹若僵死的纤长手臂,上面尽是鲜血和浆液。 “余月!” 出乎意料,南裳看到的不是一具无头尸体。 苏真还活着,反倒是怪虫的口器和脸面裂开了恐怖的口子,已然毙命。 “余月……你,你还活着?”南裳不敢置信。 苏真没有给予回应,只是将半举的手竭力抬高了些,怪虫的呼啸声再度从身后逼近,南裳一把抓住了苏真的手,将他从怪虫合拢的肢足中拽出。 怪虫还在天空中乱飞,寻找人头,别说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即使是紫袍杀手,也有几位被怪虫围攻落了伤。 幸运不会一直光顾,再在这地方待下去,迟早还是会成为虫群的食物。 “车,车厢。”苏真发出微弱的声音。 南裳眼前一亮,看到了不远处的歪斜在地的车厢,先前太过紧张,她竟然忽略了这个天然的避风港。 没有丝毫的犹豫,南裳背着苏真,矮下身子,朝车厢跑去。苏真闭着眼睛,他看不见周围的情况,只有翅膀拍打的嘈杂响声时远时近,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他的意识才逐渐清醒。 帘子落下,车门栓紧。 虫群被坚实的车厢挡在了外面,它们不断地撞击着车壁,却无法再造成生命威胁。 南裳关切地查探了苏真的伤势,询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苏真说是南裳那道掌心雷厉害,将它的盔甲给轰开了,它死前的凶猛反扑只是回光返照,不足以伤人性命,怪虫对他的伤害还不如摔的疼。 “这样吗……也是,这蛊虫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会挡得住辟邪的雷法。” 南裳轻拍胸脯,长长地松了口气,由衷道:“余月,你没事就好。” 苏真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 他骗了南裳。 南裳的一记掌心雷根本没有这样的威力,先前的生死关头,时间幻觉般放慢,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他看到了金色的太阳,它包裹在光线照射不透的浓稠黑暗里,成千上万指甲尖长的手指从黑暗中探出,摸索上太阳的表面,要是将它撕裂,身后,像是有人围着篝火舞蹈,他们头戴尖帽,口中吟唱着上古巫祝的歌谣,而他在篝火的中央,等待火焰来将她吞没。 这是余月记忆吗? 他分不清楚。 他只记得,他对着起舞的人海说出了祝福的话语,胸腔中却涌动起滔天的恨意,似众叛亲离。 这份恨意灌入了他的意识,苏真怒吼着抡出拳头,碎裂的声响里,他的拳头已陷入怪虫的面甲,以他的拳头为中心,骇人的裂纹贯穿面门、口器,将下巴都撕成碎瓣。 直到他抱着怪虫落地,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他挥舞拳头的一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挥出这一拳的。 这一拳并并未让他有任何力量上的觉醒,只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他更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他不是苏真,而是余月,如果他正在身临其境体验一款网游的话,他现在所使用的账号也绝不是新号,至于到底有多少级,他不得而知。 没多久,外面不再响起惨叫,怪虫密集的振翅声充斥天地,宣告着屠杀的胜利。 苏真看向车厢空荡荡的角落,恍然生悲,那里曾是车缘坐的地方,这个沉默寡言的年幼少女已不见踪影,车缘手无寸铁,失散之后想必已经葬身怪虫腹中。 幽暗狭窄的车厢里,苏真的心空荡荡的。 “真没想到,大招南院的邪僧也觊觎离煞秘要。”南裳语气说不出的低落:“不过也是,每有一部高深秘籍出世,都会争得血流成河,这次也不例外。余月,我们可能在劫难逃了。” “是么。”苏真轻轻应了一声。 南裳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说:“余月,你长得漂亮,又细皮嫩肉的,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吧,怎么想不开来这种地方犯险?” 苏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又不说话。”南裳埋怨了一句。 “我……” 在南裳幽幽的注视下,苏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想了想,如实道:“我母亲患了怪病,药石无医,我想给她寻求治病的法子。” 南裳凝视了他一会儿,说:“真是个孝顺的女孩子,可惜我帮不到你。” 苏真嗯了一声。 南裳又问:“除了医治你的母亲,你还有别的心愿吗?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谁能在这次劫难中活下去,就去帮对方完成未了的心愿,好不好?” “我……” 苏真的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杀死陆绮’,但这不能说出口:“我没有别的心愿了,你呢?” “真可惜啊。” ———— 南裳红唇轻启,本就偏轻的话语被一声尖锐的响声打断。 是风声。 龙吼鬼啸般的风声。 风飞速钻入车厢木板的间隙,如一只只筋骨分明的鬼手,将车厢的顶部掀碎。 苏真与南裳仰起头,上空不再有遮挡物,腐叶翻卷的天空乌云密布。 失去了车顶,车厢的四壁也很快扭曲变形,被狂风扯去,车厢内的人毫无准备地暴露在风中,苏真来不及固定身体,已被飓风抬至空中,失重感刚刚腾起,他的背部已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发出脊骨碎裂般的剧痛。 苏真原本以为是车厢被那些怪虫突破了,但不是的,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蛊虫尸体,它们的身躯不知被什么力量无情地切开,白肉生嫩,红血黏稠。 剩下的虫群仍在空中嗡鸣,却没再理会食物,更像是在逃命。 苏真从树干滑落在地,呻吟着睁开了满是血丝的眼眸,然后,他看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 他见到了陆绮,乌丝白裙的女人立在满天烟尘里,体态娴静,如临湖面之上,喧腾的烟尘皆是四散的浊波,陆绮头顶的四瓣莲花也已盛开,清辉皎白,不类俗物。 相比之下,那位大招院的丑陋罗汉已是强弩之末,他十指尽断,双目也被刺瞎,仿佛下一招就要败了。 三眼蛊身童也坐倒在地,他显然已十分虚弱,无法再操控体内的蛊类,花白的怪虫们沿着他皮肤的裂隙爬出,不断向身体外逃离。 只是,这本该大胜之势的画卷上却出现了一点怎么也抹不去的瑕疵。 陆绮的背上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那是血花——一柄长刀贯骨达胸,从背部刺穿了陆绮的身体。 持刀之人是封花。 封花阴手握刀,动作平稳,似纳刀入鞘。 先前突如其来的狂风正来自于这一刀。 ——它刺穿了陆绮的身躯,也刺破了她体内积蓄的法力,一瞬间,仿佛江河溃堤水银泻地,爆炸掀起的气浪摧毁了连同车厢在内的一切。 陆绮的头顶,莲花伸出手臂,一掌拍向封花,这明明是一掌,却发出了古钟撞鸣般的轰厚响声,封花抬臂接掌,身躯受反震之力倒滑出去,途中,封花双臂飞速一张,沿途从紫袍杀手的腰间抽出了两柄长刀,插进地面,止住飞快倒退的身形。 陆绮缓缓转身,失去了法力的根基,持净真莲也成了空中楼阁,开始枯萎消散。 “没有一点杀意,这是你自创的刀法?”陆绮问。 “是。”封花答道。 陆绮柔和的眼眸开始黯淡,像将熄的月亮,话语在她唇齿间转了又转,化作轻柔叹息:“为什么?” 封花支着刀柄起身,机械构造的左腿咯吱作响。 “师父,你还想骗我多久啊……” 占据她眼眸的不再是冷漠,而是憎恶与疯狂,这些情绪是镜面上浮动的火光与雷电——镜子无法倒映虚影,它们只能来自真实的仇恨与痛苦。 封花抽出刀刃,振去了刀上的尘土,缓缓开口,道: “我出身卑贱,从小就被娘亲卖去大户人家换取米钱,我又侥幸生得一张漂亮的脸,从小深得周围人的喜爱,仿佛我不是仆人,而是那户人家的小姐,我当时只顾欣喜,却不知早已遭人记恨。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我还没明白过来,身后的家仆已抄棍将在我的腿上,他的棍棒不留情面,一直打到我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我已被装进麻袋,扔到了河里,天寒地冻,如果不是有恩人路过,及时搭救,我早已葬身寒江。” 封花顿了顿,轻声说:“这些是我原本的记忆,我从未怀疑,但……” 三眼蛊身童、慈善和尚、青毛老妖都没有说话,他们有着天然的默契,用安静给真相提供舞台。 “但现在,我的大脑被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霸占了。 这段记忆里,我的家族被灭满门,尸山血海中,一个黑袍女子用剑挑起我的下颌,剑尖从胸口到划到大腿,刺了进去。她说,她是杀我全家,斩我右脚的仇人,但未来,我会将她视为恩人,敬奉一生。我很痛,痛的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抉择到底该痛恨她还是向她求饶,我晕了过去,昏迷之前,我听到她在和她身边的一个东西说话……” 封花语速放缓,声线轻颤。 “是什么?”大和尚恰合时宜地问。 “她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时隔多年,封花打开尘封的记忆,依旧感到了无名的恐惧,语气也透出了森森的寒意:“她身边明明没有人,她却在和什么对话。” “她说了什么?”大和尚继续问。 “她说……” 封花看向了陆绮。 不知是不是身负重伤的缘故,陆绮也只是看着她,没有丝毫的打断意思。 “她说,祖师大德托梦,传寿生百相图。杀叛仇怨邪,圣善仁慈心,缺一则不可亲觐君上……说罢,她转过身,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我,说‘这是妖人七法之一’。”封花轻声说完。 短暂的安静后,三眼蛊身童子忍不住问:“师父,她在说什么呢,祖师是谁?君上是谁?寿生百相图是什么?妖人七法又是哪里的武功?弟子太过愚钝,明明学过这些字,连起来却一句也没听懂。” 大和尚摇了摇头:“师父没读过经史,也听不懂啊。” 三眼蛊身童和大和尚面面相觑之时,却是陆绮先开口了,她说:“百目星君所书的《天地人神·奇说录》里的记载过寿生百相图,语焉不详,只说是妖魔所绘的灭世之卷。” “你这是承认了么。”封花咬牙。 “不是。” 陆绮缓缓摇头,道:“我只是诉说听过的传闻而已,在我记忆之中,有生以来,我都不曾提过寿生百相图,更不觉得,此物真的存在。”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欺瞒我?”封花咬牙切齿。 “本就子虚乌有,我又怎么会认呢?” 陆绮低下头,看着贯穿胸口的长剑,轻声叹道:“我将你视若己出,也同你说过,修行之路最忌讳的事便是彷徨,人有二心,道之心清澈,包罗万象却不受其扰,凡之心混沌,为七情六欲裹挟寸步难行。修行当以道心压抑凡心,方可成无上修为,我也曾说过,我的继承人须心念坚忍,不可有丝毫动摇,我本以为你可以抵御妖魔的迷惑与欺骗的,可惜……” 陆绮失望长叹。 封花眼眸闪烁,又很快被坚冷所取代:“这些话我都记得,但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你为何执迷不悟?”陆绮问。 “因为告知我真相的东西不可能骗我。”封花说。 “是谁?”陆绮问。 “无可奉告,更何况……” 封花手持双刃,轻盈地跳上了囚车,向苏真瞥了一眼,苏真心头一震,他立刻明白了封花的意思: 他是太巫身,是逃开了陆绮蛊惑之法的太巫身,他的存在更坚定了封花的想法,也难怪封花一直保护他。 封花没有揭开苏真的秘密,她将刀一错,刺入囚车。 囚车瞬间被斩开,青毛老妖的身躯从黑铁中拔起,魁梧的背影像隆起的山岳,青毛老妖张开蒲掌大的手,撕扯缠绕身躯的铁链,畅快的大笑声夹杂着铁链碰撞的声音,咆哮的狂风也无法将其弹压: “哈哈哈哈哈哈——本尊纵横天下三百多年,历百劫而不死,你真当本尊是任你拿捏的孬物了?陆绮,你这祸患也确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若给你时间,你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代宗师,但今日,这八百里野岭,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狂笑声中,青毛天尊有如法天象地加身,妖躯不断膨胀,它的鬃毛在风中跳跃,像是不屈的青色魔焰,从地狱一直烧到人间。 大和尚也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断裂的十指开始复生,面皮上的褶皱被飞快抚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伟力在起作用,他的身躯在飞快地变得健全、年轻,不仅如此,他的容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张丑陋的、令人作呕的脸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英俊,甚至漂亮得像是女相。 大和尚做过那个梦,真佛赐予的梦,梦中如镜的湖上,他照见了成佛后的‘我’。 佛陀未曾欺他,如今,梦渐成真。 “原来如此,真佛已给我启示,杀了你就能成佛,难怪缘分将我指引来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和尚睁开双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污秽的浊峰在他眼眸中乱窜,却无法逸出丝缕。 尘浊在他心流中汇聚,被他的琉璃清净之身包裹,他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如佛陀掌观人间。 他已脱胎换骨,翻覆间就可以将陆绮杀死。 重获自由的青毛老妖、顿悟成佛的和尚、带刀的剑首封花。 陆绮立在原处,闭目垂首,长刀穿身而过,乌发雪衣素净凄美。 这一幕在天地间凝固,像是史书中的插图,已作为定局。 可偏偏是这一刻,苏真的心砰然跳动。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是夜深困在废弃多年的隧道中央,耳畔忽然响起火车发动机的轰鸣。 也是这时。 陆绮睁开了她的眼眸。 她的眼睛是被分开的冰蓝长河,露出下面壮烈燃烧的火,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旁人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眼眸会出现在她冰山般的仙容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真甚至看到了她眼眸中的笑意,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并已等待了很多年。 “便让你们这些妖佛邪祟,见识一下九妙宫真正的绝学。” 枯萎的‘莲花’再度盛开,却不是在她头顶,而是在她脚下,她脚踩莲花,将玉如意抱在怀里,她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望向了天空。 老君高悬的天空。 她曼声吟道:“取我白宣千尺。” 天空变得昏暗。 林间弥漫起血色。 和尚不为所动,向着陆绮踏出一步,可他这重若千钧的一步却迟迟无法落地,仿佛足尖与地面相隔万尺。 “杀叛仇怨邪,圣善仁慈心……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一位小仙宫的女修能有如此机缘,唉,这种时候遇到这等东西,真是倒大霉了。” 声音突兀地响。 苏真身体一凛,随后才意识到,这是余月在说话。 老君已失去了明亮,林间弥漫的血色便来自于它,这昭示着这个漫长的白天即将结束。 终于要结束了吗? 苏真有一肚子的疑惑想向余月询问,可这明晦交替的当口太过仓促,容不得任何的长篇大论。 余月像是水中浮起的幽灵,向他的心脏不断浸透,他的身体渐渐不受他的掌控,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十指交错着遮住了双眸,他听见余月正儿八经地说: “接下来的场景会很吓人,你还是未成年人,作为干娘,我有义务承担你的心灵教育。” 可不知是不是余月故意为之,她的指缝并不严密,苏真还是从她的指缝中窥见些许,这些许画面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血色弥漫的天空中,伸出了一只又一只的手,手臂像节肢动物一样细长,上面长满了黑色的刚毛,它们从天而降,抓住了和尚的身体,这位大招寺的邪僧明明已肉身成佛,但在这怪物的手臂下却不堪一击,他的手脚被扯断,肚子被撕开,五脏六肺一样一样取出,连同那对眼珠子也被抠出把玩,和尚发出痛苦的呻吟,可他的无量离去佛却不再庇护他,任凭黑手将他的残缺佛躯抓到空中。 苍穹上发着嘶嘶的响声,似烈火亨油。 老君熄灭之前,苏真最后看见大和尚扭曲的断掌朝天竖起,对真佛祈祷。 可惜。 回应他的只剩死寂。 ------------ 第二十章:初晓(感谢大明不是大萌打赏的盟主!) 邵晓晓穿着干燥柔软的睡衣从床上起身时,眼前闪烁的光又让她赶忙闭上了眼——电视机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晚间新闻。 “南塘海洋馆已重新开放一个月,鬼影的传闻热度不减,海洋馆的客流量暴增,甚至出现了踩踏事故,据悉,海洋馆鬼影事件的高中生在两个多月的治疗后,精神已趋于稳定。 有关专家称,孩子看到鬼影很可能是压力引发的神经症,与其大肆炒作这种不科学、不现实的说法,更应该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为此,记者还走访了患者的家庭……” 电视上正放着海洋馆鬼影事件的新闻,镜头在游客和鱼群之间切换,最后又转移到了一张病床上。 病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面对媒体的采访,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应该是看错了……可能是那段时间精神太紧绷了……嗯,我之所以逃课去海洋馆是因为,因为……” 记者安抚着少年,引导他说出真相。 邵晓晓却是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 狂风暴雨、摩托车、追逃、殴打……昏迷前的画面涌上脑海,巨大的恐慌在她身体里弥散,她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没见过的粉色衬衫,下面的紧身牛仔裤也被一条宽松的居家睡裤取代。 借着电视机闪烁的光,她还能看到手臂上的淤青,这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这一切不是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邵晓晓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在暴雨力竭晕倒,最后看到的,是苏真被小混混们围殴的场景,童巧巧与陆涛都是无法无天的校园恶霸,她与苏真落到他们手中,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凌辱和虐待,可是,她环顾四周,这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家。 谁送她回的家?谁帮她换的衣服?又是谁把电视机打开了没有关? 电视机里的晚间新闻播报已经结束,主持人已经开始收拾稿件,当然,这新闻也是重播,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天将破晓,绝大部分电视台已经停播,画面由彩色图取代。 新闻的重播结束后,老电视机的屏幕也泛起雪花纹和杂音,邵晓晓连忙将它关上。 没有了电视机的响声,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邵晓晓双指压着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弄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问当事人,苏真……地痞无赖人多势众,昨夜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是苏真处于绝对下风,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心焦意乱时,邵晓晓忽然看到床头的台灯下压着什么,她赶忙去看,发现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作业我帮你写完了,好好休息——苏真’ 如果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打开的是台灯,那台灯的第一束光就会把这张纸条照亮,将平安无事的消息传达给她。 邵晓晓将这简短的话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她立刻翻开书包,写完了的作业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书写者还刻意模仿了她的笔迹,有六七分像,如果不多想,很难分辨出来。 真的是苏真写的吗…… 见苏真没事,邵晓晓虽松了口气,心中的困惑却远未得到解答,她想联系上苏真,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苏真的联系方式。 不过…… 邵晓晓灵光一闪。 她踩着拖鞋飞快跑下楼,楼下黑沉沉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父母不在家里,只在桌子上放了十块钱,那是她明天的餐费。 对于这样的情况,邵晓晓习以为常。 她来到父亲的书房间里,打开了那架台式电脑,它已是征战多年的老古董,又被各种各样的软件拖得不堪重负,心焦地等待了四五分钟后,电脑屏幕终于亮起,她登上了QQ,打开了好友申请列表。 冉小红把自己的QQ号卖过给了苏真,无论如何,她也该先将苏真的好友通过再说。 她平时不爱上QQ,也不玩那些炙手可热的游戏,平时用电脑也多是查查学习资料,所以今天她打开QQ时着实吓了一跳。 “冉小红到底卖给了多少人呀……” 邵晓晓食指摩挲着滚轮,翻看着一长列的好友申请,一点点咬紧嘴唇。 加她的人五花八门,id头像形形色色,其中不少用的是自带的头像,签名也是‘这个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看上去是刚注册的号,特意用来加她的,邵晓晓首先将他们排除在外,还有很萌的动漫女生头像的,一看就是女孩子,也被无情否决。 列表里还有一个人很是扎眼,此人ID是‘芉姩氵箛单’头像是个斜刘海头戴式大耳机眼中透着忧伤的女生,她还加了备注‘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这个应该也不是苏真了。” 邵晓晓从不加陌生人,尤其是奇怪的陌生人,她默默将此人忽略了过去。 继续的搜寻也并无结果,邵晓晓靠坐在椅子上,心想苏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生呢?可除了昨夜之外,她与苏真的相处实在太少,她能提炼出的,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 身材偏瘦沉默寡言的少年,不算高也不算矮的个子,再长些就容易被班主任抓去理发店的头发,不轻易张扬的勇敢,以及……清澈的眼睛? 她可不是擅长侧写的侦探,无法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哪个是苏真。 邵晓晓坐了一会儿,感到一阵沉闷,她起身拉开书房的窗帘,推开了锈迹斑斑的窗。 微风夹杂着细雨吹了进来,在她发热的脸颊上沁成丝丝的凉意,她家的房屋是乡镇交界处的自建房,没有高楼大厦阻挡,推窗便是天地开阔。灰蒙蒙的雨云流淌过南塘的天空,不复昨夜的浩荡声势,更像是流窜的逃兵,再难酿成新的风暴。 九月的清晨,万物在天地间汹涌、流动,邵晓晓望着这一切,无法在画面中找到焦点,心也就跟着恍惚。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眼中雾色渐散。 邵晓晓关上电脑,快步跑回楼上,再跑下来时,她已背上了白色的帆布书包,睡衣睡裤也已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圆领印花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衣服边缘扎进裤子里,腰线显得颇高。 她将校服套在外面,路过桌子时还顺手将那十块钱揣进兜里,穿上黑色长袜,踩上双运动鞋,全副武装的邵晓晓推门而出,纤细的小腿从南塘寂静的清晨踩踏过去,在地面上溅起一连串漂亮的水花。 令邵晓晓惊讶的是,她的自行车竟也原封不动地停在院子挡雨的棚子下,是苏真骑回来的吗?可他骑着自行车怎么带得了昏迷的自己呢,这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反正要去找苏真问个清楚,邵晓晓也没多想,骑着就走。 她低估了九月天气的变幻莫测,昨天还是热气腾腾的秋老虎,今天就是天寒地冻秋风肃杀了,邵晓晓没骑一会儿膝盖便冻得发红,她也懒得回屋换行头了,咬着牙逆风前行。 路灯还未熄灭,一盏盏绵延无际,清晨的南塘如此安宁。 骑车进了镇子,邵晓晓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包子铺,买了一块钱三个的小包子,包子腾着白花花的热气,米面之香让人倍感暖和。老板找零时,她又想到苏真很可能也没吃早饭,又多买了三个。 “阿是晓晓哇,这么早就去学堂了啊?” 邵晓晓刚咬下第一口,就听到有人喊她,转头望去,发现是熟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王阿姨好。” 在她们家没拆到小镇上时,这个王阿姨是她家的邻居。 “晓晓怎么买了这么多包子啊,是不是交小男朋友了啊?”王阿姨笑着问。 “不……不是啊。” 邵晓晓头摇的像小拨浪鼓,她慌慌张张地解释说:“是给同学买的,嗯……就是小学时候的同学,对,冉小红,她还来我家玩过的,王阿姨不知道记不记得。” “哦,记得记得。”王阿姨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有个从小玩大的朋友不容易哈,晓晓人缘好啊,又乖,不像我家那个,成天就知道追星,叛逆得要死。” 邵晓晓知道,一般来说,家长不会真的贬低自己的子女,王阿姨这么说,是在等她去反驳,女孩心领神会,立刻说道:“阿姨您就知足吧,张卉姐姐从小成绩就好,去年还考了那么好的大学,我爸老拿她说我,说我要是有张卉姐一半聪明,他肯定开心死了。” “你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得很哦。”王阿姨眉开眼笑,又问:“你爸身体还好吧?” “还好吧。”邵晓晓轻声说:“他住工厂的宿舍,不常回来。” 王阿姨哦了一声,叹气道:“你也别埋怨你爸,你是不知道你爸年轻时多风光啊,现在肯去吃这种苦头都是为了你,晓晓啊,你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别让你们家那群亲戚看笑话了。” 邵晓晓鼻子一酸,嘟囔道:“我知道的。” 王阿姨又问起了她母亲的事,问她母亲在做什么,还成天在搓麻将不,邵晓晓欲言又止,推托道:“小红还在等我呢,可不能让她等急了,改天再和王阿姨聊啊。” 也不给王阿姨再寒暄几句的机会,她将包子揣进兜里便骑车离开,骑出一段后,邵晓晓面对王阿姨时的笑容消失不见,母亲……邵晓晓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邵晓晓的母亲年轻时是非常出色的美人,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更兼有歌舞才能,只是她的脾气不好,经常发火,从小到大,邵晓晓几乎没能从母亲那得到一丝多的关怀,小时候她不理解这些,也不懂母亲为何漠视自己,只是她爸爸常常告诉她: “你妈年轻时不这样的,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很温柔,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那妈妈后来怎么变了呢?父亲没有给她答案。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父亲活在一个殷实的大家族里,兄弟姐妹就有十多个,年轻时候他是当地有名的老板,风光无限,母亲的出身她不太了解,但从长辈的闲言碎语里,她大概知晓,当时母亲应该是某个小酒吧的驻唱,总之不太光彩,父母的婚姻遭到了整个家族的极力反对。 父亲力排众议,在和家里吵了个天翻地覆后,风风光光办了一场,据说爷爷奶奶当时一直在婚礼上摆脸色,敬酒也不喝。 这场婚礼本就在村子里争议非常,然而,在她出生后没几年,父亲又迎来了命运中最沉重的打击——和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合伙人卷款跑了。 富足的家境一落千丈,本就矛盾重重的家庭被彻底引爆,爷爷是可以出钱帮他渡过难关,前提是他得把这婚离了,兄弟姐妹们不乐意了,因为财产的问题吵个不停,催债的也时不时上门来闹,放炮仗,拉横幅,鸡飞狗跳,一日不得安宁,母亲甚至因此变得有些疯癔。 在邵晓晓仅有的记忆片段里,是父亲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将涌来的人群挡在外面。 后来父亲的生意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有所起色,又因为一场大病耗空积蓄,从此彻底颓靡不振。 而今春回大地,潭沙市又有腾飞之象,在有先见之明的人眼中,这场属于经济的奇迹将席卷整个国度,任何小人物都有可能翻腾出滔天大浪来,只是时过境迁,那个曾经风光的男人已被病痛磨灭了志气,大浪潮下的机遇与他再无瓜葛。 昨夜苏真挡在她面前时,她无端地想起了童年的那幕。 ——男人张开双臂,像光挡住了阴影。 邵晓晓出神时,自行车已驶过街面,天上的云因风散开,一束束金色的光从云的间隙落下,连接天空与田野,邵晓晓总觉得这一幕在哪里见过,电影或者动漫,她想不起来,只是怔怔看着,习习凉风吹动她的鬓角。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苏真的家,邵晓晓按下刹车,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与鬓丝,踟蹰着敲响了苏真家的门。 咚咚咚—— 门的那头没有回应。 咚咚咚—— 还是没有回应。 不在家么? 邵晓晓不免担心起来,心砰砰直跳,正当她犹豫要不要报警时,咯的一声,门开了。 小姑娘心跳停了半拍,她愕然抬头,话语仓促:“苏真同学……诶?叔叔你是?” ———— (还有一章) ------------ 第二十一章:阳光间的女教师(感谢凤衣涅槃打赏的盟主!) 邵晓晓看到的不是苏真,而是一个慌慌张张的、手里拿着绿色册子的中年男人,他也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之后,用不算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位女同学是来找苏真的吗?他现在不在家里。” “不在家?苏真同学一直没有回家吗?”邵晓晓急急忙忙地问。 “苏真回来过了,他自行车崴进了田里,车摔坏了,还弄了一身伤,我给他送诊所里面去了,到了想起医保卡没拿,就回来取一下。” 中年男人眉头皱了皱,咦了一声,道:“以前从来没有同学来过家里啊,苏真该不会是在学校里打架了吧?我看他那伤也不像摔的……” “没有没有。” 邵晓晓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她轻轻摆手,说:“苏真同学在学校很乖很听话的。” “那你找苏真……” “哦,是苏真同学借的书落在我这儿了,我顺道来还他……叔叔,给。” 邵晓晓忙解下书包翻找,大部分书都因雨水打湿卷页,邵晓晓好不容易从角落找出一本薄些的,抽出递给了中年男人,书的侧边还有读书馆的章印。 “现代诗歌选集?呦,我们家苏真都看起诗歌了啊。”中年男人大感欣慰。 邵晓晓附和道:“是啊,苏真同学平时很爱看书的。” “你和苏真很熟悉吗?” “没有没有。” “那……” 中年男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便礼貌地问:“同学要不要喝点什么?或者我去给医院打个电话,和苏真说一声?” “不用了不用了。” 邵晓晓赶忙拒绝,她脸颊有些烫,下意识瞧了眼空荡荡的手腕,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学校啦,希望苏真早日康复,叔叔再见啦。” 中年男人看着少女慌忙离开的身影,嘟囔了句“这丫头说话怎么总是说两遍?”后,又翻了翻手里的诗选,将医保卡插进了里面。 邵晓晓骑上车,早秋的风再度迎面而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接下来的一天,苏真的位置都空着。 邵晓晓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昨夜的种种画面占据了她的脑海,使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中午吃过饭后是难得的午休时间,她也留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后面桌子聚集着的男生在交谈着什么,男生们忽然抬高了音量,故意将“校花评选大赛”几个字传入邵晓晓的耳中,邵晓晓抿了抿唇,假装没听见,心想这个世上还是无聊的人多呢。 后面男生又在说什么这次投票有个黑马选手,奋起直追,隐隐有赶超我们班晓晓的意思。 是童巧玉么?邵晓晓心想。 “夏如。你们认识吗?听说是个老师哎,好像大学还没毕业。” 夏如?邵晓晓觉得有些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众说纷纭间有人插了一句:“就是上学期期末给九班代课的那个老师啊,超级漂亮的,没想到这个学期还来我们学校……你们都没见到过吗?” “超级漂亮,有多漂亮呀,有我们的大校花漂亮吗?” 一位女生笑盈盈地问,还推了推邵晓晓的肩膀,说:“晓晓今天穿的好酷哦。” 邵晓晓努了努嘴,轻轻说了声:“哪有。”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和我们邵晓晓同学不是一个类型的。”男生神秘兮兮地说。 “她是什么类型啊?”众人来了兴致,热络地问。 “嗯……” 男生故意卖了会关子,不肯说,其他男生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揉着下巴开口,道:“是那种冰山美人吧,个子高高的,长头发,我也见过她几次,反正每次看到她都冷着个脸,漂亮是漂亮,也怪吓人的。” “冰山大美人??!!多大?” “嗯……很大!” 同学们皆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突然想起昨天的默写重抄还没找老师批!” “啊,我也是,我们一起去!” “走!” 血气方刚的少年们行动力很是强大,哪怕是平日里对英语唯恐避之不及的差生也纷纷拿出作业簿子,刷刷刷地抄写好后组队去英语办公室批改。 只是十分钟后,众人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自家的英语老师和夏如老师都不在办公室,倒是撞上了凶神恶煞的班主任,班主任不知何故,正在气头上,逮着他们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 邵晓晓看着这一幕,不免想,如果苏真在的话,会不会也加入到这荒唐的队伍中去呢?应该不会,他应该是那种就算全班都出去看热闹,自己也能假装镇定地留在班级里看书的性格吧。 ‘不了解人家就别瞎揣测啦。’ 邵晓晓在心中埋怨了自己一句,她双臂交叠,小脑袋枕在手上打算午休一会儿,没多久有人拿笔戳了戳她的背,声音颤抖地说:“晓晓,有人找你。” 邵晓晓抬眼望去,在教室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童巧玉。 童巧玉恶名远扬,给她传话的女生亦是战战兢兢的,听过不少风言风语的她怜悯地看着邵晓晓,断定童巧玉是来找她麻烦的。比起担心,邵晓晓更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她没多犹豫,立刻走出门去。 “童巧玉,你……” “邵晓晓。” 童巧玉轻声打断了女孩的话。 她带着口罩,身体用衣服包得严严实实,却仍掩不住遍布全身的淤青与伤痕,她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眸怯生生地眨了眨,不敢看眼前的少女,邵晓晓将要开口时,她立刻躬下身子,双手攥着信封举起,“邵晓晓同学,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邵晓晓淡蹙眉头,狐疑着接过信封,不等发问,童巧玉已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她立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向我下的战书么?不像呀,童巧玉今天好不对劲,她是怎么了?’ 邵晓晓完全没料到童巧玉是这个态度,她拿着信封回到教室时,班级里的众人已不关心什么冰山美人老师了,视线的焦点齐刷刷地汇聚在了邵晓晓身上,几个好事的学生还一齐掐着喉咙拖长音调,发出“哦~~~”的声音。 这些人都误会了,还是很离谱的那种误会:他们以为这是份情书,而童巧玉刚才的动作也像极了告白。 女生给女生写情书的事并不少见,邵晓晓也收到过几份,学姐学妹的都有,其中有一位短发女生还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没听到对方说话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扮酷的男孩子。 无论如何,童巧玉也不可能向她告白,她也绝不想和那种人扯上关系,这是狗血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她必须澄清,否则明天‘黑道太妹收敛爪牙为爱投诚’之类的离谱谣言就该传个满天飞了。 “你们别瞎起哄。”邵晓晓说。 向来和颜悦色的少女突然板起脸,产生的气场分外强大,起哄的同学们一时间竟都被她凶巴巴的样子唬住了,噤声不言,邵晓晓回到座位上,拆开信封来读,纵使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看到信上内容时,依旧吃了一惊。 ‘悔过书 邵晓晓同学,您好,本人童巧玉屡次犯下大错,得寸进尺,不知悔改,昨夜受苏真严厉批评教育,痛定思痛,郑重来向您道歉……’ 开头第一句话,邵晓晓反复读了好多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若非这是童巧玉亲自送上门的,她真要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了。 信中的童巧玉张扬跋扈全然不见,只剩下奴颜谄媚,似乎恨不得化身为一张地毯,任她践踏蹂躏。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呀?受苏真的……严厉教育?多严厉?莫非苏真同学真有万夫莫敌之勇,只是不能在人前施展,自己昏迷后反倒让他大展拳脚了? 邵晓晓浮想联翩。 金色的风席卷过教室,时间大步流星走远,课桌上的光斑悄然改变了方向。 今天是周五,少年少女们归心似箭。 转眼已是最后一堂课,邵晓晓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远望着野草丛生的操场,夕阳像是场野火,将她浓密曲翘的睫毛烧得闪闪发亮,她无心看景,而是思考着周末去医院探望该带些什么。 上课铃声响起,学生们回到座位上,这节是英语课,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守时的英语老师迟迟没来。 等了一会儿,作为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却是不请自来了。 蒋金涛站在讲台上,衬衫、西裤、皮带,他环顾整个班级,咳嗽了两声,向来严肃的国字脸上竟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这是周五最后一堂课了,马上就是周末,同学们应该很开心吧,这是高二的第一个周末,为了让大家愉快地度过,蒋老师决定不布置作业了。” 同学们听到这番话,皆瞪大眼睛,震惊不能言语。 天地良心,上了一年的课,谁见到蒋老师这般和颜悦色过了?同学们第一反应不是心怀感激,而是毛骨悚然,心想蒋老师这是怎么了,是二婚寻得佳偶良配了?还有,这节不是英语课吗,你来作甚? 面对同学们复杂的眼神,蒋金涛松开了支撑着讲台的双臂,干笑着说:“蒋老师平时对你们凶不凶啊?” 同学们眼睛瞪得更大,心想老师您是老年痴呆了吗,凶不凶您心里没点数?当然,同学们纵使心中骂骂咧咧,面对蒋老师的提问,依旧坚定不移地摇头,齐声说: “不凶。” “你们一个个的,尽耍小聪明,蒋老师知道自己是凶的,但凶是对你们好啊,你们现在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啊,家里面都期盼着你们成材,考上好大学,不少家长急的啊,经常给老师打电话,说,我们那小孩要是不听话,你骂他打他都行,别惯着,这两年要是不抓紧,要后悔一辈子的。 我就和他们说啊,老师能理解学生家长的心情,但教育部是出台过规定的,打骂学生体罚学生都是不行的,而且对青春期的小孩,打骂往往是适得其反的,我们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和孩子好好沟通啊……哈哈,蒋老师凶归凶,应该没有体罚过你们吧?” 这个年代,老师体罚学生司空见惯,尤其是这种生源一般的高中,能执掌班主任一职的各个都是武林好手,若非如此,也震慑不了这帮顽劣子弟,蒋老师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如今他这般姿态,大有一种魔教教主劝说与人为善的既视感。 “没有。”同学们违心地回答。 蒋老师这才点点头,说:“下周市里的领导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到时候你们别可乱讲话,冤枉蒋老师啊。” 同学们这才了然,原来是朝廷派人来了。 说完正事,蒋老师想起了什么,又提了一句:“对了,你们的王老师啊这段时间应该上不了课了,等会儿会有新老师来给你们上英语课。”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英语课代表更是忍不住问王老师怎么了,蒋老师欲言又止,思忖了会,说:“忘了你们在学校,看不了新闻了,你们回去看看地方台的新闻就知道了,唉,王老师这么个好老师,怎么就摊上了那种白眼狼学生。” 同学们还在窃窃私语猜发生了什么,邵晓晓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天电视台上重播的新闻。 新闻里提到了两个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海洋馆鬼影事件,事件的主人公在病房里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在记者的追问之下,那名学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逃课去海洋馆的原因。 邵晓晓当时心乱如麻,没有仔细听,但隐约记得和老师有关,这名学生好像就是本校的高三学长,也是王老师带的班,难道……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格外清脆。 邵晓晓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朝教室外看去。 声音在教室门口停住。 咔哒。 停顿了半秒,教室的门开了。 仿佛剧院的幕布掀开,淡妆的天使自光中款款走来,不少同学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来者身材高挑,一袭灰色的紧身针织连衣裙,披着西服款式的大尺码外套,黑色的裸靴与丝袜搭配在一起,美得牵人魂魄。她面颜精致,妆容素雅,透着与生俱来的冷,中分的长发柔顺如瀑,从颊畔一直贴垂到挺拔的背上,发的末端像是特意烫过,卷出了细细的波浪纹。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今日中午赢得了极高讨论度的夏如。 ------------ 第二十二章:似是故人来 “夏老师,辛苦你了。” 蒋金涛客气地说了一句,将教室还给了这位实习老师。 夏如将怀抱的教案放在讲台上,四下扫视,她的气质颇冷,容颜靓丽,再配上那身时髦而性感的打扮,更让南塘学子们敬若天人,夏老师虽未开一言,威压已席卷全场。 “同学们好,我叫夏如,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英语课都由我来代,希望能与同学们能好好听课,多汲取一些知识。”夏如的开场白简洁明了,声线清冽动人。 过了一会儿,班长才终于回过神来,喊了声“起立”,同学齐刷刷站了起来,例行的礼节结束之后,夏如扫视过整个班级,又随手翻了翻点名册,问:“苏真同学呢?” 邵晓晓心中泛起嘀咕:夏老师拿的是点名册,上面的名字也不是按座位排序的,她怎么会知道没来的人是苏真呢? 其他同学没有多想,他们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应答:苏真在班级里本就不起眼,加上班主任没刻意提及此事,同学们也就没太关心,有的人甚至一天都没注意到苏真没来上学。 邵晓晓举起手,说:“老师,苏真同学骑车摔伤进医院了,他爸爸应该是和班主任请过假的。” 其他同学侧目看向邵晓晓,心中也泛起嘀咕:全班都不知道苏真是何情况,邵同学又是从何得知的? ‘苏同学在班级里果然没什么存在感哎’邵晓晓看着同学们的反应,默默想着:如果同学们知道苏真原来那么厉害,肯定会又吃惊又佩服的吧。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觉得苏同学这般深藏不露,应该是那种很低调的人。 夏如老师在他们班上的第一节英语课就这样开始。 听说夏如还是大三在读的学生,但她一点没有新老师的紧张,吐词流畅,发音标准,绝佳的仪容更让她兼具了一种引人倾听的气质,时间过得飞快,一堂课结束时,不少人还意犹未尽。 傍晚,邵晓晓骑车去了苏真家,可这一次,家中空无一人。 “应该问叔叔要个联系方式的。”邵晓晓后知后觉地想。 自行车慢悠悠地穿过南塘的夜色,邵晓晓回家时已近七点,家里灯亮着,门口有双黑皮鞋,打了一夜麻将的母亲刚起不久,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里有做菜的动静,从飘散的香味里,邵晓晓辨别出是红烧肉。 等她上楼放完书包下来,父亲已将菜端出厨房,他双手绞起围裙擦了擦,对楼上喊道:“晓晓,来吃饭吧。” 邵晓晓哦了一声,轻盈下楼,父亲一边说“天冷了,明天把夏装换掉吧”,一边将一碗盛好的饭菜端给她,轻声说:“给你妈端过去。” 邵晓晓将它放到茶几上,披头散发的母亲抬了抬眼皮子,冷冷地说:“穿得这么骚去勾引谁家小伙子啊。” 对于母亲刻薄的污言秽语,邵晓晓早已习惯,父亲却是按捺不住,怒道:“你怎么和女儿说话的?” “我自己生的女儿我想怎么说话怎么说话,你个没本事的东西,一天赚的钱还不如我搓麻将赢的多,咱女儿成绩这么差,以后没出息了也指望不上你,还得我来给她谋出路。”母亲冷笑着说。 眼看家里硝烟弥漫,又要挑起争端,邵晓晓只好去劝解,父亲脸色发白,欲言又止之后只是无奈叹气:“你好好读书,你妈的话别往心里去。” “知道了。”邵晓晓坐回椅子上,小口小口吃起了饭。 家里安静出奇。 电视机里热播的电视剧进入片尾曲,每日的新闻播报开始了,因为这是本地台,所以当地新闻的占比很大,邵晓晓随意瞥了两眼,怔住了。 电视机里,西装楚楚的女播音员开始播报新的一则消息: “南塘海洋馆已重新开放一个月,鬼影的传闻热度不减,海洋馆的客流量暴增,甚至出现了踩踏事故……” 邵晓晓目瞪口呆。 “晓晓,你怎么了?”父亲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这则新闻我看过!”邵晓晓讶然。 “这件事闹得很大,新闻播了很多次了。”父亲没觉得有什么。 “不!不是的!”邵晓晓怔怔道:“我真的看过,一模一样看过!” “有关专家称,孩子看到鬼影很可能是压力引发的神经症……” 电视里还在播报。 邵晓晓已抢先开口,她的语速飞快,仿佛在和骏马赛跑:“她接下来要说:与其大肆炒作这种不科学、不现实的说法,更应该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为此,记者还走访了患者的家庭……” 邵晓晓的话语没有得到印证,因为母亲已经把台切走了,她可不喜欢看枯燥的新闻。 父亲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回过神来,哈哈笑道:“学的倒是挺像的,晓晓大学想报播音专业?” “不是,我真的看过。”邵晓晓不知怎么解释。 “在哪啊?”父亲打趣道:“这可是直播,晓晓难道是去现场看的?” “就我房间那个老电视机。”邵晓晓坚持道。 父亲还以为是女儿在逗他开心,笑得更开心了,问:“晓晓这是在演什么,恐怖小说的情节吗?” “什么呀?”邵晓晓一头雾水。 “前两天暴雨打雷,你房间里那电视机天线被劈坏了,哪个台都看不了,晓晓说这个,不会是催促我去给你修电视机吧。”父亲笑的开心。 “电视天线……劈坏了?” 寒意霎时窜上背脊,邵晓晓一下子六神无主——电视剧坏了,那她昨晚看的是什么? 邵晓晓放下碗筷,快步上楼,打开房内的电视。 少女呆滞地看着屏幕。 雪花屏刺啦刺啦作响,无论换到哪个台都一样。 “前几天雨太大了,电视剧天线被劈坏了,过两天师父会来修的。” 住院的病房里,端来药物的护士将好心提醒不停换台的少年,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你这真是摔伤?” “是啊。”少年回答:“骑车摔的。” “你骗骗你爹也就算了,姐姐在这医院干了五年了,可不会被你这毛头小子骗了,这一看就是和人打架了,唉,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啊,真是没个消停。”护士无奈地说。 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 “戳穿个小谎就这么吃惊?”护士觉得他表情有些夸张了。 “没有没有。”少年连连摇头:“我是吃惊姐姐居然干了五年了,姐姐这么年轻,皮肤这么好,你说你是在校大学生出来实习我都相信。” 护士姐姐笑个不停,又埋怨道:“现在的小孩子啊,真是和电视机里学坏了,油腔滑调的。” 躺在病床上的少年自然就是苏真,不,余月了。 她和护士姐姐有说有笑间,药已经换好,父亲却突然推门而入,说:“对了,儿子啊,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请。”余月说。 一旁的护士姐姐还当有什么急事,谁知这位老父亲开口就是: “那个,你最近是借过顾城的诗选吗?” 旁边的护士姐姐一愣,余月却是平静地作答:“是现代诗歌选集,里面谁的诗都有,爸爸,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 父亲取出一本书,放到他床边,说:“早上有个女同学来还书,恰好让我撞见了。” “嗯,你放这儿吧。”余月点头。 父亲还想问什么,手机响了,他翻开机盖看了眼,皱着困惑的眉头出去接电话了。 一旁的女护士慧眼如炬,她饶有兴致地盯着苏真,打趣道:“呦,你还早恋呢?” “没有啊,姐姐可别冤枉我。”余月一脸委屈。 “真没有?”护士姐姐一脸不信。 “还没有。”余月说:“我可是好学生。” ———— 余月就像动画片里那种活了很多年的老妖怪,常以算无遗策自居,但这一次,她却失策了。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这个周末她应该要和邵晓晓去外面约会,下午去游乐园,傍晚去电影院,加勒比海盗和玩具总动员二选一,对她而言,最激进的攻略只需要最朴素的手段,她自信,等到苏真重新接回这副身体时,他会发现自己多出了一位小鸟依人的校花女友。 这算是她给苏真准备的“报酬”。 可事与愿违,余月还是高估了这副身体的韧性,被打得变形的腿骨虽然还能继续使用,可继续下去,苏真恐怕要落个终生残疾了。 原本与校花的甜甜约会竟变成了病床上对着晚霞的唉声叹气,她可是要震啸世间的魔王啊,怎么教训几个小混混把自己教训住院了呢? 余月心中落差不小,发誓出院之后一定要好好改造这副病弱之躯。 幸好,负责他的护士姐姐是个爱唠嗑的主,所以她的住院之旅也不算烦闷。 “我可没见过打架打这么凶的好学生。”护士姐姐啧啧摇头。 “打架打得凶怎么了,只要成绩好就行咯,成绩好的同学就算犯错了,老师也会主动为他辩护开脱的。”余月说。 “你这三观有点歪啊。”护士姐姐说。 “事实就是如此啊。”余月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成绩好吗?”护士姐姐问。 “一般。” “……” 护士姐姐沉默片刻,问:“那你说这么多干嘛?” “这不是怕护士姐姐无聊嘛。”余月说。 护士姐姐看着眼前这个病人,看面相这应该是个孤僻寡言的少年,怎么实际性格这般割裂?她感到不对劲,这是多年职业经验给她的直觉,但她也只是归咎为人不可貌相。 “果然是个坏学生。”护士姐姐叹气。 确定这是个坏学生后,护士姐姐也不和他客气了,次日换药时,她嘲讽道:“你不是说你在学校里人缘很好,甚至与校花都交情颇深吗?今天周六放假了,怎么一个同学都没来探望你啊?” “姐姐你这么说话不怕我病情恶化吗?”余月问。 “你是摔断了腿,又不是摔碎了心。”护士姐姐说。 “姐姐和每个病人都这么聊天吗?”余月问。 “当然是看碟下菜啦,唉,主要还是我们这小诊所生意不好,现在他们看病啊都爱往市区的大医院跑,大医院有什么好的,看病还要挂号……我这一天天的,不和病人聊天不得闷死啊?”护士姐姐抱怨道。 余月深表同情,又问:“姐姐你扎针手法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大医院呢?” “家里不让走咯。”护士姐姐云淡风轻地说。 “家里不让走?” “是啊,我那老爹非要我留在南塘,说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去了大地方要是跑了,谁来给他养老啊,我说爹你放心,你家丫头打小就孝顺,去了外面也每周末回来看您,我老爹就冷笑,说谁家谁家孩子出去前也这么说,后面也没见钱多挣,就是不肯回来,这不白养了吗?”护士姐姐说起家长里短,话就不带停的。 “你爹管这么宽啊?” “对啊,我以前有个北方的男朋友,也让我爹硬生生拆散了。” “拆散?” “嗯,我妈倒是没意见,但抵不住我老爹一把年纪还在那一哭二闹寻死觅活的,整天鸡犬不宁的谁受得了嘛。”护士姐姐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事不关己似的。 “你不记恨你爹吗?”余月问。 “都过去啦。”护士姐姐说:“而且我老爹对我挺好的,小时候我得了大病,我奶奶一个劲劝我爹别治了,我爹脾气倔,四处借钱给我看病,把我看得可精贵可精贵了,没我爹我都活不过五岁,我能恨个啥呢?没良心啦?而且我老爹身体也不大好,我留在南塘也是妥当的。” “姐姐在外面当护士,在家也当护士,真辛苦。”余月感慨道。 “哎,有啥用呢,老爹身体还是一年不如一年啦。” “治不好吗?” “肺里面的毛病,治不好的,我把他烟收了他就去麻将馆借烟抽,拎不清。” “其实我祖上是神医,恰好得了些医术真传,包治百病……”余月眨了眨眼。 “呵呵。”护士姐姐眉开眼笑,道:“好好养病吧,你现在这样子和腌坏的咸鱼似的,一点没有说服力啊,你这油嘴滑舌的,我真的要相信你在学校人缘很好啦。” “本来就是真的!”余月骄傲地说。 “那怎么没有同学来看你?” 话题又回归原位,护士姐姐自以为给了这小子致命一击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不响,却有天然的魅惑,勾引人侧耳聆听,护士姐姐抬头望去,只觉得自己在乡镇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看到了一辆名贵夺目的豪车,她自认已识人无数,却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来者显然是个大美女,她踩着亮黑色的高跟鞋,穿着很职业的包臀裙,露出了又细又直无可挑剔的长腿,外披的小西装很是考究,认不出品牌但定然名贵,白衬衫蕾丝的袖口蓬蓬的,将她的手腕指节衬托得更加纤细修长。 她来到病床边,开门见山道:“你就是苏真?” “是,我是!”余月用力点头。 护士姐姐惊诧道:“这就是你口中交情匪浅的校花朋友?” 余月也没否认,只是炫耀道:“怎么样?漂亮吧?” 护士姐姐轻蔑的眼神早已换成了惊讶与敬佩,她恍然道:“没想到你挺诚实的。” “我早就说了我是好学生嘛。”余月乐呵呵地说。 “我是他英语老师。” 女人冷酷无情地打断,她看向余月,问:“苏真,你还记得我吗?” 护士姐姐听懵了,心想老师和学生之间不是只有熟不熟吗,哪有认不认识的说法? “老师好。” 余月乖巧地喊了一声,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教我们英语的王老师因为体罚被举报停课了,但……您应该是新上任的老师吧,学生与您素未谋面,如何知晓您的身份?” “我见过你。” 夏如没多废话,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月,缓缓开口:“在十一年前。” 同时。 正在家中认真写作业的邵晓晓笔忽然没墨了,她拧开笔头想换根笔芯,心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夏如这个名字了! 在她废弃的小学校里,苏真对着那张模糊难辨的、按座位划好的学生名单念念有词时,夏如这个名字一闪而过。 ‘夏如……’ 她是自己小学时的学姐。 也是苏真的姐姐当年的同学。 ------------ 第二十三章:月光 十一年前…… 一九九八年。 春风席卷山野,阳光普照大地。 南塘中心小学的四楼,四年级二班的教室里,坐在第三排的两个女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夏如。” 同桌的女生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 夏如很小一个,梳着平平整整的刘海,穿着白色的碎花连衣裙,精致的小脸蛋没什么表情,与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很不匹配。 “我要和你绝交!” “哦。” 小夏如并不吃惊,她问:“苏清嘉,你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期中考试你不给我抄英语答案,害我只考了七十八分。”苏清嘉皱着小嘴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四年级的英语都只能考七十八分,以后你可怎么办?苏清嘉,你语文数学都学的那么好,怎么到英语就掉链子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读书,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如果你要抄,那不可以。”夏如苦口婆心地劝说,俨然是小大人的态度。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是从幼儿园小班就认识的朋友!”苏清嘉说:“而且,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好嘛,你当你是老师嘛?” “这和友谊没关系,我是说……” “明明就有!我要和你绝交!” 苏清嘉狠狠别过去头,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捧腮,眼中喷薄着愤怒的火光。 夏如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窗外,春风吹起了大量的晚樱花瓣,望着好似落雪,小学生们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争先恐后趴窗口看,只余苏清嘉与夏如两人坐在座位上,与一切的喧嚣格格不入。 夏如取出作业本,拿起铅笔认真做起了习题,她用的是作业本后面描述的小学生标准坐姿,所有的间距都恰到好处。 冷战了两节课后,夏如的胳膊被戳了戳。 “小如。” 苏清嘉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夏如:“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不能给你抄作业,以前给你抄,是因为你说你都会做,只是懒得浪费时间,我被你骗了。”夏如一本正经道。 “嘘——我不是说这个,放学之后,我要做一件大事,我希望你能陪我去。”苏清嘉说。 “什么大事?” 夏如的疑惑在放学后得到了解答,原来,苏清嘉想让她陪她接弟弟放学。 “这当然是大事啦,只有大人才能接小朋友放学,我去接弟弟放学,我就是大人了。”苏清嘉有理有据地说。 “苏清嘉,你怎么四年级了,还这么幼稚。”夏如无奈地问。 “你才幼稚,你接过弟弟放学吗?” “我没有弟弟。” 走过伤痕累累的马路,两岸的田地一片青绿,从这里可以看见南塘著名的九香山的一角,低矮的云脚要将它与天空焊接在一起。马路的转角是个加油站,离加油站不远的地方有摆摊的小市集,挂着“麻衣神相”招牌的老人带着墨镜,双手拢袖坐在路边,问小姑娘要不要算命。 南塘幼儿园的门口,苏清嘉等到了苏真放学。 “姐姐,你怎么来……啊!” “怎么样?我弟弟可爱吗?”苏清嘉一把捏住了苏真的脸蛋,对着夏如炫耀道。 “一般。”夏如回应。 苏清嘉努了努嘴,一边纠正着苏真额头贴歪了的红星,一边向他介绍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夏如,来,叫夏如姐姐。” 小苏真性格内向,他怯生生地抬头,又飞快低了下去,鼻尖发出轻轻的声音,不情不愿的,苏清嘉为了在夏如面前彰显自己在家中的权威,非要苏真喊她姐姐,苏真本就很听姐姐话,终于抵不住姐姐的软磨硬泡,喃喃道: “夏如姐姐。” “弟弟真乖啊。”苏清嘉摸了摸苏真的头。 夏如双手惯常地搭在书包的肩带上,她看着这个稚声稚气的小男孩,心中并无波澜。 “回家吧。” 夏如不喜欢嘈杂的环境,想早点离开。 这时,苏清嘉忽然扭过头来,近乎无厘头地说了一句:“夏如,我家弟弟喊你姐姐了哦,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他哦。” “你怎么会不在?” “前两天我们村上的李老头就出车祸死掉了,他以前经常在我们家门口逛,夸自己身体硬朗,十几年没得过病。你瞧,世事无常,谁说得准呢?”苏清嘉撒娇一样挽住夏如的胳膊。 “就算你不在了,你的父母也会照顾好他的。”夏如不为所动,理智地说。 “可是他就没有姐姐了啊。”苏清嘉说。 夏如成绩优秀,遇事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理性与冷静,但她忽然发现,这种品质在死缠烂打面前显得有些脆弱,于是,夏如冷冰冰的的脸蛋上少见地闪烁起挣扎的光芒,她咬着娇嫩嫩的嘴唇,说: “不然,我还是给你抄英语吧?” “哎哎,小如,没想到你是这么没有底线的人!”苏清嘉气坏了。 “……” 小苏真懵懂地仰着头,没太懂两位姐姐在争吵什么,只是嗫嚅了句:“姐姐不会不在的。” 幼儿园放学的音乐还在悠扬地飘动,女孩和男孩穿过人群,走向通往乡村的林荫小道,暖融融的春风迎面吹来,夹道绿油油的野草里,一丛丛地点缀着点地梅、二月兰和油菜花,苏清嘉仰首挺胸,红领巾被光照得鲜艳。 夏如低着头,随意踢弄着路边的石头,乐观地想至少这周的周记有素材了。 苏真努力跟上姐姐的脚步,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想努力跟紧姐姐的脚步。 三人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老榕树下才互相道别。 记忆的镜头拉远。 清风悠扬,云舒云卷。 宁静的乡村公路上,这一幕再寻常不过。 ———— “想起来了吗?” 转眼已是十年,白马过窗,夏如描述着当年发生的场景,像是从退潮的海滩上拾起了一枚小巧的贝壳。 “好像……有些印象了。” 余月并没有继承苏真的记忆,只是装模作样地搪塞一下,并问:“所以你回来,是打算替姐姐照顾我的吗?” “算是目的之一。”夏如说。 “还有别的目的?” 余月一边问着,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夏如,不得不说,夏如漂亮得惹眼,腰细腿长前凸后翘不说,一身时髦的打扮更是无可挑剔,可这样的容貌似乎又只是她气质的陪衬,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冷,这种冷趋近于无欲无求和冷漠,而非许多美人矫揉故作的高冷。 夏如忽视了余月轻浮的目光,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护士姐姐,护士姐姐正磕着不知哪里掏出来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听她们说话,面对夏如忽然起来的审视,她显得有些心虚: “我,我在观察病人的病情。” 夏如不说话。 护士姐姐倔强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只得抛弃听八卦的念头,悻悻然离去。 余月想了想,问:“除了和我姐姐一起接过我放学,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交集了吗?” “没有了。”夏如回答。 “那你这么远来找我,就因为姐姐的,嗯……托孤吗?”余月问。 “也不全是。”夏如说。 “还有别的事?” “嗯,但现在我不能和你说。” “为什么?” “你得先向我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弟弟。”夏如说。 “我哪里不合格了?”余月忿忿不平。 “你英语不合格。” 夏如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开始,你的英语成绩就一直很差,始终在及格线徘徊,去年的期末考试,你的英语成绩更是跌入谷底,连八十分都不到,你这样考下去,以后是读不上大学的。” “夏如姐姐,你不是来照顾我的吗?”余月委屈道。 “我替你姐姐照顾你,不是替她服侍你,我本就是你英语老师,要对你的成绩负责。”夏如说:“还有,在外面你要喊我姐姐我没意见,但在学校里,你必须喊我老师。” “是,夏老师。” 余月努了努嘴。 “好了,我还有事。你好好养病,祝你早日康复。” 夏如起身离开,又忽地想起了什么,飞快写了张纸条撕给他,说:“对了,你出院后的周末我会给你辅导英语,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地址这两个二选一,你自己决定。” “等等。” 走到门口时,余月突然开口,夏如停步回头,问:“什么事?” “夏老师,你最喜欢的花是不是白百合花?”余月问。 夏如不说话。 余月缓解尴尬似地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老师的气质和白百合很像,雪白,圣洁。” “我听班主任说你是个内向低调的孩子,看来他看错了。”夏如离开。 余月躺在病床上,轻轻哼着小曲,护士姐姐进来后兴冲冲地问她和那位夏老师聊了什么,余月说这是秘密,可不能分享出去,护士姐姐冷笑不止,说你嘚瑟个什么劲,你姐姐是让她照顾你,又不是把她许配给你了。 余月吐了吐舌头。 周日。 夏如没再来看她,百无聊赖的余月单手翻看着医院里借来的故事书,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窗外的鸟鸣声来来往往,有时还有孩子的哭声,永不停歇般的哭声。 护士姐姐边抱怨边走进病房时,余月将书折了个角,放在了一旁。 “怎么不看了?”护士姐姐随口问。 “有些困。”余月说。 “你不是刚睡醒吗?”护士姐姐疑惑。 “就是……头有点晕。”余月说。 “头晕?” 护士姐姐没太当回事,可当她转过头去时,却发现,床上的病人头一歪,眼一闭,生死不知,她起初还以为这高中生又在和自己开玩笑,有些气愤,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出于职业素养,她还是去瞧了瞧。 “苏真,你以后是要考表演系吗?快醒过来吧,别装了,喂喂,你的英语老师来看你啦,快睁眼……苏,苏真?” 苏真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眼前的护士,一脸茫然,护士姐姐正拍着胸脯,皱着眉头,“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再这样吓唬人,我可就让你转院了啊。” “陆,陆绮?” 苏真睁开眼,视线白茫茫一片,找不到焦点,只看到一个白衣女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他有气无力地开口,本能地喊出陆绮的名字,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陆绮?谁是陆绮啊?”护士姐姐皱紧眉头。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飘进鼻腔,刺激得苏真微微清醒,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白衣女子,原来是个年轻的小护士,不是那个身怀隐秘、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他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之前经历的一切恍若幻梦。 “你,你好。”苏真轻声打了个招呼,身体虚弱,气若游丝。 护士姐姐气笑了:“这又是哪一出?刚刚装死,现在装失忆了?” “我……” “你什么?” 苏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要是解释清楚,估计就要被护士姐姐转去精神病院了,他只好说:“我,我头有点痛,什么也记不清了,这两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记不清?昨天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也记不清了?”护士姐姐问。 漂亮的不像话的女生……邵晓晓来看过我? “喏,她还给你留了联系方式,还和你约了地址,让你自己选。”护士姐姐又说。 “是,是吗?” 苏真拿起旁边的纸条,心想邵晓晓居然主动约自己了吗,他将纸条收好,说:“嗯,有一点印象……” 护士姐姐冷笑不止,说:“昨天还在我面前一副扬眉吐气的劲,今天就装傻充愣了?还有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到时候成了大明星,别忘记姐姐这两天的照料之恩啊。” 苏真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声,心想:余月的性格和自己迥然不同,身边的人见了,难免也会觉得割裂吧。 只希望余月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让他难以收场。 说来也怪,先前他还在诡异的世界经历生死,转眼又来到了安宁整洁的病房里,窗外秋风吹拂落叶,一切井然有序。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只像是走在无休止的谜团里,似梦还醒。 安宁的环境终于可以供他思考。 按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来看,陆绮应是早早地料到了一切,她隐藏了某种极可怕的力量,那是青毛天尊与大招寺罗汉联手也无法企及的力量,夜幕落下之前,大和尚已然身死,其他敌人也在劫难逃,尤其是封花…… 封花。 她被陆绮屠灭满门,又虔诚地服侍多年,当她怀揣着隐忍与仇恨将刀刃插入陆绮身躯时,却并非大仇得报,而是陷入了设计好的阴谋里。 她从一个黑沼走入了另一个黑沼。 等到下一次见她,这位残缺的少女很可能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想到这里,苏真感到深深的无力。 自身难保的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些。 护士姐姐看苏真不说话,以为他又在搞什么怪点子,“好了好了,别发呆了,不然还以为你脑子烧……” 护士姐姐随手搭上了他的额头,短暂的停滞后手闪电般缩了回来:“怎么烫成这样?” ‘原来是发烧了吗?难怪这么晕’ 苏真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很快,他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他又做了个梦,梦里整个世界都拥有魔法,考试也变成了挥舞法杖比拼魔力,轮到他上场时,同学们齐齐嘲笑,说这人就是上次唯一不合格的那个。刺耳的嘲笑声中,法力在他体内汹涌,今日,他注定要技惊四座…… 梦醒了。 醒来已是傍晚。 苏真高烧已退,唯一健全的那只手也打上了点滴,他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刚刚那个荒诞的梦,不由失笑,心想这个世界真是残酷,连个美梦都不让人做完。 他又想起了妙严宫草芥般的人命,想起了弥漫的毒雾与沙尘,想起了病重卧榻的母亲,想起了陆绮灭世妖魔般的背影,心像被剜了一块,无力与失落再度袭来: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可把护士姐姐吓了一跳:“怎么没意思了?每天下班回去看看剧就很有趣啊。” “是么?” “当然啊,你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也有这么多烦恼吗?” “好学生……吗?” 苏真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实在无法经营好余月给他预备的形象。 苏真情绪低落时,敲门时咚咚咚响起,很轻,透着几分胆怯。 本就没关紧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娉婷俏丽的少女立在门口,她穿着裁剪得体的雪纺连衣裙,露出一小截细白小腿,脚上踩着的是双白色的平底帆布鞋,她并拢着双腿,双手负后,身体微微前倾,小猫般的眼睛打量着病房,细声细气地问: “那个……我能进来吗?” “邵晓晓?” 在那个世界里,南裳、封花都是明星级别的美女,更别提陆绮这样绝世妖娆的仙子,苏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可邵晓晓在他面前出现的刹那,他的心还是停跳了半拍。 就像在高楼拔地的都市里看遍了霓虹四射的夜景,自以为见识了世上最绚丽的光影,却在某夜酒醒推窗时蓦然惊愕,眼前并无其他,只有皎白的月光将阳台照成霜色。 “进,进来吧。”苏真有些紧张。 邵晓晓轻盈地走了进来,脚步无声,她虽刻意遮挡,却还是露出了一角粉色的花瓣,看样子像康乃馨,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变薄了,浮动起淡淡的芬芳。 护士姐姐木讷地立在原地,她看着这个有些拘谨的女生,心中灵光一闪,问:“她就是陆绮吗?” “陆绮?” 邵晓晓呆呆地眨了眨眼。 苏真心想这护士姐姐昨天不是见过她吗,怎么也在装傻,这是听了他的梦话,在故意作弄么? “那个,护士姐姐,点滴打完了我会摇铃的。”苏真连忙说。 护士姐姐心领神会,眼下这个场景,自己在病房里的确有些多余了,她识趣地离开,离开前,不忘阴阳怪气了一句:“唉,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 第二十四章:狼与羊 邵晓晓迈着小巧的步伐走到床边,修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忧心忡忡: “苏真同学,你缠了好多绷带,是非常严重吗?” “我觉得还好,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只是这段时间没办法剧烈运动了。”刚刚还生无可恋的苏真已打起精神,认真地回应。 邵晓晓轻轻嗯了一声,始终背在身后的双手顺势松开,将一个粉粉嫩嫩的小花束捧到胸前,“苏真同学,祝你早日康复。” “好香。” 苏真嗅了嗅,表达了对花的喜爱。 送花成功后,邵晓晓心情轻松不少,她唇角微微勾起,双手顺着臀部的轮廓将雪纺长裙一捋,便轻轻压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坐定后,她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略显拘谨地打量着苏真,乌黑的眼眸像被春水洗过,正闪闪发亮。 过去,苏真只敢偷偷看她,此刻这张青春娇嫩的脸蛋近在眼前,他反倒有些不大习惯。 他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幸好邵晓晓主动开口,说的话也令他吃了一惊: “苏真同学,我刚刚在楼下碰到胡鸿、二铁子他们了。” “啊?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他们看见我就逃,而且,嗯……我听到了医生的聊天,他好像染上了什么……怪病?”邵晓晓很小声地说。 “怪病?什么怪病?”苏真好奇。 “哎,就是,那种……你们男生才有的那个……就是,嗯……” 邵晓晓的脸颊刷一下羞红一片,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两瓣红润的唇像要斗在一起,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些后悔说这个话题了。 苏真见状,立刻恍然大悟,心道余月真是神通广大,竟还给他们……绝育了? 想到那几个无法无天的混混无赖落得这种下场,苏真不免感到畅快,笑道:“许是作恶多端遭了天谴。” 邵晓晓可不信这说辞,剪水双眸盯着苏真,认真问:“那天晚上我晕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那天晚上吗……” 苏真也不知道当时具体的情况,只好说:“我教训了他们一顿。” “教训了他们一顿?以一敌众吗?” 邵晓晓咋舌,这两天,她幻想过许多可能性,倒是没料到真相真的如此简单。 “嗯,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传授给我了一套武功,说是强身健体的,却特意嘱咐我不能在人前施展,我原本没当回事,直到那天晚上……” 苏真欲言又止,他描述不出当时的场景,便选择了留白,只叹了一句:“我也没想到,爷爷传的武功这么厉害。” 邵晓晓樱桃小嘴微张,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苏真暗道不妙,心想难道是自己扯的谎太假了?熟料邵晓晓回神之后小声惊叹道:“爷爷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种事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苏真,你好厉害,你和你爷爷一样深藏不露。” 苏真愣了一下,转念又想,昏迷前还是四面楚歌八方受敌,一觉醒来坏人已尽数倒下,对邵晓晓而言,这样的逻辑虽然夸张,却也是自洽的解释了。 “没想到苏真同学还是高手,难怪这么爱看武侠小说。”邵晓晓说。 “武侠小说?” “对呀,这不是嘛。” 邵晓晓将一本书从他床头柜中抽出,竟是本《笑傲江湖》,这显然是余月无聊时翻的,女孩将它抽出时,里面还掉出了一页纸,她咦了一声后将其拾起,打趣地问:“苏真大侠,这是你写的读后感吗?” “等等,邵女侠,你先拿与我看看。” 苏真接过邵晓晓递来的纸,单手展开一瞧,竟还真是篇读后感,内容多是感叹,只是并非感慨浪子潇洒儿女情长,而是在说…… ‘三尸脑神丹真是绝世好药,只是不知道配方与配比,可惜可惜……东方不败真是个妙人,这以针拆剑招也确有可取之处……’ 苏真大惊,心道干娘以前是哪个邪教组织的头目吗? “没什么,随便写的。” 他忙将这读后感塞回书里搁置一旁,并说:“对了,那天晚上的事,你可千万别和其他同学说。” “放心好了,我向来守口如瓶。” 邵晓晓拇指食指并拢,贴着嘴唇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粉粉的唇紧紧闭合,眼神闪着信誓旦旦的亮光。 苏真对上了邵晓晓的眼眸,原本乱糟糟的心也变得宁静。 他忽然想起了初中毕业那天。 那天,他在网上洋洋洒洒敲了几千字,回忆不可追的时光,顺便描述了一番班花、校花们的绝代风采,写得无比认真,下面的回复说,真羡慕你有这么精彩的校园生活,苏真错愕良久,文字里的女孩们明媚耀眼,仿佛与他息息相关,但其实全无联系,这只是他的所听所见而已。 从小到大,他扮演的都是这样的角色,时常觉得自己特别,可淹没人海时,又比谁都不起眼。 现在,他好像还是他,可命运已经朝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滑去。 窗外的夕色一片绛紫,天色早已黯淡,大雁留下暮影,时间这位旅人途经之时,似乎刻意放慢脚步,将这份宁静如夕阳中的影子般拉长。 他们又聊了许多那天晚上的事,即便过去几天,回忆当时的情景依旧惊心动魄。 邵晓晓这几天也常常会做噩梦。 梦里是那场宛若银河倾泻的暴雨,雷电在风雨中倏忽闪现,她所听见的风暴如万千雄鹰掠啼长空,无法观望的黑暗之上,似有神明以树枝状的雷电与魔鬼交战。 她一次次从噩梦中醒来,心中始终空空落落,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苏真无恙,才终于平静了些。 “对了,苏真,你是不是加过我的QQ啊?”邵晓晓忽然想起此事。 “是啊。”苏真有些不好意思。 “你头像是哪个呀,我回家之后同意一下,到时候你要有事,可以给我发消息,我会注意看的。”邵晓晓认真地说。 苏真向冉小红买过邵晓晓的QQ号,当时他也没多的念头,只想在她的好友列表里躺尸,此时邵晓晓主动提起,他不免感到羞耻。 “别多想啦,快告诉我哪个是你。” 邵晓晓见他神色复杂,一边宽慰一边催促。 “嗯……” 苏真想了想,说:“就是一个女孩子动漫头像的,你有印象吗?” “啊?那是你呀?”邵晓晓睫毛闪动。 “怎么了吗?”苏真同样一惊。 “没,没什么,我之前就猜那是你,没想到一下子就猜对了哎。”邵晓晓心虚地说。 “真的吗?” “是呀!” 邵晓晓肯定地点头,拳抵掌心,振振有词:“这头像很可爱,我想,用它的男生一定也是温柔善良的。” 苏真轻松了下来,同时也感到命运弄人:过去,他以魔法少女作为头像,现在却成了一个真正的“魔法少女”。 邵晓晓也很心虚,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余光一瞥间,恰好看到了放在枕边的书,《青少年必读的寓言故事》,她借的诗集被压在下面。 “苏真同学还在看寓言故事吗?”邵晓晓问。 “是吧。” 苏真也不知道余月为什么要看这个。 邵晓晓随手将它拿起,翻了翻。 “我看这个主要是为了积累作文素材。”苏真补了一句。 “好用功。” 邵晓晓没觉得哪里奇怪,她翻到书的中间,看到这一页的角落被折起,她挑开折痕看了眼页码,问:“这个是苏真同学折的吗?你都看了这么多啦。” “就,随便看看。” 苏真搪塞,又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等等……折角? 接着。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立刻说:“邵晓晓,你能把折角的那页给我看看吗?” “啊?可以。” 邵晓晓愣了一下,也没多想,将书翻到那页,递过去,但她又看苏真卧病在床,单手不方便拿书,就说:“不如,我念给你听吧。” “麻烦你了。”苏真说。 “苏真同学不用这么客气哎。” 邵晓晓嘟了嘟嘴,玩笑似地埋怨,她捧起书本,给苏真读起了语言故事。 寓言故事很短,讲述的内容也很简单。 “这个故事叫,披着羊皮的狼。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匹狼想捉羊,可羊群有牧羊人和猎犬把守,无法靠近,猎犬还嘲笑狼说:‘我很聪明,不会让你捉到羊的’,狼很生气,说:‘你我是同类,你却帮牧羊人干活,真是可耻,我一定要证明,我比你强壮,也比你聪明’。 很快,狼想到了一个计谋,它找了一张羊皮披在身上,混进了羊群里,它原本可以肆意地吃羊了,可突然,牧羊人走到草原上,要杀一只羊作为食物,他恰好杀死了狼扮演的羊。” “没有了吗?”苏真问。 “唔……还有一段:这个寓言故事告诉我们,如果执意要找麻烦,麻烦反而会到来。”邵晓晓读毕。 苏真皱起了眉头。 ‘披着羊皮的狼?这是余月特意给他看的内容吗?她想告诉我什么呢?’苏真暗暗地想:‘谁才是那头披着羊皮的狼?’ 见邵晓晓也在低头思考着什么,苏真忍不住问:“邵晓晓,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挺有趣的,我小时候好像看过,但又不太一样。”邵晓晓说。 苏真小时候也在故事书上看过类似的,他点点头,问:“你读完之后,有什么感悟吗?” “感悟么?” 邵晓晓抿唇摇首,说:“我只是觉得这头狼蛮聪明的,但又不够聪明。” “为什么?”苏真问。 “你想呀,他都混进羊圈里了,想的却只是吃羊,狼这么厉害,如果它趁机偷袭牧羊人的话,它想怎么吃羊就怎么吃羊了呀,猎犬还能比狼厉害不成?”邵晓晓说。 苏真陷入思考。 邵晓晓轻轻掩唇,脸颊微微泛红,她自我检讨道:“我这么想好像太残暴了,寓言故事本就不该深究,而且,如果真的这么写,一定会给小孩子留下心理阴影的吧。”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苏真笑了笑,说:“而且我觉得邵同学说的有道理,人如果被一时的安稳蒙蔽,那祸患迟早会寻上门来的。” “又积累上作文素材了?” 邵晓晓舒展着自己修长的双腿,甜甜地笑,弯起的眼眸像细细的月亮。 聊了这么久,邵晓晓也该回家了,临走之前,她还在担心苏真的学业:“你还要住好几天院,落下的课可怎么办,尤其是数学,落后了就很难再追上的。” 苏真心想,自己现在这情况,就算不住院,恐怕也听不上几节课,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怎么能没关系呢,现在不好好读书,以后怎么考得上大学?”邵晓晓说。 考上大学? 苏真的成绩本就平庸,之后如果经常要和余月交换身体,那课更跟不上了。 他刚要说什么,那边,邵晓晓已然做出了决断:“我放学后来给你补课,补到你出院为止,好不好?” “啊?” 苏真迎上邵晓晓亮晶晶的眼睛,他轻声问:“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你了?你家离这可不近。” “没关系呀,那天晚上你这么帮我,现在该轮到我帮你了,而且,给你讲一遍,也能巩固我自己的知识嘛。”邵晓晓握紧拳头,扬了扬。 “好啊。” 苏真也不再推托,笑道:“我会认真听小邵老师讲课的。” 见患者积极配合,邵晓晓也信心大增,她与苏真挥手作别,纤白小腿摆动之间,雪纺的连衣裙已飘入了诊所的走廊里,风一样消失不见,苏真这才发觉,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医院亮堂堂的,零星几只飞蛾在灯管上扑来扑去,闪烁出稀薄的影。 秋风已凉,蛾子贪恋着眼前的光芒,固执地追逐着,它们并不知晓,属于它们的死期已悄然来临。 苏真注视着那束压在诗集上的康乃馨,心中寂静。 “如果我在那个世界被杀死,我会死吗?”苏真轻声问。 没多久,心底的声音回应了他:“不会,只要你不遇到那些拘魂研魄的修士……但你也不能因此就发扬不要命的精神,人类是很脆弱的,在死亡里走过一遭后,精神难免受到冲击,弄不好会变成傻子什么的。”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苏真继续问。 “一切由你做主,死活由你定夺。” 余月语气很是随便,又说:“唯一要提醒的是,干娘我现在问题很大,你要真摊上什么大麻烦,可别指望干娘帮你收拾残局。” “这个寓言故事呢?干娘大人是想告诉我什么吗?”苏真最后问。 “诶?没什么呀,我就是恰好看到那里啊。”余月说。 苏真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时,他恰好闭上了眼。 护士姐姐走进来时,少年的眼睛复又睁开。 “哎,这是谁送的花啊?”余月看着床边的康乃馨,问。 护士姐姐冷笑不止:“你接着炫耀?哼,得了便宜还卖乖,姐姐年轻的时候,也有好大一群男生追着送花的,扔都扔不完,愁死个人。” “那现在呢?”余月眨巴着眼。 “现在……” 护士姐姐想起伤心事,柳眉倒竖,道:“你是不是以为姐姐脾气好,不和你翻脸呀?” 余月飞快认怂:“护士姐姐息怒,等我出院了,我给姐姐送一束。” “随你。” 护士姐姐慵懒道:“说要给我送锦旗的病人可多了,真收到也没几幅,还都挂医生的办公室了,你们呀,就哄我吧。” 余月微微一笑。 她移开了那束康乃馨,取出压在下方的诗集,翻开来,轻轻读起了诗歌: “在最神圣的风暴里,囚禁我的狱墙倾圮,我的灵魂在陌生之地,更矫健更自由地飞腾——” ------------ 第二十五章:生者悲苦 苏真盘坐在地,面前炉火生烟,药香浓郁呛人。 女子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昨日陆仙子最后一式真是绚烂,若非亲眼所见,我如何能够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绝美之人,有如此肃杀之术。”南裳声音婉转,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昨天我晕过去了,没能瞧见,南裳姐姐,你快给我讲讲。”陌生女人央求。 南裳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只见陆仙子怀抱玉白如意,随着莲花徐徐升空,污秽蛊虫们被灵光一照,四散而逃,陆仙子立于莲花台上俯看众生,手持玉如意,凌空轻拂过去。 接着,她身后出现了一尊宝相慈悲的菩萨像,菩萨似真还虚,内蕴神光。 陆仙子念了声‘惜哉,惜哉’后,菩萨将柳枝往净瓶中一蘸,与陆仙子一同做了挥拂的动作,柳枝洒着细雨缓缓拂过,不偏不倚落到那和尚身上,先前还嚣张极了的邪罗汉顷刻四分五裂,被仙子诛了个神魂俱灭。” 苏真默默听着,心想哪里来什么菩萨,什么杨柳枝,杀死邪罗汉的,分明是一个更邪性的怪物! 那怪物形若蜘蛛又决计不是蜘蛛。 “余月,你醒啦。” 南裳注意到了苏真睁眼:“你本就精疲力尽,又自告奋勇为陆绮仙子守了半夜的药炉,休息这么一会儿,身子骨能吃得住么?” “为陆仙子做事,哪有什么苦不苦的?”苏真挤出笑容。 苏真早已发现,在这个昼夜长短没有规律的世界里,只要老君明亮,人们就精力旺盛,一旦入夜,又极易疲惫,就像失去了光照的植物。 他是魂穿过来的,老君对他的影响倒是不大。 南裳深为感动,夸赞道:“余月,你人真好,不像封花那个叛徒。” 谈及封花,苏真心头一刺。 他与南裳聊了一会儿,不留痕迹地问了些问题,旁敲侧击之下,大致了解了眼下的情况。 陆绮杀死了邪罗汉,重伤了青毛老妖与封花,唯有三眼蛊身童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但那毁天灭地的一式对陆绮反噬极大,在擒住青毛老妖与封花后,陆绮法力尽失,昏死过去,至今没能醒转。 大战之后,十余名紫袍杀手死得仅剩三人,八名弟子也只剩三个。 另外一名幸存者名叫戚霞,她借着另一座车厢为庇护,逃过一劫,没有沦为食物。 “那……车缘呢?”苏真问。 南裳神色一黯,垂目望着药火,道:“我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苏真心中苦涩,不再多问。 此刻,三人正在一座破败的庙宇里休息,庙宇的石像早已残破,香坛也落满灰尘,杂乱无章的树林围绕破庙,时常传来野兽骚动的声音。 劫后余生的南裳与戚霞围坐药炉,谈起了身世。 戚霞生于梅谷,本是佛光照拂的佳地,却被六个侏儒怪人所霸占。 怪人自称六仙,说是得了‘瘟王旨意’,要把古蟾大仙从地底下救出来。 村民们皆被奴役,拿着家伙开始刨地,他们起初百般不情愿,可越刨反倒越起劲,日夕不间,废寝忘食,仿佛这是他们天生的使命一样,一天夜里,地下传来怪叫,像蛙鸣也像狗吠,数不清的肉疮从地缝里拱出来,刨地的人大喊着灵芝,抢着要吞食。 “我回村时,六怪不见踪影,村里也没几个活人了,这些是他们讲给我听的。” 戚霞瑟缩着身子,叹气道:“这些人个个腐烂生疮,长满蟾皮,没几天也死了,之后命岁宫来人查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反倒诬梅谷祭拜邪祟,是咎由自取。” 这些年,她苦寻仙缘,一是要给父母乡亲复仇,二是要弄清梅谷惨案的真相。 “都是苦命人。” 南裳怜惜着叹了一句,又见苏真沉着脸,不由问:“你怎么也心事重重的?” “我……” 苏真顿了顿,说:“我只是想,我们虽身处仙山地界,但这里人命如同草芥,妙严宫是恶妖,青鹿宫是恶人,杀人不眨一眼,若非陆仙子良善,我都要觉得这仙界与阿鼻地狱没区别了。” 南裳闻言一愣,神色渐淡。 “弱者在何处都是受苦受难,强者在何处都能作威作福,仙凡迥异,这一点却没有差别。成为修真者并不能摆脱悲苦的命运,唯有成为真正强大的仙人才行,更何况我们有幸跟随了至善至慈的陆绮仙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戚霞冷哼一声,斜睨苏真,道:“余月妹妹,你再这样自怨自艾,倒显得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戚霞姑娘说得是。”苏真颔首。 “嗯,等陆仙子喝过药,我们就启程,也不知老君能亮多久,够不够我们回到九妙宫的……唉,希望能尽快回去,陆仙子的伤可延误不得。”戚霞忧心忡忡地说。 戚霞刚说完,破庙外面,猿啸声陡然响起。 啸声清越凄厉,声浪扫旋过处,林叶簌簌,露水成雾。 众人心头一惊,打算起身出去查看,她们刚立起来,一个白袍老者就出现在了门口,冷冷地盯着寺庙里煮药的少女。 他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 三人面面相觑,心道不妙。 青鹿宫的人怎么又来了? 苏真想起了先前青鹿宫人的对话,滕长老口中还有一个正在等他们回去的二师叔,怕是二师叔久等不到,亲自来寻了。 “我们是赶路人,夜间怕遭遇豺狼,就在这庙里歇脚。”南裳说。 “赶路人?那你们在烧什么?”二师叔问。 “我这位妹妹昨夜感染了风寒,我煎些草药给她服下。”南裳说。 苏真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眼角眉梢下垂,病恹恹的。 “风寒?” 二师叔枯瘦如鸡爪的手虚握,凌空一抓,药炉的盖子翻开,一注汤水被他引到了指尖,他嗅了嗅,神色飞快阴沉下去:“你说,这是治风寒的药?” “不是么?” 南裳声音变轻,“这其中的石母芝、紫胎血皆有驱寒养肺之用。” “还认得石母芝、紫胎血?眼界倒是不低,可你这丫头想在丹药上欺骗,就是太不知轻重了!” 二师叔指尖的药水飞快蒸发,只余一撮粉末,在他指尖捻了捻,他问:“你且说说,另外二十三味价值不菲的药材又叫什么?” 南裳嘴唇翕动,神色惶恐,似是答不上来。 眼看就要露馅,苏真连忙补救:“我们可没有欺瞒之心,这煎药的药谱与药材都有来历,若老爷爷想听,我可以讲。” “说来听听。” 二师叔眯起眼睛。 “昨日,我们遇到了一个背药篓的青袍老人,老人看我体弱,便问我姐姐:你这妹妹是不是常年咳个不停,这是阴寒冲虚之症,我能给她根治,姐姐说,钱财虽乃外之物,可老人家你一瞧就是仙门修士,我们可付不起仙门的药钱。 那老人性情豪爽,大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一宗长老,又怎会从你们这小丫头身上图回报?他当即赐了我们药材,让我们先在这庙里住两日,养身子,等他采完了药,就带我们一道去青鹿宫当仙人去。”苏真娓娓陈述,语气坦诚,说起当仙人更是雀跃。 “青鹿宫……” 二师叔神色缓和:“这的确是养体固本的药,还有,你们遇到的那个老人可骑着猿,有双精光慑人的眼睛?” “是。” 苏真忙点头,问:“师叔与他认识吗?” “嗯,他姓滕,是我宗人士,哈哈哈,这么多年了,我这师弟还是这么喜欢帮助小姑娘啊。” 二师叔忍俊不禁,他斜着眼睛,将身段傲人的南裳打量了几遍,嘴唇不免勾了起来,又问:“我这乐善好施的师弟帮过你们之后,去了哪里?” “仙人来无影去无踪,我们并不知晓,只在此等他。” 苏真又补了一句:“他好像说要和什么人会合。” “会合?那他怎么……” 二师叔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点点皱起,咦了一声,“等等,你刚刚是不是叫我师叔?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师叔?” “这是滕……” 苏真还没来得及补救话里的漏洞。 已无关紧要。 二师叔背后,两道紫色身影从房顶无声飘落,幽灵般浮现般出现在老人身后。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两柄刀同时出鞘,高速挥击,净白胜雪的刃身挥舞成弯曲的残影,直斩老人要害。 二师叔意识到不对劲,再掐法诀已晚。 他高贵的身份地位在死亡面前全无意义。 一刀斩腰,一刀斩首,白光闪过之后,这位青鹿宫长老的师叔已断成三截,只剩胸膛风箱般起伏,杀手刀刃齐动,将他剁成了肉沫。 “四大神宫名震天下,就属青鹿宫的修士最不济事。” 紫袍杀手用丝绢擦去刀上的血。 另一个紫袍杀手深以为然地点头。 神宫长老法力高强毋庸置疑,可终日耽于采药炼丹,武功早就废了,迅如雷电的刺杀之下,他纵有强大法力,竟连个护体法术都来不及用,只能憋屈毙命。 二师叔的遗物被飞快搜刮干净。 “你很聪明。” 离开之前,紫袍杀手夸了苏真一句,又警告道:“千万别碰地上的血,如今的炼丹师大都邪性,以毒炼药的太多。” 戚霞颓坐在地,脸色煞白。 她回想着刚才的场景,觉得自己也能糊弄住那个青鹿宫的长老,她甚至想出了更多精彩的、更滴水不漏的词句,可刚才,偏偏是她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药煮好了,苏真负责将药奉去。 他走出破庙庙门,庙外横着一具白猿的尸体,也是一击毙命。 那是二师叔的坐骑,他进庙前照常让坐骑去巡视四周,没想到它先遭了毒手。 紫袍杀手为了安全起见,没有让陆绮在破庙休憩,而是藏在附近的密林里。 苏真一路前行,先是见到了囚禁青毛老妖的铁笼车,青毛老妖闭着眼,嘴里塞了块铁疙瘩,不复往日的阴冷与桀骜,像个子女尽丧的老人。 陆绮华贵的辇车隐蔽在深处,由最后一名紫袍杀手把守。 伤痕累累的无首骏马牵着辇车,百无聊赖地顿蹄,苏真走近时,辇车四角的辟邪之物轻轻碰撞出响声。 “进来吧。” 紫袍杀手冷冷开口,听声音是个女人。 苏真捧着汤药,卷帘而入。 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辇车内部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大,紫袍杀手盘膝而坐,脱壳的长刀置在面前,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后方白玉笼纱的拔步大床上,白裙如雪的女仙静静躺着,面上覆纱,只露出红润艳丽的唇,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凹凸起伏的仙躯没有一丝泥污尘垢,不像负伤昏死,更像在静心安眠。 一尊千手观音的瓷像置于枕边,隔纱望去,倒像多生了肢足的白蛛。 床榻边,则是另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短发少女跪在地上,只有左足支撑,身躯轻轻摇晃。 黑色的锁链从梁顶垂落,刺穿了她的肩膀和手腕,她双臂张开着,像是垂死的鸟类,鲜血在她如玉的手腕上蜿蜒成触目惊心的纹路。 她是封花,是陆绮的亲传弟子,也是九妙仙宫的黑袍剑首。 背叛并没有令她得到自由,落败后的她囚锁于此,被疼痛与仇恨日夜折磨,这还远不是结束,等回到九妙仙宫后,她的噩梦才会真正开始。 “弟子来给陆绮仙子送药。” 苏真跪在地上,将药碗高高捧起。 “你先喝一口。”女杀手说。 苏真抿了一口,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药汤之苦让他全身的肌肉忍不住绷紧。 女杀手见他平安无事,将碗接过,拿至陆绮身边,只见她伸出两截雪白的手指,拨开陆绮柔软的红唇,轻轻探入,从她口中夹出了一枚碧色珠子,珠子中有细长的红纹流动,好似活物。 她将这枚珠子置于浓稠的药汤里,待药汤被珠子吸收了个干净后,女杀手才将它重新塞回陆绮口中。 苏真跪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面容平静,心中思绪万千。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跟着这些人去九妙宫吗?不行,封花知晓他的秘密,她已落入陆绮手中,他的隐秘也迟早泄露,陆绮这个妖女绝不会放过他,他即便不死,也会被送去老匠所打造成兵器,生不如死。 趁乱逃走吗?弟子只剩三名,紫袍杀手也有三名,被时时刻刻盯着,哪有逃跑的机会? 或者…… 苏真陡然想起了那个折角的寓言故事。 寓言故事里,披着羊皮的狼被猎人杀死,狼装得再乖顺、装得再像羊也终究是狼,迟早有被猎人发现的一天,邵晓晓说的没有错,狼要么早点放弃,灰溜溜地离开羊群,要么干脆杀死猎人。 杀死猎人…… 苏真抬起眼眸,看见了雪白帷幕后静躺的身影,心猛地跳了一下。 杀死猎人。 如果要杀死陆绮,那现在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等她回到九妙宫,重新苏醒,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可是,现在的他远远没有掌握力量,哪怕陆绮重伤昏死,他又怎么绕过紫袍的守卫将她刺杀?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看向封花。 封花静静跪着,眼中毫无澜动。 “你与我们的剑首大人有何交情吗?”紫袍杀手不知何时已转过身。 “没有。” 苏真一惊,连忙低下头,道:“我只是在欣赏叛徒的下场。” “你恨她?”杀手又问。 “没有人不恨背叛者。”苏真答道。 “那你觉得,叛徒应该被怎么处置?”紫袍杀手问。 “杀死。”苏真没有犹豫。 “可惜,剑首大人还不能死,她身上还背负着很多隐秘,不过,既然你这么恨她,为了奖励你的忠诚,我允许你责罚她。”紫袍杀手说。 “什么?” 苏真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立刻拒绝,说:“陆绮仙子正在安睡,我怎能打扰?” “你若能惊醒陆绮大人,倒是大功一件。”紫袍杀手叹气。 “可是……” “可是什么?是你与这叛徒私交甚密,于心不忍吗?” 紫袍杀手走到苏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睛像是镜子,可以照穿一切心思。 苏真一时失语。 封花抬起头,唇角牵出一丝冷笑:“荆雪,你当年就比不过我,现在想折辱我,还要借别人的手?废物永远都是废物。” “九妙宫铁律,不可以下犯上,在没有回宫问罪之前,你依然是剑首大人,我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污点。”被称作荆雪的紫袍杀手说。 苏真立刻明白,她想利用自己发泄私愤。 “封花是剑首,弟子怎可以下犯上?”苏真问。 “你的名字还未真正注册入九妙宫中,算不上弟子。”紫袍杀手说。 封花摇了摇头,讥嘲道:“你心思不纯,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杀手。” “我走到今天,已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荆雪平静的声音里藏着克制不住的恨:“封花,你要明白,并非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天才,而且,无论你是再天才的杀手,也还是宗门的奴隶,宗门可以赏赐你无限的风光,也可以让你功力尽丧万劫不复。你太愚蠢了,竟然相信那些妖怪的鬼话,背叛陆绮仙子。” “愚蠢的是你,陆绮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在她心里,你们这些紫袍都是大宫主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睛,她先利用邪僧杀去了大半,你们几个,也会被她一一除掉的。”封花说。 “别费劲了,我可不会被你的阴谋迷惑。”紫袍女人平静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蠢啊。” 封花竭力仰起头,眼眸中闪烁出狰狞厉色:“你如果想要活命,现在就把刀插进陆绮的身体里,这是唯一的机会,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你不要存有任何侥幸之心,陆绮多智多疑,绝不会饶过任何人,她是妖女,是……” 荆雪始终不为所动,仿佛封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样。 苏真突然起身,来到封花面前,举起手掌,干脆利落地甩下,只听啪的一声,封花面颊一颤,再抬起时,已多出了一个醒目的红痕。 “妖言惑众。”苏真冷冷训斥。 荆雪欣赏着这一幕,咯咯笑个不停,将杀手该有的冷峻与沉默尽数抛在了脑后,她赞叹道:“余月,你果然很忠诚。” “当然。” 苏真虔诚行礼,垂首离去。 他听懂了封花的话。 ------------ 第二十六章:恶毒 草料与黑油倒入无首大马的断颈,火折一闪,大马身躯膨胀,肌肉线条清晰如刀刻。 它拉着残破不堪的车厢,奋蹄而去。 苏真与两位女子坐在只剩块底板的车厢上,再度踏上了前往九妙仙宫的旅程。 南裳关怀地问了一番陆绮仙子的情况,苏真也未隐瞒,如实告知。 “妙莲菩萨神通广大,垂怜保佑。”南裳双手合十。 苏真也假模假样地为陆绮祈祷。 他已经下定杀死陆绮的决心,但缺少机会。 该怎样制造机会? 对刺客一无所知的苏真无法空想出答案,但现实很快给了他灵感。 马车驶出这片山谷之后,遇上了一个庞大的商队,商队由一群巨象押运,领头大象额垂金饰,身披金甲,铺满锦绣的背脊上面坐着腰悬宝剑、指拈灵符的护卫。 见到仙人的车队,护卫们忙将手上灵符藏至身后,遥遥一礼,以表尊敬。 “好大的阵仗。” 戚霞横掌遮光,高声赞叹,见护卫们行礼,更是与有荣焉。 “是啊,你看那一排子彩旗和红缎,说不定是哪个大王朝的公主出嫁的嫁妆呢。”南裳羡慕地说。 趁着她们出神之际,苏真拿着一截车厢上偷偷掰下的尖锐断木,挪到无首骏马附近,对着马臀用尽全力一扎。 他想让马匹受惊去冲撞车队,制造混乱,可事与愿违,这马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他的全力一刺竟然未伤大马分毫。 马不停蹄,翻踏起的烟尘里,巨象组成的商队已离他远去。 南裳回头之时,苏真将这截尖木悄悄丢弃。 山谷之外,景色不复明秀,沿途山秃如赭,水浊如泔,荒凉一片。 从南裳口中得知,这多是当年人妖厮杀的遗址,许多妖物死前会施展秘术,将足下土地咒死,以这寸草不生的毒壤为其埋骨。 苏真望着这童秃不毛的山峦,以拳轰碎鬼虫铁壳的画面又在脑中翻腾,灼得他胸膛炙热。 他想再度觉醒这样的力量。 可他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济于事,这副身体像块冷漠的木头,再也没有与他产生奇异的共鸣。 “余月,你不必这样用功的,等到了九妙宫,我们自会得到正统的内门心法传承,到时候再修炼,事半功倍。”南裳关切地说。 苏真心不在焉地点头。 戚霞冷哼一声,道:“她想浪费时间就让她去浪费好了,她可是聪明人,不需要教。” 戚霞的心情倒是越来越好了。 她每看到雄城建筑,都会指着那些叠翠重楼,丹漆之顶问南裳,说,那会不会是九妙宫,南裳一次又一次否认,她说九妙宫是仙府,人间的楼阁再如何高耸恢弘,也只是对仙家建筑的拙劣效仿。 苏真没有心思领略沿途风光,他知道,只要顺利抵达九妙仙宫,他将再也没有活路。 绝望让他抑制不住幻想,幻想一场飞来横祸,幻想有大侠途经此地,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今天整座天下都像大吉之日,一片安宁祥和。 老君渐渐变得苍红。 一天即将过去。 黄昏中,无首骏马停了下来,三位紫袍杀手飞快在野外清出空地,画下守护的法印,安营扎寨。 苏真等人则负责架火开炉,重新煎药。 哔啵哔啵的烧柴声里,山岚渐渐褪去颜色,天地之间只余这一抹亮光。 “干娘,我要怎么打开这副身体的镣铐?”苏真在心中问。 “修炼,一步一个脚印地修炼。”余月说。 “来得及吗?”苏真问。 “再绝世的天才也要时间,你这才几天?急不得,急不得。”余月听起来很悠闲。 “干娘大人,你不怕我被陆绮杀死吗?”苏真再问。 “那我只能再当几千年孤魂野鬼,直到寻找到下一个与我立契的灵魂啦~”余月的声线一下又凄凉起来。 时间不多,余月也没和他再唠,笑着为他加油鼓劲: “好啦好啦,打起精神,你的梦中情人要来啦,可别萎靡不振的。” 咯。 门轻轻地打开了。 背着帆布包的少女小心翼翼走了进来,靛蓝的紧身牛仔裤,宽松的粉色T恤,白色的运动鞋踩在地上没有响声,她缓慢地来到苏真的病床边,捡了把椅子坐下。 苏真醒过来时,恰好看到了邵晓晓。 柔顺乌黑的长发,平整如切的刘海,干净的眼眸会让人想起阳光明媚的浅滩,那里藏着漂亮的珊瑚和发光的贝壳。 苏真紧绷的心弦一点点放松。 “我有吵到你吗?”邵晓晓拘谨地问。 “没,没有。” 苏真头还有些晕,他定了定神,挤出一丝虚弱的笑,道:“邵老师好。” 听到邵老师这个称呼,邵晓晓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小声地问:“苏真同学,你还要再休息一下吗?” “不用了,老师开始讲课吧。”苏真打起精神。 邵晓晓嗯了一声,打开书包,将课本和作业一并翻出来,她从来没有给人辅导过功课,难免有些紧张。 “语文就不教你啦,你自己看看书就好了,我直接给你讲数学了哦。”邵晓晓说。 “好啊。” 苏真努力支起上半身。 没什么准备工作,也没过多的寒暄,邵晓晓的第一堂课就在这个黄昏头开始。 她的语速不快,但很有耐心,她是典型的少女声线,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但就是怎么听也听不厌,要是一不小心讲错了,她就吐吐小舌头,自我检讨几句。 “……直线的倾斜角越大,斜率也就越大……苏真,这些概念我讲明白了吗?” “讲明白了,我觉得你讲的比蒋老师好多了。”苏真说。 “别乱说,蒋老师当了几十年老师了,虽然凶,但是教起学生来不差的。” 邵晓晓谦虚地说完,又道:“既然你听明白了,那你来复述一下。” “啊?” “啊什么,你不是听明白了吗?” “我……那个……斜率……” 邵晓晓是偏娇小型的,可板起脸时,压迫感十足,苏真大有一种上课开小差时被老师薅起来提问的感觉,又愧疚又紧张,终于,他不堪重负,说: “其实我理解得也不是特别透彻,老师能再给我讲一下吗。” 邵晓晓倒没生气,只是用板栗象征性在他额上敲了敲,说:“那我再讲一遍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我,知道吗?” “知道了,邵老师。”苏真乖巧点头。 他先前一直想着刺杀陆绮的事,心乱如麻,无法专心,此刻在邵晓晓的教诲之下,他选择静下心来学习——无意义的烦躁只会拖垮他的精神,他干脆把学习当成放松。 教完苏真时,天已经全黑了。 邵晓晓坐在椅子上舒展着手臂与双腿,宣布今天的讲课顺利结束,苏真看着邵晓晓开心的模样,忽然觉得学习好像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这是他第一次沉浸于听讲,只是不知道是沉浸于数学的世界还是耽溺于美色之中了。 “邵晓晓,你明明讲得这么好,为什么成绩不是拔尖呀?”苏真好奇地问。 邵晓晓愣了一下,眼中闪过受惊小兔般的慌张,她说:“我也不是很聪明啊,而且我考试的时候容易紧张,发挥不好也很正常哎。” “紧张?可我感觉你是很冷静的人啊,冷静到都有些高冷了。”苏真说。 “高冷?哪有啊。”邵晓晓拒不承认。 “邵同学不会是故意考差的吧?”苏真狐疑道。 “谁会故意考不好呀。”邵晓晓小嘴皱起。 世界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被壁灯照得白惨惨的病房落针可闻。 邵晓晓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晃动着双腿,她的腿很细,却不是那种竹竿腿,修身牛仔裤绷出微微的肉感,线条透着引人遐思的弹性,裸露的一小截足胫更是欺霜赛雪。 安静的医院,落下的夜色,梦中的少女。 苏真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实景,而是记忆中有关青春的剪影。 突然,邵晓晓打破了这份宁静:“苏真同学,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呀?” 苏真愣住,他还没做好迎接这个问题的准备。 “我以后想考潭沙大学。” 邵晓晓主动开口,夕色已沉,她眼睛反倒更加明亮,她的眼眸真如秋水,透着丝丝缕缕的清凉。 “那我也是。”苏真说。 邵晓晓抿唇一笑,说:“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别复读呀,以后当我学弟可就不好了。” “考上就是祖坟冒青烟啦,当个学弟有什么的。”苏真跟着笑了。 “哦?”邵晓晓眨了眨眼,说:“那你叫声学姐试试?” 女孩子总爱挑逗男生叫姐姐,邵晓晓似乎也不例外。 打趣一句之后,邵晓晓将课本收回书包里,又从书包的侧袋中取出发绳,她的五指将发绳撑开,与苏真挥手告别: “好啦,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给你辅导功课,我今天教你的内容你要好好消化,我明天会考的!” “知道了,邵老师。”苏真挥手。 说话间,邵晓晓已经用发绳绑了个干净的单马尾辫,离开时马尾辫轻轻甩动,扫过薄窄的肩,秀丽的背,雪白的后颈若隐若现。 少女消失不见,只剩香风缭绕。 苏真的记忆里忽然出现这样一幕场景: 白裙子的邵晓晓从图书馆走出,交叠在胸前的双臂压着一本书,风将她额前的发幕吹动,垂在颊畔的纤细发丝飘来飘去,她对他微笑点头,嘴唇翕动,说了三个字,然后从他身边飞快走过,步与步的间距很小。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真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窗外夜色四合。 他想了好久,可他实在无法想起这一幕是在哪天发生的了,它明明那么真实,发丝的细节都纤毫毕现,它又像梦一样模糊,没有任何时间地点前因后果。 ——更像日思夜想后合成出来的画面。 不会是穿越穿到精神错乱了吧? 苏真苦思冥想时,护士姐姐走了进来。 “对同龄人喊老师,还叫得这么亲昵,真不害臊。”护士说。 “什么?” 苏真思绪一下子拉回,“你还听墙角?” “我可没有。”护士姐姐连忙否认,“刚刚路过,不小心听到的,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偷听别人隐私的人。” 苏真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好啦,开心一点,你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不过,如果你想让那个小姑娘多多辅导你,我也可以徇私枉法,帮你隐瞒病情,延长几天。”护士姐姐开玩笑道。 “不必。” 苏真坚决反对:“我们正人君子不搞这些。” 护士姐姐笑了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 苏真仰起头,看着白闪闪的壁灯,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事,倍感轻松。 小时候看武侠电视剧,他心神往之,光记得巨侠们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了,没看见多少小侠惨死在匪徒刀下,如今他身陷险局身不由己,才终于体会到个中辛酸苦楚。 而且,他一没有高人授技,二没有前辈传功,真的是主角的剧本吗? 但他又不得不继续前进,那是治愈母亲的唯一希望。 无穷的疲惫海水倒灌般涌进身体,他闭上眼,飞快地睡了过去。 这是他这几天睡的最死的一次。 等他再次醒来时,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烧火声,哔啵哔啵的声音里,浓稠的药香在空气中化开。 “我去给陆仙子奉药。” 戚霞的声音响起,她见苏真醒来,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怕他抢掉功劳似的。 苏真发现身上多披了一件青色的衣裳,他捻了捻这手感更胜丝绸的手感,看向一旁双手烤火的南裳。 南裳嫣然一笑,说:“晚上天寒得厉害,这篝火太小,暖不住身,我看你身娇体薄,怕你冻着了,便多给你披了一件。” “那你呢?”苏真问。 “姐姐可是修真者,这点冷不算什么的。”南裳说。 “你就对她好去吧。” 戚霞见到这幕,眸中闪着嫉妒,她说:“南裳,你心思太单纯了,这般对谁都好,早晚会吃大亏的。” 南裳微笑垂首,倒也没有反驳。 戚霞取出瓷碗,用雪水擦洗过数遍之后,拎起药壶,将滚烫冒泡的汤药引入碗中。 “我去见陆绮仙子了。” 戚霞端着瓷碗,声音难抑欢快。 苏真与南裳坐在原处,闲聊了一会儿。 南裳谈起了她在琉门修道的往事。 她说,琉门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却没那些歪风邪气,从香主、堂主到长老、掌门,每个人都待她很好,那会儿她在门中受宠,灵兽当坐骑,仙丹当豆子,好生快活。 “那会儿我不知世间险恶,还当西景国都是好人呢。” 南裳自嘲地笑,又捧着脸蛋,望着远处山峦的形状,痴痴道:“做人不可忘本,以后修道有成,我一定要好好回报师门。” “修道有成……” 苏真喃喃,问道:“这得修多少年?”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陆绮那样的仙子。”南裳坚定地说。 前方。 紫袍杀手忽然出现,杀手的手里拎着什么。 等苏真看清杀手手中之物时,瞳孔不由自主地紧缩。 是一具尸体。 戚霞的尸体。 先前还得意洋洋的少女已经死去,尸身被杀手随意抛到了她们面前。 戚霞躺在地上,仰面向天,眼睛瞪得浑圆,她唇角凝固着黑色的血液,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凸出了一根根青紫色的血丝,脖颈更是如遭雷殛,焦烂失行。 “她端来的药里有毒。” 紫袍杀手冰冷的声音刀子一样插进了苏真的心脏,是昨天那位女杀手,荆雪,她俯瞰着炉火余烬旁的两人,漠然发问:“是谁想害陆绮大人?” ------------ 第二十七章:残杀 戚霞死了,死在苏真的面前。 作为端药人,必须先尝一口熬好的药,她死在尝药之后,毒发身亡。 苏真大惑不解。 ‘中毒?谁下的毒?’ 苏真可没有毒药,戚霞更不会自取灭亡,那下毒的人只有可能是…… 苏真不可置信地看向南裳。 南裳手脚并做地爬到戚霞的尸体旁,想要去捧少女的脸,又被荆雪严厉喝止,她呆呆地跪坐一旁,双肩抽搐了几下后,压抑在胸口的哽咽声逸出,眼泪也不可遏制地流淌下来。 她哭得伤心,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似作伪。 一路同行,苏真相信南裳是个好人,她与戚霞相处融洽,也没有害她的理由。 况且,南裳哪来的毒? 青毛老妖与陆绮皆残暴多疑,若她真怀有毒药,早该被发现了才是,如何能藏到今天?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苏真根本无法细想。 “你们谁想害陆绮大人?”荆雪又问了一遍,声音更冷,仿佛随时要拔刀杀人。 “不是我下的毒!” 南裳极力否认,眼神说不出的惊惶,“我怎么会毒害戚霞?我们都是陆绮仙子的徒弟,是同门的师姐妹,眼看着要历尽劫难抵达仙宫,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杀害同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 荆雪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抽出了腰间长刀,徐徐将它搭在苏真肩头。 刀刃的寒光将少年的脖颈照得雪亮。 “那你呢?”她问。 杀意激得苏真寒毛倒竖,他心中别无头绪,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自证清白: “我对药材一窍不通,更别提配出剧毒,更何况晚辈已知晓端药之人要先试药,若我真存有毒害仙子的心,也断不可能用这种手段,我虽与戚霞有些口角,但绝无仇怨,我要是用这种计策害她,那……那也太过儿戏了,晚辈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是吗?” 荆雪淡淡道:“如果不是你们,那还能是谁?难道你们觉得,这是杀手做的?” “前辈们追随陆仙子多年,忠心不二,断不会背叛。更何况,前辈若真对陆绮仙子有恨,只需一刀便能使仙子香消玉殒,何须如此麻烦?晚辈万不敢怀疑前辈的忠诚。”苏真立刻否决,语气恳切。 荆雪瞥了南裳一眼,南裳后知后觉地回应,“弟子也一样,绝不会质疑前辈的忠诚。” 隔着面具,苏真无法看清荆雪的脸,但他能感觉到杀手笑,阴恻恻的笑,像是嘲弄。 “如果你们真的以为,这一碗毒药就能毒死陆绮仙子,那你们实在是太愚蠢了,不说别的,光是从青鹿宫老家伙身上搜刮的丹药,就比你们煎的药材强上十倍百倍。 你们要明白,你们的名字甚至没有写入九妙宫的弟子名策里,真正重要的事情根本不会交到你们手上,让你们负责煎药,不是为了给仙子治病,只是为了测试你们的忠诚。” 荆雪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失望,她眼眸中的火光变得阴冷,“自作聪明的背叛者,别以为你可以逃掉。” 没有额外的惩罚,荆雪就此离去,只留下两个呆滞的人和一具冰冷的女尸。 煎药的炉火已经熄灭,它的灰烬这样冷,让人无法想象它生前是炽热的火。 苏真与南裳很久都没说话。 许久。 “不是我。”南裳轻声说。 苏真嗯了一声,问:“那你觉得是我吗?” “不是。”南裳摇头。 “为什么?”苏真问。 “直觉,我一直觉得你是好姑娘。” 南裳忽然感到害怕,她瞪大眼睛:“余月,你该不会骗我吧?” 苏真轻轻摇头。 戚霞虽然死去,毒素犹在她的身体里蔓延,不一会儿,少女浑身上下都已爬满青紫色的细痕,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也彻底涣散,瞳仁像是腐烂的葡萄。 戚霞躲过了怪虫之灾,却死在了去九妙仙宫的路上,连同她对修仙的一切憧憬都成了梦幻泡影。 南裳别过头去,不敢看这具尸体,她问:“余月,你昨晚有听到什么异动吗?” “没有。”苏真摇头。 “一点也没有?” 南裳重新振作,说:“我们需要找出真相。” “我也想要找出凶手,但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苏真昨夜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也是,这个世上,普通人没法在夜晚一直保持清醒,除了……”南裳顿住。 “除了什么?”苏真皱眉。 “除了妖物。”南裳缓缓开口。 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两人瞳孔同时一缩。 妖物? 苏真的视线跃过南裳的脑袋,恰好能看到那颗明亮的、白色虫巢一样发光的球体。 小时候,苏真从小树林中走过时,总会害怕树叶中有蛇掉落,砸他头上,现在,他也有类似的预感:老君是饲养怪物的巢穴,堂而皇之地高悬天顶,总有一日会落下群蛇。 封花说,能看到白色老君的,除了太巫身便是妖怪。 余月会是妖怪吗?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但他并没有向余月提问过,可以想象,余月给他的回答一定是“是你个头,干娘我是美少女”。 那么,有可能是余月下的毒吗? 他和余月的交流并不算多,对她的了解更是少的可怜。 如果真是她下的…… “余月!” 南裳突然开口。 苏真心中一悚,极力克制住了表情,问:“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南裳问。 苏真根本不知道南裳在想什么,但他还是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南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南裳眼眸发亮,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这一路而来,我们的的确确见过一头妖物,也只见过那头妖物!” 苏真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三眼蛊身童!” 那场大战里,大和尚身死,封花与青毛老妖落败被擒,唯独三眼蛊身童侥幸逃生。 难道说,三眼蛊身童子一直紧跟着这个车队,身负重伤的他对陆绮恨之入骨,却又忌惮荆雪等杀手,所以他选择在药里动手脚,戚霞并不是中了毒,而是中了蛊。 念头至此,苏真豁然开朗。 白色的老君干扰了他的判断,竟险些将这货真价实的妖怪给忘了。 豁然开朗之后,他的后背也不免发凉——难道这一路上,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那个满身蛊虫的童子正在静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妖物若在夜里勾结作乱,岂不是极难对付?”苏真问。 “的确如此,所以修士遇妖必杀!大招南院入魔,十二邪罗汉未必是最大的威胁,镇魔塔倒塌,无数妖物涌入世间才是真正的难题,现在,只要入夜,修真者都会留在宗内,很少去外面。” 南裳继续解释道:“只要是稍大些的宗门,一般都会有‘金丹’,金丹白日里承老君之恩泽,晚上照耀宗门,只要有金丹庇护,修士们在夜间亦可全力而战,妖怪难以攻入。” 南裳耐心地说着,又蹙起眉,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却是没怎么听到妖物成群作乱的消息,这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怎么和凭空消失了一样,真让人想不通。” 说话间,戚霞的尸体已经彻底腐烂,人形难辨,只剩脓水不断往外流。 荆雪去而复返时,南裳向杀手说出了这个猜想,她的猜想换来的不是警惕,而是嘲笑: “你们讨论了这么久,就编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你觉得那个蛊童子能跑得过无首神驹?” “或许是蛊,他早早地对我们下蛊了,蛊可能藏在任何地方!”南裳据理力争。 “蛊?” 荆雪捏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你们对蛊了解多少,就敢下这样的判断?” “没可能吗?”南裳问。 “世上之蛊千奇百怪,神仙难辨,如果蛊身童子实力未堕,被他浑水摸鱼了倒有可能,但他现在太弱了,根本不值一提,收起你们那没必要的担心吧。”荆雪说。 南裳还要再说什么,被荆雪冷冰冰地打断:“你再狡辩,我可就当你是妄图混淆视听的凶手了。” 南裳哑口无言。 这人既大意又傲慢,与她想象中冷静克制的杀手形象大相径庭。 “她会后悔的。” 等荆雪走远之后,南裳才重新开口,她红唇翕动,怔怔呢喃:“她太愚蠢了,蛊虫杀之不尽,没有陆绮仙子庇护,所有人都会死。” 杀手没当回事,重新驱车上路。 他们并不急于追查真相,只要回到九妙宫,一番严刑拷问,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更何况死掉的只是个还没记名的弟子。 无头骏马全速奔跑,断颈处涌出大量浓雾,像是个黑烟囱,呛得人直流眼泪。 狂奔过一整片平原后,未经开坑的山峦再度拔地而起,凡间的建筑与王朝消失不见。 九妙宫越来越近。 苏真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他忽然意识到,他潜意识里一直把这些经历比喻成一场真实的游戏,但打游戏时,谁又能第一次就一命通关呢?更何况是个无法存档、读档的游戏。 在苏真最绝望的时候,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大雪。 进入山岭之后,晴空忽然变得阴沉,冷意在低矮的云脚中煎了一阵,顷刻化作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场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不久便成灾势,无首大马在雪中失去方向,踟蹰不前,怎么也驱赶不动。 “它连眼睛都没有,竟然也会迷路?”苏真感到惊奇。 “它是仙人炼的器,而不是真正的马驹,雪一旦下大,天地皆白,山形无法辨认,原本规划的路线就跟着模糊不清了。”南裳说。 不得已,他们只能停车休憩。 苏真与南裳所处的车厢早已损坏,两人在冰雪中暴露久了,冷得直哆嗦。 铁笼中的青毛老妖始终闭着双眼,似已心灰意冷,对染白鬃毛的雪花视而不见。 那位紫袍女杀手抱着刀坐在马背上,遥望遮天蔽日的雪色,说:“九妙仙宫就在这群山之后,距离此地不过一日路程,终有一日,仙宫之名将震于天下,更在那四座神宫之上。” 说这话时,这位女杀手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苏真觉得她有所不同,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 荆雪正抱刀观雪,山林中响起狼嗥。 荒山野岭的狼叫总能唤醒人的恐惧,可对杀手而言,这却是种挑衅,荆雪说了句“真吵”后,从马背上跃入林中。 刀在半空中出鞘,女子轻盈的身法像鹞子掠食。 不多时,狼嗥变得凄厉,荆雪归来时长刀染血,左手提着一匹看上去比她还大的白狼,白狼脖颈被切断,已经毙命。 她娴熟地生火,将狼剥皮,割下肉片抹上香料,挑在刀尖上炙烤。 苏真与南裳饥肠辘辘,闻到这滋滋冒油的肉香,都不由地咽了口水。 “过来吃吧。” 荆雪瞥了两人一眼,漠然道:“哪怕你们中有杀害戚霞的凶手,也该留到仙宫审判,我不会让凶手饿死在路上。” 苏真与南裳对视了一眼。 “呵,你们是怕这肉里有蛊?”荆雪饶有兴致地说。 “不怕。” 南裳跃下车厢,“前辈吃了也没事,我怕什么?” 她已然饿得脚步虚浮,起初还顾及形象,小口小口地撕咬,很快,她就不怕烫地狼吞虎咽起来,将端庄漂亮的仪容抛之脑后。 苏真如今的身体胃口不大,没吃几口就有了饱腹感。 “我第一次去九妙仙宫,走的也是这条道,那天大雨,年幼的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带着恩人的遗物来到仙宫门口,那一刻,我如临仙境,只觉得这一路而来的艰辛都那么值得,未来的我必将大放异彩!” 荆雪突然开口,苏真与南裳感到措手不及,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杀手竟想与他们谈心。 “后来呢?”苏真接话了。 “后来我经历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自入门开始,我就因为身份问题被同门欺凌,在九岁时更险些被授业恩师强暴,十一岁时,我得罪了一位师姐,差点被杀害抛尸,同年,我又被误认为太巫身,送去老匠所,在进入老匠所的山门前,我侥幸被赶来的师叔救下,那真是千钧一发之际啊…… 师叔将我收为亲传,许诺我未来五年平安无事,五年之后,我会以他鼎炉的身份在九妙仙宫继续活下去,当然,表面上肯定有个风光职位。” 荆雪不知从哪里取来了酒,她斟酒自饮,说:“这只是冰山一角,若要认真说起,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南裳目瞪口呆,她忘记了自己对这位杀手的厌恶,只是问:“九妙宫可是仙府,仙府……也如此吗?” “哪里不一样?积贫积弱者去哪都是受苦,在仙门受的苦甚至更多。”荆雪冷笑。 “那你痛恨仙宫吗?”南裳小声问。 “不恨。” 荆雪平静道:“修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美好?” “当然啊,如果不曾修行,我现在早已就是个老太婆了,头发牙齿掉光,脸上长满皱纹和斑,看不清东西,连自理都做不到,那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是修行改变了我。” 面具下的杀手在笑:“它使我脱胎换骨,使我告别了碌碌无为的人生,我怎么会恨?” 南裳沉默不言。 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杀手竟已是‘百岁老人’。 沉默良久,南裳小心翼翼开口,她拘谨的样子像端着件价值连城的漆器:“修真,可修得长生吗?” “长生?” 荆雪忍不住笑了,“几乎所有刚入门的弟子都有此问,你也不例外。” 南裳有些脸红,但她并未改口,依旧期待着回答。 “寻常的修士能活两百岁,厉害些的也不过三百来年寿元,更厉害些的仙人或许有续命的秘法,但反噬极大,也绝对称不上长生不老。”荆雪冷冷道。 “不能长生么?” 南裳感到失望,过去在琉门她没见过长生术,还当是眼界低,没想到九妙宫也束手无策。 “长生有什么好的。”荆雪说。 “长生便是无限的岁寿,无限的岁寿所带来的,便是无限的精彩与可能。”南裳笃定道。 “世上的精彩本就源于珍贵,当生命不再珍贵,自然也会渐渐失去精彩。”荆雪说。 言简意赅,南裳听懂了,但不接受,她说:“你并未长生,如何揣度长生的苦与乐?” “无需揣度。” 荆雪平静地说:“漫长的寿命当然会带来无限的精彩,但事物到了极致,必然会走向它的反面,精彩之后,是更为漫长的空虚,那是最极致的痛苦也填不满的空虚。世间万物,皆是如此,不外乎长生。” “空不空虚不由你说了算!” 南裳少见地恼怒起来:“如果不为长生,那修行还有什么意思?” “穷尽有限的一生做出恢弘壮丽的事业,我觉得一样很有意思。”荆雪缓缓说道。 南裳哑口无言,她最后只是冷哼一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真认真听了她们的争论,却没有更多的想法,现在的他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哪有空去考虑这些? 炙烤狼肉的火焰烧得正旺,飞扬至此的雪花都被吞噬殆尽,但它又如此明烈,诱惑着芸芸众生靠近。 荆雪割下了两块肉,置入铁盘,让南裳去端给辇车中守护陆绮的两名男杀手。 南裳领命。 荆雪似乎对方才的争论耿耿于怀,又改了主意,将铁盘递给苏真,说:“比起她,我更相信你的忠诚。” 南裳哼了一声,“随你。” 苏真默默接过了铁盘,端着沉甸甸的烤狼肉走向辇舆。 积雪的辇车通体玉白,四角的辟邪之物在风中清鸣。 少年挑开厚重的帘幔,像走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晚辈前来……” 苏真刚刚开口,话头就被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堵住了。 本该片尘不染的辇舆之内尽是鲜血。 血来自杀手。 那两个看守陆绮的男杀手! 面前的杀手被一刀刺穿胸口,刀尖从衣服后面裂出,血流不止,但他的刀也砍中了另一个人,那一刀势大力沉,几乎将对手的肩膀整个斩断,却也因此卡在了骨头里,被对方反掌扣住刀背,难以拔出。 两人大口地吐着血,皆是奄奄一息。 辇舆隔开了一切响声,微弱的呼救传不到外面去。 他们的生机都已衰败,任何妄动都可能令其毙命。 溅血的帷幕之后,陆绮不复往日仪态,小腹上交叠的双手已被分开,秀丽青丝凌乱泻落,雪白裙纱半遮半掩,隐约可见莹酥玉肌,曼妙起伏的身躯上染了血,像铺着一层梅花瓣。 封花血淋淋地跪在一边,冷眼旁观一切。 “快杀了他!” 前方的杀手察觉到了苏真的到来,他调动全部的力气喊道:“此人趁我休息,妄图猥亵陆绮仙子,被逮了正着,他见丑事泄露,气急之下要杀我灭口!你快去把这白眼狼杀了!” ------------ 第二十八章:真相 “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里面的杀手抬起头,他面具已碎,露出了青筋暴突的狰狞之面,“是这恶犬想亵渎仙子,却反咬我一口,我是以命保护仙子清白!你快将这祸害杀了——” “你血口喷人。” 另一名杀手气急攻心,反倒自己吐了口血,“仙子如此圣洁的人物,你竟也能起歹心,还污蔑于我,你……” “起歹心的分明是你,你睡觉时,我还听你梦呓过陆绮仙子的名字,她是你的梦中情人吧?你在梦中也是这么尊敬她的么?”那名杀手像是在笑,他的笑容因痛苦而扭曲,声音微弱却歇斯底里。 “你骗人!” 杀手大口地喘着粗气,对他而言,他之于陆绮的忠心像是比生命更重。 若苏真不出现,这两人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但他意外撞见了这幕。 他很弱小,却足以打破这场生死平衡。 封花蹙着眉,似要催促什么,没等她开口,苏真已经动手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苏真根本不去辨别他们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只用力推了眼前的人一把,那柄原本擦着心脏过去的刀瞬间切开了他的心房,身体的麻木让他失去了痛觉,杀手只觉得寒冷。 寒冷从心脏开始,扩散到全身,他垂着头无力倒下之际,手中的刀已被人夺去。 “你这丫头还算聪明,知道他是骗子,你快替我取药来,我……” 前面的杀手自以为获救,可下一刻,他眼里的小丫头就拧转着木柄将刀从他体内抽出,反手砍中他的脖子。 这个小丫头显然没有杀人的经验,出刀的动作笨拙,毫无美感,这一刀没能将杀手的脖子直接斩断,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杀手瞪大双眼,没有力气呼救,临死之前,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红发丫头提着刀闯入身后雪白的帷幕里,然后他听到了刀刃刺入血肉的响声。 刀砍中的肌肤应很柔软,连响声也如此美妙。 他无法思考这一切的缘由,殷红从他眸底浮起,将他吞没。 苏真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但自认为是个好人,他勤俭节约、乐于助人,走路都喜欢低着头,避免踩到地上的蚂蚁,至于杀鸡杀鱼之类的事,他更是万万做不到,但今天,他杀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连杀三人! 求生的欲望使人疯魔,第一个杀手死去的那刻,他就再没有回头之路。 他的招式虽然笨拙,动作却流畅得匪夷所思。 ——这一幕在他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他太想杀死陆绮,已想至痴狂,殚精竭虑的想象得以实现,快感直冲头皮,几乎掩盖掉了杀人带来的恐惧。 锋利的刀刃刺进了陆绮的心脏。 他犹不知足,铆足劲狠扎了数刀,直到刀刃上沾满内脏的碎片。 陆绮一动不动,胸口血花绽放,她容颜依旧,在沾染了血的腥死之味后,显得愈发哀艳,苏真庆幸自己的疯狂,否则他哪怕多看一眼,都有可能被这副身躯的美所蛊惑,减弱杀心。 陆绮死了吗? 那个运筹帷幄的妖艳仙子就这样死了吗? 他亲手杀死了她? 苏真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那不再是一颗心,而是一团压抑太久的火,将他的血液烧得沸腾。 苏真渐渐止住了手臂的颤抖。 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斩断了陆绮的脖颈,尸首分离的瞬间,苏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白裙成了血色,白幔泼着血光,被开膛破肚的杀手流淌着鲜血与内脏,圣洁的辇舆已成了盛放尸血的棺椁,苏真置身其中,满眼血红,却已闻不到腥味。 他提刀转身,走向封花。 他要挥刀砍断锁链,却被封花阻止。 “钥匙在他们身上。”封花说。 苏真很快从腥臭黏腻的衣裳里摸出了一串钥匙,他将钥匙拧进锁孔,锁芯转动,囚禁封花的枷锁终于被打开,独腿的少女失了力一样倒在了苏真身旁。 而做完这一切的苏真连钥匙都握不住了,他跪坐在地,恐惧与快感野兽般逃出心笼,他的手指、肩膀、身躯都开始颤抖,甚至连头发丝都在打颤。 “是第一次杀人吗?” 封花发出轻笑,她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也杀了。” “你帮了我很多。”苏真说。 “我可不是好人。” 封花说:“你打我的那巴掌很疼,我记恨在心。” 苏真不想和她争辩,他的身体依旧在发抖,起初的恐惧源于杀人,现在他又害怕,害怕这样的杀戮只是开始,此后一生,他都在要活在血腥的梦魇中。 封花别过去头,她本以为陆绮破碎的尸体会给她带来复仇的快感,但这几日的折磨已将她精力耗空,她甚至提不起力气去恨。 封花淡淡地说:“陆绮姿容冠绝一宫,她决计想不到,她会因容貌而死。” “我以为杀手不会被女色所惑。”苏真说。 “真正的杀手不会。”封花说。 “他们不是吗?”苏真问。 “他们是监视者,大宫主留在陆绮身边的监视者。”封花说。 苏真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已无暇去感慨,那名女杀手见他久不回来,定会来寻,他必须快点离开这儿。 “我带你走。”苏真说。 “你能带我去哪里?”封花问。 “外面下着大雪,我们悄悄出去,藏起来,雪会覆盖我们的行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老君在庇佑我们。”苏真说。 “你想的倒是周到。但你太小看杀手了。” 封花轻轻摇头,说:“就凭我们两个,根本逃不掉的。” “逃不掉?”苏真心想总得试试。 “嗯。我太了解她了。” 封花露出微笑:“不过你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什么意思?”苏真问。 “把刀给我。”封花说。 “你想刺杀她?”苏真心中悚然。 封花颔首。 “你的手脚还能动?”苏真问。 “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封花说。 “那……” “除了陆绮教我的武功,我私底下还学了一种刀法。”封花顿了顿,说:“衔刀术。” ———— 苏真从血泊中走来,手中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匣子打开,里面是那支被卸下的机械腿,它与少女的腿等重,机械的精密构造天然地令人安心。 在苏真的帮助下,这个机械腿重新安装在了封花身上。 封花的牙齿紧咬刀刃,凭借单足挪动着身体,调整位置。 说来讥讽,她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唯一能使用的,竟然是这个原本不属于她身体的器官。 “万一进来的是南裳呢?”苏真担忧地问。 封花咬着刀,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就算她能开口,回应苏真的应该也是讥笑。 她们已是绝路上的羔羊,任何犹疑都会丧命。 她守在门边,闭着眼。 风雪在一帘之隔外汹涌,出笼困兽般肆意咆哮,封花心绪几度起伏,最终归于平静。 杀手杀人时,不为一切所扰。 这是她多年训练得来的准则。 她低垂双臂,静神聆听。 某一个刹那。 封花睁眼,锋芒更胜刀刃。 那一刻,苏真产生了某种幻觉。 他看到帘子卷起轻柔的角,听见外面细细的踩雪声。 一切一闪而过,闪电般不可捕捉。 他或许什么也没能察觉,真正牵动他心神的,只是封花骤然跃起的身影。 雪白的刀光凌空而上,划出冰冷的弧,这一刀看上去好似斩切空气,但就在刀光跃至半空时,紫袍杀手挑帘而入。 杀手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将脖子送到了刀刃上。 这一幕竟有些滑稽。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等封花再度落地时,杀手的脖颈上添了一道痕,像胭脂错画的妆。 杀手直挺挺倒地。 身后是目瞪口呆的南裳。 “你们……在做什么?” 南裳看着眼前宛若修罗炼狱的一切,踉跄后退。 苏真从血泊中站起来时,优柔寡断已被铁石心肠代替,他冷冰冰地盯着南裳,恐吓道:“要么加入我们,要么去死。” 荆雪的尸体横在门口,帘合不上,雪灌进来,血淌出去,修罗炼狱与人间相隔咫尺,封花衔刀跪地,斜睨南裳,如夺命的死神。 “疯了,你们都疯了!!” 血水持续不断地将外面的白雪染成红色,逼得南裳不住后退,她不知该说什么,失心疯地呢喃。 “陆绮死了,荆雪死了,那两个紫袍也死了,南裳,九妙宫不会再相信你的话,前面已是死路,别再执迷不悟了。”苏真说。 “你,你……” 南裳不住地后退,她忽地记起什么,声色俱厉:“戚霞是不是你毒杀的?你知道要尝药,故意毒死了她!” “不是。”苏真摇头。 “不,她就是你杀的,你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头!亏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懂,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的啊。”南裳崩溃了,她的呻吟好似呜咽。 苏真不想听这些,他立在血水里,隔着辇舆的质问宛若咆哮:“给我回答!!” 南裳身躯剧颤,她迟疑着摇头,说:“我岂会和你这白眼狼同流合污?” 苏真闭上眼,说:“封花,杀了她。” 封花鼻尖发出嗯声。 她动了。 南裳本就惧怕封花,此刻心堤崩溃,手无寸铁,更没有战胜封花的信心。 封花动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在心底苏醒,南裳大喊了句“疯子”后转身逃走,身影飞快消失在风雪中。 封花咬着刀刃的牙齿松开。 哐当。 长刀落地。 她瘫软地靠在墙壁上,旱地的鱼一样艰难呼吸。 她没有对付南裳的力气,先前的一切都是吓唬,幸好,南裳足够胆小。 苏真看着南裳离去的背影,心中空落,想着下次见面,这个患难同路的少女,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给我。”封花呻吟似地说。 “什么?”苏真一愣。 “肉。”封花吐出一字。 她用饥饿反馈的痛觉保持着清醒,身体早已在崩溃边缘。 苏真拾起铁盘。 他原本以为过了很久,这才发现铁盘中的肉尚在发烫。 他将肉撕成丝缕,喂到封花的嘴中,封花微微仰着头,缓慢地咀嚼着。 她的短发因凌乱而散开着,光滑的额头上沾着未融的雪花晶瓣,本该柔软的嘴唇因缺水而变硬,像是覆盖着一层痂。 风一阵阵地吹进来,怎么也洗不净腥气。 天地如铜炉,血水煎其间。 两人凝望风雪,谁也没说话。 很久。 雪片将封花的眉目染白,这位杀手少女才回过神,说: “扶我进去,我想看看陆绮。” “好。” 苏真扶起她的臂膀,淌过黏稠血水,来到了血色薄幔之前。 封花看着陆绮的尸首,面无表情。 “以后你想去哪里?”封花问。 “我不知道。”苏真说。 “你想回家吗?”封花又问。 “我没有家。”苏真说。 “那你跟我走吧,我教你杀人的刀术。”封花说。 苏真没有立刻答应。 封花也未催促,她忽然笑了,笑得畅快。 “你在笑什么?”苏真问。 “狼肉很好吃。” 封花给了这样一个回答,又问:“你烤的吗?” 苏真沉默了会,“是荆雪烤的,她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还给我们讲了故事。” “她的故事?”封花来了些兴致。 苏真大概地讲了讲。 封花听完后忍不住笑了,“余月,你可真是天真,她对你说的没一句真话,你将谎言信以为真,还以为别人对你推心置腹,这个毛病得改改,不然你迟早会因此送命。” “没一句真话?”苏真吃了一惊。 “是啊,她天赋不错,为人蛮横,我和她算是一起长大的,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谁能欺负得了她?更别提什么险些被强暴了,她的容颜还不足以让大人物们坏规矩。”封花说。 “和你一起长大的?”苏真更吃惊了。 “嗯,我们在一个杀手营中长大,她从未赢过我。”封花骄傲地说。 “她说她活了近百岁了。” “也是骗你的,她今年二十左右,最多比我大三四岁。” 封花嘲笑着苏真的好骗,可突然,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欺凌、强暴、老匠所、鼎炉……这,这不是……” “怎么了?”苏真见她神色大变,也紧张了起来。 封花抬起头,瞳孔中透着难掩的惊恐:“我认识一个人,和她说的这些经历很像。” “谁?” “陆绮!” ———— “出生时口衔玉莲花,四岁观老君,言其有七色,五岁得一白玉如意认主,之后二十年无寸进,一朝修成莲花身……” 苏真凭借着记忆想起这些,说:“这才是陆绮啊。” “不!这是假的!” 封花嗓音沙哑,“她对外宣称的过去,是九妙仙宫为她精心挑选的过去,这样才博人眼球,才利于远播名声,世人只关注天才,所以陆绮必须是天才!但这不是真的,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陆绮突然向我袒露她的过往,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过往,是她从孤苦无依一步步走到仙宫殿主的过往事!” “什么?” 苏真大惊失色,他问出了封花最心底的困惑:“那荆雪怎么会知道?” “荆雪怎么会知道……” 封花预感到了什么,瞳孔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看向陆绮的尸体,片刻后开口:“真正的荆雪恐怕永远都不知道。” 苏真也向陆绮的尸身看去,寒毛齐齐炸开。 “怎么,怎么会……” 陆绮的尸首变了,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苏真不认识她,却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是荆雪。”封花说。 “她是荆雪,那你杀掉的那个……” 苏真猛地回过头去。 风雪不再涌入帘中,因为卡在帘子处的尸体已消失不见,屋子的昏暗处,一个黑影朝两人靠近。 修长的黑影淌过血泊,像无声无息地幽灵,她撩开腥气重重的帘,来到了他与封花面前。 死而复生的紫袍杀手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封喉的红痕,像抹去胭脂一样。 封花的瞳孔一片漆黑,绝望笼罩的漆黑。 苏真本来想问‘你到底是谁’,但这个问题显然毫无必要。 紫袍杀手摘下兜帽,缓缓取下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绝美面容。 “陆绮,你还是赢了。”封花长叹。 遍地尸躯中,陆绮嫣然而笑,清美动人,“余月看不破真幻也就罢了,封花,你是我的亲传弟子,你竟也识不破吗?” 封花无话可说。 她也觉得陆绮不会被这样轻易杀死,却不愿意怀疑,她心中存着一份侥幸,因为她知道,一旦侥幸落空,必将万劫不复。 可惜,侥幸没能成为现实。 “你是故意的?你杀死了荆雪,引诱那两个男人为你相杀,他们是大宫主的耳目,你早就想除掉他们了,对吗?”苏真的恐惧像是被耗空了,此时见到陆绮,他心里只剩后知后觉的恍然。 “荆雪没有死,只是昏迷了,是你拿刀捅死了她,这两个男人误入邪念,两败俱伤,但也都还有救,也是你杀死了他们,余月,这是你的罪行,不要将过错推到我身上。”陆绮微笑道。 苏真心如死灰。 “对了,余月,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陆绮在袖中摸索,取出一物压在苏真掌心。 是一块布满白色斑纹的溪石。 当日溪流之中,若非封花提醒,苏真便会将它交给陆绮。 苏真怔怔地看着它,许久,才自嘲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余月,你醒来时是不是发现,你记得一切,你记得是我杀死了男弟子,记得我抛掷的铜币,甚至记得上面九妙通天的字样,你也一定记得他们的惨叫与哀嚎,这时刻提醒着你,我是十恶不赦之人。”陆绮缓缓说道。 苏真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想过陆绮可能知道什么,但没想到她知晓这么多。 这……怎么可能?! 很快,陆绮用一句话解答了他全部的困惑: “你当然会记得,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篡改过你的记忆。” ------------ 第二十九章:血泊 烛火在辇舆内冷寂地烧着,暗红的血泊映着陆绮颀长的影。 她在堆积的尸血中坐下,交迭双腿,襟摆自然而然向两侧分开,修长的线条毕露无疑。 她是遍地鲜血的主人,却没有一点杀意,更像一行清丽的诗。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篡改过你的记忆……’ 这句话在苏真的脑海中回响。 “原来这些都是你有意为之。”苏真惨笑。 “这是考验。”陆绮说。 “考验?” “在溪流之畔,我曾说过,我要寻一位亲传弟子,我看中了四人,只是不知该挑选哪个。于是我设置了这场考验,看看究竟谁有资格得我的真传,而在这批弟子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陆绮柔声说起一切,又用匕首般的结语斩断:“现在,考验结束了。” 苏真沉默不言。 他自以为的决心、勇气乃至向死而生的疯狂,原来都在她人的摆布之中。 他从不曾挣脱过。 来到这个世界后,苏真无数次感到无力感,这一刻,它们一股股地汇聚成滔天的洪流,几乎要将苏真冲垮。 憎恶与恐惧在心底纠缠,苏真的万语千言在胸腔碾碎,只迸出两个字:“妖女。” 陆绮微笑着收下了这份赞许。 “你不想知道,你有没有通过考验吗?”陆绮问。 苏真默然。 陆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对你很满意,除了最开始险些说漏嘴外,你做的都很不错,你待人很好,身边的人都愿意帮你,这份乖巧或许是你的伪装,却也能亲和人心,封花对我都没个笑脸,却愿意同你结交,这让我很意外。 而且,你很有义气,明明怕得要命,却愿意舍命去救南裳,方才,你甚至敢将刀刃捅入我的身躯。这一路隐忍,你虽有所急躁,却没轻举妄动,时机真正来临时,你也没有将它错过。 余月,我对你并无不满之处,若我当真厌恶你,你早就与那些人一样了。” 陆绮垂下眼帘,双眸映着满地尸块,平静无波。 “所以呢?”苏真问。 “什么所以?”陆绮反问。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你猜猜看?” 陆绮始终勾着微笑。 “……” 苏真摒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说:“现在,你打算真正施展妖术,篡改我的记忆,对吗?” “妖术?” 陆绮笑意更浓,风致嫣然,说:“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法术,我将它视若仙品,自幼苦修,至今已一百二十余年,如今西景国内,很难找到比我更会篡改记忆的人了。” 苏真感受到了她的骄傲,忍不住问:“这个世上,身份可以是假的,过去可以是假的,记忆也可以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纠结真幻毫无意义。” 陆绮轻摇螓首,说:“想要摆脱仙人的掌控只有一种办法——成为仙人,待你与我平齐,或者更高,我自然就无法摆布你。你在最弱小的年纪执迷于真幻究竟,反而耽误大道。” “怎么没有意义?认贼作父,认妖为母,人怎么能活在这种假象里?”苏真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我没有兴趣做你的母亲。”陆绮淡淡地笑。 苏真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能感觉到他搀扶的封花也在发抖。 封花仰起头,脸上充盈着残忍,她说:“陆绮,你篡改一切,摆布一切,掌握的,也不过是对弱者的生杀大权而已,在你之上,也会有更强大的存在像摆弄玩偶一样摆布你。” “当然,哪有人是自由的?” 陆绮非但不觉得羞辱,反而觉得封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很是失望。 “是大宫主?”封花问。 “那个丑物在被道士削成人棍之后,我就再没将他放在眼中了,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竟还妄图监视我,呵,我顺从的也从不是他,而是九妙宫的秩序,这是我的宫殿,我会像善待女儿一样善待它。”陆绮说。 “那是谁?”封花问。 “我不知道。”陆绮回答。 “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陆绮只是笑。 苏真想起了那日破开天穹撕裂大和尚的蜘蛛爪,以及那煮沸油锅般的声响,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匮乏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他的所见所感。 西景国似乎飘满了这样的阴影,恐惧挥之不去,真相则与他相隔万里。 “被摆布的时候,你不觉得害怕吗?”苏真忍不住问。 “当然会害怕。” 陆绮解开被刀刃撕破的紫袍,将其轻轻铺在一旁,黑色的杀手服将她身躯紧裹,苗条动人的曲线天生就是一道魅惑的咒语,她继续说: “可害怕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摆布你们得到快乐,以此来消解这份恐惧。” “真无耻。” 封花嗤之以鼻。 “当然。” 陆绮坦然:“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在西景国践行善良,我还远远不够,道德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封花双目泛起血红。 陆绮与这双仇恨的眼眸对视,说:“还有,封花,你可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你是我亲手训练的杀手,刀下的亡魂可一点不少。” “你……” 封花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连同她的质问也显得溃败:“你当年为何要杀我全家,也是为了你所谓的快乐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了复仇。” 陆绮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像能斩断一切。 “复仇?”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陆绮微笑着重复封花说过的话。 她的笑越来越淡,封花的眉越蹙越紧。 “那日风饕雪虐,被打晕的我在麻袋中醒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寒冷瞬间浸上来,像数百根钉子同时打进身体,那一刻,我不指望谁来救我,我只希望我不曾醒来,至少这样的死亡能减去许多痛苦。”陆绮笑的凄凉。 “这,这不是……” 封花说不出话,这是她曾经被篡改的过去,她本以为这是陆绮凭空捏造的,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的,若非恩人搭救,我早已死在那年冬天。” 陆绮缓缓说道:“当然,对于幼年的你而言,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你的家族欣欣向荣,每逢大祭之日,还会受王族之邀献上傩舞。我血洗家族的那天,天降大雪,你们正在排演今年的大傩戏,血在狰狞的傩面里化开,在急促的鼓声里溅开,将这祭祀之舞变成了一场活祭。 你的父亲跪在我面前,磕得头破血流,他细数了几十年的罪孽,也没弄清楚我到底是谁,他当然弄不清楚,那可是一百年前的事啊…… 所以,封花,你明白了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那个最懂我的人。” 封花哑口无言。 她一直以为的自己的过去,原来属于陆绮。 她当然懂那份恨意,无数个夜晚,她都会梦见姨娘刺耳的笑,梦见那日的严寒和择万物而噬的涛声,仇恨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从未熄灭,她想,总有一日,这份罪孽会以血清洗。 可这一切原来与她无关,她反而是那个家族的大小姐。 她生来美丽,修长的双腿更是为舞蹈而生,家族对她寄予厚望,认为她会将这古老的傩戏发扬光大。 这也是陆绮斩断她腿的原因。 此刻。 封花真正读懂了陆绮的笑。 ——她们明明是血海深仇的死敌,可偏偏在这一刻,她们打破一切隔阂,心与心贯通。 封花厌恶这样的感觉。 却无法摆脱。 命运的纺锤不曾停歇,已将她们的骨肉纺织在了一起。 可是,陆绮为什么要等上足足一百年才来呢? 她提刀出现时,当年害她的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她究竟是在向谁复仇? 封花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可疼痛与疲惫阻断了她的思考,她失魂落魄,只轻声问: “这就是宿命么?” “宿命?” 陆绮眼眸的凄色消失不见,她说:“最无趣的修士才喜欢终日谈论宿命,命运并不存在,相信命运的人大都只是想给一生的苦难寻个注解,于是甘愿匍匐在那个不存在之物的脚下。许多大仙人喜欢宿命,喜欢的也不是宿命本身,而是那些充满宿命感的美。” “……” 心灵相通不过刹那,封花很快捉摸不透眼前的女子,“你也不相信宿命么?” “当然。” “那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封花分明记得,第一次握刀时,陆绮对她说,修行是为了打破宿命,原来,那只是激励她的言辞么? “为了尊严。” 陆绮昂起头,双眸再度亮起点燃冰河般的火焰: “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被不同的欲望俘获着,小时候,我渴望每天都有饱饭;长大些,我希望有一个安宁的修行之地,不被打扰;道法小成,我开始争强好胜,想要击败一切可以击败的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与力。 但归根结底,我要的都是尊严,我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对任何人奴颜卑恭,不受任何人摆布差遣,天不可拦我,地不可收我,我要走怎样的路,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这些话不知道积压在她心头多久,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迹,她红唇微微颤抖,多年静养的仙姿竟都有些失态: “不仅如此,我还要勘破一切真相,拂散一切谜云,这便是闻道!我辈修道之人,无论善恶,都该有闻道之欲,闻道之后,死有何憾?” 封花一时无言。 良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封花凄然一笑,她的恨不会因为陆绮高远的理想而消解,相反,随着她袒露心扉,这份恨反而更有迹可循: “这些虚无缥缈的崇高念想,反而给足了你行恶的理由,你以此来问心无愧,实是自欺欺人。” “问心无愧?惭愧是稚童的病症,我已经九十多年不曾有过。” 陆绮平静地说:“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仙子,温柔、善良、圣洁,我会领受世人的爱戴与赞美,会成为西景国的荣耀。今日与你们讲这么多,只是寂寞作祟,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与人说过话了。” “……” 封花心力交瘁,不知该问什么。 苏真依旧搀扶着她,他能感觉封花的身体正在变冷。 “余月,我刚刚说了,我很喜欢你,只是可惜……” 陆绮垂目看着那块斑点如雪的溪石,叹声轻柔:“可惜,你偏偏是个万中无一的太巫身,你让我分不清,你这样的怪胎,究竟是收为弟子更值得,还是锻成兵器更值得了。” “让我做你弟子吧。”苏真说。 “哦?” 陆绮有些惊讶,以为他要求饶。 “我是怪胎,你是贱货,我们很合得来啊。”苏真冷笑。 陆绮也笑了,花枝乱颤,她挑起苏真的下颌,说:“妹妹的嘴巴倒是甜呢,让我尝尝?” 苏真可享不了这样的“艳福”,陆绮的挑逗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心头的火,苏真什么也没想,一拳对着陆绮砸去。 可惜这不是电影,屈辱与绝境里,愤怒的拳头没能觉醒出匪夷所思的威力,他竭尽全力的挥击被陆绮轻而易举地接住,甚至轻浮地把玩起来。 封花也生出求死之心,她单足跃起,自毁般朝着陆绮撞去。 陆绮的确受了重伤,实力大不如前,可对付一个饱受酷刑的残疾少女,依旧轻而易举。 她抬手按住了封花的天灵盖,轻轻一推。 封花摔了出去,滚入血水里。 封花用肩膀支撑着身体离开地面,再抬起头时,她的口中多一柄长刀,她紧紧咬着刀柄,眼睛在暗处发出幽碧的光。她猛地跃起,拖着雪色的刀影斩向陆绮。 就像穷途末路的幼狼,衔刀向猎人发起最后的搏杀。 这一刀却全无杀意,仿佛斩的是封花自己的命。 陆绮却正视起来。 她推开苏真,双手在空中相合。 嗡—— 陆绮双手合十,如虔诚的拜佛者,亦如菩萨本身。 她的掌心中,鲜血渗开,却无比精准地夹着封花的刀。 封花的身影悬在空中,四肢无力低垂,反倒像是被刀挑起的人偶。 被推开的苏真重新爬起时,只看到了从空中摔回来的少女,和那柄接踵而至的长刀。 刀随着封花一同坠落,不偏不倚指着她的心口,一旦少女落地,这柄刀也将贯穿她的身体。 苏真惊惶起身,飞扑过去,猛地抓住了刀刃。 刀锋锐利,割破手掌,直达骨头。 宛若雷电劈落,苏真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发抖,他紧握刀身,将它从封花身前挪开,随后另一只手搭住刀柄,转身踏步,怒吼着斩向陆绮。 这一刀注定徒劳无功,但他不要屈辱而活,更不想屈辱而死! 这是陆绮口中的尊严。 陆绮静静注视着他。 她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向她逼来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缕风。 然后,苏真真的感受到了风。 从身后吹来的风。 风中还夹杂着雪,雪花好似云中降临的蝴蝶,它是万物的死神,将凋零带至人间。 脚步声在后方响起。 很轻,很快,像蜻蜓点水。 一缕细长的刀光追上了苏真,从他眼角划过,刺入了他握刀的手。 剧痛打断了他的招式,长刀坠地的同时,他的脖颈也被人掐住,压在了地上。 痛觉撕心裂肺。 少年冷汗如瀑。 ‘陆绮还有帮手?’ 这是他唯一闪过的念头。 “怎么是你?”封花看到了来人,轻轻叹息。 是谁? 苏真的意识被痛觉撕碎。 陆绮再度开口,清冽如泉的动人嗓音没有抚平痛觉,反而将苏真的绝望挑得更烈: “余月,我说过,我会从四人中挑选一个。你虽然很好,却从不是唯一的那个,八个人中,有四人都被保留了记忆。 我有意控制了你们苏醒的顺序,被篡改过的会率先醒来,她们谈论着我的好,期待着这场九妙宫的旅程,没被篡改的人听到这些,便会生出无数猜想,她们与你一样,在意识到什么后立刻选择了合群,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呵,我还得谢谢那个青毛老妖,他已经替我将资质最差的弟子筛走,留下来的,大都是好苗子。 人可以伪装表皮,却无法掩盖心中的恐惧,所以,当青鹿宫长老出现,并要与我抢徒弟时,第一个小姑娘还当见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伸手,那一刻,她便被淘汰了。 另一个运气也有些差,她被虫子追上了,临死前向所有人下达了恶毒的“诅咒”,她说,一切都会被吞噬,包括我……当时声音嘈杂,但我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是你,余月,你也被淘汰了,我已决定将你送去老匠所,锻造成兵刃。” 说完这句话后,她眼中的苏真好像真成了一柄兵器,连看他的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情感: “余月,我夸奖了你的善良,但我同样对它嗤之以鼻,你真的没发现吗,有个人从头到尾都在把你往火坑里推,可她只要说几句好话,你就全然相信了。” 苏真意识模糊,他几乎听不清陆绮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去抓那柄落地的刀。 等他要触碰到长刀时,一只秀气的手从他面前拂过,捏着刀背将它从血水中捞起,随后以刀尖抵住他的手背,一点点刺透他的肉,直至将他整个手掌钉在地上。 肉体的痛苦已然麻木。 更令苏真悲痛的是,他看清了这只持刀的手。 白皙纤长的手。 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难以接受。 现实从不同情他的悲苦,身后之人放弃了最后的隐瞒,从他旁边走过。 浸血的绣鞋踩过颊畔,青色的裙裾还飘着香气,苏真透过血泊的倒影看见了南裳,她正俯睨自己,容颜比冰雪更冷。 ------------ 第三十章:出入 南裳醒来时,发现记忆出了差错。 她分明记得是陆绮杀死了所有男弟子,可车缘却说,是陆仙子将她们救了出来,封花附和了车缘的观点,不冷不淡地夸赞了几句仙子仁善。 她想反驳,却按捺住了她心底的想法。 不久之后,前面的那位红发小姑娘也醒过来了,她很漂亮,但看上去不太聪明。 红发少女自称余月,南裳在她面前说陆绮的好,那少女懵懵的,蹙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南裳生出疑心。 下了马车之后,她又悄悄去和其他弟子交谈,陆绮在她们口中更胜过天上的仙女,富集了所有美好的品质,南裳恍然明白,她们的记忆都被篡改了,只有自己了解真相。 不,也不一定…… 吃饭的时候,她故意在余月面前夸奖陆绮,这个小丫头果然不够聪明,这么久了还没弄明白情况,竟敢说陆绮的不好。 不过,也多亏了她的笨,南裳明白,没有被篡改记忆的不止自己一个。 怎么会这样呢? 陆绮这样的绝世高手,还能在八个修为低微的小丫头身上失手两次? 或许别有隐情。 无论如何,她知晓真相的事不能暴露,于是她严厉地呵斥了余月,扬言要去告发她。 这个时候,封花出手阻止,她有些忌惮这个断腿少女,也不确定自己这般贸然揭发到底对不对,便假装被她的手段唬住,暂时放下了此事。 不对劲…… 好像所有人都不对劲。 封花、余月、甚至车缘,她们都不太对劲。 封花的武力高的吓人,妙严宫的小喽啰是怎么抓住她的? 车缘最乖巧可爱,可她说家处穷乡僻壤,又上哪去听喻经的故事?那分明是南梁国先生编撰的,传播不广。 至于余月…… 她尝试着与余月亲近,起初她以为这个丫头是在装傻,但渐渐地,南裳发现,余月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懂。 像一张纯白的纸、一个新生的婴儿,她或许并不笨,但对这个世界实在知之甚少。 不仅如此,余月的脾气还很古怪,她白天的时候明明很温和,可一旦入夜,就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在琉门时,她听过一个故事。 说是女鬼轮转还魂,醒来发现已然过了几千年,一切物是人非,她对眼前的世界一窍不通,却又偏偏知晓千年前的秘辛,也因此招来了各方的大人物,还与他们产生了爱恨纠葛,十分精彩。 ‘再笨的人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想,这个红发少女或许也是千年还魂的女尸。 无论如何,余月一定是特殊的。 溪水之畔,陆绮说她要找一位亲传弟子,亲传弟子必须是心性坚忍之人。 南裳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这是一场考验? 她不敢确定,但她知道,想要成为陆绮的亲传弟子,她就必须打败所有竞争者。 自封花表露黑袍剑首身份的那刻起,南裳就明白,她真正的竞争对手只有余月一人。 鬼面甲虫从风沙中飞出,破空而来,她的掌心雷故意打歪,骗余月来救,等她来了之后,再飞速挣脱,祸水东引。 只是不知道,余月究竟是福大命大,还是暗藏手段,被甲虫擒拿升空后,她居然没有死,还编造了一个谎言欺骗她。 那记掌心雷的威力她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轰得开这钢铁般的甲面? 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余月让她去车厢避难,她没有将余月抱在怀里,故意将她背在了背上,试图让扑来的鬼虫将她撕咬啃食。 可这些鬼虫不知在忌惮什么,在一旁嗡嗡乱飞,却不敢靠近。 背上的红发少女竟成了她的护身符。 进了车厢,南裳依旧不肯罢休,她决定做一次彻底的试探! 车厢里,她向余月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余月口是心非地说没有。 南裳轻叹:“真可惜。” 她下定决心,准备动手。 杀意还未来得及弥漫,狂风忽作,摧毁了车厢,也吹散了她的杀气。 封花的剑贯穿陆琦的身躯。 像秋霜钉住枫叶。 她以为陆绮必死无疑,却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陆绮的实力。 南裳一下子清醒了。 她的实力与邪罗汉相比,如云泥之别,他们都没能逃脱陆绮的阴谋,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例外? 这一定是陆绮的考验! 她发誓要将它完美达成。 幸存者不止余月,还有戚霞。 戚霞看上去没什么心机,爱恨都写在脸上,但又如何呢?任何活着的人,都是她的竞争者。 如她所料,第二天,戚霞在尝药时死去。 她哭得痛彻心扉。 该怎么杀死余月呢? 南裳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但她发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余月比她想象中更加着急,她甚至急到要去刺杀陆绮。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封花在溪水中和她说的,想捡白石头哗众取宠的,或许正是余月。 她是珍贵无比的太巫身,陆绮不死,她就必死无疑! 荆雪见余月久久不回来,带着她走向车厢,挑帘而入时,杀意一闪而过,荆雪在她面前直挺挺倒下。 她见到了口衔刀刃,半跪在地的封花。 封花要朝她斩来时,她心生惧意。 她见过封花出刀,也很清楚,这位黑袍剑首纵使筋骨破碎,她也绝接不住这垂死的一斩。 她没有冒险,转身逃入雪中,但她并未跑远,而是躲在暗处,一直盯着辇舆,不久之后,南裳期待的变故发生了。 ——她明明一直盯着辇车,可仅仅是眨眼的功夫,那个原本卡在车帘处的荆雪的尸体消失不见了。 南裳不敢确定,那尸体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被余月和封花拖走的,她心生犹疑,可她也明白,如果转身离开,那她将被永远淘汰。 既已走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她都要做最后的一赌。 南裳回到了辇车的帘外,深吸口气,挑帘而入。 她看到遍地鲜血流淌成泊,看到了鲜血尽头嫣然而笑的仙子,那一刻,她兴奋得难以言说。 考验结束了,她想。 在这场邪罗汉都尸骨无存的炼狱里,她走到了最后。 她踩过黏稠成胶的血,从幕后来到台前,用刀刺穿余月的手,又对着端坐如仪的陆绮屈身下跪,她跪在渐渐凝稠的鲜血里,仪态极为工整,后臀压着足跟,额头触着地面,发梢尽染鲜血。 她止不住心中的渲沸,却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徒儿拜见师父。”南裳说。 ———— 苏真感觉到痛。 尖锐的痛。 痛觉有时来自身体,有时来自灵魂,失血的昏聩感浪潮般涌来,他像是被巨兽玩弄的猎物,一会儿被吞下,一会儿被吐出。 他隐约明白了一切,又无力追究任何细节。 ‘死亡原来是轻盈的’他想。 面对南裳的拜师之礼,陆绮没有丝毫避让,她轻轻点头,认过了这个徒弟。 从此以后,南裳便是她最后的弟子。 南裳还要说什么,她的脚踝却被抓住,那是苏真未被钉住的左手,奄奄一息的他回光返照般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是地狱里钩子,他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是你杀了戚霞?” “是。”南裳不再否认。 “你哪来的毒药?”苏真问。 “我的血就是毒。” 南裳不再避讳自己的过去,她的声音透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一生一世也不能消解:“封花问过,我是不是处子,我早就不是了,十岁那年就不是了。” “……” 苏真心头一震。 “我不是琉门的传人,更不受宠爱,我甚至不算人,我只是琉门长老用来修炼的鼎炉,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大多是被骗上山的,我们被折辱、殴打、凌虐、采补,可以随便交易转让,甚至打杀、活蒸。很少有人能活过十三岁,即使活过去,也只是一具具美艳的行尸走肉,毫无尊严地活着而已!” 往事走马观灯而过,南裳娇美的身躯在衣裳下颤抖。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不,不够!那帮老东西太贪得无厌,他们为了炼药,从小给我喂毒草,从最轻微的开始,十几年从未间断,这十几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承受折磨,不知休克了多少次,几度因为他们的急功近利而险些死掉,但我活了下来,我的血液里流淌的也都是毒!” “你还记得那个死去的青鹿宫师叔吗?杀手提醒我们不要触碰他的血,现在的丹师以毒炼药的太多,许多人的鲜血都有剧毒。” “那一刻,我好生失望。” “过去,我曾梦想要去青鹿宫,那是丹之一道的魁首,也是所有丹师梦寐以求之地。” “丹师对陆绮出言不逊,我只当是门中个别败类仗势欺人,封花说青鹿宫喜欢拐骗女人上山,我不相信,只当是她道听途说,危言耸听,滕长老急色好骗我也不信,一个长老岂能代表整个宗门?” “直到那个二师叔死了,我闻到了他血的气味,那种气味好生熟悉,我在琉门不知闻了多少年,多少遍!”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相信,青鹿宫也没什么不同,它只是个大了几十倍的琉门而已。” 南裳凄凄笑着,没有人回应她,但她已入戏太深,一定将这独角戏唱完: “琉门……哈哈,琉门,前阵子,琉门的二少爷招惹了一个大魔头,长老们怕极了,他们不知从哪知道这魔头喜欢吃人,尤其喜欢吃美艳女子,于是,他们商议出了一个计策,他们要将剧毒的鼎炉作为礼物,献给那个魔头,假装示弱讨好,实则将他毒死!” “我意外地看到了那份名单,并在里面见到了我的名字……第一个就是我的名字。” “呵,还是要我死啊……我本来都想一直忍下去,安安心心做一个鼎炉,攀附着大人物们活一辈子啦,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我死呢?” 胜利的喜悦消失不见,南裳鼻子皱了几下,终于忍受不住,她缓缓弯下背脊,红肿的眼睛盯着苏真,蓦地嚎啕大哭: “余月,你就没有想过,为何天下大乱,我却任性地跑出来吗?因为我是逃出来的啊,我拼尽全力才逃了出来!” “我凭什么要做那些糟老头子的鼎炉,我凭什么由着他们欺凌虐待?我凭什么要为他们去死?!我不会再做鼎炉,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任何人的鼎炉!我要为自己活着!!” 说着说着,南裳又笑了,她抹着永远也抹不干的眼泪,重新从地上爬起,缓缓抬起手臂,斜指上方,说: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修行,我要传承绝学,我要成为真正的女仙!终有一日,我要回到琉门,我要将那些丑虫恶仙千刀万剐,我要将琉门上上下下屠个一干二净!!!” 她始终看着苏真,眼泪流个不停,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不断的质问“余月,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苏真喉头堵塞着血,无法再说什么。 南裳近乎疯狂的质问在他胸腔中鼓荡不休,这些日子所有压抑的情绪也跟着鼓荡不休,它们宣泄、咆哮、碰撞,又在纠缠到极致之后,轰然消散。 霎时万籁隐没。 他被无穷无尽的虚无包裹。 他的胸腔空空荡荡,竟连恨都搜罗不到了。 他无力去恨,无力去想。 他看着血泊倒映的模糊身影,反而觉得南裳变得饱满起来,喜怒哀乐全都有了归处。 南裳嘴唇犹在翕动,他却一句也听不见。 心底好像有人在和他说话。 说的是什么? 他同样听不清楚。 ———— “苏真,苏真?” 有人叫他的名字。 沉眠的心从幽暗中缓缓浮起。 他眼皮动了动,蝴蝶破茧般缓缓睁开,视线里,邵晓晓正轻声喊他的名字。 “苏真同学,你怎么了呀?你刚刚还在和我说话,怎么一转眼就……”邵晓晓慌慌忙忙起身,说:“我去叫医生。” “没,我没事,不用叫医生。” 苏真喊住了她,他说:“可能是没吃饭,有点贫血,刚刚头有点晕,我好好吃饭就行了。” “真的吗?” “真的啊,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的,你不用担心。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我就要出院了吧,让我安安心心出院吧。” “可你的声音也好虚弱。” 苏真岂止是声音虚弱,他像是陷在满是毒虫的沼泽里,呼吸和心跳都异常急促,他右臂完好无损,可疼痛的幻觉还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不顾苏真的反对,邵晓晓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之下,也没发现他有什么毛病,护士姐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装病博取小女友的同情。 “我们不是情侣。”苏真澄清。 “那你承认你是装的咯?”护士姐姐逻辑清奇。 苏真哑口无言。 邵晓晓可不觉得这是伪装,她分明地感受到少年的痛苦,她不知所措地坐了一会儿后,便轻轻捉住他的手,略显笨拙地揉了起来。 少女的手很小,很软,清清凉凉的,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脸颊有些红。 “邵老师,刚刚我们学到哪了?”苏真问。 “学到,嗯……今天就这样吧,你也很辛苦了,我们休息一天。”邵晓晓说。 宁静的、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病房里,苏真的心一点点安宁下来,这里像是他的家,无论历经怎么样的波折与磨难,他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我给你读诗吧。”邵晓晓忽然说。 “好啊。”苏真点头。 邵晓晓拿起他枕边的诗集,认真翻阅,选好了某一首后,眼帘低垂着念诵: “你走进夜色苍茫, 在夏日的夜晚 为已故的脸庞 你挚爱的眼睛明亮 还常有朋友的幽灵 仿佛星群的合唱 古代巨人们的精灵 激越而高昂 ……” 少女起初还有些生涩娇羞,渐渐地,她的沉浸在诗意里,声音轻柔而好听,像是莱茵河畔吹来的风。 “……” 苏真做了一个梦,又是那个梦,南塘被水淹没,死去的人们在水中飘荡,唯有姐姐在天上,与他隔着水面相望,露出永远年轻的微笑。 余月的声音残忍地切断了一切。 “快醒醒吧,该开始你的人生了。” 昨日经历的一切冲散了梦境,苏真怔怔回身,轻声问余月: “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对吗?” “当然呀,干娘我懂得可多了。” 余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说:“你想质问我,为何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你吗?还是你希望我帮你杀掉陆绮和南裳,帮你扫平一切障碍,再帮你选择一个温良友善的宗门,让你潜心修炼呢?” “……” 苏真不知如何回答。 “那样的话,干娘可是会把你宠坏的哦。” 余月露出了甜甜的笑,问:“你还不明白吗?虽然交换了身体,但这是你的人生,也只能是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一如你的死亡,没有人可以给你代替,你注定要亲历一切你所应当亲历的悲痛,并在人生的十情八苦中真正长大。” 苏真本想问,既然她要漠视一切,为何还要帮他揍那些小混混呢,可问题出现的刹那,他就有了答案:或许在余月看来,如今在他身体里的经历,才是她当下的人生。 另一个世界对她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宁静的夜,走向另一个宁静的夜。 “好啦,不和你说教了,我最讨厌禅师和尚了。”余月像是吐了吐舌头。 她的声音淡去。 ———— 苏真懵懵懂懂地睁眼,环视四周。 少女的读诗声犹在耳畔萦绕,邵晓晓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他看到了崭新雪白的帘幕,看到了干净的床榻和散落的衣裳,他坐在雾气袅袅的宽大玉榻上,身上没穿衣裳。 同样寸缕不着的陆绮背对着他,蜂腰纤柔,脊线秀丽,修长的双腿斜屈,与下臀一同半隐雾中,她取来一件雪白的宽袍大裳,披在婀娜的身躯上,她将长发从衣裳中撩出,回眸看了苏真一眼,幽幽地说: “你昨晚好冷,一点也不乖。” 苏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等他回过神,陆绮已披衣起身,赤着如莲玉足站在白幔边。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尸块与血,甚至看不出半缕尘埃,憧憧烛光里,苏真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这里是原先的辇舆。 昨晚……发生了什么? 苏真发现手背上的伤已经愈合,但身体添了很多新伤,细长而鲜红,像是……鞭痕? 很痛。 昨夜他……不,余月被鞭打过? 余月为何能忍受这一切?还是说,她对这些全然不在乎? 忽地,苏真生出一种直觉:他的这位干娘早早经历过了世上的一切,常人所以为的痛苦与欢愉对她而言毫无区别,她冷漠地接纳所有,欢脱地与他交谈。 陆绮披上裙裳,头也不回地离去。 苏真连忙拿起散在床上的崭新衣物,却发现,这种样式的衣服,他根本不会穿。 他翻弄料子时,帘子再度被挑开,南裳走了进来。 南裳也换成了白裙,清艳无俦。 “你连衣服都不会穿?”南裳问。 苏真缄口,不想和她说一句话。 南裳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躯扯了起来,蛮横地给他穿衣。 “师父其实很喜欢漂亮的姑娘,余月妹妹,你真的很美,可惜你不会哄人,昨夜师父给了你最后的机会,你都没有好好把握,若是你好好服侍师父……算了,偏偏这个时候来红潮,也是你命该如此。”南裳帮他穿上了衣物。 红潮? 苏真很快明白,这是月经的意思。 是啊,他现在是女人的身躯,随着他越来越习惯于这副身体,他经常忘了现在是女儿身…… 可是,女儿身和男儿身究竟有何不同? 他想起小时候看笑傲江湖,岳不群在偷练辟邪剑谱挥刀自宫之后,胡子掉光,声音尖细,还经常掐兰花指,宁女侠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他呢?他依旧觉得自己是苏真,并没有根本的改变。 过去,他时常觉得女孩子们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独属于她们的、捉摸不透的气质,可如今他设身处地,又发现自己找不到这种所谓的气质。 像是触摸到了一个黑箱,除了外在的形容样貌,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他。 南裳拉着他走出辇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老君普照之下,天地一片亮银。 不断升高的气温里,冰雪消融,石面再度裸露出来。 无首大马辨认出了道路,疾驰而去。 封花没有死,她躺在破碎的车厢上,木然地看着天空。 “小时候,望仙师说我孤星煞命,注定不得善终,看来他没骗我。”她说。 铁笼子里,久寐的青毛天尊缓缓转醒,他的鬃毛被雪水冻住,变成坚硬的冰棱,又在老君的光辉下溶解,重新被风吹得柔顺。 他口中的铁疙瘩已不知被谁取下,可这头桀骜的大妖已无话要讲。 许久,苏真才听到青毛天尊嗓音沙哑开口,不是什么妙言,而是首歪诗: “百世修来罪愆,六道轮回造孽,前尘已去难住,何日识破心魔?” 苏真听不明白,只觉得悲伤。 一天之后。 无首骏马踏过瑰丽的山岳,苏真见到了传说中的九妙仙宫。 仙宫隐在一片雾湖之后,湖上莲花盛放,桥梁飞架,如龙隐去首尾。 仙宫白玉门庭高耸,其后楼观宛若神塔,高处可以接天,仙宫中央有一颗巨大的球体,球体缠绕锁链,将赤红的光柱投向天空,天空之中有一个悬空的湖,湖中雷气森森,与其下云遮雾绕的仙门形成鲜明的比对。 “那是什么?是雷电吗?”苏真问。 “你能看到雷池?” 封花露出了惊讶之色,“你果然不一般。” 不过,任由九妙仙宫恢弘壮美,也与他无关了。 陆绮与南裳相继离去,青毛天尊的囚笼也通过湖上之桥运往仙宫之内,在更多杀手的看押之下,苏真与封花的囚车绕过九妙仙宫,驶向了别的地方。 这一次,守备之森严到了可怕的地步,受囚的犯人插翅难逃。 苏真无法动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 两侧青翠的山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刀戟如林的怪石峰峦,其上烟雾缭绕,寸草不生。 道路也越来越狭窄,到后面更像是一线天,只能供一车通行。 老君苍红,烟霞绛紫。 无首大马停蹄。 苏真向前望去,他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碑亭。 碑亭上爬满藤萝……不,那不是藤萝,而是细长的,拥有生命的铜丝,铜丝缠绕着碑亭的柱子,向阳而生,它抽出银色的叶,开出金色的花。 碑亭上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 老匠所。 “我们都会被锻造成刀刃,我是寻常的刀,你是绝世的刃。”封花轻轻开口,好似一个预言。 杀手们纷纷下车。 他们立在后头,目送马车驶入老匠所。 耳畔响起了无数的呓语,余月的声音似也混在里面,鱼群般游过他的脑袋。 光泼天而下。 从寂静到嘈杂,眼前的场景骤然明亮。 “要好好休息,不要剧烈运动,不然不利于骨头的愈合,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品,这个药也要定时定量吃,这个是口服的,这个是外用消毒的……” 身后隐隐传来医生的声音,他在和父亲说话。 苏真走进了光里。 短暂的畏光刺眼之后,苏真听到了叮铃铃的声音——有人在按动自行车的车铃。 他抬起头,雪纺长裙的少女踩着脚踏,按着刹车,尚有些气喘吁吁的她对着苏真招手,粉嫩的唇角勾勒出甜美的笑: “苏真同学,恭喜出院哦。” ------------ 第三十一章:此夕月色 今天是星期四。 雨夜追逐距今不过一个礼拜,苏真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过了那扇门,身后的牌匾却不是“老匠所”,而是“安康社区诊所”,他站在落满梧桐叶的水泥公路上,扎着马尾的少女朝他招手,雪纺的长裙在风中飘若云朵。 这一刻世界宁静,阳光耀眼。 唯有他知道,他脚下同时踩着老匠所的土地,可怕的诅咒已经缠身,不死不休。 父亲拎着塑料袋从诊所里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邵晓晓仍有些拘谨。 “爸,我腿好差不多了,不用你送了,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苏真接过了父亲手里的药。 “不用我送你怎么回去?”父亲惊讶。 “我坐同学的车回去。”苏真说:“你那辆有点颠。” 苏真家里有一辆车,五年前买的,花了十万,当时父亲发了笔小财,家里讨论是购置房产还是买车,父亲力排众议,说房子多了有啥用,也住不过来,不如买辆好点的车,出行方便,在镇上也有面子。 如今房价水涨船高,父亲的爱车则越来越不值钱,连房子的零头都不够,只剩父亲还在爱惜它。 今天听到苏真的嫌弃,本来没想说什么的父亲心头一刺,道:“我这车再破也不至于和自行车比吧?这车减震很好的,在石头路上开也没震感,你腿刚好,还是坐车回去吧。” “不要。” 苏真坚定地说:“我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快闷死了,你这车比病房还闷,自行车多好,敞篷。” 父亲当然清楚,这根本不是车的问题。 苏真询问了母亲的病情,母亲近日病情稳定,气色颇好,也吃得下东西了,父亲说她肯定会好起来的,苏真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也这么相信。 然后,父亲扶着他的小轿车,目送着儿子和推着自行车的漂亮小姑娘远去。 “这样,是不是不礼貌啊?”邵晓晓有些不太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要做康复训练。”苏真拄着腋杖,笑了笑。 “苏真同学好乐观哦。”邵晓晓也笑。 “那些人没再来找你麻烦吧?”苏真问。 “麻烦?嗯……” 邵晓晓从苏真手中接过装药的塑料袋,挂在车把上,随后笑了笑,说:“的确有些麻烦。” “怎么了?”苏真紧张。 “那个童巧玉太殷勤啦,又是给我送早餐,又是给我买饮料,同学们还以为我和她有什么呢,我让她别送了,她倒是很听话,真没来了,我还以为她消停了,结果那天放学,她拉着冉小红在车库等我,她看见我到了,反手给冉小红甩了两个巴掌,小红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停说晓晓姐我错了,当时还有其他同学在呢,都吓坏了。”邵晓晓用轻松的语气说这件事,眉头却皱着。 “这不是败坏邵同学名声吗。”苏真哭笑不得。 “是啊,别人还以为我也在拉帮结派当大姐头呢。”邵晓晓抿唇轻笑。 提起冉小红,邵晓晓脸颊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失落,苏真知道她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也不知如何安慰,邵晓晓却早已想通,短暂失落后,脸颊由阴转晴: “虽然失去了一个假朋友,但多了一个真朋友啊。” 苏真转起头,正好对上邵晓晓的眼睛,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在九月的午后闪闪发亮。 “你说得对。” 苏真想起了南裳,真相未揭露之前,信任如此迟钝,总是让丑恶有机可乘。 他也不愿意回忆这些,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不应该还在学校上课吗?怎么会来接我出院?” 邵晓晓愣了一下,旋即说:“我请假了啊。” “什么理由请的?” “生病。” “没想到邵同学也会装病。” “我说谎很高明的,一般人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笨蛋才看不出来吧,因为你是乖学生,蒋老师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的。” “哼哼。” 邵晓晓不同意苏真的观点,也没反驳。 推车拐入人烟稀少的道路。 法国梧桐开始落叶,小摊外摆的冰柜渐渐空了,服装店正搞着节日促销,住院一周后,南塘的秋天正式来临。 女孩推着自行车走过落满梧桐叶的人行道,雪纺长裙愈显得单薄。 她要请苏真喝奶茶,苏真撇了撇嘴,说邵同学不必破费了,反正都是糖浆,他买瓶两块五的可乐就行了,邵晓晓才不听,她花五元重金购置了杯珍珠奶茶,自顾自喝了起来。 苏真眼馋得有些后悔时,邵晓晓忽然回头,早有预谋似地从袖口抽出一根新的吸管,撕开塑料包装递了过去。 很快,奶茶的封口膜上,不远不近插了两根吸管。 野猫在石墩上安睡,邻街飘来桂花的香,苏真咀嚼着奶茶里软糯糯的珍珠,溢出的糖分在舌根化开,渗透空洞的身体。 “苏真,你看上去总是很累的样子,是没休息够吗?” 他们在南塘的小广场休息,小广场人不多,只坐了几个老头老太,老旧的长椅围着银杏树,邵晓晓捏着银杏的叶柄在风中轻转。对岸,新的商业区还在建造,除了施工队就看不到别的人了。 “我……” 苏真的确怎么也休息不够,“这几天总是做噩梦,很长的噩梦。” “噩梦?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自己去到了一个诡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妖魔鬼怪横行,我先被青毛的狮子妖擒拿,又被浑身是虫子的童子追杀,我还被自以为亲密的朋友背叛,然后又被丢到了一个必死无疑的诅咒之地……总之,很吓人。” “苏真同学,你的想象力好丰富。” 邵晓晓惊叹之余,也认真地分析道:“我听说,梦是潜意识欲望的满足,你平时的所思所想,都有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梦中呈现出来。” “邵同学也经常做梦吗?” “哪有人是不做梦的,梦是保证机体正常活动的必要因素,生物书上的小鼠实验你看过吧?不让做梦的话,小老鼠也会死掉的。” “邵同学会梦到什么?” “我么……” 邵晓晓搀扶着苏真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她低头看着白裙下露出的脚尖,思忖道:“会梦到考试,会梦到爸妈吵架,也会梦到我爸带我去游乐园……当然,还有些更古怪的。” “更古怪的?”苏真问。 “嗯,我经常会梦见一个道士,那是一个年迈的女道士,身上贴满了黄符,瘦的不成样子,她总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 “她问,皇帝求得长生不老了吗?” 邵晓晓回忆着那位梦中的常客,继续说:“我一开始不理她,她就一直问,问多了我反倒没那么怕了,就问道士说的是哪个皇帝,道士说话好绕,绕了好久我才听明白,原来是唐朝的宪宗皇帝李纯。 我就说,宪宗皇帝都死了一千多年啦,她就喃喃自语,说,不可能,我问,怎么不可能?她就说,山太岁明明送回去了,如果圣人死了,那谁长生不老了?” “邵同学是在讲恐怖故事吗?”苏真见她煞有介事的神情,倒觉得可爱。 “是真的哎。” 邵晓晓抿唇微笑,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而且,苏真同学,我特意去查过的,唐朝时候,还真有个叫卢方的,带着很多童男童女,进九香山寻找太岁。” “太岁?” 苏真想起什么,心中悚然,说:“去年竹安街不是有桩案子吗?就和那个什么太岁有关。” “竹安街腐尸案!”邵晓晓立刻接话。 2008年4月12日,警方接到南塘县竹安街居民的报案,他们大清早在路过一户人家时,闻到了熏天的恶臭,警方打开了反锁的家门,在里面发现了三具尸体,尸体盘腿而坐,分别捂着眼睛、耳朵和嘴巴,像是日本神厩舍上三不猿的形象。 警方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任何伤口,只在他们的体内发现了一种白色的黏胶状物质。 这三人姓顾,是亲兄弟,据邻居说,他们是从瓦头村搬过来的,昨天晚上还有人目睹他们一起聚会喝酒。 警方没有检测出那种白色黏胶状物质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弄不清楚他们死前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动作,只猜测这和邪教有关,这件事如果到这里还算正常的话,之后警方走访瓦头村的经历就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瓦头村的村民说顾家兄弟一个月前就死了,是他们亲眼看着下葬的,警方撬开入葬的棺椁,里面并无尸首,只有一块长生灵牌也几页笔记。 笔记上写着一段一度引爆了网络讨论热度的话: “岁神还在九香山,鼋宫的地底,我啃食了群山的血肉,鲜美胜过一切。” 九香山…… 又是九香山。 苏真不由想起了那天在老电线杆上看到的、有关三慧菩萨的宣传广告,心中萌生念头:难道九香山的地底,真的藏着什么? 两人就这桩案子聊了一会儿,讨论了不少有关瓦头村和九香山的传闻,那可谓是小道消息满天飞,越说越邪乎。 他们聊了好久,这个话题结束之后,这对少年少女也没有要离开长椅的意思。 邵晓晓提出要给他补课,苏真欣然同意。 女孩在长椅上掏出课本,有模有样地叠好,像个小老师一样给他讲述课程的规划,苏真聚精会神的听着,眼中的少女泛着比秋湖更粼粼的波光。 邵晓晓讲的很好,苏真在梳理几遍后也听懂了。 她还说,虽然现在上课都不用课本,但课本上的知识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每次考试前我都会把课本先翻一遍,确认对这些基础知识理解无误,苏真作为大弟子,表示一定会继承这优良传统。 银杏叶一片片飘坠。 云色渐青,天色渐晚。 苏真抬头看到人工湖上的红霞倒影时,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又想起了老君。 仿佛下一刻世界又要交换,他要离开邵晓晓身边,去到那个必死无疑的诅咒之地。 幸好,西景国的黑夜还没过去。 夕阳坠入湖中,星星铺陈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在这夜色将来未来的时刻,邵晓晓合上书本,捧在胸口,忽然神秘兮兮地对苏真说: “苏真同学,等会儿我们玩一个游戏好吗?” “什么游戏?”苏真疑惑。 “你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之前,你不准睁开,好不好?”邵晓晓用恳求似的语气说。 “好……好啊。”苏真有些懵。 “那就说好啦。”邵晓晓与他轻轻击掌。 苏真在坐在邵晓晓的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起初,苏真还有些慌,他紧紧抓着底座的横杠,生怕摔个伤上加伤,可随着凉风一阵阵拂面,苏真恍然想起了那个邵晓晓骑车载他回家的傍晚,心中似有笛声响起,舒缓而悠长,他渐渐放松身体,安静地享受着这些时光,并努力将它记取。 他相信,这些美好的回忆可以对抗苦难。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怎么这么安静。”苏真问。 “要把你拐卖了。”邵晓晓笑着说。 “那你念念同学情分,把我卖去户好人家啊。”苏真说。 自行车行驶过山道,一阵轻微的颠簸后,苏真听到了林中传来鸟鸣,他仿佛去到了某片古老的林子里,扑面而来的风都透着草木的香气,下坡路段,邵晓晓不再踩脚踏,少年身子不自觉前倾,微微靠上了她的背。 女孩骑了很远的车,后背的衣衫透着轻汗,又很快被秋夜的凉风吹干。 自行车缓缓停下来,邵晓晓喜悦地拨动车铃,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里,风忽然大作。苏真听到了竹叶连绵的沙沙声,他还闻到了水的气息,它淹过整座城市,又从他的身上弥漫过去,女孩的声音响起,很轻,像是湖面上破开的鱼梦。 “睁开眼吧。”邵晓晓说。 苏真睁开了眼。 整个世界扑面而来。 他的面前是一片老旧的栏杆,风将栏杆的铁皮吹皱,将锈色吹得苍红,栏杆之外是一整片湖泊,湖心有座人造岛屿,岛屿还未开发,黑魆魆地宛若睡螺,市区就在湖的对岸,城市的灯火在黑夜中规整地流淌着,它仿佛灯塔,虹吸着一切人流与车流。它们的声音都很远,像隔了一整个时代。 苏真仰起头,看见了空中的满月,今夜,它明亮异常,硕大异常,依旧显得寂寞。 邵晓晓背着风划动火柴,苏真眼角一明,回头时邵晓晓已经点燃了棒香,递过来,微弱的火光将她的面颜照得若隐若现。 “中秋节快乐。”她说。 “中秋?” 苏真在医院过糊涂了,根本没意识到节日的到来,他恍然大悟,说:“那今天不是本来就放假吗?” “对呀。” 邵晓晓眉开眼笑,说:“我说谎很高明的,你还不信。” 苏真想起他自作聪明的言论,不由感到羞愧,“原来我才是那个笨蛋啊。” 苏真接过棒香,和邵晓晓一同将它插在土里,这是一种特质的香,也是以细竹签为主干构成,但比寺庙里的香厚实很多,香气也更为浓郁,南塘的中秋,人们会围着草坪插满棒香,次日大清早再起来将它拔下,拔的越多的越有福气。 “漂亮吗?” 邵晓晓说:“这是我小时候爱来的地方,以前这儿还有人住。” “好漂亮。” 苏真感到词穷。 今夜,整座城市在灯火中静谧未知,他聆听着荒野的喧嚣,眉目渐生凉意。 邵晓晓靠在老旧栏杆上,苏真提醒她别划伤了手,容易破伤风,她笑着说没关系,对湖泊张开手臂,长裙贴着她的身躯猎猎飞舞,像是白色的海浪,苏真想起了泰坦尼克号的经典桥段,有扶住她腰肢的冲动,但他手脚带伤,纵有贼心也无能为力。 邵晓晓似有呐喊宣泄的欲望,但她按捺住了,回过头时长发凌乱,笑容晶亮,仿佛久居笼中的鸟儿偶得自由。 风一阵阵吹着。 少女从他身边掠过。 她说,走。苏真问去哪里,邵晓晓说我带你兜风。 车轮驶过公路,两边的树木黑影重重。 邵晓晓说这里过去有很多烟花厂,每个节假日都会赞助烟花表演,她小时候还看过,可惜现在都搬走了,中秋的夜空也显得格外寂寞。她说,小时候县城里还有舞龙表演,那时县城灯火通明,锣鼓开路,鞭炮与炮仗震耳欲聋,腾起的烟尘遮蔽了月色,人群追逐着几十丈的长龙奔跑,龙夭矫翻腾,犹若活物。 这是她不可追的童年回忆。 苏真在心里想,如果这一刻能永远延续该多好,可心底的声音却给予了他残酷的回应: “苏真,老君要亮了,快打起精神!” 风声与鞭炮声都在离他远去。 “他们说进老匠所必死无疑,我还有活路吗?”苏真问。 “看你啦,只要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哪里都能绝处逢生。”余月兴致勃勃地说。 “干娘大人,你这语气就像一个黑心工头。”苏真说。 “才不是呢。” 余月淡淡地说:“一个老匠所而已,我以前待的地方,可比这艰难多了,那才是真正的地狱,十死无生,我都爬出来了,你怕什么呢?。” “地狱?西景国还有地狱?”苏真问。 “有神仙,有妖魔,为什么没有地狱呢?” 余月理所当然地回答,又笑着说:“但即便你堕入地狱,也不必害怕。” “为什么?” “因为地狱里都是我的伙伴。”余月声音渐轻。 ------------ 第三十二章:匠人诅咒 交换身体的最后一刻,苏真还特意嘱咐了句别骚扰邵晓晓,余月嗤之以鼻,心想苏真真是个痴汉,都沦落到老匠所了,还想着和美少女谈恋爱,没轻没重,真不知道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有什么好的。 但换过身体后,余月立刻嗅到了微香的风,轻盈,淡若无物,又吸引着她靠近。 余月忍不住扶住女生纤细的腰肢,邵晓晓背脊僵了僵,却没说什么。 两岸的田野插着棒香,仿佛围江明亮的渔火,余月望着覆盖天野的穹隆,难得地感到了安宁,她心想,这一定不是她自己的情感,而是留存在这副身体里的情愫,转瞬就会被夜风吹走。 邵晓晓问余月还想去哪里,余月说,夜色辽阔,去哪里都行。 “苏真同学打什么哑谜呢?”邵晓晓问。 “那就回学校吧。”余月说。 “学校?”邵晓晓问:“是我们高中吗?” 几粒火砂在田对岸的楼房前升空,炸成了稀疏的、不整齐的光流,这一看就是廉价的烟花,在短促湮灭前甚至谈不上绚烂,余月却看得入神,她痴痴地望了一会儿,才说: “去你的小学校,我好像有东西落那儿了。” 邵晓晓骑了好久的车,双腿的肌肉酸胀,原本已有些骑不动了,可余月话音一落,她却觉得身子和车子都轻了,她身后载的不再是百来斤的少年,而是一个轻盈的幽灵。 ———— 封花也见到了烟花。 她见到的烟花要小很多,极细,极长,一簇接着一簇,在黑暗中闪着光。 这不是烟花,而是打铁时溅起的火星子。 昨夜,封花好像做了梦,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背负六臂的怪人,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长相, 铛,铛,铛—— 梦在打铁声中破碎。 苏真跟着清醒过来,他闻到了一阵很浓的煤烟味,呛得不断咳嗽。 解开蒙眼的黑布,透过飞溅的火星,苏真看了一头正将烧红生铁折叠锻打的黑色猿猴。 他不知道它本来就这么黑,还是浓烟经年累月熏的,黑色毛发覆盖着虬结的肌肉,它们随着敲打的动作呼吸般起伏着,时而干瘦,时而粗壮。 黑猿猴身后悬吊着一座几丈高的大炉,铁链穿炉而过,表面锈蚀得厉害,爬满了深红的颜色,让人担心它随时会锈断。 大黑猿猴子手持着银色的锤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火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它满是皱纹的脸。 “师父,这两个是新运进来的,这个女人还是太巫身,雇主吩咐要把她锻造成一件兵器,杀人的兵器。”大黑猴身边站着个童子,童子关节分明,好似人偶。 “太巫身?” 黑猴子猛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烟熏火燎的瞳孔中闪过奇异之色,它盯着苏真笑了,脸上几百道皱纹拧在了一起:“这个铺子里,有足足五十年没见到太巫身了啊,我还以为,在我清偿罪业之前,没办法再打造一柄巫刀了,好,真好啊……” 苏真被这双眼睛盯得发毛,炉中的热浪喷到脸上,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融化。 “那她呢?”黑猴子指了指封花。 “雇主吩咐,将她锻造成一模一样的兵器,在巫刀铸成的那日,将其斩断以证巫刀之锋利。”木偶般的男童说。 “哦。” 黑猴子明白了什么,缓缓点头,凝视了苏真很久,终于说:“将这两个人料带下去吧,好生伺候着,尤其是太巫身,千万别让她受伤了。” 苏真与封花被带了下去。 离开这间热烘烘的屋子前,苏真看到几只矮小的猴子抬着担架将人送进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少女头发快掉光了,袒露的下半身黑漆漆的,看着像是整块的煤,她哭的涕泪横流,哀求道: “求求你们了,等我死吧,等我死了再把我烧了吧,求你们了——” 矮小的猴子不闻不问,任由少女哭得撕心裂肺。 “这,这是什么?”苏真脸色煞白。 “这就是老匠所。” 封花虚弱地开口:“凡是来到老匠所的,都会背负上这片土地的诅咒,沦为人料,它会将人料的血肉之躯腐蚀,令其变成铁块、石头、布料、煤炭、木柴之类的东西,它们会被打造成器具,运出老匠所,这些东西皆有灵性,只有贵人才能使用。” “人料……” 苏真默默听着,不寒而栗。 明明是老君高悬的艳阳天,整座老匠所却笼罩着淡雾,拂面而来的风也变得迟缓湿重。 苏真身处薄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觉得远处黑影重重,不知是建筑物还是山岳。 这茬哭声刚刚远去,新的哭声又从前方传来。 几头黑猿在前面大摇大摆地从雾里走来,肩上挑着长长的横木,人像猪一样被四脚攒蹄的姿势吊着,这些人的身体早已变成了臃肿的铁疙瘩,没有一丁点人类的轮廓,他们垂着头,涣散的瞳孔斜仰天空,铁像银色的细鳞爬上脸颊,即将把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们与苏真所在的无头骏马擦身而过,朝着大黑猴所在的高阁走去。 向后望去,苏真隐约看到了他们先前停留的地方,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背靠山岳,下临幽潭,飞檐翘角,鬼气环绕,身负诅咒之人会在那里熔去最后的杂质,变成纯粹的兵刃。 马蹄沿坡下去,草皮尘屑在蹄下飞卷,将雾搅得更为混浊。 路过一间小屋子时,苏真还见到了一个白发覆脸的老妪。 她盘膝而坐,身旁的皮革袋里插着很多刀,直的曲的都有,正专心致志地按着图纸给木头削出形状,再雕琢细节。 那同样是个身负诅咒的料人,人还是人头,下身已肿胀成一块大木疙瘩,那人低头看着老妪在身上挫个不停的刀,瞳光呆滞。 老妪下刀如飞,嘴上碎碎念地宽慰:“娃子放心,奶奶会把你雕得很漂亮,比你生前还漂亮哩。” 苏真鸡皮疙瘩不断往外冒。 即便不见到这一幕幕非人惨状,光是听雾里传来的哭声,已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苏真问。 “除了匠人的血裔,没人能逃过诅咒。”封花说。 “匠人的血裔?”苏真问。 “比如那头黑猿猴,也比如刚刚雕木头的老妪。他们是匠人也是囚犯,被奴困于此,为仙人们造物,终生不得离开老匠所,一旦离开,他们也会因咒而死,如果某天你在深山老林里见到一块生铁,一卷布料,那很可能是一个离开老匠所的匠人的遗骸。”封花说。 “为什么匠人要承受诅咒?”苏真困惑不解。 “四位匠人之祖罪孽滔天,后裔们背负原罪而生,要用一生的劳苦去清偿,这是咒的由来。都是老黄历的陈年旧事了,多说无益。”封花懒得再开口。 无头大马闯入雾中,在一片房檐下停下,几个童子模样的人从屋内出来,对着苏真微笑。 苏真扶着封花下马。 童子没有开口,苏真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嘻嘻,这就是太巫身吗,第一次见呢,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现在是看不出,等把她炼成兵器就知道啦,巫刀出世的时候,神光会照穿千里大雾,我们要随着师父去欲化天得道啦。” “好啊好啊,炼化巫刀功德无量,师父要圆满啦,咱也能享福啦。” 苏真看向他们时,他们同时对苏真露出微笑,童子微笑时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房间四四方方,里面铺满了干草,地上还有几张发霉的席。 据童子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只有太巫身才有资格住。 会被送来老匠所的大都是修真界与凡间王朝的死囚,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 “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有这样的地方住,不然肯定会被扔到猪圈里去,再心灰意冷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死前多受折磨。”封花直接在干草堆上躺下,望着遍布尘网的天花板。 她的法力已被震散,手筋脚筋尽断,能做到的,也只是勉强活着。 苏真呆呆地站着。 他没有洁癖,但他早已习惯了干净整洁的卧室,突然来到这种地方,一时无法适应。 片刻后,他才在封花身边坐下,轻声问: “我们还有机会逃出去吗?” “老匠所没有围栏和城墙,你要逃出去,没人拦着你。”封花说。 苏真一愣。 封花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余月,你可真是笨得可爱,你还没弄清楚状况吗?只要踏入老匠所的地界,诅咒就已纠缠上身,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老匠所之所以不设围栏,不设护卫,是因为即便你逃出去了,也迟早会咒发……总之,别瞎想了,老匠所是必死之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苏真问。 “等死。”封花说。 ———— 邵晓晓再次来到了这座破旧的小学外头。 行走在校园里,往日种种浮上心头,却不再是幼年的回忆,而是和苏真奔逃的一个个瞬间。 余月拄着腋杖走在前面,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苏真同学,你落下了什么东西呀,我来帮你一起找。”邵晓晓好心地说。 “我把我姐姐落下了。”余月说。 “苏清嘉?学姐她,她不是早就……” 有了上次经历后,邵晓晓隐约察觉这片校区暗藏灵异,哪怕有苏真陪在一旁,后背依旧凉飕飕的。 “她早就死了,但我必须要找到她,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到她。”余月微笑着说。 ‘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到她。’ 邵晓晓心中重复了一遍,觉得这话语好生浪漫,多重复几遍后,却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对了,邵晓晓同学,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余月忽然问。 “啊?” 问题突如其来,女孩茫然无措。 “邵晓晓同学以前没喜欢过男孩子吗?”余月问。 “以前……嗯,以前没有哎,最多是敬佩别人学习好,或者有什么特长吧。”邵晓晓诚实地说。 “那现在呢?”余月又问。 “现在啊……” 邵晓晓脸颊羞红,樱唇不妆而赤,又不免生出一种不服气之感,反客为主,问:“苏真同学有喜欢过什么女孩子吗?” “我啊,那可多了。”余月得意洋洋地说。 邵晓晓瞪大眼睛,眸中涟漪荡漾,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你喜欢过哪些女生呀?”她咬着唇轻轻地问。 余月就等这个问题啦,她竹筒倒豆般说出了很多名字,邵晓晓眼眸中复杂的情感变成了困惑,她问:“怎么都是日本的女孩子?” “我在电脑上看到的呀。” 余月理直气壮地说,苏真在西景国历经生死时,她大多时间宅在屋子里玩电脑,看各种各样的电影、番剧,有时也会将他的隐藏文件夹翻出来,审核一下他的品味。 她还想报名字,却被邵晓晓打断了,只见女孩以右掌抵着左掌掌心,喊了声:“停!” “苏真同学生活中就没有喜欢的女生吗?”邵晓晓问。 问完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冲动,她到底是在期盼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呢? 余月却没有回答她,她将手伸向一旁的花坛,做了个折断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身,将什么东西送到了邵晓晓面前,甚至主动配上了音效: “登登登!这个送你。” 邵晓晓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竟是朵鲜活的小黄花。 “秋天啦,不摘它也会自己枯萎,鲜花配班花,多合适。”余月觉得自己说的真好。 “嗯……” 邵晓晓欲言又止,玉颈不由紧绷,藏在小白鞋里的足趾也微微内蜷。 “喜欢吗?”余月追问。 邵晓晓觉得这一刻应是浪漫的,可在余月一惊一乍之下,她是心反倒更乱了,迟疑了一会儿后,女孩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接过,努了努唇: “苏真同学,谢谢你呀。” 余月得意极了,心想自己真是制造浪漫的高手。 邵晓晓握着花朵,心不在焉的,她想,有些坏男孩就喜欢先惹女孩子生气再去哄好,苏真同学应该不会这样吧? ‘他可能只是比较笨拙和生疏而已。’邵晓晓默默安慰自己。 她陪着余月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最终,余月失望摇头,轻声自语:“她好像不想见我呢。” 邵晓晓又载着余月骑回了家。 苏真家门口,两人挥手告别。 邵晓晓重新将马尾扎起,独自骑车穿行过南塘凉风习习的夜,仰头看见中秋的圆月时,灵犀涌上心头,她觉得今夜的苏真好像不太对劲,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她又想不太起来了。 ———— 苏真想要离开房间出去走走,立刻被守门的童子拦住,童子说,为了人料的“肉质”,每天都会定时定点放他们出去溜达半个时辰,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被迫坐回了房间。 等死无疑是件痛苦的事。 苏真在那间充斥着霉味的干草房里坚持了一个时辰后,感到胸闷气短、虚弱眩晕。 他起初以为这是幻觉,但渐渐地,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五脏六腑像是化成了腐水,在体内晃荡不停,几次,他甚至觉得血液在体内逆流,朝着天灵盖汇聚,要从七窍冲出去。 “余月,你怎么了?”封花察觉到了异样。 “我也不知道。” 苏真捂着头,痛苦不堪:“我好像得病了。” “得病?” 任何病症都会影响太巫身的品质,苏真被病痛折磨之时,童子急慌慌地找来了医师。 医师是个山羊胡子的男人,看上去中正平和,像个儒雅的书生,据说他在老匠所名气很大,且脾气古怪:他只给同一个人治一次病,且出医必定治人,不治愈绝不回去。 他一来就给苏真把了脉。 只可惜,他的医术不似他名声响亮,更像他庸常普通的样貌。 医师从左手把到右手,又从右手把回左手,最后得出了结论:“气血调和,脾胃健运,心律整齐,她没有得病。” 苏真头疼欲裂,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医师的脸在他眼中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少年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看门的童子盯着晕倒在地的苏真,面面相觑,心道这若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吧。 封花见状,怒骂了句:“庸医!” “庸医?我是老匠所所有木匠里医术最好的,行医三十载,治人无数,诅咒生发之前,我决不允许我的病人提前死去。”医师面对封花的骂声,没有丝毫失态,反而耐心解释。 “她可是太巫身,你医治过太巫身吗?”封花追问。 “医治过三例,皆痊愈。” 医师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太巫身各不相同,的确不可以常理视之。可我只学过常理,她若在医理之外,就是她命不好了。” “你还说你不是庸医。”封花冷冷道。 “我不是。” 医师说:“我出医必治人,治不了她,就治你吧。” “我没病。”封花说。 “但你有伤,伤亦是病。” 医师打开药箱,开始给封花接手筋脚筋,他的动作一板一眼的,就像一位老成的木匠在制造家具。没一会儿,封花被陆绮挑断的手筋脚筋居然全部接好了,虽还在隐隐作痛,却已能够使用。 封花扭动着手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然,这对她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她的法力早已被打散大半,纵使手脚健全,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修士了。 两个童子见苏真昏迷不醒,急得团团转。 “这才第一天啊,难得一见的太巫身第一天就毁了,大师父可怎么办,大师父赎不清罪,得不了道,我们这些小的岂不是还要等二十年才能去欲化天?这可不行啊!” “是啊,这可是等了几十年的清福啊,错过了这茬,又要苦等好久!” 封花看着他们心急如焚的对话,心中反而生出一丝释然:反正难逃一死,余月这样死了,倒是比眼睁睁看着身体咒发变质,最后被锻打成兵器要强。 医师捻着山羊胡子,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开口:“不如去苗母姥姥那试试。” “苗母姥姥?” 童子皱起眉头,问:“她是谁?倒是有点耳熟,哦……不会是那个疯女人吧?” “她是所有裁缝里医术最好的。” 医师缓缓解释道:“但她已经十年没有行医了,因为她只治一种病。” “什么病?” “她没有见过的病。” 医师看着昏死在地的苏真,道:“希望他能给苗母姥姥惊喜。” ------------ 第三十三章:药 封花背上苏真,穿过关押人料的草棚,穿过终年不散的雾气,于一片浅草滩前停下。 滩前横着条溪,溪流银白如练,寒气涌动。 医师止步,指着前头,说:“前面就是苗母姥姥隐居之地,无病无伤不得入谷,你带她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溪水没有桥,只有零星几块凸出水面的石头,封花刚刚跃到第一块石头上,寒气就让她打了个冷颤。 低头望去,这条溪流里竟然有大量的鱼群。 老匠所中,人料锻造的器物是最上等的,专供大人物使用,但老匠所不只锻造人,每隔一段时间,黑皮马车都会拉来大量货物,里面运送的是蛇虫蝎鼠、猪狗牛羊等活物。 这些物料缺乏灵气,却也远胜铁矿,它们会被打造成次一级的东西,紫袍杀手的佩刀,就是这样锻造而成的。 这便是老匠所的诅咒,生灵活物皆无法逃脱,只有杂草和灌木可以低矮生长。 这些鱼是怎么活下来的? 封花怀着疑惑跃过溪流,前方是一片杂草滩,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东倒西斜的房屋出现在了视野里。 这些屋舍看似平平无奇,走近了才能瞧出古怪。 连接枋檩椽梁的不是钉子,也不是榫卯之类的结构,它们竟是被一针一线缝起来的,结合处针脚绵密,不仅如此,这些房子连地基都没有,木头与地面直接缝在了一块,令人匪夷所思。 封花环视四周,发现这些房屋早已空落,里面灰土成堆,野草疯长,受潮的木板裂隙里生满霉菌,挤出一圈圈细毛。 看得出来,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到访。 她一度有种错觉:住在这里的主人早已死去,她所进入的,是一座早已荒废的陵园,这些草都是坟头上冒出来的。 沿路向前,行至尽头。 封花终于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穴,洞穴门口趴着一只白猫,走近时,白猫棉制的耳朵动了动,警觉惊醒,弓起背对着封花龇牙咧嘴,发出威胁般的叫声。 这猫不是活猫,而是用布缝成的玩偶,但它凶态栩栩,又不似作伪。 “什么人来找我这老太婆啊?” 山风吹起草浪,洞穴里传来了问话声,苍老的声音难以形容,像是在屋子角落发现的腐烂鼠尸。 封花对着洞口躬身,说:“姥姥,晚辈是来求医的。” “求医?你这右腿的残疾有十多年了吧,我倒是可以给你缝条新腿,但你是个料人,最多一个月的寿命,老婆子懒得在死人身上费功夫。你要想聊聊天,大可在这坐坐,若想求我,磕破头也免谈。”苗母姥姥慢慢悠悠地说。 “不是我的病,是她。” 封花将少年从身体上放下来。 苗母姥姥咦了一声,说:“老婆子真是眼拙了,你背上的大活人竟没瞧见,怪哉怪哉,她是什么病,放洞口我看看。” 封花将苏真抄腿抱起,蹦跳着搬到洞口。 猫围绕着苏真踱步,时不时嗅一下他的身体,像是在判断肉质。 “原来是丢魂儿,这病的确罕见,但我十年前治过一例,同样的病我不会治两次,把她带回去吧。”苗母姥姥语气平淡。 丢魂?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魂?”封花问。 “怎么不可能,光是被送来老匠所这件事,就足够吓得很多人屁滚尿流了,这小丫头面相柔弱,性子估计也软,惊丟了魂不无可能。”苗母姥姥说。 封花本想解释什么,心中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 “她是太巫身!” “太巫身?” 苗母姥姥语气微变,她说:“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洞穴中,十余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一齐爬出,宛若白蛛倾巢而动。 它们抓住苏真的四肢,一溜烟就将他抬进了洞里,封花想追上去,却被守门的猫凶住。 它瞪大绿眼,炸毛的尾巴像根竖起的桅杆。 “你在外面候着。”苗母姥姥说。 洞窟里许久没再传出声音。 封花几次想问话,又怕打断问诊,只好在外面和猫大眼瞪小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苗母姥姥再度开口,声音透着疲惫:“你进来吧。” 封花走入洞穴。 穿过长长的黑暗石廊,前面闪动起火光,一个老太婆坐在石墩上,面容模糊,像收拢双翼的蝙蝠。 苏真就躺在她面前,地上爬行的白手按着他的手足要穴,不断移动方位。 “你与她认识多久了?”苗母姥姥问。 “大约十五个日夜。”封花如实回答。 “她平日可有异常?譬如偶尔会六神无主,又譬如偶尔像换了个人似的。”苗母姥姥继续问。 “换了个人似的?” 封花皱起眉头,说:“这倒是有,一入夜,她就会变得冷淡异常,而且好像会忘记些事。” 入夜后,封花和余月没有过多交集,提供不了太多信息。 “这就对啦。” 苗母姥姥手掌一拍,高兴地说:“老婆子今日尤为眼拙,差点要成庸医了,这丫头的的确确不是简单的丢魂,她的魂魄单薄异常,比孤魂野鬼还不如,与这副身体也极为不合,她不像这身体的原主人,更像是夺舍来的。” “夺舍?” 封花摇头道:“不可能,从来只有强者夺舍弱者,她可不厉害。” “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世上掌握夺舍之术的,多是名震一方的大魔头,这丫头的魂魄太过孱弱,风一吹都会散,让她夺舍别人,实在天方夜谭了。” 苗母姥姥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藏着秘密,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上方的黑暗里,一只紫色的手掌蜘蛛般吊了下来,五指在苏真的额前弯曲,想要抓取什么,如是重复了几次后,苗母姥姥脸上的困惑之色更深,皱纹拧成一团: “怎么什么也抓不到,不应该啊……” 苗母姥姥的一系列动作令苏真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哪怕意识昏迷,身体依旧如遭电击,抽搐不止。 “姥姥,你在做什么?”封花眉头紧皱。 苗母姥姥已经入迷,根本听不进去封花的话,兀自自言自语:“不对,这也不对,咦,难道她早就死了……” “别折磨她了!” 封花喝止,道:“太巫身生来诡谲难测,姥姥何必强求答案?她是来求医问药的,不是来上刑架的,姥姥先将她治好,再问这些也不迟。” “也有理。” 苗母姥姥知道太巫身的珍贵,犹豫之后暂时罢手,她看着地上不断抽搐的少女,说:“她的症结我已经找到了,不是其他,就是魂魄太弱,她的身躯结实得远超常人,魂魄又孱弱得像个婴儿,寻常的大夫诊不出问题,因为他们对魂魄一无所知。” 苗母姥姥一边说着,一边从披着的灰布中探出瘦骨嶙峋的手,她尖长的手指捻着一根针,针细如毛发,若非烛火的反光,根本无法看见。 “这段日子,她应是饱受折磨,也未得到充分休憩,思虑成疾,又受这老匠所诅咒影响,骤然病发。 但她身体够结实,她精神的病症竟没有在肉体上反应出来丝毫,她的脉搏、心律皆与常人无异,连气色都红润饱满,与其说这是她的躯体,不如说是她的铠甲,即便人死在铠甲里,也影响不到铁甲一鳞半羽。” 一只只苍白的手又像老鼠一样从黑暗中爬出,它们托住苏真的四肢,将他举在苗母姥姥面前,老太婆仰起头,白发下的眼睛迸射出幽蓝精光。 “所以,她真正的症结,便是魂魄与肉身不够契合,你找的幸好是我,其他人可治不了这病。” 苗母姥姥将手臂探到苏真面前,将细长的针一点点捻入他的身体。 这看上去像针灸,与针灸不同的是,这根细针从他胸口插入后,又从他的背心刺出,来来回回,更像在缝纫。 一边缝,苗母姥姥一边念念有词: “三魂入心火,七魄走肾水,明神常庇佑,万事称心意——合!” 她边念边手舞足蹈,神色癫狂,不像给人治病,更像是在跳大神。 “小姑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是在缝她的魂魄,门口那只白猫看到了吧,它的肉身早已成了破铜烂铁,我将它的魂魄抽出,缝到了玩偶里面,要不然它早随着它的肉身一道死灭了。” 苗母姥姥夸耀着她的得意之作,意外地健谈。 “缝合魂魄?这是裁缝的法术?”封花忍不住问。 “裁缝的法术?” 苗母姥姥哈哈大笑:“也可以这么说,裁缝的血裔生来就会针线活,庸碌的一辈子缝些衣服,弄弄绣花,稍有天赋的则能给人治疗伤口,拼接肢体,再厉害些的譬如我,能对魂魄动针,也譬如我一个师妹,能将人缝进梦里,要说更厉害的…… 听说裁缝的手艺练到极致,不仅能用针线困住飓风,还能将两段毫不相干的姻缘缝在一起,令其如胶似漆,我甚至听闻,当年榆上国两位大王争帝,胜负既分的情况下,一位先祖将两人的结局裁下,缝到了对方身上,本该成为帝王的功败垂成,落败者却成就霸业……当然,这种事只是传说,真假不论,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封花很小就被陆绮带去了九妙宫,十多年精研刀法与刺杀之术,自认为对其他武功法术了解不算少,今日听苗母姥姥讲述,依旧感到神乎其技、叹为观止。 血裔尚且如此,当年那四尊神匠不知该是何等成就。 “神即形也,形即神也,阴阳列位,神形合一!” 针化作几缕流光,收回苗母姥姥手中。 苏真的身体停止抽搐,神情渐渐归于平静。 苗母姥姥从袖中取出笔管,写了副药方,说:“她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这是安魂汤的方子,一日一剂,别忘了。” 封花接过方子,谢过了苗母姥姥,背起苏真离开洞窟。 走之前,封花回过头,最后看了眼这个古怪的老婆婆。 十余只苍白的手掌已尽数收回身后,双双合拢,作虔诚拜谒状,老婆婆则垂着笔锥,在一张黄皮卷纸上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封花原路返回,跃过溪流时,她低下头,蓦地瞥见了水中的倒影。 她是杀手,常常要带上各种各样的人皮面具,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脸,却很少凝视自己的面容。 今日,透过寒气森森的水面,齐颈短发中埋着的憔悴脸庞撞入视野,封花感到一瞬间的陌生。 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严苛的训练,冰冷的刺杀,过往十年的经历在她意识中闪过,显得遥远又短暂。 银白的鱼群冲散了倒影,它们也是缝制而成的,鱼鳞在阳光下透出皮革的质感。 ———— 苏真醒来的时候,他依旧睡在干草堆里。 内脏腐蚀成水的恶心感已经消失,但他仍然感到头晕目眩。 “醒了就喝药吧。”封花重归冷漠。 “药?” 苏真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花将带他去找苗母姥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还顺口问了一句:“你怪我么?” “怪你?怪你什么?”苏真问。 “打断了你的死亡。”封花说。 老匠所中,活着就是折磨,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腐蚀成物料,倒不如死个痛快。 “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我感恩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苏真认真地说。 “老匠所里没有希望,等到咒发之时,你连自尽都无法做到……罢了,喝药吧。”封花叹气。 药盛在石头盏中,汁水黑亮稠浊,气味浓郁如实质,极为刺鼻,苏真稍稍一嗅,立马有了呕吐感。 “这是苗母姥姥亲自给的药方,别嫌苦,药到病除。”封花说。 “药方?你记得方子?”苏真问。 封花点点头,她看过方子,原封不动地记着,此时给苏真背了背: “灶下黄土三指撮,和酒煎之,水银二两、母白花蛇皮、再取成对的蟾蜍为药引子,须初成对的,续弦的不可,鸡屎半两,和牛乳熬出白沫,涂蟾蜍上,蒸熟,捣成肉浆,与前面的药材放在一块,以雨水煎熬成粥。药成。” 别说喝这药汤,光是听到药方,苏真已惊出一身冷汗。 封花见他脸色煞白,以为是病又发作,问:“你怎么了?” “这药方子绝不能吃!这分明是毒药,我现在只是头晕的小症,若服了这药,命都没了!”苏真急切道。 “这药方我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何必大惊小怪?”封花不理解他的恐惧。 “你们也吃这些?”苏真惊诧。 “小时候家里人病了,我帮着煎煮过,什么井底的淤泥,野鸡的指甲,成对的蟋蟀……医师开什么,就煮什么,不过还是符水更管用,但道士行踪飘忽不定,又贵,一般人家请不动更请不起。” 封花点点头,生怕他不信,又说:“凡人命苦,所以药也是苦的,不苦不治命。” “你别说了!我绝不会吃这种东西的!”苏真抓起那药碗就要砸。 封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这么倔?” “不是倔,这药就是不能吃!”苏真心急如焚。 “那你以前得病吃什么?”封花问。 “我……” 苏真脑子里闪过了最近医生给他开的碳酸钙颗粒等药物,不知如何解释,一下哑口无言。 “你们自古以来都是吃这些?”苏真又问。 “古时候的药好像与现在不同,但那时候的药方几乎全部失灵了,这些都是新药。”封花说。 “药怎么会突然不管用?” “强大的咒语会突然失效,普及甚广的秘籍会突然变成废纸,大招院苦修佛法的和尚也会集体入魔,世上之物变幻莫测,谁说得准?”封花发问。 “……” 苏真没想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还要古怪,“反正这药我绝对不吃,它不可能管用!” “余月,你还真是奇怪,要是这些药没用,那吃药的人是怎么好的?”封花问。 “他们是自己好的!人自己也有免疫……就是,会产生抵抗疾病的东西……” 苏真还在思考怎么说清楚时,背脊突然发凉,两个童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他们本身就是负责太巫身安危的,太巫身有病就带去治,自杀就阻止,不肯吃药就硬灌。 苏真的双臂被瞬间擒拿,扭到了后头,另一个童子掐着他的脸颊,令他的嘴巴强行张开,说来也怪,这两个童子看上去还是稚儿,双手却也铁钳似的,根本挣脱不了。 他眼睁睁看着童子端起药碗,将黑糊糊的药汁往他嘴巴里灌。 浓稠带腥的药汁像一只湿滑的手,沿着他的喉管往下钻,一直钻到了胃里。 苏真呜呜地叫着,最终放弃了抵抗。 等到两个童子松手时,这碗药已经灌了下去,童子松手离开,苏真精疲力竭地倒地,大口喘着气。 “感觉怎么样?”封花问。 苏真缓缓撑起身体,虚弱道:“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用,我明白了,苗母姥姥想杀了我,她想……” 苏真话到一半,却是顿住了,他捂着胸口,震惊地发现,他头居然不晕了,胸口的沉闷感也消失不见,不仅如此,他的精神也一片清明。 过去,无论他怎么适应,都觉得自己和这副身体之间存在裂痕,难以真正契合,但现在,他们严丝合缝。 苏真舒展着身体,越来越不敢置信。 他,康复了? ------------ 第三十四章:相邀 “黄土,水银,蟾蜍,鸡屎……这药是怎么生效的?” 古时候害人的巫医药方,放到这个充满诡异的世界里,怎么就成灵丹妙药了? 苏真纵使感受到身体的轻盈,依旧难以理解。 这是他学生生涯留下的惯性,纵使撞见了鬼,恐怕也会试图给鬼的存在找个科学合理的解释。 封花则不理解他在困惑什么,在她眼里,西景国虽诡谲多变,但也是几百、几千年变一变,与她并无关系、 她不需要反思这个世界,只需用刀雕刻人生。 “你若实在不喜欢这种药,也有办法。”封花说。 “什么办法?”苏真问。 “修行。” 封花认真地说:“病痛是凡人的苦恼,从不是修道者的,苗母姥姥说,你的病症是魂魄孱弱,我教你修行的法子吧,法力雄厚了,修为自也会稳固。” “修行?” 苏真精神一振。 过去,他也曾幻想过能去到修真世界,拜入仙门,一心向道,飞剑斩魔。 可幻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这段时间,他在魔头妖女间辗转,在阴谋诡计里颠沛,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机会踏入。 “修行”二字从封花口中说出时,像是最原始的欲望被勾起,苏真胸口一阵灼热。 他突然觉得,哪怕他下一刻就要死,也至少要搓个火球砸向敌人。 “虽说是等死,但干等着实在折磨,就当是找点事情做了,你学不学?”封花问。 “学!” 苏真立刻答应。 封花也没废话,直接开始教导:“修道最重要的便是吐纳,吐纳天地之气以成‘法力’,有天赋的一日就能学成,没道缘的练上十年也是枉然。你听我说的做。” 苏真点点头。 “先找一个姿势坐下。”封花说。 “什么姿势?”苏真问。 “什么都可以,修士通常喜欢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但其实什么姿势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舒服就行,像陆绮那样的修士,早已把吐纳当成本能,行卧皆是修行,不必拘于一格。”封花说。 话虽如此,苏真还是以五心朝天的姿势坐下,问:“然后呢?” “然后开始冥坐,青毛狮子教过的,你没忘记吧?人在清醒之时,眼睛会被景物迷惑,耳朵会被声音迷惑,鼻子会被气味迷惑,又有诸如痛痒纷扰,难以专一。 冥坐之时,五感才会淡去,唯有五感封闭,意识冥冥渺渺之时,天地之气才会在你心灵显形,去感受它,用最不加修饰的直觉去感受它。”封花的声音越来越轻。 当初青毛狮子的宫殿里,苏真就是所有新弟子中最快学会冥坐的人。 他闭上眼睛。 心湖中的涟漪渐渐抹平。 困倦感涌上心头,与他的清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他宁心静坐,渐渐忘记了诅咒,忘记了危险,忘记了老匠所,甚至忘了心跳与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声音形色,十情八苦,人世种种皆离他远去,雾气般弥散在意识之外的黑暗里。 也是这一刻,苏真见到了封花口中的天地之气。 就像坐在广袤草原上仰望星空,一绺绺蔚蓝色的光从银河泻落,席卷过头顶,它们像是凝为实质的风,从深邃天穹刮向人间,永无休止,人的欲望在这样的大风里留存不住半息,连生与死也全无意义。 苏真见到了天地之气,也感受到了气的流动。 它们穿过身体时,苏真第一次感受到了法力的存在,也几乎是一瞬间,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法力是怎样产生的。 人就像一个手摇发电机,天地之气是那只摇柄的手,线圈在磁场中旋转,产生了电,这种电储存在身体里,对人而言就是法力。 手摇发电机将人从蜡烛时代引领到了电的时代,而天地之气产生的法力,则是将凡人引向仙途。 苏真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醒来。 醒来后,他对上了封花的眼睛。 封花幽幽地盯着他,双眉紧蹙。 “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吗?”苏真被盯得有些慌。 “不,你没有,你一点也没错。”封花说。 “那怎么了?”苏真问。 “你以前真的从来没修炼过?”封花问。 苏真摇了摇头。 “我本想让你先熟悉熟悉冥坐,再将引天地之气冲击绛宫,使绛宫内旋产生法力的法子传授给你,但你坐着坐着,竟就开始吐纳了,一纳一吐之间,法力开始在你身上流动” 封花一脸怀疑地看着他,问:“我还没有传授你什么呢,你自个儿就将一切悟透了?” 苏真心想,原来他感受到的那个身体里的“手摇发电机”,真正的名字是绛宫。 “你不是让我凭感觉来么,我感觉到了这些,便……顺势而为。”苏真说。 “顺势而为?” 封花忍不住笑了,笑容透着复杂的意味:“好一个顺势而为,余月,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你真是一个万中无一的天才,如果你留在陆绮身边,跟随她修道,不出十年,你的名字一定会传遍整个西景国,可惜……” 封花笑容淡去,被残酷取代,她叹气道:“可惜,你被送来了老匠所,老匠所里尽是罪人,罪人里不缺天才,罪孽滔天的魔头,走火入魔的仙人,恶债累累的妖物,无论他们的一生多么传奇,囚至老匠所后,就只剩一个命运,被诅咒吞噬。迄今为止,四五千年,无一例外。” 苏真的天赋越高,除了让他的死亡更具悲剧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苏真不由想起了余月略显欢脱的安慰。 余月不可能不知道老匠所的恐怖,可她还是说,老匠所不是真正的地狱,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是比那些传奇更传奇的存在么? “我扫你兴了?”封花问。 “不是,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但……” 苏真迟疑了会儿,抬起头,认真地说:“但我还是想修行!” 封花轻笑了一声。 刚刚踏入修行的人都是这样,如饥似渴。 她当年第一次吐纳成功后,亦是欣喜若狂,不吃不喝连修了七日也没觉得疲倦,若非同伴提醒她脸色煞白,嘴唇枯槁,和要死了一样,她恐怕会一直修行到昏厥过去。 这是凡与仙的第一道分水岭,跨越它时的感觉堪称极乐。 她看着苏真,悲伤之余也感到一丝欣慰:能以痴迷欢快的姿态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未尝不是幸事。 “你想修什么?” 封花问:“法术?刀法?还是拳脚武功?” “我都想学。”苏真说。 “挑一个。”封花说。 “法术!” 苏真知道封花最拿手的是杀人的刀术,但自幼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实在无法抵挡真正的魔法的诱惑。 “好啊,你想学哪种?”封花问。 苏真对法术知之甚少,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我想在掌心凝聚出一个火球。” 封花微微皱眉。 苏真见她面色不佳,不由问:“这很困难吗?” “创造一团火焰有何难的?我惊诧的是,你这样的天才,追求竟这么低,真是暴殄天物。” 封花虽是讥嘲,却又忍不住笑道:“不过,泥象山的道士常说,道法生于火晖之间,如此说来,你的第一道法术是个火球,倒也不错。” “泥象山的道士?” 苏真不止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啊……” 封花微微低头,回忆道:“我与他们打交道并不多,但泥象山与其他宗门很不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地形容他们,但我确信,他们是一群好人,一群冷酷无情的好人。” “冷酷无情的好人?”苏真更困惑了。 “好了,多说无益,我先教你修行。” 封花收敛神色,双眸透出一丝凌厉:“如果只是要凝个火球出来,一点不难,我教你调动绛宫内的法力——跟我念诀!” “好!” 苏真简洁有力地应了一声。 封花开始念诀,苏真一板一眼地跟着念,那是意味不明的音节,可从口中喝出时,他的心中却无端地有了硝烟弥漫之感。 像是有两颗打火石在食指的指骨尖端相撞,光芒与炽热藏在清脆的撞击声里。 守门的童子看着屋内的场景,相视一笑。 他们并不妨碍这样的事发生,相反,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太巫身情绪越好,造出的巫刀也就越锐利明亮,他们已迫不及待要见证巫刀的锋芒。 老君变红之时,苏真福至心灵,摊开的手指倏忽弯曲成爪,掌心之上、五指所向之地,光亮一闪而过。 火星擦溅,没能维持太久。 他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一切水到渠成。 流火凝聚成团,将他的掌肉照得通红。 “恭喜你呀,苏真,成功踏上修道之路了。” 余月的声音从心底浮起,刚刚恭喜完,她就咦了一声,问:“你的魂魄怎么被缝起来了?” “这是苗母姥姥给我治病时缝的,她是老匠所里的裁缝,也是医生。”苏真解释道。 “苗母姥姥……没想到如今的老匠所还有这样的高手,真是难得。”余月赞叹了一句,又苦恼道:“这下可坏了。” “坏了?什么坏了?” “你的灵魂和肉体缝到一块去了,就像两张纸牌,平时你可以切来切去,可若被胶水粘一起,还切得动么?”余月用了比喻句方便他理解。 “你的意思是,我换不回去了?”苏真一惊。 “放心,这位苗母姥姥虽技艺高超,但还是比不过干娘我神通广大,更何况她照顾你魂魄虚弱,也没敢多缝,只是……” 余月声音中透露难色,她说:“苏真,干娘面临一个抉择,你来帮我出出主意。” “什么抉择?”苏真隐约感到不安。 “要把这针线平稳拆光并不难,但现在时间不够,所以,要么损坏我的身体,要么损坏你的灵魂,二选一,快!”余月说。 “我选你的身体!”苏真毫不犹豫。 “真孝顺~还知道心疼干娘身体!”余月拍手称赞。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真还没来得及辩驳,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像是筋脉在体内被剪断,痛觉刹那席卷周身,内脏腐蚀成汁水的感觉再度出现,这次苏真弄明白了,那不是腐水,而是他的灵魂。 ——如果他的躯壳是瓶子,那他的灵魂就是装在瓶中的水。 苏真张开嘴巴,惨叫声冲上咽喉,失重感随之袭来。 “余月?你怎么了?” 封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即若离,很快就听不见了。 一只无形的、从天而降的大手抓住了所有的“水”,像撕扯橡皮泥一样将他扯了起来。 苏真像在坐跳楼机,但这远比跳楼机可怕得多,没有任何护具,转眼升上高空,间隙中,苏真向下一瞥,老匠已离他千百丈。 这片诅咒之地远比他想象中广袤。 雾气蔓延无边,匠人聚落分散,再往深处望去,还有一个崖壁环绕的漆黑巨坑,简易的木楼苔藓般爬满崖壁,中心闪烁着诡谲不定的紫色雷电。 一切在眼前一闪而过。 下一刻。 苏真坐在了椅子上,五指死死抓着椅子把手,惊魂未定。 他感到痛,但说不上来是哪里痛,像是溺水之人拼尽一切爬到岸上,精疲力竭时又听见四野传来的狼嗥。 苏真回想着刚刚的对话,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如果他真的遇到一个极厉害的裁缝,将他的灵魂与肉体严丝合缝地缝好,那他是不是就回不到这个世界来了?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发生为好。’ 苏真默默祈祷。 他的眼前是电脑的屏幕,旁边的台灯亮着,光圈所照之处,有张叠好的纸。 精神稍稳后,他展开了台灯下的纸张。 “我给邵晓晓同学送了鲜花,她可感动了,只是性子矜持,没太表现出来~我没有违反承诺哦,你让我不要骚扰她,这不算骚扰吧?你也不用太感谢我,帮着挑儿媳妇是干娘应尽的义务。” 苏真无奈地放下了纸。 他没有力气再想什么。 现在的他只想睡觉,用软绵绵的床垫睡个安稳觉,而不是在充满霉味的干草堆上。 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到床边,随手抓起被子,闷头倒下。 昏昏沉沉里,他听到了手机短促的铃声,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翻盖手机,发现有个陌生短信: “明天下午一点给你补习英语,地址决定好了吗,月泉公园还是新纪里的幸福滚石?” “什……什么东西?” 苏真反复读了两遍手机号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衣服兜里一阵摸索,翻出了张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上有串电话号码。 他对照了一遍,一模一样。 一阵回忆之后,苏真想起了护士姐姐的话: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给你留了手机号! 原来是邵晓晓。 出院之后,她还惦记着给他补课呢。 不过这地址…… 新纪里是县城最大的商场,离他好几公里,幸福滚石是里面一家书店的名字,装修文艺,是许多情侣约会的圣地,促成了不少缠绵悱恻的恋情。 只是里面咖啡卖的死贵,一杯敢要到十五,昨天喝的珍珠奶茶才五块钱。 这么奢靡的地方,真的是邵晓晓会选的吗? 不过,第一次正式约会多花些钱也很合理。 邵晓晓在约自己啊…… 从西景国回来之后,郁郁沉沉的苏真终于得到安慰。 之前他们就在湖边长椅学习了一下午,这次换个地好了。 “幸福滚石吧,我也喜欢那里,但还没去过,邵晓晓同学应该很喜欢看书吧,到时候……” 苏真觉得废话有点多,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又都删了,思冥想了一会儿,最后只打了四个字“幸福滚石”,为了不显得冷淡,又加上了俏皮的“~”。 发完之后,他合上手机,倒头就睡。 ------------ 第三十五章:魂术 苏真醒来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又做噩梦了。 梦里,他变成了一块铁料,投入熔炉,化作滚烫铁水,身躯在不断地折叠、延展后变成刀刃,银色的刃面倒映出陆绮白衣墨发的身影。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纤白的手指擦拭着他的身体。 苏真揉着太阳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 他摸出手机,短信箱里没有回信。 点开手机qq的图标,那里有好友通过的提示——唯月知晓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 这当然是邵晓晓了。 她还主动打了招呼: (〃'▽'〃) 苏真立刻回复了一个红色阿狸的表情,并说了声下午好。 这是近两年红极一时的表情,既可爱又时髦,它如此讨喜,仿佛永远也不会被淘汰。 等待邵晓晓回复的时间里,苏真悄悄点开了她的资料,资料并没有什么信息,签名很是励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点开空间。 空间同样简单,没有花里胡哨的背景,没有漂亮可爱的自拍,她的说说要么是记录生活中的琐碎心情,要么就是对学习的感悟与理解,非常简单,未能与她本人的形象形成任何反差。 苏真翻了一会儿,心中郁积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失了。 片刻后,邵晓晓回复消息了:苏真同学,下午好呀。昨天晚上玩得开心吗? 她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打得很认真。 苏真:很开心,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日子。 邵晓晓:(/≧▽≦)/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聊的内容并无新奇,书籍电影,校园八卦,他们分享着各自的偏好,时不时得到对方惊喜的“原来你也喜欢”的回应,两人打字飞快,一条接着一条。 时间也过得飞快。 当邵晓晓问,今天要不要来探望他时,苏真抬头瞧了眼时钟。 下午四点。 他们不知不觉聊了两个小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被雨水洗过,呈现着暧昧的绯色,晚风清清凉凉,澄澈柔软,像是在呼唤宅居的人去拥抱清新的世界。 苏真却回复:今天就不必啦,因为我等会还有事。 那个世界昼长夜短,老君随时会熄灭,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邵晓晓出去散心。到时候恐怕又是余月和她约会,在这方面,他对余月充满了不信任,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苏真猜的果然没错,没过多久,余月的声音就在体内响起:“小苏真,做好准备,要去练级了!记住答案:十三、六、四、无。” “答案?什么答案?”苏真觉得怪怪的。 “没时间解释,叫你记你就记,快给干娘背一遍。” “好好好,我背……” 苏真一边说着,手上落键如飞:我爸在催我了,我得出门了,邵同学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下午一点幸福滚石见哦~ 发送! 他虽然没什么实战经验,但理论来说,恋爱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他生怕余月的急性子坏了大计,顺手又把QQ退出登录了。 “十三、四……什么来着?” 苏真还没背完,一道力量拽着他的魂魄升空。 另一头。 邵晓晓看着苏真突然黑掉的头像,又将这条消息反复读了两遍,颊畔垂下的发丝在指尖绕了又绕,轻声自语: “明天幸福滚石见?嗯……他这是在约我?” ———— 苏真醒了。 与他一同醒的还有眩晕、呕吐、喉肿、精神涣散等症状。 他回的不像是身体,而是一副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刑具,与邵晓晓在一起时的轻松美好被绞碎,他能感受到的只剩痛苦。 睁开眼睛,前方矗立石台,石台上骨瘦如柴的老婆婆正盘腿坐着,灰色的衣裳如蝙蝠收拢的双翼,白发下的眼睛闪烁幽光。 不等苏真开口,老婆婆抢先说话: “嘘,老婆子先给你这丫头把病治了。” 苏真的身后,鼓声锣声钹声一齐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锵—— 苏真回过头去,发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双红色的人手,这双手持着棒槌,正敲打着一张粉皮大鼓,低沉的鼓声像在心上敲,震得苏真脑袋嗡嗡直响。 苗母姥姥在台子上站起身,手脚忽然挥舞了起来,像在跳舞: “老君瞎眼黑了天~妖邪趁夜奔高山~小人急走上山去~摆上香案请神仙~ 大神怀抱金如意~脚下踩踏莲花盘~乘风渡海不为难~从天而降来把关~啦啦啦~啦啦啦~” 苗母姥姥手舞足蹈,干瘦的身子随时要散架一样,她手上摇着铃铛,铃铛声里,整个洞穴的怪手都开始舞蹈,苏真万万没有想到,苗母姥姥治病的方法居然是跳大神,这比她那个土方子好到哪里去了? 苏真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一个有神仙鬼怪的世界,跳大神或许是某种巫法,真能起作用。 可是,整个过程里,只有苗母姥姥和那些手在吵吵闹闹,别说仙术了,就连一点法力的波动都没有,苗母姥姥真的只是在纯粹地念词跳舞,搬来一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仙。 咚咚隆咚~呛呛呛~ 一阵敲锣打鼓结束,苗母姥姥面带微笑着坐了回去,她说:“神仙给你请来咯,太巫身姑娘,你觉得身体可好啊?” 苏真心想他就是没病,耳朵也要被震聋过去了,但他又怕苗母姥姥给他灌上次的药,只好说: “姥姥手段真是通天的高明,这一番鼓捣下来,我……我……” “你怎么啦?”苗母姥姥笑呵呵地问。 苏真惊讶地发现,他的身体还真就一下子好了。 他原本闷得厉害,七窍像被塞满了泥巴,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不见,他只觉得神清气爽,灵台清静。 “我真好了?” 苏真没有想到,这声势唬人的跳大神竟也能治病,他心想,苗母姥姥是高人,土方子和跳大神定是另有玄机,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小女娃,开眼了吧?”苗母姥姥问。 “姥姥的法术真是神妙。”苏真赞叹。 “法术能杀人放火,能移山填海,唯独不能治病,能治疗病症的,唯有医术。”苗母姥姥认真地说。 “医术?姥姥刚刚施展的是医术?” “医术多种多样,从不只拘泥于药方。我看你魂魄太轻,就找了些老神仙来给你镇一镇,别这么惊讶,人体为庙,住点神仙有什么干系?”苗母姥姥淡淡地说。 苏真对此知之甚少,也没有多问,抱拳道:“多谢姥姥妙手医治。” 苗母姥姥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突然问:“这里有多少只白手,多少只紫手,多少只红手,多少只鹦鹉?” 苏真精神一振,心想刚刚周围那么乱,他哪有心思数? 他本想摇头,忽然想起了余月的话,灵光一现,平静作答: “十三只白手,六只紫手,四只红手,没有鹦鹉。” “答错了,这儿有一只鹦鹉。”苗母姥姥说。 “有一只鹦鹉?在哪儿呢?” 苏真心想自己也没学舌,应该不是嘲讽之语吧? 苗母姥姥卖了个关子,暂时没给出解答,她说: “你这丫头也真是古怪,这天一黑,我给你魂魄缝的针线就被挣断,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缝的针线又断个一干二净,你这是要累死我这老婆子啊,给魂魄缝针可不容易,劳神耗血,我本就没什么岁数了,怕是都要搭你这丫头手上。” “辛苦婆婆了。”苏真愧疚道。 “别说废话,你要是真不想劳烦婆婆,就好好修炼魂魄,将它给炼凝实了,也省得我再动针。”苗母姥姥说。 “修炼?我已经开始修行了。”苏真说。 “那只是入门,谈不上修炼。”苗母姥姥说。 “那该怎么练?”苏真问。 “还能怎么练?当然是拿秘籍照着练,老匠所死了不少大人物,他们生前的武功秘籍都会被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弄出来,封存高塔之中,修炼魂魄的秘籍在外面少见,老匠所却有不少。” 苗母姥姥用针脚代替笔,飞快缝了一封信,让白猫叼着送了出去。 “多谢姥姥。”苏真说。 “要谢就谢你那万中无一的太巫身吧,在你死之前,人人都要伺候你,保你健康愉悦。”苗母姥姥说。 “这样才能保证我有最好的材质?” 苏真觉得,这好像和养猪有点像,又问:“可是,老匠所怎么保证我一定会变成铁呢?我如果成了石头木头布料,岂不是做不成巫刀了?” “你来到老匠所后,见到的第一个匠人是什么,你就会变成什么,如果我没猜错,你见的应是头黑猿吧。黑猿技艺精湛,倒是不会暴殄天物。”苗母姥姥说。 “原来如此。” 苏真颔首,若有所思。 苗母姥姥瞧他微微皱眉,顺口道:“小丫头,你低头想什么呢。” 苏真问:“晚辈知道,进老匠所的人,都会被诅咒缠身,可……古往今来,真的一个例外也没有吗?” “无一例外。” 苗母姥姥淡淡作答:“老匠所是公平的,甚至比死亡还要公平,凡人与仙人寿元能差上数倍,可一旦来老匠所,无论仙凡,都是个把月的寿数。” 苏真心情低落,又问:“他们口中的欲化天又是什么?为何那头黑猿锻完我后,就能进入欲化天?” “欲化天啊……” 苗母姥姥脸上露出轻蔑与嘲弄之色,她说:“它位于老匠所的深处,只有赎清罪孽的匠人才能前往,那里是个绝顶自在的去处,脱罪的匠人在里面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放肆纵情纵欲,实现一切愿景。” “老匠所还有这样的地方?”苏真大吃一惊。 “老匠所需要这样的地方。” 苗母姥姥笑了笑,说:“要是没有这样的地方,匠人们怎么会乖乖听话,怎么会心甘情愿被奴役着赎罪?过去匠人内乱,往往要斗个血流成河,欲化天建成后,老匠所可就和睦多了。” “姥姥医人无数,应该早就赎清罪孽了吧?”苏真问。 “三十年前就赎清了。”苗母姥姥说。 “姥姥怎么还留在这里?” “我可不是那帮没骨头的东西,欲化天就是腐蚀匠人骨气的,他们明明都知道,还是趋之若鹜,真是可耻至极,我的体内流着先天织姥元君的血,我宁可老死在这洞窟里,也一生一世不会进那欲化天。” 苗母姥姥语气中充满恨意,但她太老了,血海深仇在她口中也显得软绵绵的。 “先天织姥元君?” “她是第一位裁缝,也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裁缝。”苗母面露敬色。 原来是四尊匠祖之一,苏真心中了然,又问: “先祖究竟犯了什么罪孽,才会留下如此诅咒?” 苗母姥姥没有回答。 悬在她身边的手掌纷纷垂下指尖,如俯首,也如静默。 苏真意识到气氛不对,不再发问。 洞穴里的火光闪着朱红色的冷寂,令人手脚感到冰凉,这样的冷漠维持了很久,直到猫蹑手蹑脚地走入洞穴,将口中衔着的东西放在了苏真身边。 那是一册竹简,材质老旧,连结竹片的牛皮绳也断了几根。 苏真将它翻开,古老的文字流淌入眸。 “这是真魂秘法典,它原先的主人是个正派掌门,在外风光无限,背地里却大炼妖人魂魄,令肉身与妖魂合一,妄图掌握妖法,后来走火入魔,妖性大发,杀人无算,后来被大招寺擒拿,送来了老匠所。”苗母姥姥诉说着它的来历。 “肉身与妖魂合一?” 苏真疑惑道:“世上这么多强大的秘籍,他为何钟情于妖法?” “人有武功,妖亦有神通,人的武功得来不易,须苦修,须丹药,须上苍垂青,妖的神通却是与生俱来的,什么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通灵读心、变化万物,这对人而言神乎其技的东西,对它们而言,却是一诞生就有的。”苗母姥姥说。 ‘妖天生便有神通……’ 苏真心中有了概念,又好奇它们的来历,问:“妖是动物修炼成精的吗?” 苗母姥姥瞥了他一眼,不由笑道:“牛羊狼虎如何能修炼成精,妖怪是天生地长的,古往今来,渴望妖物神通的修士数不胜数,甚至还有砍下肢体接上妖怪四肢的,但大都是异想天开。” 苏真不由想起了三眼蛊身童。 那样的生命的确不像是后天修炼出来的,可天地又怎会造化出这样的怪类?而且…… “您说动物修炼不成精怪,可打铁的那头老猿猴不就是半人半精的吗?”苏真问。 “嗬嗬嗬嗬。” 苗母姥姥笑得很是开心,她说:“小娃娃,你错了,那个老铁匠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猿猴,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些人就是会这样,长着长着就变成动物了,这样的人还不少,治也治不好。” 外形和黑猿猴一模一样的铁匠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即使不以常理去理解这个世界,苏真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他低头凝视竹简,不安地问:“这功法如此邪性,我能练吗?” “放心,你根本练不到那个水平,你所能掌握的,都是开篇的基础法门,这些法门就像练武前的强身健体一样,用处不大,给你固魂治病却是绰绰有余。”苗母姥姥伸出一截干枯手指,凌空画了几圈,念了个解字。 老旧竹简光华流动,熠熠生辉。 苏真心领神会,立刻冥坐入定。 绛宫开始旋转,映入心神的不再是天地之景,而是无数金色的文字。 苏真一个也不认识,只能凭感知触碰它们,它们起初有些抗拒,很快就如鱼入水般汇入他的体内,每个字都很清晰,如掌观青鱼,须鳞毕现。 他没有付出什么努力,身体已经开始按照真魂秘法典的要诀修炼,这根本不像是学习,更像是直接将一道程序写到了身体里。 换而言之,是灌顶。 一个时辰后,苏真醒了过来。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都是他小时候的事,那是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河里摸鱼,观察毛毛虫吃叶子,坐在竹椅里做数学题,它们如此无关紧要,早该被遗忘,却在今日一并涌现,在心中泛起波涛。 “凡人总是健忘的,他们的魂魄很薄弱,若记得太多的事,精神会被压垮,但仙人不一样,一个真正强大的魂魄足以承载一切,时至今日,我都能清晰地记起我作为婴儿时的第一声啼哭,记起我作为胎儿时父亲贴着母亲的腹部对我的话语,他斥责我的顽皮,这给母亲带来了疼痛。” 石台上,苗母姥姥平静地看着苏真,说:“真魂秘法典是很高明的心法,普通人一生也无法入门,你却这么快接纳了它的全部,余月,你的天赋匪夷所思,死在老匠所,委实可惜。” 苏真却谈不上多兴奋,一切来的太过顺其自然,激不起多少成就感,天赋卓绝的大概是余月,而不是他。 不过练过这本秘籍之后,他果真感到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这是神魂变强的征兆么? “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吧,老婆子作为一个裁缝,已经几十年没真正动过针线了,今日破例为你做件成衣,你这样聪明的丫头,死也该漂漂亮亮地死。”苗母姥姥说:“你先去洗个澡吧。” “洗澡?”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是啊,你这小姑娘多久没清洗过身子了?生得钟灵秀气,怎么邋里邋遢的,红婆娘,带她去缫池沐浴。”苗母姥姥说。 ------------ 第三十六章:相逢应不识 红婆娘是只红色的手。 它领着苏真走向洞穴深处,并推开了尽头的石门。 石门之后是片广阔的大湖。 弥漫的雾气模糊了湖的边界,它看上去与地面相连,只是质地更加柔软,风吹过时会泛起丝绸质感的浪花。 苏真走到湖边,低头望向水面。 心脏忽地收紧。 水中,一个青臂无面,瞳若金丹的恶鬼正与他对视,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肩膀却被那只红手按住。 红手想要替他脱衣裳,苏真不喜欢被强迫的感觉,连忙将其摁住,说: “我自己来!” 苏真再向水中望去时,倒立水中的妖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发的少女。 少女长发凌乱,风尘仆仆,唯有眼眸澄澈如洗。 这真是一双清冷的眼睛,任何的愤怒与抗拒显现其中,都会散作最微不足道的涟漪。 苏真开始拆解自己的衣裳。 外裳哗然坠地,内衬如叶飘零,衣带轻若落雪。 苏真的视线再投向水面时,心与湖上之雾一并凝住。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赤裸的少女,她倒映在水中,苗条婀娜,容颜柔弱,像一道诱人的咒语。 他自然而然地走入了缫池,走向了水波摇晃的影子,四起的涟漪中,他的身躯与影子融为一体。 他也如梦初醒般感受到了湖水刺骨的寒冷,寒意像是绵密的针,带来的麻痹感让他无法挥动四肢。 他以为自己要溺水了,可奇怪的是,等水没过脖颈后,他的身体就没再下沉。 苏真慢慢适应了水的冰冷,暖意从他体内涌动出来,让四肢重新活络,他撩起湖水,擦洗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像在洗涤一匹雪腻顺滑的丝绸。 清洗完毕后,一切浊重似都消失不见,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 红色的手再度出现,带来了一身素色的衣裙。 衣裙裁剪得体,极好地熨帖着身躯,他穿好衣裳,回眸望去,水中背影秀挺,湿漉漉的酒红长发正披在肩背上,洇出一片湿湿的冷色。 “小丫头,感觉怎么样?” 回到洞窟,苗母姥姥直勾勾地盯着他。 “缫池的水真是奇妙,沐浴之后竟有脱胎换骨之感。”苏真如实说。 “我是问你衣服如何。” 苗母姥姥叹了口气,说:“缫池是所有裁缝的归去之处,神妙无需多言。” “姥姥缝得极好,像是精心裁量过的一样,挑不出半点毛病。”苏真说。 “看来这么多年,我的技艺没有衰退太多啊。”苗母姥姥欣慰地说。 她似乎很久没这么累过了,喜色一闪而过后,立刻被疲惫取代。 石台旁的烛火一根接着一根熄灭,苗母姥姥说要休息,让白猫送客。 苏真离开洞穴。 映入视线的草浪里,封花正在等她,独脚而立的身影像个孤单的草人。 昨夜,是她背苏真前来就医的。 封花上上下下打量苏真,说:“真漂亮啊,看来那位婆婆对你很好。” “她教我修炼了魂术,还为我缝了新衣。”苏真说。 “真是奇怪,我听医师说,这位姥姥性情古怪,医术虽然高明但通常只治一半,给人从死神那拉回半截身子,把命吊住就算了事,怎么偏偏对你这么好?”封花问。 “兴许是因为太巫身?” 苏真想不到别的解释。 跳过溪水间的石头,两个人偶一样的童子正在等待。 回去的路上,雾气正浓。 走着走着,苏真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喊某个名字,循声望去,他看到了一个瞎眼的妇人在地上爬行,手不断摸索着什么。 在她面前不远处,一个男孩直挺挺地固定在木头架子上,上半身还有血肉,下半身已变成了蚕茧一样臃肿的东西,泡在滚烫的沸水里。 年轻的裁缝正有条不紊地将丝条从他身上抽出,绕在一截木筒子上。 小男孩努力对爬向他的母亲伸出手手臂,大喊:“娘,你别急,我还没变成料子呢,你摸摸看,我的手是软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母亲抓着他的手,疯疯癫癫地摸索着,说:“那快点,跟我回屋,你妹在屋子里找你呢,别在外面乱走了,啊。” “娘,屋子里闷,我想吹吹风。” 男孩说着说着,眼泪淌落下来。 裁缝面不改色地将卷好的丝筒放在一旁,收拾丝鞘,取出新的筒子。 雾水从山上流淌下来,淹没了村寨聚落,人们的哭声藏进了雾里,在经年累月的流动中,渐渐模糊难寻。 苏真再看这身裁剪得体的衣裳,心中不免涌起恶寒。 风从雾中吹来,带起的褶皱血肉般鲜活地蠕动着,似要和他融为一体。 回到堆满干草的木屋里。 苏真盘膝而坐,继续按照封花教他的法门修炼。 流动的气化作法力,在他绛宫中积攒,化作玄妙的团状,它像个核心的发动装置,一切能源由它而始,风雷电火因它而生。 吐纳的感觉无比奇妙。 苏真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这是无所依凭的轻盈,上面留不住七情六欲,更遑论浊重的血肉与骨骼。 冥冥茫茫中,他凝缩成灵明的一点,以最纯粹的知觉体悟着世界表象下的本原,这种感觉让人上瘾,佛说的贪禅似乎正是如此。 结束了这一轮的修炼后,苏真才发现,封花一直冷冷地盯着他。 封花说:“我天赋已是不俗,可练到你这个地步,花了足足三个月,而你达成这一切,却只在朝夕之间,余月,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早已修炼到过不俗的境界,只是失去了法力和记忆,不得不重来一遍。” 封花的判断敏锐得像把刀子,直切要害,苏真同样好奇余月过去的身份,便顺着封花的话问道: “失去法力与记忆从头来过……世上这样的事吗?” “听过这样的传闻,但从不曾见过。”封花说。 “是吗……”苏真喃喃自语。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封花追问。 苏真点点头,说:“我觉得我忘了很多事。” 封花沉默片刻,说:“修行是万物的钥匙,如果你真有尘封的记忆,或许修行会将它们唤醒,可惜,你的时间实在太少,再努力恐怕也是徒劳,你真的要继续吗?” “除了修行,我无事可做。”苏真说。 如果不够强大,即便机缘送到面前,他也没能力把握住。 “也对。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再练法术了,首先,我并不擅长法术,无法教你更多,其次,施展法术需要浑厚的法力,最快也要一年半载才能真正入门。而且,法术极吃准头,譬如你凝聚出炽热的火球,砸不到人也是白费。”封花说。 “那我该学什么?武功?”苏真问。 “武功的确是我擅长的东西,可惜,它同样不好学。” 封花回忆往事,不疾不徐地说:“拳脚功夫看上去比花哨的法术简单,实则一点也不容易,它没有捷径可走,全靠不断的打磨、锻熬,但它有一个优点。” “什么优点?”苏真问。 “以弱博强。” 封花瞳光忽然变得锐利。 苏真闻言,立刻回想起了破庙之外,青鹿宫的长老师叔被瞬杀的场景。 根据杀手的手法,这个老人其实很厉害,如果给他时间运功施法,紫袍杀手绝非对手,可惜厮杀不是比掷骰子比大小,丹师每日在丹炉前打坐,神游天外,疏于肉身的修行,一旦被刺客近身暗算,等同于宣告死亡。 这便是武功的作用,敏捷的身法可以躲避法术,狠辣的招式可以速杀敌人。 敌人松懈之时,雷霆般的刺杀顷刻出手,鲜有人能防范住。 “那你应该杀过很多比你强的人吧?”苏真问。 “当然。” 封花骄傲地点头,说:“我甚至杀过真正的一流高手。我用刀从背后捅穿他的身体,震碎他的内脏后,他就像个小喽喽一样倒在了我的面前。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惶惶不安,难以入眠。 我一遍遍回忆着那场刺杀的细节,我怀疑我中了障眼法,或者杀的只是一个替身,直到一个月后,他的死讯彻底传开,失去他的坐镇,其家族也开始遭受报复,在分崩离析中衰落,那时我才真正相信,我得手了。” “你是一位出色的杀手。”苏真赞叹。 “我是个刀术尚可的杀手,但杀人未必要用刀术。在这方面,南裳是比我更出色。” 南裳…… 苏真又想起那个大家闺秀般的青裙丽影,她温婉的音容已不可捉摸,只剩冷冰冰的衅笑在耳畔回响。 封花立起身子,道:“好了,我这身武艺,你若想学,我教你就是。” “多谢封花姑娘。” 苏真本以为封花会先教他一些基础的东西,熟料他好字刚刚出口,先前还神色松散的少女已悍然出拳,迎面朝他打来,他将头后仰躲闪,动作却慢了半拍,额头被击中,后脑勺重重砸地。 余月体魄强韧,苏真并虽受重击,却没感受到过分的痛苦。 也不给他迟疑的时间,封花身子下倾,手掌弯曲成爪,直接朝他咽喉抓来,苏真仓皇起身抵挡,封花却在靠近他时变招,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掌刀抵住了他的后颈。 “你死了。”封花说。 她的实力早已十不存一,身手却依旧敏捷得像只燕子。 她招式发动之时,与生俱来般的杀气宛若水银泻地,惊得守门的童子不住地往屋内看,也惊得苏真忘记了呼吸,此刻掌刀抵颈,他才心有余悸地喘息起来。 刚刚与他谈笑的短发少女已不见踪影,现在立在他身后的,是柄出鞘的利刃。 “你这天才怎么连一式都走不过去?”封花惯常地讥嘲。 苏真收敛住心中的慌乱,回身拂开封花的手臂,“再来!” 封花屈膝跃起,又一记掌刀朝他切来。 苏真根本无法用眼睛去观察她的招式轨迹,所有的格挡都只凭借本能。 可他的实力又怎么挡得住这位杀手少女十年的磨练? 封花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又趁他气血震荡下盘不稳时抓住他的脚踝,直接将他整个人甩了起来,抡了两圈后飞出,砸在了干草堆上,在一阵簌簌簌簌的碎草声中停靠在墙边。 “你又死了。”封花漠然道。 苏真艰难地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摘去了砸在嘴角的草屑,忍不住问: “我不需要学什么基础的技巧吗?” “招式套路是给小孩子过家家用的,你要是想学那些花拳绣腿,我也可以教你些。”封花说。 “不必了。” 苏真抖擞筋骨,学着电视剧里的高手拉出拳架,说:“再来!” 封花没有一丁点客气,她纤长的腿在发力时像是强劲的弹簧,身体则是飞射而出的子弹。 苏真纵然反应过来,身体的协调也无法跟上,手臂格挡的空隙被飞快击破,拳头如铅球抡砸胸口,强劲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带飞出去,重重砸到墙上,整座木屋都为之颤动。 对于屋内发生的一切,门口的两个童子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相反,他们好像很开心,嘴巴咧到了耳朵根。 封花跃到苏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 “榨不出力气了么?” 这一拳威力惊人,疼痛火焰一样灼烧心口,他的身体也和散架似的,被疼痛引起的麻痹感拆的七零八落,他试图调动力气,勾起的却是浪潮般的疼痛。 与封花的拳相比,陆明涛之流的小混混简直像是在挠痒痒。 苏真艰难地摇头。 “真笨。” 封花冷冷道:“你当是痞子无赖在农田里打架,用的尽是些蛮力,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吗,你现在是修行者,一点法力不用就认输,实在是修道者的耻辱。” 修行者…… 苏真被她的话击中,精神一凛。 的确,他现在用的还都是蛮劲,这两天修的法力都积攒在绛宫里,他明明身怀“法宝”,却愚蠢地将它抛之脑后了。 可是,他只学会在打坐时于手心聚出一团火,可没学过怎么在打架的时候分心调动法力。 封花显然看出了他的疑难,她缓缓弯下身子,探出一指,沿着他胸口的中轴线笔直下移,在檀中穴附近发劲一按。 瞬间。 苏真仰直脖子,发出一阵痛苦的喉音。 不偏不倚,封花手指所按之处,正是他的绛宫所在。 他的绛宫像是被封花精准的一指碾碎,锁在其中的法力爆发出来,流窜向他的七经八脉,滞留在体内的酸麻感风卷残云般扫空。 他立刻明白,使用法力没有什么秘诀,它们是关在绛宫中的猛兽,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战斗之时打开铁笼的大门! 法力释放的刹那。 痛苦的喉音成了引擎发动般的低吼。 苏真的骨骼发出一连串炸雷般的声响,力量本能般变成拳头,对着前方轰出。 封花收回碾按绛宫的手指,化掌接住了这拳,她飘然后退,足尖蜻蜓点水般回到地上。 “不错。” 封花颔首,淡淡道:“看来我可以下手重点了。” 苏真要说什么。 封花以指抵唇:“别说话,看招。” 拳头如影而至。 砰—— 苏真的额头再度中拳,剧烈的晃荡中,他睁开眼睛,耳畔响起了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娘的,连转向灯都不知道打,驾照买的吧,吓死了娘,早知道直接创上去了,反正这二货全责……小兄弟,你没事吧?” “我,我……” 击中苏真额头的不是封花的拳头,而是出租车的座椅,司机师傅为了避免追尾急踩刹车,他的头因为惯性往前磕了上去,幸好乖乖系着安全带,倒是没什么大碍。 这是……正在坐车? “没,我没事。”苏真扶着额头,问:“师傅,我们这是去哪?” 司机师傅因为他前半句话放下的心又被他后半句话勾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惊道: “坏嘞,小兄弟不会撞傻了吧?我也别送你去新纪里了,直接送你去潭沙人民医院得嘞。” 新纪里…… 哦,新纪里的幸福滚石! 苏真猛地清醒过来,这是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和邵晓晓约好了去那补习英语呢! “别!去新纪里,刚刚睡昏过去了,不打紧,我脑袋结实着呢。”苏真乐观地说。 师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说:“小伙子别硬撑啊,身体要紧,你这脸色有点白啊,我看新闻说,青少年也有不少猝死的,你姐姐的朋友随时能见的,命可只有一条啊。” 姐姐的朋友?什么姐姐的朋友? 余月又和这师傅瞎侃什么呢? 余月嘴巴没个把门,苏真也懒得多想,他回忆着被封花喂的拳头,说:“师傅放心,我很坚强的。” “看得出来,这下雨天的,小伙子腿断了还拄个拐杖来商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身残志坚!”师傅对他竖起大拇指。 下雨了? 苏真这才发现,出租车窗玻璃上一片水痕,他摇下车窗,细密的雨丝拂面清凉,沿街的店铺笼在一片昏暗里。 “这雨下了多久了?”苏真问。 师傅大惊失色:“要不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脑震荡可是不得了的事,这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你打伞出来的不知道?” 苏真这才发现脚边有把折叠收好的黑伞。 “哦,没有,师傅你听错我的语气了,我抱怨这雨不停呢。”苏真反应很快。 “小伙子吓死个人。”师傅这才放心。 过了红绿灯,车到站了,苏真摸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师傅,师傅找了他三块。 新纪里是半年前落成的大商场,前面有个面积不俗的广场,广场中央花瓣状的水池中捧出了个大喷泉,居中矗立雕像。 苏真在一楼的广告牌上看了眼商场的布局后,直奔三楼而去。 抵达三楼后,苏真环视一圈,在左手边瞧见了那间当地赫赫有名的幸福滚石书店,胡桃色的木板搭构出童话的风格,敞亮的玻璃门后,木制书柜泛着暖灯,每一本书都像是橱柜里的展览品。 节假日,店里人流如织,颇有些喧杂,苏真更无心看书,直奔需要消费入座的咖啡区,那里已经坐满了人,不是约来自习的同学闺蜜就是情侣,但大家说话声量都不高,不安静也不喧闹,气氛很是和谐。 苏真环顾四周,没见到邵晓晓,他打开翻盖手机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距离约会还有半小时,余月这是怎么了,向来不着调的她竟提前来赴约? 他又在店里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确定邵晓晓还没来,虽然没见到邵晓晓,但他却看到了一个极为惊艳的大美女。 那是位御姐风格的美人,二十岁左右,漆黑的长发在右手边披下,露出银色的菱形耳环。她体态极好,脖颈修长,身体亦是修长,黑色的及膝衬衫裙下盖着一双黑丝长腿,高跟鞋尖在灯下发亮。 幸福滚石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用青色的铁横梁做了防护,商场的上檐挡住了细雨,明亮的玻璃外只沾了些细条般的水丝,它们被屋内的灯光照成了金色。 她就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同窗外世界一般清冷。 苏真看向她时,她也恰好抬起头,回视苏真。 苏真被这质询般的高冷气场压制,连忙转移视线,女子蹙起眉头,轻轻按了下手中的圆珠笔,问: “你找什么呢。” 他没料到这位高冷的美女主动与他说话,更将这句话误听成了疑问句,略显局促地回答: “找……哦,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生,大概这么高,齐刘海,很漂亮,穿着的话……” 苏真磕磕绊绊说着,一副寻人启事的架势,夏如则静静地看着他。 ------------ 第三十七章:双线作战(上)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做完了简单的描述后,苏真立刻感到了尴尬。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口头张贴寻人启事? 这显然毫无必要,他真要找邵晓晓,给她发个消息就是了,哪需要四处打听? 他分明是被这女子质询的气场给压制了,才情不自禁作此回答。可是,封花杀气腾腾的拳脚都没让他退却,他又怎么会被…… 苏真瞥了眼她手边的教案,心想原来是位人民教师,立刻释然。 店内不少客人都向这边投来了视线,在旁人眼中,这铁定是场技巧拙劣的搭讪,苏真感受到四面八方涌动的鄙夷,虽问心无愧,但也不想这么尴尬地杵着,说: “那个……我去别处找找。” “等等。” 夏如轻声叫住他。 “怎么了?” 苏真惊疑这位人民教师到底有何贵干,她接下来的话也完全出乎了少年的预料: “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邵晓晓?” “啊……啊?” 苏真脑子一下子呆滞住了,“你认识?还是她已经来过了?” “苏真,小时候看你觉得蛮老实的,没想到和你姐姐一样,都是古灵精怪的胚子。”夏如淡淡地说。 “你还知道我名字……等等,姐姐?” 苏真突然想起了那个出租司机的话:“姐姐的朋友”,他约的不是邵晓晓吗,什么时候变成姐姐的朋友了? 他猜到可能是交换身体时错过了什么信息,但这错的也太离谱了吧? “苏真,你还要和我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夏如双臂抱胸,冷冷地审视他,有些不悦:“之前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欢,这会儿人都不认得了?” 来医院看我? 苏真嘴巴微张,一下子想明白了。 原来,第一天来探望他的人是这位老师,当时是余月负责接待的,还留了电话号码,他醒来后,虽听了护士姐姐的描述,却并未多想,只当是邵晓晓到访了…… 所以,这位美女姐姐到底是谁?嗯……英语教案,老师…… 王老师被停课了,这位应该是新来的英语老师,可她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念头及此,记忆的胶片忽然清晰,眼前这位女老师冷冰冰的眼神相隔时间重叠,令苏真感到恍惚。 他想起那个傍晚,想起了姐姐和她同学来幼儿园接他的画面,画卷中,太阳在天边变红,三人走过开满野花的林荫小道,至大榕树旁分别。 她……叫什么来着?夏,夏…… “夏老师好。” 苏真一下子乖巧了,他辩解说:“之前发了高烧,有点失忆,夏老师莫要见怪。” 夏如将信将疑地瞧着他,正抿唇思索,服务员小姐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彬彬有礼地递过了菜单,这里是消费入座,一个人消费可坐不了两个人,夏如将这做得像相册的菜单递给苏真。 “点吧,我请你。”她说。 苏真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菜单,内心思绪翻涌。 姐姐的同学成了他的老师,这事未免也太巧了,而且,约他出来的是夏老师,而不是邵晓晓,那邵晓晓岂不觉得是他在主动向她发起约会?这发起的不仅突然,甚至有些……霸道? 现在怎么办?和邵晓晓解释么,还是…… 手机响起了QQ提示音,苏真也不懂咖啡,随便点了杯拿铁后就掏出手机看消息,果然是邵晓晓发的。 唯月知晓:我已经打到车了,苏真同学出发了吗? 苏真的手指在按键上悬停了一会儿,他心想要不然说是腿疾复发? 不,不对,之前上线时不是把QQ退出登录了吗,谁给登回去的?余月怎么知道密码? 余月不仅登回去了,还和邵晓晓聊过!他往上翻了翻,二十分钟前邵晓晓还问他腿怎么样了,余月回了个放心一切安好。 他装病的计划还没实施就胎死腹中。 “你约了邵晓晓?”夏如仿佛洞见了他的心思。 “没有!”苏真下意识合上手机。 “那你刚刚找邵晓晓做什么?”夏如问。 “我,我……刚刚好像看到了她了,可能是认错了吧,哈哈。” 苏真解释不通,干脆转移话题:“夏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夏如凝视了他一会儿,淡淡道:“随时。” 坐定之后,苏真揉了揉太阳穴,依旧觉得不真实,他用余光偷偷去瞧她教案的封皮,看到了她的姓名:夏如。 这个名字看似普通,却又有些古怪。 在南塘当地的习俗里,“如”这样的虚词单字,通常不会直接用来当做名字,即使要用,也该用复姓去压,譬如慕容、上官之类的,难道她们村没有这种习俗? 苏真也没多想,开始思考等会儿该怎么办,按理来说,直接和邵晓晓解释清楚是最好的选择,顺便还能拉她一起补习英语,但最开始的甜蜜约会突兀地变成了上课,邵晓晓难免会感到落差吧。 最重要的是,南塘三中是严禁学生早恋的,夏如虽然是代课老师,还是姐姐的朋友,但怎么看都是严肃认真的性格,要是让她知道他和邵晓晓私下约会…… 他倒是没什么,西景国的历练让他的心态淡然了很多,可邵晓晓呢,她成绩虽然不算拔尖,但也老师眼里的乖乖女、好学生,被误会可就不好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邵晓晓别来最妥当。 苏真偷偷摸摸打开手机,发现邵晓晓又来新消息了: 这个司机还蛮健谈的,一直在和我聊他载的上一个客人,说是个患有失忆和神经症的残疾男生,听着还挺可怜的,我大概二十分钟到哦,苏真同学看到消息记得回复。 苏真扫了一眼消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也没空多想,开始打字:要不今天…… 他的手又顿住了。 这次约会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苏真这辈子第一次主动约喜欢的女生,他想象着邵晓晓由兴奋转变为失落的模样,心中黯然,“算了吧”三个字悬在指尖,怎么也摁不下去。 “夏老师,我们一节课多少时间?要上到几点?”苏真问。 “给你准备的内容大概两个小时,讲完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夏如说。 两个小时…… “老师,您能告诉我我要补哪些课吗?”苏真灵光一闪。 夏如把他缺的课程大致讲了讲,她还说:“假期结束后,数学老师也会在课余和午休时间帮你把落下的课程补上,学校不会放弃每一个学生。” “老师,这里的课我大部分都学过了,不信你可以考我。”苏真说。 “学过了?怎么学的?”夏如疑惑。 “嗯……” 苏真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同学有在帮我,我也自学了些。” 夏如翻开作业本找了两道题给他,苏真低头看题,脑子里翻滚着邵晓晓给他讲述的知识点,老匠所里修炼的魂术好像带回了这里,虽然弱化了很多,但他明显能感受到记忆变清晰了,过去左耳进右耳出的知识,现在稍一回忆,居然就能明明白白地回想起来。 苏真眼神中尚闪烁着犹疑,再度落笔时,一切都被自信取代。 他填写了答案,递给了夏如,夏如点点头,认可道:“没想到你真的学了,这一点你倒是比你姐姐强。” “姐姐?” “嗯,她英语很差劲。” “是么……” 苏真的记忆里,姐姐可是时常吹嘘她科科满分的啊。 “既然这些都学过,那课程可以缩减一大半了,剩下的只是两堂课的内容,我讲快些的话,半小时就能学完。”夏如用笔在纸上划了几划。 “半小时?” 苏真眼前一亮。 距离邵晓晓抵达还有二十分钟左右,他先上二十分钟,到时候找个理由出去拦截住邵晓晓,把她拖在外面,再找个理由回来上十分钟课不就成了?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苏真顿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们快开始上课吧!” 苏真很是积极,同时给邵晓晓飞快回信:好,期待和邵同学的见面。 消息发出,苏真正襟危坐,认真听讲。 夏如长得漂亮,比海报上的明星更甚几分,但她绝不是花瓶,专业素养之高,在南塘这个小县城简直一骑绝尘。 以前学校里也来过英语代课老师,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上课用的全英文教学,可惜她高估了本县生源的水平,学生们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一节课下来皆是呆若木鸡,大家让英语课代表去反应问题,据说,老师听闻后无比震惊,不敢置信她这么字正腔圆的发音还有人听不懂。 夏如并不会这样,她的讲授很贴合学生的水平,听着听着,苏真心中不由萌生出疑惑,夏如这样的姐姐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的人才,怎么会回到南塘这样的小县城教书? 他对衣服品牌虽然不熟悉,可夏如这套裙怎么看也价值不菲,在南塘教一个月的书恐怕都够不上半套。 难道她是为了别的事回来的? 姐姐的朋友。 姐姐…… “不准开小差。”夏如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走神。 “哦。” 苏真连忙定神,摆正姿态。 夏如察觉到了他的心思,问:“你在想些什么呢?” “夏老师,你是姐姐最好的朋友吧?”苏真问。 “嗯。” “关于我姐姐,你知道些什么吗?”苏真忍不住问。 “你姐姐……” 夏如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上课吧。” 苏真见她面露难色,虽然好奇,也未追问。 他听着夏如讲课,心头灵犀忽闪,目光朝着门窗的方向瞥去。 镶嵌灯带的落地玻璃边,体态优雅的女生恰好走过。 女生绑着简约的低马尾,穿着蓝色的牛仔外套,下搭黑色的紧身裤与马丁靴,这身清新的打扮被暖色的玻璃滤过,手腕与脖颈都像闪着光,尽显素雅,唯有臀部将紧身裤满满撑起,从侧面看,弧线尤显紧致挺翘,将她清纯的风格勾勒出几分性感。 她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手轻掩的胸口正随着喘息微微伏动着。 邵晓晓?! 画面只停留了几秒钟,但他确定,那个女生就是邵晓晓,他赶忙看了眼时间,这不才过去十分钟么,怎么…… 他猛地想起邵晓晓给他发的那条消息——患有失忆和神经症的残疾男生? 这人不就是自己吗? 他和邵晓晓遇到同一个司机了?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是,他抵达到新纪里不过十多分钟,邵晓晓分明说,她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呀。 看来,邵晓晓同学又撒谎了。 无论是开会还是上学,邵晓晓都有早到的习惯,从不会让别人等她,但她又不想因为自己的习惯给苏真造成压力,所以故意多说了一会儿,免得苏真紧赶慢赶地上路。 若非这无意的一瞥,半分钟后,苏真、夏如、邵晓晓恐怕会陷入面面相觑的尴尬局面。 幸好,节假日人多,邵晓晓也没额外向屋内投来视线,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呃……” 苏真忽然捂住肚子。 “was going to do可以表示在过去……苏真,你怎么了?”夏如蹙眉。 “老师,我好像吃坏肚子了。” 说罢,苏真捂着肚子,微微弯腰,神色痛苦地快步离开,夏如欲言又止,却未阻拦。 快步走出饮品区后,苏真悄无声息地将手机从袖管中划出,对邵晓晓发消息,说: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呢? 他飞快收到了邵晓晓的回信:我也十分钟左右哎,我们在哪里会合比较好?商场门口还是幸福滚石? 苏真回复:既然是一起到,就在门口集合吧。 唯月知晓:(•̀ω•́)✧,好~ 然后,苏真就看到眼前蓝色牛仔外套,正低头用手机回消息的女生转过身子,穿过人流,向幸福滚石外面走去。 苏真悄悄跟了上去。 邵晓晓慢悠悠地走着,目光在两侧的商铺间游移,她欣赏着服装店橱窗里风格迥异的衣服,又在饮品店前驻足阅读菜单,她偶尔会掏出手机看一眼有没有新的消息,期间,还有一个男生去和邵晓晓搭讪,要联系方式,女孩轻轻摆手表示拒绝,男生一脸失望地离开。 邵晓晓又弯下腰肢,扶着双膝在礼品店的门前打量橱柜里的玩偶,那是一对熊,一白一粉,白的看起来有点憨,粉色的很漂亮,还扎着蝴蝶结。 这些日常的画面像是校园电影里剪辑出来的,与苏真相隔着一层怀旧的滤镜。 他跟在她的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与他擦身而过,另一个世界的死亡与痛苦、悲剧与折磨也与他擦身而过,他身处避风的港湾,这里有短暂的安宁。 如果不用回夏老师那上课,他肯定不会让这一幕终止,但…… 苏真本想突然叫她名字,给她一个惊喜,又怕场面尴尬,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换条路下楼,与她迎面撞上,然后露出偶遇般的惊喜表情。 谁料邵晓晓突然掏出一个便携式的小化妆镜,这种小镜子在高中女生里很流行,邵晓晓不化妆,平时也不会随身带它,今天却是个例外。 ——这是第一次和男同学出来约会,她不想仪容有失。 苏真见状,立刻打算撤离,熟料邵晓晓突然伸长手臂拉远了“镜头”,原本只能照到脸颊的小镜子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邵晓晓背影一僵,她将镜子偷偷往右边挪了些,照见了“畏罪潜逃”的苏真。 两人的目光也在镜中交汇。 避无可避的苏真抬起手,生硬地说了声:“你好啊,邵晓晓同学。” ------------ 第三十八章:垂天之雨 妖鬼之国 “苏——真?你怎么会在这里?” 邵晓晓略显慌乱地收起镜子,她回过头去,双颊泛着霞色,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惊讶,“你不是还要一会儿嘛。” “邵晓晓同学不也说是十分钟后到吗?”苏真说。 “我……” 邵晓晓踮起脚尖又轻轻落下,她咬着娇软的唇,露出怀疑之色:“苏真,你刚刚不会一直在跟踪我吧?” “没有啊。”苏真矢口否认:“我只是恰好看到!” “真的么……” 邵晓晓露出思考的神色,似乎在回忆刚刚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行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苏真同学也有早到的习惯。” “我也没想到邵晓晓同学有撒谎的习惯,这次差点又被骗了。”苏真开玩笑说。 邵晓晓吐了吐舌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她低头看着鞋尖,说: “对了,还没问呢,苏真同学,你约我出来做什么的呀?” “我住院那段时间,邵晓晓同学不仅照顾了我,还给我补习功课,我想感谢一下你。”苏真一本正经地说。 “喔。” 邵晓晓轻轻点头,她欲言又止,似乎在等待什么。 按理来说,在这番言语和气氛的烘托下,苏真应该会拿出见面礼之类的东西,可今天苏真不是自己出门的,不靠谱的余月什么也没给他带上,他只好故作冷静地说:“我请你玩游戏吧。” “玩游戏?”邵晓晓有些吃惊。 “是啊,邵晓晓同学有去过电玩城吗,这里有两家,都很大很齐全。”苏真说。 邵晓晓后退了半步,警惕地问:“苏真同学想带坏我?” 苏真笑了笑,说:“放心,都是很休闲的项目,比如什么抓娃娃机,跳舞机,投篮机之类的,不是那种很多人抽烟的游戏厅啦。” “哦……” 邵晓晓没玩过这些,但在电影里看到过相关的内容,“好呀,我也蛮想体验一下的,那个……苏真同学经常玩这些吗?” “当然不是,我也是第一次来,但……” “但什么?” “我想和你做个比赛!” “比赛?”邵晓晓问:“什么比赛?” “抓娃娃比赛!” 苏真说:“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过有关的新闻,下面的评论吵起来了,有人说二楼的电玩城老板黑心,钩子弄得很松,根本抓不起来,不如三楼的,结果另外的人回复说是他太菜了,三楼的才坑,他肯定是二楼派来的托。 今天,我们来做个实验,你去二楼,我去三楼,都用三十个币,看看谁抓得多!抓完后你给我发消息,我们集合!” 这是苏真刚刚在补习英语时想到的点子,到时候,他趁邵晓晓去抓娃娃时回去补课,三十个币应该能撑到他上完英语课! 邵晓晓也没有多疑,“好呀,我们来比赛!” 苏真见她答应得爽快,也松了口气,立刻带着邵晓晓下电梯,去了二楼的电玩城,花了十五块钱给她买了五十个币,其中三十个用于抓娃娃,剩下的留作其他玩乐。 他稍稍陪邵晓晓在电玩城里逛了一会儿,便与她辞别,拄着腋拐往三楼赶去。 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夏如面前,当着她的面将刚买的故意弄皱的小包餐巾纸揣进兜里,随后乖乖坐好,做好了接受夏老师一切拷问的准备。 但夏如只是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就没再多说什么,继续给他上课。 “还记得之前讲到哪了吗?” “记得,was going to do,过去将来时。”苏真记性越来越好了。 夏如嗯了一声,继续给他讲课。 苏真时刻留意着手机的消息。 按理来说,有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师传道受业,应该是件极为幸福的事情,可这是苏真上过的最漫长的课,他在心中默默读秒,期盼着下课。 说起来,人生也真是梦幻,他约了喜欢的女孩出来玩,却将她一个人丢在那抓娃娃,独自一人来书店进行英语补习,这种事放到电影里也是很浮夸的吧。 邵晓晓给他发消息了:这里好热闹,好有活力,谢谢你请我来玩。 苏真:玩得开心就好,我看很多女生都喜欢玩跳舞机,你也可以去试试。 邵晓晓:嗯嗯,我发现了,跳舞机那里好多好看的女生,她们好时髦呀,我过去会不会显得很土(৹˃ᗝ˂৹) 夏如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店里的男生女生们时不时会朝这边悄悄投来目光,像是私生饭在跟踪大明星,在他们眼中,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偷偷按几下手机的苏真,估计是在偷拍吧。 这样的坏学生,怎么对得起老师付出的心血? 与周围人的敌视不同,夏如对苏真不仅温和,还有几分欣赏:“你学习天赋还不错,以后要多努力,可别像你姐姐小时候一样,贪玩松懈。” “我会努力的。”苏真信誓旦旦地点头,顺便把手机藏回了袖子里面。 刚刚邵晓晓问他那边战况如何,他还没来得及回复。 本以为这场授课会顺利结束,谁知道夏如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说了句我接个电话后就起身离开,留下苏真一人在那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苏真时不时去瞥夏如在外面倚靠栏杆接电话的身影,心急如焚。 好容易等到夏如回来,却听她说:“我去处理点事,你等等我。” “啊?” 苏真彻底愣住了,“夏老师,您先处理自己的事情吧,我们可以改天再上课,反正我是补缺的课,在学校也一样。” “不必。” 夏如双臂后探,拇指沿着脖颈捋过,将满头黑发收拢在虎口,用手腕上的黑色橡胶头绳扎起,整个人少了几分知性,多了些干练,她说:“我要办的事也在这个商场里,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先把我刚刚讲的复习一下,我回来要考。” “也在这商场里?” 这能是什么事?而且看她郑重的样子,好像还不是小事。 夏如没有解释更多。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离去,高挑曼妙的丽影很快消失在了如织的人流里。 又是漫长的等待。 等了五分钟,也没见夏如回来。 随着遥远的雷声响过,外面的雨倒是突然大了起来。 侧目望去,商场之外尽是垂天的银线,商场大楼巨大的雨檐也挡不住它们的汹汹来势,银色的水珠子弹般密集地敲打在落地窗上,书店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店里的人们望着外面的大雨,也焦虑地讨论起该怎么回家。 久等夏如不回,苏真也坐不住了,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老师,我没吃午饭,有点饿,先去买点小吃,您要有事直接给我发信息就行。 苏真立刻去到三楼的电玩城,买了点币,转了一圈后飞快地去往同在三楼的百货店,里面可以买到一些小的玩偶熊,他打算随便买几个小玩偶,假装是自己抓到的。然后飞快跑回到二楼去找邵晓晓。 和人家出来约会,让她独自一人抓娃娃实在说不过去。 令苏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刚刚踏入这家店,就和迎面走来的邵晓晓撞了个面,邵晓晓的右臂揽着两只毛茸茸的小玩偶,左手则抓着张发票,她与苏真四目相对,愣了片刻后异口同声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 ———— “没想到我们的邵晓晓同学表面上这么乖,实际这么不老实,还想弄虚作假蒙混过关?”苏真摆出一副批评教育的姿态。 邵晓晓被逮个正着,脸颊一下子红了,但她没有立刻屈服,气势上还挣扎了一下:“那你来这里是干嘛的,可别说是来找我的。” “我有点口渴,想来买瓶水喝。”苏真淡定地回答。 “外面不是有自动售水机吗?” “那是常温的,我想买冰柜里的。” “你,你你……” 邵晓晓抱着两个娃娃,鼓着小脸蛋,明显还很不服气,却不知道该怎么驳斥,在苏真继续的追问之下,她也不得不招了:“我连抓了十多次,一个娃娃都没抓到,我想这么多币可别再浪费了,就不敢乱花,想着留下来等会和你一起玩些别的。” “这不是说明那家店的钩子不行吗,你也没必要自费买两个呀。”苏真说。 “不是的。” 邵晓晓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个女生跟在我后面,我刚放弃一台机子,她就上,没两下就抓起一个……好像是我太弱了。” “这样啊。” 苏真恍然大悟,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种说法,说是这些娃娃机都有保底机制,一般多抓几次就一定能抓起一个,你可能在快成功的时候放弃了,让那个女生捡了漏。” “原来是这样吗?” 邵晓晓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难怪我看那个女生抓了好多……” 苏真还想炫耀一下他的“博学”,邵晓晓却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问:“苏真同学,你抓的娃娃呢?” “我,我我……” 苏真一下子局促了起来,不知该作何解释。 “哦——难怪我问你状况,你不回我消息,原来也是颗粒无收啊,哼哼,你知道这么多知识,原来也抓不好娃娃。”邵晓晓一下子硬气了很多,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苏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逗留太久,生怕露馅,有些生硬地问:“对了,邵晓晓同学,你吃午饭了吗?” “……” 苏真本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他问完后,邵晓晓立刻不说话了。 “怎么了?”苏真疑惑。 “我本来以为你是约我出来吃饭的,所以……”邵晓晓欲言又止。 苏真心头一紧,心想自己真不是人,居然让邵晓晓饿着肚子一个人去抓了好久的娃娃,绒玩具也不顶饱啊。 邵晓晓在苏真脸上看到了急遽扩散的愧疚之色,连忙安慰道:“是我太笨啦,你约我下午一点,怎么想也该是吃完午饭的,我也没问清楚……” “不是的。” 苏真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没吃午饭呢,我们一起去吃吧。” “啊……啊?” 邵晓晓小嘴半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真的确没吃饭,先前他来回奔波,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倒是忘了这回事,邵晓晓说完后,饥饿感在体内苏醒,催促着他去进食。 就这样,两人开始挑选餐厅。 苏真本想用辛辛苦苦攒的零花钱请邵晓晓在好一些的餐厅吃饭,可女孩坚持要践行她艰苦朴素的品质,说那些餐厅钱都用在装潢上了,又贵又难吃,我们作为中学生,还没有赚钱的能力,更不能去当那个冤大头,找个店吃碗面垫垫肚子就好了。 新纪里的饭店集中在四楼,现在是下午,饭店里的人少了很多,苏真与邵晓晓挑了家店面颇小的面馆,点了两碗汤面。 面很快端了上来,色泽透亮的红汤宛若琥珀,清而不油的汤面上浮着葱花,纤细的面条浸在里面,上面盖着个煎好的鸡蛋,筷子翻搅之间,热气与香味一同扑了上来,让人倍感暖意。 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吃面的同时也关心着外面的雨势。 “天气预报也太不靠谱了,明明说只有小雨,我还没见南塘下过这么大的雨呢。” 邵晓晓看着窗外浩浩荡荡的雨线,只觉得这是百川灌入人间。 “小学一年级那次比这还大吧。”苏真在心里轻声说。 那场大雨引发了山洪,带走了成百上千的人命,可不知为何,这等级别的灾难,邵晓晓却没什么具体的印象。 她只记得那天自己发烧请假在家,大雨来的时候,她好像吃过药睡着了,醒来雨水已停,电视里在放受灾的新闻,父母在客厅哭泣,说奶奶走了。 “对了,苏真同学有听过关于雨天的故事吗?”邵晓晓忽然问。 “雨天的故事?” “对呀,我奶奶小时候给我讲过可多了,那时候我住村子里,有段时间天气反复无常,经常晴天霹雳,然后下起暴雨,我奶奶就说,那是盗水的鬼被神仙抓到了,他们正在云上打架呢,盗水的鬼背上有个大缸,打架的时候缸背不稳,全洒了出来,那是仙水,被洒过的土地来年都能丰收。”邵晓晓娓娓道来。 “没想到下雨还有这么有趣的解释。”苏真听的津津有味。 “是啊,奶奶还说,我们身边有很多看不见的大门,它们会在下雨天打开,门背后连通着神奇的国度。”邵晓晓又说。 “神奇的国度?” 苏真不由想起西景国,心想,这两个世界莫非也是相连的? “对,比如百花国,它就专在雨天出现,汲取水分,里面都是极为漂亮的女花妖,还比如近夜国,它藏在河流的漩涡下面,据说里面住着两位古老的天使,它们守护着山脉一样的太岁,凡人找到它们,就能讨要长生不老。”邵晓晓复述着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天使?邵晓晓同学,你这传说故事到底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呀?”苏真忍不住打趣。 “我奶奶就是这样讲的呀。” 邵晓晓无辜地耸了下肩膀,又微笑着说:“而且,天使也未必是特色物种嘛,南塘本土说不定也有。” “邵晓晓同学说的对。”苏真附和道:“南塘的确有美丽善良的天使。” 邵晓晓先是愣了下,旋即领会了苏真的意思,淡撅嘴唇,幽幽道:“真土。” 话虽如此,她的双颊还是微微红了。 叮铃铃铃—— 邵晓晓的手机响了,是爸爸的电话,接通电话前,她飞快整理神色,还给苏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给父亲报了平安,并表示自己是和闺蜜出去买书了,有记得带伞,但这个雨太大了,带伞好像没用,她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家。她还提醒着父亲注意身体,记得按时吃心脏病的药,活脱脱的乖巧小棉袄。 这般行云流水的谎话之下,本就信任她的老父亲自也瞧不出破绽。 苏真也翻开手机,看夏如老师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短信收件箱始终没有新的消息提示,夏老师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一去之后了无音讯。 苏真合上手机,支着下巴,重新将目光放向窗外。 他并不喜欢下雨天。 除了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外,他也不喜欢空气中充斥的潮湿。 事物在潮湿中加剧着霉变,平日里寻常的垃圾被雨水一浸,显得又黑又黏,整座城市都在雨中变得脏兮兮的,回家的公交车上更是污水横流,让人倍感烦躁。 苏真漫无目的地看着泼天的雨水,突然正襟危坐,探长脖颈眯起眼睛,视线探向大雨深处。 接着,苏真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骤缩,发出了短促的吸气声。 邵晓晓连同电话里的老爸一起吓了一跳。 邵晓晓连忙掩住电话筒,轻声问苏真怎么了,苏真着魔似的一动不动,只呆呆地看着窗户外头。 电话那头父亲焦急地询问,邵晓晓只好说是刚刚一个路过的男生手机砸地上了,父亲也没多疑,嘱咐她要多注意安全,外面坏人多,不能被骗了,邵晓晓连连答应,应付几句后挂了电话。 “苏真,你怎么了啊?别吓我……”邵晓晓轻轻推了推苏真的胳膊。 苏真转过神来,他指着窗外,问:“你看窗户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邵晓晓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雨茫茫,除了雨水还是雨水,更何况这是商场的四楼,离地有十几米,怎么可能有生物存在?难道是搏击风浪的鸟类? 她起初还以为是苏真在和她恶作剧,可苏真的神情实在太真实了,他那样害怕,连嘴唇都是白的。 “哪里有东西啊?”邵晓晓一脸茫然。 “就在玻璃外面,你什么都看不到吗?”苏真确认似地问。 “没有啊……” 邵晓晓以为是她没看清,打算凑到窗边看,却被苏真一把抓住手腕。 “别过去。” 苏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极为严肃。 “到底怎么了?”邵晓晓更懵了。 “没,没什么。” 苏真没办法和她解释他所目睹的一切。 窗外湖泊般的雨幕里,飘浮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它们很模糊,顺着雨水从天空中缓缓飘落,苏真本以为是大型的气球,直到那些影子飘近了,他才悚然发现,它们居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倒吊着的人。 这些人身穿斑斓彩衣,双手在胸口合十,像是虔诚的佛教信徒。 可他们并不是什么信徒,他们早已死去,腐烂的肉透着蜡黄色,烂棉花一样黏在骨架上,随时要被雨水冲刷掉。 他们的眼球倒是还算完好,瞳仁里透着若隐若现的金光,他们从雨中飘来,骨肉糜烂的脸颊贴在窗户上,不约而同地隔窗盯着苏真,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方才邵晓晓想靠近窗边去看时,清纯俏丽的脸蛋距离这些怪物只有咫尺之遥。 这真是一幅诡异的画卷,女孩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根本没察觉到周围的森林里猛兽环伺,兀自朝着野兽的巢穴走去,哪怕隔着一层钢化玻璃,也让苏真遍体寒冷。 在这里看到这些怪物,无疑比异世界可怕得多。 他们居然入侵到了城市里来,无法看到它们的普通人会被伤害吗?如果灾难真的降临,他没有法宝更无法使用法术,要怎么和这些怪物抗衡呢? 苏真思绪万千。 怪物们趴在玻璃窗上,嘴巴翕动,像在念着什么,声音被轰鸣的雨声覆盖,无法听清。 接着,他们忽然一齐松开合拢的双手,向着苏真的方向伸了过来,钢化玻璃在他们的双手下融化成柔软的质感,橡胶手套一样裹在爪子上。 突如其来的这幕让苏真尚在猜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直觉告诉他,这些怪物就是冲着他来的! “苏真同学?” 邵晓晓再度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噩梦乍醒般的惊恐,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喊姓名,手腕却被苏真反手抓住。 “苏真,你做什么呀?”邵晓晓有些慌张。 “快跟我走!” 不管怎么样,先带着邵晓晓离开这再说! “诶,诶诶……” 完全不明白状况的邵晓晓被生拉硬拽着往店外跑去。 邵晓晓惊诧,店员更加惊诧,心想这两人是想逃单但忘记已经付过钱了? “顾客同志,你的腋杖忘记拿了!”店员语无伦次地大喊。 苏真恢复得很好,另一只脚稍稍辅助下,也能跑的飞快,他回过头去,看见店员高举着他的腋杖,窗外飘来的斑斓彩衣正在朝他聚拢,这位年轻的店员显得如此弱小,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怪物捏碎头颅。 “晓晓,你在这儿等我!”苏真大喊了一声,又跑回了店里面。 店员见他跑过来,以为他是来拿腋杖的,把它递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嘘寒问暖:“小同学你着急个什么啊,刚吃完饭冲跑容易阑尾炎,你腿还伤者着……啊,你干嘛?” 苏真一把抓过店员的手,要将他拉过来,店员的腿不小心撞到了椅子,身体不稳,直接朝着苏真摔了过来,苏真避之不及,被扑倒在了地上。 身披彩衣的活尸穿越了玻璃,居高临下地盯着摔倒的少年,这些极尽凶怖的怪物们身形竟妖娆轻盈,苏真自下而上望去,仿佛看到了一副画工绝伦的飞天壁画。 他们伸出干枯修长的手臂,被雨水淋湿的腐肉上绽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角状花朵,苏真心生直觉:它们是形容腐朽的恶魔,要接引他去往失落的神国。 随着肉质花瓣的绽放,花香在屋内飘散,苏真嗅到了香气,并不浓郁,却让他心神迷醉,思绪跟着迟钝了下来,逃跑的念头在脑海中悄然消散,心中生出一种欲望:他要搭上他们的手,一同去往暴雨之上的国度。 “苏真!!” 邵晓晓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苏真瞬间惊醒,惊醒的刹那,他和怪物的手已触碰到了一起。 冷汗瞬间涌如瀑布,苏真想将手抽回,却已来不及。活尸抓住了他的手腕,黏腻恶心的触感闪电般窜遍身体,他下意识要调动绛宫的法力进行反击,可这是凡人之躯,体内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可以调动的力量。 幸好,他的力量较之过去倒是大了些,生拉硬拽之下,这彩衣活尸竟没能将他扯起。 另一只活尸朝他袭来,张开双臂要抱住他的脑袋。 凑近看,苏真才发现,这活尸的体内竟是蛆虫横生,将头盖骨蛀出了无数米粒大小的孔洞。 苏真头皮发麻,却是把心一横,将这一幕想象成是和封花练武拆招,这活尸力气虽大,武功与封花相比却差的很远。 恐怖片瞬间变成了武打片,苏真拖着伤腿,挥臂格挡、腾挪闪躲,几秒钟内连续避开了数十次活尸的进攻。 “小兄弟,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店员焦急地询问。 邵晓晓对这一幕则更为熟悉。 苏真同学和空气素有仇怨,当初在小学校里,他就不止一次和空气战斗,还一度被卡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上,侥幸才挣脱,现在他又对着空气不断摆拳,想必是新仇旧怨一起来了! 苏真没空去管这些异样的目光,活尸正源源不断涌来,他纵然身手大涨,也拖延不了太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活尸擒着他手腕的利爪忽然松开。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摆出飞天壁画姿态的活尸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皆露出痛苦的神情,挥舞向苏真的鬼爪齐齐松开,向身后胡乱抓去,像是要切断什么东西。 银色的线! 空中突然出现了许多细长笔直的银线! 银线一头插入了活尸们的背脊,另一头则没入窗外的雨中,它们一齐发劲,将活尸们硬生生地拖回窗外的狂风暴雨里。 活尸们嘶叫着,哀嚎着,但都无济于事,它们的身躯在雨中接二连三地炸开,黑紫色的浆水一坨坨地溅在玻璃上,然后像蔬菜汁一样被雨水冲刷干净。 “你这小兄弟怎么回事啊,又拉又拽的,哎呦,我的腿……”店员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刚刚这里,有危险。”苏真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危险?什么危险?你电影看多了,在这演死神来了呢。”店员可不信这些,自顾自舒展着手脚。 砰! 爆裂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随着窗外雷光一闪,这面巨大的玻璃像是被子弹击中,自爆的一瞬间细小的裂纹游走过玻璃的每一寸角落,雷光像是永远停住在了缝隙里,泛着瘆人的白色。 刚刚站起来的店员立刻抱头蹲在,吓得瑟瑟发抖,爆裂声结束后,他回过头去,看着这面布满裂纹的玻璃,呆若木鸡。 邵晓晓同样瞠目结舌,她蹲下身扶起苏真时,小声问他:“你早就预感到了?” “嗯……刚刚这块玻璃总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有点害怕,没想到真的……”苏真无法解释真相。 玻璃自爆的概率很低,但受台风天的影响,一些抗风系数不够的玻璃自爆的概率会提高一些,好在它们不会立刻分崩离析成玻璃渣掉落,否则正在窗边的店员和苏真恐怕凶多吉少了。 当然,这是科学的解答,苏真比谁都清楚,这块玻璃会爆炸,与那些彩衣活尸脱不了干系。 它们无法对现实世界造成直接的改变,但势必会产生影响。 比如普通人撞见它们,不一定会被杀死,却很有可能患上莫名其妙的疾病。 店员这才意识到他误会这个客人了。 可店员还是感到奇怪,有问题说就是了,手舞足蹈个什么? 狂风在暴雨中咆哮。 苏真回想着刚刚的场景,心有余悸。 为什么这个世界也有这些怪物?它们一直都存在吗,还是从那个诡异的世界潜入进来的? 最重要的是,刚刚是谁杀了它们? 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 苏真翻开手机,收到了夏如的短信:事情处理完毕了,准备好回来上课。 ------------ 第三十九章:双线作战(下) 雷霆收去声势,雨声也渐渐微薄,可视范围内重新出现建筑的轮廓。 商场顶部的玻璃固定窗上雨水横流,搭构在上面的观景花园一片狼藉,似乎发生过鲜为人知的战斗,可无论苏真怎么寻找,都无法再看到彩衣活尸的踪影,它们在这场大雨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如果这些怪物再来该怎么办? 他多次尝试过调动法力,可这就是一副凡人的躯体,根本无法感应到绛宫的存在。 难道只能靠着修炼体术变强,与这些诡异的生命肉搏吗? 他想起了两年前上映的电影《迷雾》,滔天的大雾,诡异的怪物,绝望的民众。如今,电影的恐怖照进了现实世界,苏真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再是温柔的避风港,它已悄然改变,成了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 苏真将手机揣回兜里,想着该怎么找借口和邵晓晓暂别,去把那节坎坷的英语课收尾。 接着,他发现邵晓晓正仰头看他,眼睛闪着亮光。 “怎么了?” 苏真不太适应这样的目光,问:“我刚刚是不是反应太激烈了?” “不是的。” 邵晓晓摇摇头,用很小的声音问:“苏真,你是不是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苏真精神一震。 “上次在老学校里,你对着没人的走廊和楼梯间喊了很多奇怪的话,这次也是,窗外没有东西,我也没见到什么玻璃的异响,但你……”邵晓晓欲言又止。 邵晓晓素来敏感细腻,也喜欢看带有奇幻色彩的电影和小说,在遭遇过一些灵异事件后,她开始相信,这个世上的确有怪力乱神的存在。 面对邵晓晓期待的眼神,苏真的确有说出真相的冲动,可是,依照眼下情况来看,这种怪物是冲他来的,对它们一无所知的人反倒不会被伤害。 苏真不希望邵晓晓牵扯到这些诡异的事情中来,一本正经地说:“邵晓晓同学,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都2009年了,不兴牛鬼蛇神那套,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那你刚刚手舞足蹈个什么劲呢?”邵晓晓嘴唇微翘,不满于苏真的说辞。 “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精神有些失常。”苏真认真分析。 邵晓晓哼哼两声,不评价这番说辞,只固执地说:“生活中就是有很多很难解释的事情啊,比如……” “比如什么?” 邵晓晓先讲了电视机的事,又重提了始终没能真相大白的竹安街腐尸案。 前者苏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余月玩心大起,捉弄小姑娘,至于后者…… 三名死者都是瓦头村的村民。 瓦头村作为九香山下的小村庄,有着诸多奇怪的民俗。 瓦头村信奉岁神,并称它为陡三险,翻译过来是“地底的群山”,他们会拜一种迥异的菩萨,三慧菩萨,那是一尊三眼三臂的菩萨像,菩萨一手托举天空,一手按压大地,最后一只手臂颇为畸形,短小臃肿如婴儿的小腿,它伸向后方的幽冥,拦截地狱涌出的恶鬼。 三慧菩萨的莲花台边簇拥着许多娃娃,他们被称为铁头童子。 铁头童子平日里与牛羊无异,可瓦头村一旦有危险,他们就会显露真身,将前来打家劫舍的土匪盗贼吃个一干二净。 诸如此类的怪闻,数不胜数,却没留下过任何照片或遗体,难以服众。 过去,苏真并不相信这些,现在回想起来,他又觉得,九香山的传闻或许不是空穴来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好啦好啦,邵大侦探,今天是出来玩的,可不是搞恐怖故事会的。”苏真故作轻松地说。 “好吧。” 邵晓晓努了努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了脑子,她问:“那我们接下来去玩什么呀?先去把币花了?” “好呀。”苏真答应。 手机又嗡了一声,苏真打开一瞧,又是夏如的短信:苏真,你人呢? 邵晓晓转过身后,苏真飞快敲字:学生尚在觅食,老师您请见谅。 夏如也善解人意,回复了两个字:慢吃。 收到回信后,苏真定心了许多,暂时将上课的事抛到脑后,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第一次约会,先和邵晓晓玩开心了再说! 与邵晓晓约会是他幻想过很多次的场景,他从未奢望这份幻想会实现。 邵晓晓无论从颜值还是性格上来看,都是女主角的配置,而他呢,平平无奇,一眼就能看到全部未来,是个十足标准的路人男生,按理来说不会和女主角产生任何关联,更别提约会了。 可命运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偏移,曾经魂牵梦萦的女孩正在他的身边,用不太标准的姿势玩着投篮机,进球后欢呼雀跃,邀请苏真来比赛,苏真不会打篮球,投篮更没什么准头,他本以为要丢人了,可不知怎么的,今日,他手感极佳,连投连中,一番操作之后惊得邵晓晓双手掩唇,对他更刮目相看。 这并不是巧合。 虽然他没有绛宫,不能复刻西景国修炼的法术,但近日的修行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无论是力量还是协调,他都感觉到了明显的进步。 邵晓晓见到这幕,更确信苏真同学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她拎着黄色的小筐,拉他去别的项目,保龄球、推币机、捕鱼游戏……邵晓晓每一个都觉得新奇,她认真阅读着游戏说明,缠着苏真和她比赛,彩色的灯光在她身上游移,女孩纯净的脸颊明媚照人。 时间差不多了,苏真故技重施,用手抚摸小腹,自称身体有一点不舒服。 “肯定是刚刚跑太快了,饭后果然不能剧烈运动。”苏真说。 邵晓晓也没生疑,关切地慰问之后还贴心地从包里取了包纸巾递给他。 苏真接过纸巾,悄然离开电玩城,确认邵晓晓没有跟出来后拐上了三楼,一脸平静地走入了幸福滚石。 进门时,苏真还在思考夏如有可能发起的提问,比如刚刚吃了什么,和邵晓晓吃饭的发票上有两份面,万万不能给夏如看,幸好他早有考虑,离开面馆时顺手捡了张单人的发票。 可回到幸福滚石后,苏真却愣住了。 笔记本电脑和教案都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在桌上,新点的咖啡甚至还散发着热气,唯独夏如老师不知去向。 他连忙给夏如发了短信:老师,您去哪里了? 没有回信。 苏真从未如此渴求过知识,热爱过学习,只是教导他的老师莫名其妙不见了。 与此同时。 二楼的电玩城里。 邵晓晓正在尝试玩跳舞机。 跳舞机对新手而言并不简单,玩家要随着它的音乐踩掉屏幕上各个方向的箭头,很考验眼睛与身体的协调。 幸好,邵晓晓不仅天赋过人,协调性也极为出色,她玩了两把后就基本熟悉了跳舞机的游戏流程,她身后原本没人,可随着她越玩越投入,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邵晓晓作为一个新手被这么多人围观,多少有些害羞,在结束了这一局后,默默让出位置,表明自己不是霸机的坏女孩。 只是,这些人可不是来排队的,他们是来围观美少女跳舞的,邵晓晓青春靓丽,娇小精致,往这一站便是风景线。 “姐姐跳的真好,是高手哦。”一个小女孩竖起大拇指说。 邵晓晓脸皮本来就薄,在不擅长的领域被夸奖,更不好意思了,她小声说:“不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玩呢。” 对邵晓晓而言,这只是句平平无奇的实话,却激得大家议论纷纷。 有人相信,认为邵晓晓是不可多得的美少女跳舞机天才,而且她长得这么青春可爱,不像是会撒谎的姑娘,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认为她在装弱装纯萌,哪有新人一上来就跳这么好的,玩的还是竞速模式。 邵晓晓也愣了下。 前面能选的模式只有花式和竞速,她觉得竞速一词听上去比花式简单直白,就点了进去,原来前者才是新人该玩的么? 众人的围观让邵晓晓有些窘迫,她想偷偷溜走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颇显豪迈的女声:“这位姐姐,来不来竞速PK?” 邵晓晓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烫着黄头发,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短发女孩,她年纪不大,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虎牙。 面对她的盛情邀请,邵晓晓赶忙回绝,女孩却是不依不饶,说:“别嘛别嘛,你要是赢了,我就给你三十个币,好不好?” 邵晓晓倒没奢望着赢币,只是好奇:“我要是输了呢?” “输了就给个联系方式,电话号QQ号都行,好不好?” 女孩得意洋洋地宣战着,身后的男生拉住了她的胳膊,说:“妹妹,算了,别胡闹了。” 邵晓晓认出了他,正是先前向她搭讪被她拒绝的男生。 周围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妹妹趁机帮哥哥要联系方式呢,人们素来是爱看热闹的,此番景象点燃了众人的热情,纷纷起哄,一片吵闹的起哄声里,邵晓晓还听到了这个女孩的名字与实力: “小安这不是欺负人吗,谁跳舞机玩得过她啊。” 邵晓晓可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她摇摇头,拒绝了女孩的邀约。 对此结果,众人很是失望,还在不甘心地起哄,邵晓晓去意已决,她轻轻跳下跳舞机,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等等,我陪你玩,你来不来?” 冰冷的声音飓风般横扫而过,灭尽一切噪杂,人们无不心头一凛,回身望去,高跟鞋黑丝袜的美人立在后方并不明亮的彩色光流里,配着收腰的小西装,及膝的包臀裙,容颜惊艳,气质更是绝俗。 “夏老师……您怎么……” 邵晓晓见到这位实习英语老师,也大吃一惊,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夏如径直走到邵晓晓身边,说:“邵晓晓同学,不用紧张,现在是中秋假期,出来玩没什么的。” “哦……” “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是,是啊。”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小声说刚刚还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呢,邵晓晓也很没底气地解释说她是在帮扶残疾人,夏如笑了笑,夸邵同学很有公德心。 她的视线也未在邵晓晓身上停留太久,转而投向了那位名叫小安的女生,夏如明明是挑战者,冷傲的气场却像极了睥睨一切的女王。 “你来?”小安确认似地问。 夏如嗯了一声,没有废话。 名为小安的女生起初也被她的气场震慑,但多年积淀的技术很快又给予了她莫大的信心,她从来不惧挑战,夏如的猖狂更是点燃了久违的热情,她觉得那份属于舞蹈的灵魂正在燃烧,说话语气也像极了动漫里的女生: “好呀,既然如此,我可不客气咯,就让老师见识一下本市最年轻舞王的实力吧!” 她习惯了这样说话,这等氛围之下也不显尴尬,唯有她那位哥哥涨红了脸,一副想要掘地三尺,挖洞逃走的表情。 夏如弯下腰肢,驾轻就熟地解开了高跟鞋的扣子,手指轻勾间将它挑起,放在了一边,一双仅有黑色丝袜包裹的小脚踩到了跳舞机的按键上。 这丝袜天鹅绒材质,价值不菲,它在灯光中显现出细腻的纹理,透出的肉色显现出朦胧之美。 自认穿着时髦的小安妹妹在一旁被衬得更像个小土妞似的,自惭形秽的同时也激起了极强的胜负欲。 这台机器就是战场,她素来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敌军的舞姬越是绝美,让人征服的欲望也就越强烈。 店里的常客都清楚小安的实力,纵使这位美女老师风华绝伦,众人也不觉得她能战胜小安,他们对这场比舞的期待更多是“饱眼福”。 当然,这种心态在音乐响起的那刻就变了。 简单的热身之后,音乐响起,夏如与小安的手脚一起动了,她们像是在一起排练过很多次,双脚在起步的节拍中几乎同步,屏幕上不断出现着perfect的字样,赞许着她们的技术。 两人双手摆动的风格却是不同的,小安虽也有模有样,与夏如相比却少了一份律动感,这份律动感仿佛并不来自她的动作,而是音乐进程中自然而然迸发出来的。 夏如超绝的美感不分性别地碾过了所有人,邵晓晓也从未想过,夏老师在这种领域还别有建树,十分震撼。 小安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她起初只有兴奋,并不在意,但渐渐地,她发现身边这个女人不像人,更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机械,她的双脚在键位上跳跃着,精准地蹭过每一个按键,无一疏漏。 这首歌难度不小,经常被用作比赛的曲目,但这个女人竟没有任何失误,上百连击未断一下。 世上没有不可战胜的强者,如果一个强者从不出现失误,只能说明对手给到的压力太小。 过去,小安就是这个电玩城的王者,很多高难度曲目都游刃有余,但今天,小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份压力出现后,她也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失误,那是平时绝不可能犯的低级失误。 她竟然漏看了一个手势的绿标、 再挥手时已晚,只要夏如不出现失误,她就会以微弱的分数输掉,而她的对手沉浸在旋律灵动的舞蹈里,根本没多看她一眼,音乐停止时,小安的屏幕上出现了KO的字样。 小安不服气,又比了两场,第二次,她又以微弱的分数输掉,第三场时,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什么,小安连续失误多次,音乐还未结束便率先认负,她红着眼睛,几乎要哭了: “你怎么会这么强?作弊的吧……” “市里举办过跳舞机的比赛,e舞倾城,我大学时候拿过亚军。”夏如说。 “亚军?”小安愣了一下,说:“那冠军该有多强啊。” “和你实力相当吧。”夏如说:“我当时毕竟只玩了一个月,还不太熟。” 小安虽然挫败,但也有心服口服之感,她要把输的币给夏如,却被回绝了,夏如说她可是老师,怎么可以当着学生的面赌币,哪怕虚拟的也不行。 小安钦佩她的高风亮节之余,忍不住问:“老师,您有什么诀窍传授吗?” 夏如看着她染色的短发和轻佻的服装,说:“先考上大学。” 小安撇了撇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如回头看向邵晓晓。 邵晓晓鼓掌,由衷道:“老师太厉害了,真是德艺双馨!” 邵晓晓拍手的同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记做了……哦!对了,要提醒苏真,让他别回来了,不然要夏如老师撞见可就不好了。 她正要掏出手机给苏真发信息,苏真的声音却在她后面响起:“邵晓晓同学,你怎么在这儿呀,这里围了好多人,做什么呢,呃……” 苏真的问话凝固在了呢字的尾音上。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见到了刚刚走下跳舞机,穿回红色高跟鞋的夏如,她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 “夏,夏老师?”苏真愣住。 邵晓晓反应也快,她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苏真?你怎么也在这里呀,你也是假期来新纪里玩的吗,好巧哦!” “是啊,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苏真赶忙接话。 “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夏如幽幽发问。 “不是呀。”邵晓晓无辜摇头。 “没骗人?”夏如追问。 “老师每年在成绩单上给我写的优点,都有诚实守信的!”邵晓晓振振有词。 很可惜,虽然邵晓晓一脸真诚,演技到位,旁边正义的路人却一点没给面子,立刻检举揭发: “老师,她骗人,刚刚我还看到他们一起抓娃娃呢。” 不少人附和。 果然,无论是邵晓晓这样的美少女还是苏真这样拄着拐杖逛商场的,都是极为显眼的存在,他俩组合在一起,想不被周围人关注都难。 邵晓晓心虚地后退了两步,来到苏真身边,张口要解释什么,可夏如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相反,向来冷冰冰的她语气还柔和了不少: “邵晓晓同学,你放心,老师向来是很开明的,关系好的同学节假日一起出来玩,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什么。” 邵晓晓心想也是,夏老师这样的年轻老师与她们应该没什么代沟才对。 何况她还是苏真姐姐的同学,亲上加亲,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苏真眼看邵晓晓一副要全招了的表情,心里直打鼓,轻扯衣袖想要打断她的发言,却被夏如轻描淡写的一眼给瞪了回去。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夏如问。 “下午一点左右。”邵晓晓坦诚道。 “苏真一直和你在一起吗?还是说中途有离开过?”夏如继续问。 邵晓晓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她又回答不清,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有……有吧,就,我们有个比赛,比谁娃娃抓的……额……” 围观的群众太多,邵晓晓实在无法将这个无厘头的比赛说出口,夏如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个大概,转头看向苏真,竖起大拇指,微笑赞许: “很厉害嘛,苏真同学。” ------------ 第四十章:风雷幽咽人娇俏 “你是把我的电话号码误认为是邵晓晓的了吧,难怪之前是那个反应,苏真,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两头不落下呀。” 落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涂了铅的云后透出层次分明的亮色,不锈钢线性排水管还在持续不断地滴落水线,夏如漫不经心地望着雨后的城市,很快推理出了真相。 苏真坐在对面,显得有些局促。 “这件事你想让邵晓晓知道吗?”夏如又问。 说来也巧,旁边一桌人正在讨论两年前开播,热度不减的动漫日在校园,争论着西园寺和言叶谁更适合当女朋友,苏真的情况虽完全不同,却还是被吓了个激灵,立马斩钉截铁道: “不想!” “那好。” 夏如从雨帘中收回视线,她身子前倾,手指在桌面上交错,直勾勾地盯着苏真:“那你得帮老师一个忙。” “什么忙?” 苏真刚刚问出口,被支开去买小面包的邵晓晓就回来了,她在一旁坐下,把夏如委托买的食物递给了她,随后小声问苏真:“你和老师在说什么呢。” 苏真搪塞了句没什么。 “邵晓晓。”夏如忽然喊她。 “怎么了,老师。”邵晓晓立刻坐正。 “听说你最近在给苏真补习功课?”夏如问。 “对呀。” 邵晓晓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苏真同学在我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所以我也想帮助他。” 出乎意料,夏如非但没有夸奖邵晓晓的乐于助人,反而冷下了脸,说: “邵晓晓,我们不是什么好的高中,一般只有前百分之十的人才有机会考上大学,我查过你的成绩单,还够不上本科线,你这样的成绩辅导同学,老师怎么能放心?” “我……” 邵晓晓被夏如严厉的言语击中,惊愕之余脸颊也微微红了,不知该怎么解释。 苏真仗义执言:“我觉得邵晓晓教得很好,细致全面,夏老师,你刚刚也给我测试过的,应该知道我学的还不错,这都是邵晓晓同学的功劳。” 邵晓晓低头抿唇,没有赞同也没异议。 “是吗?教都能教这么好,为什么自己成绩平平呢?” 夏如盛气凌人,像在拷打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苏真看不得邵晓晓被如此欺负,再度开口: “邵晓晓同学帮我学习,本就是一片好心,她的成绩虽不是顶尖,教我已是绰绰有余,老师,你这样苛责一个好同学,倒是显得很没气量。” 对于苏真掷地有声的发言,夏如置若罔闻,她静静地盯着邵晓晓,等待她的回答。 邵晓晓忽然捏紧拳头,说:“我下次考试会考好的!” “你说能考好就能考好了?喊口号下决心谁都会,可是学习不是儿戏,需要恒心与毅力。”夏如说。 “我就是能。”邵晓晓微咬下唇,也起了较劲的念头。 “那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 “赌你这次月考能不能考好,如果考好了,老师不仅给你道歉,还会答应你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我要是输了呢?” “那以后老师批评你的时候,你不许再嘴硬。” 邵晓晓觉得这个赌约来得莫名其妙,之前在电玩城的时候,夏如还以师德充沛自居,不会与人打赌,现在怎么又赌起她的成绩来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阴谋圈套似的。 夏如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邵晓晓也没有心力过多思考,她赌气似地应了下来: “好,一言为定!” ———— 下午五点,天色渐渐昏暗,商场亮起灯光,夏如拉开车门,坐上司机的位置,准备送苏真与邵晓晓回家。 车轮淌过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水,驶离停车场,平稳地切入了淹来的夜色里,车窗中街景模糊,雨丝与喧嚣被隔绝在外。 夏如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也是个负责任的司机,她开车时专心看路,一言不发,车厢内的气氛安静得让人感到压抑。 邵晓晓拿出手机,摁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苏真的口袋,苏真取出手机,看到了邵晓晓传来的消息:夏老师好凶。 苏真回复:赞同。 唯月知晓:不过,老师刚刚还帮我解围了,她那样说,应该也是想激励我好好学习吧。 苏真与她探讨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总之,这次考试要好好发挥,不要输了! 唯月知晓:当然,你也要好好学习,这次必须考个好成绩! 苏真抬头看向邵晓晓,一副“啊?”的表情。 邵晓晓继续用手机打字:你可是我的学生,要是你考不好,岂不是说明我教得很差劲,这样,我就算赢了,也赢的没底气。 苏真:好吧,我也加油。 邵晓晓:(๑╹ꇴ╹)グ 苏真会心一笑。 车辆在红绿灯路口停住。 苏真觉得车厢内有些闷,便放下了些车窗,风一下子吹卷起邵晓晓漆黑的长发,将衣裳也吹出哗哗的响声。 他说了句抱歉想要关窗,邵晓晓阻止了他,“我也想吹吹风。” 雨后的风清澈难以言说,扑到面颊上便是丝丝缕缕的凉意,目光越过车窗向远处的天空望去,灰色的雨层云在风中缓缓移动着,遮蔽了日光,也预示着降雨还未完全结束。 路旁的绿化在秋风中拍打出沙沙的响声,它们是常青的樟树,却也有不少叶片透出了枫一样的红色,分外炽烈。 苏真悠闲地欣赏着入秋后的城市,原本有些慵懒的精神忽然绷紧如弦。 厚重的雨层云里,闪过几道金色的光。 他起初以为是云破日现,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哪来这么炽热的骄阳?等等,那又是……什么东西? 邵晓晓看到他神色微变,忙问:“苏真同学,你哪里不舒服吗?” “啊,我没事。” 苏真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的天空瞥去。 他看到了。 淡金色的鳞翅露出云面,形若鱼鳍,又随着身躯的翻腾没回云中。 搅动的灰色云层里,俨然浮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它让人第一时间想到传说中的苍龙,可它虽有着同样夭矫的影子,身躯却明显臃肿很多,更何况,古代传说中的龙怎么会有翅膀?还是蝴蝶与蛾类那样的鳞翅。 这决然是未知的生命,它巨舟般从云上游过去,突然发出威严的低吼,像是苍穹上悬置的古钟被敲响,声音从远云直达人间,一瞬间撕碎了车厢内轻柔的音乐,令人心魂震颤。 邵晓晓也捂住了耳朵。 苏真惊讶于邵晓晓的动作,问她:“你听到什么了?” “当然是雷声呀。” 邵晓晓呆呆地眨了眨眼,心想被打雷吓到是很丢人的事么。 雷声吗? 苏真一时也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来自雷电,还是来自未知生命的怒吼。 “别怕,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夏如忽然说。 邵晓晓心想打雷下雨当然是自然现象,何须多言? 苏真则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位夏老师在暗指什么。 再抬头时黑影已在云层中消失不见,倒是有道电光在远处蜿蜒裂开,撕开了阴沉沉的天色,雷声在不久之后滚滚而至,声音中透露着君王般的暴戾。 一个恍神间,消失的金光再度在车窗外亮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车顶上掠了过去,狂风涌动,路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雨伞被瞬间吹翻,电动车也被刮得东倒西歪。 夏如似乎预知了这场风的到来,提前关上了车窗,将风隔绝在外,只余下一记低低的幽咽。 车窗关上之前,苏真从地面的积水中瞥见一片白色,像是骸骨,也像张开的鳞片,不等他看清,红透的樟叶被风摘下,恰好吹上他的额头,等他取下这片叶子时,车窗已经完全合拢。 积水中的影子连同狂风一道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搜寻到,只剩他捏着冰凉的叶片。 “前面那条街右转,直行到那片白房子的地方就是了……” 十分钟的车程后,邵晓晓抵达了她的家。感谢过老师之后,她忽然低声问苏真:“你还有没有什么要给我的?” “啊?” 苏真有些不解,可面对邵晓晓的眼神,他总觉得该递出些什么,于是他递出了那片吹上他眉心的红叶。邵晓晓也愣了愣,她接过这片叶子,莞尔一笑,用力地挥手与苏真告别。 车门关上,车头转向,邵晓晓立在原地,目送着车辆远去。 “学校禁止早恋。” 车辆开远后,夏如又冷冷地提醒了一遍。 “我和邵晓晓是纯洁的同学关系,夏老师可别多想。”苏真说。 “随你。”夏如说。 车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苏真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对了,老师,你怎么换了一套衣服?” 在电玩城之前,夏如穿的分明是一条衬衫裙,现在却变成了一套职场OL服,连高跟鞋都换了一双。 “哦,之前那套弄湿了,我就去商场买了一套新的。”夏如说。 “弄湿?” 苏真心想商场内办公怎么会弄湿的,难不成她其实去了外面?这么大的雨,她去外面做什么? “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溅了一身,也算是倒霉吧。”夏如淡淡地说。 “夏老师。” 苏真不太相信这套说辞,“夏老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夏如抬眸。 “比如刚刚那个‘自然现象’。”苏真严肃地说。 “雷电是云体之间、云与大地之间的正负电荷相互吸引,与大气产生巨大的摩擦力形成的现象。”夏如平静作答。 苏真嘴巴微张,终究什么也没说。 夏如也没再说话,她平静地直视前方,音响里还在持续播放着音乐,悠扬缠绵。 车辆开到了苏真家门口。 苏真感到奇怪:“我都没有说我家的地址,你是怎么知道的?” 夏如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回答,她突然说了句话,石破天惊:“你姐姐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苏真像是被雷电击中,他透过后视镜冷不丁看到了夏如的眼睛,静若冰霜的眼睛。她好似一个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一则陈年的死讯,死者与她毫无关联,窗外狂风舞动,吹得树叶翻卷,这才是本该汹涌的情绪。 “我姐姐不是被洪水冲走的吗?”苏真木然开口。 如果是洪水,与姐姐在一起的夏如怎么会平安无事? 夏如靠在真皮座椅上,闭上双眼,问:“你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什么真相?!”苏真身体在发抖,他从未想过,姐姐当年的死还有隐情。 “帮我个忙。”夏如说。 在咖啡店的时候,夏如就说要他帮忙,只是接下来的对话被邵晓晓的回来给打断了。 “你要我帮你什么?”苏真问。 “帮我找点东西,关于苏清嘉的东西,小时候的作业也好,日记也好,画的画也好,总之有关她的都可以。”夏如说。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苏真问。 “我就是想看一看。” 夏如答案简单得出乎意料,这个回答也无法令苏真买账,他还在想夏如刚刚的言语,忍不住道:“如果姐姐不是被水冲走的,那不应该报警吗?这么多年了,你都去哪里了?” “我们遇到的事,不归警察管。”夏如摇了摇头,轻声问:“你能理解吗?” 苏真沉默良久,轻轻颔首:“好,我帮你,你要信守承诺!” “当然。”夏如点头。 苏清嘉的确有些遗物,这些遗物正如夏如说的那样,多是课本作业本试卷和一些小手工,它们在姐姐死后由父母整理好,一扎扎地捆起来,收到了柜子里面去。 夏如为什么要看这些呢,仅仅是出于对姐姐的思念吗? 还有,她提到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姐姐的死因难道也和那些怪力乱神之物有关? 落地窗外倒挂的彩衣腐尸,雨云之上腾飞的金翅长虫……这个世界已经偏移了原本的轨道,正在朝着诡异堕落,他在西景国挣扎求存的同时,也必须在这里做好直面一切的准备。 也是这时,余月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苏真苏真,准备上工啦。” 那边的老君又亮了。 “我今天遇到了很多东西。”苏真开门见山。 “不必多说,干娘都知道的。”余月回应。 “那些都是什么?”苏真问。 “夏如老师不是告诉你了吗,那只是自然现象,它们的真身都在近夜国呢,也就趁着下雨天出来唬唬人啦~”余月说。 “近夜国?这个地方真的存在?”苏真微惊。 “当然呀,而且它每年都会开启一次,今年开启的时候,干娘带你去见见世面。”余月乐呵呵地发起邀请。 苏真本想问开启时间,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皱眉道:“自然现象……你怎么知道我和夏如聊了什么?” 余月那个时候应该在西景国才对。 “干娘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余月又给出了这等和稀泥的回答。 时间紧迫,苏真也无法追究,立刻问: “那边有出什么事吗?” “一夜平安无事……啧,你练武的决心倒是挺高,封花这么没轻没重的拳头都扛得住,真让干娘意想不到。” “这样不好吗?” “好极了,干娘我深感欣慰,你越努力,我们完成约定的日子也会越近的。” 余月说完又问:“对了,我帮你准备的礼物送出去了吗,邵晓晓收到后开心吗?” “礼物?什么礼物?”苏真愣住。 “我买的阿狸小公仔钥匙挂件啊!用一个小福袋装的,你没看到?”余月震怒:“我还写了贺卡的呢!” “啊……啊?” 苏真完全没看到这个东西。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下车吗?”夏如催促的声音响起。 “哦,好。” 苏真拉开车门,拿着腋杖向车外挪去,他一脚踩空,鞋子没能触及马路,他以为要摔倒了,却没有,惊惶中抬头,他看到了正闭目养神的封花,齐颈的短发宛若刀切。 屋内透着熟悉的霉味,地面还残留着昨夜打斗的痕迹,童子恪尽职守地守着门,脸上挂着神秘的笑。 转眼之间,他回到了老匠所。 ———— 邵晓晓在脱掉马丁靴,换上了浅粉色的拖鞋,她在黑暗中走到了楼上,检查了一番电视机确认没有灵异事件发生后,脱掉外套,一下子扑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她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阿狸小挂件,放在手心把玩,不由回想起今天打车的奇妙经历。 “师傅,这个小红布袋是什么?” “布袋?估计是上个乘客落下的吧?哎,那个乘客也是可怜,和你这小姑娘差不多点年纪,腿不好脑子还不灵光,真是造孽。” “和我差不多年纪?腿不好?师傅,您能给我描述一下他的长相吗?” “……” 随着司机师傅的描述,邵晓晓愈发觉得,刚刚那个缺心眼的残疾高中生很可能就是苏真了,她拿起福袋捏了捏,犹豫之下打开了它。 里面有一张卷好的纸条和一个红白相间的阿狸小公仔,展开小纸条,赫然是一句祝福语: 祝邵晓晓同学身体健康,长命千岁。 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世上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苏真也真是过分,明明都到了,还发消息骗她说要半个小时,真不老实啊,后面还跟踪自己,要不是她及时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他,指不定要被尾随到什么时候呢。 回想这一天,真和做梦一样。 “他不会以为礼物弄丢了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呐……” 邵晓晓趴在床上踢弄着小腿,灵巧地翻了个身子,手指穿过匙圈,将它举在上头看,阿狸悬在指肚下轻轻晃着,邵晓晓注视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 第四十一章:锻骨 惑心 青雾悠悠地淌过老匠所的上空,白色老君在雾中时隐时现,车辙咕噜噜地碾过石板路,从苏真所在的房子旁经过。 那是运送人料的车辆,悲恸的哭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好似一场梦。 这次醒来后,眩晕感减轻了很多,按照惯例,苏真要去苗母姥姥那复诊,封花一如既往在洞窟外等候。 “你身上的伤是外面那个丫头揍的吧?下手可真狠啊。” 如豆的灯光簇拥下,枯瘦的老婆婆鬼佛般坐定,苍老的眼睛打量着石台下的苏真。 “是我要她陪我练武的。”苏真说。 “十多年没积攒下一点法力,到了老匠所这必死之地,反而开始用功起来了,你这小丫头啊,真是稀奇。”苗母姥姥啧啧道。 “死期悬临头顶,方知时间宝贵,能多学一些是一些。”苏真这样解释。 “决心倒是可嘉,只不过啊,你这样练,打虽挨得多,成效却是缓慢,你得辅以药物。” “药?” “我有一个方子,可使你练武事半功倍,只是这药性极烈,寻常人根本受不住,但你说不定可以,只是这过程会很痛苦。” “姥姥为什么要帮我?”苏真疑惑。 “老婆子说是一时好心,你信吗?” 苗母姥姥淡淡道:“老婆子我好多年没看诊了,这些药堆在这里,不用也是白白浪费,既然有缘,送你玩玩也无不可。” 有了南裳的前车之鉴,苏真不敢轻信他人,可他转念又想,如今已身在这十死无生的诅咒之地,若再瞻前顾后,没有置之死地的决绝,更难成事,苗母姥姥的目的是次要的,他现在最该考虑的,只有如何变强。 犹豫与扭捏一扫而空,苏真便抱拳道:“多谢姥姥相助。” 苗母姥姥打了个响指。 白色的手从黑暗中涌出,一同将角落里的大木桶抬了出来,齐心协力往桶里灌满水,苗母姥姥写了几张符丢进去,水立刻开始沸腾。 白手们拿着形若铜油勺的工具将不同的药材往里面加,咕嘟咕嘟的沸水舌头般吞卷着药材,大量涌出的白气裹着药香,气味浓郁到刺鼻。 之后,它们又从黑暗中揪出了一条约莫两米长的红蜈蚣,往沸水里按,几只形若蛤蟆的活物也被抓了出来,四射的毒液被沸水卷走,涌动的气泡因此变作了黑紫色。 还有一些苏真不认识,但极为恶心、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生物被掏了出来,也作为药材的一部分。 苏头皮发麻,没有再看,干脆盘膝而坐,继续修炼魂术。 冥坐中,周遭的一切声音与气味都飞速淡去,天地之气流经身躯,绛宫飞旋,无所定形的魂魄在身躯内一点点凝合,如有实质。 过了一会儿,意识在茫茫的黑暗里看到了光,那是扑面而来的记忆画面,过往的一切都承载其中。 灵魂真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它像一张储存能力惊人的芯片,记取着一切的过往,只可惜人的算力微弱,无法将它们再度读取。 修炼了一轮后,苏真只觉得耳聪目明,神定魂稳,与此同时,药汤也煮好了。 他放空念头,不作多想,剥去衣服后直接跃入药池之中。 偏烫的水温让苏真浑身绷紧,浓稠的药汁将身体死死包裹,浓烈的气味撕开水面,铁棒般向鼻腔里捅,苏真被呛得咳个不停,眼睛更是被熏得无法睁开。 泡了一会儿后,苏真像是被群蜂叮咬过,瘙痒肿痛如刀刃临身,粗暴地切割肉体,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很快又被药汁的滚烫压住,化作了阵阵酥麻。 他感觉肉都要被煮烂了,大口地喘息着,身躯与知觉都被不断蹂躏,几度产生濒死般的幻觉。 这哪里是疗养,根本就是酷刑,与封花的拳脚更甚十倍。 痛苦濒临极点时,他的精神又骤然放空。 这一个刹那,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人在山中不识庐山,可他闭着双眸,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我,细微到发梢的微卷、指端的月牙、唇上的褶皱、乃至胸脯尖端红色的渐变…… 他看清了身体所有的细节后,忘记了这具身体,只余下肉体上的疤痕。 这些疤痕皆是缩影。 白天比武时的种种细节透过疤痕重现,拳脚的分合变幻在脑中翻覆重演,每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都被铺展开来,他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它们像文字一样被清晰记录。 肉体的疼痛与精神的幻觉双管齐下。 苏真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合上素衣。 身体还因为幻痛而抽搐,这明明是刀剜烂疮般的疼痛,他的身躯却没有一点痕迹,相反,昨日和封花练武留下的淤青和伤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莹润白皙之色。 布料缝制棉绒填充的猫坐在一旁,黑宝石磨制成的眼睛中充满敌意。 “感觉怎么样?”苗母姥姥问。 “像是……” 苏真提炼不出比喻句,便说:“像是做了很多年的苦力。” “很痛苦?” “是。” “反正都是一死,平白无故吃这么多苦头,你觉得值得吗?”苗母姥姥问。 这个问题让苏真产生了片刻迟疑,这是他不曾想过的折磨,哪怕疼痛消散,取而代之的也不是轻松,而是万念俱灰般的虚无。 苏真沉默良久,心重新变得坚定,“多谢姥姥赠药。” 苗母姥姥微笑着闭上眼睛,手掌们退回了她的身后,继续作合十状。 苏真知道该离开了,他转过身后,苗母姥姥缓缓说道: “那些破房子施展不开拳脚,如果你想练功,可以和那个丫头留在这里,童子们不敢有异议。” ———— “这若是在外面,我都要怀疑你是苗母姥姥的私生女了。” 封花听过苏真的讲述之后,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 高崖、寒溪、空了的房屋、海浪般的野草、黑魆魆的洞穴,缝在水中的鱼受惊而散,又随着流水汇聚在一起,雾从山的那头淌过来,流经这片山谷时泛起了淡淡的青色。 抛去苦难与诅咒,这里甚至算得上是怡人的灵宝之处,在此处修炼无疑要比在充满霉味的破屋里好得多,封花也更方便施展拳脚。 童子们在得知此事后对视了一眼,神色有异,却也如苗母姥姥所料,没敢多说什么。 没有一刻懈怠,今天的训练正式开始。 绵柔的草浪里,封花单足而立,没有一点杀气。 她远看像守护麦田的稻草人,近看则是个孤苦伶仃的瘦小少女,任何人在面对她时,都不免生出心软之感。 在杀戮里,这片刻的心软就足够致命。 封花刹那间就动了,像是秋草地里惊起的草蜢,苏真看到一阵掠起的残影时,封花的拳头就已来到了面门前。 苏真拳脚较之过去长进已然很大,可在封花面前,依旧像个迟钝的沙袋,被瞬间击中,飞了出去。 这一拳只是开始,层出不穷的招式接踵而至,苏真凭借本能进行防守,却根本封不住角度刁钻的冷拳,节节败退,很快中门失守,被抡砸在地。 “昨天教你的都忘了吗?你的法力只是摆设?” 封花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教,冰冷漂亮的脸蛋上写着讥讽之意,“许多名门娇生贵养的公子小姐就像你这样,在宗门练了十多年,心法背的滚瓜烂熟,招式学的有模有样,可真遇到敌袭,直接吓破胆,十多年的练习全然抛之脑后,半点也想不起来,余月,你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怎么还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 法力…… 苏真在两个世界来回穿梭,还未真正习惯修真者的身份,他就像刚刚踏入网游世界的新人,明明有强力的技能不用,非要用那伤害捉襟见肘的普攻。 法力。 苏真紧闭眼眸,体内湍流涌动。 绛宫在这一瞬间逆向旋转,体内的闸门大开,封存其中的内力如洪水奔泻,涌向四肢百骸,更在脑腔中发出炸雷般的响动。 被击倒的苏真瞬间清醒,昨日的所学也同时涌上心头,他鲤鱼打挺般从地上起身,再攻向封花时,拳脚已挟带风雷之音。 封花灵巧地闪避,按部就班地格挡,一连与苏真过了十多招,这十多招的对攻有条不紊,甚至让苏真生出了一种旗鼓相当的错觉。 可惜错觉只是错觉,苏真直臂冲拳之时,做出格挡姿态的封花诡异变招,独脚而立的她身体像圆规一样扫过,敏捷地避开攻击,从侧方直接掠到身后。 苏真后颈一凉,要回身格挡,可他刚刚扭头,封花的拳已击中他的下颚,这一记上勾拳像极了游戏里搓出的招式,他的身躯被这勾拳挑飞,下齿与上齿对撞,牙槽骨要被震得几乎分离。 不等苏真落地,封花的毒辣的拳脚闪电般扑面而来,他身躯浮空,无法发力,又怎么应付这些进攻? 太阳穴、咽喉、下阴,封花的拳脚从不光明正大,十几拳同一时间发出,每一记都支取要害,苏真翻滚着落地,这副小巧的身子很快被草浪吞没。 在碾压般的实力面前,法力用与不用似乎没有区别,如果是那个高中生苏真,恐怕血肉已被捶成泥浆,骨头已被拆成碎块。 苏真颤抖着立起,拉开古朴拳架: “再来。” 封花再度出招,毫不留情。 如此被击倒了五次后,苏真添了无数新伤,他蜷缩在野草里,身体因为疼痛不断抽搐,再难立起。 “你这身子看上去细皮嫩肉,却是我见过最耐打的,仅仅是天赋异禀能到这种程度么,真不知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封花拨开草浪,静静地盯着几欲昏厥的苏真。 苏真耳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封花在说什么。 伤势带来的痛觉刺激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又本能地阅读着这些伤口,从中汲取养分。 伤痛与意识的碰撞中,漏洞百出的招式被大脑不断纠正,公式般刻入肌肉与骨骼。 崭新的武学激励着他继续向封花发起挑战。 苏真想要坐起身子。 他忽然觉得脸颊有些湿,伸手去摸,触到了一片模糊的猩红。 血色从手指上晕开,向着周围漫去。 草滩成了血的温床,野草藤蔓般缠上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切又好像只是幻觉,苏真无法分辨,眼睛沉沉闭合,再睁开时,刺眼的光进入视线。 他被草簇拥着,却不是嫩绿的青草,它们的尖端与边缘泛着黄色,像是被炙烤去了水分。 这…… ‘老匠所草都黄了?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苏真疑惑时,耳畔响起了有节奏的哨声,他还记得昏迷前的剧痛,本以为无法起身,可身体却出乎意料的轻盈,他从长长的枯草间坐起,看到了不远处整齐排列的人影。 他们身穿校服随着体育老师的哨声进入了红色的橡胶跑道。 这里已不是老匠所,而是南塘第三中学的操场,这会儿应该是在上体育课。 苏真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习习的凉风拂面吹来,与秋草共鸣出温柔的声响,小蚂蚱趴在他的打绷带的伤腿上,用前肢梳理着触角,他向前看去,一眼就在跑步的人群里看到了邵晓晓,她今天穿着校服和运动裤,马尾在奔跑时轻轻甩动。 再远处是篮球场,控到球的寸头男生运球投篮一气呵成,看台上的女孩们有的拍手喝彩,有的用手指悄指向谁,窃窃私语,球从篮筐中坠地,男孩们的身影分分合合。 看台背后是一片挺拔的竹林,它们长得很高,投下的影子遮蔽了半片球场,竹林后是高高的白墙,屋舍的瓦片攀过围墙,山脊般连绵起伏,那是校外的居民楼。 又回来了。 “苏真,你在发什么呆呢?” 少女清若银铃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回过头去,邵晓晓双手扶膝,弯着姣好的身子,清澈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同学们跑步跑完了,七零八落地休息着,大都累的气喘吁吁,邵晓晓的体力在女生中算是佼佼者,跑完八百米甚至没太出汗,与她娇弱的外表很不相配。 “邵晓晓……” 苏真很想见她,见到她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堵在心口的似乎只是庞杂的情绪,而非真正的千言万语,“我,我没发呆呀。” 邵晓晓也没多问,她是带着目的来的:“苏真同学想喝什么饮料,我正好要去小卖铺,帮你带。” “不用啦,我也不渴,邵晓晓你……”苏真习惯性拒绝的毛病又上来了。 他没说完,邵晓晓的双臂就在胸口交错,比了一个大大的“X”,她认真地说:“回答错误,我是让苏真同学选饮料哦,不要答非所问!” ———— 下午的课苏真打起精神,认真听讲,不知是不是修炼魂术的缘故,他不仅记忆力提升极大,脑子也活络了许多,上数学课不再是听天书,他能很快理解老师所讲的内容,甚至听着听着还入迷了。 苏真也不知道自己造的什么孽,在那个世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回来还要继续完成学业,他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人不睡觉可是会死的。 对啊,人不睡觉是会死的,按理来说,他早就应该猝死才对了啊,难道他在那个世界的经历都是做梦,还是说,他已经不是正常人类了? 分神的功夫,刚刚还很空的黑板已经写满公式了。 傍晚放学,父亲开车来接苏真回家,他看到邵晓晓还亲切地打了招呼。 “儿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父亲被苏真面无血色的面容吓了一跳。 “可能是学习太用功了。”苏真说。 “别和你爹我耍嘴皮子了,你什么成绩我心里没数?”父亲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收敛住了,严肃的脸上写着什么心事,“对了,你今天早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什么呢,弄的乱七八糟的。” 苏真立刻想到了他和夏如的约定,可余月是怎么知道的,他都没来得及和她讲。 “我想找些姐姐的东西。”苏真说。 “是有什么事吗?”父亲问。 “我们班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是姐姐当年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很想念姐姐。”苏真没有隐瞒,将夏如的事告诉了父亲。 “这样啊。” 父亲点头表示理解,又说:“小嘉走的太早了,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小学的是齐全的,幼儿园的很多都放你奶奶家了,搬迁时候没带来,你要是想要,过段时间我载你回奶奶家。” 奶奶有三个儿子,她现在和大儿子住在农村的自建房里,离苏真家有一段距离,苏真本想说算了,可直觉又提醒着他不要错过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车在家门口停下,苏真却拉不开车门,他透过后视镜看到了父亲肃穆的脸,心中紧张,想着难道是母亲又病重了,忙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吗?” “你都知道了吧。”父亲说。 苏真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们的,本来想等你们长大了说,谁知道……唉。”父亲没有继续往下说,按开了车门。 苏真带着满心的困惑回到家里,他发现房间被整理过,书桌上放着一小摞叠好的方格本,方格本的最上头,还压着一本暗红色的册子,上面写着: 收养登记证。 苏真的心咯噔一下,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翻开证件。 上面贴着一张男人女人与婴儿的合影照片,那是父母年轻时的样子,被收养人姓名一栏写着苏清嘉,红色的公章下写着收养的日期。 1988年10月12日。 同时,这一天也作为了苏清嘉的生日。 姐姐是被领养的? 苏真一下子理解了父亲在车上的心情,同时,幼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一次聚会,姐姐和亲戚家的孩子打了起来,家长去询问缘由,原来是那个孩子骂姐姐是捡来的,苏真当时太小,没当回事,其实他隐约听到过长辈的议论,但这些记忆在当年就未被重视,如今才缓缓浮到面前。 不知为何,苏真并没有太过惊讶,人死不能复生,惊讶也并无意义。 苏真坐在椅子上,翻开方格本看,这些都是周记簿,一年级时候的,笔触很稚嫩。 “我的三姑去世了,周末去zang礼,jiu妈生前是个可爱的人,经常给我吃糖,我很伤心,也很想念她。” 老师批了优秀,还写了长段的话安慰她,并教她葬和舅字怎么写。 “我的jiujiu去世了,周末陪爸爸去zang礼,四jiu是个本分的男人,大家都很喜欢他,爸爸妈妈都哭了,我说你们不要哭,天上的星星是jiujiu。” 老师批了优秀,还写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的五叔去世了,周六陪……” “我的爷爷去世了……” “我的弟弟……” 苏真心头一惊,心想自己也难逃此劫吗? “我的弟弟三岁了,会说话也会走路,脸蛋很软,我告诉弟弟,姐姐会保护你长大,永永远远陪着你,但是弟弟好像不太聪明,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苏真的目光停在这一页。 他的手从铅笔留下的印痕上抚摸过去,指肚泛起淡淡的灰色,这是洪水中遗落下的一鳞半爪,透过它幻视到了姐姐伏案写周记时的认真模样,这些画面在记忆中兜兜转转,最后化作了一声酸涩的叹息。 天很快黑了,苏真也翻完了几本周记,姐姐除了个性更鲜明张扬些,和一般的小学生也没什么不同之处,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不知道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努力想象,可在一个真正鲜活的人面前,想象如此匮乏而徒劳。 地上还堆着很多旧报纸,它们是随着领养证一起被翻出来的,上面似乎还有关于那场洪水的新闻报道。 苏真想拿起报纸看时,余月活泼的声音又在体内响起,她的声音很好听,可对现在的苏真而言,却比上课铃声更让人痛苦百倍。 “上工啦,别偷懒。” 苏真觉得他像是被卖去挖煤的苦力,临行之前,他问余月:“对了,干娘,你会医术吗?” “医术?不会啊。” “……” 苏真又想起了苗母姥姥的话,法术可以救人,但不能治病,只有医术才行。 “干娘,你不会医术,怎么给我母亲治病?”苏真问。 余月的回答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干娘我神通广大,你只管放心就行。” 苏真不知所言,最后说:“别乱动我姐的东西。” 也不知余月答没答应,醒过来的时候,苏真的身体已经泡在了药汤里,看样子他足足泡了一晚上,水温也没那么滚烫了。 余月是没有知觉吗,被这样折磨了一晚上,居然还能用那样活泼的口吻说话。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第二次泡药汤还不如第一次,在那挣扎呻吟的,一炷香不到就昏过去,到现在才醒。”苗母姥姥的声音响起。 苏真错愕,心道原来余月还不如自己呢,不过早点昏过去未尝不是好事,总比承受折磨要强。 他从药桶里爬出来,披上衣服,打坐修炼了一会儿魂术后,就向洞窟外走去。 封花正在等他。 苏真二话不说,一臂横掌在前,一臂握拳在胸,摆出了质朴的拳架。 封花也没多言,战斗一触即发。 结局毫无意外,苏真又被打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素衣上染的血像是铺成的梅花。 相比昨天,他撑过的招式足足多了一倍,进步显著。 重伤倒地的苏真又被紫手抓起,扔去了新熬好的汤药里。 剧痛、瘙痒、窒息……数不清的折磨涌来,又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当口炸开,化作空灵纯粹的念头。 这近乎虚无的感官里,他的所有错误与失败都得到洗涤,连同他一闪即逝的灵感都被重新捕获,具象成了真正的招式。 他未能在这种状态中持续太久,溃散的刹那,痛苦再度袭来,要将他千刀万剐。 意识昏沉之时,余月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响起:“苏真,辛苦你了,干娘为了犒劳你,给你创造了一个间接性接吻的机会哦,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间歇性接吻?什么东西? 再睁开时,眼前人影攒动,视线听话地在邵晓晓清丽的脸颊上的找到了焦点,她双手交握着一瓶果味饮料,小嘴微微嘟起: “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喝我的。” 苏真心想生活真是充满惊喜,它并不是人过的,而是随机刷新的,他本想接过,可不知怎的心生叛逆,不愿过干娘安排的人生,说: “我再去买一瓶就好了啊。” “你不是没带钱吗,我的零钱也只够一瓶的,诶,苏真同学,你是不是又间歇性失忆了呀?”邵晓晓清澈的眼神里多了份幽怨。 “这样啊……” 苏真心想,余月这老妖精天天拿这种小手段欺负小女生也不害臊,美其名曰在争取儿媳妇,实际上是她喜欢调戏小妹妹吧。 对于余月的不耻行径,苏真在心中吐槽得厉害,可吐槽归吐槽,他的确很渴,喉咙如同火烧,他也不想再和既定的命运抗争了,说: “邵晓晓同学,谢谢你呀。” 苏真抿了抿干燥的唇,就要接过饮料,可邵晓晓递到一半忽然拿回去了,倒不是她要反悔,而是想起了什么。 邵晓晓拧开瓶盖,对着阳光打量了一会儿,旋即发出了“好诶”的惊喜之声,她将瓶盖拿给苏真,“喏,居然是再来一瓶,感觉好多年没中过奖了,苏真同学,你真是幸运星!” 邵晓晓转身跑向人流去兑奖,马尾辫在校服上轻轻扫过。 太阳从天空划过去,影子在光中旋转着变长。 最后一节课是夏如的,她今天穿着西装西裤,冷冷的,并未给苏真过多的关注,素不相识一样。 放学后,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地回家,苏真则去夏如的办公室找她批改作业,同样批改作业的同学还有不少,苏真便在最后默默等待,等所有人都走空后,苏真才从书包里取出了苏清嘉留下的作业本,递给了她。 “辛苦苏真同学了。”夏如说:“没有别的事的话,你先回家吧。” “我姐姐的事呢,老师什么时候给我讲?”苏真问。 “过段时间吧。”夏如说。 “为什么要过段时间?”苏真急切地想知道真相。 “回到南塘后,我想起了很多以前忘记的事,尤其是关于小嘉的,很多东西我要重新梳理一遍,等我想清楚了才能告诉你。”夏如说。 苏真觉得她是在搪塞自己,可也没办法,只是多留了个心眼:“姐姐还留了一些东西,等你把她的事告诉我后,我再拿给你看。” “你是不相信我?”夏如问。 苏真沉默不语。 倒不是他不想回答夏如的话,而是余月的声音又在体内响起来了。 该上工了。 “没关系,老师,您慢慢想,等过几天我再来找您。” 接下来的几天,苏真都过得浑浑噩噩,他在现实世界的经历是不确定的,可在另一个世界却永远只有两件事,习武和泡药,幸好,更加痛苦的泡药环节偶尔会在老君熄灭后进行,他不用承受太多,精力主要都放在挨打上面。 在不断的挨打中,他的进步堪称神速,渐渐地,他可以看清封花的招式,甚至能抓住她招式的间隙进行反击,有一次,他一连和封花过了上百回合的招,兔起鹘落的身影像是加了特效的武打电影。 那次比武结束,他愣了许久,不敢相信这是他如今的实力。 这段时间,苏真还抽空回了一趟姐姐的小学。 他从下午一直坐到了天黑,那一夜的灵异事件却像是一场幻梦,再未发生。 他望着破旧的校园,心里空空落落。 同样,如他所料,现实世界虽无法施展法术,可异世界武学的增长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某天醒来时,他突然发现,原本瘦弱的手臂不知何时凸出了肌肉,肌肉线条流畅,随着他手指曲张,也如水一般收缩、舒张着,令人赏心悦目。 一次数学课上,他困的不行,趴在桌上睡觉,老师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将粉笔砸了过来。 数学老师蒋金涛有个外号叫黄药师,素有绝学弹指神通,粉笔就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器,堪称百发百中,水平在老师中一骑绝尘。 但这次,数学老师发射粉笔的刹那,苏真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身子本能一避,子弹般的粉笔从他颊畔飞过,砸到了后面女同学的桌上。 同学们惊呆了,随后爆发如雷的喝彩,唯有数学老师黑着脸,勃然大怒: “都给我安静,苏真,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坐在前面不远处的邵晓晓也目睹了这一幕,她抿着双唇,眼眸弯出月牙般的笑。 苏真扶着额头,也不知该喜该忧。 日复一日的痛苦修行里,苏真的时间观念也被拆得支离破碎。 有一次,苏真骑车抵达学校,发现教室空无一人后,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他干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周一同学们上学。 他贪婪地沉溺在梦中,从再正常不过的睡眠里得到了十倍百倍的满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如除了正常上课之外,也没再额外找过苏真,直到…… 直到这天。 苏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水磨石砖的地面,长长的走廊,往来的学生,旁边的白墙上贴着雪莱的名言: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学校的走廊。 他看了眼旁边教室后墙上挂的时钟,七点二十五,是早上,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 他抓紧步伐向教室走去。 残留在身体上的幻痛渐渐淡去。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去那个世界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修炼魂术虽让他的记性变强了不少,却也抵不过这日日夜夜的折磨。 他在两个世界中来回穿梭,经常分不清季节、昼夜,记忆也常常被搅成一团浆糊,就像梦一样,经历时的清晰分明,抵不过醒来后潮水退去般的遗忘。 苏真怀着这样的思考,走入了班级。 他刚刚踏入班级,所有男生女生就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并爆发出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就连邵晓晓也在看他,还抿着嘴唇笑。 苏真愣在门口,心想这是怎么了,我脸上被画东西了?余月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等等…… 头疼缓解之后,苏真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傍晚。 他去找夏如批改英语默写。 当时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办公室里也没剩几个老师,夏如忽然让他帮着去材料室搬点东西,学校的材料室在图书馆四楼,离办公室还挺远的,图书馆的老师大都下班了,只有负责看管钥匙的阿姨还在。 到了材料室后,他问夏如要搬什么,夏如没有回答,诡异的安静里,苏真听到了咔哒一声。 回过头去,身后的门已被夏如关上,这位女老师西装半截,包臀裙紧裹的臀部压靠在门上,一双黑丝包裹的修长腿儿微微交错着,在微弱的灯光中透出磨砂的质感,她正看着他,红唇挑起俏丽的弧度。 像是子弹凭空打来,没有任何预兆,夏如突如其来地开口:“苏真同学,你喜欢老师吗?” “什么?”苏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夏如朝他走来,扭腰摆臀,摇曳生姿,往日的高冷烟消云散,凸翘窈窕的身躯上,收腰的白衬衫也成了妩媚众生的祭台,欲望与诱惑随着衣裳的褶皱耸起,于山巅缠绵共舞。 “你不是夏如,你是谁?!” 短暂的失神后,苏真瞬间清醒。 他无法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是夏如! 他想要逃离这里,门却已被上锁,夏如的双臂缠绕上了他脖颈,双瞳泛起淡淡的、红酒般的光。 苏真不知道他给予了什么反馈。 因为再睁开眼,他看到的就不是穿着西装挽着头发的美女老师了,而是干瘦枯坐的苗母姥姥,她正对他微笑。 所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这时,负责今天早读的语文老师走了进来,他见到苏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苏真的肩膀,清着嗓子说: “同学们,借着这个早读的时间,我要重点表扬一下苏真同学,昨天你们夏老师突然低血糖晕倒在了材料室,多亏了苏真同学,夏老师才得以及时就医,没有危险,大家给苏真同学鼓鼓掌,还有,夏老师是年轻老师,责任心也很强,你们要听话点,别总气老师,给她造成压力,听到没有?” ------------ 第四十二章:万世之墓 夏如晕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的画面里,夏如分明还很清醒,她媚眼如丝地凝视着他,修长白皙的手臂纠缠上来,红唇间的热息沿着他的脖颈喷吐…… 她怎么就昏迷过去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余月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吧? 这种事情的传播速度果然比什么都快,语文老师说完后,同学们的反应并不惊讶,这说明他们早已知晓,甚至有可能在班级里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晚上。 不过,最吊诡的是,这种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唯独他这个当事人一头雾水! 苏真在同学们的注视下,一脸呆滞地回到了座位上,他刚刚放下书包,旁边的男同学就凑了过来,小声问: “苏真,你小子运气也太好了吧,我听人说夏老师是被你从楼上一路抱下来的,你没有不老实吧?” “我腿还伤着呢,能做什么?”苏真反问。 “腿伤着手也没伤着,你有事可别藏啊,越藏越可疑。”同学质问。 “是啊,苏真,昨天到底怎么了,你快给大家说说。”其他同学也凑了过来。 无论余月做了什么,对苏真而言,这都口从天而降的大黑锅,莫名其妙扣他脑门上了,幸好材料室里夏如勾引他的场景无人知晓,不然指不定要引爆多少同学的神经。 不过,夏如为什么会那么做?她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面对同学们源源不断的质询,苏真不胜其烦,只好采取道德攻击:“夏老师平时对我们这么好,为人师表,尽心尽责,你们不关心老师的安危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这种下流的想法?真令人痛心疾首!” “苏真,伱少在这里装了,每次上英语课,你小子就精神百倍,一直盯着老师看,眼睛都看直了,上其他课也没你见你这么认真。” 道德攻击全然无效,旁边的同学一脸讥诮着诉说苏真的虚伪。 苏真根本没怎么参与过英语课,全是余月在看! 但不得不说,昨天夏如的打扮的确漂亮,明明只是正常的教师制服,却被她傲人的身材撑出了别样的韵味,尤其是她的黑色丝袜,看似千篇一律,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薄厚、质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贴合得极好,完美勾勒出腿型,没有一丝的褶皱。 哪怕是佛祖经过恐怕都要多瞧几眼。 幸好苏真及时换了身体,没让道德经受更久的考验。 “就是就是,而且我们都很担心老师的,这不平安无事了嘛。”同学们来势汹汹。 苏真只好摆出正气凛然的态度,说:“老师晕倒的时候,我担心坏了,也没手机,只想赶紧找其他人帮着送医院就医,一刻也耽误不得,哪有功夫想别的?这又不是都市小说那种乱七八糟的情节,你们别多想了。” 可这高中风气实在不正,苏真的话全被当成了耳旁风,更有同学冷嘲热讽: “晕倒?哪有那么严重,我听说夏老师可没晕过去,你下楼后夏老师还问你要水喝呢,路过的同学可是拍了视频的哦。” 啊?没有彻底晕过去?苏真头有些晕了。 “苏真,我本来是相信你的,可你这样捏造事实是不是欲盖弥彰了?你不会真趁机占老师便宜了吧?” “就是,还想骗人,我看有谁相信你。”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同学纷纷倒戈,认定苏真就是个趁人之危的坏学生,眼神充满仇视,也不知是出于道德还是嫉妒。 “我相信苏真。” 邵晓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极为好听,像玻璃珠敲击瓷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嘈杂的讨伐之声。 男同学们见邵晓晓帮他说话,更加痛心疾首,都劝班花大人莫要识人不清,这厮外表老实,实则焉儿坏,早日与他割袍断交为妙。 邵晓晓没理他们,只是鼓着小脸蛋,一言不发地盯着苏真。 苏真被盯得心头发毛,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邵晓晓敲了敲她手上的册子,一字一顿地说:“交,作,业!” “哦,哦。” 苏真如梦初醒,忙翻书包,对他来说,作业也是开奖环节之一,写没写全部仰仗余月心情。他很快找到了作业,偷偷翻开看了一眼,是白的。 余月可真是靠不住。 邵晓晓一看苏真的表情就懂了,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早自习结束前补完交给我。” 邵晓晓空手而归,回到了座位上。 虽未投去视线,但苏真明显感受到,周围的仇恨值又翻倍了。 ———— “昨天傍晚,夏如老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那样?” 今天交换身体时,苏真向余月提出了这个疑问。 “医生不是都说了吗,是低血糖。”余月漫不经心地说。 “低血糖?低血糖还能引起发……嗯,欲望的不正常?”苏真半点不信,狐疑道:“干娘,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我搞鬼?我搞什么鬼?我可是正义的幽灵,最看不起那些邪魔外道。” 余月态度坚定,又说:“而且,这欲望怎么不正常了?人家夏如也是二十多岁的闺女了,没谈过恋爱,外表虽然冷冰冰生人勿进的,内心指不定多空虚寂寞呢,我看呀,是你魅力十足,把她迷倒了。” “干娘,这话你自己信吗?”苏真无奈叹气,又道:“你怎么知道她没谈过恋爱?” “我就是知道啊。”余月理直气壮道。 “……” 苏真觉得余月更可疑了。 不过,余月的态度一如既往和稀泥,他也问不出什么来。 见识了太多乱力乱神,苏真的思维不由天马行空起来,关于夏如,他越想越觉得蹊跷。 以夏如这祸乱世间的美貌,在南塘县怎么也算個传说了,可他生活了这么久,竟从未听人讨论过这号人物,而且,以夏如的学历和才能,怎么会回南塘教书呢? 她是为了姐姐而回来的吗? 如果她真的那般关心姐姐,为什么之前整整九年,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呢? 难道,那场洪水之后,她搬去别的城市了? 洪水…… 苏真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山洪爆发的前一周,姐姐的周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水能洗掉手上的泥土,也能洗去人的生命,我喜欢它的温柔,讨厌它的暴烈。 老师用红笔在下面圈了波浪线,证明这是好词好句。 苏真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个极不切实际的想法:对于那场山洪,姐姐早有预料? 诡异无声蔓延,世界伪装着平静如恒的表象,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就连那些悲剧和苦难都在回看时变得陌生。 药汤味刺激着鼻腔。 苏真的意识在洞窟中醒来。 和过去不同的是,今天,他竟没有感受到痛觉,不仅没有,他甚至明白了什么是“脱胎换骨”! 他的骨骼与血肉之间,成千上万的纤细气流盘绕流动,将体内的浊重之气尽数击碎,这本该是炙皮销骨的过程,却意外地让人舒服,甚至有飘飘然之感。 仿佛恶螭于狱海鬼沼之中翻腾千年,终于要蜕鳞登龙。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视,隐隐约约,他看到左前方站着一个红发黑衣的女子,她闭着双眸,凌虚而立,双手保持着掐诀的姿势,却又恍若沉眠。 他想要看清楚,猛地睁大眼睛。 眼前哪来什么女人和黑影,他仍然身处洞窟之中,前方只有苗母姥姥和善坐着,十多只手绽如莲花。 “这是最后一天,连我都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竟然能熬过去,余月,恭喜你迈入崭新的境界。” 崭新的境界? 苏真伸展了一番拳脚,他无法说出到底哪里不同,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灵动。 他也知道,能撑过去不全是他的功劳,如果不是余月替他扛过了许多熬药的过程,他恐怕早就在这等非人折磨下精神崩溃了。 走出山洞,苏真在芳草间见到了封花。 封花坐在石头上,正眺望远方。 老君的光在穿透山雾后已是稀薄,照在她一尘不染的面容上,焕发出朦胧的美感,血与杀戮在她身上消失不见,她像是邻家的女孩,享受着初晨的光亮,向往着明天的生活。 说来讽刺,对封花而言,这段时间竟是她有生以来最悠闲的一段日子。 除了帮苏真练武之外,她便独自相处,回忆这荒诞的一生,回忆过去杀过的人,回忆对陆绮的恨。 对苏真而言,邵晓晓是他对于现实世界美好幻想的集合体,她青春靓丽,个性可爱,像一束不畏风雨的光,有着治愈一切的力量,封花则是这个诡异世界的缩影,她在欺骗中坎坷波折地活着,强大却残缺,沦落老匠所后,她甚至没有自暴自弃地责怪命运,在她看来,苦难是西景国最司空见惯的东西。 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邵晓晓与封花交替地在他生命中出现,支撑他坚持到了现在。 封花听见动静。 她转过头时,脸上的闲适已经散去,就像从未出现过。 对苏真而言,封花与其说是老师,更像一个酷吏,但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告诉苏真,在有的地方,杀手必须杀光从小一起练剑的同伴才算出师,这是他们冷酷无情的证明。 苏真见到封花,身体已条件反射般绷紧,作出迎敌之姿态。 封花的进攻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到来的,她动作极快,灰色的残影飞掠之处,高高的青草受气浪波及,向两侧分开。 苏真也已是今非昔比,封花拳至面门时,他精准地架住了对方的招式,并予以还击,拳肘相撞发出的声音震的石崖飞裂,草屑狂舞,被打搅了睡眠的猫挪到别处,对两人喵喵地叫,充满了谴责。 对拆了上百招后,苏真还是被封花以手撑地做出的飞踢踹飞,砸在了山崖之上。 但他并未倒下。 胸口虽被千万斤的力道压过,却再也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这是修行的成果,是这段时间受苦受难的回报。 “越来越厉害了。” 封花夸赞之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得和你动真格的了。” “真格?” 苏真的心脏猛地收紧,心想之前难道还只是玩闹,封花根本没有用出全部的实力? 他骨骼已隐隐作痛。 封花脸上冰雪溶解,展颜一笑,说:“骗你的,方才我已未留力,你接的很好。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你这丫头可以进步到这种程度,我绝不会信,可你做到了,真是举世罕见的怪胎啊。” “有封花姑娘这样的老师在,我想不进步都很难。”苏真又是谦虚,又是感激。 “你还是多谢谢苗母姥姥吧,她可真是下了血本,光是那药桶中的天材地宝就数不胜数,就算是以富足著称的青鹿宫看了都要骂一句奢侈。”封花说。 “姥姥的确待我极好。”苏真说。 苏真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份好意缘由何处。 “还要继续练么?”苏真问。 “不必了,我能教给你只有这些,再练下去更像是打闹,杯水车薪。”封花说。 “你的刀术呢?”苏真问。 “刀术?那是我最普通的东西。”封花说。 “普通?” “嗯,杀人往往不需要华丽的刀术,你要刺杀一个深居宫中的皇帝,真正要想的是如何绕开守卫潜入皇宫,当你可以在他睡着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刀术还有意义么?我没有刻意修炼过刀术,刀只是一件趁手的兵器而已。”封花说。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 之后,苏真回到洞窟里,苗母姥姥向他询问今日的修行,苏真如实回答后,却得到了苗母姥姥的嘲笑: “别听封花那小丫头瞎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她太弱了,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可以从城国的边境一路屠杀到王宫门前,你可以践踏他的王椅,掠夺他的财富,凌虐他的妃子,这样的事古往今来早就不算少数,杀手是要以弱博强,但余月,你不要这样想,你的天赋足够你成为锋芒绝世的仙人,而非藏匿黑暗的刺客。” 苗母姥姥少有地露出了激动之色,皱纹在脸上扭曲,某一个瞬间,苏真甚至觉得她那双苍老的眼眸里要滑出泪水。 他不明白苗母姥姥这些情绪从何而来,更不明白…… “姥姥,我不是必死之人么,您说的这些对我有何意义?”苏真希望苗母姥姥能透露点什么。 情绪很快从苗母姥姥脸上褪去,她依旧守口如瓶,“余月,如果你还想修炼更高深的武功,可以去鬼车塔,那是老匠所的藏经之地,汇集了这几千年来老匠所的全部武功秘籍,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挑选。” 几千年以来的秘籍任他挑选? 苏真读过的武侠小说里,主角常常是博百家之长,各家厉害的武学均有所涉猎,可也没到千年武功任君挑选的地步啊,这拿的到底是什么剧本? “可是姥姥,正如我修炼魂术那样,即便得到了强大的秘籍,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修炼它们吧?”苏真问。 “修炼秘籍的方法有很多,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只是其中一种。”苗母姥姥说:“别忘了,我可是裁缝,是老匠所最好的裁缝之一。” 苏真飞快猜到了什么,“难道你要……” “真聪明。” 苗母姥姥说:“我会把秘籍缝进你的身体里,过去不行,是因为你的魂魄太弱,如今你魂术小成,足以承载针线,不过你要谨慎挑选,因为我只能给你缝入一本。 去吧,带着这个去鬼车塔,如今负责镇守古塔的是我的师弟,他会给你放行。” 紫色的手在苏真头顶出现,拇指与食指捏着张针法凌乱的刺绣,苏真默默接过,并感谢了姥姥。 苏真与封花一同离开,去往鬼车塔。 “鬼车塔?这地方已经多久没人去了?苗母姥姥在搞什么名堂?” 日夜守在溪外的童子对视了一眼,困惑地嘟囔出声。 “为了治病。”封花说。 “治病?鬼车塔是藏武学法术之地,若要寻求医药之术,应当去巴望塔。”童子说。 “她是太巫身,所患之病匪夷所思,外药已无法医治,须自身修炼霸道武功,才能粉碎身中之魔。这已是治病的最后一道工序了,苗母姥姥吩咐说一刻也不得耽误,否则之前的治疗前功尽弃不说,还有可能肉身魔化,令这具珍贵无比的太巫身直接腐烂成泥。”封花煞有介事地说。 童子还在犹疑,封花便板起脸,说:“你们懂医术还是苗母姥姥懂医术?” 童子听到这里,不敢再怠慢分毫,这柄巫刀铸成,他们追随的黑猿大人就可以带着他们飞升欲化天了,若有差池,恐怕还要再等十年二十年。 “此去鬼车塔很远,徒步大约要三个昼夜,我领你们去谷滩坐渡蛇,半日便可抵达。”童子说。 顺着溪流往前,穿过狭长迂曲的山道,苏真见到了童子所说的谷滩。 那是一片静若翡翠的湖泊,正起微澜的湖水倒影着四面的群山,白色的水流从山壁的裂隙里飞泻而出,汇聚于此,水流大约三十余股,它们远看着纤细,实则都是数十丈宽的河。 这本该是绝美的景色,可落在老匠所中,却透着挥之难去的沉沉死气,苏真知道,这河谷偌大,里面却连小鱼小虾都没有,是真正的死水。 这时。 童子取出一枚食指长短的骨笛,放在唇边吹奏。 笛声悠悠飘远,平静的湖水开始旋转,形成了一个幽邃的漩涡。 漩涡中央,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是活物,在骤然湍急的水流中翻滚,拱起布满深青鳞片的背脊,这是童子们口中的渡蛇,一条足足十几米长的巨蟒。 当它真正从水中显形时,苏真又发现,这并不是一头活生生的蟒蛇,它没有头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制的锥形尖刺,它昂首时,锥形尖刺莲花般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了深藏其中的螺旋形浆片。 浆片中央有一根黑色的软管,那似乎是巨蟒的口器,它将头探入水中,吸入大量的湖水,它们在蛇躯内沸腾,如云的蒸汽在湖面上喷薄,螺旋形的浆片开始旋转,它们切开湖水,带动巨蟒的身躯。 “上去吧。”童子说。 巨蟒游至面前。 封花领着苏真跃上了蟒的背脊,扶住比巴掌还大的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苏真觉得这蛇和无头马很像。 “老匠所神匠辈出,造物奇诡,活物无法留存在这诅咒之地,便以出神入化的匠术大炼活尸,它们能像活物一样行动,却无法进食,只能靠烧地油来驱动。”封花说。 “地油?” 苏真想起了往马脖子里倒的东西,心想那和石油倒有些像,这些形若活物的东西,竟也是靠蒸汽与石油驱驰的? 飞舞的浆片爆发出轰鸣,入水的蛇首切开海浪,冲进山壁裂隙的河流里。 水浪涌动,碎玉飞雪。 老匠所的风光在两侧飞速后退,或险峻秀丽,或鬼气森然,或广袤混沌,天光正好时,甚至能看到欲化天正散射瑰丽虹光的一角,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后,前方突然出现了无数早已死去的参天古木,它们矗立两岸,探出鬼手般的枝杈遮蔽头顶。 光从缝隙中漏下来,一束又一束,格外明亮。 苏真像是进入了一个被遗弃的世界,这里荒无人烟,散布着古老的秘密。 流水渐缓。 渡蛇在岸边停靠后,苏真抬起头,见到了鬼车塔。 它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高塔,而是一具约莫十层楼高的尸体。 这片参天古林是天然的刑场,将它的身躯、九颗头颅、双翼一同刺穿,若非亲眼所见,苏真根本无法想象世上有这么宏大的生命,更无法想象,它也能被杀死。它的死状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僻远寂静的古老之地,在悠长的岁月里变得僵硬枯槁。 “这是鬼车仙,最高海飞出的大妖,九首神通各异,通晓古今未来,五千多年前,它被木匠神击败,刺穿八首,诛杀于此,仅有的一首遁暗河而逃,不知所踪,匠人们将它躯体的脏器掏空,造了这座藏书之楼,两千年前那场匠人内乱之后,鬼车塔就被视为禁地,鲜有人到访?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有人在说话。 苏真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倒不是那人故作神秘,而是他实在太矮了。 他站在木桩边说话,却比木桩更矮,像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是苗母姥姥让我们来的。” 封花说:“她让我们来找她的师弟,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苗母姥姥?你是说漆月师姐?两百二十多年没见,她还活着啊。” 惊讶的表情在小男孩的身上一闪而过,他用老气横秋的音调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可以叫我徐宴。” “你是苗母姥姥的师弟?”封花皱眉。 “是啊,这是我新缝的衣服,漂亮吗?”徐宴张开双臂,转了一圈。 他的衣裳白净素白,并无特点,他口中的衣服显然不是这个,而是这副矮小而稚嫩的身体,他向苏真与封花炫耀时,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眼睛却又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他也是裁缝,这副身体很可能就是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苗母姥姥也只是能将猫的魂魄缝到玩偶里,这个叫徐宴的居然能把他的灵魂缝到皮偶里,难道他比苗母姥姥还要强上很多? “巧夺天工。”苏真由衷夸赞。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徐宴露出了微笑,问:“你们应该不是空手来的吧?” 苏真将苗母姥姥的绣花绢帕交给了他。 徐宴接过扫了一眼,孩童的天真烂漫一下子全然不见,他的脸严肃得像在读自己的死刑宣判书。 良久,徐宴收好绢帕,说:“你们跟我来吧。” 苏真跟随徐宴踩着干枯的尸身,进入了鬼车塔中。 进入这座妖王尸骸的刹那,一股恨意从苏真心底泛起,和陆绮烧毁菩萨像那次一模一样,他清晰地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情感,却无法抑制地与其共情弭。 这是余月的情感么? 那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少女,究竟拥有着怎样的过去? 恨意来时猛烈,去时无踪,他的心飞快归于平静。 抬起头,眼前积压着数也数不清的书简,它们每一份都有可能是某位高手一生呕心沥血的结晶,苏真还未阅览它们的内容,已感受到那股英魂环伺般的肃杀之气,心神摇曳飘忽,难以安定。 “这是天下道法之墓。”徐宴说。 ------------ 第四十三章:鬼不可觅 “两千年前,老匠所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内斗,史称铁火之乱,那次内乱之后,最优秀的匠人聚集起来,将战争兵械尽数拆毁,用它建造出了欲化天的雏形,作为权力欲望的发泄之地。 同时,老匠所的武学秘籍也被收缴,封存于鬼车塔中,之后得到的新秘籍,也会被一一运送来此,总共十万五千余部。” 徐宴缓缓介绍这座鬼车塔的来历,并诉说了每一层藏书的意义,这是一座历史的博物馆,时间的河床纵已干涸,留下的痕迹却不可磨灭: “此塔设有六层,分别放置着六个不同时代的秘籍,最顶部是五千年之前的古代秘籍,记录了诸多古奥的禁术与咒语,第五层存放着四千年之前的秘籍,那是兵器时代,无数流传至今的神兵法宝都是那个时代铸造的。 第四层存放的,是三千年到四千年之间的秘籍,那是法术的时代,稀奇古怪的法术层出不穷,第三层存放的,是两千至三千年的秘籍,那是散修们的黄金时代,奇人高士不计其数。 之后的一千年,仙人建立国家,内斗不断,又因为妖的入侵而团结,组成了史上最庞大最统一的国家,西景国,随着国战落幕,西景国也分崩离析,化作成百上千的宗派,西景国这个名分倒是得以保留。 所以,这一個千年,是宗门的时代,现在在你面前的,便是这个时代的秘籍。” 世界的历史缓缓展开图卷,这番陈述之下,宏大的妖楼也显得狭小逼仄。 苏真看着周围薄厚不一,整齐叠放的秘籍,不由问: “我该从哪里开始挑选?五千年前么?” 按照苏真阅读网络小说的经验,越古老的秘籍通常越强。 “五千年前?” 徐宴笑着摇头,“那些刻在石头与兽皮上的东西只能当作古董参观,不适合学习,它们早就落后了,而且很大一部分秘籍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根本无法复现。 许多法术在被飞速淘汰,在经历了一千年的兵器时代后才重现辉煌,很多曾被认为无解的法术,也在之后的岁月里被一一破解,又常有新的法术横空出世,惊艳一时。” 原来如此,法术竟也经历了无数的迭代,更新。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当下的法术岂不是最好的?” “也不对。” 徐宴还是摇头,说:“通常来说,一个远离纷争偏安一隅的国家强大,还是周围强敌环伺,常常有破灭之患的国家更强大?” “当然是后者。” 苏真非不学无术之辈,很容易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千年之前,正是人与妖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人一度面临灭族之灾,那个时代,无数超乎想象的法术被发明出来,修炼的法子也五花八门,生食父母,油锅炼体,剥皮剔骨之类骇人听闻的方式,在当时司空见惯,他们为了获得力量,对自己比对敌人还残忍。 这些法术有的被保存了下来,有的在和平年代被抛弃,绝大多数则在战争中失传,但毫无疑问,那是人类法术最巅峰的时代。” 徐宴简述着那段并不算古老的历史,眼睛里闪过复杂的神彩,分不清是向往还是厌弃,他拾阶而上,说:“跟我来。” 苏真与封花随徐宴去到了二楼。 灯火微明。 苏真刚到二楼,就看到了一栋栋整齐排列的木柜,它们像是用刀截下的城墙,雄伟地矗立在昏暗的古楼中,象征着道法的高不可攀。 柜子放着的不是书,而是牛皮绳编的竹简,它们每一个都有编号,按照品类存放。 苏真在书架间走过,耳畔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像有人藏在黑暗,正对他指指点点。 “你们自行寻阅即可,若遇不懂之事,可随时向我提问。”徐宴说。 “自行寻阅?这么大的书楼,成千上万的书籍,我怎么知道该如何选择?”苏真感到迷茫。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选择,正如与人相恋,从不是在心中刻画出一个具体的形象,按照它去寻找。爱上一个人的瞬间是突然的,它仿佛与一切都有关,又仿佛与一切毫无瓜葛,寻找一本合适的秘籍也是如此,大宗师的惊世绝学未必适合你,不起眼的法术说不定能让你修出一副崭新天地,相信这世上的缘法,它会给你想要的答案。”徐宴平静地说。 “多谢前辈指教。”苏真若有所悟地点头。 封花听了,却是咦了一声,问:“前辈可是有感而发?” “你这丫头好奇心倒是重。” 徐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是五十三年前的往事了,我爱上了一个泥象山的女道士,她曾在战斗中走火入魔,害死了一名同伴,她在清醒后悔恨不已,拒绝了祖师给的戴罪立功的机会,主动来老匠所求死。 她说,她想被做成一件法袍,永生永世为泥象山的道士抵挡妖魔的利爪与火焰,她被送到了我这里,我与她相处了二十四天零三个时辰,她有着我不曾见过的平静,她能平静地面对一切,包括死亡,我不知何时爱上了她,我不曾说出口,她也未必知晓。” “原来是泥象山的道士,难怪伱说话的方式这么像他们。”封花说。 “很像么。” 徐宴知道答案,却还是自问了一句。 “很像。” 封花与道士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多,却很笃定。 徐宴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无声的笑,他轻飘飘后退,融入了后方的黑暗里。 封花望着这数不尽的书籍,感慨道:“若是十年前来这样的地方,我一定会终日耽溺其中,废寝忘食,可惜……” 叹息声在书楼里幽幽散去。 苏真看着封花秀美的脸,想着她会在不久之后消散,不免悲痛。 悲痛毫无意义,他只能固执地迷信自己的特殊,并去寻找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破局之法”。 苏真摒去杂念,琢磨着徐宴口中的缘法,在书楼中踱步,随手拿起竹简翻阅。 竹简上的文字来自不同的地域、国家乃至宗派,苏真对此一无所知,可这副身体有着天然的翻译能力,目光与文字触碰后,它们的含义也清晰地传达到了心中。 这的确是一个奇诡绚丽的时代。 关于火焰的法术就有三百多种,高明的修士不仅炼去了火焰的温度,还能将它伪装成娇艳的鲜花,无知之人摘下花朵,顷刻就会被燃烧殆尽。 当然,也有高人批判,这样的火焰法术是不高明的,它们执着于火的形态、温度,始终落了下乘,火焰可以是一切的象征,是执念,是仇恨,是欲望,但它最终一定是灰烬。 火焰是灰烬的影子。 有火焰,自然也有风水雷电,它们都被赋予了不同的、超越自身的意义。 除了这些常见之物,强大的修士还创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技巧,有的修出了观测未来的眼眸,有的能像蝉一样入地蛰眠,有的仙人甚至修炼出了六对手臂,它们像翅膀一样在身后展开,能同时发动十二种不同的法术。 这些秘籍是许多历史留名的强大修士一生的结晶,它们虽有神妙之用,却是古奥晦涩,没有天赋的人强行修炼,只是徒耗光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走到某本秘籍前,苏真心中一动,那是一本泛黄的纸质古籍,上面写着“无用经”三字,他凭着直觉翻开了秘籍,却被第一行字夺住了眼球: 今日为十二逆贼追杀,困于流云谷中,饥病相交,死期将至,余愧对恩师,未能修成师父亲传之绝技,今日身死,这绝技也必将失传,便将它刻于石壁之上,望有缘人学去,将它发扬光大。 这秘籍应是从石壁上抄录的,但它抄的极为认真,保留了原本潦草的笔画。 它们雪片般吹来,其中的仇恨与遗憾令人感同身受,不免叹息。 ‘这便是我要找的秘籍吗?’ 苏真心生直觉,继续往下看, 它没有立刻讲述修炼的法门,而是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作者是个可怜的孩子,五岁时惨遭灭门之祸,与他一起逃生的姐姐在难逃路上被流寇捉住,受尽侮辱而死,侥幸活下来的他立誓要将仇人一个不留地杀光…… 苏真看着看着,竟有些入神,他仿佛成了那个命运悲惨的孩童,在经历了坎坷的一生后,满怀不甘地死在了积雪的山谷里。 他的心像一颗缓缓沉向湖底的石头,在低落与痛苦中变得冰冷。 “余月!你在看什么!” 封花的呵斥声如惊雷炸响,苏真受惊清醒,这才看到,书页上不知何时伸出了一根又一根的雪白手臂,正牢牢抓着他的身体,上面的文字变成了一张张开裂的嘴巴,正从他身上吸食着什么。 随着苏真的清醒,这些柔软的手臂也缩回了书里,再看这本书,哪里还是什么古籍,上面分明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个陷阱。” 苏真恍然大悟,更觉惊奇,哪怕他再小心翼翼,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图书馆中被书本偷袭。 “不安好心的修士太多,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懈怠。”封花提醒道。 “我明白了。” 经此一事,苏真更谨慎了许多。 之后的几个时辰,他又观摩了诸多秘籍。 他见到了挤压空气斩切四方的刀法,见到了将人情绪不断放大的法术,甚至读到了前代泥象山祖师所作的,可以令时间短暂回流的神术,但思量再三后,苏真都没有选择。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端的尽头,苏真看着一层书架上注明的分类,不由皱起了眉。 “合欢?” 这在各种小说里也算是常客,只是通常上不了台面,关于它的书籍倒是摞满了四个大书架,粗略一看,大都是采阴补阳的法门,还有一些修士与女修的修炼图解。 其中有一本名为《梦喜图》,作者不详,据说翻开它,就能看到自己与心仪女子翻云覆雨的图画,旖旎绮艳,以假乱真,苏真微微心动,却没有额外的动作,他可不希望被一本书窥探意识。 他道心坚定,继续向前。 苏真发现,这些书籍附近的墙壁上,绘制着一副用色鲜艳的图画,那是一头红色焰尾的大雀,舒展着遮天蔽日般的金色双翼,它本该是一头雄俊的神鸟,却生着一个与身体格格不入的头颅。 一个堆满了眼球的头颅,像是剥了皮的石榴,乍一看时,恶心感让本就有轻微密恐的苏真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个不停。 “这是什么东西?”苏真忍不住问。 徐宴出现得恰合时宜,仿佛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望着这幅壁画,解释道:“它是金劫羽车,曾是一代妖王,据说,它喜欢劫掠人类女子,尤其是美女,它的每一个眼球都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关押着一位绝世美人,妖雀猖狂肆虐之时,时常有美人神秘失踪,不过,一千五百年前,它就被人类修士合力围杀。” 苏真无法想象,那些挤压在一起的小眼珠子,竟是一位位女仙的囚牢。 “世上竟有这样的恶妖?”苏真不由感慨。 “关于金劫羽车的故事,还有一个比较浪漫的版本,这个故事里,它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大妖,对世间之美无比痴迷,它不愿见美人香消玉殒,所以,每有绝世美女被杀害,它就会出现,收拢其魂魄,让她在瞳孔的幻境世界里耗尽余下的寿命。” 徐宴微笑着说:“修习合欢法术的人对这个版本的故事深信不疑,故而对金劫羽车极为崇拜,将它视为神明。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如此相信。” 不过这并无意义,一千多年过去,真相不可考究,妖王与美人皆已烟消云灭。 见苏真在这里徘徊,徐宴保持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问: “你对这些法术很感兴趣?” “这不是我要找的东西。”苏真并没有翻阅的想法。 他沿着墙壁向另一边走去。 墙壁上的彩绘斑斓,都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妖王,岁月也作为颜料混入其中,剥落些许色彩,绘上了古意斑驳的沧桑。 徐宴察觉到了苏真浓厚的兴趣,热心地为他一一介绍:“这是服月银狐,琉璃山的主人,可以通晓一切念头的大妖,相传,在远古时代,它的先祖吃掉了一颗名为月的亮星,令夜空陷入黑暗。” 如果不是徐宴介绍,苏真根本认不出这是一头狐狸,画面中的它很臃肿,毛发如锥刺,像一头虎踞山崖的银色豪猪,甚至找不到它的头在哪里。 “月?以前的晚上有月……嗯,发光的大星星?”苏真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传说而已,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徐宴说。 苏真心想,难道这个星球曾经还有颗月亮一样的卫星,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消失了。 想着想着,他走到了下一幅壁画前。 相比那头豪猪般的狐狸,这只妖怪要小得多,也漂亮得多,它似兔似猫,通体雪白,只有额上一道红痕。 “这是讹仙,可以变化万物的妖王,它喜欢骗人,如果说的谎言不被看破,那么这个谎言就会变成事实,被它骗的修士数不胜数,它甚至当过十多年的大招院主持,如果不是念经时太过投入,被经文反噬,主动现了原形,不知道还能欺瞒多久。” 徐宴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说:“当年的妖王共有二十多位,无人统领,各自为战,谁也不服谁,这也给它们后来的失败埋下了隐患。剩下的妖王在其他墙壁上皆有绘制,你若想了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不必了。” 苏真虽然对这些很感兴趣,但毕竟不是此行的目的,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秘籍前,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行走间,苏真又想起一事,问:“妖是人类唯一的敌人么?” “每个人的敌人都不同。” 徐宴有些答非所问,微笑道:“无论人与妖,戕害最多的永远是同族,但他们往往看不到这些,只固执地仇恨着千里之外的敌人,认为它们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苏真轻轻点头,又问:“那除了妖之外,世上还有别的,嗯……难以解释的生命吗?” 徐宴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渐渐收敛。 他凝视着苏真,童稚的脸上写满了天真与好奇:“这位小友,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东西?” 苏真的确见到了。 陆绮杀死善慈和尚时,身后浮现出一个蜘蛛形状的恐怖生命,苏真对此耿耿于怀,他未能从干娘那得到解释,便想试着自己找找。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苏真说。 “果然有吗?那些书上记载的难道是真的?”徐宴自言自语。 “什么书?”苏真问。 “这一百年里,鬼车塔收到过不少秘籍,秘籍上除了武功心法之外,还藏着许多修士生前的胡言乱语,从那些散乱的文字里,我隐约察觉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多了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东西,它们不同于人和妖,难以言说。”徐宴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既然难以言说,修士们又是怎么将它记下来的?”苏真更加好奇。 “没有任何修士记录下了它们的形体,那更多是一种情绪,他们反复念叨自己看到了,看到了,却根本说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 徐宴叹了口气,又讲述了这百年间他听到的几个故事: “有一个修士名为王甲,他被污蔑偷了宗门秘籍,关于狱中,挨了几天毒打后,实在扛不住,便骗人说自己可以将秘籍默写出来,实则想借机了断。 可不知怎的,一晚上时间,他真的写出了一份崭新的秘籍,宗门得了秘籍,如痴如狂,日夜修炼,一个月后,其他宗的客人前来拜访,发现这些修士的头颅全都不知去向,却仍然鲜活如生,手舞足蹈。” “有个和尚名为怀光,他坚持自己得到过一本经书,那本经书里藏着成佛的秘密,可除他之外,没人能看到那本书,可他坚持自己有,日日大声宣读。 之后,他的言行也越来越奇怪,甚至说整个寺庙就他一个是人,其他僧人都被夜叉鬼给替换了,早晚要祸乱苍生。他在连杀了三个同门师兄后被拘捕,送入了老匠所。” “有个农夫名叫鲁强,来自梅谷,他坚称村子里有个蟾蜍精,那蟾蜍精满头肿瘤,下巴长满了胡须般的肉触手,腋下还长着眼睛。 我拿来镜子给他看,告诉他,你现在就是这副样子,农夫悲痛欲绝,说他是被那蟾蜍精给害的,不是修了邪功,梅谷的修士冤枉他了。” 梅谷? 苏真立刻想起了戚霞讲的故事。 戚霞的家乡便在梅谷,后来被一伙名为梅谷六仙的怪人所灭,这伙怪人的屠村之举莫不是与这老农口中的蟾蜍有关? “这些东西有可能是什么?”苏真知道徐宴读书极多,希望能寻到些线索。 “除非亲眼所见,不然只是猜测,毫无意义。”徐宴遗憾地说。 苏真不再多问。 徐宴也不再多言,他在一副妖王壁画前消失不见,仿佛钻进了妖怪的眼睛里。 苏真独自一人在昏暗的书楼中行走,目光从竹简上一一掠过。 不知又过了多久。 先前灵犀一动的感觉再度出现。 哪怕经历了一次陷阱,他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座角落里的书柜。 巍峨如塔,却只放着寥寥一卷书简,显得格格不入。 它的分类更加古怪,那三个字像是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鹿,斋,缘?” 苏真将这三个字一一读出,不由地问:“这是什么法术?” 回答他的不是徐宴,而是消失了许久的封花:“这不是法术,这是人名。” 封花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着书架上刻着的字,诧异道: “鹿斋缘,千年前的第一高手,关于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没想到鬼车塔竟收藏了她的武功。” ------------ 第四十四章:三慧菩萨与三幅画 “鹿斋缘,亦正亦邪,薄情薄性,曾深入妖国腹地斩杀妖王,也曾杀死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类修士,她强大得匪夷所思,挑战她的无一例外落败,对了,听说她还是位出色的美人。”封花说。 “后来呢?她后来去哪了?”苏真不由问。 “一千两百年前,她与她的佩刀‘三首神罡’、盔甲“无生辟”一起消失不见,从此再未出现。”封花说。 “突然消失?” 苏真心想难道这鹿斋缘是独孤求败那样的角色? “嗯,关于鹿斋缘消失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走火入魔,有人说她斩空飞升,也有人说她老死了。” “老死?” 苏真知道这是合理的解释,仍然觉得它格格不入。 “死亡是世上最公平的事,再强的高手也抵不过岁月消磨。” 封花平静地说:“大招院的主持是当今最顶尖的高手,他活了三百二十六年,也已走到了生命的尾声,随时都要圆寂。” 三百多年,对凡人来说无比漫长,于仙人而言又显得短暂。 “那她究竟去了哪里,至今没有定论吗?”苏真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没有定论。” 消失了许久的徐宴再度现身,他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苏真的疑惑,仿佛他们一直都在交谈,“而且,鹿斋缘消失不久后,发生了一件无比蹊跷的事——原本井然有序的昼夜交替失去了规律。” “以前的昼夜是有规律的?”苏真有些吃惊。 过去,这个世界不仅拥有月亮,还拥有规律的昼夜,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样? “有,不仅有昼夜还有四季,昼夜六个时辰一交替,冬时昼短夜长,夏时昼长夜短,在孤山大巫口中,掌管四季与昼夜的神是玄穹造化老姆,许多仙人则将其称为岁神。 一千两百九十五年前,九月十六,月山大巫忽然向天下宣布,他们感应不到玄穹造化老姆了,世人本以为这是巫师耸人听闻的言论,可是那一天,老君没有熄灭,它足足亮了三十六个时辰,并在熄灭短短半日后重新明亮,世界从那时起变得混乱。” 徐宴缓缓诉说完了这段历史,向苏真提问:“你对鹿斋缘的法术感兴趣?” 苏真点点头。 老师经常教导大家,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天下第一高手的功法自然也是天下第一,对现在的他而言,哪怕学個皮毛也是恐怖的进步。 “可惜,她的法术本有两卷,另一卷在二十年前丢失了。”徐宴说。 “丢失?”封花也吃了一惊:“鬼车塔还进过贼?” “是,为了找回那卷秘籍,老匠所发动了许多力量,却一无所获,这是二十年里最大的怪事。”徐宴说。 “会不会是贼人把秘籍销毁了?”封花问。 “我不知道,除非贼人自投罗网,亲口告知我真相。”徐宴凝视着苏真。 “贼人自投罗网?这怎么可能。” 苏真心想,此事恐怕要成永远的悬案了。 “二十年来,我也一直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徐宴意味深长地说。 苏真郑重地翻开了竹简。 他原本以为鹿斋缘的功法会很晦涩难懂,但他错了,这本书的内容简单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它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两句话: 施展此术后,诸窍皆开,气劲骤增,然不可恒久;法术只可施展一次。 这话很好懂:施展这个法术后,人的力量会在短时间内暴增,同时,这个法术只能施展一次。 而它真正的内容简单到匪夷所思,居然只有四个字。 “咖、哆、喳、嘛。” 苏真心中默念了一遍,没有任何怪异的事发生。 “这是一道咒语。”徐宴说。 “咒语?” 如果不是在鬼车塔,苏真甚至会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它诱惑着铤而走险之人将它念出。 “这咒语是什么意思?”苏真问。 “无人知晓。” 徐宴说:“咒语是巫师们最惯用的东西,它是法术的一种,却没有法术该有的精确,它们喜怒无常,同样一句咒语,你今日念时或许会得到赐福,明日再念或许就会染上诅咒,巫师们将咒语视为神的语言。这句咒语……我迄今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效果。” “一句没有用的咒语?” 苏真大感困惑,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这咒语大有玄机。 “我不确定。” 徐宴坦然摇头,说道:“我请教过被押送到老匠所的巫师,那是一位很高明的巫师,他坚称这一定是句咒语,可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指向哪位神明。巫师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念动这道咒语,期间产生过一次法力的波动,这说明,它是可以生效的。”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苏真大脑,他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消失不见的玄穹造化老姆?” 这句咒语之所以失效,正是因为玄穹造化老姆的消失。 苏真的想法并未令徐宴激起任何波澜,很显然,这么多年里,他思考过了一切可能,只是无法验证。 “总而言之,这是一道谜题,鹿斋缘留下的谜题,她是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将一切自视甚高的仙人踩在脚底,而她随手留下的谜题又嘲笑着后人,哪怕她人已不在,这道谜题依旧是对天下修士的羞辱。” 谜题本身就带着引人思考的魔力,徐宴的话语不急不缓地淌过苏真心田时,念头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如果让苗母姥姥把它缝到我的身体里,会怎么样?” “我不知晓,但……”徐宴再度露出微笑:“余月姑娘,你愿意试一试吗?” 试一试? 千年前第一高手的秘籍,无人破解的咒语,前所未有的修炼法门…… 这一幕很熟悉,就像所有主角获得机缘时那样,他被命运指引来此,机缘巧合又非他不可。 苏真胸口发热,生出答应的冲动。 若是过去,他可能会立刻答应,可这一个月的经历让他变得多疑,他及时用理性扼制住了欲望,问: “之前有人尝试过吗?” “从来没有,师姐这门裁缝之术,应是最近练成的神功,在下闻所未闻,若非她亲自传信,我会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徐宴说。 “这秘籍来历不明,这咒语语焉不详,苗母姥姥新练的法术更是从未施展过,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封花也插了一句。 封花的话语令苏真更加清醒。 他意识到,方才他所有的提问都是被徐宴牵引着发出的,连同灵光一闪的聪慧猜测,似乎也是徐宴有意为之——他一直在刻意地引导,让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并心甘情愿地接受!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你知道我会选择鹿斋缘的秘籍!”苏真彻底明悟。 “是。” 徐宴没有否认,“在见到师姐的信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种预感,我热衷于寻找谜题的答案,只要耐心等待,老君总会给予回报。”徐宴微笑着凝视苏真,仿佛他是被老君亲自领到面前的。 “你只是出于好奇?”苏真问。 “越是困难的谜题越容易勾起人的好奇,更何况我现在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世界对我而言充满了未知与惊喜,我对一切事物都有浓厚的兴趣。”徐宴的样子简直是如假包换的男童,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实在骗不了人。 “既然伱这么感兴趣,你为什么不让你师姐缝你自己身体里面去!”封花冷冷道。 “我不行。” 徐宴说:“我早已没了身体,这副皮囊是我换的第三十六副,今日若非师姐传信,我甚至忘记了我当年是个男人。现在的我很脆弱,强大的法术足以令我魂飞魄散。” “那其他人呢,老匠所最不缺的就是死囚,只要愿意找,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封花没有停下她的质疑。 “人料是很珍贵的东西,匠人不能随意处置,同样,秘籍是老匠所的财富,也极为珍贵的,缝一本少一本,怎可轻易尝试?要得到一个合适的人,不能靠找,只能靠等。” 徐宴说话时有条不紊,望向苏真的眼睛却有了灼热之意: “当然,一切皆有缘法,你若不愿,也是无缘,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鬼车塔很大,你可以去看看别的秘籍,说不定会遇到更想要的。” 徐宴带着和善的微笑,却像个奸恶狡诈的商人,他仿佛早已确定了一切,这一刻的让步也只是出于礼数。 ———— 人总是会有一些奇妙的经历。 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时,总觉得很多年前来过,做梦梦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不久后便在路上碰到,老师讲课讲到一半,你突然预感到他要说些什么,他说的话和你所设想的一模一样…… 诸如此类的经历很多人都曾有过,常常被称作第六感。 苏真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第六感”的存在。 ——他来鬼车塔,就是为了鹿斋缘的秘籍,鹿斋缘的秘籍在这里存放千年,就是为了等他!这种想法多么不切实际,却又带着使人深信不疑的魔力。 苏真自认为保持着清醒,思绪却不受控地涌动,他时而狂热,时而迟疑,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思考。 “鹿斋缘真是位传奇女子,传说,她的盔甲‘无生辟’本是用来对付她的陷阱,可她无视了盔甲中一百多种禁术杀咒,直接将它变成了自己的武装,真是潇洒。”余月发出赞叹。 “干娘认得她?”苏真问。 “我和她可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余月遗憾地说。 “你是哪个时代的?”苏真问。 “鬼车塔的六楼收藏了我的著作!” 虽然看不见余月的动作,但她应是双手叉腰,颇为骄傲。 “哪本是你写的?”苏真大惊,心想干娘是哪里挖出来的古董。 “……” 余月沉默片刻:“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了。” 一声鸡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那是隔一整条河都清晰可闻的嘹亮叫声,由一头器宇轩昂的雄鸡发出。 苏真从床上坐起。 他向四周望去,一时间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周遭的事物像是在灰尘中浸泡多年,处处显现着古老与破旧。 他看到了透着油斑的丹顶鹤窗帘,看到了垂到眼角的开关拉线,白墙上布满了黑色的小点,渗水的地方用报纸糊上,房间没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张书桌,书桌很久没用过了,堆满了杂物,桌角还有个磕破了角的搪瓷盆子。 身下的床也不结实,稍一翻身就嘎吱作响。 “应该是在奶奶家。” 苏真稍一思考,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确有来奶奶家取姐姐遗物的计划。 光从窗帘透入,已经是早上,看样子他在奶奶家过了一夜。 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周末。 九月一号开学至今,也不过四周左右,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他推门而出。 台阶下面是个狭窄的小院,院子中间有口老井,井旁几步外有株正开着花的桂树,白色的围墙高耸着,上面插满了碎玻璃片,下面则放着三个倒扣的大水缸。 原本在小院子里晒太阳的橘猫一溜烟跑走了。 这只橘猫还是小猫的时候他就逗过,那时他们关系亲昵,如今它已不认得他了。 早粥就着小炒菜填满了饥饿的胃,苏真想向奶奶询问遗物的事,奶奶却抢先开口,说孙子你来的真是时候了,今天奶奶要去庙里烧香,你要一起去啊。 苏真很奇怪,说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去烧香做什么。 奶奶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是三慧菩萨的生辰,村子里的人都大清早地去上香了,今天要不是你这孙子来,奶奶这会儿已经拜上了。 “三慧菩萨?” 又是三慧菩萨。 苏真立刻想起了关于这位菩萨的诸多见闻和小广告,不由心生担忧,怕奶奶误入邪教组织。 奶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和他絮絮叨叨个不停,说这新庙啊是瓦头村的刘大善人捐的,三慧菩萨也是正式注册过的正规神仙,九香山附近的村子都捐了,好多人去拜了,灵验得很。 苏真说别的地方可没这菩萨,奶奶说那是瓦头村当地的菩萨,隐居多年,现在世界大难临头,菩萨终于要出山救世了。 苏真嘀咕说这种没名没姓的菩萨能靠谱吗。 奶奶一脸鄙夷,说娃子啊,你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当初的佛陀和菩萨不也是从印度请来的吗,怎么外面请来的菩萨行,他们瓦头村自己走出来的菩萨就不行?而且我听说啊,乔达摩悉达多原本也不是佛,是后来才修炼成的,三慧菩萨不一样,她生下来就是菩萨,是地地道道的神仙。 奶奶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继续说个不停:我跟你讲啊,我想着这佛啊,菩萨啊,肯定是有灵的,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了不灵呢,是因为全国拜的人太多啦,神仙也忙不过来,这瓦头村的菩萨知道的人还少,我们趁现在多拜拜,以后拜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没这么灵啦。 如奶奶所说,这果然是座新庙,就建在一个镇子外不远处的小坡头上。 坡很缓,电动三轮车轻易就上去了。 苏真到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庙外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子,放眼望去,庙内香火缭绕,一派鼎盛气象。 这和普通的小庙没什么区别,门进去是个插香的大香坛,周围三间屋子都供奉着神仙,居中的大殿最热闹,那就是供奉三慧菩萨的地方,苏真好不容易挤进去,见到了这尊大菩萨的尊容。 那是一位侧身跷足的三臂菩萨,菩萨身披袈裟,彩带飘飘,手臂、双足、脖颈、头顶都装饰着华贵的珠宝,可他表情恬静淡然,对这些世俗之物并未接纳也没有刻意抗拒,只是以佛心宽容地接受了众生的供奉。 如传闻中所言,这具极美的菩萨像背后,长出了一根短小臃肿的畸形手臂。 它像是婴儿的小腿,又显现着突兀的黑褐色,那只手臂并未结任何的手印,只是平静地放置在后背的浮雕上。 浮雕刻录着无数罗刹恶鬼,象征着汇集了众魔的地狱。 “三慧菩萨就住在九香山的地底,他用两只手托起世界,又用第三只手降伏了地底的群魔。”一旁的小和尚在给香客讲解。 奶奶拉着他去跪拜菩萨像,还一再告诫,要心诚,心若不诚,非但许的愿望不会灵验,还有可能遭至祸端。 他不确定这个三慧菩萨是正是邪,没有贸然同意,只是找小和尚聊了聊,小和尚给他讲了不少新闻里提过的奇异故事,还说,几十年前,外国记者拍到过照片,绝不是编的。 问及照片,则是在火灾里烧毁了,无比可惜。 和尚还说,世上总要有一位大佛,如来之后是弥勒菩萨,弥勒菩萨成佛后就该到三慧菩萨了。 苏真还问了些其他问题,小和尚一一答过,却多是用些虚无缥缈的词搪塞。 他问了不少,却没能知道更多。 出了寺庙。 苏真问奶奶父亲什么时候来接他。 “你这么急着回去?”奶奶吃惊。 “周一还要上课呢,我作业还在家里。”苏真发现余月没带书包过来。 “孩子,你读书读傻掉啦?现在是国庆节。”奶奶大惊。 “……” 不知不觉,竟是国庆假期了。 回奶奶家的路上,苏真掏出手机,给夏如发了个短信,问她何时给自己讲姐姐的故事。 夏如迟迟没有回信。 他有些等不及,直接给夏如拨去了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又拨了几次,夏如始终没有接听,短信倒是回了:老师很忙,勿扰。 苏真联想到那次材料室的事,觉得她在有意逃避自己。 再度回到奶奶家后,苏真见到了据说是他昨晚亲自整理出的姐姐的遗物。 姐姐幼儿园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多是些涂鸦和小手工,苏真翻了一会儿,发现其中竟夹杂着一个田字簿,薄上写满了字,一个拼音都没有。 苏真大感吃惊,他记得幼儿园还不怎么教识字啊,怎么姐姐这时候的水平比小学时候还高? 苏真郑重地翻开它,开始阅读,却发现这并不是日记之类的东西,而是…… “绿野仙踪?” 魂术唤起了苏真本该被遗忘的遥远记忆。 记忆中是一个昏黄的傍晚,姐姐背着小书包回到家,骄傲地向父母宣布她要做一件大事。 父亲顺势问了一句什么事,姐姐就解释了起来,原来是老师布置了假期作业,要同学们抄一篇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哼,其他同学只会挑短的抄,什么小灰狼啊大红帽呀,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听的人无聊死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认真完成老师的作业,抄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姐姐昂首挺胸。 姐姐最喜欢的童话就是绿野仙踪。 苏真原本觉得这个薄子字很多,可如果抄的是绿野仙踪,那这小本子就显得颇为单薄了,一番翻阅之后他才明悟: 姐姐对绿野仙踪的一腔热情在抄完第一章就冷掉了,当她绝望地发现绿野仙踪共有二十多章后,立马选择了摘抄目录,令其飞快结尾。 苏真忍俊不禁。 薄子下还压着三张画,那是小孩子常见的作业,用蜡笔和一些生活中的事物拼凑成一张画。 第一幅画画了一个人,人没有脑袋,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漩涡,旁边写着三个字:肖像画。 ‘这是寓意她童年时期的烦恼吗?’苏真心想。 下一张则是一群火柴人在挖一个大山,显而易见,这是愚公移山的故事。 最后一张最有创意。 她用蜡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球,又在里面娴熟地画了些火柴人,随后,她把各种各样的动物贴纸贴在了上面,除此之外,还有银杏、枫叶之类漂亮的树叶,整张画作时隔多年依旧缤纷多彩。 ‘这表达的应该是人与动植物在地球上和谐相处吧。’ 苏真这样想时,无意间瞥了眼右下角的作品名字,却是愣住了。 《太阳公公》 这幅画居然叫太阳公公? 太阳上怎么会有这样丰富多彩的人和动物呢? 苏真心想姐姐小时候真是叛逆,做什么都要与众不同。 不过想想也对,如果没有太阳公公,人类与动植物根本无法生存吧,饮水思源,把这幅画起名为太阳公公,立意似乎更加深刻了。 想到这里,苏真更加敬佩起姐姐,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思想。 当然啦,也有可能是姐姐的笔误,毕竟,这世界上哪来斑斓多彩的太阳? ------------ 第四十五章:法术与咒语 哗。 哗—— 苏真听见了浪涛与风涌动的声音,近在耳畔,混杂着泥土的香气。 他从梦中醒来,意外地见到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花田,老匠所的诅咒虽然允许小型的植被生长,可见到这样绚丽的花田,依旧出人意料。 徐宴是这片花田的主人,他一边给花朵们浇水,一边给它们修剪枝条。 如苗母姥姥一样,徐宴也有很多只手。 徐宴所拥有的手都很奇怪,他现在用来修剪花枝的是一对蟹钳,用来浇水的则是一截象鼻状的灰色手指,除此之外,他还有昆虫一样的触手,它们轻轻颤动着,像在检测空气中的温度和湿度。 这又是哪里? 苏真环视四周,素白的裙袂在草尖上滚过,沾上了冰凉的露水。 封花见他一脸茫然,也已习惯,轻笑着解释:“又忘记了?昨夜你选完秘籍,说想出塔走走,循着花香走到了这里,这是徐宴手栽的花田,你说你想赏一会儿,我没你能熬,困不住先睡了,也不知你赏了多久。” 封花解释得很太过细致,苏真心想她应是看破了双魂共用一个身体的事,只是贴心地没有戳破。 “这样啊。” 苏真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我已经选好秘籍了?” 封花向他的身侧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是一卷竹简,苏真将其拿起,拂去上面的水痕,正是鹿斋缘的记四字咒语。 这是余月帮他做出的选择吗? “小友莫非是想反悔不成?” 徐宴看出了苏真的犹疑,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他面前,面带微笑,清瘦秀气的少年身躯背后,奇形怪状的手臂迎风飘拂。 “没有。” 苏真将鹿斋缘的咒语收入怀中。 封花望向徐宴身后,问:“你这些是什么,怎么如此稀奇古怪?” “这是法术,拥有裁缝血脉的人在娘胎里就会的法术。” 徐宴不吝解释:“无论在哪里,一个好的裁缝都需要一双巧手,人只有一双手,但裁缝可以修炼出很多,这些手可不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它们可以同时做截然不同的事,且各有奇异之处,手越多,说明这个裁缝越厉害,传说中,先天织姥元君拥有百万只截然不同的手。” 封花对那些夸大其词的传说不感兴趣,只是问:“都是修炼手,为什么伱的这么奇形怪状?” “这是我独到的法术。” 徐宴的语气没有一丁点骄傲,只是兴致盎然,像在诉说近日听闻的趣事:“每一個裁缝都一样,最先修炼出的一定是白色的手,等法术小成,便可修炼出紫色的手,色泽越深,法力便越雄厚,待到法术大成,紫气转为赤红,唯有最强大那批裁缝才能修出红手,至于黑手……那就是另一个境界了,传说中,上一次有裁缝修炼出黑手,还是一千年前。” 苏真心想,苗母姥姥足足修炼出了四只红手,岂不是高手中的高手?看来她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至于我……” 徐宴介绍完了裁缝大致的修炼体系后,才说:“我天资愚钝,远远比不上师姐,有些人喜欢用懒惰的态度来掩盖天赋的不足,用狂放的行径来粉饰才华的缺陷,我也一样,师父生前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始终修不出一只红手,万般焦虑之下,我另辟蹊径,在鬼车塔翻了无数冷门的法术,最终自创了一套法门,一套将裁缝之手与外物相融的法门。 这对蟹钳来自水行山湖底一只四百年的巨蟹,这对钳子辗转多手才落到了我手中,这根象鼻一样的东西则是妖怪的手臂,它是被关押到老匠所的死囚,手臂为我所得,这个……” 徐宴耐心地介绍了他每一只手的来历,这些手是他用法术熔炼外物后的产物,它不仅能发挥出手的作用,还能将它们原本主人的能力化为己用。 “你可真是个异类。”封花说。 “起初,其他裁缝也觉得我是异类,走了歪门邪道,我便搬出了先天织姥元君的传说,传说中,元君的百万只手便象征着众生万物,我这样修炼,反而是在接近元君最初的教义。”徐宴说。 “他们相信了?”封花问。 “我自己都不信。”徐宴笑着说:“但总算是个解释,师父包容了这个解释,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一只红手都没练出来,为什么这玩弄魂魄的能力看上去比你师姐还厉害?”封花这个问题也问出了苏真心底的疑惑。 “术业有专攻罢了,若论实力,我再练三辈子也赶不上漆月师姐。”徐宴说。 “苗母姥姥有这么厉害?” “当然,你们来错了时候,若是一百年前来,你们就能看到一个风华绝代的师姐,那时的师姐是名动整座老匠所的美人,数不清匠人想与她结为道侣,也有数不清的囚犯想到她的门庭,让她亲手缝制成衣裳,死也值得。”徐宴回忆过去,也露出了神往之色。 苏真与封花都没想到,这个如今看上去枯瘦如柴的老婆婆,当年居然是个绝世美人,不由感慨:“时间真是最无情无义的东西。” “是啊,不过以师姐的修为,完全可以容颜永驻,将青春时的容颜维持到死亡降临,可是她没有,她对这些事物毫不在意,更不愿意耗费法力去维系,任由它们流逝变迁,反倒是我们,看师姐白皙的脸上长出皱纹,乌黑的发间生出银丝,比她还要哀伤,惋惜。”徐宴自嘲地笑。 “那苗母姥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苏真忍不住问。 “是一个预言。”徐宴说。 “预言?” “先天织姥元君是最初的裁缝,拥有不可理解的力量,但对于这位元君,有的裁缝却恨之入骨,他们认为,若不是元君曾犯下滔天之罪,作为后裔的裁缝也不至于终生禁足于这诅咒之地,可无论他们多么憎恨元君,只要师姐在场,就不敢表露分毫。 师姐是元君最虔诚的信徒,据说,她在十六岁参拜织姥遗骸时,得到了一句预言,为了这句预言,她没日没夜地修炼,刻苦得近乎痴狂,当年,师父才修炼出两只红手,被公认为天才的桂云师妹也只修出半只,而漆月师姐足足炼出了三只。”徐宴说。 “现在有第四只了。”封花插了一句。 徐宴少见地露出了震惊之色,震惊很快变成了笑,不再是那恰到好处的标准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恭喜师姐了。” “姥姥得到的预言是什么?”苏真问。 “这么多年,很多人问过她,但她缄口不言,她对你很特殊,你可以去试着问问,说不定会得到答案。”徐宴说。 苏真心想,他又想利用自己解开谜题了。 他嘴上应了一句,心中可不觉得苗母姥姥会告诉他答案。 “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么?”徐宴说。 苏真与封花沉默了会儿,都没再说话。 老君越来越明亮。 光透过鬼手般张开的枝杈,缓缓筛落,洒在鬼车塔鸟雀般扬起的飞檐上,洒在草木叶尖未涸的露水上,也洒在那片并不算大的花圃间。 花朵在风中摇曳着纤弱的枝干,舒展开柔软的花瓣,浮游其中的光好似无所定形的菩萨,手抚叶片,脚踩花蕊。 苏真的目光被美景所摄,痴痴看了一会儿,又发现了很不对劲的地方,这里的花虽然漂亮,却不是什么奇珍异蕊,相反,苏真竟都认识它们。 红色带刺的是玫瑰,伞状花瓣的是康乃馨,花冠如杯的是郁金香,还有茉莉花、蝴蝶兰、向日葵,苏真一一辨认过去,发现这些花朵竟都是花鸟市场里常见的品种,连对花不甚了解的他都能认个大概。 这一幕很美,美得不真实,连封花都看得神色恍然,可对苏真而言,这一幕却美得很不和谐。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他是在做梦,这是潜意识合成出来的场景。 “你认得这些花?”徐宴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 苏真犹豫了一下,没有撒谎,“认得。” “那你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 徐宴说:“这些都是千年前的花种了,自从老君昼夜失序之后,不计其数的花草因为无法适应新的世界而消亡,唯有种子保存至今,它们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但我将它们重新培育出来,却花了足足十年。” 苏真越来越觉得,西景国过去和他所处的世界是相似的,不知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更诡异的东西降临了? 苏真望着笼罩鲜花的光束,微微出神,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沿着光束攀援,看向了它的源头——老君。 随着人修为的提升,见到的老君也会有所不同。 过去,苏真眼中的老君是一个长满脚的白色虫巢,现在,那些窸窸窣窣的汹涌之物变得清晰,它们变成了猪牛鸡羊的模样,与裸露在外的脚相吻合,居中的则是无数的卵与胚胎,它们海藻般浮游不定。 苏真瞳孔微缩。 等等。 这老君怎么看着有点熟悉? 他立刻捕捉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源头。 ‘这怎么和姐姐的画作《太阳公公》这般像?’苏真心生疑惑。 它们并不是严丝合缝的相似。 老君的牲畜与胎卵要密集得多,并且,它没有颜色,姐姐的画作却是色彩斑斓的,但……它们的概念却有种不容忽视的相似。 ——一颗挤满了人和牲口的太阳。 昨日,他沉浸在对姐姐的回忆里,并未多想,此刻脱离画本,他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既视感便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野火般在他心口燃烧。 苏真像是握住了某把钥匙,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姐姐也曾见过老君?难道她也来自这个世界,甚至曾是某位仙人?’ ‘是了,姐姐本就是被父母领养的,身份来历不明。余月可以寄生到大榕树中去,那些恐怖的怪物可以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姐姐为什么不可以,她说不定是更早的一批。’ ‘如果姐姐是仙人。’ ‘如果姐姐是仙人……’ 苏真心中萌生出巨大的期待与恐惧,他期待姐姐的死还有转机,又恐惧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余月,你怎么了?”封花问。 除了陆绮“死而复生”那次,封花再也没感受到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封花,你眼中的老君是什么样的?”苏真不答反问。 “我啊……过去,我看到的老君是一个红色的火球,一个如蝶如雀的影子在里面闪烁不定,那时候,我很少抬头看老君,因为每次看到它,我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象征着我注定飞蛾扑火的命运。” 封花笑了笑,说:“现在我修为倒退,已看不到这幕景象,那只鸟雀像被大火烧没了,我所见到的,只是一片带着杂色的红。” “见到的老君颜色越多,图案越复杂,修为也就越高么?”苏真确认似地问。 “大抵如此,也不尽然。”封花并未把话说死。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等下次回去,一定要数一数,姐姐那幅画用了多少种颜色。 如果姐姐真是仙人,那其他两幅画是不是也暗藏玄机? 愚公移山?移的什么山?南塘只有九香山……不,不对,他不止一次地听过那个传说:九香山的地底还藏着血肉鲜美的群山。 ‘愚公移山……’ 苏真越想越觉得玄妙,他的念头像是久居笼中的鸟儿,振翅而飞,无法掌控。 那幅肖像画呢? 苏真苦思冥想了一阵,倒是没联想到什么线索与依据,只好暂时将它搁置。 随着希望的萌生,苏真更加振作,他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花田,将它视作某种美好的预兆。 “它们会一直盛开吗?”封花问。 “当然,这是我用心血浇灌的,我死之后,它们才会枯萎。”徐宴微笑。 老君的光重新被云遮蔽,世界倏然黯了下来,徐宴与花圃重新被淹没在昏暗里,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耳畔再度响起了浪涛声,那是流经此地的河,它一遍遍奔涌着,像是在提醒什么。 徐宴走到苏真身旁,取出一支骨笛,说:“既然挑选好了秘籍,就不要让师姐久等了。” 骨笛吹出悠远的声响。 大蛇从河流中露出了脊背,仰首抖擞鳞片。 回到大蛇背上后,封花突然感慨:“苗母姥姥对你很好,徐宴对你也颇为不错,若不用练功,你在这倒是能过上一个月大小姐的日子。” “为什么这么说?”苏真疑惑。 “这些花是他一针一线缝到泥土里去的,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昨夜,我连靠近看一些他都不让,可他见你喜欢,却剪了一枝送给你。”封花说。 剪了一枝…… 苏真这才察觉发上好像有什么,他伸手触碰,先是碰到了生硬的枝,随后碰到了柔软的瓣。 苏真将它抽了下来。 橙黄相间的蕊,状若喇叭的瓣,这是一朵百合花,它虽脱离了土壤,却远未到枯萎的时候,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在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花轻易就能买到,在这里,它却是罕见的珍宝。 ———— “徐宴又在弄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吗?真是白费了他一身才华,桂云师妹就比他务实多了,现在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他。” 苗母姥姥是唯一不喜欢这朵百合花的人。 苏真回到苗母姥姥的洞窟后,她一下就猜到了这是徐宴弄出来的东西,只看了一眼,便未投入更多的视线,她问:“秘籍拿到了?” “拿到了。”苏真没有立刻将竹简取出来,而是问:“我走之前,姥姥是不是就猜到我要拿什么了?” “没有。” 苗母姥姥摇头:“挑选秘籍是你的自由,你拿回来什么,我就给你缝什么,哪怕你取回来的是部酿酒心得,我也一样会把它缝到你灵魂里去,让你成为一个酿酒的高手。” 苏真觉得姥姥在和他说笑话,却不是很能笑得出来。 “把鹿斋缘的秘籍给我吧。”苗母姥姥说。 “姥姥怎么知道……” 苏真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多问,只是说:“这秘籍鬼车楼也只剩一份,何其珍贵,若是缝到我身体里去,不就没了吗?这也没关系么?” “徐宴没有告诉你吗?鬼车楼是法术的坟墓,那场动乱之后,所有秘籍都被封存,不允许匠人修习,鹿斋缘的也好,无名小卒的也好,都是无用之物,无论少了哪本,只要徐宴不揭发,就没人关心。”苗母姥姥说。 苏真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关系户。 ‘这些秘籍既然在老匠所无用,为何不卖外头去呢?’苏真又生出新的疑惑,但他很快自己找到了答案: 如此海量的秘籍,流落世间恐怕又是场腥风血雨,甚至会让修真界的格局重新洗牌,对于大权在握的宗门而言,他们宁可让这些秘籍永远在老匠所中长眠。 秘籍脱离了苏真的怀抱,飞到半空中,徐徐铺开。 苗母姥姥念念有词间,白色、紫色的手掌尽数退回到黑暗中去,只余下四只朱红之手悬垂身后,各自结印。 像是麻药发作,刚刚回到洞窟的苏真还未来及整顿什么,就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赤裸的女人趴在他的身上,黏腻冰冷的身躯与他紧贴,她注视着他,眼泪断线珠子般砸落下来,苏真问她是谁,她说她是这件素裙啊。 素裙…… 周围渐渐明亮。 老匠所里的建筑、旗帜、马匹、台阶都活了过来,它们有的是完整的人,有的则是难辨形状的断肢。 它们静静地看着苏真,血与肉堆成山和海。 苏真感到了悚然,却无法动弹,整座老匠所朝他蠕动,向他投以坍塌般的拥抱。 女人的哭声更加凄厉,眼珠子都要融化在泪水里。 她说,她丈夫被人杀死,家产被人夺走,她则被贬为奴儿,又遭大妇妒恨,将她配给了一个相貌丑陋的恶奴,她实在忍受不住,在他粥里下了毒。 女人用双手掐住了苏真的脖颈,哭泣着说她不想死,她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她反复质问着为什么,冰冷的手越来越用力,窒息感越来越强,数不尽的血肉遮蔽了视线,断肢海浪般朝他落下,将他淹没,将他杀死。 呼吸停止的那刻,苏真从梦中醒来。 像是闸门打开,空气灌入肺里。 苏真大口喘息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胸脯起伏的弧度像是要把肋骨压垮。 苗母姥姥坐在高台上,脸上也显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态,三只红色手掌在他身后软弱无力地垂下,指尖还在不停滴血。 红手本该有四只,最后一只已不知去向。 苏真心头一惊,预感到不妙,可苗母姥姥却艰难地露出微笑,对他施以祝福: “余月,恭喜你,这虽然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法术,却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一千零一百针,没有一丝疏漏,此刻,鹿斋缘的秘籍已经融进了你的身体,可有感到任何不适?” “没有。” 苏真轻轻摇头。 梦境带来的痛苦飞快褪去,现在的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如果不是苗母姥姥这副惨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睡了一觉。 “姥姥,您……还好吗?”苏真关切地问。 “放心,皮肉伤罢了,稍后我缝几针就行。”苗母姥姥的语气渐渐回归平淡,她轻轻催促道:“快去试试新的法术吧,老婆子也很好奇,它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新的法术…… 随着心沉静下来,苏真的确感觉到身体里面多了什么东西,那是两道法术,他难以描述它们的模样,像是裹着晨曦光芒的清澈微风,也像是凝固着山岚倒影的冰冷溪流,苏真能感受到其中的法力流动,并不强大,却舒缓温柔。 这就是鹿斋缘的法术吗? 千年以来无人能破解的咒语,就这样在他的身体里焕发出了生机。 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欣喜?恐惧?不,更多的还是好奇,徐宴说的没错,人对于未知的谜题有着与生俱来的浓烈好奇,现在的他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要把玩。 苗母姥姥收拾着指尖的血,说:“去找封花试一试吧,法术总是要在战斗中才能看出效果的。” 苏真陷入犹豫,苗母姥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放心好了,不用担心失手伤人,法力与法术相辅相成,以你现在的法力,杀不死封花,更何况有我看着呢。还有,把这个东西带给那丫头吧。” 白色的手爬出黑暗,捧出了一截长长的腿。 显而易见,这是苗母姥姥亲自缝制的腿。 但它一点也不像缝出来的,它表面白皙光滑,大腿浑圆笔挺,小腿纤长曼妙,足弓弧度恰到好处,娇小的足趾则像是镶嵌在上面的粉嫩珍珠。这完全就是妙龄少女的腿,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封花这么漂亮的丫头,整天跳啊跳的看的老婆子烦心,我便顺手做了这个,希望能合身。”苗母姥姥说。 “我替封花谢过姥姥了。”苏真感动之余,由衷为封花高兴。 封花看到它的时候,也露出了笑容,她唇角轻轻翘起,说:“真是巧夺天工的造物,临死之前能沾到你的光,也是幸事。” 苏真的心绪一沉。 关于诅咒发作的时间,每个人都不一样,短的十来天,长的也不过一个月。 无论如何,这样的时光都极为短暂,封花的笑容越美好,反倒越让人感到悲伤。 封花并不在意,她大大方方地掀起襟摆,安装这截雪白的大腿。 苏真下意识回过身去。 封花看他避嫌的模样,笑得更加开心。 “试一试吧,让我看看鹿斋缘的咒语。” 封花活动着这根新装上的假腿,轻盈地跳了跳,说:“正巧,在鬼车楼的一天,我也学了些新的法术。” “你学了什么?”苏真好奇地问。 “与人对敌,哪有一上来自报招式的?” 封花的右指从草尖上轻轻掠过,停在胸前时,双指间夹着一株青草,她双指松开,草仍然停留在半空,随着她的吹气飞速自转,她轻声道:“别说话,看招。” 刹那间,野草化作钢针,朝苏真的面门疾射过去。 这是摘叶飞花般的法术,放在武侠小说里,更像高手用暗器的手段。 苏真全神贯注。 封花出招的瞬间,他就已经做出了闪躲的动作,钢针般的野草擦着他面颊掠过,再看向封花时,却见她双臂在胸前交错,十指间皆夹着草株。 八支草针破空而至。 封花的身影也低低掠来。 双腿健全后的她爆发出了更惊人的速度,明明是后发,却比草针更快。 对于封花的招式,苏真已如反掌观纹,了然心间。 绛宫飞转,法力附上双拳。 拳肘交击间,来势汹汹的草针受法力波及,被震得偏移,方才还相谈融洽的两人转瞬已缠打在一起,身影分合间,被斩碎的草屑雪花般逆空飞舞。 打了一阵,两人拳脚皆热,封花冷冷呵斥:“你还在等什么?” 苏真一言不发。 他不了解鹿斋缘的法术,不知道穿插在何处施展更合适,封花呵斥时故意放慢了动作,给了他施展的机会。 “咖、哆、喳、嘛。”苏真飞快念出咒语。 没有任何奇异的事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没施展错?”封花问。 “我……” 苏真感知到体内多出了两道新的法术,但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用这句咒语施展的,“我重新体悟一番。” 闭上双眼。 苏真再度接近了这两道法术。 他试着触碰了它们,触碰第一道时,苏真心中浮现出一个手印,触碰第二道时,苏真心中出现了一道崭新的咒语。 无需刻意学习,他理解了那道咒语,并将它念出: “朔灼喏拓。” 空气中产生了法力的波动。 封花神色一震。 她再度施展那飞叶摘花般的暗器之术,法术却失效了。 “怎么会这样?”封花疑惑。 她的法力还在,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但就是无法使这道法术生效。 “发生了什么?”苏真也问。 “你念出那句咒语时,我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命令‘故技不可重施’,这句话很温柔,我却无法违抗。” 封花喃喃自语,感到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能呢?除非封住绛宫,不让法力流转,否则怎么可能封住法术,这太过霸道了,根本不符合法术的规则。” 封花又施展了一道法术,一道最简单的火焰法术。 轰—— 无根火焰迎风生出,热浪排开,吹得野草伏倒,也将封花瞳中的惊异之色照成赤红。 封花又将这道火焰法术施展了一遍。 这次,这道简单的法术没能生效。 苏真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将拇指与小拇指扣起,施展了方才领悟的手印。 手印施展的刹那。 绛宫发出爆炸般的轰响,一瞬间,血脉宛若大河怒啸,万千道气机同时鼓荡。 苏真心神激荡,凭直觉轰出一拳。 随着他出拳的动作,浑身骨骼也如地牛翻身,齐齐炸出雷鸣之声。 拳罡炸开,地面出现了一个不浅的土坑。 苏真连出数拳,将这土坑打深了数丈,夯得坚硬如铁。 这种感觉未能持续太久。 很快,他的法力重归平稳,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白色。 “余月,你怎么变得这般强了?”封花讶然。 “封花,你还没明白这两道法术来自哪里吗?”苏真双眸明亮,已彻底想通。 “这两道法术来自哪里?” 余月起初有些懵,这法术还能来自哪里?当然是来自鹿斋缘的…… 等等,这…… 余月飞快明白了过来,鹿斋缘简单的咒语之前,还有一句并不起眼的说明: “施展此术后,诸窍皆开,气劲骤增,然不可恒久;法术只可施展一次。”苏真将它们复诵了出来。 他刚刚所施展的,俨然是这两句说明! “咖、哆、喳、嘛。”苏真又将最后的咒语念了出来。 依旧没有任何古怪的事发生。 咒语对他们而言仍然是个谜团,可他却意外地将咒语前的使用说明给修炼成了法术! ------------ 第四十六章:封花 这算什么? 下载一部电影却只下了片头?吃医生配比的药,药还没咽,使用说明先发作了? 按照人们的描述,这位鹿斋缘前辈可不像爱开玩笑的人。 “难道说,这就是真相,那四字咒语只是障眼法,鹿斋缘真正想传承的,是这两条法术?”苏真猜测道。 苏真将这个猜想告知苗母姥姥后,立刻得到了否决,苗母姥姥说: “这两道法术很强,但绝不是鹿斋缘创造的,它们古来有之。 第一道手印是通天教妖人童秋听的独门法术‘逆气生’,当时,他凭借着这一门爆气之法,瞬杀了诸多强者。临死之前,他将武功传给了徒弟,徒弟受一位高僧感化,将童秋听毕生所学无偿捐给了大招院,现在,很多名义上的大招院正统武学,都是妖人童秋听的杰作。 大招院不少僧人试着修炼过‘逆气生’,即便是铜筋铁骨的武僧,通常也逃不过爆体而亡的下场。但余月,你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苏真听明白了:一般而言,肉身与法力相辅相成,并无悬殊差距,修士施展逆气生时,法力瞬间暴涨数倍,还未杀人,自己的身躯往往先被冲溃。 可他不同,余月的身躯坚若城墙,他这点道行根本无法将其撼动。 逆气生施展之后,力量成倍暴涨,法力也会成倍消耗,他修行时间太短,法力顷刻就会被耗空,这才是他需要担忧的事。 “竟是童秋听的法术……” 封花微微惊诧,请教道:“那第二道咒语呢?它又是什么来历?” “朔灼喏拓,这是禁咒之术,来自秘语山,那曾是泥象山的分支之一。”苗母姥姥从未去过外界,却极博学。 “秘语山?泥象山还有这种地方,我怎么从没听过?”封花问。 “因为禁咒之术太过鸡肋,传了两代就传不下去了。”苗母姥姥提到这样的理由,也忍不住笑了。 “鸡肋?这哪里鸡肋了?有些修士一辈子只练一种法术,虽练到炉火纯青,可若遇到这道咒语,不就一下手无寸铁了?”封花疑惑不解。 “鸡不鸡肋,不能只看它强弱与否,还要看学习它的难易程度,禁咒之术可以给法术强加规则,不符合规则的法术统统无法施展,这当然很强,但学成它也是极难的,它需要人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嗯,高到……” 苗母姥姥想要思考一个词去形容它,却无法找到,只好说:“你们能在不经学习的情况下,理解一种从未接触过的语言吗?” “理解从未接触过的语言?这怎么可能?”封花摇头。 苏真同样觉得这绝无可能,一个从未学过外语的孩子,怎么可能在听到它的时候理解它的含义? “但秘语山的祖师婵玉真人做到了。” 苗母姥姥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天赋,除了婵玉真人本人外,无人能够复刻,她的徒弟尚且学到了些皮毛,她的徒孙们就只能另寻高师了,而且,就算它原原本本施展出来了,局限也极大。 你下达规则时,对手也会得知规则,不让用重复的法术,换着用不就成了?如果遇到的是兵器与体术方面的高人,这道法术更是没有一丁点作用,那些人本就不倚仗法术,用刀剑就能把一個禁咒师剁成肉泥。” “可鹿斋缘学会了。”苏真说。 “是啊,鹿斋缘不愧是最传奇的高手,这世上好像就没有她学不成的法术,像她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再有了。”苗母姥姥面露遗憾之色。 “姥姥不也办到了么?” 苏真认真地说:“姥姥将这秘籍缝入我的魂魄,使我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这失传多年的禁咒之术,不也相当于破解了这个法术,若姥姥愿意,所有法术都可这般破解。” “可我依旧没能破解鹿斋缘的第三道咒语。”苗母姥姥说。 “或许它本就没有答案。”苏真安慰道。 “也许。” 苗母姥姥没有徐宴那般执着,并未在这种意义不明的问题上深思。 对苏真而言,飞快领会了一道法术和一句咒语,这无疑是极大的福缘,省去了几十年的苦修。 苏真也猛地惊觉,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比小时候电视剧里的武林高手还要强大了,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世界观不同导致的,依旧让苏真生出如梦似幻之感。 可现在的自己到底有多强呢? 这个世界修炼的方式太过庞杂,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强与弱往往要交手之后才能分晓,所以他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 他想到了邵晓晓的签名,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修真之途遥遥无期,现在的他只管埋头苦练就是。 “对了,那位鹿斋缘前辈既然留下了秘籍,那她可有留下门派或徒弟?”苏真问。 “没有。” 苗母姥姥说:“不过,她消失之前回过一趟她的家乡,破晓城,并在那里留下了一座碑,碑上记载着诸多强大的武功,奇妙的是,不同的人去看,看到的武功也不尽相同。” “这不正是老君吗?”封花问。 “也许鹿斋缘就是想借此告诉世人,她看破了老君的秘密,当然,她到底是怎样想的,无人知道。”苗母姥姥笑道。 苏真这次没有被故事吸引,只是喃喃念了一句:“破晓城……” ———— 学成新法术之后,苏真实力大涨,又与封花切磋了几次。 封花得了苗母姥姥缝制的假腿,同样如虎添翼,身法灵巧数倍,苏真只要有结印的动作,她就飞快弹开,避到数十丈外,所以之后的训练,苏真依旧没能讨到便宜。 对此,他毫不气馁。 封花的应对是知己知彼之下做出来的,敌人可不知道这些。 休憩之时,两人一如既往地闲聊。 “对了,封花姑娘,当初你刺杀陆绮时,说有人告知了你真相,那人绝不会骗你……究竟是哪位高人?”苏真忽然想起此事。 “这我可不能说,得到秘密时我立下了血誓,道破秘密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封花淡淡地说着,神色却毫不在意,她也想起一事,问:“对了,当初伱为何会选择刺杀陆绮,因为你自知是太巫身?” “这个理由不够么?”苏真问。 “不太够。”封花说:“有很多人,总是心存侥幸,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他们只会在心里默默祈祷,死到临头也不敢反抗一下。” 苏真将他听到的狼与羊的故事讲给了封花听。 “原来是受此启发么。”封花听完,又给出了不同的见解:“要我看,这狼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为什么?” “聪明的狼不该披上羊皮,混入羊群,他应该回到森林中去,砥砺它的獠牙与利爪,寻找他的同伴和帮手,直至拥有战胜猎人的力量。”封花说。 苏真将这段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心想,老匠所是他的森林么? 修炼完毕。 苏真回到了洞窟之中。 在与苗母姥姥的攀谈时,他想起了徐宴的话,便问起了关于预言的事。 “预言?什么预言?”苗母姥姥有些茫然。 “徐宴说,姥姥十六岁叩拜尸骸时,得到了一句预言,守口如瓶,并将它奉行终生。”苏真复述道。 苗母姥姥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蓦地大笑了起来:“好一个守口如瓶,奉行终生,徐宴那小子真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啊。” “这小子真是满嘴胡话,所谓的预言,我早就告诉所有人了,只是没有人相信,觉得我在胡言乱语而已。” “预言是什么?” “这一个千年,先天织姥元君必将归来,仙人们会为之哭嚎,这预示着他们的苦难。”苗母姥姥徐徐说:“这就是预言的全部。” 苏真哑然,原来苗母姥姥从未隐瞒,只是其他人不肯相信。 “徐宴那小子还和你说了什么胡话吗?”苗母姥姥又问。 “嗯……” 苏真想了想,说:“徐宴还说,姥姥以前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骨瘦如柴的苗母姥姥静坐石台,不知忆起了什么,陷入沉默,许久后,她才干笑了一声,道:“都是什么年头的旧事了,修行者记性好,也不该让这些无用之物牵挂心头,师父说的没错,他这样轻佻的裁缝,注定一事无成。” 接下来的几天,苏真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老君明亮时,他就在老匠所修炼,先练习魂术,强固神魂,再与封花对练拳脚武功。 封花原本说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他了,但这段日子,她依旧是个极严厉的老师,从不手软。 断腿接续之后,她实力突飞猛进,出招更加狠辣,若非知道这是在对练武功,苏真都要以为自己与她有血海深仇了。 除了武艺飞涨,封花还有别的改变。 过去,她并不太在意身体的残缺,可缺口就是缺口,并不会因为她在不在乎而改变,如今,她所装的并不是机械结构的假肢,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腿,她的形体也因此完整,具有了少女本该拥有的美,这种美在她缫池沐浴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她偶尔会在溪边自照,溪水清澈晶莹,少女花颜正好,唯有水中的鱼儿不识风情,常常将她的倒影惊散。 封花痴痴凝望之时,苏真从不去打扰。 苏真不知道,在昏暗的洞窟里,还有一双苍老的眼眸也在偷偷看着封花。 那是苗母姥姥的眼睛,眸中尽是怅然。 她斥责了徐宴的无聊,却不可抑制地被他的话所打动,小姑娘临水自照时,她也跟着回忆往昔,回忆早已不可追的风华,那是两三百年前的往事,模糊不清。那时候,她从不责备岁月无情,只一心向道,其余的事懒得记挂心上。 苗母姥姥轻轻叹息。 叹息声沉沉地消散在黑暗里,无人听见。 ———— 苏真再次在奶奶家醒来后,奶奶一个劲夸他的好。 “孩子真是长大了啊,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柴火都没你劈的这么好,还有你那按摩手法和谁学的啊,真舒服啊,以后去看你妈的时候,记得多帮她按按,这两年她吃了好多苦头哦。” 类似的话奶奶说了一个上午。 小院里的落叶已被扫得一干二净,柴垛整整齐齐摞着,水缸里注满了井水,橘猫跑过来蹭他的脚。 “这猫咪平时胆小,见到生人就躲,和你倒是亲近得很,估计是记得小时候的事。”奶奶说。 苏真也俯下身子,用下掌轻轻去推橘猫下巴与脖颈的毛发,猫咪起初很享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后,它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兽瞳一震,忙从苏真身边跑开,对他呲牙。 猫本就性情无常,奶奶也未觉得有什么奇怪。 午后,苏真心血来潮,打算去爬九香山。 九香山是南塘的名山,算不上珍奇陡峭,却因诡谲异闻而增色,旅游的开发也较为完善,不仅建造了登山的台阶,还配备了缆车,山下兴建土木,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奇怪的是,去往九香山的主干路旁,却有一片废弃的商业区,居中的酒店虽未完工,却很气派,好像叫什么香山风情酒店。 据说,它们停工的原因很邪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招惹了祸患,工人们都干不下去了。 当然,绝大部分人压根不信,只当是资金周转出问题后的托词。 节假日的缘故,今天自驾游来爬山的人不少,山不高,苏真哪怕拖着伤腿,也很快登顶,没费什么力气。 已经入秋,阳光兀自毒辣,山上落叶萧萧,人们在峰顶看景,也不知该感到炎热还是苍凉。 这里完全是旅游景点,苏真逛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 要想有独特的见闻,恐怕得进入深山老林才行,然而群山莽莽,他也不知道该往哪边探索。 不过这里风景着实很美,苏真掏出手机,录了一段山峦与湖泊的影像,打算等会儿发给邵晓晓看。 这两天他也是有和邵晓晓聊天的,但邵同学正在争分夺秒积极备考,回复得并不频繁。 他作为邵晓晓唯一门生,却在山顶闲坐,任凭时间流逝,很是愧对师门。 他打算把影像传给邵晓晓,却突然发现手机并没有传视频的功能,正思考对策时,余月的声音又在体内响起。 “怎么来九香山了?”余月问。 “我不能来吗?”苏真问。 “你知道九香山是什么地方吗?九香山可是三界缠绕之地,是人间、地狱和仙界的交汇之处!”余月一副危言耸听的嘴脸。 “这些话我都在和尚那听过了,你别复述啦。”苏真说。 “可我也只知道这些啊。”余月理直气壮。 “你上哪知道的?”苏真问。 “九香山旅游图册。” “你……” “还有一个问题的时间。” “我最近每天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但我为什么不觉得困乏?我这样还算是人吗?”苏真问。 “因为你修炼了魂术。”余月说。 苏真觉得这个回答太过简单,还在怀疑它的真实性时,视线就被另一种光芒浸透。 今天老君亮得格外早。 前一秒还在山顶欣赏红叶流丹,下一秒就看到薄雾从老匠所的群山间升起,它们在山峰间流淌而过,宛若浮空的河流。 苏真欣赏了一会儿山景,继续修炼魂术。 过去,他可以通过回想起新的记忆来感受魂术修行的进步,但渐渐的,这种感受越来越淡薄,人生至今不过十六年,太过短暂,反复修习之下,魂术已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完毕,再无疏漏。 修行的过程是痛苦的。 他一遍遍地回看人生,那些最深痛的记忆也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复现,他刻意地回避着它们,不是害怕悲伤的降临,而是怕自己变得麻木。 修行完魂术,苏真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睁开眼,封花正坐在溪水边,光着双脚浸在冰冷的水中,低头看鱼群聚散。 “今天不练武。” 苏真走近时,封花轻轻开口,“我想休憩一日。” 苏真微愣。 “能陪我坐坐吗?”封花问。 “当然。” 苏真在她身边坐下,临着溪流,跪坐的姿势并不方便,他犹豫了一下,也学着封花脱去鞋袜,将双脚浸在冰冰凉凉的水里。 每次看这双脚,苏真都觉得,它比想象中还要小一些。 小脚雪白细嫩,没有一丝练武的痕迹,就像镇在冰水中的雪糕,稍不留神就会化开,水流冲刷着纤细的脚踝,冰冷刺骨,他渐渐适应了这种寒冷,并从中体会真实之感。 苏真适应了这双小巧的脚,也适应了穿着裙子打架、施法,他甚至学会了一些简易的扎头发的方法。 过去,苏真对女体充满了绮丽的幻想,现在,旖旎与禁忌唾手可得,却似乎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想象中是什么样呢?它与现实混淆在一起,已然难舍难分。 “余月,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封花问。 “什么?”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那应该是在辇舆里那次吧,他带着满腔的恐惧与愤恨,举剑劈向陆绮,可那是陆绮的陷阱,他自以为杀了人,却是无功而返,当时的感觉记忆犹新,却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苏真发现,今天的封花语气极其温柔,她像是彻底脱掉了杀手的身份,变成了一个眉目和煦的姐姐。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尖一颤,未来得及发问,就听封花自顾自地说: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 第四十七章:残缺 这段时间,封花很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 她费力地撇清陆绮植入的记忆后,真正属于她的过往才浮出水面,露出清晰的面貌。 封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妹妹,理所当然得到了所有宠爱,她并未恃宠而骄,相反,她很善良。 穷人的善良往往会被嘲以愚蠢,富家千金的善良却很容易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她仅仅是月月跟随母亲烧香拜佛,收养了些猫狗,就在当地得了个小菩萨的美名。 封花对此没有特别的感受,她觉得世界温情似水,街坊邻居都和她一样善良温柔。 她的家族是跳傩戏的,原本极不入流,传到她曾爷爷时,却突然被发扬光大。 只因她曾爷爷悟出了一种崭新的舞法。 这种舞法极为生动,它须先点一盆火,锣鼓响动时,法裙面具的舞者绕着火堆表演,死去的鬼神在他们身上活了过来,唱歌作舞,恣意蹦跳,观者如临其境,无不叹服。 曾爷爷名声大噪,四处演出,就是仙山的修道者也常来观看,并大加赞赏,称他是阎罗王亲设的戏班子。 之后,家族在富饶的庐台国定居。 今年,她的爷爷还应庐台国皇帝之邀,要在四月的祭典上,给皇宫贵族及上万民众表演他新创的傩戏。 那段日子,整个家族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 封花灵秀漂亮,天赋卓绝,再复杂的舞蹈,只要她看一遍,就能学個有模有样。 她自幼便被家族寄予厚望,爷爷更是希望她能将这舞技发扬光大,从人间王朝跳到仙山上去。 但封花并不喜欢跳舞。 每当锣鼓敲响,她带着鬼面起舞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幽暗处盯着她。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水中的鱼儿,与世界隔着层斑斓的油污。 她向父亲询问这舞蹈的来历。 父亲给她讲了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 那天,曾爷爷赶集回家,为赶时间,抄了条林间近道。 林子越走越深,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老君黑了,他体力很快不支,不得不寻块空地睡下,半夜,他在一阵吵闹中醒来,发现身旁围聚着一群精怪。 父亲学着曾爷爷的腔调,把那段话复述了出来,连惊悚与恐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看到了人那么大的老鼠,看到了毛发漆黑的山羊,看到了身披袈裟的老虎,看到了满口人牙的兔子……还有很多,我记不清了,它们围着我跳舞,那是祭祀的舞蹈,它们仿佛要将我作为祭品献给谁。” 封花从未听过这般诡异的故事,紧张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身体和散架一样疲惫,昨夜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身边多出了一本书。” 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手摸下了床底的暗层,从中取出了一本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两个字:屐曲。 这是一本乐谱,它记载着一段音乐,父亲将它演奏出来,封花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姿势比宫廷中最好的舞女还要曼妙。 父亲将《屐曲》的秘密告知她后,对她更加看重,为了让她专心练舞,还给她单独买了间庭院。 那是上好的院子。 青瓦鳞覆,飞檐翼展,回廊宽敞得可以跑马,铺地的青砖大而平整,不知过了多少工序,下雨时水流经过,深青的砖面便会透出翡翠般的光泽。 庭院里还手植着几株雪琼木。 那是仙山上独有的树种,宫里的人千金买来些枝条,请了许多大师才在人间栽种出来,它只在雪天开花,花瓣层层叠叠,繁茂如云,风稍一吹拂,整条街都能嗅到香味。 灭门惨祸发生之前,她觉得一切只是寻常。 那天老君黑的很早,地面积着雪,车马难行。 老君熄灭后不久,宅院里挂着的红灯笼突然熄灭,黑衣杀手逾墙而入,开始杀人。 他们武功很高,刀也锋利,凡人羊群般被他们驱赶,无一可以幸免。 封花听到动静时,院子里早已方寸大乱。 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雪地里,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然死绝,白净的雪地变得凌乱、肮脏,寒风中充斥着血的臭味。 父亲和一班子人正在抵抗。 他们抵抗的方式是跳舞——带着面具,敲打锣鼓,在杀手的白刃之前起舞。 这一幕极为滑稽,可不知怎的,他们起舞之后,杀手的刀刃就劈不中他们了。 上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它哼着悠扬的歌声,弹奏着万千种乐器,用人类不可想象的脚,在琴弦铺成的地面上,踩出魅惑众生的旋律。 杀手们跟着起舞,姿势颠乱,他们的脑袋被手上的刀削去,却浑然不觉。 封花从未想到,自家的舞蹈还有这样的魔力。 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起舞。 亲人的尸体上,雪地的污血间,她的姿势灵巧,像奔跑过溪水的羚羊。 某一刻,乐曲声忽然尖锐。 父亲和一众舞者停下,他们齐齐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开始失控地大叫。 “雾姥……有什么东西在吃雾姥,咱们快快把雾姥送走,可别让它给吃了~” ‘雾姥?一直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东西原来叫雾姥?’ 封花感受到了雾姥的痛苦,它像是被狼咬住脖子的羊,抽动着无形的身躯,发出绝望而动听的呻吟。 父亲拼命敲打锣鼓,想继续这场傩戏,新的一批杀手却冲了进来,将舞者尽数砍杀。 爷爷心知大势已去,献上金银珠宝,跪地祈活。 为首的人裹着黑袍,听声音是个女人。 她询问爷爷是否知罪,从小到老被人殷勤服侍,没干过一点重活的老人被践踏在尸血横流的地上,吓得屎尿横流,他一桩桩承认着自己犯过的错误,女人却只是摇头。 等到老人实在想不到他还干了什么时,女人发出了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叹息。 她摘下黑色的兜帽,露出了颠倒众生的容颜。 女人对爷爷说起了一百年前的往事。 百岁出头爷爷哭着说,那时候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说她可什么都记得,她还喊过爷爷小主人呢,只是,那时的爷爷只懂哭闹,听不懂这样的称呼。 女人收走了金银珠宝,也收走了爷爷的性命。 封花回过神时,杀戮已经停止,地上铺满尸体。 女人朝她走来。 积攒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刹那冲溃了心堤,年幼的少女跪倒在这场面灭之祸前,身躯发软,浑身战栗。 一条瘸腿黄狗从角落里冲出来,拦在前面,冲着陆绮狂吠。 这是她买来的狗,被她买回来前,它正在狗市的铁笼子里看同伴被宰杀,夹紧尾巴,吓得瑟瑟发抖。 它被买回来后亲人极了,每日在封花脚边蹭来蹭去,别人都说它贼眉鼠眼的,活像个讨好主人的佞臣。 它的忠诚原来是真的。 女人抽出了一把刀丢给她。 好漂亮的刀,弧度宛若月亮,刀身又薄又亮,普通的匠人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这样的神品。 “把它杀了,不然我挖出你的眼睛。”女人说。 封花愣住了。 错愕间,两个人钳制住她的肩膀,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头,刀尖几乎抵住眼眶。 封花呆滞地看着刀,眼泪夺眶而出,她像是被操控了一样,抓起地上的刀,刺向了黄狗。 刀刃切中了它的另一条腿,狗惨叫着跑开,它回过头震惊地看着小主人,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封花跪在地上,哭着对黄狗招手:“柴火,过来。” 黄狗害怕极了,可听到主人喊她名字,还是拖动双腿朝她挪过来。 封花颤抖着握刀,朝它的脖子捅了过去,偏偏这一刀又没捅准,黄狗再度惨叫着跑开,封花又叫了两声,狗还是听话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它伏低了身子,怯弱的瞳孔里闪烁着泪花。 封花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黄狗的呜咽,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嚎啕大哭,再也不忍将刀刺向这条忠诚的黄狗,而是将它转向了自己心口。 自尽可不容易。 女人一脚踢中她的手腕。 刀脱手飞出,被女人精准地抓住,她阴手握刀,猛地下刺,刀切入了封花的大腿。 女人欣赏着她撕心裂肺的惨叫,摘下披风,露出了雪白的裙裾与面容。 那是一张清美绝伦的面容,可在那时,封花只觉得目睹了魔鬼。 “我叫陆绮。”女人说。 ———— 老君亮起时,血污已经凝固,人和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换来了路过街坊的尖叫。 这桩灭门惨案轰动一时,最终却被定性为土匪作乱草草收场。 断了腿的封花被陆绮带回九妙宫,陆绮对她说:“我虽然报了仇,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每天看你在我面前跳来跳去,一定很让人愉悦,昨夜天黑,倒是没细瞧你的脸,真是张漂亮的脸蛋,长大后肯定更漂亮。” 就这样,封花留在了她身边,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折磨后,陆绮洗掉了她的记忆,让她成为亲传弟子,传授杀手的武艺。 但这样很没意思。 她喜欢感受仇人的绝望、憎恨,忠诚的俯首反而令她失去兴趣。 陆绮期待着封花记忆苏醒的那天。 封花的修行很苦,她少了条腿,练起来要比寻常人费劲很多倍,关于杀人的部分,陆绮没怎么教她,只教了她一些最简单的刀法,其余的让她自行感悟。 “九岁时,我接了第一个任务,刺杀花宗的一个年轻长老。”封花说。 “为什么杀他?”苏真问。 “杀手只负责杀人,不问其他。”封花说。 那是一场庆功宴。 封花伪装成乐女,混入其中,与其余女子一同吹奏箫管,供作舞蹈配乐。 她出众的容貌被长老一眼相中,长老说她腰肢窈窕,一看就是舞蹈的好手,要她单独给大家献舞一曲。 封花推脱不掉,只好盈盈来到台前,随丝竹起舞。 她虽用假肢做了伪装,又有长裙遮掩,可还是心虚,怕人看出破绽,便单足支地,跳了段裙裾飞转的旋舞。 杀手无所不能,琴棋歌舞一应俱会,可她们与青楼女子不同,她们勾魂,而她勾命。 封花擅用单足,舞毕技惊四座。 长老拍手叫好,“好俊俏的小姑娘,不足十岁便是这等倾城身姿,长大可还得了?这短短一舞怎么能够显出小姑娘风彩?继续,继续!” 封花继续跳舞。 又一曲舞毕,宾客眸光痴迷,长老亦不尽兴,大喊着:“继续,继续!” 封花继续跳。 她跳的香汗淋漓,足趾渗血,足胫麻木,但她不敢落下另一只脚,生怕旁人慧眼如炬,瞧出端倪。 其实事后想来,主与客皆已酒醉神迷,哪有心思瞧这些细节,她如此坚持,反倒容易让人生疑。 长老还要她继续,旁人却道:“光有舞蹈也不尽兴,长老诗文名动天下,不若赋诗一首,以慰良宵?” 封花见状,旋舞到他面前,勾起酒壶,为其斟酒研墨。 盛情难却,长老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开始提笔作诗: “贫贱昔年幼,饥寒日饮冰。梦里歌舞地,醉眼丽人呈。” “只这四句怎么足够?”封花说。 “百岁如交睫,沧桑几变更。乡途知己老,尘世悟仙踪。”长老又吟了四句。 “还有吗?”封花问。 “繁华皆泡影,悲欢共酒烹,呃,嗯……” “还有吗还有吗?”封花不断追问。 “繁华皆泡影,悲欢共酒烹,回望来时路,抉择重人生。” 长老竭力吟出了最后一句,他不敢再面对少女的追问,只是叹息:“若我女儿没有被打死,应也是这般大,也是这般娉婷之姿。” 封花默然,斟掉了最后一滴酒。 男人大喊着“好诗,好舞”,痛饮醉倒,酒杯砸落在地,哐当之声淹没在喧嚣里。 如果他能醒来,那么回忆昨日,应该是一场完美的庆功宴。 可惜不能,他酣醉如泥时,封花潜入了他的卧室,将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修士在睡眠时依旧会防范危险,可封花的刀实在太快,酒精侵蚀下的敏锐,在这样的刀面前,笨拙得像个孩童。 尸体推下悬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是我第一次杀人。”封花柔声说。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开心,我本以为我办不好,但我做到了,他以为他对我很好,我会感激,其实我全不在意,他念诗的时候,我一心想着怎么杀他呢。”封花的话越来越多。 说着,说着,她又垂下了眼眸,灭门的夜晚在脑海中翻覆,她回忆着残缺的一生,轻叹道: “如果她女儿还活着,一定也会发誓向我复仇的吧。” 有什么坠落到了溪水里,鱼儿还以为吃食来了,一拥而上地啄弄。 这是苏真从未见过的封花。 欢喜、悲痛、迷茫、倔强……这些平日里被她嗤之以鼻的情绪,一并在她凄美的脸蛋上盛开,她哭得梨花带雨,笑得凄清动人。 苏真猜到发生什么了。 真相鱼骨头般梗在心口,他终于没有忍住,说了出来: “诅咒发作了,对吗?” 封花沉默了许久。 泪水在她面颊上干涸,先前的一切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有这么明显吗。”封花自语。 “我能看看吗?”苏真轻声问。 封花也没避讳,一圈圈地折叠起下裙,直至露出大腿。 她的左腿雪白却不娇嫩,极富力量感,走动时肌肉也会跟着起伏,美的独特,可现在,这大腿上,多了一片极不和谐的褐色。 这褐色像是烂疮,透过它看到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一团乱麻? “这是……” “来老匠所后,第一个看到的匠人是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料。”封花说。 “你在见那黑猿之前,还见了其他人?” 苏真隐隐嗅到了一点阴谋的味道。 “是。你还记得吗,伱醒来的时候,眼睛蒙着一块布,但我没有。” 封花缓缓回忆,说:“那只黑猴子说,你会被打造成巫刀,而我会被打造成一模一样的仿品,在刀成之日与你对斩,一试锋芒,但这不是真的,在见到那只黑猴子之前,他们单独领我见了一个陌生的匠人。恐怕,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将我打造成铁器的打算。” “陌生的匠人?” 苏真不明白,匠人们骗他们有什么意义,而且看样子,这个陌生的匠人好像也是个裁缝? 苗母姥姥苍老的声音从洞穴里传来:“那个匠人是什么模样呐。” 她竟一直在听。 封花如实告知:“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除了两只手外,背上还负着三对手臂,像是木头做的。” “不伦不类,裁缝里没有这样的人。”苗母姥姥冷冷道。 封花微微蹙眉。 苗母姥姥又补了一句:“兴许是哪来的后生,裁缝里,像徐宴这样性子古怪的不多,但也不算少,对了,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领你见其他匠人吗?这在外面鲜有人知道,但在老匠所里也不算什么大秘密了,告诉你也无妨的。” 苏真与封花立刻凝神。 “太巫身是罕见的珍奇,所造的兵刃强大异常,却也野蛮异常,寻常之物弹压不住,使用者稍有不慎,还未伤人,反倒先伤了自已。若造的是卦盘、铃铛、如意、锣鼓之物,倒也还好,可如果造的是斧钺刀剑之类的利器,则必须要‘鞘’。” 苗母姥姥缓缓说道:“鞘这个东西造起来也极为讲究,寻常人料做的鞘派不上用场,必须是至亲血肉挚交好友打造的鞘,才能压住太巫身的凶性。所以,一旦找到珍贵的太巫身,他的亲朋好友也会无辜遭殃。”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 苏真恍然大悟,陆绮想用封花来压制他作为太巫身的凶性,可是,他和封花既不是血亲,相识也不算久,怎么…… 难道说,在进入老匠所前,陆绮已经料定两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等等,既然是造刀鞘,让封花见裁缝做什么?不应该见木匠才对吗? 疑问纷至沓来时,他发现封花在注视自己,那双眼睛比平日里还要冷淡。 “如果这是陆绮的如意算盘,那她可就打歪了。” 封花冷冷开口:“杀手的情感磨灭于刀,最是无情无义,我对你是这样,对任何人也都是这样。” ------------ 第四十八章:鹦鹉话别 诅咒一旦开始发作,就不会停下。 接下来的几天,诅咒飞速恶化,不断蚕食封花的血肉,起初只是大腿,后来手臂、腰肢、胸脯都出现了类似的创伤,它们像是有毒的孢子,在少女柔软的身躯上扩散,细密的丝麻取代了血肉,从创口处冒出来。 只剩那只假腿纤尘不染,维持着细腻白皙。 古代有种酷刑叫剥皮萱草,此时的封花活像一个受了刑罚后奄奄一息之人,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 “听说泥象山的道士们死前都很平静,我不是道士,但也不弱于他们。”封花说。 在进入老匠所时,她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的心很平静,前日的眼泪只是个小插曲,就像把石子丢到湖泊里,可以激起短暂的波纹,却无法动摇湖面亘古的宁静。 这也是她作为老师,给苏真树立的榜样。 是的,封花即便难以动弹,依旧履行着老师的职责,还在给苏真上课。 高手临死之前都会将绝学传承下去。 可封花太过年轻,一生学的都是现成的技艺,思前想后…… “我教你一刀。”封花突然说。 这是她自创的刀术,刺杀陆绮时使用过,并为陆绮所称赞。 这一刀在招式上并无特别之处,但它有一个特点,没有杀气。 出刀之时,人必须摒弃杀人的念头,将正在做的事想象成其他,或是摘取一滴露珠,或是拍落一枚棋子。 一丝一毫的杀念流露都会让这一刀失败。 苏真按照封花教授的方法尝试了很久,始终不得其法。 这刀术说来也不算难,简而言之就是出神,对于出神这事,他在数学课上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可在战斗中出神…… 刀术与杀念相伴相生,如何能够收束? “也罢,你还未真正杀过人,等哪天,你杀人杀到麻木,兴许就无师自通了。” 封花主动放弃,余下练习刀术的时间,她都用来讲述故事。 她自己的故事。 其中大都是杀人的故事,她给苏真讲述她杀人的经历,事无巨细,并与他一起剖析这些行动中成功与失败的部分。 杀人有很多窍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经验难以书写成文,只好用口述的方式传授。 这是她的最后一课,讲的毫无保留。 封花明明也才十九岁左右,眼眸中却全然看不见少女该有的稚气。 苏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死亡,心中的痛苦难以明言,他想起了守在病床边,看母亲在病痛折磨下日渐憔悴的日子,这和那段时光又不一样,诅咒就像洪水猛兽,迅疾不可阻挡,封花所能守住的,只剩最后一点尊严。 进入老匠所必死无疑。 这是苏真早就知道的事情,前段日子艰苦的修炼让他无法分心,近日闲暇的时刻多了,悲伤也就不可避免地占据了心房。 于是。 除了听封花讲课,剩下的时间苏真都在修炼,用尽力气地修炼。 他没有再练习魂术,也没再练习武功,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鹿斋缘的咒语中去。 这是一道未解的咒语,同时,他也是唯一得到鹿斋缘真传的人,如果世上真有剧本,那编剧一定会把拯救封花的解药藏在这里,这是他唯一的、仅有的机会! 他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可是,无论苏真尝试多少办法,付出多少努力,他都没能从中得到任何的反馈。 这本秘籍就像是一头憨傻的牛,听着主人天花乱坠的癫狂琴声,无动于衷,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到后来,苏真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努力,还是逃避,他开始怀疑,怀疑这样努力的修行,是否只是在麻痹自己,麻痹心中那份早已深信不疑的绝望。 想到这里,他更加痛苦。 老君熄灭的黄昏,他无数次向余月询问拯救封花的办法,余月始终不作回答,只让他节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就像个活了千万年的魔鬼,比谁都要冷漠残忍。 疲惫不堪的苏真在自家的电脑前醒来。 电脑上正播放着绿野仙踪的电影。 电影已至尾声,多萝西在床上醒来,发现奇幻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苏真木然地看完了它。 之后,他鬼使神差般打开搜索栏,输入:怎么消除老匠所的诅咒。 网页表示找不到答案,并弹出了很多医院的广告,广告里的白大褂们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包治百病的自信微笑。苏真木然地看着他们,也露出了苦笑。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黯淡,盈天的霞光在窗帘上透出绯红,他坐在椅子上,心如冷灰,只觉得世界好不真实,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梦。 疲惫在体内发酵,不堪重负的意识醉倒其中。 不知过了几個小时。 滴滴滴—— 短促的声音里,苏真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电脑屏幕依旧亮着,方才是QQ消息的提示音。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在吗? 苏真怔了怔。 他尽量藏住心情,用轻快的语气回复:在啊,邵同学有何贵干? 唯月知晓:我来检查啊,检查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用心学习。 苏真:我每天都很努力的。 ‘只是没努力在学习上。’苏真心想。 假期回去就要月考,邵晓晓将这次考试看的很重要,每天早睡早起,积极备考,此时见苏真同样上心,倍感欣慰。 她穿着橘黄色的棉睡衣,趴在软塌塌的被子上,小腿习惯性地翘起,粉嫩的足心朝天,小幅度地晃弄着。 她手肘压在枕头上,双手时而快速地摁动手机按键,时而将刚刚吹干的黑亮秀发卷在指间,一圈一圈地绕,屏幕发着温柔的光,少女俏丽动人的脸颊照亮。 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按灭手机,几个翻身卷进被子里,快速蜷起身体,假装已经入眠。 这是母亲的突击检查。 母亲平日里对她很不在乎,说话也脏,可又透着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她不仅要控制女儿的现在,还要控制她的将来。 不止邵晓晓的母亲有这样的想法,这在当地很多人心中甚至是共识。 邵晓晓不止一次听到其他阿姨告诫她母亲,别让小姑娘多读书,书读得越多,心思越活络,准要当白眼狼的,晓晓长得这么漂亮,好人家随便挑的,我家姑娘就不懂这些道理,叛逆得要死,非要以后碰一鼻子灰才知道改悔。 这时,母亲总会骄傲地炫耀,说她教女有方,家里没人敢不听她的。 母亲的脚步声很轻,但邵晓晓总能听见,等母亲真正离开后,她才重新打开手机,回复苏真的信息。 滴滴滴。 唯月知晓:刚刚差点被我妈抓住了,好险! 苏真坐在电脑前,听着墙上挂钟走秒的声音,心不在焉。消息声响起后,才重新回神。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后,邵晓晓又沉默了。 苏真心想是她母亲杀了个回马枪么?正想着,QQ头像再度跳动。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呀? 苏真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唯月知晓:我感觉到了哎,苏真同学有心事的话,可以和我说的哦。 ‘……’ 苏真盯着屏幕。 盯着邵晓晓关切的用语。 一瞬间,他的心中涌现出无穷的冲动:他想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邵晓晓,把他经历的所有诡异与痛苦都说给她听,他可能会被当成疯子,但,也有可能,他会在这个世上多一个唯一理解他的人。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这些事无论听起来有多么天马行空,但又不是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过去,他看文艺作品时,总是不理解,为什么主人公不能将他所见证的古怪告诉身边的人,即使拯救了世界也要装得很平凡,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做了英雄,他一定要所有人知道! 可此时此刻,他又能对那些人的选择感同身受——邵晓晓终究只是个普通女孩,她本可以简单而幸福地活着,不该被卷入到这些诡异中来。 他想向她诉说,只是心中的压抑得不到发泄,可他若贸然将这些讲给邵晓晓听,很可能会改变她的人生。 苏真的脑海中闪过了妖魔狰狞的面容,闪过了料人们绝望的哭喊,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可是,这个世界正在被诡异所侵蚀,邵晓晓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也该有权力知晓世界的真相,他自以为是的守口如瓶,真的是在保护她么? 苏真得不到答案。 他又想起了封花,想起了她被诅咒侵蚀的身体。 这是一切的症结,死亡的恐怖始终萦绕心头,他无论思考什么,都会陷到痛苦的挣扎中去,永远得不到答案。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咚咚咚—— 苏真紧绷的身躯忽然一松,他靠坐在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缓缓敲成句子:我有个外地的好朋友生了重病,奄奄一息,我一直在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邵晓晓心头一紧,忙问生的什么病,苏真说医生也诊断不出来。 ‘年纪轻轻就得怪病,真可怜呀。’ 邵晓晓虽与那人素不相识,也感到心痛异常,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苏真,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苏真:对了,邵晓晓同学,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虽然你可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听苏真语气如此严肃,被窝里的邵晓晓也不由紧张起来,她将身子蜷得更紧,“是什么事情呀?” 迟迟没有回信。 邵晓晓更加紧张,她莫名地想到了那次坏电视机播报新闻的事,背脊一阵发凉。 当然,如果此刻的邵晓晓能透过屏幕,看到电脑前苏真的表情,一定会被真正吓到。 电脑前。 苏真的姿势全然变了。 只见他单臂抱胸,阅读着电脑上大段打出的、还未发表的文字,手指在嘴唇上轻轻划动,接着身体后仰,交叠起双腿,嘴唇勾起弧度。 “这小子,越来越叛逆了啊。” 显然,此时坐着的,已是余月。 她按住删除键,将苏真敲打的内容全部删除,只给邵晓晓回了两个字:晚安。 “晚安?” 邵晓晓一下愣住了,很快,她想起了以前在网络上看到的帖子: 你想让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就在他睡前给他发:我告诉你个秘密,然后就不回复了,这样对方准能抓狂一晚上。 没想到苏真同学也会采用这种阴损的招式,好过分…… 埋怨之余,邵晓晓也在心中给他开脱:也许是觉得之前的话题太沉重了,所以想缓和一下吧。 还是很坏! 邵晓晓将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也不回复他了。 她蒙着被子睡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入眠,便将双手交握身前,默默为苏真同学身患重病的朋友祈祷,希望其平安无事。 ———— “又回来了么……” 老匠所里,苏真睁开眼睛。 他刚刚下定决心,要将世界正发生着的诡异变化告知邵晓晓,提醒她注意安全,偏偏这时候,老君亮了。 这个过程里,余月竟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老君刚亮不久,尚在由黯转明,洞窟内没有点灯,能见度很低。 封花痛苦的呻吟声在耳畔响起。 少女躺在不远处,身上披着洁白如雪的新衣裳,却无法掩盖诅咒侵蚀的痕迹,一绺绺颜色各异的丝线从她的袖口漏了出来。 她可以在清醒时保持平静,却无法压抑住沉睡后无意识流露的痛苦。 他默默听着,悲伤时而在心中掀起排山倒海的声势,时而又偃旗息鼓,摇曳不定。 “你就不怕你也变成这样吗?” 苗母姥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她问苏真:“这是她今天的结局,但也是明天的伱,变成铁块更不舒服,届时你的身体会无比沉重,动弹一下都是奢侈。” 苏真惊诧回头,看见石台上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灯火幽幽,将苗母姥姥的脸照成瘆人的绿色。 “我……” 苏真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怕,我当然怕。” “别骗老婆子了,你的确怕,但是更怕封花死,而不是怕你自己死。”苗母姥姥说。 苗母姥姥没有说错,他对即将到来的诅咒并没有危险的实感,稍一思索,他就找到了原因:余月的态度。 在余月眼中,老匠所的诅咒好像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当然,他也清楚,这种盲信是荒谬的,危险真的降临时,他将和今天的封花一样,在无解的死局中绝望等死。 “姥姥到底想说什么?” 苏真知道,苗母姥姥不是喜欢废话的人,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苗母姥姥接下来的话依旧超出了苏真的预期: “你想救她吗?” “什么?” 苏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姥姥有办法救封花?” “你想救她吗?” 苗母姥姥重新问了一遍,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想!” 苏真怕惊扰封花,压抑了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嘴唇都在发颤。 可是,要怎么才能救封花? 苏真神驰时,丝毫没意识到背后多了一只手,掌刀无声切中脖颈,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石台上。 两只白手一左一右出现,搀扶着苗母姥姥的胳膊,带她从高台飘到了地面上。 她不知在石台上坐了多久,双脚都已退化,干瘦得和木枝似的。 她缓缓弯下身子,招呼红手递来了根银针。 这银针绝非凡品,四周一片黑暗,它却兀自闪烁着奇异的冷光,针孔里穿着根线,线很粗,像是中空的胶管,另一头不知道连接着哪里。 苗母姥姥手持银针,朝苏真的心脏刺了过去。 ———— 嘀嗒、嘀嗒。 苏真听到了水声。 又做那个梦了。 他靠坐在老榕树下,洪水在远处隆起鲸一般的背脊,高高地,一直漫过天空,它轰然落下之际,整个南塘都被吞没,过往熟悉之人的尸体浮在水中,仿佛蔚蓝海水中游曳的鱼群。 “苏真,苏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姐姐么? 苏真去找寻那个声音,却没有结果。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看到了一张苍白如雪的脸。 封花正盯着自己,瞳孔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封花?” 苏真起身太猛,顿感一阵眩晕,他也没去追究缘由,急忙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短发少女,“封花,你,你怎么……” 眼前的一幕近乎奇迹! 封花衣裳里杂乱缠绕的丝线不见了,本已被诅咒腐蚀的血肉重新变得光滑细腻,一丁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完好如新生。 她依旧是那个英飒清冷的少女,先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场噩梦。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喃喃。 “我,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封花显然也没搞清楚状况,她只是问:“苗母姥姥呢,你有见到苗母姥姥吗?她去哪里了?” “苗母姥姥……” 苏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昏迷前的对话。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在石窟内四下搜寻。 平日里藏匿在石缝中的白手们不见了,他将手探进去摸了摸,碰到了软弹的东西,摸出来一看,竟然是几节断掉的白色手指,断裂处是刚结的新疤。 苏真瞳孔一缩,在空荡荡的石窟内疯狂找寻,黑漆漆的地面上,有着明显的血迹,他顺着血迹一路走,竟从洞窟后面来到了缫池。 血迹在缫池中断。 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 缫池像是发生了一场宰杀,洇出大片的红色,被切碎的指头和肉块浸在里面,被风带来腥气。 苏真迟疑着俯下身,摘起一片被流水送来的碎衣服,放在掌心。 “这是苗母姥姥的衣物。”他说。 眼下的场景,很容易推断出发生的事:苗母姥姥用她的死,换了封花的活。 可是,老匠所的诅咒不可逆转,几千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苗母姥姥到底做了什么? “喵喵——” 身后,布猫笨拙了跑了出来,它在缫池边徘徊,喵喵叫个不停,像是在寻找什么。 封花俯下身子,轻轻揉了揉猫的脑袋,她想说什么,万绪回肠只余叹息。 小猫蹭着她的腿,那是苗母姥姥缝制的假腿,是她最后留存在世上的东西。 微风在缫池上空拂动,血在水波中变得越来越淡。 上空的云雾也被风吹淡,老君悬照之下,缫池也越来越明亮,随着光线变亮,苏真忽然瞥见地上有个鹦鹉一样的影子。 “这是什么?” 缫池还栖息着鸟? 苏真顺着影子与光的方向抬头,那里并没有鸟,有的只是三只鲜血淋漓的红色手掌。 手掌以怪异的姿势交叠在了一起,在光的照射下,两只扮演翅膀,一只扮演身体和喙,竟真呈现出活灵活现的鹦鹉形状。 苗母姥姥曾对他说,这个洞窟内还藏着一只鹦鹉。 当时,他左右环顾,也没瞧见那只鹦鹉在哪。 今日,“鹦鹉”终于出现了。 交缠的手动了,与之一同动的,是地上的鸟影。 只见“鹦鹉”扑棱了一下翅膀,发出沙哑而简短的人声: 快离开吧。 说完这句话后,三只红色的手掌也失去了魔力,从树上掉下来,咚的一声坠到了池水中去。它们死鱼般翻出冰冷的掌心,与那片残肢碎肉一起,随着水波缓缓飘向缫池深处。 ------------ 第四十九章:妖火燎空 苗母姥姥消失不见,遗言是让苏真与封花离去。 老匠所倚仗诅咒,疏于管守,按理来说,只要一直向西走,就能离开这里,重回仙山。 想要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缫池大若湖泊,浩渺无际,他们没有舟筏船只,无法穿越,商议之下,两人决定沿着洞窟原路返回。 山谷高耸,常年有青雾流淌,山壁濛着水汽,无法攀爬,山道又极为狭窄,来去的路只有一条,尽头便横着那条养着鱼儿的冷溪。 两人进入冷溪,涉水潜行了一段后,才来到岸上。 他们已是小心翼翼,可来到岸上的瞬间,两个铁匠童子便准时出现在了面前。 “两位姑娘,好久不见,病是治好了吗?”童子咧嘴而笑。 没有任何迟疑。 苏真与封花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掠向两个童子。 这是苏真修行有成后第一次真正的战斗,他欺身贴近童子,双臂探出,法力瞬间冲破绛宫,灌入双掌。 苏真一掌托住童子的下颌,一掌按住他的后脑勺。 “咦?你想干什么?” 童子看着眼前这幕,觉得好生可笑。 他想要随手将对方擒住,可对太巫身的忌惮让他迟疑了半刻。 在童子眼里,苏真依旧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连他铁钳一样的双手都无法挣脱,更别提与他搏杀。 他无法想象苏真这半个月的改变。 更想不到,这投鼠忌器般的犹疑竟会直接让他丧命。 苏真双掌按住他的头颅,手臂与手腕发力,猛地一拧。 嘎!!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童子的颈椎处炸开。 这颗头居然直接被苏真拧了下来! 没有血液喷出。 脖颈里藏着的是根粗大的弹簧,一面连接头颅,一面连接身体。 弹簧因为过度的拉伸无法再回弹,只好扯着那颗头软绵绵地垂下。 另一边,封花也已杀掉了另一个童子,她的手段更残酷,竟是直接抓住对方嘴巴的上下颌,将整個头颅给撕裂。 简单掩埋了一番尸体后,苏真与封花继续向前。 山中多雾,丘陵河谷复杂环绕,只要能遁入其中,即便是老匠所的匠人也很难找到。 可是。 今天,他们的运气好像不太好。 刚走没两步,就听到掌声在身后响起,一起响起的,是赞赏的声音: “真是一场好戏。” 身后的青雾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 男人丰神俊朗,体态修长,头顶的发髻以红玉簪子定着,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他继续说: “两位姑娘好俊的身手,按理来说,押入老匠所的人都该被废去法力才对,你们怎么会是例外?老匠所里有谁在帮助你们吗?” 这个男人面带疑惑,苏真与封花同样心怀困惑: 他们刚刚离开苗母姥姥的洞窟,斩杀两个童子也不过瞬息的事,怎么会这么巧被人撞见? 只是倒霉么?还是说,这个男人与那童子一样,一直守在这里。 可他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是铁匠一脉的,没有义务守着巫刀啊…… 两人心念急转如电,对视一眼后,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男人没有等来回答,只等来了苏真与封花的合攻。 在他的视角里,短发的少女如一柄千锤百锻的匕刃,寒光逼仄,令人心悸。 另一个红发女孩速度与招式虽要逊色,可她出招时,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可不可思议的是,她逼近的刹那,沉寂许久的警觉竟被轻而易举挑起了。 她好像比那个短发少女更加危险。 “鄙人秋芜,木匠莫师父一脉弟子,修道至今四十五年,精研山派技法,领教两位姑娘高招。” 自称秋芜的男人颇有礼节,他扬起双臂,一臂划出绵柔劲道,黏住封花的掌刀,另一边五指弯曲如虎掌,撼出惊人力道,震退逼近的苏真。 同时招架两人进攻的同时,他还不忘介绍自己的姓名、年龄、武功渊源。 自报家门之后,秋芜出招。 他的双手在胸前交织成印。 印成的刹那,危险也从四面八方同时出现。 那是二十余件截然不同的器物,有的如牛头鹿角,有的如蛇蝎硕鼠,有的如拂尘如意,相同的是,它们都极为精美,这些巧夺天工的木物件,群蝗般悬在青雾之间,密不透风地将封花与苏真笼罩。 “灰鼠、红雀、剑兰、角鹿——” 秋芜的手指在空中跳舞,像在弹奏一架并不存在的钢琴。 他居然给一件木雕都取了名字,并以名字精准地选定它们,四个物件被喊出名字时,宛若画龙点睛,忽然间化作了灵动的活物。 灰雾啮齿,红雀抖羽,剑兰垂落,角鹿顶撞。 它们齐齐锁住了苏真的要害,各展本事,一同发难。 敌人在初见时往往是最难缠的。 面对完全不熟悉的武功法术,哪怕是高手也极容易栽跟头,更何况,现在高手还在对面。 苏真手上没有兵刃,难以拦截住这些轨迹刁钻的进攻,只能靠身法闪转腾挪,躲避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释放这四件木雕后,秋芜确信苏真破不了这道法术,便没看他一眼,只聚精会神地盯紧封花。 秋芜又喝出四个名字: “白叶、秋雪、黑炉、碳火——” 又有四件木雕活了过来,在雾中收缩膨胀,或飘零,或燃烧,将这方天地烧成绚丽色彩。 顷刻间,封花被危险包围。 她无法确定危险来自何处,便干脆忽视,一心朝他面门袭去。 封花最开始没用全力,秋芜发动攻势时才骤然加速,木雕物件从她身旁掠过,看似险之又险,却无一能触到她的衣角。 数十丈的距离一息缩短。 少女提了口气,膝盖下弯,骤然跃起。 手刀上切,瞬间斩中秋芜脖颈。 秋芜的喉结没有被切碎之前,嘴唇翕动,念了道极为精简的咒语。 嘎—— 头颅飞了出去。 草木碎屑如雪飞扬。 秋芜消失不见,留在原地替他受死的,是一个木头为骨稻草为皮的假人。 几乎同时,空中一个形若公羊的木块裂开,几寸大小的羊雕腹部,秋芜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钻了出来,布料在他赤裸的身体上舒展开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秋芜张开双臂,广袖在风中激荡,脸上的微笑越来越盛。 “我奉师父之命守在这里,本以为是个清闲差事,没想到这般难缠。苗母姥姥在老匠所中虽是出了名的叛逆,可她应该也没有无聊到要帮两个必死无疑的料人啊……咦?她好像在你们身上做了什么,让我仔细瞧瞧——” 一只木手在空中张开。 它没有雕琢的痕迹,更像是树枝自然的分岔。 它朝着封花的罩去。 封花闪身躲避,她身法已是极快,却快不过这只手,三息之后,她腾挪的余地被尽数封死,眼看已是困兽。 这时。 秋芜身后传来一道雷响。 他皱眉回头。 四件木雕刻组成的囚笼空无一物。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红影。 那是烈火般甩动的红发。 秋芜不理解这个红发少女做了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对方的力量暴涨了数倍,瞬间冲破他编织的囚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眼光毒辣,知道这并不是对方的真正实力,而是爆气后产生的短暂假象,并没有慌张。 两只木手臂在他面前出现,呈十字交错,拦截苏真的拳头。 木手臂在抵挡了两息后碎裂。 拳势稍弱,依旧狠辣。 秋芜不得不张开双臂,化掌去接。 撕拉—— 秋芜的衣袖被法力撕裂,化作布条,他的长发向后飞扬,背衫帆鼓而起,以整个身躯去卸这一拳的劲道。 “到此为止了。” 虽有些狼狈,秋芜仍然接住了这一拳,他双掌回推,以一股柔劲将他撼回了地面,背脊与石头硬生生撞在一起。 与那对铁匠童子不同,他丝毫不怜惜对方太巫身的身份。 他知道,只要没把对方打死,老匠所总有法子医治,至于影响质料……又不是木匠铺子的人料,管那么多做什么? 苏真及时的出手令封花得以脱身。 秋芜再回头时。 封花身躯半蹲,单膝跪地,仰头凝视着他。 秋芜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丫头想使什么法术。 封花没有使用法术,只是简单地屈膝跃起。 她常年单足行走,腿的力量远比同龄人强大,此时卯足力气的一跃简直是子弹出膛,眨眼间呼啸升空。 秋芜露出惊讶之色,意识到自己错判了这少女的实力。 秋芜嘴唇翕动,飞快念出咒语,重新施展先前那道李代桃僵的法术。 与此同时。 被秋芜认为已被击溃的苏真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释放了第二道禁咒,语气平静:“朔灼喏拓。” 这一息之间,秋芜进行了很多思考。 这个红发姑娘法力不高,为何接掌坠地之后还能站起来?她所施展的又是什么?禁咒之术?怎么会有人练禁咒,她这么年轻,恐怕连门都入不去吧? 当然,占据他主要意识的,还是随着苏真念出咒语,凭空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信息:故技不可重施。 这是一道命令。 无理而荒诞。 可是,秋芜的替死之术竟真的被中断了。 草人没能出现。 封花出现在秋芜面前,形若鹰爪的手指铁钳般抓住了他的喉咙。 这些年修炼过的七十二种法术在秋芜脑海中闪过,却无一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草人替死的法术从未出过岔子,它太过好用,以至于秋芜没有再修炼过其他逃生的法术。 死亡即将来临。 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他远比这两人强得多,只要再让他拉开距离,他将不再保留,用木匠传承中神乎其技的法术将他们碾死。 他一生受人尊敬,遇事亦极有静气,师父更说他未来能成为一代宗师,这样的他,怎么会死在两个晚辈女孩的手里? 秋芜的喉咙被封花捏碎。 少女纤长的手指插进他的脑子里,秋芜从未听过这样轰鸣,他想这是什么?片刻后恍然:原来是死亡在吵闹。 秋芜尸身落地。 二十三件木雕齐齐坠地,七零八落,像一片乱葬岗。 苏真轻轻呼出一口气。 秋芜的一击的确极为强横,打得他神魂震荡,几欲昏迷,所幸他魂术小成,体魄强悍,竟硬生生扛了下来。 “做的不错。” 封花震去了指尖的鲜血,没有去体悟胜利的快感,只是问:“余月,你还好吗?” 施展逆气生后,苏真绛宫内的法力瞬间空了大半,令他脸色发白,脚步虚浮。 这还不是主要的,今天醒来之后,一股失血般的眩晕感就始终萦绕在他身体里,以至于他四肢用不太上劲。自从魂术小成后,这种感觉就没再有过,今天怎么…… “我没事。” 苏真咬牙摇头。 没时间多想,这虽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但动静也算不得小,若是再引来几个匠人,今日他们插翅难逃。 苏真强打精神,立刻与封花动身。 “师兄师兄师兄,我按您的吩咐去打探啦,那个洞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猫,猫跑的好快,我没捉住,但我看到了好多血和肉漂在水面上——师兄,师兄?” 带着圆帽的矮小少年从溪流那边跳了过来,他的脸上涂满了白生生的粉,左右颊各有两坨红色的圆点。 他停住脚步。 脚边是乱七八糟的木雕,还有一具无头尸体,尸体穿着他熟悉的衣服。 “师兄?” 圆帽少年意识到了什么,颓然跪倒,嚎啕大哭。 他皱着脸,一眼就瞧见了那两个畏罪潜逃的凶手,他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叫嚷:“木头人!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捂住耳——” 封花疾声开口,想要提醒,却是晚了。 一股力量蛮不讲理地冲入身体,锁住了四肢百骸,令两人动弹不得。 越强大的法术维持的时间往往越短,这是圆帽少年最擅长的法术,日夜勤学苦练,但也只能维持短短三息。 不过,也已足够。 这三息里,少年从师兄秋芜的腰间解下了一个短筒,剥开塞子,一道白烟箭啸着冲破云雾,在老匠所的上空炸开。 法术解除之时,附近的匠人们已破雾而来,将这两个要犯包围。 逃不掉了。 逃亡的计划还未真正开始,竟就要夭折在这冷溪之外。 封花感到一丝绝望。 这时,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的后背,她受惊一瞥,却发现是苏真靠在了她的臂弯上。 “你怎么了?”封花忙问。 “我……” 苏真咬牙坚持,却仍是昏昏沉沉,难以行动。 封花扶他的手臂时,在他腕下摸到了什么,翻开一瞧,大吃一惊。 ——苏真的手腕像是被针扎过,留下了好几个鲜艳的红点,红点周围则是一片青黑色的恐怖淤痕。 从淤青的颜色来看,这应该是几个时辰前留下的,方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两人竟都没发现它! ‘这个伤口是谁留下的?苗母姥姥吗?她对余月做了什么?’ 封花心念急转,又想起了发生自己身上的神迹,直觉告诉她,这两者之间必有某种关联。 青雾分开。 匠人们的身影穿过雾气,出现在封花与苏真身旁。 封花环视四周,她感到讽刺,却又无可奈何,杀意在周遭涌动时,封花心中也出现了秋芜死时的话:怎么是这样个结局? ———— 火焰哔剥作响地燃烧着,一蓬蓬热浪扑面而来。 苏真隐约听到“铛铛铛”的声音,起初很远,随着他意识清醒,这清越之音越来越响亮,直至占据他听觉的全部。 苏真睁开眼,看到了那头久违的大黑猴,它正挥动铁锤,击打着烧红的铁片,火星在砧上四溅,照得铁匠的脸一阵红,一阵黑。 “你们可真是闯了滔天大祸啊。” 大黑猴见苏真已醒,冷冷开口,道:“苗母姥姥被你们杀了,秋芜也被你们杀了,罪犯杀匠人之事已百年未曾有过,何况还是名匠。余月,若非你是太巫身,定已被处以极刑。” 苏真感苗母姥姥之恩,被污蔑成凶手,心中不服,但他知道眼下情形,辩解毫无意义,干脆不说话。 封花也已被擒,跪坐在他的身边。 她的手和脚都被丝线穿过,残忍地缝在了一起。 这是铁匠的屋子,可屋子里除了铁匠,还有两人。 一个是女人,女人容貌年轻,披头散发,披着一身雪白的宽大兽裘,踩着一双鹿皮靴子,会让人误认为是猎户,可苏真几乎一瞬间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是个裁缝。 另一个则是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布衣布帽,他面容越普通,身后所负的三对手臂就越与众不同。 门外隐约还站着许多人影,看不真切。 “就是你们杀了我徒儿?”中年男人语气幽冷。 “徒儿?他是你徒弟?伱也是木匠?”封花皱起眉头。 “你是在装傻?” 中年男人冷冷道:“我记得你的名字,封花,我相信你应该也记得我,因为你进入老匠所后,第一个看到的匠人就是我,你是巫刀之鞘,极为重要,所以我让秋芜暗中看护,没想到……” 中年男人重重叹息:“是我小觑你了。” 他的一番话看似平实无奇,却在封花本已冷静的心湖上激起涟漪无数。 在最初的计划里,她的确是要被制成木鞘的。 如果老匠所的规则没有出错,那诅咒发作时,她应该变成木料才对,可她的血肉分明化作了丝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奇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 老匠所的诅咒延续了几千年,从未出过差错,胜过了世间所有的铁律,可这短短几天,为何有这么多异样之事发生? 苏真知晓封花所思所想,因为他也有一样的困惑,这种困惑勾起了他心中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老师上课时给他们讲的故事:甲和乙一起去乘坐航班,他们前一班飞机坠机了,甲很害怕,不敢再坐,乙却笑着说,飞机失事的概率是二十万分之一,前面一架出过事了,我们不正可以高枕无忧吗? 很多人也觉得乙说的有道理,可老师却给了否定的回答,他说,极小概率的事情一旦发生,一定是出现了某些异常的因素,如果不把这种因素找出来,那下一个航班可能同样危险。 “他们也杀了你最为敬重的师姐,你作为如今裁缝的三位领袖之一,不想说些什么吗?”中年男子看向女人。 “师姐不是他们杀的。” 女人淡淡开口,悲伤的语气中透着笃定的意味:“他们太过弱小,根本不可能杀得掉师姐,师姐的死另有原因。不过,她们身上肯定藏着秘密,我想看看。” 女人手指勾动。 仿佛架设了一台无形的织布机,并不敞亮的屋内,数百条丝线同时出现在苏真四周。 老铁匠猛地挥锤,又是一记清越绵长的声响,纤弱丝线齐齐自燃,落地成灰。 女人神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人料,更是太巫身,按照老匠所的规矩,你没有资格碰她们。”老铁匠说。 “不碰她,师姐死亡的谜团就永远无法解开。”女人说。 “解不解开重要吗?” 老铁匠冷冷地笑道:“桂云,你难道忘了吗,老匠所里的匠人都是囚犯、奴隶,我们该做的,是去往欲化天,解除身上的罪孽。苗母姥姥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匠人,可再了不起的匠人,也还是囚犯、奴隶,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干?她或许对你很重要,可对我而言,远不及一个太巫身重要。” “只有你这人性泯灭的老奴才会这么想。”桂云笑得比他更冷,“漆月师姐待我如师如母,如今她离奇死去,无论如何,我都会查个明白。” “这本就是我的人料,苗母姥姥却以治病为由将她们留在身边,短短半个月,苗母姥姥又是接腿疗伤,又是传功授艺,你说她待你如亲,可曾对你这么好过?”老铁匠问。 “……” 桂云垂眉不言。 “漆月生性冷淡,过往治病也是点到为止,不愿多花时间,我从未见她对人这么好过,桂云,你为什么不想想,漆月这么做是不是别有深意?我若是你,绝不会查她们,免得破坏漆月的大计。” 无论苗母姥姥想做什么,老铁匠都不在意,他这一番话只想打发桂云,却也不无道理。 桂云俏脸阴晴不定,神色更加凝重。 “苗母姥姥死得不明不白,我徒弟秋芜却是实实在在死在她们手中,秋芜是我最好的徒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像我的孩子。”中年男人再度开口。 “你想要什么?”铁匠问。 “一个太巫身值二十年功德,铸成以后分我十年,否则我无法给徒儿一个交代。”中年男人说。 “妄想。”铁匠回答的也干脆。 “那我也不会罢休。”中年男人六臂舒展。 铁与火的敲击声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浓,封花与苏真都盼着他们能打上一场,好让他们趁乱脱逃,可是,匠人们言语上针锋相对,却也不像真要过招。 仔细一想,苏真也明白了其中关节:老匠所规矩森严,不许匠人内斗,否则定会折损功德。 三人就这样耗在老匠所中。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心一点点下沉。 时辰渐远,老君欲灭。 黄昏时分,苏真向余月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苗母姥姥为何突然去世了?她对我们做了什么,封花又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她是自愿的。”余月说。 “自愿?什么自愿?”苏真不解。 “嘘,先别说话啦~” 余月打断了苏真的话,并压低声音:“竖起耳朵,仔细听。” 余月提醒时,喧嚣声还离得很远。 可苏真听到了。 他无法描述那种声音,像妖风过境,摧毁建筑与植被,也像角马迁徙,蹄子踏碎岩石与大地,若倾耳细辨,却又在里面听出了铁与火的意味。 有什么东西从那边冲杀了过来,火焰烧穿青雾与尘埃,凶怖地燎上天际,那是老匠所千年未出现过的景观,仿佛末日降临。 “那是兵荒马乱之音。”余月给予了准确的描述。 兵荒马乱? 老匠所乃诅咒之地,哪个不要命的会杀到这里来? 此时,但听鼓声大擂,声震天际,巨妖的吼声高亢嘹亮,穿云裂石,扫过千里大地,来到面前: “一千年来,吾等囚于镇魔塔下,受尽轮回煎熬之苦,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今妖主降世,终得自在! 吾等妖身皆已残破,不复巅峰,便以这无用之躯杀入咒难之地,夺来神兵利器,为妖主献礼!!” 老匠所之外。 群妖像是一瞬间出现的。 当初去往九妙宫的路上,南裳就好奇过,镇魔塔倒塌,放出了无数妖物,可这几个月,却没怎么听到妖物作乱的传闻,妖怪们不知去了哪里。 今日,这个问题的答案出现了在了苏真面前。 老君在这一刻熄灭。 黑暗中,群妖踏过大地,火焰更加明亮。 ------------ 第五十章:幽灵 老匠所之外,群山相连。 山峦从经年不散的青雾中拔出,雄俊接天,可细细瞧来,它们又像是由一块块光秃秃的巨石堆起来,你迭着我,我压着你,最终,这些峦嶂形成了嶙峋的城墙,屹立不倒,映蔽四方。 它只是山,没有泉水奔于裂罅,没有寺观攀附悬崖,甚至连半株树木都看不到,比老匠所还要荒凉。 这数万大山宛若一片坟墓,被视为不祥之地,人们只在押运死囚、运送器具时,会途径这里。 可大妖玄冥很喜欢这里,贫瘠的山脉总会让他想起故乡,那是妖国一隅的无名群山,终年覆雪,却诞生了数不清的强大妖怪。 一千五百年前,他在冰雪中诞生,出生之时他就明白,只要不过早夭折,他注定会成为一头强大的妖。 能否成为强大的妖怪,大部分都能从出生时就看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但妖不同,妖死之后,元神会回归到最高海,在历经轮回熔炼后,重新降生。 最高海是一切妖的母亲,每个妖诞生时,都会从最高海里抢夺胎体,胎体会在成形后变成器官,抢夺到的器官越多、越强,它长大后,也就越有可能成为一尊大妖。 像拥有上百只眼睛的金劫羽雀、拥有十二对翅膀的业狱,都是一等一的妖王。 玄冥出生时三瞳四臂,称得上强大,若是后天勤勉修炼,再有机缘加身,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妖王。 之后…… 之后的事,玄冥已无法记清,镇魔塔的佛火太过凶猛,足够将一切烧成云烟,如今尚凝固在他心里的,只剩对仙人的仇恨。 “镇魔塔……” 提起这三个字,恐惧与愤恨便如火泉上涌,冲得他四臂震颤,神智如灼。 在他的眼中,镇魔塔是世间最为罪恶的东西! 妖进入老匠所,身躯化为材料,元神依旧能够回归最高海的怀抱,可镇魔塔却是仙人合力为妖打造的囚笼,它自成世界,镇压其中的妖日夜为佛火煎烤,无法死亡也无法脱逃,熔炼出的妖气统统沦为仙人们砥砺道心的工具。 若非妖主降世,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会一直重复下去,直至彻底消亡。 只是,再度出世的他四臂已断其三,三眼也失去妖力,沦为凡瞳,实力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当年。 镇魔塔中的妖大都如此。 过去,人们常说,妖当年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各自为战,不懂团结。如今,它们在镇魔塔中生死与共千年,心脏都好似被那佛火熔炼在了一起。 这几个月里,邪罗汉为饵,吸引了仙山的视线,他们这些身残体缺、不被重视的妖悄无声息地潜过了群山,在这个如血的黄昏来到了老匠所。 这是必死之地。 妖怪们无一畏惧,长满犄角与眼球的脸上绽放出夸张的表情。 那是真火中炼出的仇恨,一生的血泪皆凝聚于此,它们皆是火焰,要用最炽烈的温度将这片充斥罪恶的诅咒之地点燃! 玄冥将仅存的一只手臂高高抬起,望向后方黑压压的妖众,老君泛出血色之时,他发出烈若雷鸣的怒吼: “为妖主铸刀!” 群妖在一瞬间响应,齐齐呐喊,转眼成形山呼海啸之势。 “为妖主铸刀!!” “为妖主铸刀!!!” 像是胸口堵着的岩石碎裂,玄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豁达,他自贫瘠的群山之下开始奔跑,朝着老匠所的群山奔去,越来越快。 玄冥本就有幽寂之意。 ‘今日是我的死期。’他欢快地想。 ———— 叮铃铃铃—— 不知是谁调的闹钟。 苏真在一阵嘈杂的闹铃声中醒来。 时针指向下午四点。 苏真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将经历的事回想了数遍。 苗母姥姥的死,封花的诅咒,他腕下的伤…… 离奇之事像被一条无形的线勾吊着,苏真难以凭理性将它解开,但他隐隐有种直觉:这一切都与余月有关。 ‘余月……’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想做什么? 群妖踏地之声又在他脑中震颤。 两千年前的铁火之乱后,老匠所的军械防备尽数拆除,武功法术也被封存。 这一代匠人虽也有法术上的传承,却多是四大匠的本门神通,譬如秋芜的木雕之法、草人逃生之法,它们固然强大,却也单一。 面对悍不畏死的群妖,没有真正的壁垒,光靠人力又能抵挡多少? 不过,这对他和封花而言,或许是一线希望。 打开手机QQ,他翻看了一下历史消息。 邵晓晓似乎被昨天那个“晚安”给气到了,一整天都没有理他。 苏真:邵同学在吗? 滴滴滴。 唯月知晓:[你联系的用户正在学习,这是自动回复] 苏真:…… 唯月知晓:[…… 苏真无奈放下手机,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总觉得该做点什么。 他又能做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他找来扫帚开始打扫房间。 他的骨折已经痊愈,腿上仍然固定着石膏,医生说它要六周才能取下。 就这样,他并不算轻松地将房间和客厅扫了一遍。 地面上其实没什么灰尘,他也不知道到底在扫什么,或许是在扫那些烦心事,又或许只是想从这些家庭琐事中寻到一丝普通人的安宁。 接下来的一個小时里,他从楼上忙到楼下,竟微微出了些汗。 房间收拾完毕,只剩余月寻找遗物时翻出的旧报纸还在桌边堆着。 旧时的报纸、杂志总会勾起许多回忆,苏真收拾之时,想起它们中的很多已经停刊,不免感慨。 他将杂志按照品类一样样地归好,又寻了塑料绳,要将报纸重新捆起来。 他做这些都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等待老君亮起。 苏真知道,这是最后的安静了。 ——战斗已在老匠所打响,血雨腥风之中,他和封花必须做好迎接一切残酷的准备。 神驰想象之际,苏真的手突然停下。 他皱着眉头,抽出了最上面的那张报纸,抖了抖灰尘后展开。 这是很多年前的老报纸,头版头条正是千禧年的洪灾,黑白照片里,幸存下来的人跪在废墟上痛哭,报纸的另一版还附了极长极密的死亡名单。 他将报纸拿到窗边,藉着暮光翻看。 他们曾是一个个血肉鲜活的人,如今却都成了死难者名单上冷冰冰的姓名。 九年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被祭奠,有多少人已被遗忘。 看着看着,苏真的目光停滞了。 “苏清嘉。” 他又看到了姐姐的名字,挤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里,显得很不起眼。 苏真轻轻叹息,打算合上报纸时,视线无意间下瞥。 霎时间。 寒意在头皮里炸开。 苏真瞳孔几乎凝缩成了一个点。 “怎么会……”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报纸上那个名字,喘息声粗重而急促,“夏……夏如?” 夏如的名字赫然也被写在了上面! 是同名同姓吗?还是记录出错了? 苏真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他都拨不通夏如的电话,也没和她有什么联系。 夏如去哪儿了? 由不得苏真细想。 叮铃——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吓得他肩膀一颤,他摸出手机,看到了新的短信,点开。 ‘你回家了吗?我开车来找你 发件人:夏如。’ ———— 没有任何预兆。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苏真在一阵剧烈颠簸中睁开眼,心脏砰砰狂跳。 他和封花还被关押在笼子里,却已不在匠人铺子里。 六头灰袍马猴抬着铁笼在路上疾行,四名短衫壮汉护在两边,各自抄着钢刀充当护卫,手臂肌肉线条分明。 正疾奔着,上空忽地传来一声凄哑啼叫,囚车被黑影遮蔽,六头红脸马猴齐齐仰头,目睹一头朱羽怪鸟扑棱双翅飞落下来。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怪鸟重新升空,马猴们捂着脸颊,鲜血横流的手指后头,是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 啄到了眼珠的怪鸟极为欢快,一仰脖子尽数吞下,在上空盘旋了两圈后,又对着苏真俯冲过来。 “是啄目枭!!保护太巫身!” 红脸马猴的死无人关心,可当它瞄准苏真时,护卫齐齐抽刀,挥出四道银弧,斩向怪鸟。 这怪鸟爱煞了苏真的眼珠子,刀刃及身却半点不惧,任凭带血的羽毛满天飞舞,也将那细长的喙朝苏真啄来。 苏真正被囚缚,身躯难以动弹,学的法术也施展不开,只能勉强腾挪身躯闪烁,可左眼还是被这啄上了一记,血流如注,怪鸟不依不饶,硬要将他眼珠衔出来,封花咬住苏真肩衣,用力一扯,避开了怪鸟这一击。 四柄刀绞在一起,终于戳穿了怪鸟腹部,开膛破肚之后,数不清眼珠子一齐滚出,乌溜溜淌成一片。 又有数头体型小些的怪鸟闻讯飞来,聒噪着飞扑进攻。 护卫们举起双臂,变幻手印。 庄严的诵唱声响起,怪鸟们还未近身,身躯已纷纷炸开。 若封花细瞧,就能看出这些护卫的路数,这是铁匠一脉的法术,他们将空气炼成无形的兵刃,横在半空,怪鸟们高速撞击过来,无异于飞蛾扑火。 但封花根本无暇去看,她见余月满脸鲜血,心急如焚:“余月,你怎么样了?” 苏真左眼剧痛,如受锥刺,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躯坚韧,秋芜的法器无法击破,眼睛却是异常脆弱,被怪鸟轻易啄出了血。 封花见他这副惨状,对着护卫冷冷讥嘲道:“偌大老匠所,匠人们谈起来都是各怀绝学,神乎其神,真斗起来,竟连这一群残破的妖物都斗不过?” 带刀护卫挑走了怪鸟血浆横流的尸身,道:“妖物夜间奇袭,卑鄙狡诈,各个以死相搏,抵挡不住也正常,现在老君亮了,这些妖物的死期也该到了。” “哼,你们这些莽汉尽说大话,我看你们是打铁块打傻了,招式全不利索,把我束缚解开,我来教你们用刀!”封花冷冷道。 带刀护卫粗眉一挑,显然不服。 他们都是黑猴座下的一等弟子,身手不凡,不然这护送太巫身的任务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别与她废话。”另一人压了压他的肩膀,说:“先将她们送入地窟,别让太巫身毁了。” 护卫们代替红脸马猴抬轿,疾步如飞。 他们跑的很快。 危险来的更快。 身旁弥漫的大雾里,忽然烧起了青紫色的火焰。 护卫们神色一凛,齐齐向雾中望去。 警惕张望之时,封花冷冷提醒了一句“小心下面”。 话音刚落,护卫脚下的土地裂开,一只只雪白的人手从湿润的土壤中长了出来,抓住了他们的脚踝。 他们太久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虽修为不俗,却还是疏于防范,脚踝被抓着往地下扯,慌忙挥刀劈砍。 前方的青焰也飘近了,从模糊变为清晰,竟是头妖物。 它脸颊尖瘦,身材短小,浑身无毛,唯独有一个大大的脑袋和两只蒲扇般的巨耳,它对着护卫们咧嘴微笑,口吐人言: “终于找到你们啦,遇到我算你们倒霉哦,我自诞生起就修炼毒咒,闻者必死无疑。” 说罢,这尖脸大耳,身躯悬空的妖物就念起了咒语:“山莨菪莨菪佛——” 正用刀劈砍怪手的护卫们顿觉有尖刺入耳,头脑一片生疼,连忙用法力堵住耳朵,唯独封花咬牙切齿,道:“这帮蠢货!” 上空,忽有巨响炸开,护卫们堵塞双耳,无法听见,等他们意识到时,一个个粘稠的卵已射到了他们身上。 发射它们的是一头大蜘蛛,它残破的肢足趴在岩石上,身躯是颗猿猴的骷颅。 卵一触皮肤,飞快生根,数不清的小蜘蛛从中爬出,飞快占据了铁匠们的身体。 铁匠们拍打不掉,只得以身躯化铁应对,用此招时,他们虽可刀枪不入,却也行动笨拙,随着下方土壤开裂,一头无鳞白蟒从中钻出。 这数以百计的手臂,原来都长在这蟒蛇背上,它张开大嘴,将这一个个呆若雕像的铁匠吞入腹中! 等到他们维持不住那铁皮身躯,自会被它腹内的酸液腐蚀。 封花见到这一幕,心中骇然,又听尖脸大耳的妖怪笑道:“你这丫头说的没错,这就是一帮蠢货,我随口骗骗他们,他们就真上当自封双耳了,哈哈哈,那些吃眼球的怪鸟儿真是笨,只会用蛮力,真是白白送命,愧对妖主之恩。” 这妖怪从最高海里诞生时,别的拿的都少,唯独多抢了些脑子。 这猿蛛的毒卵厉害,可发射时声音极大,容易被躲,它便以毒咒为名骗他们闭耳,它本是听人心声的小妖,哪里会什么毒咒,只学过一些令人头痛的咒语罢了。 “合作,这就是合作,我们妖怪一旦学会合作,弱小的人类根本不是对手。” 大耳妖骄傲地总结了这场战役,它飘到铁笼子面前,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伱们哪个是太巫身呀?呵呵呵,不说也无妨,让我听听你们的心声。” 蟒蛇缠上铁笼,雪白的人手将铁柱扯歪,被束缚的两人轻而易举地由它们提溜了出来。 封花心中凄然,她没想到,她没被诅咒杀死,反而要葬身这些妖物手中。 苏真始终没有说话。 他被啄的左眼已糊上了一层厚厚的血,同时,他表情狰狞,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大耳妖闭上眼睛,开始念咒,两只耳朵在风中飘拂。 封花心如死灰之际,大耳妖突然睁开了眼睛,身形疾速后撤,大喊道: “快逃!!” 封花本以为它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可看到苏真此刻的模样,她也吓了一大跳。 苏真的左眼处,一只雪白纤细的人手蜿蜒着舒展开来,食指、无名指捏向掌心,拇指将它们轻轻扣住,中指与小拇指则轻轻翘起,俨然形成了一个简单的手印。 “道士手印?” 这是泥象山的道士手印,流传极广,封花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疑问难解难分之际,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响起。 轻柔平静: “解!” 拎着封花与苏真的白色人掌瞬间断成数截。 接着。 像是有看不见的人在巨蟒身躯上狂奔,沿途挥舞刀刃,以一记跃斩收尾,将大蟒斩首。 蟒首被斩断的刹那,皮肉上浮现的血线同时爆裂,几十只手掌被无情切开,尸块飞上天空,炸成了血肉飞溅的烟花。 ------------ 上架感言 明天上架。 日更模式下,难以完全保证后续质量,大家谨慎订阅,谨慎打赏,也可以等完本后再行阅读。 本书性质上虽是实验练笔之作,但我是全力对待的,可惜水平不佳,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我时常为我低劣的水准而痛苦,为匮乏的想象而痛苦,但我为我能从事创作而快乐。由衷希望能写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刀的故事,就像我过去阅读过的小说那样。 明天正常时间更新~ ------------ 第五十一章:丽人 鬼影 白蟒横在地上,尸首分离,只剩部分肢体还在抽搐似地颤动,很快也没了动静。 大耳妖精远远瞧见了这一幕,惊恐万分,它盯着苏真生长出雪白手臂的左眼,也回忆了那个手势的来路,惊诧道: “道士?又是该死的道士!你的身体里面还住着一个道士?” 它刚刚之所以突然逃跑,就是听到了苏真身体里的声音。 可是,人怎么住在人的身体里,又怎么会从眼睛里面长出手来? 等等? ‘眼睛里住着人?怎这般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大耳妖突然想到了什么,再看向苏真眼睛时,嘴巴大张,震惊不已:“怎么可能?这眼球……这不是妖王金劫羽车的眼珠子吗?你这妖女怎么会长金劫羽车的眼球!!” 一切都说得通了。 妖王金劫羽车,生有上百枚瞳孔,每个瞳孔皆是一个世界,收拢着绝世美人的魂魄。 所以这颗眼球会长出手来,这是瞳孔中的魂魄在施展法术! 那里应该关押着一个道门的女人。 但一切又说不通。 妖王金劫羽车千年前就已死去,百眼碎尽,元神回归至高海,重入轮回。这個人类少女怎么可能会长着一副妖眼,而且是已故妖王的妖眼? 难道是在妖王活着的时候硬生生剜下来,缝自己眼眶里的? 这根本不可能啊…… 左边的眼球里住着道门女人,那右边的眼球呢?那里也住着什么人吗? 大耳妖从起初的震惊变为了好奇,它忽然觉得,自己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么有趣的事,也算幸运。 攀在山崖上的蜘蛛却没想太多,它骷髅头一样的身躯像个充满弹性的气球,不断膨胀、收缩,发出轰隆隆的低响,炸雷声里,又一颗白色的虫卵被激射了出来。 白蟒的手和头被斩断,一起被斩断的,还有缝住了封花手腕的丝线。 虫卵射出之时,封花一把抓住苏真的后领,翻身躲开虫卵的同时,抓起了铁匠遗落地上的刀。 有刀在手,封花倍感安心,她的手腕还有针线穿刺之痛,却并不影响挥刀,蛛妖下一次进攻时,封花的身躯已率先弹射出去,她攀援山壁如履平地,轻易到了这妖蛛身下。 少女雷霆般出刀,插入蛛妖腹部,又收刀回刺,捣碎它的口器,两刀之后,少女鹞子般落回苏真身边,冷冷盯住那大耳妖,问: “你刚刚说什么?这是金劫羽车的眼球?你没看错?” “错不了!” 大耳妖信誓旦旦道:“我曾见过金劫羽车大王,彼时大王如彩焰悬空,瞳放金光,煌煌生辉,这眼睛,这眼睛……不会错的,这正是金劫羽车大王的眼睛!” 封花也倍感诧异。 苏真眼球被啄后,她的确察觉到了一丝妖气,这是过去陆绮也不曾察觉的东西,难道说,这个朝夕相处的红发少女其实是个伪装到极致的妖? 若是如此,能瞧见白色的老君倒是合情合理了! 眼睛生出手臂之后,苏真的意识像是被什么占据了,始终没有清醒。 大耳妖也不惧怕封花的刀了,它的一双爪子在胸前合十,念念有词道:“让我听听,让我听听她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苏真是什么身份,封花都将其视为朋友,哪怕同样好奇,也不会任由妖物窥探。 封花挥刀欲出。 刀光未至,大耳妖已双目圆瞪,七窍流血。 临死之前,它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原来是个女魔头。” “女魔头?” 封花看着身旁的红发少女,怎么都觉得她与这三个字不沾边。 这时。 白蟒的腹部忽然鼓起。 被吞掉的四个铁匠弟子化掌为刃,剖腹逃出,他们身上布满了酸液腐蚀的痕迹,看着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却也都幸存了下来。 换而言之,苏真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很显然,他们并不领这份恩情,四人身影散开,很快又将封花与苏真包围。 这次,封花毫无惧意。 她一点点将刀握紧。 “我来指点你们刀法。”封花说。 四位护卫皆是铁匠,在铁器的使用上,他们是最好的种族,封花这句话对他们而言无疑是莫大的羞辱,愤怒顷刻被激起,刀光当空交击,战斗霹雳雷霆般打响。 封花将四个护卫尽数杀死之后,苏真眼球上细长的手已经缩了回去。 随着白手的消失,他的眼珠子也咕噜转了一圈,归正原位。 看着这一幕,封花心中恶寒,更忧心苏真安危,唤了他几声。 “咳咳咳——” 苏真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中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摸了摸左眼的位置,满手鲜血。 封花见他苏醒,气息也趋于平稳,暗暗松了口气,问:“你到底怎么了?还有,余月,你为什么会有一双妖瞳?” “妖瞳?”苏真讶然。 封花将大耳妖的话转述给了他。 “金劫羽车……” 苏真想起了鬼车塔墙壁上狰狞斑斓的画作,心中恍然:“竟是这样,难怪我的眼睛里有一个人。” “什么人?”封花问。 “她……” 苏真回忆方才的所见。 人原本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眼睛的,但这一刻,苏真看见了他的左眼,不仅看见了,还看见了藏在左眼之后的那个……人。 那是一位黑衣少女,半透明的身躯飘浮在一片虚无中,没有任何重量,少女容颜素净,鼻梁秀挺,眉如瘦月,唇如薄刀,雪白的身躯被黑夜般的长裙遮盖,只在底部露出了一双玲珑精美的小脚,纤长的青筋蔓延上小腿。 这些都不是最醒目的。 最醒目的是她飘舞的红发,长发红得浓烈,红得决绝,仿佛吞天而落的霞火。 这。 这分明就是余月! 相比这个余月,苏真现在所使用的身躯,明显要幼态许多。 “你说,你眼睛里住着另一个自己?”封花更觉惊诧。 苏真同样不解。 他的左眼怎么会住着另一个余月?那个余月高挑成熟,冷得像把刀子,声音也褪尽稚气,漠然无情。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第一次去缫池边沐浴时,他在缫池的水中看到了一个金瞳青皮的鬼影,对视了两秒后,那个妖影便消失不见。 当初他就怀疑过,那是不是自己的倒影,但这种想法太过离奇,他也没有深思,如今回想…… 难道说,那个金瞳青皮的鬼影才是这身体原本的模样,真正的余月,其实藏在他的左眼里? 他又想起了那个寓言故事。 ‘这是余月的羊皮吗?’苏真心想。 真相开始浮出水面,在它没有全完露出本来面貌时,一切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了。 不待多想,苏真与封花一同撤离这是非之地。 浓雾之外,咸湿的风吹来了遥远的征伐之音。 虽已是白天,妖火却越烧越盛,长空已成赤色,它们仿佛老匠所诅咒的具象化,要屠戮一切,焚尽一切,置身在这灭世般的喧闹里,苏真只觉苍穹欲倾,一身刀术也似尘垢粃糠,难挡灾劫倾轧。 西边正下着大雪,荒山暝茫无人,封花用脚踩了踩,发现这雪褥已积了一尺厚。 老君变幻无常,人间的气候也无定数。 那边的湖上火伞高张,这边的山峦大雪纷飞,两者相隔不到一里。 苏真刚刚踏入雪地,心中便有警意。 有人来了! 封花同样觉察到了危险,身体紧绷,目光扫视。 可是,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也没有,这危险来自哪里? “看上面!”苏真的五感敏锐异常。 封花向一旁的山崖上望去,发现山顶上赫然立着几个白色的团状物,它们与雪同色,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 封花看过去时,这些东西立刻沿着山壁轱辘滚下,一路包裹新雪,越来越大,即将抵达山脚时,一个个都有棕熊般大小,它们呼啸着飞驰过地面,朝着两人碾压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撤开,试图躲避,熟料这雪球犹若活物,还会转弯,它从苏真身边擦过,顺着惯性滚了一段距离后,竟又回旋着朝着后背撞来。 苏真将法力聚于双臂之上,对着雪球轰出,他的拳头威力不俗,轰得雪块飞溅,可没一会儿,缺口的雪又会在滚动中填满,苏真一阵凌厉的闪避、进攻之下,这雪球反倒越来越大了。 他越来越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不投身战斗的修炼都是纸上谈兵。 这里有太多能力古怪的妖魔,效果奇异的法术,若没有经验积累,遇敌时乍见,不知如何破解,极有可能会被打得有力使不出。 “余月!接着!” 封花朝他大喊,将一柄钢刀抛掷过来。 她从护卫那拾了两把刀,左右挥撩,使得极为顺手,接连将数颗大雪球从中劈断,藏在雪球中间的东西也被一同劈烂。 它们像是胀大的白色苍耳,浑身长满毛刺,身体被劈开后,浆水喷薄,立刻毙命,再卷不动满地白雪。 苏真接过刀,紧握在手,随着法力注入,长刀迎风嗡鸣,满刃寒光照得风雪失色。 绛宫加速旋转,发出雷霆之鸣。 苏真拧转刀柄,拉出如雪刀光,迎面而来的雪球西瓜般被切开,藏在其中的妖怪来不及躲闪便顷刻毙命。 一刀击中,苏真感到酣畅淋漓,容不得放松,沿路的山坡上,越来越的雪球滚了下来,其中最大的,甚至有房屋那么大,若是硬劈上去,恐怕手腕都要震断。 两人都知晓不能被这样消耗,一齐决定选条路强行突围,避到没有落雪的地方去。 苏真与封花会合到一起,并肩疾行,一路刀光迭起,雪浪纷飞。 虽斩去了不少追击的雪妖,可那最大的一个却是越滚越快、越滚越大,苏真仓促回头时,发现它已有小山大小。 寒气针芒般滚上背脊,逃亡的少年少女在它的映衬下小若米粒,随时要被碾压过去。 这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约莫有三个。 “往那边跑!” 两人异口同声道。 苏真与封花飞快改道,带着这硕大无朋的雪球,朝那三名匠人奔去,匠人也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凝神望来,眉头紧皱。 三人没有说半句废话,立刻出手。 但见他们站立不动,齐齐推掌向前,苏真心中疑惑,想着他们这架势是要硬接这雪球吗? 疑问初生,苏真的身后,大地突然开裂,岩石拔地而起,形成了一道又高又长的墙幔。 雪球撞上墙幔,无法通过,也无力逆坡后退,只好顺着墙体滚动,试图绕过来,熟料这墙幔宛若活物,顺着地势一路延伸,直至悬崖。 这雪球虽更迅更猛,可它实在太大,远不及同类灵活,调转不过头,活生生飞出悬崖,坠入了崖下的湖泊之中,激起白浪百丈。 三名匠人垂落手臂,长舒了口气。 “多谢道友相助!”苏真抱刀行礼。 封花稍一犹豫,也跟着一礼。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匠人问。 “我们是铁匠一脉的弟子,随师父一同出来斩妖,不慎被妖群攻散,误打误撞来了这里,本想在这僻静之地稍作疗伤,熟料这雪山之上亦是危机四伏,险些着了妖魔的道。”苏真对答如流。 匠人瞧了一眼他手上所持刀刃,认出那是铁匠之器,联想到被雪妖追杀的画面,也未多疑,“既是道友,理应互帮互助,不必多礼。” 另一个石匠却生出困惑,问:“铁匠铺子大都在东,你们怎么往西边来了?纵是迷路,也迷得太远了些吧?” 封花与苏真心下一凛,两人迟疑了半息,气氛就微微变了,苏真展颜一笑,道:“妖魔从西边来的,我们自是要到西边去!” “妖魔来势汹汹,你们怎么还要反其道而行?”匠人问。 “妖物们杀来我们铺子,盗走了不少精铁神兵,这皆是心血铸就之物,岂能任由这些妖类夺走?”苏真说的情真意切。 三位石匠面面相觑,皆露出钦佩之色。 “大部分匠师据阁而守已是勉强,更有懦弱者甚至献上宝刀法袍等物,向妖祟换取平安,没想到两位姑娘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胆魄,不愧是铁匠铺里出来的!” “是啊,若非我们身上负伤,又是精于防守不擅进攻的石匠弟子,定与两位姑娘携手,一并杀向西边,将这些妖魔怪类一并驱逐出去!” 苏真听了,连忙摇头,道:“术业有专攻,我等要是有诸位的才能,也不至于让铺子失守,令妖魔盗走兵器。” 火光纷飞之下,众人互谦了几句,又一番慷慨陈词后,抱拳作别。 苏真与封花持刀西去。 前方战事更乱。 群妖践踏之下,数不清的房屋坍塌,它们堆积在地上,被妖火点燃,形成了一蓬蓬巨大的篝火,烧得烟尘熏天。 号角声不断吹响。 一场又一场的冲锋宛若洪水。 苏真仰头望去。 恰好看到一个飞在空中的巨大人头向地面俯冲。 人头掠过一队匠人的头顶时,张开肥厚的嘴唇,露出了里面的两层牙齿,外层的是一圈婴儿般粗肥的手臂,它们将人抓起,往嘴巴深处扔,顷刻被内层的人牙给咬碎嚼烂。 匠人们苦苦支撑,不知被吃了多少,眼看军心崩溃之时,后方传来轰轰的声响,远远望去,一阵烟尘里浮现出巨大的黑影。 苏真起初还以为又是头妖怪,等它冲破烟尘后,露出真容后,他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架重型的机械造物。 老匠所的杀器已被尽数拆除,这些平日里用于建筑、加工的造物,在被简单地改造之后,作为武器投入战场。 螺旋形的钻头擦着闪电弹出,在机械的推进下,朝着那巨头刺去,这飞头闪避不及,两颗凸出的眼球被精准刺中,铁钻轰鸣着绞碎它的双目,捣成细末的皮肉满天飞溅,被风吹成了一阵腥臭的血雨。 后方,又有其他妖怪扑上,以灵巧的身姿绕开锋锐的铁钻,攀附机躯而上,试图杀死藏在操控室里的匠人。 这些都是残缺之妖,实力远不及当年,可它们各个悍不畏死,誓要以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将老匠所鲸吞! 老匠所与妖国相隔天南地北,又是诅咒之地,不设防御工事,如今大难临头,只好用人命去填。 身后,又有一阵喧杂之声响起。 回头望去,竟是一群趁乱脱逃的人料。 人料们瞧见这两人,以为是匠人,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掉头就跑,有的磕头饶命,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封花见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 那妇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说她一家本是城里的大官,受奸人陷害才沦落至此,她被送到老匠所时即将临盆,是个裁缝给她接生的。 旁边肥头大耳的男人冷冷道:“什么陷不陷害,我还不晓得伱们,你们当官的有几个是无辜的?” 妇人哭的更厉害,她将婴儿高举,质问那个男人:“我们罪有应得,那孩子又犯了什么罪?他一出生就要死在这里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妇人紧抱婴儿,哭的撕心裂肺,这婴儿原本也在啼哭,此刻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竟然止啼,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伸出胖嘟嘟的手要去碰她的脸。 苏真见到这幕,心如刀绞,不由想起鬼车塔中读到的关于人妖之战的一些记载,这一桩桩惨剧堆出的泼天灾祸,在书中,也不过是诸如“悉数被杀”的短短几字而已。 “你们皆身中诅咒,逃又有什么意义呢?”封花问。 “逃没有意义,逃当然没有意义!”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泪纵横,嗓音沙哑道:“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去外面,我死也要死到外面去!” “死也要死到外面去!!” 原本胆怯的众人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也不再畏惧,跟着振臂高呼起来,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获得勇气的方式。 见这两人没有反应,胆大些的人料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向西边跑去,其他人见状,也仓皇起身,低下头匆匆逃命。 “他们走不出去的,无非是换种死法而已。”封花说。 苏真心中怅然,一时无言。 人料们很快逃了个七七八八,仍有几人徘徊不去,反复打量苏真,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真注意到了异样。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上前,躬身抱拳,眼神中闪烁着不确定:“阁下可是……余月姑娘?” 苏真心头一震,“你认得我?” 那个男人拨开了挡在脸前的两绺头发,露出了饱经折磨后皮包骨一样的脸,他盯着苏真,眼中已蓄上了泪水,只听他哭道: “余月姑娘不记得我了吗?我叫段长命啊,三个月前,余月姑娘为在栊山除妖之时,我目睹过姑娘的神仙风采,毕生难忘,当时我还给姑娘写诗了啊,霜华映长河,剑气平妖氛,姑娘还夸我写得好呢……您,不记得了吗?” ------------ 第五十二章:群山之内(感谢德菲力的不幸打赏的盟主!) 三个月前? 苏真八月末才和余月交换身体,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三个月前…… “你见到我的时候,是在白天还是夜里?”苏真立刻问。 “啊?” 段长命瞪大了眼,不明所以,结结巴巴道:“当然是白天,怎么会是夜里呢?” 白天? 余月分明对他说,她白天无法在这个世界生活,所以与他签订契约,让他替她修炼,可是…… 余月为什么要骗他? 哪怕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对这个便宜干娘的来历依旧一无所知,他甚至不明白,余月和他签订契约,到底是看上他什么了。 “我和你们说了什么吗?比如,我来自哪里,我以后要去哪里?”苏真问。 “姑娘这是经历什么,怎的失忆了?” 段长命沉吟了一会儿,拳头与手心一合,道:“姑娘倒是没说要去哪里,我被抓的时候,姑娘还没离开栊山呢,不过……不过你说,伱是从鬼谷来的。” “鬼谷?” “对,鬼谷!听着便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地。”段长命说。 苏真看向封花,封花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宗门叫这名字,但西景国太大,城镇山寨数不胜数,兴许是某个世人鲜有踏足的偏僻之处。” “鬼谷……” 苏真在南塘倒是听说过鬼谷的传闻,传说原本世上除金木水火土外还有第六行,六行对应便是谷星,后来谷星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便被世人称为鬼谷。 这和余月口中的“鬼谷”有关联吗? “在栊山时,我也没能和姑娘说上什么话,知道的实在不多,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或许可以回栊山问问。” 段长命这样说着,忽地想起什么,脸色铁青,哭丧道:“是了,姑娘道法高明,风韵卓绝,怎么也流落到了老匠所来了?这可是必死无疑之地,姑娘,姑娘岂不是……” 段长命捶胸顿足,说着说着竟跪地哭了起来,破破烂烂的衣袖不断抹着眼泪: “姑娘平日里虽瞧着冷冰冰的,可心地比谁都善良,不仅教小孩读书识字,还给老燕家的羊接生,若没有姑娘,我们全镇老小都要给那大夜叉吞了,姑娘这样的好人都沦落到了这儿,真是老君不长眼啊!” 苏真见到这一幕,心中酸涩,又生出新的困惑:余月到底是好人还是妖女? 他又想,余月说话不是绕弯子就是打哑谜,肯定问不出真东西,如果能离开老匠所,他一定要去栊山看一看,兴许能发现点什么。 段长命哭着哭着,又说起了自己的事,道:“姑娘,我虽被抓到了这,可我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别无长处,只会弄点墨水,那段时间没人买我的诗文,我饿极了,就逾过老墙,偷了根白菜,谁知道他家是给青鹿宫种仙植的,我偷的白菜竟是根仙草,我因此获了死罪,姑娘,你说我冤不冤呐——” 段长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悲伤宣泄,喋喋不休: “我本叫段命,乡里人说不吉利,我就擅自改了长命,长命长命,到来头还是一场空。” 悲到极处时,段长命诗兴发作,忽地仰头长吟,道:“孤身漂泊赴人间,此身废逐未曾闲。天高云渺无定处……” 封花听到此处,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杀手生涯,素来冷漠的她竟也不自觉放慢脚步,想听他念完最后一句。 “天高云渺无定处……” 段长命吟完这句,忽地卡住。 他跪坐在地,涨红了脸,还保持着以手指天的姿势,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挤不出一点墨水,这一幕场景真是尴尬至极,段长命浑身颤抖,恨不得引颈自戮。 这一次,老君开眼,听懂了他的心声。 无形的力量从天而降,攥住了他的脑袋。 一息之后,充血发肿的头颅砰地炸开,花花绿绿溅得满地都是。 苏真皱眉。 段长命的身后,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木偶人。 木偶人跪在地上,精心雕刻的头颅滚落一旁,它的肢体扭曲成古怪的样子,细细一瞧,姿势竟和死去的段长命一模一样。 有人用这个木偶操控了段长命的生死! 幕后黑手也没想藏着掖着,眨眼之间,这断了头的木偶关节颤动,活了过来,竟变成了一个人。 “逆用替身术?” 光是见到这一招,封花就明白,来者非同小可。 最为诡异的是,苏真与封花起初都没认出来人是谁。 他长得实在太过普通,转过头就会被遗忘。 直到六只木手臂翅膀一样在他身后舒展开来,两人才一同想起,这正是秋芜的师父。 只是,今天他远不如昨日体面,一身长衫破烂焦黑,鬓角蒙着灰尘,背负的手臂亦布满豁口,被折断的指节也不算少数。 他受伤很重,纵然保持着平稳的表情,却也掩不住苍老的神态。 “我叫莫石头。” 他的名字和他一样普普通通。 “妖军已然攻入老匠所,你如今作为一座木匠铺子的主人,不去守好铺子,来找我们做什么?秋芜想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恩怨已了,生死自负,你掺合进来,真是半点风度也没有。”封花从不会停止冷嘲热讽,这是她的另一把刀。 “我已经守过了,没能守住,阁内之物五成被夺走,三成被毁坏,转移出来的所剩无几,加上我没能看护好秋芜,罪加一等。” 木匠有条不紊地解释,话语中竟还透着无奈与惭愧,“封花,你是巫刀之鞘,我若错过了你,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再去往欲化天,所以,我必须来找你。” 无奈与惭愧在话语收束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率先出手的倒不是莫石头,而是封花与苏真,他们的动作几乎同坐,一左一右攻向木匠,连手上的招式都是一模一样的。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但莫石头有四双。 两柄刀一左一右挥砍而来时。 木匠双臂张开,淬炼过的木臂更胜钢铁,格挡住刀刃,挑臂将其振飞。 “偃偶造术!” 其他几只手也没有闲下来,数十柄作用不同的雕刻刀具从指头里弹了出来,一时间,莫石头的后背竟成了一个临时的工厂,崭新的人偶在一道道工序下飞快增添细节。 两刀被挡,更多的刀光当头劈下。 苏真出刀极快,前些日子的苦练在这两天得到了兑现,绛宫沸腾着法力,武功招式也已刻录进了身体,数十道雪白刀芒经由他手同时斩出时,他甚至有点无法相信这是他的杰作。 面对这等强敌,苏真再无畏惧,反而觉得,这时验证一身武功的大好时机。 长刀在手,刀尖迎风颤鸣,他的心也随之颤鸣。 所有的彷徨顷刻驱散,杀戮的念头根深蒂固。 苏真配合着封花倾力出刀,横斩刀、腕足斩、劈山斩……简单高效的招式不断使出,越来越快,锋芒直逼要害,每一缕刀光都是凝实的杀意,它们齐齐倾落,在莫石头拦挡的手臂上炸开,留下极深的、纵横交错的刀痕。 封花速度更快,出刀更利,身形施展之时,只能看到一串模糊的残影,白刃从残影中递出,多次突破莫石头的防守,在他身体上刺出妖冶血花。 莫石头是很强的木匠,他的法力大半在守阁时消耗,加上重伤未愈,甫一动手,就被联袂压制,喘息不得,不过三十招就要落败。 越是这样,苏真越感到警惕,这个莫石头绝不是蠢货,不可能进行没有把握的战斗。 莫石头双臂鲜血淋漓,六条木臂也碎了大半,但他在落败之前,成功雕好了那个偃偶。 他用最后一截手指,捻了一粒发丝包裹的血肉,塞进了偃偶头顶心的孔洞里。 “每一个囚犯进入老匠所,都会被取三绺头发和一片心头血,若囚犯起了异心,匠人可以轻易将其控制。” 莫石头有条不紊地解释了一句,并飞快念动咒语,喝道:“生同命,死同窟。” 一瞬间。 满天刀光皆尽碎。 封花如遭雷殛,血液乱流,僵直的身躯跌落在地,刀也脱手而出,斜插到了石头里。 她半跪在地,臂足齐颤,牙关紧咬,与这咒语对抗,要夺回身躯的控制权。 莫石头咦了一声,“怎么才这么点威力?” 按理来说,这法术施展出去,中咒的少女理应手筋脚筋齐断,再起不能,可现在怎么一半功效也没有? “你的血被人换过?!”莫石头盯着封花,双目一转,骇然道。 他打算再施一遍咒语,一探究竟。 苏真岂能任他拿封花做实验,莫石头念咒之前,他已抢先开口:“朔灼喏拓!” 莫石头的咒语立刻失效。 “禁咒?” 莫石头眉头皱起。 苏真踏步挥刀,直斩莫石头的头顶,低声道:“去死。” 苏真凌空斩落的一刀被莫石头以十字臂挡住。 他注视着苏真的脸颊,冷冷道:“第一天进老匠所时,你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丫头,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就练到了这个地步,漆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咒语虽只发挥了一半的功效,仍让封花暂时失力。 制作偃偶的六只手臂也腾出空来。 莫石头眼中,这场战斗毫无悬念。 所有的手臂一同展开,或攻或守,形成阵线,持刀杀来的苏真宛若大将孤身闯入敌阵,纵有万夫莫敌之勇,也被军阵枪戟飞快吞没。 这是苏真第一次孤身战斗。 他清楚地知道,他与封花的性命,此刻都系在这柄刀刃上。 越是生死关口,他的精神反而越发空明。 此时此刻,苏真别无念头,目光所视、刀尖所指,都是眼前这个伸展六臂的男人。 绛宫旋转到极限,轰鸣着喷薄雷霆。 苏真对着前方不断挥刀,大开大阖,仿佛是刀刃在带着他挥舞劈砍,速度越来越快,逼至极限时,他的双臂都像要随着刀飞出去了。 封花的痛哼声在身后响起,并未扰乱他的心,反而让他的杀气更为凝实。 苏真再度跃起,持刀劈落。 雪白的钢刃斩破狂风,几乎在他手中燃烧起来。 莫石头还是低估了他。 这个木匠不敢再叠臂拦挡苏真的招式,只好用六根假臂构成盾牌,试图将他暴烈决绝的杀气挡在身外。 苏真同时结印。 逆气生! 诸窍尽开,气机鼓荡,血液奔流。 刀刃与木臂相撞。 碎屑纷飞。 暴烈的刀锋之下,莫石头结构精巧的木臂飞快爬满裂缝,发出即将崩溃的呻吟。 莫石头伤上加伤,一时脸色煞白,口喷血箭。 ‘这个丫头怎么突然强了这么多?’ 疑问飞快闪过,莫石头忽然想起了昨夜妖众攻破木匠铺子的场景,痛心疾首之余,他也幡然醒悟: 一味的防守没有意义,将敌人击溃才是最好的防守。 他是木匠,不是木桩。 更何况,他一点不比苏真弱。 六根欲裂的木臂护在身前,用残缺的骨架拼死抵挡下压的钢刀。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合掌结印,进攻的咒语刹那间念出。 灰色木种凭空浮现,向苏真激射而去。 如箭枝,如群蝗,如弹丸。 它们太近太快,根本不给闪避的时间。 苏真也没想着躲,他视若无睹,一刀贯空而下。 灰色的木种轰满他的全身,表面的种皮顷刻破碎,形成了一团烟雾般的气。 时间像是停了刹那。 下一刻。 苏真破开烟尘,挥刀斩落。 莫石头再维持不住那份多年雕刻养下的精气,刀光照映下,瞳孔凝成一点,他断指相拧,同样爆发出了一声厉吼: “万物生!!” 咔咔咔咔咔咔咔—— 刀垂直落下,所经之处,六根木臂被接连斩断,纵使莫石头有意闪烁,这一刀依旧劈到了他的肩膀,险些要削下他半个身体。 也是这千钧一发之际,法术生效。 轰在苏真身上的木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萌发生长,刺穿他的身体。苏真的手臂、身躯、脸颊都被蔓延而来的柔韧枝条遮蔽,它们以身躯为土壤生长,又茂盛地将他包裹,抽出的花与叶在腥风血雨中飘动。 苏真与莫石头贴的极近。 刀刃离莫石头的要害也极近。 却无法再前进半寸。 莫石头重重地松了口气。 刀刃斩入身躯时,他一度想用出替死之术,但如果他施展此术,最后的法力也会被掏空,他虽不会被杀死,但也将失去击败苏真的机会。 他一生从不冒险,终于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选择了铤而走险。 苏真不断咳血,脸颊像是打了层霜,嘴唇也被藤条般的植物封住,吐不出半个字,逆气生结束,他看上去已然落败。 封花跪倒一旁,也瞧见了远处的战况,双眸空洞。 莫石头颤抖着抱起了那个偃偶,断指颤动,想施展什么,却发现里面的血已经凝固,失去了魔力。 他失望之际,又猛地意识到,这两人都没了战斗能力,他再使用偃偶,反倒是画蛇添足,白白浪费法力。 他木臂毁尽,身躯残缺,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欲化天能实现人的一切愿望,匠人劳苦一生,该有那样的归宿。 微微出神之时,胸口忽然感到些许冰凉,像有冰块在那里化开,寒冷的感觉很快浸透了身体。 他疑惑地低下头,发现有什么东西刺破胸口,钻了出来。 那是一截树枝。 树枝? 他的身后,苏真伸出手臂,这届树枝是从他袖子里生长出来的,恰好被用作了武器。 莫石头到死都没有想明白,这截树枝是怎么刺透他身体的,为何他没察觉到一点杀意? 寒冷淹没身躯,封住口鼻。 ‘木匠居然被树枝刺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莫石头闪过了最后的念头。 苏真用刀斩开困住他的植物,悬空的脚缓缓落回了地面。 莫石头失算了。 他先前射出了诸多木种,按理来说,这些木种会刺破肌肤,扎根血肉,这个由内而外的生长过程里,枝条将刺破内脏,血管,从他的咽喉、鼻子、耳朵等一切孔洞中生长出来,直至将人彻底撕碎。 但他低估了苏真的身体,这副看着细皮嫩肉的身躯宛若一面盾牌,将所有的种子都拦在了外面。 它们未能真正扎破血肉,只是沿着他的身体轮廓生长,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 苏真没有力气去清除缠绕周身的植物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封花。 不远处。 几个妖怪听见了这的动静,朝这边赶来,苏真握紧刀刃,立刻做出了迎敌的架势。 “别紧张别紧张,我们也是妖,我们也是妖。” 妖怪大叫着摆手,它们看着地上身躯僵硬的少女,又瞧见了远处破碎不堪的匠人,由衷敬佩道:“妖女姐姐真是好身手,一下剪除了两个匠人,你可有受伤,我们抢了不少药。” 苏真浑身缠满植被,被误认为是妖怪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们不用管我,南边的匠人反抗得厉害,你们速速去助阵,据说那儿藏了把巫刀,咱们要将它夺了献给妖主!”苏真仰起满是枝叶的脸,嗓音掐得尖细。 “巫刀?” 妖怪们面面相觑,皆露异色,它们想打听更多消息,却被苏真飞快搪塞:“就在南边十里之外,你们去了便知!” 苏真不想多言,又举起手中白刃喊了一句:“为妖主铸刀!” 狂热的嘶喊冲淡了理智,其余妖怪本能般振臂高喊:“为妖主铸刀!!” “大哥们留下些药,我疗好伤就来为你们助阵!”苏真抱拳。 不似仙山宗门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这些妖怪可是真的同气连枝,它们将夺来的药都给了苏真,任他去挑。 苏真寻了些止血护心、恢复法力的丹药,便与它们辞别,临走之时,妖怪还好心提醒: “你是树妖,千万小心别遇上木匠了,他们是你的天敌,杀你不费吹灰之力,我们一个石妖兄弟就被石匠当面榨成了泥水……对了,那边躺的那个是什么匠人啊?” “他叫莫石头。”苏真说。 ‘哦,原来是个石匠。’ 妖怪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没多想,一同与苏真辞别,向南边赶去。 妖怪一走,苏真立刻俯身去看封花。 “我没事,手脚暂不能动,但绛宫未损,花些时间便能恢复。余月,恭喜你,终于悟出那一刀了。” 方才,封花闭气装死,等到妖怪走后,才睁开眸子。 那一刀…… 这是苏真苦练多次却不得要领的一刀,今日终于在生死之中打磨出了形状。 他努力回忆使出那一剑时的心境。 那一刻是平静的,生死仇恨置之度外,就像奔跑过如茵的草地,伸手摘取风中的杨柳絮。 没有杀心,自然也没有杀气。 直到莫石头死去,他都有种错觉:这会不会只是他临死前做的美梦。 “碰巧使出而已,若要我再来一次,我未必还能做到。”苏真坦诚道。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只要你杀的人足够多,总有一天会得心应手。”封花说。 “好了,先别说话。” 苏真将止血护心的丹药送入封花口中,待她气息稍稍平稳时,他也将缠绕身躯的植被清理殆尽,随后抄起长刀别在腰间,负着封花向西边赶去。 群妖的战线已推往老匠所深处,西边横尸满地,一片狼藉,人与妖的身影却是寥寥。 一路上,苏真只经历了几场小规模的战斗,强者都已去往老匠所深处,小妖们根本不是苏真一合之敌。 连斩数妖之后,最初杀人时的惊恐与不安早已荡然无存,甚至生出一种不过瘾的感觉。 ——他的刀术在生死砥砺之中达到了崭新的境界,急需更多的战斗来验证。 “你的刀术已然小成,你现在要做的,是学会收束杀心。” 封花的筋骨渐渐活络,可以下地走路,她舒展身体时,依旧没有停下对他的教导,说:“染血的刀极美,像是被平整切开的火焰,透过它可以见到幽冥,过去,我也常常被这样的刀所魅惑,心甘情愿做它的奴隶,臣服在杀戮的欲望之下,但这不是真正的杀手。” “真正的杀手是什么样的?”苏真问。 “相信你手中的刀,却不要为它所牵动。”封花说。 苏真若有所悟。 妖火燃烧的黑烟将长空熏成了蒙蒙灰色,任由狂风呼啸也无法吹散,老君就掩藏在云烟之后,受尽烟熏火燎,肉眼无法看见。 老君并不冷漠,它垂下眼泪,泪水在高空凝结,落下时已是成片成片的雪珠冰霰。 恶劣的天气里,苏真驻足,极目远眺,脸上露出喜色。 山峦。 连绵起伏的山峦! 老匠所外的群山出现在了视野里。 他们是天生地长的屏障,在此刻却象征着自由。 望山跑死马,足足一整个白天之后,他们终于抵达群山之下。 “封花,我们要出去了。” 苏真如释重负,唇齿都在轻轻颤抖。 他们终于要离开这片噩梦一样的地方。 越过老匠所外荒无人烟的群山,之后天大地大,一切都可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从长计议! 苏真与封花向群山走去。 走着,走着。 封花突然消失不见。 苏真心头一惊,回头望去,身后风雪茫茫,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他横臂挡住后,才发现那居然是一个没什么杀伤力的雪球。 身旁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抬头望去。 穿着白色羽绒服,踩着棕色雪地靴的少女正站在雪地里,用冻得发红的手揉了一个新的雪球,对他挑衅似地扬了扬。 “邵晓晓?”苏真怔住了。 他发呆的时候,邵晓晓已将新揉好的雪球砸了过来,这次苏真没有躲开,被雪球砸了个正着,少女俏丽的脸上绽出了花儿一样的笑: “哼哼,苏真同学,看你这次往哪儿躲?” 感谢德菲力的不幸打赏的盟主!!感谢第五位盟主大大的大额打赏! 感谢清酒时迁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椒痕打赏的400起点币、感谢京口北固亭怀古打赏的200起点币、感谢秦王抱柱走、也曾失落叶、崔斯特杜噩登打赏的100起点币~ 感谢读者朋友们 (本章完) ------------ 第五十三章:消失的红手 邵晓晓砸中了雪球,粉扑扑的脸蛋洋溢着雀跃的神采,见苏真看过来,她忙兜起有着厚厚毛领的羽绒服帽子,转身往花坛那边逃去,似乎是在寻找掩体。 雪地靴簌簌地踩出足印,女孩跑了一阵,见没人追来,压着帽缘向后望去,“苏真?” 苏真立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周围的雪,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无法思考。 “喂喂喂,你有本事别跑,让我抓到你死定了!” “哎~我不玩啦~别弄啦,冷。” “……” 欢声笑语雪花一样吹过耳畔。 身体换回来了吗? 苏真隐隐约约记得,老君熄灭之前他好像很开心。 开心的感觉倏然出现,阻断了他的思考,他本能地觉得轻松愉悦起来,便俯下身子,揉起一团雪,朝邵晓晓扔了过去。 啪。 雪团在女孩的羽绒服上碎开,她瑟缩着身子,“哎呀”地叫了一声,颇为怨恼道:“好呀苏真同学,原来你装傻骗我呢。” 女孩闪电般蹲下身子,双手各抓了一团雪,掌心用力捏成形状,一左一右扔了过来,苏真反应极快,两个侧身就躲了过去,邵晓晓很不服气,不断揉搓雪团砸来,可苏真实在太灵活了,在雪地里一阵左闪右避,竟是全躲过去了。 “哼,伱厉害,就你最厉害。” 邵晓晓没带手套,双手冻得发红,屈伸都很费劲,见自己一下也没扔中,不由地委屈了起来,苏真意识到了什么,下一个雪球砸来时,他没有躲避,任由它在衣服上碎开。 邵晓晓娇小可爱的长相,却是天生好强的性格,她见苏真这样放水,一点也不开心,她鼓着小脸蛋,气呼呼地指责他欺负人,并扭头离开,表示不和他玩了。 苏真连忙追上去,摘下手套给她暖和。 女孩嘟着小嘴,双眸薄嗔微怒,却也接下了他的好意。 恰有同学在周围走过,一同起哄,一口一个邵大校花的叫,将女孩弄得又羞恼又局促,呵斥道: “你们一天到晚胡说八道,真不知羞,苏真同学,我们走,不要理他们。” 她抓住苏真的胳膊,带着他跑向落雪的深处。 雪下得好大,淹没了建筑和树木,淹没了想象和思考,甚至淹没了它本身的寒冷。 世界茫茫一片,四望无垠。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苏真就听到了铃声,那是上课的铃声,邵晓晓也露出了如梦初醒似的神情:“对哦,今天是考核的日子,校长会亲自监考,苏真同学,这次你要好好表现哦。” 考核? 好像是有场月考来着。 苏真跟着邵晓晓上楼,来到考试现场,现场很大,却没有桌椅和试卷,取而代之的是放在场地中央的诸多物品:羽毛、钢笔、字典、砖块、铅球。 学生们围着考试场地站好,夏如作为监考老师立在一旁,她好像一点也不怕冷,下雪天依旧穿着黑色丝袜与长筒靴,一身穿搭知性又诱惑,另一边也坐着个女子,极美,只是一身西装配着莲花玉冠,显得颇为怪异。 “陆绮校长。” 苏真听到有人喊她名字,愣了一下。 考核正式开始,学生接过夏如递来的法杖,隔空举起地上的东西,五种物品分别代表从不及格到优秀的五种分数,铅球则是满分。 “这是在考什么?”苏真呆呆地问。 “苏真同学,你打雪仗装傻,巫师考核怎么也装傻?距离全国巫师统一招生考试只有几个月了,你再这样浑浑噩噩的,可就考不上巫师大学了!” 邵晓晓捏紧拳头,给他加油打气:“苏真同学,要加油呀,我们可是说好要考同一所学校的!” 巫师考试? 苏真环顾教室,发现周围果然贴着各种标语: 不当巫师非英雄,挥泪洒血誓成功;奋斗三年,幸福一生;日背咒语百句,成就辉煌大巫。 他走神时,已轮到邵晓晓上场,她接过巫杖,单手持握,随着咒语念动,少女乌云般的秀发被法力吹起,失去了刘海遮挡,少女清秀的脸颊全然显露,透出未曾见过的冷清美感。 她移动法杖。 砖块飘了起来。 这已是优秀的成绩,可女孩并不知足,她将羽绒服脱在一旁,向满分发起挑战。 女孩羽绒服下是一件紧身的红色毛衣,她立得挺拔,毛衣与牛仔裤勾勒着发育姣好的曲线,随着铅球离开地面,这位实力与美貌双全的少女赢得了满堂喝彩,冷冰冰的校长也勾起唇角,露出微笑。 她取得了满分的成绩。 小巫女放下法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着苏真眨了眨眼,轻轻说了声:“加油。” 这也是苏真听到的唯一加油声,等他真正上场时,却是满堂嘘声。 “他就是上次唯一没考合格的?” “是哦,还经常迟到,被全校批评过,也不知道邵晓晓为什么对他好。” “是啊,他自己颓废没事,千万不要耽误人家邵晓晓。” 在这些议论声里,苏真拿起了法杖,驱动法杖的瞬间,法力飓风般呼啸而起,争吵与议论消失不见,所有五件物品在苏真的驱动下一同飞了起来,它们轻若无物,在教室里旋转起伏,像是在风中打转的蒲公英。 “不可能!这不可能,苏真肯定作弊了,老师,快查查他有没有用药!”一个男生嚷嚷道。 苏真把法杖指向他。 男生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声里飞了起来。 “苏真,你在做什么?!”陆绮校长也呵斥。 然后,她也飞了起来,端庄优雅的仪态荡然无存。 邵晓晓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双手交错着掩唇。他继续挥舞法棒,除了邵晓晓与夏如之外的所有人都飞了起来。 “苏真同学,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邵晓晓惊呼。 苏真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教室的天花板,目光像是能穿透房顶,直达更为遥远的苍穹。 “假的,都是假的,这么离奇的梦怎么可能有人会相信,我中招了。”苏真喃喃自语。 “苏真,你在说什么?什么梦不梦的,你清醒一点!”夏如冷冷呵斥,要来抢夺他的法杖。 “不,我现在很清醒,该清醒的是你们。” 想起来了! 苏真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做过这个梦,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梦到过类似的场景,当时他想‘如果能把这个梦做完就好了’。 残留在他体内的欲望被某种力量唤醒,不断放大,变成了清晰而完整的景象,与此同时,苗母姥姥对他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我有个师妹,能把人缝入梦里。” 真相霎时间被洞穿,苏真幡然醒悟: “裁缝,是裁缝!裁缝把我缝到了没做完的梦里面!” ———— 群山之下一片荒凉。 封花勉强支撑起身体,目光冷冷地扫视四方。 雪越下越大,将她鬓发吹得花白,将她朱唇吹成霜色。 临近离开老匠所时,苏真忽然晕倒在地,任她怎么唤也唤不醒。 封花知道,又有人来了,而且是个绝不逊色于莫石头的高手。 少女俯下身子,如狩猎的犬豹,横刀身前,神色警惕。 风雪愈急。 兽皮大衣的女子穿过雪幕,出现在封花面前。 ‘桂云……’ 苏真倒下的那一刻,封花便有预感,来者是这个裁缝。 桂云是苗母姥姥师妹,是修炼了上百年的大匠人,封花在刀术之上虽有天纵之才,却也绝不足以抹平这百年积累的鸿沟。 雪中。 桂云停下脚步,一只又一只的手在她身后的虚空中伸展,各捏法诀,轻柔灵妙,仿佛精心编织的花瓣,逆着寒风骄傲地盛放。 “两位,留步吧。” 桂云漠然开口,道:“你们今天离不开老匠所的,这是命运的预兆,否则我也无法这般恰好地赶上你们。” 这一切的确恰到好处,巧合得让人感到残酷。 群峰就在眼前,再多走几步便是天阔地远。 桂云偏偏这时候来了。 “你既然对你师姐又敬又爱,就不该将我们拦在此地,你难道希望苗母姥姥的死毫无价值吗?”封花发问。 “你继续说。”桂云神色不惊。 封花见她可以沟通,心中添了分希望,既然只有她们两人,封花也不再有任何隐瞒,她将所有的事飞快说了一遍,连身中诅咒又奇迹般复原一事都没有隐瞒。 “这不可能。” 桂云主动出声打断:“老匠所诅咒不可破除,这是几千年来的铁律,便是师姐也没有能力更改。” “但它确确实实被破了。”封花说:“我听闻苗母姥姥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可她却待我们极好,待余月更如亲生女儿一般,若没有匪夷所思的特殊之处,姥姥又何必如此?” “这的确可疑。” 桂云依旧不信,却没有继续驳斥,而是说:“你继续说。” 封花又将苗母姥姥的死状阐述了一遍。 “缫池是织姆元君沐浴之处,也是所有裁缝的衣冠神魂沉落之地,这样的结局对师姐而言,应是安宁的,只是,她为何会让你们离开?” 桂云喃喃,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姐的疯癔之症还没治好。” “疯癔之症?” “师姐年轻时总是说,欲化天是一个荒唐的骗局,拯救不了芸芸众生,她相信先天织姆元君会降临,降临的那日,亘古的诅咒也将被打破。” 桂云轻叹着摇头,说:“但这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罢了,五千多年了,白云苍狗,星霜荏苒,这世事不知变幻了几何,唯有这片诅咒之地亘古未变…… 唉,封花小姑娘,你不好奇吗,一个料人可以产出大量材料,却只做一丁点的东西回馈给提供料人的仙山,其余的料都去哪儿了呢?” 封花很聪明,她立刻给出了答案:“欲化天?” “没错,欲化天。”桂云说:“欲化天是无数天才匠人倾尽心血打造的希望,同时,它也是个饕餮,需要无数的材料去将它填满,等到欲化天真正构筑完成的那日,它将成为老匠所乃至整个天下……不,它将成为足以比肩老君的神迹!届时,它将带着老匠所的所有人,以匠人之道飞升成仙!” 桂云再也无法掩盖心中的狂热与激动,她诉说的不是自己的理想,而是整个老匠所,无数匠人一同编织的恢弘之梦。 在这样的伟业面前,匠人们甘愿一生操劳,喜怒哀乐微不足道。 “时间已经证明,我们对老匠所的诅咒无能为力,既然无法改变这里,我们就想办法离开这片土地,我们曾是自由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自由中去。” 桂云的语气已归于平静,她诉说着信仰,这是她最不容置疑的东西。 封花从未见过欲化天,只听说那是可以实现一切的地方,她本以为,这只是匠人们苦中作乐,用巧夺天工的技巧编织的海市蜃楼,却没想到,匠人们的野心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带着整个老匠所一起飞升…… 这是他过去闻所未闻,想所未想之事。 “荒唐,难怪苗母姥姥会觉得这是一场骗局。”封花轻声说。 “师姐一生好强,我也没想到,她会在这种事情上选择保守。” 桂云看着老匠所满目的尸体与冲天的黑烟,并无悲痛,只有遗憾:“五千年来,老匠所从未遭受过外来的灾祸,今日却遭逢此劫,就像上古仙人飞升时要经历九重雷劫,这是预兆之一,那个无形的诅咒想阻止我们,但没有用,妖怪们杀不到核心中去,它们的尸体反而会成为新的材料。 当然,这些都比不了太巫身,太巫身是最珍贵的料,一截手指就抵得上一个大妖的全部。” 话头至此,封花也意识到,她不可能说服桂云,这是她根深蒂固的信仰,即便苗母姥姥亲至也无法动摇。 “不过,我现在倒有个疑惑。”桂云盯着封花:“如果你没有骗我,那我的确很好奇,师姐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打破了老匠所最不可动摇的规律,起死回生。” 封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桂云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不要说话,让我裁下你的记忆看看。” 裁下记忆? 杀手的本能令封花立刻察觉到了危险,她单足侧跃,闪身躲避桂云无形的进攻。 她动作飞快,可桂云更快。 这个兽袍女人风一样吹过雪面,飞快近身,骈指点住了她的眉心。 封花惨哼一声,眉不由自主地紧锁,抗拒着这截手指的入侵,可无济于事,无论她是进是退,是拒是迎,这截手指都不偏不倚地粘在她的眉心中央,不挪动半寸。 桂云正要调取记忆。 她想胸口忽然一痛。 低头看去,胸口有刀尖刺出。 是封花落在雪中的刀。 持刀的是苏真。 “醒得这么快?” 桂云感到诧异,她将他缝入了一段美梦里,梦中之人怎能辨别出梦的荒诞,他怀着欣喜的心情入梦,不该醒来才是,“没有一点杀气的一刀么?真是绝世的刀法,可惜,这柄刀配不上你的刀法。” 苏真方才就从梦中清醒了,但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像杀手一样蛰伏起来,伺机出刀。 刀顺利地贯穿了桂云的身体。 却没能令她毙命。 苏真想要抽刀回刺,可刀却像是铸在了女人的身体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我早就将心脏、绛宫甚至脑子等要害缝到了别的地方去,你这样循规蹈矩地出刀,是杀不掉一个合格的裁缝的。” 桂云以指摁住刀尖,轻轻一按,巨力透过刀身,震得另一头握刀的苏真魂魄震荡。 若非他苦修过魂术,光是这一指,就足以令他昏厥。 封花张了张唇,本想说“余月你先走,我来拖住她”之类的话,但光是想想,她就觉得这样的言辞好生愚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不再说话,等待雪花吹来奇迹。 苏真也没有说话。 他蓄谋已久的一刀虽然未果,可刀已出鞘,不见鲜血如何回头? “余月,我将你缝入梦中,是不想伤你的太巫身,所以用了这种最温和的方式,你们虽然杀掉了莫石头,却绝不可能赢我。” 桂云很快证明了,她的这番话没有任何自大。 苏真持刀再斩来时,桂云干脆静立不动,任由他的刀往脸上劈,刀刃触及额头的那一刻,苏真却是劈了个空。 他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桂云左边。 “幻觉!余月,你看到的是幻觉!”封花出声提醒。 在她的视角里,苏真的一刀根本是劈向空气的。 不知何时,桂云又将一段幻觉缝到了苏真脑子里去。 这便是裁缝。 每个裁缝擅长的地方都不同,苗母姥姥能将秘籍缝入人的身体,徐宴在魂魄与身躯的缝纫上神乎其技,桂云的擅长之处则是精神,她能将人的意识缝入一段想象之中,令其难辨真幻。 当然,桂云知晓,她还未修炼到极致,梦是现实与想象的结合点,故而容易操控,可如果她足够强,她甚至能将苏真缝入回忆中去,让他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届时真真假假,虚幻交织,局中之人可能一生也无法辨明! 苏真闻言,立刻默念魂术,稳固精神,以防桂云再度乘虚而入。 对于苏真的警惕,桂云毫不在意。 幻术只是她诸多手段中的一个,不值一提,她已经在思考,擒住这两个少女之后,该将她们藏匿何处,才能骗过那头大黑猿。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胸前掐了个诀。 “织姆元君生旨,缚禁其灵。” 咒语念毕。 这道禁锢法术却没能施展出去。 桂云皱眉不解,又重新念了一遍,结果法术还是没有奏效,但她发现了问题所在。 ——她每次念,都会念错一个音。 不用再念第三遍了,桂云已经明白,有人将错误的音缝到了她的咒语里。 周围的风雪中,还藏着一个裁缝,而且是极为强大的裁缝。 是师姐为这两个人准备的后手吗? “是哪位前辈驾临?可否出来一叙?” 桂云扫视茫茫风雪,不见人影。 这时。 封花的右足忽然裂开一道缝。 一只手像红色蜘蛛那样爬了出来。 它轻轻飞到了桂云面前,舒展开全部的手指,手掌中心开裂,挤出了一个褶皱苍老的嘴唇,嘴唇翕动,发出人音: “桂云师妹,好久不见。” (本章完) ------------ 第五十四章:名状皆可证 世界忽然安静。 风饕雪虐也似无声。 桂云护体的法力似被狂风揉碎,雪花刹那将她的长发染白。 那天,苗母姥姥将鹿斋缘的秘籍缝入他的身体中后,她就少了一只红手,同日,她还将缝好的假肢赠给了封花。 那只消失的红手原来藏在假肢里。 桂云在雪中静默良久,终于轻轻启唇: “漆月师姐?” 记忆忽然拉远,桂云看着这只略显畸形的红色手掌,诸多往事浮上心头,那是她与漆月师姐一同跟着师父修行法术的岁月,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她想起了师姐对她的种种好,并试图从中得到些温暖,就像以前那样。可不知是不是今日的风雪太过寒冷,她忆了又忆,也无法从中汲取到一丝暖意。 这是她对现实本能的逃避,她知道,师姐今日是来阻拦她的。她不愿退步。 她们之间必有一战。 “我不是你的师姐,你心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师姐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太婆罢了。”苗母姥姥说。 “不,师姐就是师姐,无论年轻还是苍老,师姐待我的好,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桂云话语坚定,心却彷徨。 “桂云,你其实记错了,我待伱并不好。”掌心的嘴巴开合。 “师姐,你在说什么?” 桂云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师姐这是知道此战不可避免,所以故意要说一些伤人的话,好让她内心坚定。 可苗母姥姥的话却比她想象中更加冷酷:“桂云,我对你的好,不过是在下雪时提醒你一句‘小心风寒’,在你修行困顿之时提点了几句,安慰了几声,都是不痛不痒的只言片语而已,真的很好吗?真的是你口中的如师如母么?” “我……” 桂云一时语塞,她觉得苗母姥姥说的不对,一时又生不出反驳的话来。 苗母姥姥没理会她的情绪,继续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我们门派这一代中年龄最小的师妹,所以师兄师弟们都待你很好,我做过的事,他们都做过,且做的比我多,比我好,可为何你全然不记得了呢?我想,并无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很强,是那一代弟子中最强的,所有的师兄师弟加起来也赶不上我。 你爱慕的从不是我对你的好,而是我的强大,因为我的强大,所以这些好才显得如此特殊。我对你好,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你的天赋高,虽然不如我,却比其他人都要高,所以我愿意提点你几句,希望未来能多一个同类,仅此而已。” 桂云站在原地,神情一点点变得茫然,她轻声道:“师姐明明就对我很好,何必这样说呢?” “你还是不明白吗?” 苗母姥姥似想说什么重话,她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苍老的叹息:“罢了,人总有一些执念,我不怪你。” “执念?只是执念而已吗?” 桂云虽是问句,眸中的迷茫反而淡去,她说:“师姐,在我的记忆里,你可不是这样话多的人。” “我说过,你记忆里的师姐早就死了。”苗母姥姥说。 “是吗?”桂云问:“师姐,那现在的你,究竟是什么状态?” “一缕残魂。”苗母姥姥说。 “你要帮她们?”桂云又问。 “是。” “漆月师姐,你觉得你仅凭一只手,就能击败我?” “你忘了吗,当初在学堂的时候,我就总爱说,我一只手打你们全部,我这人不爱说大话,现在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红色的手在风雪中变大,本就干瘪的嘴唇因为变大而显得更加丑陋,它出现在桂云面前,似乎要一口将她吃掉。 “师姐,今时不同往日,你固步自封太多年了,恐怕不知道裁缝对血脉的运用又到了新的层次,既然你说我的执念只是在于强大,那今日,师妹就用毕生所学,破了这执念。” 桂云的叹息声中透着野草一样的倔强。 她的身后,手掌宛若一朵又一朵的花卉,于风中渐次盛开,焕发出明艳的色彩。 红手与它们撞在一起。 没有任何轰然的响声,世界反而更加安静,连一片雪花都吹不进来。 苏真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封花、苗母姥姥、桂云全都不见了踪影,他刚走两步便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方。 渐渐地。 苏真听到了水声,汨汨的流水。 叮叮咚咚地撞过山石,又从他足下流淌过去,带来的冰凉沁入肌肤和骨骼,他不觉寒冷,反倒感到了安宁。 ‘这是哪里?’ 苏真不知道自己又中了什么法术,兀自思考时,他听到了女子的声音,很美,像清风吹散雪沫。 “妙莲菩萨是九妙仙宫的创立者,彼时妙莲菩萨为成仙道,周游天下,途经一片大湖,见湖上雾气重重,经月不散……”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 苏真发现自己回到了那条拾取石头的溪流,陆绮赤着双足,立在树木交织的光影里,微笑比溪上的雾气更加朦胧,她对弟子们说起了九妙宫的过往,弟子们正凝神聆听。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苏真一点儿也没有被迷惑,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他很快清醒,意识到应该是被裁缝缝到了回忆里。 “姥姥?是你在施法吗?”苏真直接出声询问。 眼前的画面停止。 “醒得可真快啊,唉,本想再作弄作弄你的,可惜,实在没那个心力了。”老婆婆的苦笑声在脑后响起。 “姥姥……” 苏真回过头,看到了飘在半空中的虚影,这道影子太淡太淡,他甚至不敢伸手触碰,生怕将她惊散。 “姥姥,您还活着吗?” 苏真知道这个问题有些笨,却忍不住发问。 “当然活着,不然是在和死人说话吗?” 苗母姥姥笑了笑,忽地收敛神色,严肃了几分,她问:“苏真,你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对于这个世界,你心中是不是还有诸多困惑?” 苏真?! 被喝破真名,苏真心头不由一颤,但转念一想,苗母姥姥手段何等高明,他的过去恐怕早已一览无遗,只是始终没有被点破。 “是的。”苏真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存在太多奇诡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你曾见过它们,却无法理解它们,用一个词来说便是……”苗母姥姥顿了顿。 “不可名状?”苏真接话。 “是,不可名状。”苗母姥姥露出微笑,她说:“先让这位陆仙子继续说下去吧。” 画面重新开始流动。 陆绮声音娓娓,仿佛从未停下过:“师祖心灵生悟,遂赤足踏入湖中数年,虽双足腐烂,不能行走,却悟出无上法门,成了一代开山之祖。 “苏真,你觉得这番话如何?”苗母姥姥问。 “姥姥的意思是这番话不可信?”苏真问。 “它或许是可信的,但它道出的只是表象,而非真相。”苗母姥姥说。 “真相是什么?”苏真不由地问。 “真相是,那座湖泊底下藏着东西,或是流落着仙人遗物,或是藏着隐世的墓地,或是……总之,那里肯定藏着什么。顿悟看似是刹那的过程,可没有经年累月的沉淀是绝无可能办到的。须知,万事万物皆有其根基。” 苗母姥姥笃定地说着,笑道:“如果以后你有机会,可以去九妙宫瞧一瞧,看看那座湖底,是不是真藏着什么。” 随着老婆婆的微笑,记忆的画面又变了。 陆绮立在雪白的莲花之上,长裙云舒云卷,黑红色的蜘蛛状怪物从云中伸出肢足,将大和尚金刚不坏的肉身撕成碎块。 天地晦暗。 这一幕是苏真久久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没有了双手的遮挡,它更加清晰,陆绮的面目也更加清晰,她在笑,笑得残忍桀骜,笑得牵萦魂魄。 “如果不是通过你的记忆,我或许也没办法看到这么清晰的景象。”苗母姥姥说:“我确定,这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那它是什么?”苏真问。 “我不知道,但徐宴应该和你说过,现在的世上不只有人与妖,还多出了一种怪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既然存在,总归是个什么,你若想一探究竟,以后可以去找陆绮本人问问。”苗母姥姥平静地说。 “徐宴……” 苏真想起了徐宴给他讲过的三个故事。 “故事是经人叙述的,会有偏差。” 苗母姥姥知道他在想什么:“人的眼界、心境都会将这种偏差放大,他们会将有迹可循说成不可思议,会为了耸人听闻而添油加醋,眼见为实,兼听则明,这比什么都重要。” 苏真深以为然,小时候看过的诸多萦绕在童年里的未解之谜,后来都被证实是荒唐的谎言。 画面再被拂散。 这一次,画面中不再有多余的人,苗母姥姥坐在石台上,手边架好了炉子,火焰噼里啪啦地烧着,熟悉的药味钻进了苏真的鼻腔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药方。 “苏真,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种药也有用吗?”苗母姥姥问。 “这有确凿的原因?”苏真皱眉。 苗母姥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他讲了些许往事:“据说,在上古时代,人们所服用的药是炼制而成的,那些药是从植物、矿物中炼取出的成分,纯粹而高效,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些炼制的药物全都失去了作用。” “什么?” 苏真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掌管药的神仙是长生太昊大君,据说,这件事情发生后,当时的药师们道心皆损,认为长生太昊大君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吃了。”苗母姥姥说。 “长生太昊大君……被吃了?”苏真瞠目结舌。 “是,如果‘吃’这种说法真的存在,那这几千年来,被吃的神仙好像越来越多了。你应该知道,许多古代存在的法术,在历经百年、千年之后,会突然变得无法使用。 曾经道宗盛行的时代,修士们白衣仗剑,傲视天下,现在呢,除了泥象山还像话,其他都变成什么德行了?你以为这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看不全是。千年之前,昼夜忽然混乱,掌管昼夜更替的岁神消失无踪,应该也与这有关。” 苗母姥姥说个不停,根本不在意苏真信不信:“还有,今日群妖犯境,便是因为大招南院镇魔塔的倒塌,可大招院怎么会突然举院入魔?说不定,也是那位佛陀被吃了呢。” “佛陀被吃了?”苏真无法想象,又找出了疑点:“如果佛陀被吃,为什么只有南院的僧人入魔?” “你吃一头猪,会一口气将它吞下去吗?吃总有个过程,今日啃个蹄子,明天吃对耳朵,那位佛陀也不知被啃食了多少。”苗母姥姥笑着说道。 苏真脑子里出现了佛陀被撕咬掉脖子手脚后身残体缺的画面,只觉毛森骨立。 “那……吃他们的东西又是什么?” 苏真知道,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但他不吐不快。 苗母姥姥的确没有给予回答,她说:“这也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事情,但我恐怕此生也没有机会弄清楚了,所以,苏真,我与你说这么多,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姥姥请说。”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郑重地看着她。 “我说这些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可不是为了吓唬你的,我是希望你能明白,世上无不可名之人,无不可状之物,一切皆有缘由,一切皆可解释,就看你有没有能力将它洞悉。 苏真,如果未来你能在修道之路上继续走下去,希望你不要恐惧未知……保持对它的好奇吧,直至探究出真相。” 苗母姥姥坐在石台上,声音透着难以掩盖的疲惫,苍老的身影仿佛随时要溶到黑暗中去。 “我……” 苏真眼睛中的迷惘一点点消散,他想,苗母姥姥教给他的,不正是他从小到大一直被灌输的知识么,它曾被这个世界的诡异所动摇,而今又重新坚定。 苏真认真颔首:“我知道了!” 苗母姥姥露出微笑:“真是个好孩子。” 老婆婆声音柔和,记忆的画面在她身后流淌成潋滟的水波,宁静地环绕着少年与老人,往事浮光掠影,记忆翩然飞去,苏真随手掬起一捧,它们便在掌心放映,楼房、花朵、女孩……真是水一样的年华。 “还有一些时间,想玩玩吗?”苗母姥姥忽然问。 “玩玩?玩什么?”苏真问。 “这里有你全部的记忆,我可以让你去往任何的时间节点,你可以在那里做很多事,做当初不敢做的事,你不是喜欢你们班上那个小姑娘吗,你可以大胆去对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不是憎恶那个叫陆绮的丫头吗,你可以像对待猪狗一样践踏她。”苗母姥姥说。 苏真愕然,不由问:“这是姥姥对我最后的考验吗?” “你想太多了,我并不在意这些,就当是送你的奖励。”苗母姥姥笑着说。 苏真摇了摇头,说:“不要。” 记忆只是记忆,任他天花乱坠的想象修饰,现实也不会因此动摇分毫。他拒绝并不是因为所谓的道德,而是他觉得,这有违修士之心,这是老匠所的苦修带给他的东西,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何时拥有的,可一旦拥有,他便不想再动摇。 记忆的光流依旧在浮动,讨好似地在主人身旁翩跹,却再激不起苏真的兴趣。 他预感到了生离死别,想陪伴这位孤寂一生的老婆婆走完最后的时光。 “真的不要吗?” 苗母姥姥竟似有些失望,她轻叹道:“正好,我今天有点悲伤,想看一些能让人开心的东西。” “悲伤?” “嗯,这是我修道至今,最悲伤也最失落的一天。”苗母姥姥说。 “为什么?”苏真不由地问。 苗母姥姥没有解释原因,她只是说:“我修道至今两百九十七年,在修道士中已称得上长寿,但与仙佛道统相比又如何?不值一提,仙佛道统传承至今,不知经历了多少代,可这与苍天大地相比又如何?微尘而已。人生几百载,流光转瞬,毕其一生所求,也多是虚妄,仙人最是无情无义,我早该明白的。” 说到伤心至极之处,苗母姥姥再度展露出笑容,笑容牵动着岁月侵蚀的刻痕,它们褶皱在一起,象征着生老病死的无情。 记忆的光流也在她的笑容中湮灭,像水滴砸碎在阳光里,溅成数不清的碎金子。 画面的最后。 苗母姥姥摊开了一卷书,这卷书很熟悉,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位老婆婆便常常垂笔写书。 她将这本生命最后写成的书递给苏真。 苏真去接,却未触碰到实质,交到他手上的,是一缕清澈的丝绸。 风雪重新涌了进来。 苏真茫然看天。 红色的手掌遮天蔽日,布满了刀砍斧凿的伤痕,如注的鲜血将大地染成了红色,再反射不出过往的银亮。 封花坐在雪地里,同样茫然。 风把血吹入她的眉眼,于苍白中点上一抹殷红。 桂云半跪在不远处。 双袖低垂,十指尽折。 她的眼中并无憎恶,只有深不见底的空落。 “漆月师姐,原来我还差你这般多。”桂云说。 “你还年轻,至少还有九十年的岁寿,未必会比我差,好好活下去,千万别死在妖物手中。” 苗母姥姥掌心的嘴唇像是高温中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萎缩变形,化作火焰舐过的焦黑色,那只凝聚了她毕生心血的巨手也开始松弛涣散,皮肤在风中显露出丝线的质感。 轰—— 像是烈焰燃烧,也像是烟火炸开。 一个眨眼间,巨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中的红色丝线,丝线中央,依稀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苗母姥姥忽然发现她还保存了一段记忆。 那也是一个下雪的时节,功法大成的她即将离开宗门,师弟师妹们来为她送行,那一天,院子里的红烟小树开花了,肥厚的花瓣,一朵接着一朵,凌寒绽放。 当时的她想,这一切多好,若是这样度过一生,或许也很幸福,她为这个念头感到后怕,思忖片刻后将它从记忆中裁切掉了。她转身离开师门,从此之后,她的生命中不再有知交挚友,不再有凌寒盛开的花,往后余生,留给她的都只剩茫茫一片的雪地。 人从虚无中来,也注定回到虚无中去。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风华如昔。 又转眼消散。 丝丝缕缕的火光里,苏真看到苗母姥姥望向了他,并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他不明白这句对不起的含义,只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悲伤。 他甚至没有时间体悟这种悲伤。 远处又燃起了烽烟,伴随着悠长雄浑的号角声,火光直冲云霄。 这是群妖收兵的号角。 它们即将带着掠夺的一切返回群山。 苏真与封花踏出了老匠所的边界,进入了荒凉的山岳之中。 桂云身负重伤,无力追赶。 她也不可能追到老匠所外去,料人诅咒发作需要很久,可匠人去了外面,身躯会在两日内土崩瓦解。 她现在更该做的,是思考如何避开折返的妖军。 满天红丝很快被风吹散,半缕也见不到了。 唯有雪还在飘落。 战斗的痕迹很快被雪掩埋。 感谢抱着师尊看月亮打赏的1314起点币、感谢马佩洛爵士、3000R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白衣剑仙陆嫁嫁、书友20220125133716872打赏的100起点币~ 感谢读者朋友们 (本章完) ------------ 第五十五章:风雪屠戮 这一天很短,短到经历的一切都像幻觉,这一天又很长,长到雪落无止,风啸无休。 天气恶劣,周遭一片昏冥,真正的黑夜却始终没有到来。 背着雪的岩壁之下,两丈见方的内凹穴洞里,苏真与封花正在打坐休憩,像两只负伤蜷起的小兽。 苏真已疲惫至极,却不敢入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他聆听着外界的雪虐风饕,尝试吐纳灵气,可这片山峦太过贫瘠,并不能让他的绛宫得到补充,运功久了,反倒割伤般隐隐作痛。 他也惫作努力,聚法于左目,试图感应那只纤长雪白的手臂,却一无所获。 倒是他的身体里,好似又多了什么,稍加感应,苏真便知晓那是苗母姥姥临死赠他的丝绸。 它宛若一道清泉,在他血脉间轻灵飞舞,还未完全融入他的魂魄,所以也无法知晓到底有何妙用。 封花靠在山壁上,平静地望着飞瀑般落下的白雪,轻轻开口: “我经历了很多生死的关口,总能逢凶化吉,老匠所都没能困住我们,世上便没有哪是去不了的。”封花轻轻开口。 听到这话,苏真心湖上隐隐漾起不安,却是强打精神,道: “封花姑娘所言极是,但行百里者半九十,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道理不用你说。” 封花展颜一笑。 她的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 活人为料,灵肉作铁,长刀精白莹润,宛若少女身上裁下的肌肤。 叩击刀声时,清脆的声响如怨如慕,仿佛临死前的哀泣。 她聆听着死,以此真切地感受着生。 “对了,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什么叫余月?”封花忽然说。 “我……应是家父随口取的。” 苏真一时语塞,他哪里知道这名字的缘由,也胡诌不出什么名堂,便反问:“封花这两个字有什么说法吗?” “有。” 封花说:“庐台国有种淡紫色的野花,名为封紫野丁。” “封紫野丁,真是好听的名字,想必那花很美。”苏真说。 “不,那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花,一朵朵的很小,它长得很像野草,柔韧顽强,可花期又极短,遇雪即谢。这个名字陪伴了我二十年,可以后若要改头换面,势必也要将它割弃。我想,我们离开雪山后见到的第一朵花也会很美,我要用它作我以后的名字。” 封花低垂着眼眸,手指从刀身缓缓划回刀柄,似陷在过往的回忆里,又似在想象藏在雪幕后的未来。 她的短发已许久没有裁剪过,失去了原有的齐整,如今被风吹了数遭,看着乱极了,却又将她容颜衬得更为灵秀。 “若是那花我们都不认得,是不是还要挨家挨户询问花名?”苏真笑着问。 “若不认得,那我就给那花取个名字。”封花跟着笑。 苏真没笑一会儿便收声,神色重归冷肃。 不远处传来人声。 由远及近。 那是两个人的对话。 苏真稍一凝神,便听得一清二楚。 “伱怎么可以杀了二师兄?你这逆贼,二师兄待你这么好,你为了夺十阳丹,竟这样把他杀了,方良,我们奉命来此,为调查妖魔作乱一事,你却借机屠戮同门,真是猪狗不如!”女子的呵斥声很是严厉。 “镇魔塔出来的妖魔都是不要命的货色,上到四神宗,下到普通宗门,皆避而远之,如今听闻它们一大半都潜过群山去了老匠所,大家心中别提多开心了,我们师门可没资格蹚这浑水,随便派几个人来充充样子罢了,免得到时候落人口舌,云彤师妹,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方良有条不紊地说。 “我上哪知道这些去?况且,就算你说的没错,你也不该残害师兄!”云彤恼怒道。 “师妹,你这是哪里的话?师兄哪里是我害死的,分明是被些疯疯癫癫的妖魔斩杀的,那十阳丹也被妖魔夺了去了,与我何干?”方良无辜道。 “方良,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彤语气微变。 “师妹,师父难得大方一次,将这十阳丹奖励给了演术会上为宗门争光的师兄,这可是钱也买不来的珍宝,可以让人返本固元,破去浊气,使境界达到崭新的层次。师妹,你境界已三年未有寸进,有了它,突破易如反掌。”方良笃定道。 “那,也好……师兄,你可不准反悔。”云彤含羞带怯。 苏真眉头紧锁,心想这对师兄妹真是禽兽不如,为了一个丹药就将师兄给杀害。他又想,镇魔塔坍塌这等天下浩劫,名声煊赫的大宗门竟都避如蛇蝎,生怕引火烧身,恐怕这也是妖魔们能成功潜过群山,攻入老匠所的主因。 云彤与方良越走越近,对话也越来越密。 除去十阳丹,他们还一道瓜分了师兄其余的宝贝,甚至约定好,以后要做双修道侣,暗自苦练,争取早日离开自家的白嵘宗,去青鹿宫进修丹术。 才一约定好,这方良便急不可耐,对云彤上下其手起来。 云彤师妹蹙眉垂首,假模假样推拒了一会儿,便是哼哼唧唧,面飞粉霞,在男人怀中水蛇般扭动着娇美躯体,说不清的羞怯。 方良对这美艳师妹觊觎已久,心道你过往高傲至极,从不正眼瞧我,如今为利所趋,还不是要乖乖驯服,先将你玩个遍,再与你讨价还价。云彤表面百依百顺,实则也起了杀心,想着稍后意乱情迷时便将他宰了,独吞这师门珍宝,到时候一半献还师父,一半自己收着。 “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别说杀个关系不深的师兄,为了修行,就是弑父杀母又有何不可,类似的事你以后还会看到很多,不必大惊小怪。” 封花漠然评价了他们,冷笑道:“相比人间王朝,仙人的世界反倒更加简单,法力就是权力,法力越高权力越大。权力是最诱人之物,同时也是一面扭曲的镜子,任何东西透过它,都会失去本来的形状。” 封花说得冷酷无情,又句句在理,两人同时想起了陆绮,想起了她的微笑,笑中的柔美不足为奇,可那份举重若轻的自信却只有权力可为其撑腰。 封花说这番话时,没有刻意压抑声音,那对师兄妹警觉分开,立刻拔出腰间长剑,四下张望:“什么人?!” 苏真与封花持刀走出。 “取你命的人。” 两人异口同声道。 刀光在这荒山一隅亮起。 与此同时,余月的鼓掌声也在苏真心头响起:“好刀法,苏真,你这已经算是毕业了哦!你成长得真快,比我想象中还快,书上说的不假,顺境让人怠惰,逆境使人勇敢!再接再厉哦。” 对余月的鼓励,苏真丝毫不领情,反问道:“余月,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么还质问起干娘来了?干娘的事你有必要知晓吗?”余月语气很是傲娇。 “怎么没必要?” “苏真,你是潭沙市南塘县人氏,可不是西景国人,别入戏太深哦。”余月笑呵呵地说。 “你……” 苏真总能被她气到,又拿她没什么办法。 “用刀的时候别分心啦。” 余月最后提醒了一句,之后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应。 苏真一刀劈落。 画面静止。 回过神时,苏真正身处考场之上。 国庆假期结束,他迎来了高二的第一次月考。 秋风萧瑟,窗外的树叶由青转黄,树隙透下光照进昏暗的教室里,将临窗少女的脖颈照得发亮,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述了考试的注意事项,之后将打印粗糙的卷子分发了下去。 这一幕如此寻常。 寻常得不真实。 方才那个拿刀杀人的是自己,现在这个提笔写卷子的也是自己,他到底在经历什么?又变成了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苏真感到分辨不清,感到片刻的彷徨,这些日子经历的生死涌上心头,更令他思潮伏动,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个在异世界修炼刀术的才是自己,这段校园生活则是他入夜后的梦,这份梦是他记忆中的馨宁念想,避免了他在残酷的世界里陷入疯狂。 他十多年的生活太过平常,营造起的堤坝也过于薄弱,以至于要被这一个月多的大水给冲垮了。 苏真想了很多后,心终于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开始答题。 过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在做试卷中寻到一种心灵上的安宁,所谓出题人的恶意,在这一刻也显得善良起来。 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他就去办公室找夏如。 关于死难者名单一事,他一定要询问清楚。 “夏老师请假了啊,这几天都不来上班的呀,你们班主任没和你们讲啊?”一个中年女老师惊讶地看着苏真。 “请假?” 苏真隐隐预感到了不妙。 “你找夏老师有什么事情啊?”中年女老师继续问。 苏真解释不清楚,只是问:“老师,您能将电话借我用一下吗?” “行的呀。” 老师也没为难他,指了指手旁边的座机电话,让他自己拨号码。苏真背过夏如的号码,飞快敲好,按下拨通键,嘟嘟几声后,那头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回复,伴随的,还有几声意蕴悠长的忙音。 苏真愣住了,他还以为自己输错了,重新输了一遍,这次输得很慢,每个数字都要确认一遍。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依旧是一模一样的结果。 ‘关机?’ 就算是在忙,也绝不会把手机关机吧? 苏真又向老师咨询了些夏如的事,老师也不太了解,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只能得知,夏如请假的原因是老家有要紧事,是亲自打电话请的,要请到什么时候,暂时还不知道。 夏如…… 苏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乱了。 去往另一个世界前,夏如给他发来的短信,时间巧合到离奇。 之后,夏如应是到他家里来了。 她和余月之间聊了什么?余月又对她做了什么? 想起死难者名单上的黑色打印体,寒意就从脚底心冒起来,‘难道夏如老师不是人’的念头一窜而过,即使不细想,依旧让人冷汗涔涔。 “苏真同学,你怎么了?” 苏真魂不守舍之时,邵晓晓出现在他的面前,纤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女孩清眸如水,澄澈灵动,与她对视时,总能收获一份安宁。 苏真将他联系不上夏如的事告诉了她,邵晓晓听完之后也大吃一惊,又安慰苏真不要太过担心,说不定夏老师有重要的事要处理,不想被外界打扰呢。 这样的解释自然毫无说服力。 苏真嘴上赞同了她的说法,心却一直悬着。 “对了,苏真同学,这次考试你一定要好好发挥哦,我听人说,这次考试之后,老师要按成绩给我们重新排座位的。”邵晓晓凑到他耳边,小声地和他分享了这个秘密。 “按成绩排座?” 苏真心想,即便他考的不错,也没法保证和邵晓晓的名次挨着呀。 邵晓晓猜到了他的担忧,声音压得更低:“考的好的人可以优先选座位,所以,你的任务是不许考得太差,免得大家乱嚼舌头,虽然乱嚼也没事啦,但……诶,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的,苏真同学可不要有压力,考试,一半考验的是心态!” “放心,我会努力考好,不负邵老师期望的。”苏真一脸认真地说。 邵晓晓抿起唇角,嫣然一笑。 陈铃瞧见了这幕,凑了过来,好奇地打听:“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神神秘秘。” “我在和苏真同学对刚刚考试的答案。”邵晓晓镇定自若。 “你和他对什么答案?来,晓晓,我来和你说。” 陈玲对于笔仙一事似乎仍有芥蒂,语气不善地嘀咕:“苏真成绩这么差,你能和他对出个什么名堂?” 邵晓晓对苏真无奈一笑,用口型说了两个字:“保密。” 一天的考试结束,紧张感在放课铃声里消弭。 窗外的电线杆上停满了乌鸦,嘎嘎而鸣,飞了又回。 邵晓晓背上书包,邀他放学一起走。 苏真却是寻了个理由拒绝了她。 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邵晓晓睫毛瞬动,嘟囔了一声“好吧”后,独自离开教室,她在夕照流淌的走廊上停步,撩动着颊畔的发丝,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她蓦地回眸望来,半藏袖中的小手抬起,对着苏真挥了挥。 校服的下摆也跟着她挥手的动作抬起,牛仔裤包裹的紧翘曲线半掩半露。 苏真迎上了她的目光,与她挥手作别。 与此同时。 他的魂魄忽然发出轻颤,寂静的心湖中,余月的笑声幽灵般上浮。 “晓晓好可爱啊,真是我见犹怜,苏真,你也真是的,这么久了,一点实际进展都没有,嘴都没亲上,你不会从来没谈过恋爱吧?快到手的羊还能放着遛弯的?要不要干娘助力一把?”余月恨铁不成钢地问。 苏真心中一涩,无视了余月的讥讽与提议,直截了当地问: “夏如怎么了?为什么联系不上她?那天你们说了什么?” “没怎么呀,就是唠了唠家常,对了,死难者名单的事我帮你问了,答案也很简单:她当时的确在大水中失联了,幸运的是,她没有死,被一户外地的人家捡到了,她在大水中受了惊,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寡言不肯开口讲话……总之,这是一个误会。”余月语速飞快,咬词精准。 “余月,你别想再骗我了,这么扯淡的事我怎么可能相信,就算夏如当时失忆了,只要那户人家报警,总能弄清楚她身份的,而且……” “夏如就是这么和我讲的,你爱信不信~” 余月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像是在耍无赖:“实在不信,你去问她本人好咯。” “你……” 苏真知道多说无益,余月不想开口,就没人能撬得开她的嘴,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余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都不叫我干娘了,直呼其名好生疏哦。”余月埋怨。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苏真说。 “你叫我干娘我就回答。”余月和他较劲。 “干娘……”苏真有种被逼良为娼的错觉。 余月沉默了一会儿,苏真还以为她要反悔了,忽然听她学起动漫里那种很中二的语气,咋咋呼呼地说:“我从地狱中归来,就是为了杀尽一切敌人,挽回一切过去,我要让复仇的火焰烧遍整个世界!” 如果她站在他面前,恐怕还要摆一个奥特曼或者火箭队的经典手势。 苏真没有理她,余月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说:“好啦,别想东想西了,封花现在很危险,快去帮帮她哦。” “什……” 么字在交换的瞬间被吞没。 不算久违的雪吹上了脸颊。 一晚上过去,它们非但没有变得安宁,反而越发狂躁、 放眼望去,数不清的雪白色块在空中组成了沙尘暴一样的声势,茫茫雪白中隐隐立着几个人影,手中的兵器摇指此地,杀气凛然,身披的厚袍在风中霍铎霍铎地翻飞作响。 封花在他身旁,身上有伤,嘴角渗血,双眸中是掩不住的虚弱与疲惫。 “封花,你怎么了?”苏真心头一紧。 封花反倒舒展起了眉头,笑着说:“余月,你可终于回来了,昨晚那个可真没用,法术虽很精妙,可刀术使得实在太差,险些将我给害了,还是与你并肩作战让人安心。” “昨晚那个?” 苏真更为讶然。 “余月,你还和我装?以前我还没那么确信,昨夜一展刀术之后,我就敢确定,你们绝不是同一个人。”封花又笑了。 苏真倒是猜过封花可能早已知晓,他更惊讶的是封花说余月刀术差,余月这种混世魔王的性子,走的不说是诸法精通的路子,基本的刀术武艺也绝不会差,怎么会被封花嫌弃成这样? “这些都是什么人?”苏真问。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看中了我们身上的十阳丹,想要杀人夺宝的蠢货。” 封花笑得更加开心,她说:“放心,真正的修士都到另一头阻截妖魔去了,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一些臭鱼败类!余月,拿起刀,和我杀过去。” 封花调整气息,持刀掠身而去,刀刃斩开风雪,将前方匪贼们的脸颊照亮。 那些自称炼气士的修士也被封花的言行激动,心道这瘦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身怀重宝还敢如此招摇,真是嫌命长,当即亮出法宝,要将她拿下。 封花踏步跃起,刀锋横劈而过,迎面的修士手中长剑还未抖出招式,便被斩为两截,刀光不歇,如灵蛇追索,片刻后,那颗头颅一道飞了起来,鲜血飞溅成圆。 少女立在那个断头尸体之上,刀刃随手一横,摆了个看上去漏洞百出的招式,切开的肉片在她刀尖上战栗,滚烫的血珠亦在刀尖上战栗,她笑得天真烂漫,仿佛一个女孩新得到了件玩具。 刹那间。 修士们招式齐出,五花八门。 法术如饕餮张开巨口,要将少女吞没。 也是这一刻,苏真持刀赶到,与她一并杀入了人群,他们手中的刀是老匠所匠人亲用的武器,锋锐坚韧之至,修士手中的凡兵俗刃根本不能抵挡,一阵震得耳朵嗡鸣的呛啷声中,两人劈砍斩截,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杀得血花纷飞,断肢遍地。 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见来敌如此凶悍,很快溃不成军。 可刀已出鞘,生死再不由他们自主,将后背留给杀手时,这些人也失去了最后的生还机会。 高峡深谷之间,鲜血将白雪铺成红毯,它们嘶嘶地冒着热气,又很快打上了霜。 这是杀戮的开始。 今日舟车劳顿,更新晚了,抱歉 ———— 感谢王从天降、举头神明、会飞的不锈钢、云坠漫天晨光中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此狗恶犬、不落風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五十六章:最后一程 ‘这是杀戮的开始。’ 刀刃捅入第一个人的脖子时,这个念头突然从苏真的脑子里冒出来,像是一句预言。 杀戮是猛兽,苏醒之后就不会再轻易沉眠。 最先一批觊觎他们宝物的人被屠戮殆尽,封花将他们身怀的丹药、宝物搜刮一空,并扯下一张还算干净的袍子,将它们包在里面。 苏真揉起一个雪团,擦去了刀上的血迹。 他凝视着刀刃上的倒影,回想着刀切开血肉时的顿挫感,试图从中找到一点情绪的波动,但他什么也没能找到,连续数日的厮杀已让他麻木,有许多时刻,他甚至有种错觉: 他就是为杀戮而活。 封花抓了一把恢复法力的丹药,放在口中嚼,又留了一枚聚气养神的压在唇下,苏真效仿她的做法之后,与她一同挺剑跃入风雪深处。 他们遇到了很多修士。 这些修士或獐头鼠目,或器宇轩昂,模样气质天差地别,门派传承更是千奇百怪,自报家门时,各个掷地有声响亮万分,仿佛全世界都该听说过一样,苏真自怵太过孤陋寡闻,竟是一个也没听说过,封花便安慰他:“都是山野散修罢了,极不入流。” 他们皆是鬣狗与秃鹫,想借这桩大事刮分腐肉。 这些秃鹫并不掩饰自己的贪婪,文雅些的会巧舌如簧行骗,粗暴些的则暴起发动突袭,也有怜香惜玉些的,试图用迷魂散之类的药物将两人药晕。 这些手段拙劣至极,轻易就被拆破。 虽没陷入真正的危险,可这景象依旧让苏真感到失望,纵然他早已知道所谓的修真者,很可能是一群以仙人自居,实则行匪徒之事的恶人,但也没料到他们人伦崩毁道德沦丧到了这种地步。 “他们为何能如此所行无忌?他们没有子女父母,没有伴侣牵挂吗?” 苏真杀得越多,心中疑问也越重。 “哦,你是说亲情和爱情吗?仙人的寿命比凡人长,生育能力也比凡人更强,越是弱小的宗门越热爱生育,生下来的婴儿由宗门统一抚养长大的,不食母乳,不见亲娘,根本不知道亲情为何物。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奴才,不配享受修道的资源,但奴才数量多了,总能出些人才。万一出个不世之材,便能领着宗门一步登天。 至于爱情……那真是又奢侈又无聊的东西,凡人虽也有百年岁寿者,可青春力壮的年纪却太短,仙人不同,别瞧仙人只比凡人多活两三倍的岁寿,这岁寿却是有活力得多,情爱到底是种激情,虽然热烈,又能维持多久?修士多是有欲无情者。” 封花说这些话时,嘴角虽仍挂着笑,声音却没有什么情感,仿佛只是在杀人的间隙给他讲了几段人尽皆知的故事:“是不是觉得这些修道士比凡人还要庸俗不堪?” “凡人尚且是人,仙人倒像是高级些的野兽。”苏真叹气。 “是啊,凡人因为力量相近,所以更需要仁义孝道约束,需要君臣等级维系,但仙人不同,若非大招寺与泥象山两大魁首还算正道,若非群山之外妖类仍在虎视眈眈,这些宗门恐怕早就为了争权夺利四分五裂了。”封花说。 “那白云城呢?”苏真记得它是与大招寺和泥象山齐名的。 “白云城位于世外孤岛,镇压着千年前妖王之王的骸骨,与世并无纷争。”封花说。 少女不再废话,这次,她连刀刃上的血迹都懒得擦拭,屈膝一纵,再度跳入了前方的雪幕里。 今天,苏真杀了很多人。 奇形怪状的修士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与人结义并以丹药相赠的丹师,那仙丹饱含灵气,流光璀璨,怎么瞧也是最正统的复灵丹,可吃下去的大汉们却被被炸得肠穿肚烂。 有堆个雪人把自己藏里面的,一旦有修士好奇靠近,就会被暴起袭杀。 也有在地上画符设下祭坛,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邪物换取力量的。 这修士先在额上贴符,符纸迎风自燃,形若黑狼的灵体在身后浮现,利爪搭着他的双肩,一双蓝色的三角形眼眸磷火般幽冷地燃烧着。 邪修先是献祭了自己的指甲,眼见敌不过,又献祭了留了许久的头发,依旧不敌,他恼怒如狂,继续献祭自己的手和脚,可抬起头,却发现那对少女已经跑没影了。 封花拉着苏真在山峦中狂奔猛跃,提醒道:“杀人是取人性命,如果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不要死磕到底了。” 苏真深以为然。 修士遇多了,自也听到不少流言与情报,其中许多都与那位妖主有关。 “妖主会在九月十六降临人间,届时人间将有大劫。” 也不知是哪来的传言,所说者皆言之凿凿,仿佛亲耳所听一般。 “原来那妖主还没降临?”苏真感到惊奇:“妖物们舍生忘死,竟是为了一个预言?” “谁知道呢,或许它们真的得到了什么启示。我也很好奇,那所谓的妖主到底是谁。”封花说。 “若真有妖主……” 苏真欲言又止,心想西景国平静了千年,又将迎来新的浩劫。 “若真有妖主,也不必太怕。”封花说。 “为何?”苏真问。 “人力终有极限,达到这极限的,谓之天人之境,放眼整个西景国,达到这天人之境的足有三人,一是泥象山的无法道人齐盈,二是大招寺的真如首座空观,三是白云城的遗尘剑仙离云舟。妖国日衰,早已不复千年前的盛况,就算多个天人之境的妖主,也难与道统抗衡。”封花说。 “鹿斋缘呢?鹿斋缘也是这所谓的天人之境?”苏真问。 “鹿斋缘本就是个史无前例的异类,难以常理视之。”封花说。 “若这妖主也是鹿斋缘一般的人物呢?”苏真问。 “那便是人间之劫。”封花说。 苏真边走边想,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左眼,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眼睛不正是妖瞳么? 不仅是眼睛,他这副躯体也极有可能是青色的妖躯,只是被余月以某种手段压抑住了。 苏真忽感寒意,暗忖道:“妖瞳,妖躯……不会吧?” ———— “写啦写啦,邵晓晓同学这次不必包庇我。” 余月迎着邵晓晓不信任的目光,笑呵呵地翻开书包,将一本薄子递给了她,双手奉上,递奏章似的。邵晓晓狐疑着接过,翻到了最近页,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轻轻蹙了起来,她如出示证件般将簿子压到了余月面前,恼道:“这是什么东西?” “哦哦,拿错啦,这是我的笔记本。”余月佯作慌张,又开始翻书包。 她翻书包时,邵晓晓又看了眼这笔记,翻开的这页,赫然是首情诗,她看了两眼便微微咬唇,不敢往下读,心想苏真同学的脑瓜子整天装的什么呀,怪招迭出,都要觉得他是坏男生了。 她赶忙把这页翻走,又愣住了,只见这笔记上赫然有一段话: 我总会想起夏日的晚风,拂面时不经意,多年之后,仍能透过它回想起一整个夏天。 类似的话冉小红也对她说过,原来是从这儿抄来的,她们没闹掰时,冉小红常常在放学后来教室找她,偷翻过苏真放在桌上的笔记也不稀奇。 ‘苏真同学原来这么文艺呢。’邵晓晓心想。 余月将写好的作业递给了她,顺口问:“写得怎么样?” 听到此问,邵晓晓目光幽幽,心中腹诽‘果然是故意的’,她也不想打击苏真,轻描淡写道:“写得不错,再接再厉哦。” 余月展颜一笑,心想自己果然厉害,又大大帮苏真推进了攻略进程,真是一个万分合格的干娘,可拿回笔记时,她却发现,邵晓晓没有翻到情诗那页。 她看着邵晓晓所翻的这页,轻轻垂下了眼眸。 余月想起了文本中提到的夏天,那个尸臭熏天、劫火四起的夏天,彼时的她形销骨立,怀着满心怨恨,向大地施以诅咒。 她支着肘,目光移至窗外,黄叶萧萧过眼,她嫣然一笑,喃喃道:“真是四季分明呢。” ———— “天人之境……那比天人之境差些的,称作什么?”赶路之时,苏真又询问了些修真界的事宜。 “众说纷纭,没有定数,你只须知道,除去那三位顶尖高手外,四神宫宫主、十二邪罗汉、双头妖僧觉乱等人物都是无可争议的一流高手,至于三十二宫……三十二宫虽也算中流砥柱,可各宫实力参差不齐,难以计算。 过去,我以为陆绮只是个顶尖的二流高手,毕竟,她灭我满门时,尚且是个黑袍杀手而已,那十几年,她不知得了什么机缘,一跃成为一殿之主,甚至能正面杀死邪罗汉,真是邪乎。”封花极有耐心地给苏真解释。 “你仅仅用十几年就达到了陆绮百年的成就,天赋真是高得吓人。”苏真感慨道。 “有什么用?敌人还能把修为压在与伱同龄不成?”封花苦笑道:“我只算个二流高手,哪怕以我的天赋,要赶上那些真高手,恐怕还要二三十年的苦修。” “那我呢?”苏真好奇道。 “你啊……若仅以刀法武功而论,姑且算个三流,可若要加上你这不讲道理的躯体和左眼那只手……罢了,你自己掂量吧,我可看不清。” 封花计算不清,无奈一笑,她的笑容又忽地止住,低声道:“有人来了。” 封花判断得不错。 先前还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中,不知从哪窜出了六道人影。 那是六个矮小男人,男人们身穿袄子,相貌古怪,使的武器亦是五花八门,看不出招式路数,苏真的直觉告诉他,这几人颇为棘手。 不等苏真开口,六个矮小男人已自报家门: “我们是梅谷六仙,这位姑娘是要去哪儿?” 梅谷六仙? 苏真心中一震,心道这便是灭了戚霞满村的恶人? 在鬼车塔中,徐宴给他讲述的故事里,也提到了梅谷六仙,看来这六人四处作恶,已是凶名远播。 这等恶人最是爱凑热闹,他们听闻老匠所有妖祸,一刻没有耽搁,兴冲冲拾漏来了。 “怎么?小丫头,你是被俺们的凶名吓傻了?” 鹰钩鼻的老人脚踩葫芦,摸着鼓起的肚皮,笑道:“早知道这儿有这么好的货色,刚刚就不吃那个小娘皮了,没留点肚子,等会儿全要便宜你们了。” “让你吃那么起劲,等会儿你就馋着去吧。”手指间夹着银针的侏儒笑道。 “小丫头,可别怨我们六个围攻你一个啊。” 另一位侏儒拎着两把比他人还要高大的斧头,脚上踩着双大红鞋子,咧嘴笑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似能切金劚玉。 他是急性子的人,狞笑一声后,便挥舞巨斧朝苏真冲来。 侏儒发劲横劈的一斧直取腰身,苏真纵跃躲过,脚未落地,那斧头又追击过来,明明是把威风凛凛的大斧,出的招却全是削趾砍足之类的下作招式,苏真身法也快,腾挪闪跃几次后,他找准机会,一脚踩住他的斧身,接力踏步,挥刀砍向他的手腕。 侏儒大惊,一时抽不回斧,干脆弃斧而走,连续几个后空翻回到众人身边。 “大哥们,这妹妹有些辣啊。”侏儒心有余悸。 “辣才好,辣才好嘛,那种哭哭啼啼求饶的骨头软,没嚼劲~” 其余几人兴致却是更浓,他们手舞足蹈着叫道:“六弟你且看好,哥哥去帮你把那斧头夺回来!” 侏儒们一拥而上,各展绝学。 有的祭出葫芦瓶,瓶口喷出的毒雾化作七条浮空的彩蛇,吐着信子朝苏真攻去,有的咻得一下遁入雪中,拱起一条淡淡的雪线,潜行着朝苏真袭来,有的以针为暗器直取要害,还有两人舞着一对宝剑,剑招凌厉,斩得空气锐鸣不止。 苏真一边躲避接踵而来的彩雾毒蛇,一边要小心空气中飞来的银针,那一双宝剑最是难缠,苏真单刀招架,走了几招之后立马有些力不从心。 侏儒们一边打,还一边怪笑不止,对着他评头论足。 “这张小脸蛋长得真是精致,能给十个拇指,这双腿也够劲,能给七个拇指,这胸倒是不够大,只能给个五个拇指。” “嘻嘻,三哥,这就是你不对了,这般娇小的丫头,胸大了反倒显丑,我看她这般倒是匀称正好,加之容貌奇美,屁股又翘,我能给十个~大哥二哥,你们觉得勒?” “哼,你们隔雾看花能瞧清楚个什么,让我将她衣服挑了,让兄弟们看个明白~” 几人谈到兴起之处,招式舞得更厉,忽有一个侏儒四下打量,问: “对了,五弟呢,他潜到雪里后怎么没动静了?这是偷看人小姑娘裙底看上瘾啦?” 众人这才发觉,他们擅长伏击的五弟已迟迟没有现身,接着,他们发现,不远处的雪中,竟洇开了一大团的红血。 一名侏儒立刻翻身前去探查,他将手往雪里一抓,揪着五弟的衣领将他从雪中薅了出来,却见五弟心口中刀,已一命呜呼。 侏儒大惊失色:“五弟你怎么了啊?五弟,是谁害的你啊?!!” 他大哭了几声,哭声忽止,其他兄弟大叫着让他小心,可他本人却没察觉到任何危险,等到痛意穿心而过时,他才低头看到了刺来的刀尖。 这个过程里,他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气,更别提如何提防。 原来,先前察觉到动静之后,封花就立刻潜伏雪中,留苏真作饵,待时出刀。 此刻杀完了一个人,她直接将他的头颅挑在刀尖上,轻轻转悠,用极挑衅的语气问众侏儒: “这一刀你们愿意给几个拇指?” 侏儒们不答,只哭叫着:“四弟,四弟,你怎也随五弟去了——” 苏真冷眼瞧着他们,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都说梅谷六仙凶狠毒辣,原来只是六个三流高手抱团取暖,靠欺负平民百姓得来的名声,你们也真有脸要。” “说的极是。”封花莞尔,道:“余月,你眼光也越来越毒辣了,一下子就瞧清了对手的水准。” 话虽如此,苏真依旧谨记着那“大蟾蜍”的传闻,虽有优势,仍未掉以轻心。 “妖女住口,休要妄言,你们以卑鄙手段行刺,算什么好姑娘,我定要你们不得好死!!” 侏儒们齐声厉啸,他们虽相貌丑陋,行事歹毒,却真是情同手足,见兄弟被杀,又被嘲笑武功低劣,皆目眦欲裂,叫嚷着要拿她们性命。 封花浑不在意,垂下刀刃,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还道:“你们梅谷六仙要更名为梅谷四怪咯。” 梅谷四怪忍无可忍,一齐攻来。 封花有意要让苏真练刀,竟退至一旁,袖手旁观。 苏真抓起一把丹药,放入口中,咀嚼着吞咽。 他绛宫法力不厚,只能暂靠丹药弥补。 最先攻来的是六弟。 这六弟已夺回了斧头,浑身运劲,将那双铁斧朝着苏真甩了过去。 斧头在空中旋转,好似飞脱了车身的轮子。 斧头飞的极快,又在空中划出诡异弧线,难以分辨落点,苏真不好闪避,干脆挺刀硬接。 这两斧十分凶猛,虽被他以刀弹去,虎口仍是震得发麻,刚刚接完这一斧头,老大老二的剑便联袂攻来,他们使的是软剑,苏真的刀材质虽更胜一筹,却也无法将其斩断。 这两人口头粗莽,行事疯癫,一双软剑却无比细腻,将以柔克刚展现的淋漓尽致。 苏真边打边退,有力使不畅快,反倒被那两侏儒以剑术近身,再以一双肉掌拍中他越来越不稳的刀身,迫得倒退不止。 苏真以刀支地,稳住身形,对这软剑束手无策之际,忽然看到身旁的雪地里有几道银亮闪光,那是几根斜插雪中的银针,银针寸许长,通体银亮,并未淬毒。 这是另一个侏儒刚刚射来的暗器。 苏真福至心灵,忽地抓起银针,弹指将它射出。 不知为何,这从未用过的银针使得分外顺手。几针激射而出,速度快的难以招架,老大老二又挡又避,一时乱了方寸。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针他竟然不需要刻意去驭,它们好似一柄柄纤细飞剑,由着他的念头飞舞,越飞越快。残影拖曳之下,它们宛若轻烟,来去自由,先将那彩雾之蛇刺得难以维系形状,又以纤薄之身,将两柄软剑斗得连连后退。 老大老二花哨又精妙的剑法,竟被这几根银针尽数拆破。 这一幕令将那使针的侏儒看呆了,他心道这小姑娘什么来头,纵是他师父再世,也无法将针使到这种地步吧? “这,十个拇指也不够给的啊。”侏儒喃喃道。 “呸呸呸,少长他人气焰,你别使针了,免得让她夺了去!”老大怒叫道。 苏真也明悟过来。 方才打斗之际,苗母姥姥赠他的丝绸彻底融入了血脉,里面应藏着苗母姥姥的裁缝之术,所以他才能将这针法使得如此神妙。 姥姥将毕生所学都传了他。 苏真使这银针,渐渐使到了随心所欲、浑然忘我的境地,比苦练的刀术还要流畅自如,他独自一人同时战那梅谷四怪,竟丝毫不落下风,狂风愈急,风雪迷目,又听一声惨叫,一个侏儒翻身倒地,喉头中针顷刻毙命。 他们本就大感棘手,如今又倒了同伴,手脚大乱。 “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梅谷怪人们就要撤走。 封花终于出手。 她带刀杀入,直如龙游入水,杀得怪人们难以招架,凄叫不止。 “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今日不让大爷们走,大爷就和你拼出个死活吧!” 侏儒们见封花有斩草除根之势,也大发雷霆,还活着的三人背靠着背,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发梢被忽地点着,轰得迎风大亮,他们三就像凑在一起的蜡烛,一同把自己的血和肉当油来烧,他们强忍着痛苦,嘴唇齐动,大念咒语,随后对天空疾呼: “雲蟾老大,快救救俺们吧,您老再不显灵,有人要将你的干儿子都杀戮一空了啊——” 霎时间。 风雪停止喧嚣,天地骤然安静。 封花神色一凛,横刀胸前,如临大敌。 她什么也瞧不见,只看见人烛越烧越旺,冲天火光里有无形的煞气正在凝聚,这三个人蜡一样融化,尸水般的东西从他们身上流淌下来,他们兀自念念有词,脸上再无悲苦。 霎时间,这方圆之内,尸火忷忷,妖氛森森。 苏真能看见。 他的视线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勾住,向中间聚拢。 视线扭曲,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变形了,火光中的东西反而清晰地呈现了出来,那是一个黑不溜秋的肉团,它虽然被称为雲蟾,但绝不是什么蟾蜍,苏真难以辨认,只觉得它像一个在油锅里炸过,表面布满了水泡的浮肿手臂,中间裂开了布满人牙的嘴。 苏真隐隐感觉那东西和陆绮身后的蜘蛛同源,它出现的刹那,久违的恐惧被强自唤醒。 不看到还好,一旦瞧见了这东西,苏真的视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一下子全部乱套,他连脚步都迈不出去! 银针失去驾驭,掉得满地都是。 “嗬嗬哈哈哈哈,雲蟾老大好威风,雲蟾老大好威风啊——一起死吧,都一起死吧,我让你们这两丫头赶尽杀绝~嗬嗬哈哈哈~” 三人原本大笑不停。 忽有一人瞪大眼睛,面露异色。 “大哥,你瞧,她那是什么东西?”一个侏儒说。 “她眼睛里长手了?” “你这猪脑子,眼睛怎么可能长手?她那是脑子里长手,从眼睛里伸出来的!” “哦哦哦——” 苏真的左眼里,那只没有皮肤的白色手臂再度伸出,拇指、食指、无名指相扣,结出一个道门法印。 轰隆隆隆—— 雲蟾大仙的上方,似有青雷劈落,往它的口鼻中猛灌,雲蟾扭动着,痛叫着,凄啸令所听声双耳鲜血直流。 三人见势不妙,扯着喉咙念咒,声嘶力竭。 封花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前方煞气森然,无法靠近。 她双手按在苏真背上,输送法力,令那无皮之手维持道印,与那团煞气相抗。 周遭的积雪嘶嘶融化,露出了黑森森的山岩,一眼望去,这嶙峋山岩宛若雪地里架起的祭坛,三人以身为烛,完成这场邪神驾临的仪式。 相持不下之际,一个手持幡旗、额贴黄符的白眉道人出现在不远处,蹦蹦跳跳地走近。 “好大的阵仗,这是斗的什么法?仙法还是妖法?”白眉道人问。 一个侏儒大声道:“这位老道长,求求你帮帮忙,快杀了这两妖女,她们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到时候我们分成,保管不亏待你。” 其他两个侏儒大声附和。 白眉道人心中稍一掂量,又问:“几位是哪门哪派的?” “我们是梅谷六仙,我是老大白剪梅,这是我二弟乱抄棍,这是我四弟一魂针,我们……” “哦,是那六老怪啊,你们怎么落了这么个下场?真是活该。”白眉道长哈哈大笑,又问:“这两位姑娘出自哪里?” 道门手印庇护之下,苏真的视觉听觉恢复不少,却不会浪费在这上。 封花更是懒得应话。 “真是无礼小辈。” 白眉道长遭此冷遇,心头一恼,卷着魂幡攻来,封花一掌托住苏真后背,另一手持刀迎战,白光闪动间,她单手使兵器,竟也和这白眉道长打了个有来有回。 侏儒们见状,癫狂大笑:“哈哈哈,你这老道这般不济事啊,年龄全长在狗身上了~雲蟾大仙,雲蟾大仙,您老再加把劲啊~~~” 白眉道长盛怒不已,眼前鹬蚌相争,他以渔翁自居,哪能忍受这样的嗤笑,何况这言论实在诛心。 道长舞动魂幡,招来阴气,朝侏儒们砸去。 可他没踏出两步,魂幡上聚拢的黑紫之气就像小鬼遇见大鬼,再也不听这魂幡之令,四散而逃,将道长一身长袍撞得黑一块红一块,狼狈至极。 白眉道长心想他只是来捡漏的,怎么撞见的全是怪物。 一不做,二不休,白眉道人可不肯走,他心想这三个侏儒以身为烛,迟早要把自己烧死,不足为虑,不若先将这两个丫头敲晕。 白眉道长退到刀砍不到的地方,撕去额上黄符,运起全身法力,就要攻向封花。 封花冷冷一睨。 白眉道长冷笑:“少吓唬人,有本事你不顾那红发丫头死活,提刀来砍我。” 他的冷笑凝在了面上。 后颈一凉。 一只白色的手忽然出现在他脑后,猛地一捏,五指瞬间将他脑壳抓碎,如穿腐肉。 侏儒们也吓了一跳。 “谁出的手?你们谁出的手?这是什么法术,怎么能凭空唤出只手来?”老大见白眉道长尸首分离,大吃一惊。 “难道还有高人在暗处?坏了,咱三还能再应付一个高手吗?你们还有多少能烧的,我就剩一条胳膊了。” 三人背靠着靠,看不清彼此的模样。 “我还剩三条腿~” “还是大哥二哥厉害,我就烧剩一张嘴啦……呜——” 四弟在火焰中彻底融化,所有痛苦都在他临死的一刻爆发,惨嚎胜过鬼哭。 少了个念经的,咒语威力大减,火焰却不满足,越烧越旺,其余两人的身子也加速融化,他们这才意识到败局已定,放声恸哭:“雲蟾老大,是我们对不住您老,都怪我们生得矮小,不够烧啊——” 轰—— 白亮火光一闪。 三人被焰浪吞没殆尽,只剩一滩凝固的蜡。 “呼——” 雲蟾大仙不见踪影,苏真长舒了口气,他感觉眼睛有异物,伸手去碰,那只手却像条鳝鱼一样飞快缩回了身体里。 “我险些以为要出大事了。”封花说:“你这眼睛真是厉害得紧。” “封花,你先前不是还教我,遇到棘手的敌人要跑,遇到高手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吗,这次怎么这般冲动?”苏真心有余悸。 “这是教你看看,若不按我说的做,可能会有什么下场。”封花却浑不在意。 “……” 苏真无言以对,心想这课上的实在危险,又问:“对了,刚刚捏死那老道人的法术是你使出来的吧?” “不是。”封花矢口否认。 “别骗我了,我能感觉到。” 苏真隐隐不安:“那是什么法术?手……那几个怪物说手,你凭空唤出了一只手?” “随手使出来招式而已,有什么稀奇的,何必刨根问底。”封花说。 “手……” 苏真微微一怔,接着立刻想到了什么,瞳光射出异彩,他骇然发问:“那不是裁缝匠的能力吗,封花,你怎么会……”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光大亮,雪雾兀自在空中弥漫,包裹着光线,放眼望去一片炽红。 堆积的人油散发出刺鼻恶臭。 封花厌倦了搜刮,收刀垂袖,叹气道:“本不想使出这招的,没想到还是让你给瞧见了,可惜……” “封花?” 苏真心神大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月,你还没想明白吗?为何苗母姥姥对你这般好,为何诅咒迟迟没对你产生影响,为何我进入老匠所后,见的第一个人是木匠,见的第二个人是铁匠,可诅咒发作时,血肉却变成了丝麻……” 封花望着苏真的眼眸,露出了微笑:“进入老匠所后,我真正见到的第一个匠人,其实是你啊。” 感谢小清姬大胜利打赏的10000起点币~感谢大额打赏~ 感谢看初见端倪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倾阳残影丶世染尘光丶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五十七章:残诗 “你见到的第一个匠人……是我?” 苏真喃喃自语,茫然若失。 “是呀。” 封花脸上的微笑时而浓,时而淡,随时要让这寒风吹去,“莫石头说,我的血让人换过,应是苗母姥姥的手笔吧,我换的定是你的血,你腕下的针眼便是证明。余月,伱说奇不奇,我换了你的血后,亘古不破的诅咒便土崩瓦解啦。” 苏真木然而立,遍体寒凉。 封花不再隐瞒,她伸出手,捧起了他的脸,温柔笑道:“还想不起自己是谁吗?真是个健忘的神仙啊,要我喝出你的真名么?你便是……” “……” 苏真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懂,他轻轻开口,接上了封花的话:“我是……先天织姥元君?” 不,余月才是先天织姥元君。 诸多疑问在这一刻解开。 老匠所的诅咒亘古不破,可又怎么影响得了这位始作俑者? 余月是先天织姥元君,曾是四尊神匠之一,这诅咒便是她与其他匠人亲设的! 难怪苗母姥姥会如此善待他,因为姥姥亲眼看穿了他身份的异常,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见证了十六岁时得到的预言,见证了先天织姥元君从地狱回归人间。 更早之前。 陆绮的车队驶入老匠所,铁做的车厢内,封花向他投来视线,说:“我们都会被锻造成刀刃,我是寻常的刀,你是绝世的刃。” 她的目光与苏真交汇。 诅咒已在这一刻定下,当时的他们都不知晓。 之后,封花承受了他的血液,也成了一名裁缝,所以才抵御住了老匠所的诅咒。 封花成了裁缝…… 已成为匠人的她,怎么能离开老匠所呢? 匠人离开老匠所,正如普通人踏入其中,都会承受诅咒而死。 仿佛雷霆轰入,苏真看着封花,大脑一片空白。 “你承了先天织姥元君的血,纵是离了老匠所,应也不会有事的吧……”苏真极力避开那个可怕的念头。 “元君只有一位,那便是你,每一个后裔都承了你的血,我与他们并无不同。”封花平静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她好像早已知晓一切。 “那,那你……”苏真抓住她的手臂,失魂落魄:“你与我回去,回老匠所去!” “余月,我知晓你的心情,但你别犯傻啦。”封花对她轻轻摇头。 苏真呆呆地看着她。 他想起了苗母姥姥。 想起了姥姥最后的那声“对不起”。 他想明白了。 苗母姥姥知晓一切,但她需要封花来为自己护航,所以没有将真相阐明。 封花踏出老匠所的那刻起,便走上了一条通往黄泉的不归路。 封花显然也知道这点,她全不在意,自顾自道:“我在举家被灭时就该死的,在刺杀陆绮不成时就该死的,在诅咒发作时就该死的,我都没想到我命这么大,竟能活到今天,算命的说我孤星煞命,我看他有失偏颇了。” “封花……” 像是无数柄刀刃插进心口,积压已久的酸涩霎时涌上心头,苏真嘴唇张开,话还没说出口,眼泪抢先夺眶而出,将他所有的言语都淹回了喉咙中去。 封花笑得云淡风轻,她伸出手,轻轻刮过苏真的眼眶,说:“明年今日再为我哭泣,今天笑着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吧,来追我,让我瞧瞧你轻功练得如何。” 封花说罢,便一展双臂,沿着极陡的雪坡向下掠去。 她在崖壁、石林之间穿梭不停,足下轻功了得,好似蜻蜓点水。 走了一段后,封花回头望向苏真,不悦道:“怎么这么慢?你不愿陪我玩么?” 苏真这才收慑心神,运转法力追了上去,他的身法远没有封花轻盈,更像一头全力追猎的豹子。 老君当空,灼灼放着光亮,雪寒已散,转眼大火煮炼山峦,白雾弥天。 苏真穿越白雾,衣裳、发丝、脸颊尽被濡湿。 他与封花时远时近,虽没被拉开距离,却怎么也追不上去。 他实在无心再追,生出一计,假装失足落崖,实则以手扒住岩壁,爬山虎般贴在上面,封花果然停步,却没来救,而是将刀往地上一插,叠腿坐在刀柄上,笑道:“余月,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还想骗我?我看你要白费力气到什么时候?” 封花嘲弄之时,却见身旁的岩壁之下,一个白影窜出,以擒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真竟以法力吸附岩壁,沿着悬崖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附近。 封花肩膀一震,将这一爪卸脱,之后双臂齐出,腿脚鞭舞,绕着那柄插在石头中的钢刀,与苏真拆解招式。 封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苏真拳脚中的阻滞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十多年苦练才能有的潇洒飘逸,轻灵变幻。 老匠所抽筋拔骨的苦练,苗母姥姥不计成本的喂药,加上一场场生死打熬,竟真在一个多月塑成了一位小高手,若以后再学些厉害的法术,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封花嫣然一笑,心情大悦。 苏真也想起了老匠所中的一场场苦练,拳脚拆解一如往昔,他心中更感酸苦,手脚也慢了下去。 封花语气转而严厉,冷冷道:“别分神,看招!” 苏真几次想要收手,可看到封花沉浸其中,笑容洋溢,也不忍打断,就这样又一齐拆了上百招,招式酣畅淋漓,绵绵不绝,仿佛永远也没个尽头。 远处又有来人。 封花这才收手。 这次倒不是什么敌人,而是名门修士。 修士们自称是四神宫之一天华宫的弟子。 他们说,那群妖孽离开老匠所后,一定得寻个方向突围,四大神宫各镇一方,其中三座相距不远,可互相照应,唯有天华宫孤居一隅,临于鬼王母海侧,妖物们若是攻破了天华宫,就可以霸走当地的水路,用大船将抢来的兵器运回妖国。 “没有人会来救天华宫的,大招寺遭逢大难,元气未复,泥象山离妖国近,离老匠所远,其他几座神宫则恨不得将天华宫分食,我们身为天华宫弟子,只能自救!” 封花大感佩服,道:“早听闻天华宫居于富庶之地,弟子不贪财气贪侠气,果然不假。” 几名弟子又问起封花来历,封花说:“我与这位妹妹皆来自九妙宫。” “九妙宫?便是陆绮那九妙宫?”弟子们面面相觑。 封花心思转动,想着过去九妙宫名声不算显赫,如今怎么连偏居一隅的天华宫都知晓了。 “陆绮仙子诛杀十二邪罗汉之一的善慈,为西景国除去一大要害,真是当之无愧的仙子。”另一名弟子更露出仰慕之色:“听闻陆绮仙子容颜绝美,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一见。” “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日后三十二宫大盟会上,自能见着。” 寒暄赞赏之后,他们便与这天华宫弟子别过。 等那几名弟子走远,封花才幽幽开口:“名门弟子作风的确不俗,可惜就是有些笨。” “哪里笨?” “无论胜败,此战之后天华宫必受重创,神宫的名额可不是亘古恒定的,光是这千年就换过三次,之后天华宫元气大伤,以陆绮的野心,极有可能要借此机会将天华宫从四神宫谱上除名,再添上九妙宫的名字。” 谈起这些时,封花语气冷冽,丝毫不掩饰对陆绮的仇恨。 “余月,方才斗得酣畅么?若没尽兴,我再陪你过上几招?”封花说。 苏真盯着她,一言不发。 “真没劲,这段时日以来,你刀术拳脚越来越快,怎么不见嘴皮子反倒越磨越笨了?”封花虽是嘲笑,却不敢与他对视。 苏真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寸寸崩裂,他涩声发问:“封花,诅咒发作了吗?” “我才不告诉你。” 封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用从未有过的娇态说:“少说些伤人的话,我还好好的呢,你也打起精神,我可不喜欢被丧气鬼跟着。” 她将刀挑在肩上,大步向前走去。 这不像杀手的作风。 今日是她学刀以来最不像杀手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挑选的路过于偏僻,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中,两人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唯有这如浪峰峦一座迭着一座,以酷暑和严寒对这两个外来者肆无忌惮地宣泄敌意。 封花偶尔说话,偶尔沉默,更多的时间则在看山,仿佛这贫瘠的群山是世上最壮丽的美景。 途径峡谷时,风吹来了一阵小雨,雨水和残雪杂糅成冰,本就险峻的道路更加难行。 “能背我一段路吗?”封花忽然问。 苏真知晓了什么,目光一黯,说:“好啊。” 他身子伏低,让封花趴在他的背上。 这一背,又是好多个时辰。 两边的山峦忽然变得逼仄,两片崖壁挤成了一线天,走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远处的出口白茫茫一片。 “其实我之前骗你了。”封花说。 “骗我什么了?” “西景国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堪,好门好派不算太少。”封花笑道。 她总是在笑,仿佛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完的开心事一样,她继续说:“但星星点点的好什么也改变不了,西景国藏污纳垢太多,积弊成疾,我带你去杀人,是为了让你习惯杀人,这是这个世界的病症,你只有染上了它,才能活下去。” “我……我明白的。”苏真轻轻点头。 “明白就好。” 封花悠悠地望向前方,忽然问:“你喜欢当杀手吗?” 苏真轻轻摇头,诚实地说:“我更想当侠客。” “侠客?哈,你小时候故事话本看多了吧。” 封花嘲笑了一句,又梦呓似地说:“我小时候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记不得了。” 光越来越接近。 苏真走了出去。 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 眼前的世界被雨水洗过,挂满了绿油油的亮色,鳞片般的树皮上藤萝缠绕、苔藓新嫩,老君的光从叶隙间落下,竟筛出迷人的玫红。 堆积腐叶的地上窜出一株株类似蕨类的植物,它们不顾一切地生长着,挤占了所有的贫瘠。熔银似的溪流从山石间穿过,将本就幽静的世界滋养得更加茂盛。 不知不觉间,荒山已尽数落在身后。 “真美啊。” 封花知道,它在这一刻是最美的,再稍稍等一会儿,可能就会感到乏味与平常,所以她近乎贪婪地睁大眼眸,欣赏着它展露的美好。 风穿过林子,带落了几片叶子。 封花掐了个诀。 一只白色的手从虚空中裂出。 它五指灵巧,做着穿针引线的动作,以无形的丝线将叶片缝回了树梢上。 这只手指格外纤细,在阳光中晶莹透明,苏真这次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裁缝血脉传承的绝技。 待到缝补完叶片,那只白色的手才飞回她身边。 “放我下来吧。” 封花轻轻耳语,嗓音比百灵鸟更加动听。 苏真搀扶着她立直。 诅咒早已发作,她裙下的大腿变作丝绸,只好以假肢为拐杖,扶着苏真的臂弯,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封花,你瞧。”苏真停步,指向前方。 封花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大片野花,绕溪生长的野花,它们正盛开着,花瓣极小,一簇又一簇,宛若紫色的云海。 “封紫野丁……” 封花怔了怔,莞尔道:“竟又是封紫野丁,看来我一生也摆脱不掉这名字了。” 她走向淡紫色的花海。 一束束光芒将她纤瘦的身影照亮,她的皮肤又在光中渐渐失去纹理,变得朦胧。 她忽然吟起了那首诗,那首段长命死前吟诵的诗,并将最后一句填补完整: “孤身漂泊赴人间,此身废逐未曾闲。天高云渺无定处,总有清风拂面颜。” 她的吟唱宛若歌声,听不出一点悲哀,她对苏真说:“我死之后,把我葬在风里,我大半生都在当人的奴隶,死后可不想做谁的衣裳。” 崩解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她缓缓向前走去。 无数白色的丝线从她衣裳间逸出,她的脚步渐渐踉跄,保持笑容都显得勉强。 某一刻,林中忽然掀起了狂风。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仓皇地对她伸出手。 “当初告诉我真相的是眉河老祖,他掌握着无数的秘密,以后若有需要,可去十六溪谷找他。” 最后一刻,封花笑容收敛,眼眸中闪烁出慑人的精芒,方才的莞尔仿佛全是伪装,死亡的瞬息,她还是选择做那个锋芒无双的杀手: “余月,去当个侠客吧,记得替我杀死陆绮。” 苏真仓促地应了一声,身体像是被剜去了什么,他本能地向前方大喊:“我叫苏真!” 封花的身躯刹那消散,不知听没听见。 她化作数不清的丝线,轻盈地被风卷到天上,留在苏真指尖的,只剩一条空空荡荡的白裙。 裙上还残留着少女的余温。 苗母姥姥缝制的腿感应到主人死去,也散成丝缕。 右瞳光华微闪,似要坠下泪来。 封花死了。 那个方才还在对他微笑的少女死了。 她是被陆绮害死的。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 她一生命运坎坷,拼尽全力活着,却仍是不得善终。 他抱着这件衣裳,带着封花最后的痕迹离开了这片森林。 他在风景怡人的山岚间徘徊良久,终于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将其埋葬,他坐在坟边,看着如盖的苍穹,等到最后一缕丝线也已被风吹走时,他再也弹压不住心头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坟墓前,苏真许下了注定铭记终生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陆绮,将她碎尸万段。” 老君在这一刻变得苍红。 苍红如血。 余月在他心中念叨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一只无形的巨手拽着他的魂魄升空。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他睁开眼,看到了如山如海的人影,他们热情高昂,他们欢欣鼓舞。 “苏真,你可是深藏不露啊,这次运动会全靠你为我们班争光了,我先前还怀疑你,没想到你连一千米的校记录都破了。” “扔铅球的记录也被苏真同学破了哦。” “都没有苏真在篮球比赛上的发挥帅,当时都落后几十个球了,苏真一换上去,立马奋起直追,在最后一秒给他们班绝杀了!” “是啊是啊,以前九个班,我们八强都进不去,这次直接夺冠了!” “……” 苏真看着手上的奖杯,又望向欢呼的人群。 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是幻影。 他们都是在为谁欢呼? 左腿上的绷带拆掉了。 什么时候拆的呢? 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苏真啊,你这个奖杯小心点拿哦,不是送给你的,等会拍完照要还回去的。” 主任还在一旁提醒他。 他什么也听不见。 继续向前走去,就像一台早就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直至木然地走上站台,人群发出比先前更加热烈的呼喊,邵晓晓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注意到了什么,缓缓收敛住笑容,怔怔地问: “苏真同学怎么在哭?”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声音。 热烈的声浪压过了一切。 他是今日最受瞩目的焦点,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兴高采烈。 花草树木跟着沙沙作响。 像是能听懂人的欢笑。 这章是今天(2月6日)的更新 ———— 感谢VarXy打赏的15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五十八章:漩涡(感谢慕师靖_Official打赏的盟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七天。 南塘洒下一场秋雨。 最后的青黛换了颜色,挣扎不消的暑气变作了梢头的雾,草尖的霜,校园里的枫树林固执地燃烧着,如火如荼,却无法再点燃什么,凉意愈发沁人心脾。 运动会已在一个礼拜前结束。 苏真技惊全场,名声大噪,俨然成为了学校的风云人物,行走路上,常有女孩子簇拥而来,向他索要签名和联系方式,仿佛他是退圈攻读学业的大明星。 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现在,他却没心思去在意这些。 很多同学都说这是苏真故作高冷,端着架子,邵晓晓不这么觉得。 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月考成绩就出来了,苏真竟然考了班级第一,而邵晓晓则屈居第二。 苏真的试卷有明显的涂改痕迹,估计是余月半夜翻窗去办公室改卷子了。 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同桌,成为同桌的第一天,邵晓晓就轻轻拿圆珠笔帽戳了戳他的胳膊,问: “你那位朋友去世了么?” 邵晓晓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幽光,她明明对这些一无所知,却又好像清晰地洞知了一切。 苏真轻轻点头。 邵晓晓抿着唇,悲伤地注视他,欲言又止多次后,只好说一声“节哀”。 这一个礼拜,夏如依旧联系不上,可每次他从异世界回来,老师们都说,夏如给他们打过电话报了平安。 夏如还在刻意躲着他? 余月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依旧一副欢脱自在的样子,苏真问她到底是谁,她就说: “我是先天织姥元君啊,是四尊匠之一,是一切裁缝的鼻祖,是老早就诞生了的古代怪物,也是被镇压了不知多少年的亡魂,怎么样?这个回答够完整吗?” 苏真默默听着,等她说完后才问:“你既然是匠人之祖,为何会有一双妖瞳?” “匠人之祖已是五千年前的事啦,五千年哎,时间最是薄情寡义,神仙也会不可避免地被改变。”余月平静地说:“苏真,你仔细想想,现在的伱和一个半月前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 苏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这次他没有逃避:“人面对不同的环境,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我虽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我仍然是我。” “哼,之前你的小嘴可没这么麻溜。” 余月娇哼一声,悠悠道:“这才一个半月哦,若是几千年呢?你还能维持住所谓的本心吗?” “你为何有一双妖瞳?”苏真揪住了这个问题,不被她闲扯带偏。 “笨蛋,干娘行走江湖,总是需要一副身体的吧,我原本的尸体埋老匠所呢,你有空可以去参观一下。唉,妖怪之体先天强悍,我便暂时选它咯。”余月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所以我现在所用的,是一副妖躯?”苏真问。 “对呀,不然你怎么瞧见的白色老君,真当自己是太巫身啦?” 余月笑了笑,说:“干娘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妖女,这一点诚实的干娘很早就告诉你啦,是你这傻小子不相信而已,怎么,妖女干娘不拉风么?” 苏真不想和她斗嘴,继续问:“那我们的约定呢?治好我母亲的约定,诚实的妖女打算什么时候完成?” 这是他和余月签订契约的理由。 无论他之后要经历什么,他都希望母亲能早日摆脱病痛。 “这个约定已经达成了。”余月说。 “什么?” 苏真一愣,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母亲病情的关心,可从父亲的电话里,他分明得知,母亲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还在逐渐恶化。 “别什么都问干娘,干娘很累的,我可是妖女,妖女要做的是戏弄人,可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自己体悟吧。”余月抱怨道。 ‘约定已经达成了?’ 当时,苏真并不明白余月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下午,教室发生了一件怪事。 陈玲忽然生病,头晕眼花,识物不清,邵晓晓搀着她去医务室,下课时间,苏真也过去陪了一会儿,邵晓晓告诉他,陈玲体温什么的都正常,但就是不舒服,吃什么吐什么,和中邪了一样,已经联系医院了。 苏真听这病情,觉得好生熟悉,这怎么与母亲的症状如此相近? 他来到医务室的隔帘后面探望陈玲,看到她时,着实吓了一跳。 别人眼中完好无损的少女,在他眼中却是另一幅骇人景象。 小姑娘光洁的额头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它自眉心开始,向着周围蔓延,上端没于发丝之中,下端则已经延伸到了鼻骨上,它像是有生命力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生长,吞噬着她本该完好的血肉。 “苏真同学,怎么了?” 邵晓晓见他面露异色,不由担心。 不必多问,邵晓晓肯定什么也无法看到。 “晓晓,你先出去一下,我来帮陈玲同学看看。”苏真说。 “苏真同学还懂医术?” 邵晓晓吃惊之余,乖乖退到了隔断帘后边。 陈玲躺在病床上,头发散乱,嘴唇煞白,双颊上病态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脖颈,她轻轻呻吟着,喊着: “水,水……” 苏真没有将水递给她,而是用手指点中她的额心,沿着那枚黑点轻轻向周围滑动。 若旁人可以见到这幕,定然会叹为观止。 这开裂天眼般的黑点,竟随着少年手指的抹过,一点点合拢,最终被他的指肚展平,光滑如初。 病床的少女嘴唇犹在翕动,却是停止了低吟,她微微睁开眼眸,气若游丝: “苏真?” 此事之后,陈玲与邵晓晓皆大为吃惊,心道苏真同学难道还是医药世家,精通推血过宫之类的手法? 苏真心中的疑问一点不比她们少。 这个世界的确在滑向诡异,可这黑点又是什么,如果对它置之不理,它会一直生长,直至将少女整个吞掉么?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能把陈玲治好? 他在异世界无论修炼得多么厉害,那里的法术都无法在这儿施展,他刚刚凭直觉施展的,又是什么? 苏真在校园里观察了很多人,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这样的症状,哪怕他们正感冒咳嗽着,脸上也不曾出现什么诡异线条。 这样的病只在陈玲身上出现了…… 等等,病? 突然之间,苗母姥姥说过的话浮上心头: “法术可以疗伤,但不能治病,只有医术可以治病。” 难道…… 苗木姥姥临死之前,赠了他一份传承,这几日,他潜心苦练,已将其融入血脉,只是还未来得及探究清楚它的妙处。 这份传承里,除了有裁缝的针法,莫不成还有医术? 是了,姥姥一生最重要的两个身份,除了裁缝,便是医师。 今日,顽疾在前,这份医术传承便被唤起了。 想到了这些之后,苏真假都没请,立刻奔出校园,打车前往母亲所在的医院。 课堂上,蒋金涛见苏真座位空着,询问去向,邵晓晓轻轻举起手,说:“苏真同学去医院了。” 自从邵晓晓考了班级第二,老师看她的眼神更加慈蔼,她本就灵秀动人,乖巧可爱,任谁听她说话,都会下意识觉得:这个小女生一定不会说谎。 出成绩的那天,这对同桌将老师和全班同学吓了一跳。 ——见过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这种比翼双飞的着实少见。 “苏真,没想到你考试都这么厉害,亏我还一直以老师自居,哪有老师考不过学生的,真是羞死了。” 出分时,邵晓晓嘟着小嘴,如怨似嗔,如忧还喜。 “这不是我的真实实力。”苏真诚恳地说。 这话落在邵晓晓耳中,简直是六分炫耀三分挑衅一分不屑,她想起先前劝苏真好好备考的场景,更为羞恼,耳根子都红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太小气了,又假装很大度地说: “好啦,算你厉害,我下次一定会超过你的。” “邵晓晓同学也深藏不露了很久吧?”苏真笑着问。 “……” 邵晓晓一下子不说话了。 她从不是什么成绩平平的女孩,相反,她是如假包换的好学生,小时候,她经常拿满分,可她的满分试卷换来的却不是家里的夸奖,而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母亲不希望她以后上大学,更不希望她考出去,她要女儿一生一世留在身边,不然就是白生了,她一次次地告诉邵晓晓,书是给穷人读的,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读书就是浪费老天赏的饭。 当然,这是她回忆的美化,母亲实际说的要刻薄很多。 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为了家庭和睦,她主动退让,故意将成绩考差些。 反正这些成绩都不重要,高考考好就行啦。 和夏如的打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虽赢了夏如老师,却完全不知道该索要些什么。 况且,赌输了的夏如畏罪潜逃似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代课老师也换了个中年男教师,说英语时带着口音,全班好不容易洋溢起的学习热情再度低落。 ———— 苏真来到了医院,跑上三楼,进了母亲的病房。 “哎,苏真,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读书吗?” “多陪陪他妈也好,唉,她娘家人都不咋来看了,你得孝顺,多拜拜菩萨。” “哦,这就是她儿子啊,长这么大啦……”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把头转向他。 苏真木然立着。 冷气从足底冒到头顶,寒毛一根根竖起。 他已经看不到母亲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凹陷的漩涡,漩涡吞噬了鼻梁、眼睛、颧骨、嘴唇,现在依稀还能看到的,只剩一丁点额头和下巴。 她看着自己,却没有眼睛,漩涡的中心点像是眼睛,透着血一样的红光。 这一幕竟和苏清嘉那幅“自画像”一模一样!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的手脚微微动着,似想要说什么话,可苏真能看到的,只有漩涡不停转动,如蚕吃桑叶般将母亲一点点吞噬。 “叔叔阿姨,你们出去一下,我想单独陪一下我妈。” 苏真竭力恢复了平静。 大人们也表示理解,面面相觑之后离开了病房。 苏真将手伸向母亲的脸颊,触碰那个黑色的漩涡,漩涡意外地很柔软,带着人肉该有的弹性,也将他颤动的指尖向漩涡中心拖拽,他竭力抵抗着漩涡的侵蚀,手指向上拉扯,像是要将母亲的五官从中扯出来一样。 拉扯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 他的后衫被冷汗浸透,又风干,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漩涡缓缓收缩,被淹没的脸颊、眼睛重新浮出表面,变得立体。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精疲力尽,椅子翻倒,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耳畔是开门声、以及亲戚朋友的惊呼。 ———— “这个世界不存在法术,所以法术无法施展,但这个世界有医术,所以你可以用出医术,或许在世界规则眼中,这神乎其技的东西,也只是‘高明一点的医术’吧。” 苏真醒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余月说话。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近乎刻板的欢快:“苏真,你瞧,我没有骗你,我说我不会医术,但你母亲的病一定会被治好的。都是真的吧?” 对于苗母姥姥和封花的死,余月应是早有预料,只是缄口不言,苏真心中苦涩,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轻声问: “我母亲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失魂症,也就是俗称的丢魂儿,你初入老匠所时,得的就是这病。在南塘,人碰到不干净的东西,魂魄受其污染,就会患上这种病。”余月说。 “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苏真心想,陈玲患病极有可能是因为与自己一同玩过笔仙游戏,那母亲呢?她是因为什么? 苏真再次想到了姐姐的那幅画,觉得这其中或有关联。 “嗯,不干净的东西。” 余月显然也不想给他更多解释,继续道:“对咯,我的那部分契约已经完成了,你的还差得多呢,可休想罢工哦。” 余月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跳来跳去,越显轻快:“而且,就算我要你罢工,你也不肯的吧,毕竟,在那个世界,你还有许许多多没做完的事呢。” 如针的雨水落到道上,溅起无数泥泞的水涡。 苏真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这几天,他没有消沉懈怠,反而更加刻苦地修炼。 他将搜罗来的丹药尽数吞下,炼化药性,辅佐修行。 这十阳丹被那对弟子吹得神乎其神,可吞下之后,苏真发现,这只是一枚提升功力的丹药而已,虽灵气浓郁,却无伐骨洗髓之效,与苗母姥姥煮炼的药汤相比更是差距甚远。 饶是如此,大量的丹药堆积之下,苏真仍是实力大涨,绛宫的法力厚实了三倍不止。 修行之余,他很快将思绪整理清楚。 封花临死之前,提到了“眉河老祖”,但无论是和当地人打听,还是购买舆图勘找,他都没有寻到眉河的相关信息。 在寻找眉河的过程中,苏真也大致了解了西景国的布局。 西景国以西是妖国,两国相隔崇山峻岭,那一座座通天孤峰之中,就住着泥象山的道士。 他们是抵御妖国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实的防线。 大招寺设院天下,不少小寺庙也有他们的冠名,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北两院,而今南院入魔覆灭,元气大伤,只剩北院还保留着大招正统。 当初,封花提到天下高手时,曾说过一名双头妖僧觉乱。 这位妖僧觉乱也曾是大招寺的高僧,后为魔念侵染,叛出古刹,为大招寺所追杀。 如今大招寺元气大伤,这位蛰伏许久的妖僧便再度出来作乱,已犯下数起大案,苏真打听眉河老祖时,多次听到他的凶名。 至于四神宫…… 四神宫分立于各地,其中青鹿、伏藏、命岁大都位于中部,是书上说的“山明水秀富饶乡”,九妙宫也在这附近。 他进老匠所与出老匠所走的是天南地北两条道,此刻与九妙宫相距极远,即便无日无休赶路,恐怕也要十天左右。 但这里离栊山不远。 段长命说,三个月前,他曾在栊山见过余月,余月还在那里住了段时间,说不定会留有什么线索。 事不宜迟,苏真立刻赶路。 他怕招惹多余的麻烦,去当铺变卖了些邪修身上搜刮的财物,换了些银两,置办了一身新衣和一顶遮掩面目的幂篱。 对镜自照,此时此刻的苏真,倒真像一位闯荡江湖的神秘女侠。 女侠当然要配一匹马。 他要买的不是普通的马,寻常的马脚力还不如他,用它赶路大有自废武功的意思,他需要类似无头骏马之类的仙人炼器。 这种东西在老匠所司空见惯,可一旦来到凡间,却是大海捞针。 最后,在当铺老板的引荐之下,他到了一处马市,又在马商的引荐下,见到了一匹马。 “识货的人都能瞧出来,它有古麒麟的血脉,脚力是普通马的五倍。”马商如此吹嘘。 当然,它的价格也是普通马的五倍,足要一百两。 苏真横看竖看,这都是头一身杂毛,又瘦又小的野马,既不强壮也不神气,他数了一数,这马足足有五种花色。 古人爱将马颈部的鬃毛修剪成瓣,取一花、三花、五花之名,可若按毛色来论,这倒是一匹货真价实的“五花马”。 苏真本想拒绝,却瞧见了马身上的伤疤,那并非主人鞭打,而是野兽的齿印与爪痕。 他反反复复的打量似乎激怒了这匹小马,它打了两个响鼻,眼神变得乖戾,马商还在吹嘘它时,它竟直接扭着脖子,撕开了缰绳的束缚,奋蹄破栏而去。 马厮的人大惊失色,想用绳子去套它的脖颈,却是难以得手。 “这马我要了。” 苏真抛下银锭,提气去追,不过三两步便飞身上了马背,任马儿横冲直撞也甩脱不掉,只好载着他一路驰骋到了外头去。 三天后,一场绵密如针的小雨里,苏真骑着这匹驯服完成的野马,抵达了栊山。 栊山并不高耸,细雨中远望,但见山色青黛,云雾如缎,栊山派的山门与阁楼便隐在这青沉沉的天色里,加之时常闪烁的雷光,更让人心生敬畏。 栊山脚下有片城镇。 这是苏真第一次来凡人聚居之地。 道路由大块的青石板铺成,两边屋舍毗连,飞檐翘角,苏真只觉得回到了古代,放眼过去,狸猫黄狗、牛马驼车、商贾小贩一应俱有,继续向前走去,更见茶楼酒肆、当铺客栈,其后香烛铺、成衣铺、古玩铺、金楼、银楼亦是琳琅满目。 往来客人络绎不绝,有醉酒骑驴吟诗的,有当街摆摊卖唱的,还有拿了两把剑要赌生死决斗的。 这里看客最多,旁边的人拍手叫好,纷纷押注,不多时,两把剑斗在一起,两柄软剑宛若银蛇,纠缠着抖出万点银鳞。 这两人原是兄弟,一边斗,还一边互相辱骂。 一个骂对方不仁不义侵吞家财,一个骂对方睡自己老婆活该千刀万剐,骂声越来越脏,剑光也越闪越快,呛呛不休的响声里,白刃从两人咽喉、心口等致命处滑过数次,险象环生,看得人心弦收张,喝彩不止。 旁边还有个女眷掩面哭泣,劝他们别斗了。 最后一剑分出胜负,睡人老婆的被不仁不义的一剑刺死,尸体直愣愣倒下,胜者吹去剑上的血,一副快意恩仇的潇洒神情。 喝彩声到达巅峰。 苏真倒是瞧出了端倪,那个尸体根本没死,只是用闭气之法做了伪装,这看似锋锐的剑尖,实际上也是可收缩的,这仇深似海的一幕,是场情绪激昂的戏法表演。 类似的故事在栊山脚下日日夜夜发生着。 这些都是再微小不过的插曲。 对于栊山派的镇民而言,近日只有两桩大事,且是天大的事: 一是久负盛名的怀清禅师要来栊山布道,栊山派的仙人们近日亲自布置了讲道台,设于镇外,足可容纳数千余人。 二是当初栊山名声最盛的竺沫仙子要回山了。 仙子美丽无双,年幼时于朱厌河以清水濯足,栊山派修士见了,问‘姑娘双足干净,怎么还要反复濯洗?’小仙子答曰‘我在濯我心’,修士大赞曰云出青山仙出水。 仙子在栊山修道多年,之后更远赴其他大宗修行,如今她突然回山,众人猜测纷纭。 有人说栊山派掌门年事已高,仙子修道有成,回来接手掌门之位,有人说仙子回来,也是听怀清禅师讲法的。 禅师名震天下,听过他讲法的无不念头通达,大彻大悟。 苏真今天来得很巧,他刚在栊山镇转了一会儿,准备前去栊山派,就听街上有人大喊:“沫仙子回来了,沫仙子回来了。” 世人只知沫仙子今日要回来,却不知何时回来。 关于她的消息五花八门,一时辰一变,却没有定数。 这更加深了民众的期待,在他们心中,仙人就该如此,她随心所欲,不会因为凡人的等待而改变。 有人喊了声沫仙子回来了,所有人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们向镇外涌去,本就不算宽敞的巷弄一下水泄不通,踏死踏伤不知多少。 连苏真骑着的瘦马都生出好奇,朝着人流的方向顿蹄,苏真轻挥马鞭,顺着它的心意向镇外走去。 镇外果然多了一架辇舆。 牵着舆车的一匹白色的骏马。 骏马没有五官,脸上只长了一对白色的肉翅,它很健壮,行走时浑身肌肉如弓弦拉张,明明走在泥泞道上,四个蹄子却没沾一点泥污。 辇舆并无框架,只有四面青纱遮着。 沫仙子坐在青纱之中,宛若一尊明玉神像,身影因模糊而更美,人们祈祷着风能不能再大一些,将这轻若无物的纱帘吹去,让大家看一看仙子的真容。 细雨蒙蒙。 仙子的辇舆缓缓驶入栊山镇,人们迫切想靠近,可真接近时,又不自觉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放眼望去,辇舆如青舟入水,舟主人的身份是天然的饵料,攒动的人头是争食的鲤鱼。 与此同时。 前方的栊山上,笼罩满山的云雾似被拨开,修士们衣裳如雪,佩剑来迎,伴随一起的,还有洒空的花瓣。 这些花瓣不是真实的,它们是法术,凭空而生,落地也不堆积,在民众眼中已是神迹。 如果没有变故,这将是一次完美的仙子归山。 清风四起。 苏真随手摘下幂篱,由着清风吹拂面庞,一片宁静中,少年心弦一振。 丝丝缕缕的凉风中,忽然传来了敌意。 随着敌意的出现,沫仙子的舆车也不再行进,他在瘦马上回首,瞧见栊山派的修士们皆在看他,或是震惊,或是怒目。 他们好像都识得自己。 “余月?你是那个余月?” 即便是没见过他的,也第一时间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我。” 苏真也没否认,只是心中不解,按段长命的说法,余月不是帮着栊山派斩妖除魔的英雄人物吗?这阵仗怎么反倒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随着他认下这个身份,来迎接仙子的二十余名修士齐刷刷地亮出佩剑,一时间,敌意变作杀意,杀意如刀风割面,细弱的雨丝被这风一吹,落到人身上时,已是浑不着力的雾。 “余月,你这妖女竟然还敢回栊山,真是狂妄之至!”一个灰袍老者抢上前头,神光凶厉。 “妖女?” 苏真眉头一皱,问:“敢问诸位,我做了什么?” 他是真疑惑不解,可落到旁人耳中,却是血淋淋的挑衅,这灰袍老者勃然大怒,道: “你做了什么?余月,你还敢来装傻,当初你无处可去,暂住栊山,我们宗门可有亏待于你?结果你是怎么回报的? 三个月前,你当街残杀掌门的亲儿子,还将他诬为妖物,说他练邪功把头给练没了,真是荒谬至极!今日,你既敢孤身来此,我们就绝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感谢慕师靖_Official打赏的110000起点币!由衷感谢大佬的巨额打赏!! 感谢一叶连枫、3000R、长晖余影、马佩洛爵士打赏的500起点币~ 感谢lookahead9打赏的100起点币~ 感谢读者朋友们 (本章完) ------------ 第五十九章:真相迫近 “妖女余月来了!” 这个消息宛若一阵飓风,飞快席卷栊山上下。 别说是栊山派的修士,就是镇民听到“余月”二字也大为震动,这个姓名在栊山是妖魔的化身,可使小儿止啼。 人们喜悦已被恐惧代替,他们议论着余月当街行凶的模样,各个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与此同时。 栊山派的主殿之上,闪烁的雷光越来越密,它们撕裂云雾,浇洗殿塔,象征着山门的怒火。 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栊山派的长老修士便会齐出,来擒拿他这个妖女。 苏真该走该留? 这时,人群中忽有人大喊了一声:“请沫仙子擒拿妖女!”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很快形成声浪: “请沫仙子擒拿妖女!!” “请沫仙子擒拿妖女!!!” 沫仙子的名头驱散了人们的恐惧,他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仙子选择归山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不正是为了擒拿这十恶不赦的妖女吗? 风似也听懂了人心,越啸越急,青纱卷动间,沫仙子的丽影时隐时现,面对人群的喧嚣,她维持着静气,一动不动。 仙子的冷静更让人安心。 倒是几个晚辈后生先沉不住气,他们立功心切,见这红发少女身单体薄,立刻拔剑抢上前来,要将其拿下。 苏真怕伤着新买的马,从马背上飞身跃下,迎上了两柄长剑。 他从老匠所一路厮杀出来,见识了诸多高手,这两柄剑在他眼中宛若慢放,他并未拔刀还招,只是闪电般出指,点中两人手腕。 弟子惨叫一声,手腕吃痛痉挛,长剑顷刻落地。 “我无意与你们争斗,杀死掌门公子一事我也全无印象,这其中或有误会,兴许是有人易容乔装成了我的模样,对贵公子痛下毒手,还请诸位别妄动兵戈,让真正的杀手逍遥法外。”苏真朗声道。 “易容乔装?” 灰袍老者仰天大笑,道:“你这妖女真是敢做不敢当,莫说当初有丫鬟一路陪同,就是那杀人的法术,也是你的独门绝学,还有谁能施展?这两晚辈不济事,让我柴树来瞧瞧伱的武功有没有到栊山叫嚣的资格!” 自称柴树的老者凌空跃来,使的是栊山派正统鱼鹤真法中的鱼尾拳。 他看似坚硬的双拳迎风变软,生出胶状质感,挥击之时宛若鲤鱼跃出江面,甩尾拍打江水,动作流畅玄妙。 面对这样迅猛的攻势,苏真左闪右避,并未还招,柴树见这晚辈如此轻视自己,怒气更重,一招一式更加凌厉,可任由他出拳如何迅疾,皆摸不着苏真衣角,反被一脚踹中胸口踢飞出去。 柴树虽被击退,却如鱼在水中,脚未落地便凌空打了个转,蹬踏空气,又朝着苏真扑去。 “晚辈来栊山,是想询问一些往事,不愿与前辈们多起争端。”苏真继续表明态度。 柴树心想:杀掌门之子乃是血海深仇,加上今日无数镇民围观,栊山派若就此收手,以后不就成笑柄了吗? 柴树根本不听苏真说什么,只是怒喝道:“你的法术不是使得很厉害吗?今日怎么不用,尽用些拳脚武功,来啊,让老朽领略一下你的镜法术!” ‘镜法术?那是余月惯常使用的招式吗?’ 苏真对法术知之甚少,镜法术更闻所未闻。 按照段长命与这些人的讲述,几个月前的余月还是个擅使法术的高手,可是,为什么他接管身体时,绛宫内却连一丁点法力也没有呢?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思索之时,柴树已朝他攻来。 眼看这老者铁了心要将他拿下,苏真也不愿多做纠缠,他虽然实力过人,却也没有托大到要和整个宗派为敌。 苏真与这老者对了一掌,再度将他震退,抽身就要离开,其余弟子见他萌生退意,只当他是惧了,纷纷提剑迎了上来。 白刃加身之际,苏真目射精光,拔刀出鞘。 呛啷一声响。 他看似只斩一刀,四面八方的兵刃却同时断裂,化作满地的碎铁,弟子们大惊失色,只觉得手上宝剑和豆腐无异。 “妖刀,这妖女手上的是妖刀!”有人大喝。 碰到不可理解之事时,冷静变得不再可靠,这些白衣飘飘的年轻修士在栊山皆是个中翘楚,平日里云淡风轻,亦玄亦道,此刻却皆无法弹压住心中的惊惶。 他们手持断剑,不知该进该退。 幸好,那些修行法术的弟子已念罢咒语,手印变幻间,宛若有人凌空搭弓,同时射出二十余枝绚丽飞箭。 法术五花八门,有伤人皮肉的,有削人魂魄的,有挑动情绪的,更有缠绕束缚之术,它们或快或慢,或螺旋或遁地,轨迹虽有不同,目标却无比统一。 封花说过,再厉害的法术,打不中人也是枉然,法术修行者最惧怕的便是奇诡难测的身法,青鹿宫那位长老师叔,练了一身雄厚法力,却防不住来自背后的刺杀。 苏真虽然还没练到行若鬼魅,穿步阴阳的境界,但他身法甫一施展,亦是眼花缭乱,神鬼莫测。 修士们盯直了眼睛,也找不准他的方位。 一道道法术不停穿过他的残影,轰碎在地,烟花般炸成碎片。 苏真心想自己脱身容易,可是怎么带走这匹刚买的宝马,思忖之间,雄浑的吼声在栊山脚下响起: “杀我儿子的凶徒何在?!” 吼声宛若飓风横扫而过,将雨雾吹散,将人群吹乱。 来者自是栊山派的掌门人。 掌门身材魁梧,满腮浓髯,一脸怒容,那身宽大青袍迎风抖擞,宛若一片扯开的大旗。 弟子们备受鼓舞,垂手提剑退回掌门身后,又恢复了平日的静气。 镇民们却颇为失望,心道过去都说仙人三头六臂,背悬光轮,一身上山下海的神通,可这位掌门怎么瞧着和普通武者没什么区别? “这是真人不露相。”有人神秘兮兮地说。 宛若一语道破天机,不少人恍然大悟,期待之色更甚,也有不少人被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吓退,生怕殃及池鱼,无声退走。 苏真凝视着他足下青砖的裂痕,推断着他的实力。 这掌门算个高手,却只算个三流至二流的小高手。 这修为放在大宗门根本不够看,在这偏僻之地却足够开山立派。 “一个多月前,我听闻双头妖僧觉乱现身避空山下,大开杀戒,还将一个红发女人打入大河之中,我当时听到此信,只道老君开眼,借妖魔之手将你杀了,不曾想你这妖女还活着!”掌门盯着苏真,双眸似要射出刀子。 “我被妖僧觉乱打入了大河之中?” 苏真心中一惊,心绪电转。 一个多月前,他第一次在这副身躯中苏醒,天空下着濛濛细雨,而他正巧身处河畔。 也就是说,在他苏醒之前,余月遇到了当世第一流的高手觉乱,与之过招,不敌,被震入江中,打散了一身法力。他醒来之后,便接管了这法力尽空的身躯。 不,不对。 余月可是先天织姥元君,是曾经的神仙,纵是她实力远远比不得当年,凭借一身裁缝神通,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吧? ‘曾经使用这身体的人,真的是余月吗?’ 这个念头闪电般冒了上来。 他又想起了段长命的陈述,愈发觉得,段长命口中的余月,和他认识的余月,完全是两个人! 难不成…… 苏真心中冒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 难不成,他不是唯一与余月签订契约的人?在他之前,也有人认了这位干娘,并操控这身体在西景国游历,后来不幸遇见妖僧觉乱,被一掌打死,余月只能另寻契约者。 若真是这样,那这身躯说不定已经经历了好几位主人。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他不幸死去,自有懵懂无知的后来者继承这遗体,重新修炼。 想到这里,苏真心头发寒,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余月实在是个冷酷无情的妖女,她将一个又一个魂魄送入这副身躯,作为达成她目的的工具,语气看似亲昵,实则根本不在乎这些干儿子干女儿的死活! 他不是主角,他随时可能会死! 苏真还想旁敲侧击,问些这副身体前任主人的故事。 血海深仇在前,掌门却不想多嘴,他大喝了一声“少装疯卖傻”之后,身躯如炮弹射出,轰的一拳打来。 他使的也是栊山派的鱼鹤真法,却比柴树高明得多。 苏真横刀挡下第一拳,刀身受力弯曲,虎口震得发麻,不待他卸劲,这一拳又绵软下去,鱼蛇般缠上他手臂,苏真刀法难使,也不后退,干脆抢步上前肘打他的胸口。 掌门并未躲避,被结结实实肘刺心口,却是分毫未伤。 苏真的一击却落到了虚处。 仔细一瞧,原来是他肌肉虬实的胸膛主动凹陷,裹住了这一肘,不待苏真变招,掌门的手指已插向眼球,如鹤啄目。 苏真侧首闪避,对方又横掌切来,逼得他矮身去躲。 余月本就娇小,身子一矮后彻底处于下风,但见掌门招式迭出,左手如沧浪之鲤,右手如高天之鹤,一个浊重却圆滑,一个灵动而锋利,截然不同的拳头落如雨下,尽数轰在苏真身上。 苏真双臂如盾,左右抵挡,时而挥刀反击,刀光虽厉,却斩不中对方的身躯。 这一幕同样像是狂风压低江面,苏真眼看就要落败。 不远处年轻些的弟子已然开始喝彩,年迈些的眼光则毒辣,反倒垂首不语,眉头皱紧。 掌门拳势到了极处,苏真体内的法力也鼓荡到了极处。 几乎是一瞬间,拳势稍稍跌落,苏真压抑已久的法力便从四肢百骸中喷啸而出,此消彼长之间,两人竟像调换了位置,攻守瞬息易型。 苏真近日苦修,积攒了一身凝练法力,释放的刹那,竟有白龙绕身之景,令人叹为观止。 掌门见此情形,亦不敢撄其锋芒,与其对了一掌后,抽身后退。 “丫头好俊的武功,当初竟没展露半点,该说你心怀鬼胎,还是深藏不露?” 打了一场之后,掌门反倒愿意与苏真聊一聊了,他问:“你这妖女回到栊山,到底来做什么?总不能只是瞧我们山门不顺眼,非要来闹个天翻地覆才罢休吧?” “晚辈方才已经说了,我来这里,是想问些我以前的事。”苏真诚恳道。 “以前的事?你该不会真失忆了吧?”掌门浓眉一皱,手捋虬髯,一脸不信。 “正是。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之前碰上故人,说我曾在栊山修行,我因此前来栊山打听。”苏真说。 “呵,先不提你是不是装的,就算你真不记得,也勾销不掉往日仇怨,你杀了我亲生儿子,杀了就是杀了,任你现在、仁慈,我也绝不会手软半点!你若真想打听你的过去,先胜过老夫手上的鱼鹤真法!” 掌门一想到儿子被当街分尸的惨状,憎恨的火焰便烧得他四肢发烫。 当日余月走后,他本以为此生无法报仇,没想到老天对他如此眷顾,亲自将敌人送上门来。 栊山的山道上,越来越多的长老、供奉现身,雕有“天行无上”四个大字的山门之前,修士们或长或幼,各执法宝,列次排开,俨然一副群仙御妖的图卷。 一时雨也不落,风也避让,有幸见到这一幕的镇民皆睁大眼睛,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 掌门一脚踏出,又一块青板碎成齑粉,但听他沉声吼道: “结阵,生擒此妖!!” 对付上门叫阵的,掌门愿意捉对厮杀,可对付仇人,不必遵循什么规矩。 随着掌门一声令下,身后的修士各展身法,围成两个半月,将苏真包围,野马见势受惊,顾不及主人安危,撒蹄跑远,只留他孤零零一人面对上百名敌手。 天上小雨已被吹散,更浓的乌云如潮压至,似要降下雷霆。 “你们若以多欺少,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了。”苏真说。 “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让老夫瞧瞧,你这一身武功刀法,配上你那镜法术,能不能破我们栊山杀阵!”掌门厉声道。 苏真当然不会傻站着等他们接印,他直接将刀抛出,长刀旋转,如燕迂还,在一众修士身前飞过,斩得他们方寸大乱,不住闪避。 少年双臂一张一合,念咒结印,声若奔雷: “朔灼喏拓。” 禁咒顷刻生效,仿佛天神打下烙印,方圆之内,所有修士都被下达了禁令。 与此同时,长刀掠过人群飞回,重新被他握在掌中。 “禁咒?” 掌门大吃一惊,心道禁咒之术竟还有传人,他一生所修甚多,并不畏惧这道禁咒,那些一法专精的修士却是慌了神,犹豫着要不要发招。 阵法还没成,人心已要乱套。 掌门清啸一声,维稳人心,同时朝着苏真踏空掠去。 鱼鹤真法算不得多么出彩的秘籍,却被他用得出神入化。 这既是武功,也是法术,同时还是阵法,阵法随着他的脚步张开,苏真身在阵中,一会儿如泥沼中之鱼,要被鸬鹚捕食,一会儿又如天上海鸟,要被巨鲹吞掉。 无论他如何腾挪,皆身处险局之中。 掌门则如鱼得水,如雀出笼,身法愈发玄妙,已无迹可寻。 苏真封刀格挡,边挡边退。 明明身陷险局,苏真却毫无惧意,相反,仿佛心镜上的尘埃被拂去,他将自己看得更加真切。 苗母姥姥缝在他灵魂里的秘籍也一并被他照见。 不属于他的知识疯狂涌入脑中,他精神本能地排斥,又在下一刻与它们交融,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裁缝。’ 说来讽刺,他用的明明是先天织姥元君的身躯,却无法驱动它的血脉,反倒要从别处获得裁缝真传。 鱼与鹤再度靠近时,苏真不再后退。 他岿然不动,心中生出玄妙的感应。 仿佛幼时上学第一次开卷,仿佛婴儿降生第一道啼哭。 仿佛一切诞生之初。 或许更早。 苏真凭着直觉抬起手臂。 一只白色的手在他身后徐徐浮现。 这是作为裁缝的第一只手,它柔软而纤细,修长而灵动,它是手,也是剪刀和丝线,苏真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轻易地操控它。 白手轻轻划过,剪裁与缝合在一瞬间完成。 鱼唇与鹤尾连在了一起。 这是一只小白手能做到的极限,已经足够。 玄妙圆融的意境被打破的间隙里,苏真腰侧的另一把也被他拔出,对空挥舞,斩出猎猎风雷。 一瞬间,掌门四面八方皆是迫近的锋芒。 其余人不敢再观望,一齐出招,要将苏真瞬败。 苏真将两柄长刀挥舞成盾,密不透风地笼罩四周,同时身形飞快腾挪,沿着阵法狂奔,一路上惨叫不断。 事实上,这些人并未受什么伤,只是被破了符箓,卸了兵刃,他们的惨叫多源于恐惧。 四名供奉忍无可忍,联袂出手。 三人抽出如水长剑,一人负着玄铜重剑,同时跃上前来,要将这无法无天的红发少女剁碎。 面对这汹汹来势,苏真反而将双刀收回鞘中,这并非托大,因为他手指之中,已多了两枚寸许长的软针,面对四柄重剑的合攻,苏真凭着两根白针,左拂右挡,竟将这刚猛决绝的剑招尽数拆破! 一时间,愤怒、恐惧皆变作叹服,修道一途上,他们资历不浅,却从未见谁能将针使得这般出神入化。 这一幕烙印在栊山弟子心中,很多年都不会淡去。 掌门冷冷看着这幕,亦是思潮起伏。 他见这红发少女明明实力卓著,却只拆了众人的兵器,并未伤他们分毫,心下也不免暗暗怀疑:难道此案真有隐情? 若这是私斗,他倒是愿意暂时休战,与对方一五一十地聊一通,可今日门派上下倾巢出动,就为围剿这一个妖女,这事关栊山派今后声誉,绝不可善罢甘休。 苏真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虽用这一战进一步验证了如今所学,但法力也消耗严重,想以一己之力击败一派上下,依旧是天方夜谭。 这时,不知是何叫喊了一声:“仙子怎么还不出手?” 类似的呼声不少。 仙子竺沫静坐帘中,依旧不为所动,比真正的菩萨像都要沉静。 长老们重振旗鼓,在掌门带领下再度攻来。 “逆气生。” 苏真气机转瞬暴涨,仅是摆出拳架佯攻,便惊得众人纷纷止步,下一刻,苏真却没有攻向人群,而是朝着后方掠去。 “这妖女要逃!!” 人们齐声惊呼。 很快,他们又意识到,他不是要逃,这所掠而去的方向正是…… 苏真立在雪白灵马的背上。 与沫仙子隔着一层青帘。 “晚辈见过沫仙子。”苏真客客气气道。 帘中静了片刻后,沫仙子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怎么?你要与我动手?” “晚辈不敢。” 苏真拱了拱手,道:“晚辈与栊山派的诸位仙子多有误会,仙子慧眼旁观这么久,应已觉察到真相,仙子乃仁善之人,定不愿见这平白无故的干戈,还望仙子能出面调解争端。” 帘中又是一阵安静。 片刻后,沫仙子竟亲自挑开帘子,一时青裳素雅,秀色照人,镇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顿觉香雪楼的花魁也是土鸡泥鸭,及不上眼前这女子半点,纷纷跪倒参拜。 “不必妹妹多言,妾身也正有此意。” 沫仙子柔柔一笑,看向栊山派的诸位,双手叠放腰侧,缓缓一礼,道:“诸位师长,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栊山派的人们纷纷还礼,就连掌门的脸色也柔和了下来。 沫仙子继续道:“今日归山,目睹这一场争斗,还真是凑巧。妾身既不愿见生养我的山门受人欺辱,也不愿这位善良可爱的妹妹遭人陷害,方才争斗一场,也算相识,既是误会,不若卖妾身一个情面,坐下来推心置腹一番,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沫仙子声音轻柔,闻着无不如沐清风,再生不出半点杀心。 沉默良久,掌门也垂下双手,道:“沐仙子既如此说,那再动兵刃,倒显得失礼了。” 见掌门表态,其余人也纷纷垂手罢战。 “晚辈多谢沫仙子解围。”苏真说。 “不必多礼。”沫仙子微笑。 旁人心道沫仙子真是仁善,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场不死不休般的干戈,实在是活菩萨在世。 他们不知道的是,苏真刚来到这马背上时,便以一身蛮横法力凌空封住了沫仙子两处大穴,再以法力化锥,抵住了她的绛宫。 沫仙子看似从容淡定,实则周身法力难以运转,早早地受制于人。 弟子们不明所以,掌门哪看不出这些,苏真看似谦让,实则是在拿人质要挟,但他要挟的方式又给足了沫仙子与栊山派颜面,顺着这台阶走下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收场。 事关重大,掌门也暂时放下私怨,退让一步。 眼看此事就要收场。 笃、笃、笃。 木鱼声忽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很清脆,让人忍不住去听。 苏真看向长街那头,但见一个秃头僧袍的小和尚敲着木鱼走来,口中不知诵念着什么经文。他不由想起那对邪罗汉师徒,心中生出警意。 经文念罢,小和尚也止步,问: “哪位是余月姑娘。” 苏真一惊,心想这小和尚怎么知道自己名字,难道是方才听见的,若是方才听见的,这个“哪位”可就多此一举了。 “小师傅有何贵干?”苏真问。 “我师父要我来请余月姑娘去五宝庙一叙。”小和尚说。 “你师父?” “正是怀清禅师。” “怀清禅师?” 苏真微微皱眉,问:“你师父可是指名道姓请的我?” “正是,师父刚来栊山不久,他听说余月姑娘也来了栊山,很是欣喜,说,我与余月姑娘已二十年未见,不想又在这里碰头,真是缘分,为师行动不便,小慧,你快去将余月姑娘请来。”小和尚说。 二十年未见? 宛若心头降下霹雳。 二十年…… 线索主动送上门,苏真反而感到一阵茫然。 余月在这个世上存活的时间,远比他想象中要长得多。 余月生得漂亮,一头红发更是惹眼,若真活了很多年,应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才对,可这么久过去,怎么只遇见了一个栊山派和一个怀清禅师? 还是说,这些年里,掌控余月身体的人都早早夭折,未能修出什么气候,闯出什么名声,所以这红发妖女始终籍籍无名? 若真如此,这身体该是死过多少人? 这哪是什么娇美的少女之躯,分明是口活棺材、大凶宅! 怀清禅师…… 无论如何,他都该去见一见这怀清禅师。 “沫仙子与我同去吧。”苏真说。 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若让这位沫仙子回到栊山,他先前努力可能尽数白费。 “怀清禅师并未邀请我,我去甚么?”沫仙子问。 “怀清禅师没有邀请仙子,是因为禅师不知晓仙子今日回来,不然,以仙子之德,焉有不受邀之理?况且,怀清禅师作为客人,尚可以邀请客人,仙子作为此处主人,不也可以主动登门访客吗?”苏真说。 “你这丫头真是伶牙俐齿。” 沫仙子眸中闪过一丝怨毒,又飞快消散,她笑道:“不过,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怀清禅师远道而来,若不迎接,倒失了地主之谊。我陪余月姑娘同去便是。” 感谢哥几个儿走着打赏的8888起点币~感谢打赏!感谢不够刺激啊打赏的1000起点币、感谢书友20190821231531575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明月吟天打赏的300起点币~ 感谢大家的打赏~ (本章完) ------------ 第六十章:狭路逢妖道 黑云低低地流淌过栊山镇上空,整个小镇像一座被黑布包裹严实的车厢,虽常有雨丝泻落,依旧掩不住那股沉闷压抑之气。 镇子朦胧的灯火渐渐被抛在身后。 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暗。 光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耳畔能听见的,只剩小和尚敲打木鱼发出的声响。 沿着泥泞的山路走了好一段,滔滔江水声重新响起,这是当地最有名的朱厌河,它在一片朦胧中奔腾远去,浪头急处,呼啸着要撞上云层。 沫仙子看见了撞碎在一起的乌云与江浪,黛眉蹙起,她觉得这是不祥的预兆,便不去看,而是将头微微低下。可低下头,她又看到了坑坑洼洼的泥泞道路,它布满了人与马车碾压的痕迹,杂乱交错,延伸向无穷的黑暗,似更为不祥。 沫仙子早已习惯了连楹接汉的仙楼,那里人心再肮脏,环境总是干净整洁的。 她在山上远望人间时,无论晴雨,都会觉得很美,甚至滋生乡愁,可真正回到这里,她又觉得像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回来之前,沫仙子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事。 栊山派为了迎她回来,特意造了一座七层高的仙楼,一楼一洞天,其金顶更独具匠心,雨时有雷火炼殿之景,晴时琉璃射出虹光,化作一根接天彩柱,世人见了,还当是栊山扶着整座天庭。 这是她在信中所见的描述,她期待了很久。 命岁宫虽是神宫,可她在其中却像个婢女,身份低贱,唯有回到栊山,她才能做那世人景仰的仙子。 不过,这些都与她暂且无关。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被劫持的人质。 “余月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沫仙子嘴唇翕动,聚气成线,传音入耳。 “我不是正与仙子同行,去拜访那位怀清禅师吗?”苏真学着她用法力聚音,不得法门,便干脆直说了。 沫仙子微微蹙眉,看了前方的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专心走路念经,似乎没在听他们讲话。 小和尚所念经文晦涩,仿佛是一部经文打乱后硬凑成的,但细听又有古怪,它们的音节浑然天成,换走哪个好像都不合适。 “余月姑娘,你最好现在放我走,怀清禅师是真正的大师,慈悲为怀,遇魔必诛,你这样挟持我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沫仙子说。 “我挟持仙子只是为了自保,保全自己的性命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我也没有伤伱,何错之有?”苏真问。 “诡辩,我与你无冤无仇,却受制于你,这难道是我的错?”沫仙子反问。 “我与栊山派也无冤无仇。”苏真说。 “你杀了掌门的儿子。”沫仙子说。 “那不是我杀的。”苏真坦然,又补了一句:“我没有骗你。” 沫仙子怒视着他,半点不信他的话,心想怀清禅师怎么会和这种妖女有结交。 “不骗人的余月姑娘,你是从哪门哪派来的呢?”沫仙子冷冷地问。 “老匠所。”苏真说。 “……” 沫仙子目光幽幽,心道这妖女又在作弄自己。 她也不知如何还口,望着黑潮起伏的江面,念及此前所经历的辛酸悲苦,心也跟着一同跌宕。 忽地。 沫仙子目光一凝:“那是……” 远方的浪头推来了一个黑影,细看之下竟是一条尖首宽尾、两戴外拱的渔船。 渔船有个带着斗笠的青年,正持着鱼叉往水里猛刺,水中赫然有个浑身青皮的怪物,一对细长扭曲的角不断顶着船腹,似要将船捅穿。 青年见到岸边来人,连连挥手,“救命救命,我遇到水夜叉了,它要将我吞了——” 沫仙子侧目看向苏真,发现他的手已摁在刀柄上。 水夜叉动的厉害,船也颠簸得厉害,眼看就要破烂倾覆。 小和尚却拦住了苏真,说:“施主,让我来吧。” 只见小和尚深吸了口气,几步纵跃跨出数十丈,转眼来到了岸边。 他依旧在念经,声音却大了数十倍。 和尚年纪虽小,却是发出了大吕黄钟般的雄厚吼声,经文伴随着吼声泻出,宛若一柄长剑,要将厚重积压的黑云刺破。 一时间,浪水翻得更急,木舟几度抛起,几度落下,险象环生。 吊诡的是,那水夜叉毫发无损,船上的年轻人却抱头跪地,喉咙口发出“嗬嗬嗬嗬”的尖笑,细听又充斥着苦痛。 “别念了,别念了——” 青年双手抱头,皮肤泛绿,头上长角,竟变得和水夜叉一模一样。 他的惨叫和求饶声越来越激烈,直至栽倒在船舱上。 同时,水中挣扎的那人哪还是什么水夜叉,他已变成青年模样,挣扎着要扑回船上。 小和尚凌波飞踏,将那青年从水中拽起,扔回了船舱,青年一边吐着河水,一边跪地叩谢大恩。 苏真望着这幕,忽感手背发疼。 他斜眼一瞧,大吃一惊。 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细长的黑青色,黑青色自中指的指尾开始,一直朝着手腕蔓延,质感像皮革也像某种金属。 苏真再度想起缫池中看到的倒影,心中发寒,连忙扼制住了这种想法。 幸好,随着小和尚念罢,这条黑青色的裂痕也缓缓弥合,肌肤恢复了白皙,看不出一点异常。 沫仙子心绪烦乱,并未注意到这一幕。 小和尚治伤回来,才解释道:“这不是水夜叉,这是贼夜叉,水夜叉力大无穷,喜好吃人,凡人若不幸遇上,早给吃个尸骨无存了,贼夜叉力量薄弱,喜欢伪装落水者,等人伸手搭救时将人拖下水去。那贼夜叉狡猾得很,不仅能吃人,还能偷被吃者的面貌哩,这栊山镇上,指不定就混着几个贼夜叉。” 沫仙子想起书上传闻,慨叹道:“我自幼在朱厌河旁长大,没想到水下还有这种狡猾精怪。” “以前许是没有,现在不同了,世道越来越乱,妖魔越来越多,莫说这江河湖泊,纵是在仙山脚下,还有大张旗鼓烧活人搞活祭的,师父常常为此痛心疾首。”小和尚说。 “小师父慈悲为怀,未来也定是位高僧。”沫仙子赞道。 小和尚合掌一礼。 他继续向前走去,重新敲起木鱼,诵念经文。 见识了这经文的古怪后,苏真警惕了些,他本来只觉得这经文浑然天成,此刻细细品味,更觉玄妙。 这经文音节有种独特的坚硬冥顽之感,如果寻常经书是刻在石头上的文字,那这经文就是一整块石头本身。 苏真忍不住发问:“小和尚,你念的是什么经?” “我也不知道,这是师父让我背的,说是叫什么大成光明经,练成之后应该能武功大成吧。”小和尚懵懵懂懂说。 “这是你师父撰写的?”苏真问。 “不是的,这哪能是我师父撰写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籍。”小和尚说。 “古籍?”苏真更加好奇:“有多货真价实?” “你这姐姐问题倒是多哩,我要说这经书的来历,怕是会吓到你。”小和尚说。 “小师父说来听听?”苏真追问。 小和尚将声音压低,神秘兮兮地说:“这经书啊,是师父从一个湖底大墓的活人那夺来的!” “湖底大墓?活人?墓里怎么会有活人?是盗墓贼么?”沫仙子也来了兴致。 “非也,这活人非但不是盗墓贼,还是这座大墓的墓主人呢。” 小和尚虽剃度出家,却不改顽皮的天性,见两人都被他的话所吸引,也兴致勃勃,继续说:“这墓主人姓仇,本是北河院的得道高僧,佛法修炼巅峰之时,据说能看到五花宝莲的老君,所以,他不仅是当地的第一高僧,还是第一高手,可突然有一天,他还俗了。 还俗之后,这高僧同变了个人似的,他买下了一栋大宅,炊金馔玉,狂饮烂醉,还娶了很多房娇妻美妾,生了十多个孩子,而他的这些转变,都和他得到的一本古书有关。” 小和尚顿了顿,等待发问。 “什么书?”苏真识趣地问。 “妖乘经。”小和尚说。 “妖乘经?” 苏真心道,佛法有大成小成,哪来什么妖乘?这经书的名字真是阴气森森。 “是,据说这位仇姓高僧爱煞了这妖乘经,还说什么,‘万法不读,只学妖乘’,可师父走访了他的酒友亲朋,却都说,哪来什么妖乘经,这是和尚发疯呢,他每天抱着本看不见的书,在那如痴如醉地啃读,还给我们讲经书里的故事,讲的倒是有模有样。 只是那些故事都邪性得很,其中有个故事就是关于水夜叉的,讲的是大河之内有水头夜叉,每日兴风作浪,卷翻木船吃人,说是吃够一千个人就能成仙,谁知他吃够九百九十九人时,突发恶疾,浑身上下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脸。”小和尚说到这里,连敲了数十下木鱼,念了一长串阿弥陀佛。 “这些人脸可是那些被吃的人?”苏真问。 “施主真聪明。” 小和尚继续说:“这些人脸都是那些被吃掉的人,他们终日破口大骂,吵得夜叉不得安宁,更吓人的是,那之后,无论夜叉吃什么,这些人口就吐什么,到后来甚至把他的五脏六肺都吐出来了,那凶恶的夜叉,就让这么给折磨死了,嘿,善恶果报,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那古墓的事呢?”沫仙子提醒。 “哦,扯远了——” 小和尚连忙把话头拉了回来,道:“那仇姓和尚活着的时候,明明还正值壮年,却非要在白蛇湖底给自己修座墓,提前准备好丧事,那大墓修了整整十五年,之后,和尚就对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说他死之后,一定要拿妖乘经给他陪葬,万万不能流传出去。 那年的一个雪天,老君初亮,湖上结着薄冰,这和尚在湖边踱步,踱着踱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湖里,众人去寻,却是什么也没寻到。” “所有人都以为这僧人死了,五年之后,我师父意外途经白蛇湖,见这湖上妖氛森森,断定水下藏有妖魔,便下水捉妖,他一路寻到墓中,在墓室的中空里发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那男人已不辨人形,手指头都像青蛙一样黏在了一处,这男人就是那僧人,原来啊,他是信不过老婆孩子,怕自己死后和经书分开,主动带着书投身到了墓里,你说奇不奇?” “奇,真是奇哉,这哪里是经书给他陪葬,分明是他在给经书陪葬。” 苏真感慨了一句,又问:“怀清禅师将那人杀了吗?” “师父将他超度了。”小和尚用词严谨。 “大师果然仁善。”苏真附和了一句。 “师父将他超度之后,发现他原本空荡荡的怀里,突然多了一本古迹斑驳的经书,经书材质古怪,不是纸张,更像是某种东西的皮,有种黏腻的质感,上头还熏着层油脂。 书封上只写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极怪,扭扭曲曲,我横看竖看认不出来,只觉得这是两只蜘蛛爬到书上,让人一巴掌拍死后留下的尸体。” 和尚回想着当初的场景,徐徐说:“师父告诉我,那两个字是,妖乘。这便是妖乘经的由来。” 苏真听完,只觉得这妖乘经极为邪性,不像普度众生的佛经,更像是将人引入邪魔外道的魔说。 沫仙子先前还觉得这经文威严,此刻听完这故事,心中渗出凉意,甚至怀疑起那怀清禅师的身份,心想此人能与这妖女结交,不会也是个伪装极好的妖僧吧? 仙子心中擂鼓,每一步都像在迈往魔窟,更感畏惧。 走了约莫一刻,三人抵达了五宝庙。 那是一座红顶黄墙的大庙,在一片阴沉中散发着宝光,沫仙子环顾四周,非但没觉得安心,反而脸色煞白。 这地方她来时就经过了,当时她可没瞧见这儿有什么宝光璀璨的大庙! “余月姑娘,竺沫仙子,两位请。”小和尚说。 苏真准备进门,沫仙子却不肯动,她轻轻摇头,说:“这庙我来时还没见着,这会儿怎么凭空冒出来了?我可不进去。” 苏真也皱起眉头,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建筑,却没嗅到什么妖气。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庙里响起,带着几分笑意:“佛在法而不在塔,仙子拘泥于庙塔之相,如何能体悟真禅?” 沫仙子脸上一羞,道:“大师所言极是。” 她虽还有恐惧,却不扭捏,随着苏真一同走入了五宝庙中。 五宝庙与寻常寺庙格局并无区别,庙中却只供奉了一尊佛像,这佛像没有任何特点,仿佛是看过所有佛陀、菩萨后,想象出的一张与佛最贴合也最平庸的脸。 佛像前的蒲团上,身披白色僧衣的老人正盘膝而坐。 与小和尚不同的是,这老人反而没有剔发。 他不知活了多少岁,看上去实在太老了,他褶皱的皮肤像干枯的木皮,白花花的头发像一团团的枯草,干瘦的身躯更像一株木柴,不用斧头劈,稍猛烈的阳光都能将其晒裂。 他是怀清大师。 大师一手竖掌,一手捻佛珠,双目下垂,微微躬身,道:“阿弥陀佛。” 见大师没有排斥人,沫仙子心情轻松了许多,与苏真应邀坐下。 苏真没什么拘谨,直接席地而坐,沫仙子则更有礼节,她先是还了一礼,说了句“晚辈竺沫,见过怀清大师”后,轻柔屈身,端正地跪坐在一旁。 “余月小友,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好?”怀清大师问。 “倒是……不太好。” 苏真叹了口气,诚恳道:“不瞒大师说,晚辈忘记了很多事,甚至有点记不得大师了,还望大师见谅。” “哈哈。” 怀清禅师反倒笑了,他说:“余月姑娘,你还和二十年前一样。” “和二十年前一样?”苏真皱起眉头。 “二十年前,我在西景国以西的滹沱山遇到了你,你从妖国那边过来,身上都是血,我本以为你也是妖,可仔细瞧来,你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我问你是谁,你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你忘了很多事,忘了你的年龄,忘了你曾经的姓名,你觉得有血海深仇要报,却找不到仇人在哪里,你说,你感到很迷茫,听说和尚善于指点,你希望我能开导你。”怀清禅师说。 苏真愣住,心想这是曾经的余月吗?还是另一个曾占据这身躯的魂魄呢? 若是余月本人…… 那个快乐欢脱,一副终日无所谓模样的余月,也曾感到无比迷茫?也要禅师来开导? 临近妖国的滹沱山…… 苏真也默默记下了这个地名,又问: “大师是怎么开导我的?” 怀清禅师回忆往事,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一生讲过太多故事,我早已不记得与你说了哪个,但你说的话,我却记到了今天。” “我说了什么?” “你说,大师,我明白了,原来我是个不爱听道理的人,这个世上的很多道理,就像给狗扔去的骨头,它能让狗追逐一段时间,但也仅此而已,骨头总有吃完的时候,何况很多时候,那甚至不是骨头,而是骗狗的石头。” 怀清禅师笑得更开心了,他继续说:“之后,余月姑娘与我同行了半日,你向我询问了很多关于人类修士的事,譬如哪些人厉害,哪些宗门最大,我大致地回答了你,你听过之后,说,多谢大师解惑,你已经明白该去找谁了。” “我该去找谁?”苏真问。 “鹿斋缘。”怀清禅师说。 “鹿斋缘?” 又是鹿斋缘。 苏真立刻想起了鬼车塔里,徐宴对他说过的话。 徐宴说,鹿斋缘留下的秘籍一共有两本,不幸的是,另一本二十年前就被盗走了。 难道是余月做的? 是了,也只有余月能自由进出老匠所,充当这个窃贼。 难怪当初徐宴看他时,神色诡异,还将重强调了“自投罗网”一词,如今想来,莫不是徐宴在对他暗示什么? 二十年前,余月自称要去寻找鹿斋缘,还在老匠所偷了一份鹿斋缘的秘籍。 二十年后,余月出现在了南塘。 苏真又联想到了九香山的种种诡异传闻,那些传闻起始于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与鹿斋缘飞升的时间亦是吻合的。 难不成,那位曾经举世无敌的大修士,在一千年前飞升到这小县城来? 她会是谁? 苏真猜想之时,沫仙子忽地咦了一声,她环顾四周,问:“那位小和尚呢?” 引他们来的小和尚不见了踪影。 苏真与沫仙子一同望向禅师。 禅师开怀笑道:“邀请余月姑娘来的自始至终都是怀清禅师,哪来的什么小和尚?” “大师真是妙哉。” 沫仙子若有所悟,更感玄妙。 苏真皱起眉头,也感慨这玄术神妙。 苏真本还有话要问,余月的声音却在身体里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余月一改往日的云淡风轻,罕见地急促起来:“你怎么遇到了这个老东西?我和你说过的,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禅师!快走!别管他对你说了什么,快离开这里!” “什么?”苏真第一次见余月如此失态。 “二十年前我遇到过他,他视我为妖,要将我镇伏,我与他斗了半日,虽然赢过了他,但他那本经书十分古怪,连我也……” 余月正说着,禅师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书质地奇怪,表面像是被火熏过的脂肪,上面还拍死了两只黑蜘蛛。 “不好。”余月低声道。 与此同时。 老君熄灭。 周遭陷入了黑暗。 再睁开眼时,他回到了班级里。 正是午休,同学们趴在桌面上睡觉,身旁的邵晓晓正侧枕着脑袋看她,微咬嘴唇,纯净的眼眸闪个不停,俏丽的双颊半藏在臂弯间,却难掩羞人的酡红之色。 苏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他盯着邵晓晓看,一脸困惑。 邵晓晓则更加慌乱,她用极轻的、几乎于唇语的声音说: “我……我要再想一下。” (本章完) ------------ 第六十一章:告白(读者朋友新春快乐!) 邵晓晓说完之后,立刻将脸蛋埋到了交叠的双臂之间,黑亮的长发如水泻落,铺在淡蓝色的桌面上。 她的神情也被黑发遮住,无法看到。 余月对她说了什么? 苏真虽然没有亲耳听见,却也能猜个大概了。 他用笔轻轻戳了戳这位小同桌的手肘,小同桌好像睡着了,并未给予回应,可苏真分明看到她娇小的身子绷紧了许多,双腿也斜斜地并拢着,很紧张的样子。 苏真无奈放弃。 他靠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坐直。 中午的教室万籁俱寂,同学们有的睡觉,有的写作业,还有的在玩偷带的手机,他们都那么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苏真的眼睛从同学们身上缓缓掠过。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大部分同学他都叫不出名字,甚至连面容不曾见过,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世界,此刻展露出了不曾有过的陌生,仿佛他不该坐在这里,他更应该去到西景国,腰系双刀,夹藏银针,与那个半疯的世界厮杀。 杀戮的欲望本能般腾起,又轻轻落下。 苏真感到了孤单。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可他却找不到同类。 他看向一旁正装睡着的邵晓晓。 这个美好的女孩几乎藏着他对青春生活的全部幻想,可是,她会理解自己吗?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手上沾了无数的血,会不会吓得转身就跑呢? 苏真凝视着她铺在桌面上的、光芒流动的发梢,各种各样的幻想在脑海中胡作非为。 书上说的不假,人果然是由环境塑造的。 在西景国时,他时时权衡着生死利益,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抛弃了人性。 回到这里后,那些独属于少年的情感,才像胆怯的小猫一样,迈着轻盈的脚步从眼前跳过,如稿纸上鲜花般盛开的文字,也如少年矛盾又细腻的心事。 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余月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掷地有声地给予了回应,可事实究竟如何呢? 他分不太清楚。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奢侈地消耗着光阴,一直到铃声响起。 邵晓晓揉着眼睛在铃声中醒来,微蜷的身躯小猫般伸展开,她手指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揉了一番被压得僵硬的小脸蛋后,又伸直了手臂和腿,最后,她还不忘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头发。 她将人睡醒后大概会做的动作都过了一遍,以此表示刚刚睡得还不错。 之后,她才看向苏真,她发现在笑,那种仿佛看穿了一切的、很讨厌的笑。 她微微嘟了嘟唇,心中翻腾着凶恶的想法:下次再问就直接拒绝他,看他还敢不敢欺负自己。 她这样想着,却又忍不住期待对方再问一次。 整个下午,苏真哪都没去,安安静静坐着听老师讲试卷。 放学后,苏真主动开口:“邵晓晓同学,我们今天一起回家吧。” 他们的家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两人都很清楚这点。 邵晓晓低着头,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细声细气地说了声:“好呀。” 秋色渐深,放学时暮色已合,天边只剩一些敷衍的霞色,称不上好看,像是浮在河流上的厚厚油污。 车库里。 邵晓晓半蹲在地,看了看手掌的铁钉子,又瞧了瞧瘪了的车胎,委屈地皱起了唇。 “怎么了?” 苏真推车过来,皱起了眉头:“那些小混混还不死心?” 如今的苏真一点都不怕他们,他看上去还很瘦弱,可衣裳下的躯体上,却已布满了刀刻般的肌肉线条。他虽然无法施展法术,可那些武功却保留在了他的记忆里,现在,就是十来个小混混一起上,也不够他收拾的。 “不一定是那些小混混啦。”邵晓晓轻声说。 “那是谁?” “苏真同学以前消息不是很灵通吗,最近怎么变迟钝啦。” 邵晓晓无奈地笑了笑,说:“现在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哦,还有很多风言风语,嗯……乱七八糟的。” 苏真在运动会上一战成名后,已然从小透明一跃成为了校园男神,风头正劲,迷妹无数。 关于他和邵晓晓的传闻也被大肆渲染,那场原本属于他们的雨夜追逃,渐渐不再是秘密,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那个不起眼的苏真同学,竟还给学校扫除过恶霸。 这等善举之前竟无人知晓,实在是深藏功与名的典范。 他的名气不断上升,粉丝对他的喜爱也越来越狂热。 有人觉得他和邵晓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不免有人心生妒恨,散播邵晓晓人纯心婊援交陪酒之类的谣言。 熟悉邵晓晓的人当然不会相信,却也有不明真相的对她恨之入骨,希望她远离苏真哥哥,还扬言要去扎她的车胎。 或许,这就是这枚钉子的由来。 “我推去外面的修车铺补一下就好了。”邵晓晓小声说。 “我送你回家吧。”苏真说。 “啊?” “上次你车胎坏了,是你骑车送我回去的,这次我送你回家。”苏真说。 邵晓晓本想说,上次是你腿受伤了,我才带你的。 这话在她唇边打了个转,却变成了轻不可闻的:“好呀。” 记忆好像颠倒了。 自行车驶出校门,轻盈地滑入了翻滚着尘土气息的老街道,褪色的牌坊下人影稀落,平行在上方的电线镀着金色,黑乌鸦停在上面聒噪地叫着,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哗哗啦啦地去。 邵晓晓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失去发绳束缚的长发一如振翅而起的群鸦,蓝色的外套则是夕阳中未褪色的天空。 同样是秋天,同样是傍晚。 邵晓晓回想着当初载苏真回家的画面,觉察到了一丝命运般的凑巧,同时,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空落,她还未想明白,这种空落来自何处,便听到了苏真说话: “要下桥了,小心点。” 下坡本就急些,加上桥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邵晓晓下意识地扶住了苏真的腰,少年没踩脚踏,自行车脱缰般地向下滑去,一阵颠簸里,凉风吹过女孩的脸颊,她忽然明白这种空落源于何处。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青春的流逝,从桥顶到桥底,从这条街到那条街,车速忽快忽慢,它驶向注定道别的终点,沿途春花秋月如云烟过眼,一去不返。 “苏真同学。” 邵晓晓喊他名字,声音竟有些仓皇,苏真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忙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有呀。” 邵晓晓抓着他的衣衫,垂眼看着街面,小声说:“我想去书店买点书。” “好呀。” 苏真拐了个歪,向另一边驶去。 时间像是慢了下来,女孩松了口气,暂时忘记了要去往终点。 诚悦书店亮着灯,灯光下人影分分合合,她在书柜边走过,掠过书脊的目光很柔,很慢,她认真地找着书,苏真则静悄悄地打量着她的侧脸。 灯光下,她的脸颊白瓷般晶莹,又柔软得像一朵忧郁的茉莉花。 苏真跟在她身后,随她一同挑选书本,偶尔提两句意见,邵晓晓认真倾听,酌情采纳。 他忽然想起了中午思考过的问题:邵晓晓能理解自己吗? 忽然间,他觉得这个问题全无意义,喜欢从不是用来衡量的,谁比谁漂亮,谁比谁多金,谁比谁更懂自己,对比永远没有尽头,也无法衡量出爱情,人真正需要的,只是那个最初的、也最不可捉摸的喜欢。 他喜欢邵晓晓。 这份喜欢没有因为在西景国见识了很多仙子妖女而改变,相反,他每每在那个残酷的世界饱受折磨,濒临崩溃,是邵晓晓一点点抚平他的创伤,她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护士,这份特殊的意义,连邵晓晓本人都毫不知晓。 也许有一天,他的心会因为杀戮而彻底麻木。 但幸好,现在还没有。 这真是安宁的时刻,苏真忘了怀清禅师,忘了栊山派,忘了妖乘经,忘了所有与邵晓晓无关的东西。 也是这万籁的寂静里,没有任何由来的,少年最原始的欲望忽然破壳而出,蓬勃生长。 这些欲望在心中不知沉积了多久,它们过去被自卑所压抑,后来又被那个残酷的世界所压抑,它们藏在背叛、猜忌、怀疑的背后,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什么,今日,久违的安宁里,饱食寂寞的它们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涌而出,瞬间便填满了他的胸腔。 也是这一刻,少女青春的身体充满了性张力。 吹弹可破的唇,描画般的眉,干净的耳垂,平整如切的刘海,贴着面颊垂落的尖尖秀发,薄毛衣隆起的弧度,紧身牛仔裤包裹出满月般的曲线…… 一个念头间,她从忧郁的茉莉变成了致命的罂粟,透着无法抗拒的美。 滚烫感在胸口漾开。 苏真心跳加快,呼吸也微微急促,这是他许久唯有的感觉,弹压不住的念头在邵晓晓回眸时达到了顶点。 “苏真同学……” 邵晓晓清澈水灵的眼眸注视着他,她尚不知道苏真心中天翻地覆的变化,却隐约捕捉到些什么。 “邵晓晓同学,这本书你喜欢吗?”苏真忽然问。 “嗯?书?哪本书呀?”邵晓晓看了看苏真的手,上面明明空无一物。 “邵晓晓同学喜欢吗?”苏真做出递书的姿势。 邵晓晓低下头,瞧着这场现实版的皇帝新装,脸颊不由泛红,她冰雪聪明,哪里还没明白过来呢,幽幽道:“伱想空手套白狼呐。” 话虽如此,邵晓晓还是假模假样地接过书,泰然自若地翻了翻,粉嫩的唇瓣被她咬了又咬,片刻后,她做了个把书抱在胸口的姿势,眸光微抬,半落到苏真脸上,镇定地说: “很喜欢,谢谢苏真同学。” 心中的情绪一下变得柔软。 苏真缓缓凑近过去,手不经意似地触了触她的手背,邵晓晓先是有一个下意识的闪烁,之后才缓缓和他的手相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两人继续逛书店,走着走着,两只若即若离的手不知何时牵在了一起。 邵晓晓一下子明白了小鹿乱撞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脸颊红的厉害,娇羞喜悦之余,也有种上当受骗一样的感觉,默默地想:我就这样答应啦? 前方出现了些学生,同样穿着南塘三中的校服。 邵晓晓吓了一跳,本能的羞涩让她想要将手缩回,却反被苏真握得更紧。 他就这样牵着邵晓晓,迎面走来的人群擦身而过,邵晓晓低头不语,也不去看这些陌生人的视线,只在走远之后,才轻轻捶打了一下他的手臂,说: “在学校可不能这样。” 诚悦书店内,灯光更加朦胧暧昧。 少年少女仍旧牵着手,女孩也没有刻意挣脱,只默默思考着,自己明明下定过决心,上大学前不谈恋爱的,怎么这样了……早知道不坐他的车了。 邵晓晓又想,就当是一时冲动被骗好了,接下来可不能再让他轻易地得寸进尺。 邵晓晓在心理上构筑起了形同虚设的防御态势,可是,她迟迟没有等来苏真的进攻,女孩心下生疑,心想苏真这是在欲擒故纵吗? 与此同时。 苏真也在思考:余月中午为什么要调戏邵晓晓,这是引他上钩的圈套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表白成功后应该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表白,灵感的来源是怀清禅师那本看不见的妖乘经,他为这灵光一闪感到窃喜,可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他毫无经验。 局面就这样僵持了。 邵晓晓继续买书,苏真则在一旁陪着她,一切和最开始一样,方才的事好像没发生过。 买完书,下楼,结账,苏真主动掏钱,打算把它当做正式给邵晓晓的第一个礼物,他摸口袋时,摸到了一个硬物,是手机。 余月今天出门时带上手机了,他竟一直没发现。 学校是严禁带手机的,看到就会没收,但那次校园恶霸事件后,邵晓晓每天都会把手机放在包里,每天放学后才开机,以备不测,至于苏真,他带没带基本全看余月心情。 不知为何,刚刚在兜里碰到手机的瞬间,他忽地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叮铃叮铃叮铃铃~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却不是他的,而是邵晓晓的,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号码后快步走到书店外,接通了这个电话。 苏真付完钱,拎着塑料袋走出书店,邵晓晓已挂了电话,她立在夜风里,丢了魂似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了脸颊。 “晓晓,你怎么了?”苏真不知不觉间换了称呼。 “刚刚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和我说……” 邵晓晓呆呆地看着前方,明澈的双眸已经变得空洞,话在唇边时,眼泪夺眶而出,“我妈说……我爸快没了。”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恶煞妖身 自行车锁在书店门口,苏真拦了辆黄色出租车,和邵晓晓一同赶往潭沙人民医院。 车内又闷又冷。 邵晓晓蜷曲在后座上,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幼猫,温馨与幸福被现实的悲剧砸的支离破碎,在心上割满了口子。 少女浑身都在发抖,窗外的薄光不断将她面颊上的泪痕照亮。 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苏真大概了解到,她父亲是在下班回去的路上突然晕倒的,路人叫了救护车,送到的医院的时候,男人几乎没了生命体征,医生虽然还在抢救,但生还的几率极小。 向来尖酸刻薄的母亲没了依靠,一下变得软弱,她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让邵晓晓快点来医院。 背景声极为嘈杂,有人在叫嚷,有人在吵架,信号时断时续,母亲的哭泣尖锐凄厉,世界像是笼上了一层阴影。 很快,这些嘈杂的背景音具象在了面前。 邵晓晓来到医院时,病房门口已经站着很多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一个自称经理的男人还扯着嗓门在吵架: “他是在下班路上晕倒的,出了工厂的门,就不算工伤,你们别胡搅蛮缠,这事告到哪里去都是你们没道理。” 母亲发疯似地去揪他的衣领,男人镇定自若,气势十足:“打人是不对的啊,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再闹我报警了啊。” 后面还站着人,一脸严肃,像是爷爷奶奶,还有人在说笑,看不清面容。 一切那么混乱吵闹,像是场面混乱的舞台剧,极不真实。 邵晓晓木讷地朝混乱的人群走去。 几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率先看到了她,他们喊了声“晓晓啊”后就围过来,和她谈起了办丧事的事,说要搭什么样的木棚子,要摆多少规格菜,要请音乐班子,当然,还要请和尚念经超度。 “请和尚一天一万块钱,我和伱爸是从小的弟兄,可以去讲讲价,弄个八千,那些孝顺子女都是要请七天的,晓晓啊,你孝顺的吧?” 邵晓晓立在人群里,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大喊着让他们走开。 男人们皱起眉头,斥责她不孝顺,说村里办白事都要请和尚的,你不请和尚念经,你爸以后的魂魄也不得安宁,晓晓,你这么乖,不要在叔叔阿姨面前做不孝女,给你爹丢人。 “我爸是工人,生前就不信吃斋念佛的,死后更不要听他们念经!!” 邵晓晓浑身颤抖,嘶声怒吼,让他们滚开,可少女凶狠的样子吓不到人,人群并没有为她分散,相反,一个叔叔还以劝她冷静的名义要来抱她,苏真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呵斥着问他是谁,苏真也没搭理,轻轻一推,就把这个高大的中年人推得踉跄后退,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 男人勃然大怒,挥拳要打,腰背受了磕碰,痛得龇牙咧嘴直不起身。 他对着犹在哭个不停的母亲骂骂咧咧,说婊子养了个小婊子,高中就结交痞子无赖,以后谁敢娶哦。 苏真抓着邵晓晓的手,领着她向病房走去。 走廊上,不堪入耳的吵骂依旧响个不停,拥挤的人群却不知怎么宽敞了些。 邵晓晓低着头跟在少年身后,不知不觉就到了病房外头。 抢救已经结束,男人躺在床上,胸腹还有些起伏,心电图检测仪却划出了条平直的线。 邵晓晓询问医生父亲是得了什么病,医生摇了摇头,说她爹症状很古怪,没查出什么,可能是心脏的问题,送到医院已经晚了,抢救不过来了。 医生安慰了几句,声音大抵平铺直叙,他从女孩身边走过,只留下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晓晓,你爸以前有没有说过他心脏痛什么的?”苏真忽然问。 “心脏痛?好像……有。” 邵晓晓没什么力气思考,“苏真,你怎么知……” 没等她说完,苏真已来到了病床边,手抚摸上了男人的胸口,邵晓晓如果能看到苏真所见的场景,一定会颠覆对世界的认知。 与苏真母亲一样,这个男人的身上也出现了黑色的漩涡。 它们密集地分布在男人的身体上,像是许多双黑色的眼睛,要从僵硬的肌肉里挤出来,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是怎么撑到今天的。 哪怕不是第一次看到,苏真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东西居然是病,它根本就是凭空降临的灾难。 苏真深吸口气,将手掌放到黑色的肉漩涡上,运转苗母姥姥所授医术,将陷入其中的血肉器官拔出。 有了治疗的经验,他的手法娴熟了很多,他率先去拉拽心脏、脑子等致命处的漩涡,将男人的生命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苏真,你在做什么啊……” 邵晓晓直愣愣地看着他,在她眼中,苏真就是在用力拉拽父亲的血肉,只是手指陷得很深。 “你爸爸最近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吗?”苏真飞快地问。 “奇怪的事?” 邵晓晓脑子很乱,她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却没有头绪:“我,我也不知道。” 记忆中,父亲没给她讲过任何怪力乱神之事。 苏真心绪飞转。 按照余月的说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才会丢魂,邵晓晓的父亲肯定也经历过什么,从这个病症的严重程度来看,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呵斥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啊?” 男人从走廊上走过来,远远对苏真呵斥,其他亲戚闻声也看了过来,苏真暗道不妙,忙对邵晓晓说:“晓晓!快去把门关上!反锁!” “什么?” 邵晓晓完全没弄清楚状况,但她见苏真声色俱厉,惶急之情溢于言表,也没再多想,快步跑去关上了门。 外面的人用拳头不断敲门,质问他们的行径。 “我想一个人陪一会儿我爹。”邵晓晓回答。 “那小子呢,他在干嘛?尸体也是能乱碰的?”男人问。 “晓晓,把门锁上,我能救你爸爸,你相信我!”苏真的语气笃定得像枚铁钉子,猛地敲进了少女心里。 苏真心里其实没底,他根本不知道,这种程度的病他能不能挽救、有没有力气挽救。 但他必须试一试。 邵晓晓同样不大相信,但她坚定不移地照做了。 咔哒两声,门已上锁,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瞪着窗外的脸,冷冰冰地说: “刚刚那么久也没见你们来陪,你们在外面吵架好了,谁也别进来!!” 说罢,少女背过身去,以背抵门,任由那些敲打透过木门震在她的背上。 时间变得极为漫长。 邵晓晓看着眼前的寂静,听着身后的吵闹,蓦地感到一阵虚无,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似幻觉。 ——这个世界怎么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又在做什么? 茫然之际,她的眼角忽地一跳。 不可思议的一幕好似一柄利刃,瞬间贯穿了她的虚无感。 心电图检测仪上沉寂已久的直线,忽地跳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用力揉了下眼睛,心电图果然动了,每隔数秒颤动一下,这颗电流都无法惊动的心脏,竟在苏真的手下奇迹般复苏了! “这,这怎么会……” 泪水还挂在她的面颊,巨大的震惊之下,邵晓晓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一门之隔的医生透过玻璃看到眼前的一幕,同样大惊失色,连忙招呼身后的护士: “人活了,人活了,快去拿仪器,还有,赶紧把王主任叫过来!” 护士急急忙忙地应了下来,转身撞上身后闻讯而来的人群,东西掉了一地。 苏真汗如雨下,他对抗着黑色的漩涡,就像是在和死神拔河,小臂血管鼓胀,像是要爆开一样。 男人心脏部位已归于平坦,但还有半张脸陷在漩涡里。 他换了只手搭上去,漩涡的吸力拉扯着他充血通红的手掌,连同他整个小臂都像烧红的烙铁。 “苏真,你没事吧?” 邵晓晓见他口干舌燥,忙给他递水:“你快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交给医生好了。” 苏真仓促地喝了口水。 他虽然感到力不从心,可他很清楚,心脏的修复只是暂时的,如果漩涡不清除干净,依旧会卷土重来。 “晓晓,你放心,我会把你爸爸救回来的。”苏真强自镇定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机械。 “晓晓,谁是晓晓?诸位施主,你们听,这个妖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怀清禅师的笑声在耳畔突兀地响起。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呼啸的暴雨和雷电。 苏真正身处五宝庙外,前面是身披僧衣的怀清禅师,后方则是栊山派的修道士,整个交换的过程,余月一句话也没与他说,场面无疑很是棘手。 事实亦是如此。 苏真的身体之外,围着三圈佛咒。 它们形成了宝光璀璨的牢笼,将他囚困其中。 这些怪异的文字在镀上金光之后,显得庄严神圣,仿佛佛祖亲笔。 苏真身处其中,寸步难行,连法力都抽调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 前一刻他还在担心岳父安危,下一刻他已身陷包围,自身难保。 “这妖女最引以为傲的镜法术已被大师尽数破除,我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栊山掌门大手一指,厉声喝问。 其余修士群情激奋,叩剑怒骂,要求禅师将这妖女就地正法。 “你们都被骗了!” 苏真对着人群大吼,道:“这禅师才是妖魔,他早给那本妖经夺舍了,你们若是相信了他,今日都得死在这里!沫仙子,你是与我一同来的,那本妖经的邪性你不该不知!” “妾身当然知晓那是一本邪经。” 竺沫微微一笑,脸上敬意更浓:“怀清禅师以身镇魔,可歌可泣,不仅我该知晓,世人都该知晓。” “以身镇魔?”苏真眉头皱起。 “罢了,多说无益,余月,你也不瞧瞧你现在什么模样,竟还想蛊惑人心,真是疯癫了。”竺沫冷冷道。 ‘我现在什么模样?’ 苏真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双臂已然变得修长、粗壮,白皙的皮肤已被铁青之色取代,尖长的手指生有钢刃般的利爪,他的身躯也覆着层甲,如鳞似铠,酒红长发在雨水中疯长,蔓延到了脚跟。 他的脸颊上,鼻子、眉毛之类的全都消失不见,除了眼睛和嘴巴外,他的脸赫然也变得一片光滑,好似猛了层油腻的皮。 接着,他还惊讶地发现,这肢体之间,竟还有明显的缝纫痕迹,针法或绵密细致,或狂野粗放,截然不同的妖肢们被这样的针法拼凑到一起,聚合成了这副狰狞的身躯。 正如余月所言,她原本的肉体早已不复存在,她现在所使用的,是这副精心缝合成的妖躯! 这也是他在缫池中照见的鬼影。 那个青皮金瞳的狰狞鬼影。 这副相貌在皮囊之下藏得极好,纵是陆绮也未察觉,还将他误认为是太巫身。 如今,妖乘经诡异的魔力下,伪装终于被撕破,显化出了真形! 怀清禅师手持妖乘经,念诵不止。 佛咒构筑的圆环越收越紧。 苏真其他部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他的爪子越来越长,皮肤上拱出蛇鳞一样的甲片,他的尾椎骨也像是活了过来,随时要化作一柄利刃,从后臀刺出来。 随着身躯的妖化,他竟感到了别样的快感。 仿佛新芽刺破阴暗的泥层,第一次拥抱真实的阳光和风雨! 他的潜意识渴望继续聆听妖经,理性却警醒着他必须停止。 随着身躯的妖化,无数画面不分主次地涌入大脑,仿佛群妖啸叫,一齐争夺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不能听了,再听下去! 他的精神迟早要被撕碎,变作失去理智的怪物。 苏真试图用法力堵住耳朵,可是他根本做不到,这声音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体内所有的脏器都像长了嘴一样,异口同声地念唱这晦涩妖异的经文。 “朔灼喏拓!” 他施展了禁咒,无济于事,这经文不是法术,根本不受影响。 这千钧一发之际。 怀清禅师的左脸颊,忽地凸出了一张人脸,那人脸挤眉弄眼道: “老和尚,你念错了,你念错了,这经不是这么念的,让老夫来给你解经!” 他的胸口又长出一张脸,怒斥道: “你解经?你解什么经!你这经书没到手半个月就让本仙抢了去,怕是读也没读完吧。” “总比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强盗要厉害!”左颊上的人脸驳斥。 这位声名远播的禅师身上,竟突然长出了一张张人脸。 按照他们的说辞,他们似乎都是妖乘经曾经的主人,不知怎的,全到了怀清禅师的身体里去。 “这老和尚真是歹毒,他说要教化我向善,却将我给吞了下去,那个姓仇的呢?你给我出来?若非你抢夺我经书,我早就修道大成了!哪会便宜这个老和尚!”下巴上的脸骂骂咧咧,五官扭曲出愤恶之色。 栊山派的众人见到这幕,亦是心胆震颤。 竺沫不由想起了小和尚所讲的夜叉吃人的故事,心想这怀清禅师该不会是夜叉所化,将妖经的前主人尽数吃进肚子里了吧? 竺沫所思所想八九不离十。 过去,怀清禅师可以轻易压制体内的怨气,可与苏真对敌,他须全力以赴,无瑕弹压魔念,只能任由它们在皮下窜来窜去,胡搅蛮缠。 本该圆融一体的经文也因此出现瑕疵。 苏真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力贯双臂,怒啸着发劲,轰向这层层佛印禁锢。 妖躯的封印解开之后,他的力量随之暴涨,这一拳轰出,威力竟数倍于平日,坚不可摧的佛咒禁锢也浮现出淡金色的裂纹。 直到此刻,苏真才意识到,他过去竟一直在戴着镣铐战斗。 这副妖躯固然狰狞凶厉,可它却是真正的杀戮机器,只有在操纵它时,力量才能十成十地释放出来! 苏真低吼一声,对着前方不断冲拳。 朴实无华的轰击之下,佛印金光明灭,犹若挣扎不休的雷电,终于在一阵溃散般的低吟中黯淡了下去。 栊山派众人见状,大叫不妙,慌乱欲走。 掌门见人心要散,沉声怒吼:“大师高义,以身镇魔,吾等速速助阵,莫让这妖女逃脱了!” 在掌门的带领之下,人心稍稳,祭出法器一道攻来。 轰然一声雷响。 众人刚刚扑来,又顷刻被气浪掀飞。 炸开的尘土里,青皮金瞳的苏真纵跃而起,挥舞着尖长利爪,朝着怀清禅师杀去。 感谢下雨了回家吧打赏的1200起点币、感谢白衣剑仙陆嫁嫁、Aerially、雾之瞳、超级人类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六十三章:消融在初恋之夜 利爪如八柄青色刀刃,划出弧线,破空而至。 怀清禅师的念经声被彻底打断,他一边后退闪躲,一边拍出肉掌,以佛门的武功对抗苏真暴雨敲窗般的密集进攻。 老人僧袍飞旋,翻跃腾挪,身法灵妙,没有一丝年迈带来的迟滞感。 怀清禅师凭着一身雄浑的法力,与苏真战了个不相上下,他本以为这已是苏真的极限,可他惊讶发现,对方的动作越打越流畅,力量也在节节攀升。 苏真正在适应这崭新肉体,随着他的适应,本有些生涩的招式也随之圆融。 这一消一长之间,怀清禅师渐渐落了下风。 栊山派众人再度攻来,五花八门的法术聚成光流,一道砸向苏真。 这一次,他连闪躲都没有闪躲,法术在他铁青色的身躯上尽数湮灭,流光溢彩,却没能留下任何伤口。 这一幕吓得众人肝胆震颤,一时无人敢靠近。 这副妖躯带来了力量,同样,它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苏真的法力称不上浑厚,但也不算孱弱,可这身躯更是贪婪饕餮,疯狂向他绛宫索要法力,苏真虽出招迅猛得足以斩断钢铁,却无法支撑太久。 可他没有因此退却,相反,他催动了逆气生。 本就狂暴的力量再度爆涨,法力宛若雷电,在他躯体内部一节节炸开,肢体缝合部位,大量雨水触碰到灼热的皮肤蒸发,形成了浓厚的白雾。 苏真箭步前冲,所过之地,大地也不堪重负,跟着崩裂塌陷。 面对这等攻势。 先前还占尽上风的怀清禅师已无力招架。 苏真一掌前刺,老僧拦挡的双臂与之对撞,发出骨裂的脆响,这一掌从他双臂的间隙里穿过,直挺挺地刺进了怀清的胸口。 这一掌刺穿破胸膛打断肋骨! 苏真本该胜券在握。 可他再要发劲之时,却感到了无穷的阻力。 ——怀清禅师的身体里,十几只手同时伸出,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体内,似乎挤着十几个人。 他们先前吵得厉害,此刻眼见身体要被灭掉,立刻同心协力,共御外敌。 十几只手形成了一面钢铁般防御,将苏真的手臂整个铸入其中。 怀清禅师得了片刻喘息,再度诵念经文。 相距太近,念经声震耳欲聋。 苏真的妖躯如有火灼。 灼痛由内及外,骨血表皮无一幸免,每一个器官都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它们本就是被针线缝在一起的,此刻彼此排斥,要将丝线挣断。 再这样下去,这副身躯也要四分五裂! “住口!” 苏真另一只手臂向上挥拳,精准地击中了老僧的下颌。 牙齿像是齐齐撞碎,鲜血混杂着陶瓷碎片般的东西呕出,可老僧还没放弃,舌头在鲜血中搅动,试图重新找到正确的音节。 苏真又意识到,他的利爪尖锐如刀,本就是取人性命的利器,出拳反倒多此一举。 他便以爪朝怀清的喉咙割去。 老禅师毫不吝啬地释放着如海的法力,将每一寸皮肤都绷得极紧,以此抵御苏真的进攻。 他的皮肤是真正的铜铁,利爪挥舞上去,竟与之敲打出了铛铛的响声。 饶是如此,苏真猛攻之下,老禅师的咽喉还是被刺出了两个血洞。 怀清禅师身负重伤,额角青筋狂跳,汗如雨下,显然也是强弩之末。 但他仍然不肯撒开肚子里的手,还在与苏真角力,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生死关头,苏真的左眼一阵锐痛。 又是那只手。 雪白纤细的手臂从眼球中探出,再度结出道门手印。 每逢真正的生死关头,这只眼睛才会出手。 这是余月真正的保险,她毫无保留信任的,唯有她自己! 这一次,手指没有点向敌人,而是点向了他的眉心,自上而下一划。 一股清光由她指端注入了苏真体内,风暴般席卷周身上下。 四肢百骸的叛逆与颤乱被瞬间平息。 苏真厉啸一声,左手一张,将落在泥土中的钢刀吸附到掌上,斩向禅师,右臂全力发劲,终于将这根深陷其中的手臂扯了出来。 一同被扯出来的,还有一些即使断裂也不肯放松的手。 它们钉子般扎在鲜血淋漓的铁青色手臂上,拖出来时像是一串串肠子。 苏真本该乘胜追击。 但他绛宫内的法力已所剩无几。 他未必能将这邪法傍身的老禅师彻底拼死,即便拼死,也会被身后的栊山派捡去便宜。 念头急转,刻不容缓,苏真清啸一声,向另一侧掠去。 “这妖孽要逃!”竺沫厉喝,挥剑斩去。 她手中之剑被苏真随意弹断,还想再拦又被一掌击飞,倒飞出去。 女子簪落发散,狼狈至极,她对着栊山派的其他人斥道:“这妖孽已是强弩之末,现在不追,再无机会!” 栊山派的却被吓破了胆,一时犹豫不前,看得竺沫怒火中烧,恨不得挥剑将他们砍了。 修士们犹豫的间隙,苏真宛若已然掠远,临近朱厌河边,他纵身一跃,只留下一朵雪白浪花,再不见踪影。 ———— 湍急的河水破碎。 苏真铁青色的双臂搭在岸上,双脚一蹬,轻而易举地跳到了岸上。 岸边无人。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仰头凝视着白色老君,心中回忆着今天的所有事,虽劫后余生,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怀清禅师虽重伤濒死,可他没能将妖乘经夺走,终究是隐患。 邵晓晓的父亲尚且卧病在床,漩涡还未清除,余月自称不懂医术,她能稳住岳父的病症吗? 还有这副身躯…… 这副身躯固然强大,可根本不利于行动,只要有正道高人瞧见,定是二话不说就要斩他,难怪余月不惜压抑功力,也要包个人畜无害的表皮在外头。 他来到岸边,低头凝视着水中的倒影。 像是回到了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当初水中所映的俏丽少女,已被狰狞的恶鬼所代替。 水波流转,时聚时散。 任由水影如何摇晃,也扭曲不回当初的模样。 苏真没时间伤感,一身妖气还在四溢,若有道法高强的修士途经此地,必能嗅到。 他一头扎入后方的密林,穿行数里之后,寻了片荒草丛生的平地,用刀刃与利爪凿出个极深的土穴,遁入其中。 被雨水浸透的厚重土壤是天然的屏障,替他隔绝了妖气。 苏真盘膝打坐,开始吐纳。 若是人类之躯,隔绝了老君的照耀,修行很容易事倍功半,可他现在是妖体,炼气吐纳并不依赖老君,坐在土坑之中,反倒感觉周身轻盈。 随着苏真的打坐,四肢的疼痛与灼热渐渐消散。 身躯降温,灵魂沉落。 不知过了多久。 绛宫再度感到充盈之时,苏真的意识也退出金瞳,浮归水面。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土坑里,认真地打量起这副妖躯。 这些肢体器官各有神通,但他暂时还不确定它们各自的用途。 苏真开始尝试使用它们。 他先将法力凝聚到双臂上。 像有数十万的肌肉与筋条同时绷紧,充实的力量感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撕碎钢铁,他能感觉到,这远远不是这双手臂的极限,若他足够强大,或许能托举山岳。 他再将法力凝聚向心脏。 心脏砰然一跳。 数不清的情愫一涌而上。 其中有点点滴滴的欢乐和悲苦,也有心底最扭曲、最丑恶的念头,它们毫无保留地裸露出来,将怨毒恶念欢情肉欲尽数剖给他看。 苏真连忙扼住法力。 念头顿消,只剩心脏有条不紊地跳着,讥嘲着人类的虚伪。 苏真再将法力集中面颊。 这一次,效果极为明显。 这张平滑柔软的脸好似橡皮泥,随着他的念头开始变幻模样,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变成任何人。 这本该是极强的能力,可它的改变只局限于脸颊,此时此刻,苏真拖着这样一副身躯,无论变成什么样都骗不到人。 最后,他张开了嘴。 口腔里,赫然有两排三角形的鲨齿,他开合了两下,耳腔中回荡起清晰的金属交鸣。 他摸了块石头,擦去泥土放在嘴里,牙齿咬合,岩石宛若糖果,被轻而易举碾碎。 苏真的舌头倒还正常,没有变异。 小巧的舌头和狰狞的巨口格格不入。 苏真正准备离开泥穴。 余月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苏真,你还活着啊,那可真好。” “你那边呢?邵晓晓的父亲怎么样了?”苏真忙问。 “放心,伱岳父还活着。”余月说。 “你不是不会医术么?”苏真疑惑地问。 “我是不会呀,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睡了一觉。都是医生同志的功劳啦,他们虽治不了那种怪症,却可以帮助患者唤起自身意志,与病魔对抗。”余月说。 “没事就好。” 苏真松了口气,未多追究,又问:“那妖乘经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你这副身体……余月,你不打算给我个彻底的解释吗?”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任何东西,更何况,我的确不知道那本妖经是什么。” 余月向来自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我的无知:“《妖乘经》和封家那本《屐曲》一样,这都是近百年才出现的新鲜事物,很邪性,不过你放心,干娘我很有探究欲望,以后一定会把它们都弄清楚的。” 苏真还有疑问,却被余月粗暴打断,她的语气不复往日欢快,透着少有的冷酷无情:“苏真,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苏真预感到了不祥。 无形的巨手从天而降,将他的魂魄拉拽升空。 下一刻,消毒药水的气味再度涌入鼻腔,少女粉嫩的脸蛋出现在面前,双眸尽是血丝,脸上挂满泪痕,仿佛饱经暴雨摧残的小花。 除她之外,还有父亲和其他一些亲戚,他们得知苏真在医院休克,急匆匆地来了。 “我怎么了?” 苏真躺在床上,身上穿着身病号服。 邵晓晓见他转醒,悬着的心终于放心,她一边劝说苏真别乱动,一边给他大概讲了讲刚刚发生的事。 在她父亲心电图恢复之后,苏真很快昏迷了过去,邵晓晓连忙打开病房的门,医生护士们涌了进来两头抢救,手忙脚乱。 余月没骗他,她不仅当场装昏迷,还饱饱地睡了一觉。 他也没时间去纠结余月的所作所为,立刻说:“带我去见你爸爸。” “苏真,你别心急,医生说我爸已经稳定下来了,你先好好休息……” “不行!现在就带我去,慢一点都不行!” 所谓的康复只是假象,黑色的肉漩涡还在男人身上蔓延。 经历了这些后,邵晓晓对他极是信任,见他心急如焚,也不敢怠慢分毫。 她搀扶着苏真下场,去往父亲的病房,病房外人群聚拢,还有闻讯前来采访的记者,叽叽喳喳一片嘈杂,两人走进去后,人群莫名地安静了些。 苏真无视了人们异样的眼神,勾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将手伸向男人的额头。 在旁人眼中,这只是简单的按摩。 一个小时之后,苏真抽回了布满汗水的手指,他的腰背酸痛到无法挺直,背部的衣衫也被汗水打湿。 之后,在记者的苦苦纠缠下,苏真勉强地进行了一段以胡编乱造为主的采访。 采访结束,邵晓晓要扶他回房间休息,苏真却说想去楼下走走。 她搀扶着少年因精疲力尽而颤颤巍巍的身躯,缓缓走下了楼。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的。 楼下有个花坛,花坛砌着女儿墙,苏真与邵晓晓在花坛边缘坐下。 “晓晓,你爸爸没事了,之后等他醒过来就行。”苏真挤出了虚弱的微笑。 “谢谢你。” 邵晓晓依偎在他的身旁,脸颊的泪水已被风干,从大悲到大喜,女孩心绪之跌宕起落难以言说,他由衷地说:“苏真同学,你真了不起。” “没什么啦,祖传的医术而已。”苏真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 “是上次传你武术的爷爷传给你的吗?”邵晓晓问。 “是啊,晓晓还记得啊,我可是爷爷唯一的传人了。”苏真微笑。 “嗯……” 邵晓晓抿了抿唇,却没有接话,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好啦,苏真同学,你别再骗我了。” “骗你?” 苏真愣了一下,说:“怎么骗你了?晓晓别冤枉功臣啊。” 邵晓晓抬起了一直低着的脑袋,清澈的双眸闪着水光,她凝视着苏真,用认真的语气说: “其实,你用的是类似异能、法术之类的东西吧?虽然我看不到,但我就是这样感觉的,而且,教苏真这些的也不是你爷爷吧,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苏真皱眉。 “嗯,苏真同学,你可能不记得啦,今天之前,你已经给我表白过三次了。”邵晓晓细声细气地说。 “啊?” 苏真心头一震。 邵晓晓看到苏真这般神情,意识到自己所料不差,更放心了些。 女孩粉唇勾起,明眸流盼,娓娓说起之前的事: “第一次是夏如老师晕倒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在电话里说喜欢我,第二次是运动会之前,你和我打赌,你能不能跑到第一名,如果可以,我就得做你的女朋友,我说,我才不和你赌,你刚刚拆绷带,可不能乱动。第三次就是昨天中午了,同学们都在午休,你突然给我表白。” 苏真一时无言,他完全没想到,余月背着他发起了这么多次进攻。 “苏真,我其实很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邵晓晓凝视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有时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一副很忧郁的样子,有时又活泼开朗,善于交际,甚至是……得意忘形。 这两个你差别好大,我甚至想过,你是不是觉醒了什么多余的人格,总之,你会突然变成很好的、很招大家喜欢的样子,也会突然变成,嗯……变成我熟悉的样子。” 苏真没有想到,她敏锐到了这种地步,他收拾思绪时,邵晓晓已继续说话。 “所以,之前的三次表白,我一次都没有答应哦。” 邵晓晓唇角挑起,语气透着一丝丝的骄傲:“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答应,或者是氛围不够,或者是感觉没到?但第三次的时候,我想清楚啦,那个在运动场上健步如飞的不是苏真同学,那个在颁奖台上默默掉眼泪的才是,我喜欢的是后面那个。” “其实我现在也可以健步如飞。”苏真跟着笑了,又小声插了一嘴。 天色更暗,医院一格格亮着灯,光亮却透不出多远,花坛附近漆黑一片,唯有他们在彼此眼中却越来越明亮。 “知道你厉害啦。” 邵晓晓笑容清甜,眼眸水光流转,声音又清晰异常:“总之呢,我喜欢苏真同学,只喜欢现在这样的苏真同学,其实,那天晚上下暴雨,我骑着车和你一起回家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本来想大学和你讲的。” “那时候晓晓还发誓不谈恋爱的呢。”苏真忍不住拆台。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邵晓晓咬着嘴唇,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呀?” “我啊……”苏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开学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吧。” “苏真同学好肤浅哦。”邵晓晓嫌弃地说。 “我这是慧眼识人。”苏真反驳道。 疲惫在夜风中消散,苏真再次感到轻松,也只有和邵晓晓相处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地享受青春的馨宁与美好。 这是最真实也最普通的他,藏在光鲜亮丽的背后,只被邵晓晓一个人默默喜欢着。 女孩清秀的脸颊近在咫尺,泪光楚楚的眸子注视着他,不妆而赤的唇透着水润的色泽。 苏真蓦地生出一股冲动,他缓缓张开手臂,一只手若即若离地贴上女孩的腰肢,另一只手臂则抱向她的肩膀。 少女预感到了什么,身子微微颤动,略带怯弱地与他对视着,直到苏真俯下头朝她的唇瓣轻轻凑去时,她才伸手按住苏真胸膛,细若蚊呐地表达抗议: “不要……嗯,等等……” 凉风习习的秋夜,邵晓晓的心砰砰乱跳,清纯的脸颊染上了羞人的潮红,这抹羞红藏在夜的背面,不知有没有被瞧见。 她说了“等等”,却不知道要等什么。 安静的夜里,邵晓晓微弱的呼吸声显得急促而清晰,她本就慌乱,又害怕有人路过而更加紧张,她不敢再与苏真对视,轻轻“嗯”了一声后,在微乱的呼吸中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有意而无意,闭上眼睛后,她的下颌微微扬起,似是某种默许。 周围所有的响声都变得清晰。 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交睫般的一瞬。 滚烫感突如其来地烙上了唇瓣。 心中的紧张、外界的嘈杂、纷乱的情愫……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消融殆尽。 这是他们的初吻,两人毫无经验,动作笨拙。 苏真努力回忆着过往电视剧中看过的片段,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樨木飘香,月光凉薄。如谜的夜色里,医院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似欢喜也似苦难,苏真凭借最原始的直觉吻住了女孩唇,吻住了她的温柔与清甜,也吻住了咸涩的泪痕。 邵晓晓按住他胸膛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反而勾住了他的脖颈。 ‘要,要亲到什么时候啊。’ 羞人的困惑灵犀般闪过女孩心头。 也是凑巧。 苏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了一声。 邵晓晓吓了一跳,赶忙与他分开,唇间的银丝飞快拉长,又很快被夜风吹断。 苏真将这不解风情的手机掏出。 “是,是有什么事情吗?”邵晓晓问。 “嗯……没什么。” 苏真皱起眉头。 他本以为会是个什么骚扰电话,可罪魁祸首却是个闹铃。 晚上八点钟的闹铃? 毫无疑问,这是余月设置的铃声。 她这是什么意思? 苏真按断了闹铃。 他忽然发现,手机界面停在视频储存那栏,里面最新的视频却不是他在九香山旅游时顺便录制的那段,而是一段崭新的,一分钟长的视频。 他怀着不安点开了这个视频,看到内容之后,忙将声音摁小。 视频并不高清,仍能看出是一个房间,房间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厚重的木椅子,一个女人被捆绑在椅子上,嘴巴贴着封条,紧缚的手脚与木椅捆在一起,无法挣脱。 ‘夏……夏如?!’ 苏真飞快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她正是失踪了很久的夏如老师! 夏如依旧穿着熟悉的女教师工装,绳条将她婀娜曼妙的身材曲线勒得分明,夏老师的高跟鞋被脱了扔在一旁,黑色的丝袜与麻绳摩擦出了破孔,裸露的肌肤泛着微微的红痕。 绑架她的是个黑衣人,黑衣人一边绑,一边录制着这个视频,看背影是个男人,且手法娴熟,已是惯犯。 视频的最后三秒钟,黑衣男人转过身,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画面中的内容让他更难以置信。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 正是他自己! 苏真。 与此同时。 医院外面,警笛声四起。 本章通过审核,已放出 ———— 感谢书友20220916082729247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超级人类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六十四章:夏梦如初醒 “诶,你们听说了吗?夏如老师最近没来,竟然是被绑架了,绑架她的还是苏真……” “真没想到,苏真是这种畜生,夏如老师长得这么好看,肯定已经被……” “希望警察快点抓到他。” 早晨,天还未亮透,邵晓晓抱着书包坐在教室里,旁边的座位空荡荡。 同学们的讨论她并未参与,向她询问八卦的学生她也没有理会。 短短的一天,她经历了太多,这些信息堆积在大脑里,任她机灵聪慧也无法处理清楚。 父亲从生命垂危到死而复生,她与苏真也揭开了心照不宣的喜欢,从同学变成了恋人,这本该是美好绝伦的一天,可是,这戏剧般的甘甜还未来得及在她心中化开,警笛声就撕碎了一切。 身旁的小男友神色突变,与她仓促告别后,向另一边跑去。 警察几乎是同时冲进医院的,他们训练有素,步伐飞快,这一幕邵晓晓只在法治节目里看到过——平静的街道上,警察从四周冲来,将狡猾的匪徒按倒在地。 它真正在身边发生时,邵晓晓是懵着的。 她更想不到的是,在警察天罗地网的合围之下,苏真居然逃出去了。 他的身法好得不像人类,甚至比警匪片里的特效镜头还要夸张。 她就眼睁睁看他跃上了医院的楼,在楼外挂空调机的台子上跳跃,再顺着铁窗户的栏杆攀爬,飞快到了楼顶,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于楼顶纵身一跃,从这座楼跳到了另一座矮一些的楼房上,不,那不像是跳,更像是动物世界里鼯鼠飞行的方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人类能做出来的动作。 运动会上,苏真惊艳全校的发挥,竟还是藏巧于拙了。 邵晓晓呆呆地站在花坛边,心想自己到底谈了一个什么男朋友呀。 就这样,苏真以楼房作为台阶,一路奔逃,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警察没有放弃搜捕,呜哇呜哇的声音响了很久,整晚一无所获。 邵晓晓和亲戚朋友也都去警局做了笔录。 让人起死回生的少年神医已是大新闻,神医化身通缉犯的反转让此事更为炸裂,随着被绑女教师照片的曝光,新闻的热度节节攀高,空前绝后。地方电视台上,苏真的父母泪流满面,劝说他快点自首。 “晓晓,苏真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呀?”陈玲坐到邵晓晓身边,皱着眉头问。 苏真可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听到这个离谱的新闻时,陈玲第一反应也是不愿相信。 “苏真同学当然不是绑架犯。”邵晓晓认真地说。 “那是怎么回事?”陈玲更加好奇。 “是……” 邵晓晓知道这不是苏真做的,而是……另一个苏真做的。 之前的一段时间,苏真一直想联系上夏如,却怎么也联系不上,谁能想到,他满世界找的夏如老师竟被“他”自己绑架了,这事情太过离奇,电视剧也不敢这样拍吧。 邵晓晓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法给别人解释。 何况,解释了也绝不会有人相信,只会以为她被爱情冲昏头脑,不择手段帮苏真开脱。 “总之,陈玲,你不要相信别人说的,要相信伱自己看到了。我相信苏真同学一定能还自己清白的。”邵晓晓的语气轻而坚定。 蒋老师走入教室,也和大家说了苏真同学的事,还嘱咐说:“如果同学有线索,一定要及时上报,千万不要包庇罪犯。” 说这话时,老师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邵晓晓一眼。 很显然,绝大部分同学关系,即使隐藏得再好,也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对于校园情侣,老师一般是酌情拆散的,若真有金玉良缘,甚至还会在办公室里八卦。 邵晓晓果真举起了手。 蒋老师心头一震,心想邵晓晓同学是要大义灭亲了吗?忙问她想说什么。 “老师,我身体不太舒服,想请一天假。”邵晓晓说。 ———— “夏如在我手上,九香风情旅馆,走廊尽头的房间,一个人来。” 这是昨天夜晚,苏真将手机关机之前,最后收到的短信。 九香风情旅馆? 回忆涌上心头。 国庆住在奶奶家时,他去爬过九香山,期间,他路过了一段荒废的旅游开发区,那里赫然有一座酒店,酒店还未建成就被废弃。 有人说是因为在太岁头上动土,也有人说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周。 没想到夏如被关在了那里。 现在给他发短信的人又是谁? 绑架夏如的毫无疑问是余月,现在余月应在西景国,她还有同伙不成? 在南塘,他是无处可去的通缉犯,在西景国,他又已化身妖魔,为天下不容。 无论哪边,局面都在滑向不可收拾的地步。 事已至此,苏真将心一横,不再彷徨,无论这是诱饵还是圈套,他都必须救出夏如。 穿过灯火微明的城市,穿过荒凉干枯的田野,连绵起伏的九香山脉匍匐在大地上,被夜色烧成了焦黑,像是天筑的高墙。 天蒙蒙亮时,苏真抵达了那片废弃的商业区。 酒店已落成大半,大厅的玻璃门完好无损,只是蒙上了一层脏兮兮的灰。 苏真没有从正门进入,他借着最后的夜色,从未装窗户的墙边翻入,由电梯井的空挡飞快跳上了二楼,闪身隐蔽在柱子后头,目光飞快扫过四周,观察是否有危险。 杀戮与磨练之下,他对危险有了敏锐的嗅觉,他试图从这座大楼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馈。 苏真在昏暗中辨明了道路,矮下身子,朝走廊的另一头挪去。 扑通、扑通、扑通—— 莫名的紧张感涌上心头,心脏像是在耳腔里跳动,声音极为清晰。 昏暗中的走廊像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缓缓流动,形成了风,冰冷的风吹得眼角干涩,但他不敢眨眼,每一间空房间都好像都藏着什么,他保持着高度的紧张,不敢留下任何空隙。 苏真走到另一端时,没有任何诡异的事发生,背心却被汗水浸透。 周遭的安静像在嘲笑他的多疑,可直觉分明告诉他,这座楼中藏着危险。 夏如被关在一楼,可苏真并没有着急下楼,相反,他去到了上面的楼层,确定这里没有藏人之后,才沿着楼梯蹑手蹑脚到了楼下。 给他发短信的人没有欺骗他,夏如就被关在他身旁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还算宽敞,却没有凿出窗户,尤为昏暗。 如视频中那样,许久未见的夏如正被捆绑在椅子上,布条勒着嘴巴,眼睛蒙着黑布,凹凸有致的身体被捆得严严实实,包裹着修长大腿的昂贵丝袜残破不堪,她垂着头,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皓白的脖颈没什么血色。 苏真揉身进屋,目光飞快掠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肢体做出迎敌的架势,寒毛也在高度紧张中根根竖起。 屋子里并没有别人。 夏如被惊醒了。 她蒙着眼罩,口不能言,身子挣动,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真飞快解开了横在她唇间的布条,又扯去了遮目的眼罩。 夏如重重地喘了口气,没等回神,她瞧见了苏真,眼中又满是惊恐与愤怒。 “苏真!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把我绑到什么时候!”夏如似是饱经折磨,充斥着语气的情绪凌乱不堪。 “我什么时候绑架你的?你来我家之后吗?还是更早?”苏真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还在装傻?你这个畜生,苏清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你现在在装什么傻?你羞辱我强暴我的时候,不是很清醒很张狂吗?!”夏如愤怒地嘶吼着,泪水从眼角淌落下来。 往日的清冷已然不见踪影,这位女教师喘息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哪怕极为虚弱,依旧不掩语气中的愤怒与憎恨。 “强……强暴?”苏真神色也变了。 他万万没想到,余月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夏如说到这里,也伤心极了,娇嫩的身躯止不住地发颤,呜呜地哭着起来,她几度要痛斥苏真的罪行,却咬着唇忍住了,她凄然发问: “你还在装?你又想玩什么花样,难不成,我亲口把这个过程讲给你听,会让你觉得刺激吗?” “我……”苏真同样为夏如的遭遇心痛,他强稳心神,换了个问题:“夏老师,既然是我绑架了你,那我还有同伙吗?” “同伙?”夏如哈了一声,瞪着苏真,冷冷质问:“你一个人羞辱我还不够,还要拉帮结派一起来吗?” “没有同伙?” 苏真微微皱眉,确认似地问。 “你又在动什么坏心思?”夏如一脸困惑。 苏真环顾四周,收拾思绪,说:“夏老师,我先给你松绑,等会儿再和你解释。” “松绑?你少假惺惺的,你给我松了多少次绑,哪次不是重新绑回去?你就这么喜欢玩弄人么?”夏如冷笑道:“还是说,警察终于发现了你的行径,你在这装精神病人想要脱罪?” “……” 苏真知道夏如此刻情绪不稳,没有回答,他取出便利店买的裁纸刀,想要去割捆绑夏如的麻绳,刀片咔哒咔哒地推出时,苏真重新环视了一遍四周,动作慢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 夏如冷冰冰的话语中透着微微的慌张,她试图扭头去看苏真,她的动作却突然僵住,崭新的裁纸刀赫然抵住了她的脖颈。 “夏老师,我真的强暴你了吗?”苏真问。 “你那个东西的左侧皮下,有个平整的小痣,你要自己验证一下吗?”夏如这次倒是回答了。 苏真神色变幻,还是没说话。 “呵,我明白了,你要亲自检查一下我,对么?你这劫匪真不利索,作奸犯科还总要假惺惺地借名头。”夏如咬牙切齿道。 面对夏如的质问与讥讽,苏真却反常地平静了下来,他问: “夏如老师,你认识余月,对吗?” “余月是谁?苏真,你什么意思?” 夏如面露困惑,困惑一闪即逝,又化作愠色,见苏真杵在身后不动,冷笑道:“苏真,戏弄老师就这么有趣吗?” “夏老师,我什么都没做,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真收慑住了心神,说:“我不必给你松绑,我已经到这来了,等余月换回我这身体,她自然会给你松绑的,对么?” “苏真,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真的疯了吗?”夏如双瞳凝着冷光。 “夏老师,有些事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刚才才突然想明白。” 苏真走回夏如面前,与她对视时,壁垒在心中筑起,对抗夏如刀剑般的目光,模糊的想法在心中聚成形状,且越来越清晰: “夏如老师,你被绑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这段时间你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我在这个房间里,一点儿多余的痕迹也没看到,甚至,你手臂上的勒痕都不深,你该不会是妥当地准备好了一切后,把自己绑在这儿等我的吧?” “苏真,这就是你推卸责任的说辞么,真幼稚。你看警察会不会相信你的话。”夏如不断摇头。 这次,苏真冷静异常,无论夏如做出怎样的神态,都没能干扰他的判断,他自顾自地往下说: “前段时间,你突然失踪,我无论怎么打你的电话都打不通,可是,我一旦去到西景国,你的电话就立刻可以被拨通了,若你被绑架,你为何不在电话里求助,哪怕是暗示?” “那段时间我还没被你绑架,我的确有事要忙。”夏如说。 “你有事要忙?那你是怎么精确地躲开我的?”苏真追问。 “精准躲开你?你少自作多情,那只是巧合。”夏如说。 “巧合?我原本也想这会不会只是巧合,可是,夏老师,回忆与你的相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给我发信息的时间永远很精准,永远都是我穿梭两个世界的当口,若一次两次还好,次次如此……” 苏真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说:“夏老师,除了你与余月有联系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任何其他合理的解释。余月的确没有别的同伙了,你就是她的同伙。” 夏如笑了一声,语气变轻了些:“疯了,你真的疯了,难怪你会做出这么多禽兽不如的事,原来是疯了。” 苏真依旧没有管夏如的言辞,继续问:“国庆结束之前的那个下午,你驱车来我家,到底和余月谈了什么?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夏老师,你与我说实话吧,若有为难之处,也请您说出来,你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我肯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苏清嘉……” 面对苏真一长串的质询,夏如沉默不语,她凝视着苏真,面容冷到冰点。 无论是冰冷还是疯狂,苏真都不会再被吓退,他回视着她,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切的真相。 “苏真。” 夏如终于开口说话,她的语气冷了许多:“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你知道吗?” “特殊的日子?”苏真一愣。 “今天是苏清嘉的忌日。”夏如说。 “……” 姐姐的忌日?姐姐的忌日不是两天之后吗? 苏真当然记得姐姐的忌日。 九年前的十月,大水席卷南塘,没人知道姐姐遇害的确切时间,父母便将忌日定在了大水退去的那天。那是两天之后,十月二十日。 姐姐在十月十八日便遇害了么? 夏如说过,苏清嘉去世的时候,她就在身边,这对苏真而言一直是桩悬案,他急于知道答案,立刻问: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是小嘉的忌日。” 夏如语气变得平缓,她平静地注视着苏真,说:“如果没有小嘉,我恐怕早就死在那场洪水里了,是她救了我,用命救了我。” “姐姐……用命救了你?” 苏真心神俱颤,又想追问,也是这分神的刹那,夏如突然挣脱绳索,一掌拍来。 苏真神志变动也是伪装,他对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信任,哪怕提及姐姐,他也没有放下戒备。夏如出手之时,他飞快反应过来,竖起小臂,挡住了这快若闪电的一击。 趁着苏真格挡的间隙,夏如双脚一错,飞快踢松了绳索,将一双长腿从中抽了出来。 先前还在谈判煽情,这一刻,这对师生的拳脚已然碰撞在了一起。 苏真早已练成了个中好手,可他发现,夏如的武功与他相比,竟是只高不低。 她的拳法脚法皆迅疾凌厉,没有一丝迟滞感,他试图用擒拿的手法将夏如捉住,可夏如比水中的鱼儿还要灵活,多次俯身闪躲过他的招式,兼趁隙反击,打得全是要害。 这间窄小的屋子里,两人对拆了几十招后,夏如已占得上风。 可是,占了上风之后,夏如非但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飘然后撤,拍了拍手掌,赞叹道: “本想将你拿下,狠狠教训你一顿再说,真没想到啊,短短一个多月你就练成这样,在这个世界对上招,我竟也无法轻松胜过你了……苏真,你真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夏如的语气完全变了。 先前的怨怒愤懑消失不见,取代的则是随性洒脱。 她坐回了那张椅子上,交叠起双腿,像是一位披着破损战袍的女王。 这种语气…… 苏真感到了熟悉。 等等! 苏真盯着夏如,瞳孔骤凝,他说:“你……你是……” “明白过来了吗?我聪明的苏真同学。” 夏如嫣然一笑,这个笑容绽放在这张本该冰冷的脸上,颇显违和:“我的确是余月的同伙,但,你只说对了一半哦,我还是余月本人,是你最亲爱的干娘。哎,可惜了,在我原本的计划里,这番话是要将你绑起来,踩着你的脸蛋说的。现在这样,着实没什么气势哎。” “怎,怎么会?” 苏真做过无数种猜想,唯独没有料到,夏如就是余月所扮。 不,还是不对。 余月用他身体时,上过不少夏如的课,同学还说他好色,总盯着夏如老师的腿看……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也不给苏真发问的机会。 夏如再度开口时,苏真的体内,余月的声音也一模一样地响起。 两个声线一个欢脱,一个清冷,它们一内一外,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将苏真所有的念头都绞成了碎片: “老君要亮起来了,苏真,那边的状况很危险,你又被敌人盯上啦,快去收拾战局吧。对了,刚刚的确是吓唬你的,我还没有恶劣到要强奸老师。” “还有,我之前的话也没说完。” “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同时,它也是极重要的日子。” 余月与夏如的声音彻底重叠在了一起,发出魅惑的魔音: “今日,是妖刀……不,是巫刀三首神罡出世之日。” ———— 轰隆隆。 雷光在长空闪烁。 满天的雨水仿佛凝结在了半空,它们被雷光照得通明,倒映出了苏真仰望长空的脸,那已是一张狞恶鬼面,烫金色的双瞳映着雨水燃烧。 不远处,几柄桃木剑迎着狂风,高悬雨中,剑尖一齐指向他。 那是几个白袍修士,看样子来自名门正派,他们齐声喝道: “你这妖孽,休要兴风作浪。” 苏真却无暇去理会他。 他静静地立在雨中,蕴着雷光的雨滴在他眉心破碎,溅出萌芽般的清响,往日种种随之浮上心头,在胸腔中开枝散叶。 …… “你昨晚好冷,一点不乖。” 敞亮的辇车里,赤裸的陆绮抓着白裳,回眸看他,红唇勾起幽怨。 “一到晚上你就冷冰冰的,和换了个人似的。”封花笑着与他打趣。 “姑娘平日里虽瞧着冷冰冰的,可心地比谁都善良,不仅教小孩读书识字,还给老燕家的羊接生,若没有姑娘,我们全镇老小都要给那大夜叉吞了,姑娘这样的好人都沦落到了这儿,真是老君不长眼啊!”段长命跪在地上,捶胸哀嚎,泣泪横流。 “余月,你可终于回来了,昨晚那个可真没用,法术虽很精妙,可刀术使得实在太差,险些将我给害了,还是与你并肩作战让人安心。”封花舒展眉头,面露笑颜。 记忆如雷霆闪烁,又如风雨扑面。 他已经认识到,他不是这副身体唯一的主人,但他忽视了一点:晚上使用这副身体的人,真的是余月吗? 苏真立在雨中,更多的画面在体内涌动,一并被雷光照得雪亮。 他想起了他刚换回身体时,夏如发来的信息。 想起了那次材料室里,夏如突然露出媚态,并在他交换身体之后晕倒。 想起了夏如对他的隐瞒与逃避。 也想起了徐宴折给他的白百合花。 “这些花是他一针一线缝到泥土里去的,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昨夜,我连靠近看一些他都不让,可他见你喜欢,却剪了一枝送给你。” 当时,封花这样对他说。 白百合花…… 那是夏如最喜欢的花。 苏真终于触碰到了真相。 那个和他交换身体的、冰冷而善良的女人不是余月,而是夏如! 他们一同与余月签订了契约,苏真负责白天,夏如负责黑夜,余月则是一个中介,在他和夏如的身躯里轮换,一会儿扮演学生,一会儿扮演老师。 难怪那天在新纪里,“夏如”可以如此精确地将他和邵晓晓抓包。 也难怪余月总强调自己的孱弱,强调自己无法在异世界帮他消解困局。 因为她从不在场。 他见到的夏如一直是余月扮演的,而夏如见到的他,也是余月所饰。 时至今日,他从来没有和真正的夏如见过面! 当时,他还好奇过,在南塘,“如”字作为虚词,一般不会单独使用,而要用复姓来压。 如今想来,这个没那么讲究的名字,似有着某种冥冥的暗示。 如…… 夏如对他而言,也好似一个虚词。 想通了这些后,苏真几乎明白了所有事。 他终于明白,最初那些预言纸条是从哪里来的了。 它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 早在上个学期期末,夏如就来他们学校当实习老师代课了,那时候,夏如与余月应该已经定立好了契约,那个负责控制余月身躯、擅长使用镜法术的人,正是夏如。 也就是说,当时的余月已经借用夏如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了。 只是他浑然不觉。 以余月的身手,在饭点或体育课时,潜入空荡荡的教室,将写好预言的纸条塞进他课本里绝非难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灵异事件! 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又想起了那段记忆,那段他在病床上醒来后,莫名出现的记忆: 白裙子的邵晓晓从图书馆走出,交叠在胸前的双臂压着一本书,风将她额前的发幕吹动,垂在颊畔的纤细发丝飘来飘去,她对他微笑点头,嘴唇翕动,说了三个字后,从他身边飞快走过。 当时的苏真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来自哪里。 现在,他全明白了。 这是夏如的记忆。 也不知是余月的失误还是刻意的捉弄,这段记忆残留在他的身体里,再回忆时,邵晓晓粉唇中吐露的三个字也变得清晰,她说的是: “老师好。” 感谢马佩洛爵士打赏的666起点币、感谢白衣剑仙陆嫁嫁、举杯煮酒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六十五章:初见 多年之后,夏如仍会回想起那个傍晚。 那个1998年的春天,苏清嘉邀请她一同去接苏真放学,三人走过野花丛生的林荫小道,于暮色四合时在老榕树旁分别。 夏如目送那对姐弟在夕阳中走远。 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背着双肩的小书包,仰头望向垂落的气生根与枝叶,在那株巨大的榕树下茫然地立了很久。 繁茂的阴影层层叠叠地映蔽下来,将她娇小的身子淹没。 她听到了某种呼唤,佛唱般悠远沙哑。 这在当时只是灵犀一动,夏如并未太过在意。 十一年后,也是苏清嘉死后的第九年,夏如回到了南塘,穿越大桥,寻到了那片村庄的旧址,这本是一场睹物思人的缅怀,可似乎是命运冥冥中的指引,她鬼使神差般来到了那棵大榕树下,在榕树死气沉沉的尸躯前,她遇到了一个徘徊的幽灵少女。 “与我缔约,认我为干娘吧,我可以帮助你找回你最好的姐妹。” 幽灵少女对她伸出了一截翠绿的新枝,说:“你穿越千里回到南塘,不就是为了寻回她的吗?我能帮伱,也只有我能帮你。”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伸手握住那截新枝,如握住了一截荆棘。 鲜血从掌心涌出。 她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变成了一个娇小的红发少女。 她身处恶臭盈天的法堂中,身边堆满了人与妖的尸体,一个声音从她心底传出: “拿起你身边那张黄纸,然后离开这里,记住,你的名字叫余月,是来自鬼谷的修士。” 余月…… 夏如抓着身旁的黄纸奔出了那片修罗炼狱场,藉着亮光,她看到黄纸上的两个字:法照。 之后,她经历了一段前所未料的人生。 她在西景国足足修行了三个月,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人与事,并以卓绝的天赋练成了那张黄纸上的法术,也就是栊山派口中的镜法术,这一切都在痨哭山下的大河边停止。 在这山名不祥之地,她遇到了恶名远扬的双头邪僧觉乱,觉乱修为深若汪洋,所修的是他自创的“地狱法”,俨然是有资格开宗立派的人物。 夏如与之对了一招,顷刻落败,拼尽全力才借着江水遁走。 夏如在河畔再度醒来时,法力已被打散,三个月的苦修付诸东流。 干娘余月似乎对她很是失望,并说,接下来,老君明亮时,由余月本人亲自披挂上阵,入夜之后,再由她来掌控这副身体。 夏如接受了。 她本以为换了余月之后,这副身体的人生会顺风顺水,勇攀高峰,可不知怎的,每次在老君熄灭后醒来,她都发现周围危险环伺,惊心动魄之感只增不减。 落入妙严宫后,她以为是余月觊觎那本离煞秘要,试图夺取。 可一直到离开妙严宫,她也没和这本上乘秘籍见上一面。 甚至,余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修炼。 她忍无可忍,问了余月数次她的打算,余月告诉她,干娘自有打算,你乖乖看着就好。 醒来时都是夜间,作为修士,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夜间修炼,生怕别人发现她的特殊。 于是她就听了余月的话,乖乖等待。 从一个黑夜等待到另一个黑夜。 从一处危险等待到另一处危险。 车缘、戚霞、南裳……这些她并不熟悉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 还有那个夜晚。 她永远也忘不了的夜晚。 那夜,向来清冷骄傲的她被陆绮剥光了扔在榻上,这个白裙胜雪的仙子不加掩饰地展露着她的妩媚与残忍,她被迫跪在地上,受尽折辱与抽打,她不肯屈从,便被斥责为“不乖”,遭受了更激烈的惩罚。 这是她永生不忘的耻辱。 她本以为,醒来之后,陆绮会遭到余月的报复。 可是没有,这位自称神通广大的干娘毫不护短,任由她被送入老匠所。 老匠所的名声,天下修士皆知。 那是活人的地狱,是有死无生之处。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余月当时这样安慰她。 老匠所的日子最初还算平静。 直到那天,她被苗母姥姥扔到满是药物的池子里。 那是贯透身躯的力量,也是痛入骨髓的刑罚,她无数次想要退缩、放弃,却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浑浑噩噩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去的,她只记得,在泡药的最后一日,她饱受折磨的精神终于支撑不住,在醒来后精神崩溃,晕倒在了苏真的身体上。 再次醒来时,她住进了医院。 当时她想:苏清嘉的这个弟弟恐怕也不会知道,他身旁那位女老师经历了什么。 苏清嘉…… 她要找到苏清嘉。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暴雨之日,那天,怒龙般咆哮的洪流将世界摧毁,苏清嘉站在吞天的雨水里,挥舞着精芒胜雪的长刀,切碎暴虐的灾难,拯救了她的生命。 夏如当然怀疑过余月的目的。 可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哪怕是一场赌博,她也不愿意中途放弃。 更何况,她已熬过了如此多的苦难。 一个星期前,她从西景国归来,发现自己正身处苏真家中,苏真将苏清嘉的遗物包好给她,她在逐一翻阅之后,终于启唇,给他讲述了苏清嘉的故事。 但夏如没有想到,当她讲完故事之后,苏真忽然一记掌刀敲中她的后颈。 再度醒来时,她身处这座废弃酒店之中,身体被绑的严严实实。 绑架她的正是苏真。 之后的七天,她除了在西景国历练外,便被绑在这烂尾楼的小房间里,苏真偶尔会来看她,和她说说话,聊聊天。有时苏真善心大发,还会给她松绑。 第一次给她松绑时,她暗暗腹诽苏真的托大。 她虽然不精武艺,可西景国的历练让她身手矫健,在现实生活中,哪怕被数个大汉围攻,她也有自信将其尽数撂倒。 然后,仅仅十招之内,她被苏真击败,重新绑回了椅子上。 如此重复了数次后,苏真的擒纵俨然成了羞辱。 她不明白苏真为什么这么强,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理解余月为何放任这少年的行径。 直到今天。 今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外面却下起了雨。 和九年前一样。 雷声穿透雨水,在苍穹中震响,乌云像是溃烂的脓,在生疮的天空上滚动,雨水是它降下人间的苦痛。 余月对苏真说话时,没有刻意避开夏如。 夏如清楚地听到了一切。 交换身躯之后,她仍被绑在椅子上,“苏真”微笑着看她。 “原来是你……” 夏如听着雷声,精神越发清明,明白了所有的她喃喃自语,眼神重归冷漠:“余月,你做这么多,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要获得力量。” 余月给出的回答极为简单,像极了影视剧里的一众反派,并无新意,“我是先天织姥元君,可我已经死去了太多年,如今虽勉强拼凑出了一具完整而强大的妖身,可是这不够,这远远不够,这只是一具皮囊,我需要强大的力量填充它,末日将至,我已经无法再花上千年时间进行修行,我必须找到一条捷径。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当今的世上,老君的昼夜交替竟失去了规律。” “掌管昼夜交替的神明是岁神,它连同它的力量莫名其妙失踪了,我开始调查这件事,并查到了鹿斋缘的头上。我好奇这鹿斋缘是何许人也,不调查还好,一调查我吓了一大跳,虽没有弄清楚她的身份,可我发现,她所佩的妖刀三首神罡,似乎就是铁匠锻造的第一柄巫刀。这柄巫刀在五千年前就已遗失,怎么会出现在鹿斋缘手中? 无论如何,这柄巫刀都是现存、也是仅存的四尊匠的力量。我必须找到鹿斋缘,找回三首神罡。 我在西景国隐姓埋名,走访了许多的奇人,探寻了不少的秘境,最后,我潜入老匠所,在鬼车塔里翻阅了诸多典籍,并找到了鹿斋缘留下的图纸,对于那张图纸,世人有无数的解读,唯有我知道,那是一张地图,通过它,我找到了这里。” “我的肉身无法进入此地,只能以魂魄附着在古物之上,我凭着对巫刀的感应寻到了那座小山村,并栖居在老榕树里,目光随着枝叶日夜生长,漫长的等待之后,我见到了苏清嘉,我确信,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苏清嘉……” 提到这个名字,夏如红唇轻颤,她想起了那个洪水来临的下午,彼时她已知晓了苏清嘉的不凡,却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此刻听了余月的话,夏如也猜到了一部分真相: “小嘉就是鹿斋缘?” “或许。” 余月没有给出定论,她说:“她或许是鹿斋缘,也或许是曾经的岁神,玄穹造化老姆。她到底是谁,唯有当面询问才能知晓,但我可以确信一点。” “什么?” “她对你极好。” “……” 夏如不言。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苏清嘉将最好的护身符给了你,也就是我反复提及的巫刀,三首神罡,它帮你切开了洪水,保全了性命。” 余月说出巫刀的刀名时,她的言语也好似利刃,与她的手指一同滑向了夏如的眉心。 夏如想要抗争,可她的眉心被一指按住的刹那,反抗的力量顷刻失去,体内的气流像是受惊的鱼群,四散而逃,要从周身孔窍中钻出,可无形的大网已经落下,在余月念出咒语时收紧: “咖,哆,喳,嘛!” 余月念出了这四字咒语。 这是刻在竹简上的咒语,徐宴一生也没弄明白它是什么。 余月知道,它是钥匙,是鹿斋缘留下的、开启三首神罡的钥匙。 三首神罡,它是以人魂魄为鞘的巫刀,过去,鹿斋缘以身镇此妖刃,如今,她本人消失无踪,这柄曾经的佩刀被她种在了夏如体内。 咒语念出。 余月按着夏如眉心的手指向后回扯。 与此同时,一柄长刀从夏如的眉心间抽出。 刀身晶莹,纤长明亮,通体雪白的刀身宛若永生尽头的荒芜,它的美冲破了本身的苍白色泽,给人绮丽耀眼的质感,这柄妖刀名震天下,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真正的模样,今日,它重现人间,任何人瞧见了它,都会生出这样一种直觉: 这是人类工匠一生也无法锻造出的艺术品,它只能属于神明。 余月已将长刀完整抽出。 今日是十月十八。 是“近夜国”一年一度开启的日子,在她的计划中,她会在今日得到三首神罡,然后通过九香山底的近夜国,将这柄巫刀带回西景国去。 “它果然在你身体里。” 余月的手轻轻抚摸过这梦幻般的刀身,说:“五个月之前,第一次进入你身体时,我便感受到了巫刀的气息,当时我以为这是苏清嘉设下的骗局,她用你来迷惑我,实则将巫刀藏在她弟弟的身体里,为了证实证实这一点,我又设法接近了苏真,骗他订立契约,可我没有在他体内找到巫刀的痕迹。” “看来,相比于她的弟弟,苏清嘉更青睐你这位闺蜜呢。” 余月又恢复了她欢脱的语气,她信手挥舞刀刃,对着空气斩切,神情欢快的像一个得到有趣玩具的孩子,然后,她发现刀镡上好像有字,凑近了瞧,是个歪歪扭扭的…… “影?” 这是正儿八经的汉字。 余月将它读出来时,虽未能形成完整思考,却已意识到了不妙。 意料之外的事果然发生了。 咔嚓。 这柄巫刀上,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纹。 第一条裂纹出现之后,巫刀雪白的刀身立刻被裂纹所爬满,上一秒它还是绝世之刃,这一秒它就成了一件冰裂纹瓷器了。 不等余月开口。 整把刀已分崩离析,化作无数的碎片,它们还没坠落到地面,就在半空中继续瓦解,散成洁白的云霞。 余月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小嘴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脸上的惊诧再难掩盖。 “怎么会……” 余月明白了那个影字的意思。 古人锻刀,成品良莠不齐,最好的那柄刀被称为真打,其余的残次品则是影打,这柄刀上的影字,便表明了它的身份。 “这哪里是影打,这连塑料玩具刀都不如吧!” 余月忍不住骂出了声,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被苏清嘉给耍了。 可是。 与苏清嘉最亲近的人,一个是她弟弟苏真,一个是她的闺蜜夏如,无论是三首神罡还是其余的力量传承,她应该只会给这两个最亲近的人才是,还能藏哪儿去? 南塘还有什么奇人异士? 嗯? 鹿斋缘,破晓城…… 破晓…… 余月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一直忽视了一个人。 “难道是她?” 余月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的疏忽大意。 她忙掏出手机,长按开机键,无视了一堆未接来电,并给某个电话号码发去了短信,一边打字,她还一边念出了短信的内容: “邵晓晓同学,你现在在哪里?我想单独见你,可以吗?” 发送信息之际,夏如突然挣脱束缚,朝她扑来,动作又迅又猛,像一头矫健捕猎的豹子,顷刻到了余月面前,一掌直切向她的下颌。 余月闪电般后仰躲避,斜睨了眼近身的大美女,淡淡道: “女儿长大了就是叛逆呀,该被打屁股关禁闭咯。” ———— 哐当—— 朱厌河畔,雷电还在长空交鸣。 雨越下越大,山呼海啸般淋在他铁青色的皮肤上,像是一层流淌在表面的水银,反射出幽亮的光芒。 苏真的目光冷冷环视过四周的修士。 他们的白衣已被雨水淋湿,不复平日潇洒,这说明,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连隔绝雨水的余力也没有了。 这场战斗已持续了很久,先前与那几名男弟子对敌时,苏真眼看就要取胜,可关键时刻,一位道袍莲冠的女子御剑而至,令胜负的天平倾斜。 “师弟小心,这妖物身手极好,万不可让他近身,我来压阵,你们退到我身后十步,结降魔印。” 朱厌河吞噬着暴雨,湍流更急。 这位女子的呵斥声在水流上空回荡,如剑横扫而过,将满天雨珠切碎成濛濛大雾。 苏真的头顶,青玉如意悬如五盏大灯,以他为中心,铺设出六十五道金光铭文,方方正正化为囚笼,它们在苏真的拳脚之下变得黯淡破碎,却始终不曾溃败。 这几个修士修为平平,为首的道袍莲花冠的师姐实力却是极强,若非他觉醒了这一副可怖妖身,恐怕走不过三十招就要败阵。 苏真与封花学了不少武功,对于法术的理解却很浅,遇到真正的术法高手,他一身蛮横武艺常常打在棉花之上,花了不少力气,却是收效甚微。 他必须破了这女冠的法阵,否则,再打下去,败的一定是自己。 苏真决心使用逆气生,放手一搏,一鼓作气将这五道玉如意打散。 可是,他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连手都抬不起来。 ‘这是什么禁锢之术吗?’ 苏真心中暗道不妙。 他明明只是在思考,嘴巴却突然张开,口吐人言:“命岁宫修士怎么一身泥象山道士的打扮?等等,我好像见过你,你是命岁宫宫主靳雪君的女儿,师稻青?” 道袍莲冠的师姐秀美轻蹙,却未加理会,施法的手变幻个不停。 好不容易被苏真轰出破绽的法阵再度加固,显现出坚不可摧之势。 “是谁在说话?”苏真也开口。 “什么?你又是谁?”那个声音也露出惊疑之色。 “我,我是……你是夏如?”苏真飞快反应过来。 “苏真?”夏如也立刻明白。 “你怎么也在这里?” 同一具身体,不同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发问。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不好意思,家里发生了一点悲剧性的事情,这章有点仓促,更新晚了,等会我再修改一下。 ———— 感谢王璇打赏的10000起点币~感谢大额打赏! 感谢VarXy打赏的666起点币、感谢见异思箭、青阳围庐打赏的500起点币 感谢剑剑剑剑剑剑、混沌信徒Archaon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请假一天 家里养的一只猫猫去世了,悲伤低落难以言明,请假一天平复情绪。读者朋友们海涵。 ------------ 第六十六章:双魂合一 战于长河 两人素未谋面,却又像是相识已久。 无需解释过多,他们很快弄清楚了现在的状况。 ——两个不同的灵魂,被同时关在了余月的身体里。 “夏老师,你怎么会突然进来?”苏真惊讶地问。 “我对余月出手了,惹怒了她,被她以‘关禁闭’的名义抓了进来。”夏如声音清冷,克制着情绪的起伏。 “那你在那个世界的身体怎么办?没有灵魂,那个身体不就死了吗?”苏真连忙问。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夏如只劝慰了一句,却没有解释更多,她说:“好了,先不聊这个,脱离眼前的困局,我们再从长计议。” “好。”苏真赞同。 夏如指着那个莲冠道袍的女人,说:“她叫师稻青,命岁宫宫主靳雪君的女儿,天赋卓绝,实力高强,我在荷芦宫修道时曾见过她,那时她来荷芦宫作客,爱煞了那里的青莲,借住一年才走,期间她还研习了诸多法术,她现在所施展的,正是荷芦宫的神花阵,此阵蛮力难破,但……我能拆。” 夏如的情绪已归于平静,声音像冰面上刮来的风:“把身子给我。” 苏真应了一声,放空精神,将身体的控制权彻底交给了夏如。 夏如稍稍舒展了一番妖躯,立刻结印施法。 在师稻青等修士眼中,眼前这个青皮大妖的攻击手段倏然变了,先前他还是横冲直撞,蛮横如牛,一眨眼的功夫,无论姿势体态,还是结印施法,都变得优雅曼妙起来。 只是这妖躯实在狰狞恐怖,夏如曼妙的身法反倒更添妖异。 “心镜映吾,法照十方。” 随着夏如念动咒语,无形的法力薄雾般向四周荡开,充斥周身领域。 苏真受这法术牵动,神念一清。 他这才看清,六十五道金光璀璨的铭文法咒皆是幌子,以五把如意为中心,梅花桩般分布着三十六个小空间。 它们上接黑云暴雨,下接江流大地。先前他一阵腾挪转移,看似上天入地,实则都是在这首尾相连的阵法中打转,作困兽之斗。 随着夏如以法术洞照四方,一切才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这法术……” 师稻青微微蹙眉,觉得这法术有些眼熟,不由问:“你是何方师承?” “这可不是宗门比武,哪有上来自透家底的?” 夏如淡淡一哂,体悟着阵法变幻间的疏漏,忽地凌空跃起,要从空门中破出。 师稻青哪会由她破阵。 她骈指抹过身前。 指腹掠过之处,一柄刻着镇妖铭文的雪白法剑凭空成形。她喝了声“去”后,这风雷赫赫的法剑便朝着夏如刺去。 老君即将熄灭。 师稻青不想把战斗拖到黑夜,她要速战速决。 这道法剑由她倾力而为,威力极大,一经递出,立即化作长虹,掠空时剑鸣呼啸,声势浩大。 五个月前,夏如在师稻青眼中,只是个法力低微的入门少女。 师稻青在夏如眼中,则是道法高强的前辈仙师。 这位前辈仙师常于青莲池畔踱步,冷若冰山,风姿卓韵惹人仰慕,夏如曾经心生好奇:修成师稻青这样的仙师,需要耗费多少岁月。 如今,她凭借着这副觉醒的妖躯,加之苏真积攒下的还算殷实的家底,竟有了与师稻青一较高下的资格。 法剑袭来,高速斩切。 夏如动作也极快,可她连续变幻了数十次身法,依旧摆脱不得。 相距最近时,法剑与她不过寸许,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她仿佛是咬钩的鱼儿在徒劳挣扎。 夏如忽地静止。 法剑正中她的身躯。 剑鸣轰响之中,夏如的身体顷刻炸开,化作一道破碎的水影。 “假的?” 其余弟子本要拍手叫好,见到这幕倍感惊诧,皆愣在当场。 若苏真是旁观者,恐怕也弄不清楚夏如做了什么,如今,他在这身体之内,却是当局者清了。 夏如施展法术,与积水中的倒影形成玄妙的勾连,法剑刺中她时,真幻瞬息间颠倒,她毫发无损,破碎的只是一片虚无的水影。 同时。 夏如的真身也消失不见。 师稻青四周的水面,涟漪四起。 仿佛有东西要从中钻出。 老君是这一刻熄灭的。 师稻青立刻道:“碎金丹。” 身后,一名弟子高声领命,取出一枚金丸,掷空后将其击碎。 雪白的光芒从金丹内部迸射而出,将黑沉沉的世界照得亮若白昼。 宗门为了能在夜间正常运作,会悬挂一种名为“金丹”的照明之物,金丹白天吸取老君精芒,于入夜后吐出,滋养宗门。 这名弟子所掷金丹,只有指甲盖大小,不可与宗门中悬挂的巨物并论,却也极为贵重,名门弟子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金丹无法维系太久。 师稻青必须抓紧时间。 她拇指与中指轻搭,凌空一弹。 周围的积水一并炸开,化作白茫茫一片的水浪,留不住半点影子。 师稻青的注意力放在积水中时,一道雨幕瀑布般泻落,水光中泛着淡淡的色彩。 夏如挣破水的表面,银鱼般飞跃而出,利爪直刺她的要害。 “师姐小心!” 男弟子齐声喝道,纷纷祭出宝剑,施展法术来救。 师稻青虽被近身,双瞳却未生波澜,反倒淡淡开口: “讨死来了?” 修士炼体不足,很容易被近身斩杀,所以,许多强大的修士在战斗之前,都会先施展一道护身的法术。 危险临近时,护身法术立刻发动。 师稻青周身的空气被一股巨力挤压,形成了数十柄无形的空气刃,护在她的周身。 夏如朝她扑来的举动,在师稻青眼中,更像是引颈自戮。 然而。 在这一个瞬间,夏如的魂魄退居后台,这具身体换作苏真操刀。 他飞快嗅到了危险,并未冒进,竟是凌空一踏,以一个诡异的姿势飞起,避开了三面包围的空气刃,直接朝她身后的其他弟子攻去。 涌动的法术中,苏真化作一头迅捷的青鬼,利爪所及之处,法术构筑的火墙分崩离析,降妖除魔的法剑也在他坚硬如铁的身躯上撞断。 犹若野狼杀入羊群,修士们一时方寸大乱。 师稻青的护身法术毕竟不是真正的刀刃,无法一直维持,她明白,这空气之刃消散时,这妖物就会转而朝她攻来。 师稻青并未慌张,灵秀的双手不停变幻,青玉如意飞回她的身旁,她手持青玉如意,挥舞间生出一团雪白云气,罩向苏真。 这是云蜃之术,可慑人精神。 苏真本能要后撤,可他明明是向后撤步,身形却诡异地前移了。 他的方向感被法术迷惑了! 不给反应的机会,苏真已置身云雾,森罗万象涌入魂魄,以无穷之量占据他的意识,阻止他做出判断。 可是。 被迷惑的是苏真,而不是夏如,随着两人灵魂颠倒,清醒的夏如再度占据身躯,云蜃之术不攻自破。 夏如双指搭在胸前,也念了道咒语。 一时间,刚刚平息的水面中,数百个夏如同时挣破水影,朝着师稻青一拥而上。 宛若群魔夜行,咆哮着发起合攻,师稻青的身影在青面獠牙的恶鬼中显得极为渺小。 师稻青处变不惊。 她无视了漫天鬼影,双眸精准地锁定了夏如真身,食指与无名指虚掐成诀,清叱道: “破!” 法力释放的瞬间,狂风吹动师稻青的莲袍,似要将她轻盈的身子吹到天上去,可她的双足却又稳稳当当在地上扎根,宛若狂风中柔韧的青草。 破字诀中,数不清的幻影被飓风吹散。 夏如攻至身前时,千军万马已不见踪影,只余她形单影只的一个。 师稻青以手为剑,指尖斜指之处,火焰骤生,恰应着夏如扑杀而来的轨迹。 夏如不甘示弱,同样出指,劈剑般落下,蓄的却是道雷法。 雷火在空中相撞,一触即炸。 爆炸声轰然响起,数不清的火屑电弧在空中飞散,将朱厌河照成了五色绚烂的彩缎。 师稻青犹在原地,夏如却被反震而退,可不待其他弟子欢呼,这青皮无面的大妖竟又花炮般冲了过来,速度较之方才更快。 魂魄反转。 又换作苏真出手。 他疾风掠地般逼近师稻青,双拳齐出。 绊、劈、缠、戳、封、挑……各种各样的招式五花八门地招呼上,快到极处时,人们只能看到无数似有若无的残影在师稻青身侧窜动。 他出招太快,压得师稻青难以还击,只能施展身法躲避。 她的身法是命岁宫的独门武功,云烟步。 命岁宫是水上之宗,楼台水榭绕水而建,飞宇桥梁跨波而生,先祖观水上云雾,悟出了这云雾般缥缈凌波的步法。 师稻青自幼修行此法,而今已是炉火纯青,甫一施展,便如云雾般难以捉摸。 苏真攻势虽又急又猛,可师稻青凭借空灵身法,闪转妙影,也未真正落于下风。 其他弟子看得惊心动魄,他们想要前来助阵,却发现根本插不上手。 苏真与夏如的实力最多算个二流,但两人联手,再配上这副强大的妖躯,水准已直逼一流,这些弟子虽是个中翘楚,却远远不是对手。 一时间,朱厌河上空,诸般法术聚了又碎,碎了又聚,宛若一场盛大的烟火,骤雨雷霆也失了声势,沉闷地压在云后,不敢喧宾夺主。 师稻青的身法虽然灵妙,可总有用尽之时。 她一轮步法踏尽,招式便算用老,苏真立刻抓住了破绽,未卜先知般出现在了她下一刻要出现的地方,一掌切向她的小腹。 师稻青反应也快,以掌还击,格挡住了这招。 互斥的掌劲将两人推开。 师稻青终于站立不稳,身形断线风筝般倒退,落到了朱厌河上,她足尖压着水面,滑出一道极长的雪白水线后才轻轻点住。 女子凝立水上,丽姿依旧,脸颊却是泛起不和谐的红晕。 这种滋味,她已许多年不曾有过。 弟子们关注师姐安危,心急如焚,想来助阵,却被师稻青喝住: “我来拖住这妖孽,伱们速速离去,将消息传回命岁宫!” 弟子们面面相觑,皆愿与师姐同生共死,师稻青冷哼一声,厉声斥责: “你们境界低微,在这里只会碍我手脚,你们若再不走,给我腾出施法之地,师姐可就真要败了!” 师稻青下命令时眉如利剑,瞳生雷光,师弟无不心胆震颤,不敢再有质疑,含泪逃离。 正道仙子被妖魔逼入绝境……从小熟读武侠的苏真对这一幕再熟悉不过,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这妖魔。 夏如知道师稻青为人正直,是少有的良善之辈,也不愿与她以死相搏,朗声道: “师姑娘,我们不愿害你,也不想在这里和你打生打死浪费时间,今日且当战了个平手,后会有期。” ‘我们?难道这妖孽还有同伙?’ 师稻青心思急转,神色更加凝重。 她虽连连受挫,依旧战意盎然,眼看着妖物转身要走,立刻喝道: “我辈修士素以斩妖除魔为已任,命岁宫身为四神宫之一,更是楷模,岂能给妖孽放行?” 师稻青低声念了句咒语,足下河水陡然渲沸,蒸成一片花白大雾,她的身影消失雾中,杀气却在这一刻铺满整片朱厌河。 苏真本欲离去,头顶之上,忽生杀意。 他仰头望去。 那里明明空空荡荡,却似有剑悬临! 眨眼之间。 江风吹动山林,满天寒雨倾斜,一朵无根白莲凌空绽放,莲中之人妙声道: “且向山河老祖,借三尺杀气。” 望着这一幕。 苏真无端想起了陆绮。 与陆绮的妖异诡艳不同,这朵莲花白得纯粹,真是不染泥浊污秽的清水芙蓉。 它寂静含苞,去芜存菁,呼吸着最纯净的风,连同温养出的杀气也是纯净的。 见到这一道剑,苏真反倒感到愉悦:这尔虞我诈的浊世之中,总算还是有一心砥砺剑道的女修。 “这是命岁宫的空念剑,是入门心法,同时也是最高法门,共有九重,她已修至第六重,千万小心。”夏如提醒道。 “好。” 苏真轻声应答。 哐当—— 又有雷光闪烁。 也不知是这道剑在等雷光,还是雷光为这剑描上了最后一笔,它们浑然相合,不迟一分也不早一息。 莲花层层绽放,绚烂与凋零都在刹那,美与哀中,师稻青凌空坠落,手中剑光挥舞成圆。 苏真同时拔刀。 这两柄刀绑在他的身后,与这魁梧狰狞的青色妖躯相比,更像两道装饰品,但最关键的时刻,他还是相信刀,并本能地将它们拔出。 逆气生同时施展。 双刀如山岳拔地而起,化作十字的刀光,与那荷花之茎般纤美的剑光相撞。 胜负须臾即分。 纯粹法力的对决上,师稻青被施展逆气生后的苏真碾碎了。 剑光仅仅支撑了片刻便破碎殆尽,随着光华消散,师稻青清美的眉目随之一黯,剑光的碎片拂过鬓角时,她发出不甘的喉音,旋即又凄然一笑,闭上双眸,视死如归。 但她没有死。 苏真在关键时刻收住了刀光。 这让师稻青更感耻辱——对方能收住刀光,说明先前一刀,他甚至没有全力施为。 她已倾尽全力,却没能得到同等的对待。 这让她感到痛苦。 坠落在地后,师稻青眼睁睁看着妖物扑上她身,封住了绛宫附近的大脉,使她法力无法周转,又捏着她的双颊,捉住了她的舌头,并蘸血为书,在她柔软的舌头上写了一道禁制,阻止她念动咒语。 窍穴被点,舌头被封,师稻青躺在泥水横流的地上,凉雨拍面,令她更感绝望屈辱。 她虽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却也清楚,妖物残忍,定要对她施加凌辱。 她今年三十二岁,这对修道者而言,是个极年轻的年龄。 这三十二年来,她一心向道,守身如玉,得前辈青睐后辈仰慕,没想到最后竟会沦落到成为妖孽的玩物。 师稻青忍住了悲伤,也没有向这妖物求饶,她自幼崇拜泥象山,那里的道士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故而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力求维持那份宁静。 这是道心的宁静,它包罗万象,自然也囊括了死亡。 师稻青想了许多,可是,她所等待的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 相反,她竟还听到这妖物在进行一连串古怪的自言自语。 “该怎么处置她?她法力已封,若扔在这里,真遇上妖魔可就不妙了。” “那就把她绑在身边吧。” “你要劫持她?” “是。” 苏真说:“一来,她通晓诸多法术,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二来,她的师弟们去搬救兵了,到时候救兵追来,恐怕又是一场恶战,不如将她留在身边,令命岁宫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夏如对这个词颇为不满,也未深究,同意了苏真的提议:“那就将她绑了吧。” 师稻青心想这妖怪是做什么?神智分裂了么?嗯……这倒是个机会。 不容多想,她已被随手拎起,被扣着双腿,放在了妖躯宽阔的肩脊上。 她出身高贵,自幼恪守礼节,平日里气质之端庄,举止之矜持,皆滴水不漏,如今不仅被虏,姿势还这般不雅,更让她羞愤。 师稻青想要冲开绛宫的封锁,可是一点也用不上劲,尝试数次之后,只得以失败告终。 “师姑娘,别挣扎了。”夏如冷冷提醒了一句。 “你认得我?”师稻青忍不住问。 夏如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师姑娘既不在命岁宫清修,也不去老匠所外杀妖,来这儿做什么?” 师稻青不言。 “你是在追查荷芦宫入魔一事吗?”夏如问。 “你怎么会知道?”师稻青再也掩不住惊诧之色。 四个月前,师稻青离开了借住一年的荷芦宫。 次日,荷芦宫忽然遭劫,连同宫主在内的四十五人一夜之间暴亡,死相凄惨,与大招南院入魔的僧人无异。 此事极为恶劣,却被命岁宫封锁了消息。 命岁宫宫主之女刚刚离开,荷芦宫便发生这等惨事,世人多疑,难免会生出猜忌,有损命岁宫的名声。 对于神宫决策,师稻青虽有异议,终究无法抗辩,她主动请缨,要将荷芦宫的惨祸查个水落石出。 ‘这等秘事,这妖物怎么会知?难道……’ 师稻青冷冷地问:“荷芦宫入魔一事与你有关?” “你想知道真相?”夏如问。 师稻青不语。 “你若继续故作冰冷,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夏如淡淡道。 师稻青眸光颤动,终于开口:“想!” “那你就乖乖当人质,等我处理完要事,自会告诉你真相。”夏如说。 “你耍我?”师稻青咬唇。 夏如不再理会她,转而用中文和苏真交谈: “余月想夺三首神罡,她以为这把巫刀藏在我的体内,结果被苏清嘉骗了,现在,她怀疑邵晓晓和巫刀有关,邵晓晓很可能有危险。”夏如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当下的情况。 苏真有些懵。 “姐姐骗了余月?晓晓和三首神罡有关?” 这都什么和什么? 夏如又解释了一些,苏真才听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姐姐居然很可能是千年之前西景国的第一高手,鹿斋缘。 而邵晓晓…… 苏真心绪微乱。 “晓晓……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牵扯进来?”苏真无法理解。 “我也不知道,但小学的时候,小嘉就发现了邵晓晓,并且很看好她。”夏如说。 “为什么?”苏真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预料到邵晓晓会成为她未来的弟媳?”夏如说。 “夏老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苏真无奈道。 “没与你说笑,小嘉从小古灵精怪,谁也捉摸不透,邵晓晓可能是她很早就选定的人。”夏如说。 “我和晓晓是自由恋爱。”苏真争辩。 “别在老师面前说这种话,我会忍不住批评教育你的。”夏如淡淡道。 “……” 苏真乖乖闭嘴。 余月以女魔头自居,百无禁忌,苏真因此更担心邵晓晓的安危,可他与夏如都被关押在这里,无法脱身,又怎么能帮到邵晓晓? “必须阻止余月。”苏真喃喃道。 “我们和她相隔异世,怎么能够阻止?”夏如问。 “夏老师知道围魏救赵的故事吗?”苏真飞快有了主意。 “你觉得老师是文盲?”夏如反问。 “……” 苏真顿了顿,直奔主题:“余月的目的很简单,她想获得力量,对她来说,三首神罡是关键,这副妖躯也是关键,我们可以利用它逼迫余月现身!” “道理的确如此。” 夏如思忖片刻,叹气道:“可这身躯汇集了众多妖王的器官,坚不可摧,况且,魂肉相连,难解难分,我们现在还身处这躯壳之中,纵然找到了可以毁灭这妖躯的神剑,我们的魂魄恐怕也会被跟着震碎。” 苏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初入老匠所时,他肉身安然无恙,魂魄却在诅咒影响之下痛苦不堪,如果有个仙人递他一剑,这妖身未必有损,他的魂魄定然会被震灭。 但…… “我想到余月怕什么了!”苏真灵光一现。 “什么?”夏如问。 “妖乘经。”苏真说。 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余月极为忌惮怀清禅师的妖乘经,也正是在妖乘经下,这副身躯才被迫显化原形。 “妖乘经?” 夏如微微沉吟,却有犹豫之意。 “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苏真问。 “没有。”夏如苦思了一会儿,继续说:“当初我主动向那和尚发起进攻,是听信了余月的一面之词,如今想来,倒有可能是余月怕我从怀清禅师那知道些什么,故意危言耸听,骗我出招。” “不无可能。” 苏真赞同夏如的观点。 真相大白之后,他们必须重新审视余月过去的所作所为。 无论如何,怀清禅师都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 没有一刻怠慢,苏真立即动身,赶往栊山。 雨越下越大。 朱厌河上大雾茫茫。 “真没想到,白天操控这身躯的人居然是你。”夏如宁神静修之余,不免感慨。 “我也没想到一直和我合作的是夏如老师。”苏真同作慨叹。 “难怪惹出这么多祸。”夏如又补了一句。 “老师,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苏真不太服气。 “我以为余月有什么计划,才没在夜间瞎折腾。”夏如为她自己辩解。 “我也以为余月在暗中布局。” 苏真叹了口气,心想这场面真是受害者交流心得。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夏如忽然笑了笑,说:“以前我给你们上英语课的时候,你总盯着我的腿看,走到哪看到哪,当时我气极了,好几次想把你拉去办公室批评教育……终于还你清白了。” “余月真是可恶至极,到处损坏我的名声。”苏真愤愤不平地回应。 夏如的语气本是庆幸的,可苏真的态度过于坚决,反而让她生出微微的不满,她淡淡地问: “你就从没看过?” 苏真立刻想起了去材料室那次,心虚地辩驳道:“我看的是余月,不是夏老师。” “小时候没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夏如讥诮了一句。 “……” 苏真闻言微怔。 从小到大,苏真都是内向的人,过去,他内心世界还算丰富,行动上却是无聊呆板,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苏真想不到某一个具体的节点,或许是余月用他这副身体时太过活泼欢脱,他怕人瞧出异样,也被迫开朗了起来。 无论余月出于什么目的,她的出现都改变了他,改变了他的性格连同人生。或大刀阔斧,或潜移默化。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我随口说的,没生你气。”夏如见他不语,以为他在自责内疚,安慰了一句。 “我……” 苏真的伶牙俐齿时效颇短,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转移话题:“对了,夏老师,你修道的三个月都经历了些什么?荷芦宫的惨案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来话长。”夏如说:“我先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吧,你更关心的故事。” 师稻青听不懂这妖怪在自言自语什么,她几次想要说话,又想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悻悻然闭嘴,没有自取其辱。 听这妖物说到这里时,师稻青明显感觉到,她所依附的这具魁梧妖躯在微微发颤,并非恐惧,而是出于情绪的起伏。 ‘这妖物在想什么?’师稻青忍不住好奇。 师稻青所感知到的这份情绪仅仅出于夏如的一句话: “我给你讲讲小嘉的故事吧,九年前今天的故事。” 感谢封花打赏的2000起点币、感谢书友20220916082729247打赏的1000起点币、感谢会飞的不锈钢、弱鸡不回头、明月吟天打赏的100起点币~ 感谢大家 (本章完) ------------ 第六十七章:就把女孩留在雨中 “2000年,10月18日。周五,晴。 今日无事。” 夏如自幼便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她一如既往摊开了红色的日记本,想记下些什么,却找不到可以付之笔端的念头。 她并不想写今天做了多少作业,上了什么课,记忆是负担也是财富,毫无意义的东西不值得被储存。 写完这四个字后,她合上了本子,发现身旁的女孩正出神地望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夏如问。 “要下雨了。”苏清嘉说。 夏如每天都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是个晴天。 意外发生了。 外头风声忽作,乌云像是凭空出现的,低矮地铺满了天空,和教学楼顶连在一起似的,尘土、落叶被风吹卷到了天上,闷闷的几道雷响后,几滴雨珠洒落下来,没一会儿就形成倾盆之势。 同学们趴在窗边,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议论纷纷,向来话多的苏清嘉却始终沉默,问什么也不回答。 直到放学时…… “小如,你怎么还不走?”苏清嘉问。 “我在等雨停。”夏如说。 “这场雨不会停的。”苏清嘉说。 “你怎么知道?”夏如问。 雨珠如瀑的走廊房檐下挤满了人。 苏清嘉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柄黑伞,她按动伞柄上的开关,压缩弹簧瞬间释放,伞骨将黑色的伞面撑开,将檐下的雨珠反弹到了积水横流的道路上。 这柄黑伞颇大,与娇小的少女格格不入。 这等暴雨里,这样一把大黑伞无疑是至宝,周围人艳羡极了,不少同学提议要和苏清嘉同学一起回家,苏清嘉置之不理,只抓起夏如的手,说: “小如,今天我送伱回家。” 过往,夏如只见识过苏清嘉的任性,可没见识过她的霸道。 今天她霸道得宛若娇生贵养的小公主,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家里人会来接我的。”夏如说。 “他们不会来的,你爸要加班到晚上十一点,你妈车子的发动机前几天坏了,还在修理厂,她是打车去的公司,现在外面一团糟,她打不到车的,更别提来接你了。”苏清嘉平静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 向来冷静的夏如声音都微微变了。前者她不确定,可母亲的车子发动机前几日的确坏了。 “我瞎编的啊。”苏清嘉理直气壮地说。 “……” 夏如心更乱了,她微微埋怨道:“小嘉,你别和我开玩笑了,我可以等雨停了再回去。” “雨不会停的。”苏清嘉说。 夏如不信,抓着书包肩带,看着乱糟糟的世界,固执地等待着。 没过太久,班主任从后面跑了过来,他喊着夏如的名字,对她说:“你爸妈刚刚来电话了,你爸公司外面的马路瘫痪了,所有人都堵公司出不去,老板干脆让他们留下加班了,你妈说她在问朋友借车,让你在学校等等。” “……” 老师通知完夏如,立刻去给其他学生传达消息了,只留这小女生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怎么样,小如,我没骗你吧?现在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吗?”苏清嘉问。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夏如问。 “小如,跟我来,我告诉你答案。” 她固执地举着伞,拉着夏如往雨中跑,夏如稍稍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任由她牵着自己跑入风雨的深处。 天地白茫茫一片,牛羊难辨,十米开外的建筑都无法看清,寒风吹破雨珠,水雾卷入伞底,扑面冰凉,夏如的睫毛沾满水珠,睁不开眼。 她拉着苏清嘉的衣袖,耳畔所能听见的,只有轰隆隆的风声,雷光时不时劈落,将暴雨天倾的一幕照亮,云团上的雨水像倾倒沙子一样倾入人间,形成了一个个接天的白色水柱,过往那些高大的建筑在这样的暴雨中显得极为渺小,须臾就会被冲刷干净似的。 夏如感到后悔,这样大的雨,怎么能回家呢,她宁可在教室里一直等待下去。 她擦着脸上擦不干的水,偷偷瞧了眼苏清嘉,苏清嘉双手举着伞,顶着迎面而来的狂风骤雨,伞面与伞骨在巨力下颤抖,像是随时要崩溃一样。 女生握伞的手却很平稳。 “小嘉,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吧。”夏如小声提议。 “不行。小如,你今天必须听我的。”苏清嘉霸气横秋的姿态。 “小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奇怪?”夏如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苏清嘉说。 “……” 夏如抿紧嘴唇,双手抱肩,身躯微微瑟缩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小镇的排水系统也在暴雨中崩溃,前方的路面积水漫过了膝盖,她的鞋子和小腿裤都湿透了,冷得让人麻木。 她并不是软弱的性格,此刻却不住地想要退缩。 “小如,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苏清嘉忽然问。 “记得啊。” 夏如陷入了回忆。 那是一年级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被欺负了,夏如打抱不平,要把此事汇报给老师,却走漏了风声,被恶霸男同学堵在了走廊上,关键时刻,苏清嘉出现,以一敌三,将这三个男生狠狠收拾了。 夏如向她表达了谢意,还买了一玻璃罐子的水宝宝送给她。 水宝宝是彩色的胶状小珠子,泡水就能变大,当时很流行。 之后,她们成了朋友,经常放学一起走,可惜她们家不是同一个方向,往往走到学校门口就得分开,某一天,苏清嘉忽然来到了她的班级里,并在她身边的空位置上坐了下来。 她原本有个同桌,近期转学了,位置空着。 夏如一惊,说小嘉你走错班级了,苏清嘉坚持认为自己没有。 老师、领导、校长、家长也说她走错班级了,苏清嘉依旧坚持,赖着不走。如是闹了几天后,校领导也受不了了,多方协商之下,竟是荒唐地同意了她转班的请求。 这荒唐的决定能被同意,苏清嘉的学习成绩也是一大功臣,那时的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苏清嘉的软肋还未出现,故而成绩名列前茅,深得老师赞赏。 于是,两人成了同桌。 “坚持就是胜利。”苏清嘉如是总结。 那天,学校的桃花树开了,整片桃林宛若粉云织成,极为烂漫,可小学生哪懂欣赏,在里面乱跑乱闹,更折了桃花作剑比武,薅秃了不少花树。 下课时,苏清嘉拉着夏如走到了桃林深处的僻静之处,要和她结拜为姐妹,夏如拿这个我行我素的女同学很没办法,就以一种陪她过家家的心态答应了下来。 “那天我们还结拜了姐妹呢,就是没说清楚,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苏清嘉说。 “这还用说吗?当然个子高的是姐姐。”夏如幽幽道。 “哪有,明明是更聪明更厉害的才是姐姐。”苏清嘉说。 “这……有区别?”夏如蹙眉。 “有啊,我更聪明更厉害,你以前被欺负,都是我帮你去打架的。”苏清嘉骄傲道。 “我后面报了武术班,早就今非昔比了。”夏如冷冷还击。 “你学的都是花拳绣腿,骗小孩子报班费的,没什么用处,花拳绣腿,估计连我弟弟都打不过。”苏清嘉很不屑地说。 “你弟弟?读幼儿园那个?”夏如回忆了一下。 “现在上小学二年级啦。”苏清嘉说。 “你要是不拦着,我能把他揍哭。”夏如淡淡道。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雨果然一点没有停的意思,泼天的雨水在伞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夏如走着走着,似乎听到有人在暴雨中窃窃私语,可向周围望去,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片茫茫雨水。 湿腻感沿着她的小脚爬上了足胫,将她的小腿冻得紧绷,单薄的外套抵御不了寒冷,小女生冻得瑟瑟发抖,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小嘉?你,你这是在往什么方向走?” 夏如望向四周,极力想寻到些熟悉感,却是一无所获。 “往你家的方向啊。”苏清嘉说。 “你骗人!” 夏如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本以为是抄了什么小道,可这条路越走越荒凉,和没有尽头似的,疑惑与恐惧迫使她停下脚步,“小嘉,你和我说实话,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眸光中浮动着惧意。 “别在外面淋雨。” 苏清嘉抓着伞,要重新盖过她的头顶,夏如却不断后退,不肯领情,她倔强地盯着苏清嘉,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好啦,小如,别和我闹脾气了,我和你说实话还不行吗?”苏清嘉红唇摇颤许久,才怀着罪疚开口:“小如,我其实闯祸了。” “闯祸?什么时候?”夏如蹙眉。 苏清嘉抓着大黑伞把她罩了回来,动作和用罩子抓鸟似的。这次夏如倒没反抗,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等待着苏清嘉的回复。 “十二年前。”苏清嘉说。 “十二年前?”夏如眉头蹙的更紧:“小嘉,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十二年前你才刚出生吧。” “我没和你说笑,我的出生就是个灾难。” 苏清嘉神色肃然,阴雨天里,周遭一片漆黑,她的双眼却像鹰隼一样发亮,她说:“小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什么故事?” 夏如刚刚问出口,地面突然开始震颤,她回身望去,看到了远处隆起的山峦。那是九香山的方向。 山峦环抱间有座大湖,那是人为修建的水库,这边的地质基础无法修建重力坝,只好修筑几公里长的土坝蓄水,土坝相对较矮,无法装容大量的洪水,夏如转过头时,恰好看到水流击穿堤坝,卷着大量的泥沙泻落下来。 南塘地理位置很低,湖床比南塘最高的楼都要高,一旦发生洪水,整座南塘都将淹没于大水之下。 那一刻,夏如脑海中别无所想,只有一个念头:天塌了。 世界各地都有关于洪水的传说,过去,这份凶狠残暴仅流于文字。这是夏如第一次亲眼见证这种级别的灾难,充斥天地的狂风暴雨也似无病呻吟,雷霆滚地般的震动里,整座堤坝彻底溃烂,泥流冲破浩荡烟尘,一泻千里。 沿途的田地、建筑被摧枯拉朽般吞没,坚实的大地好似泡烂发黑的纸浆。 天灾面前,人如此渺小,勇气与智慧都被风雨吹走,留下的只剩恐惧。 夏如惊叫了一声,回身要跑。 可人又怎么跑得过洪水? 苏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说:“别往回走,跟我往前跑,那个故事,我边跑边讲给你听!” ———— 往前跑? 往洪水那边跑? 夏如觉得这位同桌一定是疯了。 当然,也不容她做出什么异议,她跑不跑并不重要,洪水像是土筑高墙般推了过来,少女青春稚嫩的身体顷刻就要被撕碎。 苏清嘉在这时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举起手。 夏如听到了风声,一道极其细微的、有别于一切风暴的声音,它在天崩地陷的灾难中尤为清晰,一出现就占据了听觉的全部。 这些特殊的风环绕着她与苏清嘉,好似活物,充斥着别样的生机。 苏清嘉的神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时她们相识的五六年里,她从未在苏清嘉面颊上看到过的,苏清嘉高高地举起手臂,庄严而郑重,仿佛一经挥下,就要决定数万人的生死。 “小嘉……” 夏如被这股气势震慑,一时竟忘记了恐惧,只轻轻喊她名字。 滔天的洪水奔涌到面前。 也是这一瞬间,苏清嘉的瞳孔变得漆黑一片,风如呼啸的灵魂般汇聚到她的掌心,她五指虚握,似抓住了什么,叱了声“开”后,以最简练的劈山式斩下。 斩落的过程中,一口雪白的长刀凭空显现,它迎着不可阻挡的灾难,大放光明。 洪水在夏如面前分开,像是舞台剧拉开幕布。 夏如立在原地,雪白长刀分开的黄色泥流从身后高速流淌过去,好似两面斧凿而成的悬崖峭壁,她呆呆地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这创世神话般的奇迹之下。 纤弱的水丝扑上她煞白的脸颊,黑色的伞面在上空飘摇,仿佛颠倒的乌云,雨都生长在云的背面。 盛放的黑伞下,背着小熊书包的苏清嘉站在她面前,左手持伞,右手持刀斩切,她从古代神话的画卷中走出,手中的刀刃即是神谕,雷霆洪水都在锋芒下让路。 苏清嘉转过身,对着夏如伸出了手,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说笑: “小如行此大礼,是承认我作为姐姐的身份地位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 夏如觉得她在做一个梦,恢弘的梦,用不了多久,窗边的猫耳机械闹钟就会把她叫醒。 “这是三首神罡,我最喜欢的佩刀,小如要玩玩看吗?” 苏清嘉捏住刀身,将其倒转,以刀柄递向夏如。夏如颤抖着摇头,不敢触碰,苏清嘉见状,抿唇一笑,双眸月牙弯弯,道:“怎么样?承认姐姐的地位了吧?” 夏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不和你闹了,再闹下去真要来不及啦。” 苏清嘉抓着夏如的手,沿着她劈开的道路,从洪水中穿过,朝着前方跑去。 夏如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她更像一个洋娃娃,被主人拽着飞奔,浑不着力似的。 也是这时候,她听到苏清嘉讲那个故事,那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一千四百多年前,南塘突然来了一个女神仙。 县志有云‘天地崩裂,黑油涌于九香,耸于霄汉,三日不绝,山林不见痕迹’,意思是说,天地崩裂了,黑乎乎的油从九香山的地底涌出来,直冲云霄,三天三夜也不停止,之后人们去看,却找不到一点痕迹。这记载的,便是这位神仙降临一事。至于她是怎么来的……” “小如,你懂飞升吗?简单来说就是从一个地方跳转到另一个地方去。”苏清嘉尝试给她解释概念。 “小升初?” 夏如凭借她的认知进行理解。 “差不多啦,不过飞升要比小升初稍稍危险一点点,这个神仙就是从另一个世界飞升过来的,神仙虽然很强大,可为了冲破两个世界的隔阂,几乎将自己给毁灭了,她降临到九香山时,庞大的神灵之躯融化成了黑油般的尸水。” “尸水岩浆一样从地壳的裂缝喷出,又在沉寂后于九香山下重新凝固,变成晶莹剔透的胶状肉质,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太岁,你应该听长辈说起过太岁和地底群山的传闻吧?这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哦。” “小如,你有在听吗?诶,差点忘了,你还是小学生,这么复杂的故事会不会听不太懂啊……”苏清嘉说着说着,就起了忧心。 “后面呢?”夏如认真地注视着她,“那个神仙呢?就变成山了吗?” 见夏如在听,苏清嘉放轻松了很多,她说:“当然不是,神仙哪有这么容易死的?神仙肉身虽然毁灭,意识却没有消失,而是在太岁山中沉眠。沉眠了很久,很久。” “多久?” “一千四百年。” 苏清嘉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她的魂魄在九香山下沉眠了千年,这千年里,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存在。” “九香山的传闻吸引了不少访客,盗墓贼,炼丹道士,文人,也有军队,他们在九香山开凿了很多的隧道,为的就是获得一块传说中的太岁。可惜,太岁中稀薄的神力,对这个世界的凡人而言是种毒药,吞下它们的人很快变成了头上生长犄角的怪物,它们匍匐在群山面前,一生只能以太岁为食,无法离去。” “那段时间,沉眠在太岁中的神仙听到了很多声音。” “痛哭、哀嚎、嘶叫……他们围着太岁起舞,也围着太岁迷茫,他们希望将神山唤醒,并将身上的诅咒视为赐福。” “但最后,摒弃所有的一切,神仙只听到了一种声音: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数不清的人这样说,‘我要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形成了聚落,发展出信仰,构建出微小的文明。 他们固执地相信,太岁之下隐藏着一条通往仙界的道路,并将它奉为真相,代代相传,他们以牙齿为铲,要将这座肉山移开。是不是很像愚公移山的故事?” 夏如想象着一群畸形人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啃咬腐肉的场景,心想这和愚公移山哪里像了,她心神已近麻木,也未再感慨什么,只是轻声问: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了。那些人在太岁前一代又一代地祭祀、舞蹈,仪式越来越繁杂,血腥,但神仙并不知道这些,她只听到一句话‘我要活下去’,无论换了多少代人,这句话都在不停重复。 神仙并不知道这句话来自哪里,本能认为这是她自我的心声,心声一遍又一遍地跟着重复,于是,她真的产生了存活的意识。 ‘我要活下去’,太岁中的神明这样想。” 苏清嘉说到这里,声音已变得很轻,仿佛是在梦呓。 夏如许久没有等到苏清嘉继续开口,她不确定是小嘉没有说话,还是滔滔水声浇灭了她的声音,只是问: “最后呢?那个飞升的神仙最后怎么样了?” 苏清嘉放慢了脚步,她高高举起黑伞,望向前方。 洪水滔天,山峦高耸。 夏如的目光跃过黑伞,发现九香山已近在眼前,它高高矗立,宛若世界尽头的城墙。 “1988年10月,我的意识在太岁中重新孕育完整,并爬出了太岁肉山,顺着铁头童子挖出的古老隧道来到了地面,我在人间流浪了三日之后,被一对夫妇捡到,带回家中,取名苏清嘉,四年之后,这对夫妇又生了一个孩子,取名苏真。” 苏清嘉站定,将手中的伞一点点举高,她凝视着夏如,双瞳中藏着雷电也照不亮的漆黑: “小如,这就是我的来历。” “我的飞升给两个世界斩出了裂缝,太岁山恰好堵在裂隙上,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 可惜,一千多年过去,肉山被挖空太多,裂隙重新出现。妖魔沿着裂隙来到了此地,等它们真正融入,将带来一切可能的危险,直至将整个世界吞噬。” “这是万祸之源,而我则是罪魁祸首。” 她站在溃烂流脓的天地间,说完了这一切。 夏如自幼不信鬼神之说,看恐怖片也从不会被吓到,她总能维持住出色的冷静,像个小大人一样,但今日,她的世界彻底崩塌,即使未来还能重塑,裂缝也不可弥合。 这份恐惧从心口一直蔓延到眸底,她张了张唇,却无法宣之于口。 “小嘉……” 夏如呻吟似地喊出她的名字,“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也不太算啦,我也不记得一千四百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无情无欲无法无天?” 苏清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绽放出微笑,说:“总之,那个强大的神仙已经不见了,她变成了我,变成了这样的我,每每想起,我都不太敢相信。语文老师说,物极必反,事物到了极处总会走向它的反面,或许也就是这个道理吧。对了,我要特别鸣谢小如呢。” “谢谢……我?”夏如感到困惑。 “是啊。” 苏清嘉的目光变得温柔,光芒重新在她瞳孔中明亮,她说:“我小时候,懵懂无知,和大家一样,学习喊爸爸妈妈,背拼音,念古诗,玩泥巴,四五岁的时候,我去村里的榕树下玩,坐在那遮天蔽日般的阴凉里,我渐渐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时,我开始茫然。之前的千年,我的人生意义只有一个,活下去,现在,我活过来了,然后呢?然后我该去往哪里?我什么也不知道。” 夏如安静地听着。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上体育课,我们打羽毛球,我不小心把球打到了树上,我很着急,你就将拍子往树上扔,扔了好久,挂在树枝上的羽毛球终于落回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好开心,这是属于我的开心啊,它就像那颗羽毛球,曾经高高升起,挂在了不可触及的树梢上,直到今日才重新落地。我捡起了它,灵魂也像得到了安慰,然后,我举起拍子,将它心甘情愿地打给了你。 它在我们之间弹跃,发出我过去不曾聆听过的愉悦响声。 是啊,我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而活着的,我要照顾我的弟弟长大,我要和你做永远的朋友,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有我喜欢的一切,也有我长大的证明。任何灾难与怪物都不能将它毁掉。” 苏清嘉像是在诉说誓言。 她忽然咬破手指,伸向夏如的眉心,从她额头到鼻梁,自上而下划了一道红痕。 然后,她收起了黑伞。 雨水毫无阻隔地浇淋在了夏如的身上,湿透的衣裳又被暴虐的狂风吹得鼓胀,颤抖出猎猎的响声。 夏如没有询问苏清嘉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什么都问不出口。 黑伞扯去的刹那,她就看到了天空中的那个东西。 她起初以为那是乌云。 可不是的,这个形若云团的东西的表面泛着猩红的血丝,凸出着紫色的肉管。 它飘荡在天空之中,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血肉的聚合物,它是云生长出的头颅,要向众生倾泻天怒,也是九泉飞出的恶鬼,要给众生降下怨咒。 它身体的中央,密密麻麻地伸出了几只白紫色的人手。 人手交缠在一起,合力捧出一颗瞳孔,瞳孔透着亮金色,仿佛云后的太阳,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心生错觉:万千雷霆都由它而生。 它随着云层飘过天空,烫金色的瞳孔向这边转来。 夏如这才发现,它的身边还飘荡着很多东西,远看像是一个个彩色的气球,近了瞧才发现那竟是一具具身披彩衣的腐朽尸体。 它们的双瞳同样放射着金光,怪物看向哪里,它就跟着看向哪里。 夏如仰望着这不知是神明还是恶魔的东西,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喉咙微动,发出微弱的、敬畏的低吟。 “这些灾难因我而生,也该由我来终止。小如,我需要你的帮助。”苏清嘉说。 “它们是从裂隙里跑出来的?” 夏如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发声都变得困难。 “是,它是其中之一,也是千年来最大的一只。它在对我挑衅,以为我斗不过它。” 彩衣活尸向地面飘来,苏清嘉已经无法详细地阐述她的计划,她的神色愈发沉凝。 夏如不断鼓起勇气,又不断崩溃。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荒诞的世界,她觉得这是一场梦,在她的日记本上,今天应该是无事的晴天,她怎么会经历这些呢? 雷鸣不断震响,透过血肉,敲击肋骨。 苏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说:“小如,对不起,我自私地选定了你,也没有将一切与你说明。当然,我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别说了!!” 夏如忽然捂住耳朵,红着眼大哭,说:“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不是苏清嘉,我不帮你,我才不要帮你,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把小嘉还给我……” “小如……” 苏清嘉轻轻伸出手,抚摸过她的身体,夏如在她的手掌下颤抖,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她捧起了夏如的脸。 夏如布满血丝的眼眸与她对视,天空明明下着很大的雨,她的眼泪却和雨水区分得明显。 “小如。” 苏清嘉红唇微启,想说的话被水声吞没,她挽着夏如的手臂,轻轻摇晃,娇俏的脸上神情楚楚动人:“小如帮帮我吧,当是苏清嘉求求小如了。” 夏如回视苏清嘉的眸光不住发颤,抿紧的唇也止不住地发抖,终于,她捂着耳朵的双手滑落,哭声说: “你不许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苏清嘉问。 此问一出,夏如脑海中浮现出了诸多罪状,甚至包括她们下象棋时苏清嘉偷棋子的场景。 但夏如什么也没说,她罔顾事实般点了点头,且当是对同桌的宠溺。 “拉勾!”夏如说。 “拉勾。” 纤细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我要怎么做?”夏如轻轻地问。 “很简单。就是跑,往前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跑,尽头有个山窟,你钻进去,然后继续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苏清嘉说。 “就这样吗?” 夏如看着道路上的数不清的妖魔,依旧觉得这个任务有些简单。 “这可一点不简单哦。” 苏清嘉拢住夏如散乱的长发,取出了一条丝巾,将其重新扎成马尾,她轻轻吻了吻夏如的耳垂,说: “这样的使命,只有被赋予了拯救世界使命的美少女才能做到啊,小如,千万不能停下哦,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去,整个南塘都会死去,如果你实在害怕,可以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不要回头哦,我大开杀戒的样子可凶了,怕吓坏你。” 苏清嘉用手轻轻托住了夏如的后背,将她往前一推,“再见了,小如。” 夏如依旧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但她已不愿意去思考,她得到了一个指令:向前奔跑。 于是她闭上眼,发足狂奔,沿途迸溅出一个又一个泥泞的水花。 群魔在天空中吼叫,整个世界都在阴影中战栗。 夏如迎着诸鬼,向九香山的方向跑去。 那是妖魔最密集之处,她却意外地没有遭受到妖怪的攻击,这些妖魔忽视了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并从她的头顶掠过,撕裂风雨,朝着苏清嘉的所在围攻而去。 夏如跑到了苏清嘉所说的洞窟口。 那哪里是什么山窟,分明是一座恢弘的、古铜铸成的巨门,它隐没在白茫茫的山雾里,巨大得宛若群山本身,上面写满了古奥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开始前的往事。 过去,她从未在任何报道上看过这扇门,更无法想象九香山拥有这样的神迹。 她抵达的那刻,这座古铜巨门为她打开,淡淡的雾气从黑色的缝隙中飘出,缠绕上她的身体。 她站在巨门口回眸。 浓云上的金眸放射着雷电。 树枝状的电光又被长刀斩碎。 这是天翻地覆的灾难,这是神明与魔鬼的争斗。 她最后望了眼凄怆悲哭的天空,冲入了巨门中的黑暗。 冲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遵循了苏清嘉的话。 一直跑,一直跑。 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窃窃私语,可她充耳不闻。 她一边大哭,一边用尽全力奔跑,从一数到了一百后,道路依旧没有尽头。 她又从一百数到了一千。 不知跑了多久。 前面浮现出光点。 光点在视野中扩大,越来越明亮。 夏如冲了出去。 空中飘着淡淡的雨丝。 她的脚咯到了什么,吃痛一崴,从山坡上滚下,世界天旋地转,她滚落到一旁泥泞的马路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断掉一样发痛。 她想爬起来,却用不上一点力气。 意识时而明亮,时而昏沉。 又过了很久,她听到了引擎的轰鸣,以及人的高喊: “幸存者,这里还有个幸存者!” 再次醒来时,她已身处医院。 通过报纸,她阅读了这场她亲身经历的灾难,洪水席卷了整个南塘县,还波及了周边的县城,遇难者的数名和名单还在统计。 病房外人来人往,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灾难奔忙,哭声在十月的尾声里飘荡,沙哑地歌唱着绝望。 她再也没见到苏清嘉。 不少记者前来采访她,询问她是怎么在灾难中进行自救的,她说她在山上找到了一个洞窟,躲在了里面。 可根据救援队伍的描述,那片不算高的山坡很平整,附近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洞穴。 夏如便什么也不说了。 她的父母都在灾难中遇难,年仅十二岁的她被送入了福利院中,不久之后,她被一对家境殷实膝下却无子女的夫妇收留。 之后的很多年,她不断查阅关于这场大水的资料,她看到了灾难中满目疮痍的南塘,也看到了灾难中的死难者名单。 她在名单中检索,找到了苏清嘉的名字。 苏清嘉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名字: 苏真。 她用剪刀将这份名单裁剪下来,贴在了笔记本上,并用圆珠笔写下文字: “2000年11月23日,感恩节,小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魔鬼与神明一起降临到我的身旁,我目睹了世界上最温柔的微笑,可以治愈我往后所有的悲伤。 小嘉,以后的每个雨天,我都会写下对你的思念,直到找到你为止。” 感谢3000R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白衣剑仙陆嫁嫁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六十八章:人心如魔 朱厌河白浪滔滔,密密麻麻的水涡生了又灭。 自九年前起,这场暴雨似乎从未间断过。 “你是说我死了?”苏真不可置信。 “我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姓名。”夏如说。 “我如果死了,那我是谁?”苏真问。 “你不也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吗?”夏如淡淡反问。 “我……” 苏真一时接收了太多信息,大脑生出宕机之感。 时间像是退回到了2000年的十月。 他被浑浊的洪流环绕,所有的嘶喊都被天地的狂怒吞没,那时的他很迟钝,只顾着在灾难的巨兽下惊惶,并未察觉到这是他命运的剧变。 ——那场水灾里,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修炼过魂术的苏真记忆越发清晰,浊水之龙环绕咆哮的场景历历在目,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浮沉水中的木头,却无法回忆起自己是怎样得救的。 过去,他把这个当做既定的事实,从未反思过,但现在越想他越觉得不对劲。 这中间的记忆竟像是空白的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真沉思了一会儿,恳求道:“夏如老师,您还知道什么?” “都开始用敬词了?” 夏如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许是报纸印错了吧,我们看的那两份都印错了。” “夏老师,这可不好笑。”苏真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夏如不语。 “都这个时候了,夏老师还要隐瞒什么吗?”苏真难以接受,追问道。 “算了,告诉伱也无妨。” 夏如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启唇,说:“我是从门那边来的,就是那座时隐时现的山中铜门,我驱车穿过了长长的隧道,来到了你现在所居住的南塘。看到南塘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在我那边,南塘还是一片长满了荒草的废墟。” “你的意思是,铜门之后还有一个世界,一个有别于这里的世界?”苏真大惊。 “是。” “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一样的世界?”苏真问。 “我也觉得不可能。”夏如说。 “也就是说,我和你所处的世界,有一个是假的?”苏真问。 “也许。” 夏如思考这个问题已久,她说:“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发现,我们两个世界很相似,只有南塘截然不同,它在你的世界里生机勃勃,在我的世界里却死气沉沉,如果真的有一个世界是假的,那我们中应该有一个人是真的死了。” “可我们分明都活着。”苏真说:“活人可没法和死人说话。” “这也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夏如说:“我并不知道,那天我跑入铜门之后,小嘉到底做了什么。不过,以她的性格,应该会寻求一种双全的解法,说不定我们都是又生又死的叠加态呢。” “夏老师,我们这个世界很诡异的,没必要用量子力学来糊弄吧?”苏真更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苏真心想,他身处的世界灵异事件极多,按理来说更像一个假世界,可……真是如此吗? 他想起了遇到的亲朋好友、经历的喜怒悲欢,想起了落满阳光的草地,想起了邵晓晓俏丽动人的笑颜,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按照夏如的说法,姐姐亲手拯救的,只救了夏如一人。 欺骗一个人总要比欺骗整个南塘的人要简单得多,夏如从那扇门后回来,不正是回归真实么?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除非找到小嘉,当面问清楚。”夏如说。 “也是。” 这番对话,让苏真波澜起伏的心平静了些,这个问题虽然重要,但注定对眼下的困境却并无意义,想多了反倒徒乱心神。 “看来姐姐的确是那位斩空飞升的鹿斋缘了。” 苏真回想起鬼车塔挑选秘籍的经历,心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说:“以前,我时常想,余月为什么要和我这么普通的人签订契约,我本以为我有什么特殊之处,如今想来,仅是因为我有个神仙姐姐。” “你是鹿斋缘的弟弟,那你再普通也不再普通。”夏如说绕口令似的。 “夏老师有过类似的疑惑吗?”苏真问。 “没有,我从小到大都很优秀。”夏如说。 “……” 苏真本想说她自恋,可想到夏老师说的只是实话而已,又被噎住。 “得知自己有个神仙姐姐,是什么感觉?”夏如问。 “只要姐姐活着就好,我不在乎她是什么神仙。”苏真说完,也问:“夏老师呢?得知有个神仙姐妹,是什么心情?” “我和你一样。”夏如轻声说。 风声呼啸,暴雨倾斜。 苏真立在江水滔滔的岸边,黑色的浪头在足下起伏,风里都透着煞气。 远远望去,他看到了栊山黑色的轮廓,山巅的电链淬炼着主殿,将乌云照得如同金鳞。 苏真解下师稻青腰间的玉葫,倾倒出一把珍贵丹药,吞入腹中,丹药在妖躯中加速分解,化作精纯的灵气,投入绛宫之中。 稍作休息,苏真继续赶路。 “对了,老师,你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余月没用我的身体对你什么过分的事吧?”苏真忽生好奇。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夏如恢复了当老师时的清冷严厉,可苏真仍能感知到她的怨气。 夏如不喜欢他人探知自己的情绪,总用冷若冰霜的气质掩盖,如今同处一个身体,她的情绪像是赤条条地剖在了他人面前。 这让她更为不悦。 被挟持了一路的师稻青听这妖怪一直在自言自语,倍感折磨,此刻听其语气忽然凌厉,如刀搅入耳腔,更难以忍受。 她趴在妖躯的肩脊上,喃喃自语:“这妖魔一路上都在唱什么歪经?怎一刻也没个停歇?” 夏如心情本就不好,师稻青的言辞恰撞枪口,她立刻夺了身体的控制权,给这仙子矜贵的臀上赏了几掌。对夏如而言,师稻青是她年龄上的长辈,修道路上的前辈,可她却一点不客气,甚至挑衅似地问: “师稻青,你想杀我吗?” 师稻青双腿紧绷,银牙紧咬,她为不失态,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我辈修士,遇魔必诛,何来例外?” “我可以给你杀我的机会,但你只能伤害我的身体,不能伤害灵魂,你有本事做到吗?”夏如语气严厉,像在给学生提问。 “形存神存,形灭神灭,两者相依相存,焉有只伤其一的道理?”师稻青反问。 “可世上既有拘魂研魄的法术,也有容纳魂魄的法器。”夏如说。 “旁门左道,不足为道。” 师稻青一心修炼正统术法,很少关心这些。 “既然做不到,我就不给你机会了。”夏如说。 “你果然存心戏耍。” 师稻青银牙咬出细微的声响,她见身下妖物速度更快,冷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斩妖除魔。”夏如淡然道。 “斩妖除魔?” 师稻青再如何冷淡,也不由生出恼意。 她知道人终有一日会死。 或被妖魔杀死,或被人杀死,或被阴谋算计杀死,为了能足够平静地面对死亡,她反反复复地设想它们,如临其境。 可现实总是出乎意料。 这个妖物竟说要带她去斩妖? 师稻青的丹药葫芦已被这妖物掠夺一空,可她还不知道,这妖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法力被封,身躯长时间被暴雨冲刷,冰冷异常,这点寒冷当然无法让她崩溃,可她的身体却在不争气地发抖。 这妖物见她发颤,将手搭在她的背脊上,注入了一道法力。 法力在体内化开,变作一道暖流,顺着脊骨流经全身,驱散了她的寒冷。 师稻青不觉感恩,只觉羞辱,她想,这妖物一定是施加小恩小惠感化她,她冷哼一声,表示绝不上当,还将它视作考验。 “苏真,你瞧,你的好心被人当成了歹意。”夏如微笑道。 “那又如何。” 苏真并不在乎。 交谈之间,两人已齐力跃过波澜壮阔的朱厌河,再度来到了栊山脚下的镇上。 夜晚结束得很快。 他们抵达栊山镇时,云后已透出微微的亮光。 苏真发现,这原本热闹的镇子,人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不免心生警觉。 “好浓的妖气。” 师稻青虽法力被封,感知却仍然敏锐,她问:“这是你们的同伙吗?” “同伙?” 苏真懒得和这女人掰扯,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妖,你去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我去调查?”师稻青一愣。 “这不是你们正道仙子的职责吗?难道师仙子要坐视不理?”苏真将她从肩上提了下来。 师稻青双足重新落地。 她揉着因寒冷而麻痹的双臂,紧蹙眉头,盯着眼前魁梧的妖怪,实在想不通这妖魔要做什么。 想不通干脆不想,作为山门修士,无论修为高低,见到妖煞作乱,都不能置之不理。 这是她至死奉行的准则。 既然对方给了机会,师稻青也不再扭捏,稍稍整理装容后,便去到镇上,向镇民打探这儿的情况。 夏如看着兢兢业业的师稻青,说:“这人倒是没有白绑。” 她和苏真这副模样,完全没法亲自打探情况。 师稻青清丽端庄,一瞧便是正道楷模,镇民见了纷纷惊为天人,只觉得这与他们的沫仙子相比都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面对这位仙子的提问,乡亲们知无不言,哪怕是泼皮无赖也不敢怠慢。 很快,她便打听到了消息。 “怀清禅师已经在道场讲道,昨日便有三千镇民前去聆听,镇民听讲之后,无不大彻大悟,对禅师敬佩有加。” 师稻青诉说了她所听到的情况,又道:“不过,许多人大彻大悟之后,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他们不再去做农活,不再读书,对于父母子女的训斥与哭喊充耳不闻,失去了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反倒像着魔了一样。” “怀清禅师在道场讲道……道场在哪?”苏真问。 师稻青给他指明了道场的方向。 有了明确的方向,苏真立刻就要动身,他如拎小鸡般将师稻青重新抓回了背上,这次,这位仙子倒是没有反抗,只是自言自语道: “怀清禅师声名远播,即便我身处命岁宫也有所耳闻,按照传言,他惩恶扬善,济贫扶弱,降妖抗灾,是一等一的好人,怎会有行那妖魔作风?” “仙人走火入魔的不算少数,怀清禅师过去或许是好人,可如果他真堕入魔身,我们应当做的,便是替他了结。”苏真说。 师稻青心想,这妖物明辨是非善恶,怎么还有些侠客作风?这也是装出来的? ‘人妖血仇不共戴天,它一心斩妖,多是同族互戕,而非出于道义。’师稻青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无论真假,她都承认对方所言非虚,她也很好奇,这位佛名远扬的禅师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真负着师稻青,向着百姓所指的,道场的方向掠去。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道场之外。 这是栊山派亲设的道场,围墙高耸,砖块严丝合缝,黄瓦红墙庄严气派。 道场内坐满了人,他们不顾大雨,在大石板上席地而坐,凝神聆听,如痴如醉。 怀清禅师正在莲台上讲道,上门没有设置避雨的亭子,故而这位大师一样承受着风雨。 道场里坐了很多人。 栊山派的修士与普通的民众混坐一起,他们过往的身份或许天差地别,可一同聆听妙法,寻求开悟解脱之时,却是平等的,故而没有座次之分。 一如既往,师稻青先进去打探情况。 她大致看了一圈后,捡了个没人的空位置坐下,定睛看向莲台。 饶是师稻青定力非常,也不免大吃一惊。 坐在莲台之上的,非佛非僧,而是一个浮肿的肉团。 肉团中央有个恐怖的伤口,伤口周围遍布着诸多人脸,人脸模样各异,或年轻或苍老,或俊俏或丑陋,他们的神态却是统一的,充满了怨怒和不甘,似是困囚多年的犯人,渴望着逃离囚笼。 老禅师面容削瘦,白发枯槁,看上去更老了几分。 可他神色泰然,仿佛对经历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地给世人讲经。 ‘这是怀清禅师?这位大师怎么成了浑身煞气的怪物?’ 师稻青心神不宁,无法理解眼前的所见,心想难道这位大师本就是怪物,他的名声都是骗来的? “……如来藏中,性色真空,性空真色,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 怀清禅师在台上讲经。 他随口读着经文,磕磕绊绊,声音怪异难听,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下面的众人听着听着,便面露悲伤之色。 一个青年突然立了起来,仰面大哭,道:“我爹是我杀的!小时候我看见他打我娘,我就想杀他了,我杀了他,我娘却打我骂我,我一怒失手,将娘也杀了……我有罪,我罪孽深重!!” 其他人悲悯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他哭得五官皱起,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复而咧出笑容,疯疯癫癫地奔到外头去了,口中大喊: “我找到杀爹娘的凶手啦,要去找官府报案~” 他的行为举止似是感动了其他人,都夸赞他是孝子,许多心肠软的,更是开始大哭,控诉自己的罪孽。 “养子是我煮了吃的,他偷吃了我的凤干果,我就把他煮了——” “那头猪是我奸死的,我二十年没碰过女人啊哈哈呜……” “我在李家的酒池子里洒尿了!!” 还有很多人无所适从,他们犯过的错和这些人相比似乎拿不出手,于是感到羞愧,只好跟着掩面哭泣。 怀清禅师兀自讲着经书,俯视的目光终于透出几分悲悯。 在他眼中,下面坐着的都是他的孩子,他们正在反省自己犯下的错,并改邪归正,将凡心换为佛心。 栊山派的修士们也开始阐述自己的种种恶行。 当初栊山脚下围剿苏真时,他们一个个正气凌然,仿佛要与天下一切恶事为敌。 如今却是痛哭不止,肝肠寸断才肯罢休。 连栊山派的掌门也垂下头,叹气道:“我儿奸杀妇人之事,其实我是知晓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没想到他还修炼邪功,真是……不过,这到底是门内之事,那个叫余月的凭什么插手?” “你儿子还想强暴我,被我扇了个耳光。”竺沫冷冷地说。 “他本就是孟浪之人,这不是什么大的恶行。”掌门辩解。 “那你以十箱珠玉白壁将我卖给命岁宫,是恶行吗?”竺沫又问。 “你不是心甘情愿……” 掌门不敢与她对视,最后垂头叹气道:“我不是将你买回来了吗?栊山记着你的好,风风光光把你迎回来了啊,还给你造了那样一座宝楼,我没有食言。” “买来卖去,你当我是什么?你可知道我在命岁宫过的是什么日子?!”竺沫鬓发散乱,双眸闪露凶光。 掌门本想解释,却是磕磕绊绊,最后他亦燃起怒气,道:“你过的是婊子的日子,我要是不念旧,不把你买回来,你还在命岁宫给人当婊子,被当猪狗践踏,你该感谢我!!” “没有我哪有你栊山今天!黄飞壮!你这忘恩负义的禽兽,你比猪狗还要不如!” 竺沫再不顾及什么形象,破口大骂,“你忘了吗?你忘了我是谁了吗?我可是你私生女啊,你把你女儿拿去卖钱啦。” 掌门举起手掌,像是想要打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却俯首哭泣,大喊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罪孽深重,只欠一死——” 人群哭的更厉害了,声音在雨水中发酵,成为一场盛大的丧事。 他们争先恐后地吐露着自己的罪孽。 只要在今天把罪恶说出来,就能得到佛祖的谅解。 师稻青坐在原地,冷眼旁观,她也一度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无法想起自己有什么恶行。 小时候,母亲夸赞过她的善良,并为之感到担忧,青年时,同窗讥讽过她的善良,说这是养尊处优的病。 她并不因夸赞而得意,也不因讥讽而愧疚,只想践行自己所思所想。 “你怎么不哭?”怀清禅师忽然看向了她。 所有人如受操控,停止哭泣,一起看向了她。 诡异的画面里,师稻青被突然提问,却没有丝毫慌张,她淡淡地回答:“我没有罪孽,为何要哭?” “今生无愧岂知前世无孽?”怀清禅师呵斥。 “我不信来生,自也没有前世。”师稻青说。 “若无前世因果,你缘何而生?”怀清禅师说。 “栊山有山,还有条朱厌河。”师稻青说。 “你是人。”怀清禅师说。 “是。” 师稻青颔首。 她在一众跪坐之人的目光中立起,旁若无人地舒展了一番身姿,展露出她的窈窕美好。 怀清禅师大怒,高举手臂。 掌心肉种忽然开裂,六指的手掌舒展而出,落向师稻青的头颅。 也是这一刹那。 一道青影凌空闪过,挥舞着双刀跃至台前。 随着双刀落下,和尚左右双臂应声而断,喷出两道白色的浊浆。 苏真已站在怀清禅师面前。 感谢且歌且荇ing打赏的1000起点币、感谢弱鸡不回头打赏的500起点币、感谢马佩洛爵士打赏的300起点币、感谢如摆打赏的100起点币~ (本章完) ------------ 第六十九章:仙妖佛魔 念经声骤然停止。 道场内的哭声跟着停顿。 雨声夺回了它该有的声势,和尚被刀砍出的伤口淋了水,竟又长出了新的手臂。 苏真的刀再度斩落时,新生的手臂竟不畏疼痛,空手抓住了两口钢刀的刀刃,紧扣刀身的手指宛若铁钉,苏真难以将刀抽回。 “又是你这妖女!!” 怀清禅师面目狰狞,盯着他的双瞳放出黄色异芒,忿恨嗔怒从中一一闪现,他朗声道:“本座为众生祓除心魔,为无上善举,这道场圣地,岂容你这妖女放肆!” 听到这话,师稻青不由惊愕,暗忖:‘妖女?这妖物居然是雌的?’ 念头一闪而过,台上已战了起来。 苏真已是妖体,爪牙皆利,他抽不回刀,干脆弃刀,直接以利爪向和尚心窝掏去,要夺那妖乘经。 怀清禅师先前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可这道场讲经之后,他不知从哪吸来了力量,实力暴涨,更胜往昔。 苏真弃刀,他便将夺来的刀横挡身前,以此应对苏真接连不断的进攻。 他实在不善使刀,挡了十几招后也将刀弃了,与之肉体相搏。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互拆了五十余招。 苏真一爪在他肩胸处撕下了大块血淋淋的肉,怀清禅师也一掌拍中苏真心口。 这本该是摧心的一掌,可这妖躯的心脏实在太过强劲,心脏受掌劲挤压,非但没有爆裂,反而奋力搏动,将这雄浑的力量尽数反弹了回去,震得怀清腕骨断裂。 苏真登时反击,轰拳不断,攻出百道残影,打得怀清禅师浑身皮肉颠颤。 怀清禅师难以抵挡,终于被苏真一爪刺透胸腹,直达后背。 怀清禅故技重施,体内的十多只手将他的手臂紧紧扣住。 苏真也未立刻抽拔,干脆蹬地一跃,带着怀清禅师整个身体飞离道场。 先前对招时,他已发现,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战胜怀清,道场内的人还未疏散,他怕伤及无辜,干脆带着怀清飞离了道场。 外面天高地阔,足够他施展拳脚。 挟着怀清禅师飞离之时,苏真不忘嘱咐师稻青: “师姑娘,就由你主持这里的局势了。” 见这一魔一妖在台上厮斗,又一齐飞走,师稻青紧抿双唇,心中百感交集。 ‘这妖物没骗我,真是带我除魔来了,她虽以我为饵,却又怕我被伤,还提前替我解了穴道,莫非她真是好人?’ 师稻青当然明白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可妖物向来阴险狡诈,为了骗人更是不择手段…… ‘妖怪也分善恶吗?’ 师稻青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受限于人的学识、境遇,善恶的标准也有所不同,再通明的道心也无法时时将其洞明,于是,修士奉行遇妖必诛——既然无法以心智去洞悉善恶,那就将善恶的评判转变成种族的仇恨。 人吃猪羊不会在乎猪羊的善恶,人诛杀妖孽也一样。 种族仇恨不可化解,修士之心便也不会动摇。 过去,师稻青从未反思过这有何不对。 可是,妖怪不是猪羊,他们拥有人一样的灵智,所谓的恶也不过七情八苦之一,又怎么能将一个种族的灵智全部占据? 若世上真有良善之妖,那她问心无愧的剑下岂不是也沾染了罪孽?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师稻青却没有做好面对它的准备。 她收束心神,决定先稳住道场内的局面,将这些人有序疏散。 也是这时,失魂落魄的竺沫看到了她,她露出了惊异之色,随后立刻跪下,低眉垂首,道: “竺沫见过师小姐。” 其余栊山派的弟子刚刚从悲伤中回神,见到这幕,无不大惊失色。 竺沫是他们心中最好的仙子,怎么能对另一個女人行跪拜大礼呢? 各宗修士见面,哪怕身份悬殊,实力悬殊,也只需躬身抱拳就行,唯有奴婢见主子才要跪拜。 弟子们望着沫仙子卑微的情态,道心更伤了几分,竺沫也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脱离命岁宫,不该如此自堕身份。其余弟子见沫仙子已跪,也不好干站着,只能不甘不愿地跟着跪在泥泞之中,最后,还站着的反而是那些凡人。 先前怀清禅师念经时,竺沫已将她的丑事和盘托出,如今又将最后一点尊严也丢在了泥里。 从此以后,她在栊山再无威信。 竺沫垂首凝视着玉裙之上沾染的泥泞,心神悲戚,泪如雨下,不免自怜自艾: “毁了,全毁了……” 这场本该圆满的回乡之行已尽数毁于一旦。 师稻青见到这幕,忙将竺沫扶起,手指划出清光,于她眉心一抹,柔声道: “竺姑娘跪我做什么?哦,原来是那妖魔以佛经施展魔咒,迷惑了竺姑娘,我来为姑娘解咒。” 竺沫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对她微笑的女子,一时失言。 其余弟子见状,也陆续起身,他们回想着先前经历的一切,茫然之余也喃喃自语: “原来是魔咒,我们都中了魔咒。” 师稻青将手探入竺沫漆黑的长发中,轻轻梳理过去,说:“今日之乱,全因妖魔作祟,此事命岁宫会处理妥当,有劳竺姑娘与我一道打理此间局面,将镇民疏散至安全之地。” “自然,除魔卫民乃吾辈修士应尽之责。” 这次,竺沫只是微微福身,行了个简单的礼节。可她依旧收不住心中的惶恐,叠在腰间的手还在发颤。 稍稍振作之后,她才开始组织其余弟子,一同去安抚镇民。 师稻青驻足雨中,望着道场之外撞击不休的妖气,眉间忧愁萦绕。 是该在道场内维持局势,还是该去道场外给那疑似良善的女妖助阵呢? 师稻青犹豫不决。 也是这时,她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怀清禅师与那妖女斗到了外头去,这道场之内的煞气怎么一点也没减少? 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浓! 难不成,这道场之内,还藏有妖寇? 不待她搜寻,一个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这世上淳朴善良之人不少,法力高强之人也不少,可两者兼备的,却是少见。师小姐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师稻青悚然一惊。 她感知极为敏锐,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男人。 男人的头很大,缠满了白布,只露出一张脸。 这是一张又老又丑的脸,额头生满皱纹,下眼睑肿胀不堪,脸皮更像是被刀割过一样,满是纵横交错的肉壑。 “方才那老秃驴刁难你,你答得甚好。栊山与朱厌河本来就有,不必追究为何而来,人生世上,更是自由之身,不必虚加罪名,徒增劳累,佛法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好姑娘得了真意,那人却像个假禅师。”老人赞叹道。 “你是谁?”师稻青心生警惕。 男人没有回答师稻青的问题,自顾自地往下说: “这位怀清禅师太过愚笨,不通佛理,他想普渡众生,又觉得教化实在太慢,且不可靠,便想通过法术来替人拔掉心魔,便有了今天的局面。他有一颗向善之心,却因为顽执而偏激,行的尽是恶举,也是可怜,难怪妖乘经会找上他。” “妖乘经……你到底是什么人?” 师稻青道心警鸣不止,比遇到苏真时更甚。 她今天碰到的怪人,简直比之前二三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我曾经也是怀清那样的人,做过与他相似的事。” 老人和尚般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 “我也曾为魔念所执,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直到某个夜晚,我得到了一本经书,我诵念经书上的文字,渐渐入迷,清醒之后,我发现我的魔念与经书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这是佛降下的奇迹,便加入了大招院,从此皈依佛门。” “可是,我发现,我虽没了魔念,却依旧偏执,我的眼里只能容下善良,容不了一点污秽。我杀了我的师父,只因他在给僧人购买僧衣时扣了些油水。 之后,我逃下山去,又杀了很多人,我杀了打骂妻女的丈夫,杀了出卖宗门利益的掌门,杀了贪图财富的官员,可是,我发现,其他人好像并不感激我。” “你把不感激伱的人都杀了?” 师稻青已经断定,眼前之人就是魔头,一时如临大敌。 “我可没那么残暴。” 老人笑了笑,说:“我开始反思自己,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心向善,做的却都是恶事,我想,这一切都源于那本经书,我虽是魔头,可我原本还有做一个好人的机会,它祓除了我的魔念,也祓除了我的人性,我的一生都被它毁了。这位好姑娘,你能懂我吗?” 师稻青不能明白,她虽生性冷淡,却拥有健全的七情六欲,无法与精神偏执的人共情。 这时,道场之中,一个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抱着头,手指指着师稻青,着魔般的语气尖锐得让人只想捂耳: “你是哪儿来的妖女,竟敢用魔说顶撞大师,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男人发疯似地大叫大跳,一边鼓动人群,一边朝着师稻青冲过来。 老人见到这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道雨线在空中凝固。 它像是一根铁丝,飞快地勒住了男人的脖子,刹那就将它的头颅斩下。 男人头颅飞起时,脸上还带着愤怒之色。 雨线没有停止,还在飞行,又有五六个人头飞起。 他们死的太快,脸上都保持着生前的情绪,丝毫没有察觉死亡的降临。 雨线已变成血线。 “魔头住手!!” 师稻青厉叱一声,扣指连弹数下,数十颗雨珠飞射而出,前后相连,形成一柄细剑,将杀人的雨线撞断。 她又凝聚出一柄法剑,斩向老人的头颅。 老人双指一夹,竟将这来势汹汹的法剑夹在了指间。 “好姑娘,放心,我杀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他们自以为放下屠刀就可成佛,真是妄想。今日,便由我来做这断案的清官。” 师稻青想操控法剑,却发现这剑宛若篓中之鱼,已不为她掌控。 他仅用两根手指,就接住了她倾力的一剑。 娘亲亲至也不过如此吧? 很显然,这老人是高手,最顶尖的高手! 他双指碾断了师稻青的法剑,长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推出,师稻青怕这掌劲伤及身后镇民,不得不接。 这一掌看上去轻飘飘的,力道却足以将山岩碎成齑粉。 师稻青手掌与之对碰,当即被震退数丈,俏颜苍白如雪,一点血色浮不上来。 ‘驱魔掌?这魔头果真来自大招寺?’师稻青暗暗心惊。 一个念头的功夫,又有一批人头飞了起来。 镰刀收割麦子一般。 “住手!!” 师稻青清叱,双指骈出,又递出一道莲花法剑。 这道法剑再度被轻描淡写地接住,老人并未立刻还招,而是苦口婆心道: “他们的罪过都是亲口承认的,好姑娘不该心软。” “凡人的罪孽该由官府审查、定夺,不由你越俎代庖!” 师稻青雪袍迎风飞舞,眸中迸射亮光。 数十剑在一息之内刺出。 剑光笼罩老人四周,一时间,他像是陷入了十多人的围攻之中。 老人宣了声佛号,一双枯瘦的手快若闪电地探向四方,竟将所有的剑尽数接住。 “官府可没我清廉……好吧,好姑娘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杀几个仙人吧。” 老人仰天大笑,伸手掸了掸毫发无损的身体,猛一跺脚后,身子平底飞起,杀入人群,一时人头滚滚。 栊山掌门见势不妙,想要逃走,可老人来势太快,他根本遁逃不及。 “爹……” 竺沫心口一痛,拔剑去救,拦挡在了掌门身前,可不等她出手,她的这位生父就将双掌拍到她的背上,迫使她双足不稳,不得不朝着老人攻来的方向跌去。 他想用女儿的生命,为他争取些逃命的时间。 一时间,竺沫如坠地狱,只觉心血凝成石块,在她胸膛中寸寸开裂,她对亲情的最后一丝念想,在这一推之下荡然无存。 迫近的死亡甚至不给她时间去怨恨,她闭上眼眸,心若死灰。 但她没死。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猛地一拽,抱入怀中,连带那一掌的威力也被这柔软的怀抱卸去。 竺沫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伏在师稻青的胸口,她诚惶诚恐,转过头去,恰好又看到掌门被那老人追上,不得不施展鱼鹤真法反击。 老人看也不看他的武功,只是定罪: “教子无方,卖女求荣,当杀。” 须臾间,这位名望极高的栊山派掌门便被削去了头颅,脖颈切口平滑如镜,鱼与鹤还未成型,就被暴雨冲散。 “……” 竺沫看着这幕,眸中再闪不起半点亮光,只低声呢喃:“多谢师小姐救命之恩。” 师稻青将她放下。 可竺沫双脚才一落地,就抄起长剑,朝老人斩去。 她不是要为谁报仇,只是一心求死。 近日她连连受挫,心绪起落,此刻更如焦炭灰烬,如她毫无生趣的人生一样。 “不可!” 师稻青还想去救,可竺沫出手太过决绝,转眼已到了老人面前。 嗜血好杀的老人却只是弹开了她的剑,没有杀她。 竺沫右手虎口震的发麻,便换了左手再斩过去,她的剑又被弹开,寸寸断裂。 “我假扮仙子,欺瞒世人,自轻自贱,人尽可夫!你这魔头自称清官,可你连我都不杀,又算哪门子清官?!”竺沫望着坠入泥中的大剑,癫狂哭泣。 “当今世道险恶,你这样的弱小女子又能担得起几分?我不治你的罪。”老人淡淡地说。 竺沫坐在泥泞之间,双眸木然。 二十多年颠沛流转,辛劳耻辱在她心中流淌过去,本如死灰的心又阵阵悸动,令她痛哭不止。 她忽然明白,亲情名势皆是不可靠之物,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恩宠淡漠全在一念之间,她半点做不得主。而她始终执迷不悟,爱慕虚荣,轻贱自身,待真正醒悟之时,早已恶果累累,铸成大错。 她双手捧面,心如刀绞。 师稻青也大致明白竺沫经历了什么。 她和竺沫都身处命岁宫,可她们眼中的神宫却截然不同。 对师稻青而言,命岁宫是她的家,秩序井然,上下和睦,可对竺沫而言,那却是一座日夜凌虐她的巨兽,身处其中,终日担惊受怕,命不由己。 ‘怎会如此呢?命岁宫怎么会是这样的地方?’ 师稻青的眸中闪过刹那的茫然,忽然,她想通了很多事。 这个世上,有许多人,他们位高权重如同帝王,却愚蠢顽固得令人吃惊。而当她了解这些人的过往时,又发现,他们曾经也拥有雄才大略、绝顶智慧,是什么改变了他们呢?仅仅是耽于逸乐声色犬马吗? 过去,师稻青一心修道,不耽溺外物,自以为活得清醒,可今日她才明白,她也始终活在权势为她编织的茧房里。 作为命岁宫宫主的女儿,她的身份是天然的权力,她一生下来,与周围人的交谈、沟通就全被异化了。她时刻感受着他人的仰慕、尊敬、吹捧,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真正的所思所想,也无法怪罪他们什么。久而久之,她也将丧失与人共情,体恤他人的能力,变得愚蠢顽固。 她从小在命岁宫中长大,可她对命岁宫的了解,未必就比竺沫更多。 想到这里,师稻青也感到一阵心痛。 她自认为的从未行恶,会不会只是一种固执己见,就像这老人滥杀无辜,却自称是替天行道一样。 心如刀剜之余,师稻青也感到一阵轻松。 道心的阻滞感淡去许多,连呼吸都畅快了起来。 宛若拂去镜面灰尘。 女子剑心明亮,俏目生辉。 老人还要杀人时,师稻青以云烟步飘近他的身旁,以剑指劈向他的脖颈。 老人第一次终止杀人的动作,露出严肃之色。 他伸出一截手指,点向师稻青的剑指。 这是大招寺的武功,一指禅。 他的武功修为很深,一指禅也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一指似快似慢,蕴含着清静无尘的禅心,又外放着为佛护法的决绝之意。 两指相触,悄无声息。 道场高高的院墙却在一瞬间爬满了裂纹。 师稻青踉跄后退,唇间溅出一蓬鲜血。 她虽有所明悟,可这丝明悟根本填不平他们之间的差距,面对这修为深厚如海的魔头,她依旧毫无胜算。 不过,这一剑也非全无所获。 老人虽以一指禅将其破去。 可他蒙着臃肿头颅的白布却被这破碎的锋芒撕裂,化作数十根随风飞散的布条。 随着布条被剑气挑去,老人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容。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包裹在白布里的,竟是又一颗头颅。 一颗同样奇丑无比、却稍稍年轻一些的头颅。 这男人竟有两颗头! 那头颅缓缓睁眼,眼睛贼溜溜地扫了一圈,讥讽道:“你又在做你的清官大梦啦?这些人罪过不同,哪怕同是受死,刀法也该不同,有的该砍头,有的该活剐,你这样一刀切了,谈什么公平?你这水平太差劲啦,还是换我来吧。” “你这修欢喜禅的疯子,少对我指手画脚。”老人冷淡道。 “修欢喜禅怎么了?人生在世,理当纵情享乐,唯有先讨好自己,人才能心甘情愿地去怜爱世人,才对得起老君馈赠的一世性命!我修欢喜禅修的是康庄正道,你呢?!练了两百多年的童子功,压抑人性,泯灭人性,早就入魔哩!”另一个头颅毫不服气,嘲讽个不停。 “自古邪不压正,你修正道,怎么抢身体抢不过我这修魔道的?”老人反问。 “邪不压正?哈哈哈,这鬼话你自己信吗?若当真有邪不压正的规矩,你早给这仙子砍了!” 这颗头颅一边骂着,目光也在乱瞄,他先是瞥见了竺沫,已觉极美,又瞧见了师稻青,更惊为天人,一时欲念横生,骂着骂着声音也软了下来,央求道: “仙子好翘的身段,定是魔王波旬派来迷惑佛祖的!哥哥,我的好哥哥,佛敌当前啊,你快将身子借我用会儿,我要为这仙子驱魔!” “妄想。” 老人冷冷回绝,说:“世上何来波旬,佛祖以其喻人心之执,乃心魔也,你受六欲所执,滋生心魔,那你便是波旬在世间的亿万化身之一。” “血口喷人!你也是佛敌!”那颗头颅的情绪重新激烈。 围绕着佛魔之辩,两颗头颅越吵越凶,皆自居正统,指责对方居心叵测。 这争辩之际,师稻青也认出了这妖魔的身份。 世上见过这妖魔的人不多,可一旦见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他是谁。 他是大招寺的叛徒。 是修炼地狱法、有双头佛之名的妖僧。 觉乱。 三个月前,痨哭山下,正是妖僧觉乱一掌打碎了夏如的修为,将其震入滔滔长河之中。 (本章完) ------------ 第七十章:雨中见故敌 “邪罗汉,是大招南院的邪罗汉……” 反应过来的栊山弟子忍不住惊呼,又立刻掩嘴,生怕惹怒了这活阎王。 “我名为觉乱,另一颗头是我的同胞弟弟,名为觉无。” 双头僧人觉乱仰望大雨,垂袖叹息:“我明明不是邪罗汉,可是,见过我真容的人都会认定,我就是那十二位邪罗汉之一……以貌取人,实是荒谬。况且,我也与邪罗汉过过招,他们没我厉害。” “霸道专断,枉杀无辜,你本就是魔头,是不是邪罗汉又有何区别?” 师稻青冷冷地盯着他,语气毫不客气:“你若真一心除恶,不该杀人,先该杀己。” 修欢喜禅的觉无哈哈大笑,道:“我看这位姑娘说的极对,觉乱,你行事太不干脆了,不如认了这魔头的身份,也好过你在这虚情假意扮演圣僧!” 觉乱不理会觉无的嘲弄,继续问:“姑娘想杀了我?” 师稻青不答。 二十四柄雪白法剑破空而现,映得满天雨丝如银针,也将觉乱层层包围。 “姑娘不想我杀人?”觉乱又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稻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好姑娘,你既想杀我,又不想我杀人,这两件事我都可以满足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觉乱不等师稻青给予什么回应,直截了当地说:“伱当我徒弟,替我传承绝学,等你学成之后,我便站着不动,由着你砍去两颗头颅,如何?” 师稻青冷哼一声,根本不予理会。 命岁宫是四大神宫之一,传承何其正统,哪需要邪魔外道指点? 觉无同样无法忍受,大怒道:“你求死就求死,拉上我干什么?这丫头珠圆玉润的,给你这不开窍的秃驴当徒弟浪费至极,不如送给我练欢喜禅,我定能迈入崭新的境地!” “休对我徒儿妄言。”觉乱呵斥。 “你装什么好人,和你比,连我都……呜啊——” 觉无还要说话,觉乱已伸手掰开他的嘴巴,将这胞弟的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大量鲜血涌出,滑腻的舌头落到了泥地里,鱼一样扑腾了几下,再也不动。 觉无满脸愤恨,五官扭曲变形,喉咙里的呜呜之声如同咒骂。 师稻青也不与这邪和尚纠缠,她抬起手臂,竖直眉前,喝了一声:“落!” 二十四柄法剑同时震动,组成剑阵,密不透风地斩向觉无。 剑吟清越盈天,风雨不可寸进。 “哦,好姑娘,你是觉得你家传法术足够强大,不需要修习别宗秘法吗?也罢,我就将你这一身所学尽数破去,好让你心服口服。” 觉乱望着空中的法剑,自言自语道:“我的法力远胜过你,若用蛮力破去你的法术,你定然不服气,我便将实力压至与你相当,再将你这法术一一破去。” 说话间,觉乱和尚布满老茧的铁掌已经伸出,精准地拍向法剑的剑身。 法剑剑身受力,不可避免地发生偏移。 他一边翻身闪躲,一边拨乱法剑,动作快的匪夷所思,好似同时伸出了十二根手臂。 一息之间,十二柄法剑被他拨乱轨道,与另外十二柄精准地撞碎在一起,化作满天气流,被暴雨冲散。 师稻青心生一惊,面容不变,又一道法术成型。 正是先前对付苏真所用的神花阵。 阵法切分空间,首尾相连,形成一个看不见的鬼打墙。 困在其中的人看似是往前迈步,实则会发生偏移,若向前方斩出一剑,那一剑笔直飞行,更会刺中自己的后背。 觉乱身处阵中,却无动于衷,说:“当年我也遇到过一个使阵的高手,我与他在一片乱石岗中激战,我被他足足困了三个月,险些丧命。他的阵法能困住我,是因为那片看似杂乱无章的石林,其实是他亲手布置的,精确到了每一颗石子的摆放。 阵法必须与周遭环境关联,才能发挥出其应有的效果,否则,强行开辟出一个空间,必然与周遭不和谐,漏洞百出。” 觉乱说罢,仰起头,发出一声清啸。 啸声余音还未断绝,他便抬起脚,向前踏出一步。 他从阵法的空门中走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师稻青惊诧不已,她想过这妖僧会以力破阵,却没想到这阵法如此轻描淡写。 “好姑娘,你当真看不透我是怎么做到的?”觉乱问。 “……” 师稻青想起了他先前的清啸,立刻明悟。 声音形若水波,一经发出便会向周围扩散,这妖僧通过觉察波纹的变幻,推测出了她阵法的方位和形态。 这,这近乎天方夜谭! 师稻青又接连使出十数种命岁宫的法术,这些高深精妙、暗合天理的法术,全被觉乱一一破除。 “好姑娘,该我还招了。” 觉乱微微一笑,拉开拳架之时,双足便似在大地上生根,整個人如山岳屹立,巍峨不倒。 他用的可不是什么邪门武功,而是大招院最正统的传承,招式甫一展开,浑身肌肉如弓弦收张,隐有降龙伏虎之威势。 觉乱攻来,招式一板一眼,动作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师稻青本就不擅近身搏斗,与其对了几招,似在以血肉撼动钢铁,只得再度施展云烟步闪躲。 觉乱朴实无华的拳脚依旧如附骨之疽,连绵不绝,任她身法鬼魅也闪避不开。 云烟步踏尽。 觉乱的肉掌出现在她的面门前,又在将要打中之时收住,余下的掌风将她的秀发吹得向后飞扬。 师稻青也已按住眉心,准备施展压箱底的空念剑。 这一剑还未施出,她心中就不可遏制地产生一个念头:纵使施展此剑,也赢不了对手。 她从未如此彻底败过。 无论是法力之薄厚,底蕴之深浅,招式之圆融,她都无法望其项背。 强大的敌人能激发斗志,可若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敌人,就只能让人绝望。 若这邪僧全力出招,她技不如人,落败身死也无憾,可对方处处留手,将拼命相搏的她衬得更为狼狈不堪。 师稻青感到心沮。 空念剑的剑诀在眉心嗡鸣,也似离群之鸟,声色凄怆。 “好姑娘,如何?愿意拜入我门下,学我神功‘地狱法’吗?”觉乱将双手缓缓负至后,笑盈盈地问。 “未能斩妖除魔,是我学艺不精,你杀了我吧。”师稻青美眸黯淡。 “唉,姑娘是聪慧之人,怎么如此冥顽不灵。” 觉乱长叹一声,苦恼道:“不能再与你纠缠啦,再陪你打下去,追杀我的人可要来了。好姑娘,我已认定你这个徒弟,与我走一遭吧,你总会回心转意的。” “追杀?” 师稻青的诧异盖过惊惧,占据上风,忍不住问:“你在让人追杀?” 双头妖僧觉乱是公认的一流高手,普天之下,论单打独斗,也只有泥象山的齐盈、大招寺的空观、白云城的离云舟能稳压他一头。 可这三位显然腾不出空对付他。 世上还有谁能追杀他? “好姑娘,你好奇,我比你还好奇,那是一个青衣道士,自称泥象山弟子,下山历练,修为却与我不相上下,功法还恰好克我,真是荒谬至极。”觉乱摇头叹息。 当年他叛出大招寺后,首座空观在佛前立誓要将他诛杀。 觉乱畏惧空观的神功,不得已隐遁,半年前,他独创的地狱法终于小成,又赶上大招寺南院入魔,自顾不暇,他喜不自胜,趁机出山,誓要搅动风云,却碰上了那个极为难缠的道士。 道士出山,妖主降临,祸乱四起。 觉乱知道,这是风云将变的前兆,若他再无突破,这身修为未必足够在乱世中立足。 多年之前,他便有明悟:仅以魔功无法修成佛法,他必须寻一颗至善道心与魔念砥砺,以此孕育佛胎。 真让他找到了。 觉乱不再废话,凌空跃起,探爪抓向师稻青。 师稻青纵然心沮,也不肯束手就擒。 她以指腹压住眉心,明知必败无疑,依旧将绝学空念剑祭出。 空念剑是命岁宫祖师所创剑法,共有九重。 她已修至第六重“明心炼神”,她的母亲则已练到第八重“返虚归真”,至于传说中的第九重,只有命岁宫的老祖修成过,老祖当年剑技通天,寿元耗尽之后,于谷中坐化,谷中的石头、树木、鱼群受其剑意影响,都长成了剑的形状。 那山谷取名为剑神谷。 二十岁前,师稻青常常去那谷中观赏剑痕,体悟剑意。 记忆浮上心头,斩去了她最后一丝犹疑, 滂沱大雨里,师稻青的身影消失不见,化作一道缥缈云气。 下一刻。 空念剑斩云分浪,迸射出惊艳绝伦的剑光。 觉乱眸中闪过赞赏之色。 他竖掌身前,唱了声响亮佛号,金色的明王之影在他身后浮现,庄严生威,另一掌随之拍出,掌上附着火焰。 这不是寻常之火,而是佛忿。 佛忿之下,剑光寸寸碎裂,轰然坍塌。 师稻青惨哼一声,从剑光中跌出,喉头一甜,血色褪尽的唇又被鲜血染红。 她的左臂先被擒拿,双肩又被猿臂紧搂,柔若无骨的身躯被紧紧束住,挣不出半点力气,她自知大势已去,心神一黯,抬眼却看到那双头妖僧兀自立在十丈开外,紧皱着眉头。 师稻青这才发现,搂着她肩臂的不是觉乱,而是那红发青皮的妖女。 妖女手上赫然多出了一卷经书。 经书封皮蒙着层厚重油脂,上面的黑字不像是毛笔写的,更像熏上去的,笔画扭曲妖异,每看一眼都截然不同。 正是怀清禅师的妖乘经。 这妖女和怀清禅师已经战罢,夺了妖经,转过头帮她来了。 “这妖僧手段狠辣,是第一流的高手,千万小心。” 师稻青软弱地靠在妖女怀中,小声提醒。 也不必师稻青提醒,夏如比谁都清楚这妖僧的厉害。 她望着这弥天煞气之下阔步而来的双头妖僧,回想起痨哭山下的经历,轻声道: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抢了妖乘经,没来得及喘口气,就遇到了这么个大魔头。 “这妖僧实力强横,这对我们而言,却未必是坏事。”苏真宽慰道。 夏如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对手足够强大,他们才更有机会逼余月现身。 夏如轻轻点头。 这一战不可避免。 觉乱的魔影如山岳倾倒而来时,夏如放下怀中女子,收起所夺妖经,暂退幕后。 苏真第一次与这等高手为敌,仅仅照面,便觉胸口发烫,呼吸不畅。 他强提法力,冲散胸膛浊气,探掌一抓,两柄钢刀从石台飞回他的手中,被他紧紧握住。 觉乱缩地成寸,一掌拍落之际,苏真举刀去迎。 觉乱手掌中途化爪,五指弯曲,闪电般擒拿住两柄斩来的钢刀,双臂蓄劲一推。 砰然一声巨响。 浊波四荡。 觉乱兀自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苏真却是倒滑出去,纵有长刀支地阻滞,双足仍在地上犁出一道极长极直的深壑。 绛宫气息震荡,躯体起伏不止。 苏真压下乱窜的气机,抬头望向前方,淡金色的瞳孔中,觉乱的魔躯宛若山岳屹立,越发魁梧高大。 他猛地提气,箭步前冲,几十丈的距离瞬息弥平。 两人短暂地换了灵魂,夏如掐动法诀,连续施展数道法术,与苏真的双刀一同攻向觉乱。 觉乱显然看出了他双魂同体的情形,叹气道:“双魂一体,水乳交融,真是好极,不像我,终日负着这样一坨累赘,摆脱不得,若没有这弟弟,我恐怕早已迈出最后一步,成为真正的大宗师了。” 觉无怒目圆瞪,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觉乱一边拦招,一边上上下下打量苏真,像是在鉴赏古董,继续道: “你这身体初瞧古怪,细瞧更怪,越瞧越怪,你这青臂似乎是搬山大魈六臂中的一对,你这面皮则像是从妖王‘三千相’上剥下来的,你这瞳孔内蕴金光,冥渺无垠,自成世界,倒像是传说中妖王金劫羽车的眼珠子……” 苏真的钢刀灌着法力,好似烧红的烙铁,觉乱与之交击数次后,布满老茧的肉掌也生出灼痛割裂之感。 但他浑不在意,始终盯着苏真看。 “谁人手笔,能将这么多名震天下的妖王缝到一起?偏偏里面住着的还是两个人,怪哉,怪哉,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怪胎?与你相比,再奇的事也显得寻常无比了。” 觉乱知道他该速战速决,可见到这样怪诞的妖躯,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中好奇,要与之多对几招,打探虚实。 觉乱啧啧称奇之际,两道身影缭乱分合,已互拆了数百招。 他们差距太大,纵是妖僧有意让步,劲力透入躯体,也令苏真、夏如的魂魄震荡不安,若一直这样打下去,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怕是要像面粉一样被和匀在一起。 同时,为了支撑这副身躯的运转,绛宫的消耗也极大。 苏真甚至不敢贸然施展逆气生。 觉乱体魄太过强横,他纵然施展此法,也难以将其击败,反倒会将最后的法力蒸个一干二净,让他自身陷入绝境。 越是与高手争斗,才越能发现自身修为的局限。 打着打着,觉乱兴致也尽,朗声道: “今日,我便以这一双铁掌,将你这匪夷所思的身躯拆了看看!” 他朝着苏真轰出一拳。 与此同时。 长空中雷光一闪,照得天地煞白,道场如坟场。 觉乱的拳头朴实无华,已然臻至化境,每一拳都能勾动天雷,将他本就强横的拳势再拔高一筹。 苏真妖躯高大,避无可避,只能硬接这拳头。 第一拳他还能勉强架刀抵挡,第二拳落下,他胸中的一口气便被震散,不待气息重聚,第三拳便已撼来,这明明只是一拳,却有上百道拳劲在四面八方爆发,齐齐轰向苏真身躯。 莫说是他,即便是没有驾驭这副身躯的夏如也被波及,发出凄声哼吟。 他的身躯倒飞出去,砸到了满是裂纹的墙壁上。 一整片墙壁轰然倒塌。 苏真的身躯半埋在废墟里,难以再起。 觉乱缓缓飘下,双足落地,冷冷望着废墟掩盖的妖躯,道: “妖王之躯,双魂之体,就这些分量?” 觉乱信手出招。 灵魂倒换。 苏真暂时歇息,夏如操管身躯,觉乱攻来之时,她凝神施术,清叱道: “法映吾心。” 接着,她使出了与觉乱一模一样的招式。 这道法术名为“镜手”,可以复制对方的招式。 镜手一经施展,这场战斗便似同门之人在演练同一套武功,拳肘膝腿分合撞击,一招一式分毫不差。 同样的武功,纵然架子一模一样,也是天差地别,镜手不过模仿,形似而神散,仅仅二十招之后,她便几近溃败。 觉乱一掌拍来之时,苏真换回身体,硬抗了这拳。 巨力轰上胸膛,他宛若断线风筝,带着一蓬鲜血飞退几十丈,砸碎数块岩石才终于停下。 苏真还想起身。 剧痛在神经中枢中迅速蔓延,迫得他动弹不了分毫。 夏如望着觉乱岿然不动的魔影,不可抵挡地生出一种宿命感:她的前一次修行便断在了觉乱手中,这一次又要折他手里! “便将你这妖物和这仙子一并擒了,好好研究一番。” 觉乱掠身而来。 师稻青再度祭剑去拦,她好不容易凝出的法剑顷刻又被打散,却还是为苏真争取了片刻时间。 ‘该怎么办?’ 苏真心思电转,忽然看到了压在身下的妖乘经。 这是他从怀清禅师血肉里挖出来的秘籍。 正是这本妖经,令他的身躯显现出原形。 他很清楚,这还不是妖躯真正的完全形态,比如,他始终觉得,尾椎处该有什么东西刺出来才对。 苏真立刻翻开妖乘经。 他与夏如同时怔住。 “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夏如问。 “我也看不懂。”苏真坦诚道。 这副身体有破译文字的能力,可是,这邪经的文字不仅歪歪扭扭,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幻,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所得到的,只是一段杂乱无章的信息。 “苏真,你瞧。” 夏如轻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苦思冥想。 雨中,兽鸣鸟啼之声响起。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道道清越剑吟。 他抬头望去。 朱厌河的方向,二十余名修士斩开风雨,联袂而来,化作剑虹坠入此间。 心如冷灰的师稻青,抬眸见到这幕,神色也立刻变了。 “娘?” 师稻青认出了命岁宫的剑气。 昨日傍晚,她掩护几名弟子回命岁宫求援,今日,援兵终于赶到。 “稻青……” 为首的修士见师稻青无恙,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位女修莲衣金冠,面容姣好,按理来说应是师稻青的母亲。可她非但没有一点为人母的丰腴成熟,相反,她身子纤美娇小,看上去更像一位十岁左右的稚女,若她展颜一笑,恐怕会是粉雕玉琢的天真之态。 这是命岁宫的独门法术,可逆龄而生。 她正是命岁宫宫主,靳雪君。 少女模样的靳雪君看见了双头妖僧,细眉不由皱起,冷冷道: “我本在宫中待客,忽听女儿遭遇不测,便猜到又是你这妖僧作乱。哼,觉乱,你成名这么多年,竟还在欺凌晚辈,真是恬不知耻,有失身份。” 娘亲前来助阵,师稻青的忧虑却没有淡去。 命岁宫有一门至高心法,名为长昊寿术,练成这一心法后,修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每三十年一个节点。 靳雪君已修道两百零九年,她再平稳度过一年,境界就能更上一层楼。 按理来说,这一年里,她不该冒任何风险。 可为了这个她最宠爱的小女儿,靳雪君还是连夜赶到了这里。 靳雪君在西景国名声很大,褒贬不一,是位传奇人物,可是,无论苏真还是夏如,此刻的注意力都没有放在她的身上。 他们看到,靳雪君身边还立着一个女人。 一个外罩黑袍,内着白裙的女人。 这女人应是靳雪君口中的客人。 她听闻宫主女儿有难,一同跟着来营救。 女人盈盈立在泥泞之中,披着秀丽长发,怀抱白玉如意,洁净如莲的玉容在微光中显得柔和,一双眼眸宁静深邃,顾盼生妍。她身材也极尽出挑,长长的袍子非但罩不住她的婀娜风韵,反而将曲线勾勒得更惹人遐思。 若靳雪君没有开口说话,旁人恐怕会将她误认为是师稻青的母亲。 但苏真和夏如不会误会。 他们认出这个女人时,愤恨的火焰便在胸中涌动,一发不可收拾。 她是陆绮。 (本章完) ------------ 第七十一章:天地染血 “陆绮?” 苏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陆绮。 见到她的刹那,惊悸与仇恨相伴而生,火焰般飞快烧遍骨骼,让他近乎麻痹的身躯重新有了知觉。 道场外的高墙坍圮成墟,其中的惨剧一览无余。 局势虽有变化,觉乱却并不在意。 他听着朱厌河越来越急的潮声,踩过血液浓稠的积水,越过废墟,来到道场之外。 觉乱望着靳雪君,不由大笑,道:“大名鼎鼎的命岁宫宫主,居然是一个女娃娃?你生养你子女时,该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吧?哈哈,你们所谓的名门正道,练的不也是邪功?” “命岁宫武学精妙,无论是心法还是剑术,都讲究光明正大,岂容你诋毁?”师稻青虽非这魔头对手,言辞上却一点不软弱。 “诋毁?好姑娘,在你心里,你娘亲是个什么形象?”觉乱笑着问。 “我娘亲一生光明磊落,有何争辩之处?”师稻青冷冷道。 “是吗?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你娘,不说别的,七十年前通天教作乱时,她在黑鸾城就杀烧了至少三万人。”觉乱冷笑道。 “通天教乃天下第一大邪教,妖人祸乱人间,造成惨祸无数,罪该万死。”师稻青凛然道。 “通天教的确该死,可伱问问你娘亲,这三万人里,有多少是通天教徒,有多少又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仙门争权夺利,自古都爱扯出杀妖平叛的大旗。唉,也难怪你们总看我这种老不死不顺眼,我活得太久,知道的太多啊。”觉乱露出笑容,仿佛在说一桩喜事。 师稻青眸光微颤,冷哼道:“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好姑娘,好徒儿,我这番话真不真,以后你随我去黑鸾城走一遭不就清楚了?”觉乱问。 “我宁死也不与魔头为伍。”师稻青冷然道。 “唉,我之前开山收徒,不知道多少人磕破头想拜我门下,我心想,愿意拜我为师的肯定不是好人,就将他们全炼药了。如今真起了收徒之念,反而处处碰壁,真是造孽。” 觉乱长叹,也不再试图说服这个倔强的少女,而是看向了立在靳雪君身旁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悠然发问:“你便是那九妙宫的陆绮?” “觉乱大师竟知道小女子的名讳?” 陆绮嫣然一笑,看上去并不吃惊。她哪怕与妖僧说话时也极有礼节,清泉漱玉般悦耳动听。 觉乱盯着她的眼睛,道:“这段日子,西景国风头最劲的女人不就是你了吗?谁人能够想到,一个三十二宫的小殿主,竟能把恶名昭彰的善慈和尚给杀了?” 陆绮平静回视,笑意轻柔,不增不减:“十多位紫袍杀手为我而死,数位青鹿宫的丹师也因此殉道,众道友拼死相搏之下,妾身这才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世人添油加醋,都说成我一人功劳,是极不妥当的。” 觉乱蓦地开怀大笑,道:“陆绮,我以前听到这事,还当是以讹传讹,今天见到了你本尊,我倒是确信无疑,善慈就是让你亲手杀掉的!” “大师何出此言?”陆绮问。 “我看得出,你与我是一样的人,若是给你时间,你也能走的极高极远。”觉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叹道:“可惜……” “可惜大师今日就要杀了我么?”陆绮好整以暇道。 “哈哈哈——陆绮姑娘果然是個妙人,九妙宫九妙宫,我看你独占了八妙。” 觉乱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皱纹拧作鬼面,他又看向靳雪君,指责道:“你这待客之道真是差极,哪有带着客人来送死的?” 这位少女模样的宫主韶颜稚齿,小巧玲珑,昂首挺胸之时,双眸静若古井,俨然有着渊渟岳峙的宗师风采。 靳雪君模样稚嫩,声音也稚嫩,细声细气中又透出一份挑剔与刻薄: “你有两颗魔头,竟都不知死到临头,真是可笑至极。” 见娘亲这般自信,师稻青感到无言的安心,然而,这颗稍稍安顿了些的心,又因觉乱一句话重新悬起: “靳雪君,你若再多活一年,或许还有与我较量的资格,现在的你,气候实在太浅,入不了我眼。在我眼里,你女儿比你重要百倍。” 师稻青一阵心悸,心想命岁宫的修道者,都会刻意隐瞒岁寿,娘亲也是当世一流的高手,怎么会让这妖僧一眼瞧出根底来?这妖僧是在诈娘亲么? 靳雪君的神色更冷。 她知道,这妖僧虽未发招,可较量已经开始,她不能被任何一句话影响心神,所有看似微妙的变化,都有可能在真正的交战中掀起滔天巨浪。 靳雪君作为四神宫之一的主人,已太多年没有与真正的高手较量过了,倍感棘手之余,滚烫血珠在剑尖跳动的感觉在她心头复现,战意久违地燃烧起来,发出火焰的光芒。 她不再与这妖僧废话,往身后瞥了一眼,厉喝一声: “结阵!!” 随她同来的修士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在接受到命令之后立刻排开阵形,各持法诀,一脸肃容。 唯有陆绮立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 “陆绮仙子,今日你是命岁宫的贵客,不该让你身陷险地,若你此刻要走,我可护你周全离开,别人置喙不了半句。”靳雪君认真道。 “陆绮无论去到哪儿,都是仙门修士,大敌当前,仙门修士岂有不战而退之理?”陆绮平静如故。 靳雪君轻轻颔首,对这个晚辈添了几分赞赏。 觉乱也不打搅她们布阵,他从容不迫地立着,对另一旁的师稻青说: “好姑娘,你定是觉得,你本门武功输给我,是你年纪太轻,修为太浅,我稍后将你亲人门人尽数挑落,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武功破个一干二净,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说罢这句话后,觉乱终于端正神色,朝前大大踏出一步。 一步之后,觉乱的气势陡变。 先前他除了相貌丑陋,神态上还算个和蔼老僧。 此刻法力陡然释放,他的形容也变得狰狞。狂风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排开,足下浊水瞬空,上方雨幕倒卷,翻飞的衣裳发出霍铎霍铎的声响,如同铁片震动,极是刺耳。 一时间,道场废墟里阴风森然,魔喧妖啸,与鬼蜮无异。 他这双头恶鬼居中而立,手持佛印,不伦不类,比阎罗更似阎罗。 对峙时剑拔弩张的杀意也在这一刻被点燃。 空中的雨水焚烧成浪潮般的白雾。 觉乱铁袖拂散一部分雾气,竖掌身前,又唱了一句: “心即佛也,佛即众生。” 觉乱再往前踏出一步。 他的气势又拔高了一层。 空中白茫茫的雾气似也畏惧他的声势,纷纷逆空而上,迫向黑压压的云层。 一时间,黑云如同辽阔的大地,倒覆着一层洁白的雪。 师稻青被这一幕震慑,心驰神动,她不敢相信,如此鬼斧神工的一幕,竟是这魔头信手为之。 而且,这魔头每踏一步,气势都会拔高一分,若让他这样走到娘亲面前,不知该是何等骇人。 靳雪君自也不能如他所愿。 大阵在她身后结成,她却没有立即下令发招。 她轻轻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三十丈。 转眼之间,她出现在了觉乱身旁。 与此同时,靳雪君原本空荡荡的背上,竟凭空多出了一柄斜背着的剑,红色的丝绦在风中飘动,宛若一道醒目的血迹。 剑一经出现,靳雪君就将其拔出。 银光从剑鞘中迸射。 光芒大盛。 她明明只递出一剑,却有百道剑芒同时射出,将觉乱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长生辟邪剑!’ 师稻青认出了母亲的剑招,这本是祭祀长生太昊大君的剑舞,后来演变成了夺人性命的剑招,此剑总共十七式,无一不暗合天道至理。 她也学过这一剑法,从未想过这并不算难的剑技,可以使到这等令天地变色的地步,一时更为敬佩。 “你的剑招声势再浩荡,也只是技而已,远未入道。”觉乱神色如故,淡淡点评,照旧用一双如铁的肉掌去接招。 两位高手真正拼斗在了一起。 魔火弥天,剑光纵横,纵是师稻青也看不清战局,她一会儿瞧见娘亲剑招挥洒变幻,威势无双,一会儿又见妖僧大开大阖,徒手将剑气拆乱。 不仅是师稻青,苏真也在关注那儿的战斗。 命岁宫之人与陆绮出现后,他这尊重伤的大妖就被所有人给忽视了,这对苏真而言倒是一桩好事,他对陆绮虽恨之入骨,却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莽撞进攻。 夏如施了一道治愈伤势的法术后,苏真立刻开始吐纳,令绛宫飞转,积蓄力量,以应对之后复杂的局势。 也是这时。 陆绮朝他们投来了一道视线。 依旧是那双熟悉的眼眸,淡雅宁静,宛若泛着薄云淡雾的湖面,其后又透着涟涟采芒。 若是对她不熟悉的人,看了这样一双眼睛,多半会被慑住,甘拜在她清雅端丽的风姿之下。 此刻,陆绮的眼眸中也多了几分困惑。 她看向苏真时,心头灵犀闪动,无缘地添出几分熟稔之感,却不知这种熟稔源于何处。 这种感觉,她许久未曾有过。 若是过去,陆绮会立刻对苏真出招,一探虚实。 但现在,她凭借善慈和尚之死一步登天,名声赫赫,身份地位早已不同。 靳雪君与觉乱激战之时,她若去对一个身负重伤的妖物出手,会让人觉得她畏惧觉乱,刻意避战,纵使她擒拿了妖物,也对名声有损无益。 靳雪君与觉乱战至最烈时,陆绮恰合时宜地开口: “靳宫主,我来助你降妖。” 陆绮怀抱白玉如意,飘身进入这天崩地裂般的战局之中。 师稻青聚法于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战局。 这场大战对于栊山的镇民而言,或许只是云层中闪动的猩红雷电,大河上喧腾的浩荡风雨,身处战局边缘的师稻青却能窥见几分真义,且越看越清晰。 之所以越发清晰,是因为战局在变化。 ——娘亲渐渐被这妖僧魔功压制,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 复杂的战斗因此简单起来。 而且,娘亲失败的方式几乎与她如出一辙。 觉乱如何破她的法术,就如何破靳雪君的法术,无非是多用几分力气。 云烟步、云蜃术、长生辟邪剑、万岁折云手……所有命岁宫引以为傲的绝学,都被觉乱以魔功拆破。 师稻青立在腥气不散的积水里,眼睁睁看着上方法术生灭,一时忘了以法力护体,回过神时,长发与道袍又被淋透,湿漉漉地裹着她的躯体,将她衬得更为软弱。 陆绮虽飘身而至。 可她的到来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她连施了七道妙法,全被觉乱一指枯禅破尽,未能近身半分。 师稻青甚至发现,这位名声响亮的陆绮仙子,似乎没比她高明太多,远称不上一流高手。 这样境界的女修,是怎么杀掉邪罗汉的? “好姑娘,看明白了吗?你最敬重的娘亲也不过如此啊,好姑娘,你这等天资,命岁宫中没有能教你的名师,莫要暴殄天物,愧对老君所赠。你跟我学上个三年五载,我保证你能像打女儿一样打你娘。” 觉乱居高临下地望着师稻青,苦口婆心劝他之余,还不忘嘲讽靳雪君的无能。 师稻青自不服气,可事关娘亲安危,她也没有赌气,而是故作娇态,冷哼道: “这不公平,你境界太高,才显得你的法术厉害,你须再压一次境界,这样才能令我心服口服,否则,我怎能心甘情愿拜你为师?” “好姑娘,你瞧着端庄,原来也会耍小诡计。仙门修士太爱互相吹捧,过往给天下高手排名时,竟敢将我与神宫宫主并列,当初你们觉得理所应当,现在却要我自压境界,好徒儿,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啊?”觉乱朗声大笑,愈战愈勇。 他同时与靳雪君和陆绮为战,占据上风不说,招式还越来越霸道,越来越大开大合,仿佛与他为战的不是这两个女子,而是足下辽阔无垠的大地苍生。 同时,觉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被调动,越来越粗壮,虬曲着隆起。 力量岩浆般滚过他的血肉筋骨,法力也如岩浆般从他绛宫中喷薄而出,将他的僧袍都撕开裂纹,露出了胸口精赤的肌肉,以及衣衫下青黑色的狰狞纹身。 这幅纹身遍布他的胸膛,青色的诸鬼枪戟般在他胸口排开,牙森嘴利,鬃毛飘舞,它们一齐啃食着盘膝而坐的佛陀,佛陀骨肉残缺,依旧跏趺而坐,神情悲悯。 随着觉乱肌肉如水起伏,这些恶鬼像是活了过来,周围的人甚至能听见毛骨悚然的磨牙之声。 师稻青见状,心神更为惊悸。 她无能为力,只能多说些话,令这魔头分心,便大声斥责道: “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你这魔头故意畏惧大招寺,隐世不出,欺瞒众生,怎还得意洋洋起来了?” “欺瞒众生?众生不知我,也不曾问过我,怎是我欺瞒他们?好姑娘,你莫要颠倒黑白了?” 觉乱反问之余,铁掌向前一推,将靳雪君震得被迫后退。靳雪君稳住身形,目光生恨,亮出法剑再度刺来,又让觉乱双掌夹住。 师稻青见状,问题也抛得更快,更不讲理: “你不曾骗过人?” “我只骗过坏人,从不曾骗过好姑娘你。” 觉乱语气有条不紊,说话之余,还顺口将陆绮祭来的一朵雪莲直接吞下,大口咀嚼,吞咽入腹。 师稻青心中更寒,忙道:“你若没骗我,那你口中那位追杀你的人,怎么迟迟没来?” 觉乱向远处眺了一眼,道:“那是他本事太差,来得太慢,你怎么还能怪到我头上来?” 师稻青这话看似是质问觉乱,实则是说给靳雪君听的。 有高人正在追杀觉乱,娘亲与陆绮联手再拖一会儿,若能拖到那高人赶到,未必没有扭转战局的机会。 靳雪君听后,神色也不由微变,她料定,这笨女儿是让觉乱给骗了。 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觉乱这种魔头性情古怪至极,他与师稻青讲的,又说不定真是实话。 可是…… ‘莫不是大招寺的首座空观亲至了?’ 念头一闪而过,又让她给否了。 “你说他本事差,他却能追杀你,你本事岂不是更差?你本事这么差,怎么当我师父?”师稻青娇叱道。 “好姑娘,你为了帮你这不济事的娘,竟能作这样一副伶牙俐齿的腔调,真是孝心一片,不愧是上天赐我的好徒弟啊。”觉乱笑得更厉害了。 “我问你话呢。”师稻青银牙微咬。 “是我失言啦,那人本事不差,非但不差,还好得很,方才只是讥嘲之心作祟。等会若见着他,我亲口给他道歉。”觉乱大笑道。 “你……” 师稻青万没料到,这妖僧竟会坦诚认错道歉,一时间,她打好的腹稿也说不下去了。 觉乱又道:“好姑娘,你也别对那人抱太大期望,我在他手下逃走五次了,一次比一次快,我不是真的惧他,只是嫌麻烦而已。” “你这妖魔,又寻借口。”师稻青嘴上不认,心里却觉得,这妖僧说的十有八九真是实话。 思及此处,师稻青更感绝望。 她今年三十二岁,若要命岁宫心法大成,至少还要两百年,那该等到什么时候? 世人皆感慨人生苦短,她却忧心来日太长。 师稻青天人交战之时,弥天的魔息之间,忽然泛起了一道不容忽视的清光。 她仰头望去。 只见陆绮正在结一个复杂的手印,结印之时,纤长玉手宛若玉莲之瓣,曼妙绽放: “道心唯宁,真莲持净。” 不仅是师稻青。 苏真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调息的动作,朝那边望去。 仿佛昔日重现。 胎盘为底的莲花在浊雨中盛放。 苍白的手臂徐徐伸出,一只接着一只,它们舒展开黏着液体的柔软手指,捧出一颗颗贯通掌心掌背的光滑瞳孔。 它较之当日更加完整,也更加邪性。 浮现之时,苏真隐约听见了婴儿啼哭般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莲花中孕育出来。 “这妖女真是一身邪气。” 夏如第一次见到这幕,不免又回忆起那个屈辱的夜晚,声音中寒意飘荡。 “无妨,我们现在比她更邪。” 苏真搜刮出了最后一点储备的丹药,放入口中咀嚼。 其中有几颗甚至是毒药,但他毫不在意。 苗母姥姥赠他的医术可以消解毒性,并将药重新炼制,使杀人夺命的丹丸,变为滋养绛宫的灵药。 与此同时。 道场之上。 觉乱看向那朵持净真莲,发出了与当初南裳一样的赞叹: “好美的莲花啊,陆绮,你终于肯拿出些看家本事了。” 陆绮不语。 吹埙般的风声里,莲花婀娜绽放,每一片花瓣都似在呼吸。 掌心的光滑眼睛中,清晰映出了妖僧被拔舌的丑陋头颅。它们被眼睛选中,开始扭曲。 觉无的头也跟着扭曲。 “呜呜啊啊……救……呜啊啊啊……” 觉无五官头骨一同变形,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说不成话。 觉乱没有理会,对着莲花轰出了一拳。 拳罡炸开。 血痕在胎盘与手臂上游走,鲜血从眼珠里溢出。 觉乱接连轰出三拳。 拳罡相叠。 血肉构筑的莲花不堪重负,不断渗出鲜血,最终炸开,眼球手指雨水般落向地面。 觉无的头也同时炸开。 脑浆飞溅,脑花流淌。 两颗头相连处,觉乱的头也缺了个口子,脑子暴露在了空气中。 觉乱却没有死。 “好狠的手段,可这还不足以杀死善慈。” 他迎上陆绮止水无波的秀眸,瞳孔中迸射出慑人的精芒,他用近乎逼迫和命令的语气说:“陆绮,将你真正的本事亮出来!” 陆绮不理会他,又祭出一道雪莲。 觉乱仅用目光便将莲花切碎。 他深深看了陆绮一眼,高举铁掌。 数十道红色的雷电同时亮起,照得云天如染鲜血,妖僧的这一掌悬于云端,宛如天怒。 这一刻。 即便是相隔极远的苏真也察觉到了陆绮的犹豫。 这一掌挟雷电之威,有毁天灭地之势,陆绮若不唤出那个蜘蛛状的邪物,恐怕会被一掌毙命。 苏真紧紧盯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举动。 生死关头,陆绮依旧没有选择唤出那尊邪神。 她粉唇翕动,念了一道咒语。 咒语极短,却有着改天换地般的神妙之用。 陆绮将它念出之后,狂暴的天怒竟被压制,威势减去大半。饶是如此,这一掌依旧生猛,将她连带着白玉如意重重砸回地面,但没能伤她性命。 陆绮陷在地上的泥坑里,罩着身躯的黑色法袍被掌风撕裂成碎片,露出了内里的白色裙裳,她蜷在泥泞之中,娇躯痉挛了数十下才平息,她竭力从中爬起,抹去唇角逸出的鲜血,却抚不平爬满苍白脖颈且不断跳动的青络。 她掩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急促地呼吸了几声,缓缓立了起来。 哪怕到这种地步,她依旧没忘记振掉鞋子和白裳上的污水,维持这份绝美的仙姿玉容。 但她没有立刻回到战局中去。 随着她的落败,长空之中,战局将休。 被破尽招数的靳雪君也一退再退,直至退到了命岁宫的大阵之前。 这大阵维持了许久,虽然始终没见发动,但绝不是摆设。 靳雪君重新出现在大阵之前时,陆绮心有所察:最后的胜负手要来了。 被杀意浸透的风从这儿吹向朱厌河,与那滚滚涛声融在了一起。 陆绮静听涛声,思如潮起,又如潮落。 她虽被觉乱打得一败涂地,心中却没有半点沮丧。 百年苦修,她用尽代价,终于在这浊恶之世中占住了这一席之地。 杀招将至未至,风云汹涌。 她知道她现在静静等靳雪君发招便可,但…… 陆绮扭过修长的脖颈,俏靥朝苏真的方向瞧去,眸中雾气涌动。 先前她心生灵犀,感到一丝悸动。 她要将这丝悸动抹平。 忽地。 陆绮掌按胸口,惨哼一声,作出吃痛负伤的神态,她愈呈明亮的秀眸盯着废墟中的大妖,冷声道: “你这奇丑妖魔,我见你重伤,不愿趁你之危,你竟反倒偷袭我?我便先将你斩了,再去对付那妖僧魔头。” 陆绮朝着苏真所在的乱石废墟中飘去,趁机远离了决战的中央。 她骈指竖于眉心前,再祭出一朵雪莲。 在她眼中,这大妖已被觉乱的重拳打废,如砧上鱼肉,动弹都显艰难。 电链在身后闪动,将大妖幽暗的瞳孔照出淡金之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个瞬间,陆绮竟在这垂死般的瞳孔中看到了诸多压抑的情绪,相比于人,这份情绪更像来自野兽。 残忍、暴戾、愤恨……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本章完) ------------ 第七十二章:证道 电光一闪即灭。 方才的所见好似幻觉。 妖瞳金光褪去,又变作死气沉沉的幽潭,无力地倒映出陆绮修长的身影。 时隔一个多月,苏真与夏如再次见到陆绮,两者相距不过十丈。 陆绮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外罩的宽大黑袍已成碎片,残破地挂在她同样破损的白裙上,裙下隐约可以看到紧贴肌肤的衬里,像是黑鲨鱼皮的水靠。 她看上去与一个月前没有区别,依旧清丽柔美,静如止水,但苏真还是发现了她微妙的改变。 陆绮晶莹剔透的右耳垂之下,多了一枚莹白色的耳坠,藏在垂落的秀发里,只显露一点光亮,她白裙的束带也以金线绣出了精美的暗纹,将她本就盈盈一握的腰肢衬得更为醒目。 在苏真的记忆里,陆绮一身雪白,除了一根定着青丝的玉簪,再无任何装饰,可现在,她素雅的打扮里,隐隐又透出了几分贵气。 对于这些变化,身为女子的夏如察觉得更加清楚。 霸主完成宏图伟业之前可以戒除一切欲望,又常在功成名就之后耽溺声色,夏如能理解她的爱美爱名之心,就像鸟儿爱惜羽毛,但她依旧感到微微失望。 她要向陆绮复仇,要向记忆中那个冰冷神秘的陆绮报仇,她甚至幻想过有一日法术大成后,携着记忆回溯到那个夜晚,将陆绮在她身上做的事变本加归还。 任何的改变都会让她失望。 况且,她也在改变。 她已不是那個法力尽失的少女,苏真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 恐怖总是依靠神秘维持。 她却将陆绮看得越发清楚。 当然,他们对陆绮的恨没有因此削减丝毫,相反,夏如与苏真魂魄相依,彼此的情绪激荡在一起,早已形成怒海浪涛,它们被强行镇压在胸腔里,宛若上膛的子弹,随时要咆哮成数尺长的枪火。 陆绮俏盈盈地立水中,美目生辉,正居高临下地凝视妖身。 她看到了妖身上缝合的针线,看到了它的丑陋,也看到了极致的狰狞之美,它们被雨水浇透,又呈现出破败衰亡的质感,死亡孕育其中,含苞待放。 陆绮伸出一截玉指,划出柔妙的曲线,朝他的额头点去: “让我看看你的心。” 仿佛火山喷发。 玉指将要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泥屑中的妖身骤然暴动。 毁灭性的力量从苏真体内轰荡而出,挟带着金色的火焰与蓝色的电弧,无可抑制的仇恨化作暴怒如狂的咆哮,青黑色的爪子宛若利剑出鞘,斜刺向陆绮婀娜曼妙的绝美躯体。 法力释放的瞬间,落到他的身上的雨珠也被尽数弹开,急遽汽化,云一样在他狰狞的身躯上流散。 陆绮早已做好了妖物垂死反扑的准备,并不慌乱。 她与苏真几乎是一起动的,法力爆发时,她飘然后撤,身法与师稻青的云烟步类似,却更显缥缈无定,胜过了她在积水中的倒影。 倒卷而来的金焰与雷电照亮了她的眼眸,却未能触及她的衣角,利爪斜刺而来之时,她怀中的玉如意顺势击出,恰到好处地将其格挡。 爆响声宛若钢铁交鸣,积水齐齐炸开,化作冲天的白柱! “你这妖孽,果真是狡诈至极。” 陆绮柔声轻叹,平稳清晰,相隔极远也能听见。 垂死一击最是凶残暴戾,陆绮已将其避过,本该是胜券在握。 可是,雷浆电芒之间,她分明听到这妖物口吐人言,念出了三个字: “逆气生。” 逆气生? 通天教的妖法? 念头在陆绮心中一闪而过。 刹那间,罡风呼啸,暴雨排荡,碎石飞卷。 苏真魁梧的妖躯在昏暗的天地间舒展开来,气势连攀数倍,他踏入泥泞的大地,走出的步伐却又轻盈灵妙,他金焰燃烧的瞳孔锁住了陆绮缥缈的身影,箭步前跃,矫劲凌厉地逼近她的身体,利爪爆发出箭矢撕裂空气的啸音。 陆绮再度举起玉如意抵挡,这一次,玉如意与利爪甫一相触,立刻被一股霸道至极的力量弹开。 她身躯后移想要躲避,可对方来势实在太快,快得她全然无法瞧清,只能凭借直觉闪躲,直觉在这一刻如此不可靠,眨眼之间,利爪切入了她的肩膀,带起了一蓬鲜血,她惨哼刚刚逸出唇角时,利爪又至,暴雨洒窗般击打在她高傲的仙躯上。 苏真一拳击中她的胸口,打得她激射后退,又以更快的速度出现在她的身后,一掌轰上她的后背,令她飞退的身影骤停,陆绮浑身如遭雷殛,惨叫着喷出大口鲜血。 不待还招,苏真又拎着她满头青丝,将她提起,在空中甩了几圈后,鞭子般抽打向地面,陆绮柔软的身躯与泥泞的大地连续撞击了数十下后,才被抛向天空,苏真同时跃升而起,膝击她的小腹,使她的仙躯又抬高数丈。 苏真再度出现在她的身后。 他听着心脏的轰鸣,想起了封花最后的微笑,仇恨熔岩般在脑海中炸开,每一寸肌肉都随之战栗。 “去死!!” 苏真高高抬起右腿,用尽全力踏下。 陆绮短暂凝起的护体法力被无情踏碎,薄如白纸的身躯陨石般砸回地面,发出轰然的响声,溅起大量的泥土。 这哪里是战斗,分明是单方面的虐杀! 陆绮趴在泥泞之中,双目涣散,四肢在雨水中摊开,伤痕累累的身躯不断抽搐着,端庄优雅的仙姿荡然无存。 苏真的攻击绵密至极,期间,陆绮施展不开任何法术,若非她事先将法力凝聚在了要害上,恐怕早已被贯穿心脏、扭断脖颈、击穿头颅。 觉乱、师稻青、靳雪君,乃至命岁宫的所有人都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陆绮先前小心翼翼维持的仙姿与名声,已在虐杀般的爪牙之下变成碎片。 他们没有与此刻的苏真为敌,无法真切感受到他的恐怖,在这些人眼中,陆绮先是被觉乱破尽武功,砸回大地,然后又与一个身负重伤的大妖对决,一个照面就落败,然后像只贱犬一样施以虐待,只知惨哼痛吟,毫无还手之力。 什么持净真人陆仙子,什么无尘无垢女道君,全是徒有虚名而已。 死亡的恐惧久违地攫紧了陆绮的心脏。 百年的经历在她脑海中飞快掠过,辛酸耻辱一并涌上心头,她自以为历经万苦飞出了樊笼,却又被毫不留情地践踏回死牢里,隐约间,她听见了命运的嘲弄,她自认不可动摇的道心要被屈辱地撕碎。 如果可以,苏真希望她能尝遍所有的屈辱,历经所有的折磨,可逆气生很快就要结束,不容他等待,甚至不容他将仇恨的源头宣泄出口。 先前一连串的拳脚终于将陆绮护体的法术打散,下一刻,他就能斩下这颗令他恨之入骨的头颅! 陆绮微微仰起头,发出虚弱的喉鸣:“救……” 师稻青想要施援,觉乱却如大山般拦在她的面前,眼看陆绮就要被杀死,千钧一发之际,靳雪君终于分神出手。 一道法剑凝成,扫荡长空,呼啸而至,刺向苏真的头颅。 古朴无华,晶芒闪耀。 可是,苏真不闪也不躲,他要凭借逆气生的霸道硬抗此剑,哪怕负伤,也要将陆绮斩杀当场! 法剑撞上他的头颅,爆发出雪白的光芒,轰然流散。 靳雪君神色也变了。 她也没有料到,这妖物的身躯强横到了这种地步。 “靳雪君,与我对敌,还敢如此分神?”觉乱淡淡一哂。 妖僧再次高举手臂,身后的黑云向中间聚拢,凝成了巨掌模样,就要拍落。 靳雪君不再管陆绮死活,她只是瞥了师稻青一眼,道: “女儿,瞧清楚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空念仙剑。” 命岁宫的修士齐声发出同一个音节: “岢。” 阵法中,人变成了一个个明亮的光源,光线笔直游走,形成了八角芒星的图案。 阵法中央,无数扭曲的光线开始生长,编织成明亮耀目的崭新人形。 这是虚构而成的、明光煌煌的人。 他足有数十丈高,脚踏虚空,俯瞰大地,与靳雪君一起,掐出了空念剑的剑诀。 这不是神花阵那般围困他人的阵法。 这是真正的杀阵! 它汇聚了所有施法者的力量,又超越了在场之人力量的总和,剑还未递出,低垂的云海已率先向两侧排荡。 而另一边。 陆绮却没有被杀死。 靳雪君的一剑,终究给她争取到了珍贵的施法时间。 苏真停顿的刹那,陆绮重聚法力,念出了一道咒语。 方才,她面对觉乱天怒一掌时也念了咒语,那道咒语与这道很像,却不尽相同,苏真的禁咒未能将其封锁。 咒语穿过妖躯,直击灵魂。 苏真在利爪要刺穿她咽喉时突然止步,金瞳中露出茫然之色,他竟将陆绮柔软的身躯抱起,一手拦着她的后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谁伤的你?” “妖魔,有妖魔伤我,夫君,你先替我疗伤。”陆绮以手掩胸,美眸中泛起无限温柔的光。 “夫君?” 苏真感到这个称呼不对劲,念头的裂隙刚刚出现,一段他与陆绮成亲的画面便随之浮出,将这缝隙合拢。 陆绮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看似要扑上他的胸口,掌心却蓄起一道暗劲,刹那拍出。 陆绮正要得手时,金瞳中的茫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令陆绮灵魂颤栗的仇恨,托着她后脑与腰肢的手陡然发难,陆绮再遭电戮,秀眸圆睁,发出凄厉的惨叫,拍出的一掌威力也是锐减。 灵魂交换。 出手的是夏如。 可惜,逆气生已经结束,她力量大减,身躯虚弱,未能直接将这妖女杀死。 陆绮的一掌拍中她的额头,威力依旧不俗,夏如吃痛后退,身躯僵麻,反震的力量也令陆绮脱离了她的怀抱,趔趔趄趄地跌回地面。 陆绮浑身是血,身躯狂颤,她试图立稳,却是气力不支,跪在了地上。 “怎么会……” 陆绮先前施展的咒语,来自于一本秘籍《惑神咒》,这本神秘妖邪的秘籍上,记载着两道不同的咒语,一道欺天,一道欺人。 先前,她便是以这欺天之咒削弱了天怒。 可是,这道她更娴熟的欺人之咒却在瞬间就失效了,这种事从未有过,也不该发生! 她仰起头,凝视着迫近的妖影,心如冷灰。 也是这时。 命岁宫杀阵上的空念剑斩出。 雪白的剑光以扫荡寰宇之势吞没了一切。 陆绮跪坐在地上,看光芒从发端没过,万念俱灰般的心头,忽地闪过一丝明悟。 ‘我这是在做什么?’ 陆绮自问。 一个半月前,她押送着青毛天尊回到九妙宫后,她在宫中威望攀至顶点。她借机清洗了宫中势力,将大宫主架空,成为了九妙宫实际的掌舵人。 那一刻,百年的隐忍获得回报,她在斗争中胜出,感到天清地明,胜利在望。 那段时间,她没有修行,而是去与伏藏宫、青鹿宫、命岁宫的高层接触,并以座上宾的身份出席宴会,将她无可挑剔的仙姿展现在世人面前,进一步提升她的名望。 老匠所受妖兵洗劫,属于她的太巫身虽被夺走,可是,福祸相依,四神宫之一的天华宫在妖兵的必经之路上,必受重创,这是九妙宫起势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过去,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她太心急了。 这些年,她玩弄阴谋,篡改记忆,操控人心,并获得了巨大成功,随之滋生的权欲也潜移默化地扰乱了她的道心,若非死到临头,她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终于想明白,她根本不该去见四神宫的人,统合九妙宫后,她更应该在宫内静修,等神宫的人主动上门邀请。 她太心急了。 之所以这般心急,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不自信。 她知道她仰赖的力量是什么,那不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法术,而是一股邪气盎然且极不稳固的力量,她得到了名与权,却缺乏与之匹配的、真正的实力。 她预感到天下将乱,试图借助名声乘风而起,获得更多修道资源,以求捷径。 可是,没有“实”的“名”终究不可靠。 况且,即便天下已乱,她需要立刻入局么? 她阅读过人妖国战的历史时,最初的风云人物往往很难笑到最后,横空出世的天才也大都没有善终,真正在最后掀起滔天巨浪的,反倒是一些起初不被重视的人。 这些道理她很早就懂,却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了。 一百年里,她隐忍不发,步步为营,几乎从无纰漏,却在这一个月里一错再错。 陆绮忽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明艳动人的笑。 她已然黯淡的灵台中,亮起诸多光点,光点如雨洒落,将她豁然开阔的心境,照得比满天剑光更加明亮。 时间在光中融化,空中的雨水重新滚落,远处的风拂面而来,澄澈清新,夏如的利爪斩至她的面前,被一朵皎白的莲花轻易挡住,震回十丈开外。 夏如面色微变,神色复杂地盯着陆绮。 紧要关头,眼前这个妖女似乎有所突破。 交换灵魂之后,苏真也很快清醒,脑海中虚构的记忆多米诺骨牌般倒塌。 惑神咒比云蜃术高明太多,陆绮这次施法太过仓促,否则他恐怕会和封花一样,陷入骗局之中无法自拔。 所幸他也施展禁咒,令陆绮无法将这道诡异的法术复现。 苏真同样感受到了陆绮的变化,没有冒进。 陆绮并未立即攻来。 她跪在雪亮的剑光间,笑容愈发轻柔。 只见她徐徐抬臂,指尖顺着右耳耳廓的弧度划过,捏住耳垂,轻轻揉捏,将那粒玉白色的吊坠摘了下来,随手丢弃到了泥里,接着,她抽走了腰间的奢华内敛的束带,丢入风中,破碎的白裙随之飞去,只余那身紧裹美好身段的杀手黑衣。 她无论穿什么样的衣裳,都会内衬这样一件黑衣,以此提醒自己莫忘过往。 之后,她将手探至臀后,更将脚上踩着的、布料华贵的靴子脱去,掷到一旁。她这才缓缓立起,揉了揉脚背后,便放任这双如玉雕琢的脚踩到泥泞之中。 “碧虚渺渺雾遮雾,莲花开处我见我。” 陆绮柔柔一笑,竟是双手交叠腰间,对着苏真与夏如福了福身,已是清澄如水的双眸中,又升腾起如水似雾的朦胧霞彩,“生死之间总有明悟,这份道缘,陆绮收下了,稍后杀你之时,妾身下手会温柔一些。” 她破去道心瑕疵,真正晋入一流高手之列。 苏真像是回到了初见陆绮之时。 那时妙严宫宫门坍塌,陆绮破开烟尘而来,他见到了她的清丽绝美,也见到了她的残忍无情,往昔与今日重叠在了一起,却没有唤起苏真的恐惧,而是令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他咧嘴而笑,白森森的利齿宛若两排刀俎。 “你在为我高兴吗?”陆绮柔声问。 “刚刚没能杀掉你,确是憾事,可……” 苏真盯着她,瞳孔中迸射出切金劚玉的利芒,他一字一字地沉声道:“可是,陆绮,好像只有杀掉这样的伱,才能告慰封花的在天之灵啊。” “封花?你怎么……” 陆绮古井无波的道心再次泛起涟漪,她缓缓收敛微笑,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 剑光落尽。 雨水重新砸落地面。 师稻青一辈子也忘不了方才的场景。 巨舟般的空念剑跨越天地,如虹贯空,撕裂了觉乱天怒般的魔掌。 之后,觉乱的护体魔气也支离破碎,高大如魔神的身躯在吞天剑光中只是一道细长暗影,支撑了片刻后,立刻灰飞烟灭。 最后,落在地上的,只剩一袭残破斑驳的僧袍。 命岁宫的门人长舒口气。 双头妖僧的铜墙铁壁之身,在命岁宫最高明的空念剑面前,也只是一块随手就能拍烂的豆腐而已。 师稻青见识了这样的剑,心驰神往。 可她发现,靳雪君依旧神色沉凝,没有放松片刻。 师稻青这才发现,觉乱虽被斩死,身后魔气却未弥散,反而越聚越浓,如有实质,它们绞动在一起,宛若群蟒交媾时相互摩擦的黑鳞,更伴有海兽夜鸣般的凄厉啼叫。 “你们退后!” 靳雪君神色突变,厉声叱道。 门人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迈步,身形便被一股飓风吹散。 滚滚黑云之中,一道乌白相间的气飘出,钻入了地上残破不堪的僧袍,干瘪的僧袍重新帆鼓,钻入其中的黑气已凝为血肉,舒展出头颅与四肢,赫然就是那妖僧觉乱。 他竟死而复生了! 不仅是他,先前被陆绮炸掉的觉无也重获新生,觉无摆弄着舌头,心有余悸道: “那个姓陆的贱皮子下手真重啊,差点就去见佛祖了。” “这,这怎么可能?” 靳雪君不可置信,她是眼睁睁看着觉乱形神俱灭的! “大招寺有一言流传甚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贫僧走遍天南地北,也没在世上寻到地狱,妖有地狱,名为最高海,可人呢?千年以降,长寿之人不算少见,可也没见哪位大能轮回转世啊。” 觉乱双手负后,不由长叹一声,道:“若地狱即是空,以空对空,只能证得虚妄,求得虚空,如何能够成佛?” 靳雪君凝视着他身后浓重如铁水的黑气,明白了什么,骇然道: “所以你生造了一个地狱?” “雏形而已。” 觉乱立于虚空之中,显露出宗师般的风采气度,他平静地看着身后的轮回之地,向世人宣告:“这便是我参悟的绝学,地狱法。” (本章完) ------------ 第七十三章:妖王 “很小的时候,我就相信这个世上有地狱。” 厚若重楼的黑云之下,觉乱悬空而立,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向大地倾泻。 “进入大招寺后,我跟着师父修行,师父告诉我,地狱是三界六道最苦难之地,其间众生一个昼夜就要经历数万次生死,枉习过重者受押捺槌桉,诳习过重者受沉溺腾掷,慢习过重者受融铜吞灌,嗔习过重者受斩斫锉刺……如此种种,皆有报应。我师父是个监收,负责给寺院采办,地位不算高,但他的话我深信不疑。” “后来,他在给庙里采买僧衣时克扣了油水,我发现后不敢置信,问师父,你不怕下地狱吗? 师父说,善恶可以相互抵消,他行善积德太多了,取出一部分用来改善生活也无不可,我觉得这不对,与他起了争执,将他杀了。” 觉乱回忆往事,脸上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微笑,他继续说: “我离开了大招寺,周游天下,当我发现,这个世界好像真的没有地狱之时,我感到无限的惶恐,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可之后,我又感到无穷的喜悦。 既然此前没有地狱,那我是不是可以按照人们的期盼,造出一個地狱来呢?造出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地狱,好人来世投胎好人家,恶人来世投胎成猪牛,如此轮回几世,世上不就只有好人没有坏人了? 和尚想靠传扬佛法,教化万民,实在太难了。须知,想将艰深的学问传播出去,必须要将其简化,甚至扭曲本意,使其通俗易懂,人人能懂。饶是如此,也非人人想学。世事复杂,人心叵测,再严谨的律法由人去执行,也难免造成滥用与冤屈,没有什么比造一个地狱更好的了,唯有彼岸,能救得了此岸!” 觉乱向世人阐述着他的宏愿,声音也越发洪亮,在天空中一遍遍地回荡。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已一片赤红,似有猛火烧遍十方世界,鬼魂神识皆尽坠为灰尘。 命岁宫的修士看着破碎黯淡的剑光,望着这与云平齐的魁梧的魔躯,皆心涟震荡,他们中的许多,都暗暗觉得这邪僧的话颇有道理。 莫说是在百姓之间,就是命岁宫内,贪污腐败欺男霸女的恶行也屡禁不止,纵使有师稻青这样的小姐做榜样,也无济于事。 人的道德戒律只能拴住自己,拴不住别人,甚至很多时候,它反而会成为好人的累赘。若真有一根缰绳,可栓万世之民…… 他们不敢再想。 靳雪君则沉浸在空念剑被破的痛苦中,面对觉乱的布道,她一言不发,未驳半句。 无论这和尚说的是真言还是妄言,空念剑失手的那刻,败局都已注定。 骄傲如她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好姑娘,为师这绝学你也瞧见了吧,只是,这绝学太过精妙,仅凭我一人,无法将它修到圆满,我需要你的帮助,等到地狱真正建成,你将成为佛母。”觉乱欣然道。 只是短短一日,命岁宫绝学两度一败涂地,师稻青无法再自欺欺人,心绪之复杂,可想而知。 可她仍旧摇头:“随你怎样说,我就是不从。” 觉乱皱眉,问:“你是在与我赌气,怨我欺负你娘?” 师稻青垂下眼睑,轻轻道:“我听说有个国家的领主,想造张大网将整个湖的鱼都打捞起来,结果一条也没捞着。大和尚,世上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你的本事厉害,我心服口服,但伱的念头却是魔念空想,只会带来灾难。” 她若答应了觉乱,将来亿万苍生都要遭劫。 “说得好!这魔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自古以来,善心酿出祸端的比比皆是,岂会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你别听他舌灿莲花,这满天魔气可骗不了人!!”觉无也大叫起来。 只见这练欢喜禅的和尚脸上怒气汹汹,却也只敢缩着些舌头讲话,生怕又给拔了: “这秃驴就是个无耻的骗子,况且,西景国若真像他这样弄,我还不得去地狱踩刀子受剐刑?我可不要!” 觉乱长叹道:“觉无,时至今日,你怎还不肯悔悟呢?” “悔悟?你要我悔悟什么?!” 觉无更是悲痛,嚷嚷道:“我们出生时身体便连在一块,被父母抛弃,是那个瞎婆婆养活了咱俩,那时候,你将馒头和粥都让给我吃,说我吃饱了,你也就饱了,那时候我真觉得,我是世上最倒霉的孩子,却有了个最好的哥哥。” 师稻青听到这,不由想:这两个头本就用一个身子,一个饱了另一个也就饱了,这呆和尚在感动什么? 觉无却已声泪俱下,道:“后来去了大招寺,你白天宣扬佛法,我晚上普渡女施主,美名远扬,你非说我被魔念侵染,要令我改邪归正……我帮女施主了却心愿,你却被断言为淫恶之人,这是什么道理?人家来求我,我还能让人空手而归不成?” “我现在的确是魔头,是彻彻底底的魔头,可全是让你逼的!” 觉无恶狠狠的眼神要喷出火焰,将世间的一切都烧个干净:“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这秃驴自个儿灭情绝性,居然还要我陪你一起!我要被你逼疯了,我早就被你逼疯了!你快把身体还给我,我要糟蹋女人!我要糟蹋这娘俩!我还要糟蹋陆绮那个贱皮子!求你了,亲哥哥,念在这血肉相连的情谊上,让我糟蹋她们一回罢!!” 觉无声嘶力竭,已近癫狂,哭声响天彻地。 老君似为之动容,给本有偃旗息鼓之意的雨又增添了几分狂暴的声势。 两人后脑勺相连着,脑子也长在一起。 觉乱也能体会到这份痛彻心扉的悲伤,叹息道:“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教好你。” “你还在说这种没用的空话!” 觉无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大发牢骚之后,他又开始污言秽语地意淫起来,言辞不堪入耳,这次,觉乱没再管束,他盯着失魂落魄的靳雪君,问: “命岁宫还有剑要问么?若是没有,我就领着你们小姐走了。” 靳雪君猛地抬头,对着身后众人吼道:“结阵!!” 修士们法力不支,意志消沉,他们面面相觑,小声道: “宫主,结不成了,我们都……” “你们要抗命不成?” 靳雪君捏紧拳头,法力外放,衣裳猎猎作响,她说道:“哪来什么轮回,哪会有什么无端出现的力量!这和尚重塑肉身,代价定也极大,此时若让他给骗了,我们将再也没有斩杀他的机会!结阵!起剑!” ———— 泥浆汇聚的河流淌过地面,没过了陆绮苍白的脚背。 水还在一直涨。 不久之后,朱厌河恐要溃堤,将灾难带给栊山。 “陆绮,你不是自诩聪慧么,为何看不破我的身份?是做的恶事太多,一时记不起是哪件了?”苏真没有立刻回答,让她自己去猜。 陆绮幽幽地盯着他。 她顺手将白玉如意从泥浊中唤回,手指抚过如意上的裂痕,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暗自将其否决: 老匠所有死无生,这是几千年来从未违背过的铁律,这妖知道封花的存在,想必也知晓余月,将这满头发丝染得与余月同色,许是干扰她心神的手段。 “我与你虽仇深似海,却素不相识。”陆绮淡淡道。 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阻道之人,都该斩杀。 她轻易地抚平了心头的涟漪,眸中雾起,恢复至无喜无悲的神态。 陆绮虽在道途上迈进了一步,之前的伤势却不会因此立刻痊愈。 她浑身的法力几乎被苏真以逆气生之术打散,重新聚拢尚需时间,这副身躯更是近乎瘫痪,麻痹感雷电般在体内窜动,作痛不止,阻滞着她的动作。 当然,现在的苏真与夏如更弱。 逆气生榨干了他们的法力,此时此刻,他们绛宫几乎见底,隐隐发烫。 陆绮不再追究他的身份,稍一调息,立即祭出玉如意攻来。 玉如意划过天空,静静高悬,垂下皎洁的光芒。 一朵朵雪莲如群鹤翩跹而出,射向苏真所在的方向,苏真挥爪将其撕碎,又奋起最后的力量冲破雪白光幕,朝着陆绮杀去,他知道,这为数不多的法力只允许他施展一击。 这一击若无建树,他必败无疑。 苏真以极快的速度近身,这张无面人皮突然扭动,变成了南裳的脸,并模仿南裳的语气,说:“师父,你没有用啦,徒儿送你上黄泉。” 清丽的脸和狰狞的妖躯搭配在一起,显得极为违和,陆绮秀眸一颤,却不为所动,淡淡道: “妄想乱我道心。” 苏真速度极快,负伤的陆绮没有退避的空间,也并没有选择再退避。 她温柔地推出手掌,迎上了苏真刀刃般的铁青利爪。两道身影一闪,齐齐见血,苏真胸口中掌,带着一蓬鲜血倒飞数丈,陆绮右胸中爪,鲜血飞溅。 她的一掌本已挡住了苏真的攻击,可几乎同时,苏真冷不丁又刺出了一爪,这一爪直逼心口而来,却毫无杀气,许多喜欢以神念感应对手出招的修士,很可能会被刺穿心脏,斩杀当场。 幸好,她用眼睛看见了,及时避开了要害。 “封花的刀法?” 陆绮想起了封花刺杀她时用的刀术,没有杀意的刀术。 苏真用的虽是爪子,却暗合这一招式的至理,他出招时,心境放空,连同对陆绮的仇恨都一并放空。可惜,依旧未能得手。 这招失利之后,陆绮的反扑暴风骤雨般降临,苏真由攻方变成了守方,绛宫内最后一丝法力燃烧殆尽,再也不能为他调动,不仅如此,绛宫还像是饿了好几天的胃,将灼烧感从他的胸口蔓延至整个身体。 陆绮那些被觉乱破尽的法术,又在此刻重新焕发出光彩,它们在苏真的妖躯上炸开,打得他节节败退,神魂震荡。 “苏真,你别撑了,换我来。”夏如意识到他情况不妙。 “不用。” 苏真咬紧牙关,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她能临阵突破,我有何不行?” “你把这当还是当电视剧了?若人人都能临死突破,那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被杀了!”夏如没好气道。 “法力已经用完,老师,换你来你能施展什么?”苏真以双臂护持要害,以肉体的强度硬抗,声音也因此发涩。 “我替你挨一会儿打,你先休息,想想对策。再这样打下去,你会崩溃的!” 夏如声音愈发严厉、急促,她想要抢夺身体的控制权,灵魂却像是触碰到了钢铁一样的墙壁。她不敢相信这个学生哪来的意志,一时错愕。 “夏老师,你已替我承受过这妖女的折磨,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九年前的今天,我姐姐保护了你,今天,就换我来吧!” 苏真对夏如这般说完,便迎着陆绮密不透风的攻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夏如想说什么,思绪被咆哮声打断,一时怔怔无言。 苏真虽然一直处于下风,眼眸中的手臂也没有施援的意图,可是,他的战意却越来越浓,一双金瞳也反常地发出更明亮的金光。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好像一直弄错了一件事。”苏真忽然说。 “什么事?”夏如问。 “我现在是妖,不是人!” 又有几朵雪莲在他颊畔炸开,将他这张幻化而成的南裳之脸炸得支离破碎,牙床都直接裸露出来,可他的咬字却很清晰:“苗母姥姥很早就告诉过我,人需要后天修炼学习法术,可妖天生就有神通。” “你的意思是……”夏如也明白过来。 “夏老师,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我们占据了一副妖躯,却依旧像人一样使用绛宫调动法力,使用手印或咒语施展法术,我们只是将这副妖躯当成了一个锋利而坚固的武器,而没有发掘出它真正的神通!” 绛宫的灼烧感将苏真烧得越来越清醒。 他仰起头,死死盯着陆绮如云似雾的倩影,金瞳中的仇恨怒如狂涛,要将这道纤影卷灭,“我们应该忘记自己是人,我们要像妖一样去战斗!” “像妖一样去战斗。” 夏如喃喃自语,将这句话轻轻复述了一遍。 陆绮的法术从未间断,她赤裸的玉足踏过激荡的浊波,轻盈的身姿宛若云朵,手腕曼转间,一朵莲花短剑聚成,直取苏真咽喉。 这具妖躯固然强大,却也被撕出许多伤口,不久之后,定会在连绵不绝的法术下崩溃。 一时竖臂防守的苏真突然出拳。 他手臂上所有的肌肉都调动了起来,紧拧一道,本就结实的妖臂又粗壮了一圈,硬如铁铸。毫无法力的一拳轰出,与短剑相撞,虽落下了可见指骨的伤痕,却也将陆绮的剑击得粉碎! 陆绮凝立雨中,秀眉微蹙。 眼前的妖气质突然变了。 她无法说清楚这种改变,只觉得对方……更像妖了。 苏真舒展着手掌,任由雨水浇洗伤口,他从痛觉中感到了一种暴烈的快感,仿佛人皮被撕开,露出了野兽的本质。 他忘了绛宫,忘了学过的法术,他只感应这副身躯的存在,将它与生俱来的神通与自己的魂魄相融,他甚至给自己虚构了一段记忆,一段他从小妖走来,成为妖王的记忆! 苏真对自己的身份更确信无疑! 他用看待猎物的眼神盯着陆绮,肌肉舒展之间,妖气不断外放。 陆绮持着玉如意,还要施法之时,他凌空跃起,挥舞着这对搬山大魈的手臂,以其与生俱来的搬山神力撼向陆绮修长的身影。搬山自是夸张之语,可陆绮也不敢硬接,只得避其锋芒。 身负重伤的陆绮、失去法力的妖王,仿佛命中注定,各有残缺的死敌一时竟又成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与此同时。 另一边。 靳雪君已执意结阵,要递出最后一剑。 阵法勉强结成,星芒之上的人影却矮了数丈,凝成的剑光较之方才,也黯然失辉,甚至无法飞到觉乱身处的高度。 “唉,何必。”觉乱望着这幕,长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彻底激怒了靳雪君。 她跃升而起,竟是直接抓住了这柄法阵凝成的大剑,亲自驭着它斩向苍穹。 “不要!!” 师稻青出声惊呼,却是为时已晚。 觉乱暗红色的瞳孔显露冷色。 黑云再次聚成佛掌的模样,凝实得如同岩石的雕刻。猩红色的电弧在指间闪动,轰隆隆的雷鸣于掌心交响,这一剑迫近时,巨掌挟着佛忿落下,撞在了靳雪君的身体上。 剑光支离破碎,风压席卷地面。 命岁宫的修士们皆遭反噬,喷吐鲜血,靳雪君同样身负重伤,她茫然着看着昏沉沉的天空,单薄的身躯落叶般飘回地面,背脊重重砸在地上。 她没有死去,却有一道裂痕沿着她的面颊撕开,依稀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十七八岁少女的脸。 逆龄的法术在她身上失效,这是命岁宫心法崩毁的前兆,靳雪君颤抖着触碰脸颊,感到了比死亡更深的痛苦。 觉乱无情地望着这一切,胸中慷慨激昂,声音如雷电滚过大地: “我入世传道,地狱为我庙宇,业火塑我金身,罪罚营我产业,鬼魂做我袈裟,这便是地狱法,已合天道,可成佛祖。尔等绝学或技或术,离道甚远,焉能胜过我这不死不灭之身!!” 也是这时。 空中闪过一道青色的虹光,横跨苍穹,直奔此地而来。 觉乱脸色突变,先前的激昂神色瞬间不见踪影:“怎么会这么快?” 他运起一团黑气,卷起师稻青,凌空遁走。 下一刻。 在他身影消失之处,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色道衣的年轻男子。 男子容貌俊秀,棱角分明,背上负着一柄古朴木剑。木剑虽未出鞘,却给人一种不可招架之感。 他探出一指,在云中取了一道魔息,凝神静观。 “道友,救,救救……” 靳雪君喘息不定,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希望那道青影施以援手。 其余幸存的修士也纷纷击剑而鸣,求道友施救。 可是,他似乎比觉乱还要无情。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理会任何人,甚至没有多瞧他们一眼。 下一刻。 青衣男子便又化作青虹,朝着觉乱消失的方向纵跃而去,消失不见。 人们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一同目睹这一幕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被忽视了很久的人。 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老和尚望着青影消失的方向,长叹道: “方夜烛,二十年了,你终于再度出山,只是不知,这次你到底是成了仙,还是成了魔。” 说罢,老和尚弯下身子,将手探入泥浊之中,翻找着什么。 他从中取出了一本经书。 那是在战斗中遗落泥水的妖乘经。 老和尚盘膝而坐,手指缓缓抚摸过经书的封面,将它一点点摊开。 老和尚出现的那刻,苏真与陆绮都感应到了。 这对不死不休的敌人,竟默契地停手,一同看向了他出现的方向。 此人竟是先前被苏真打杀了的怀清禅师! “你之前杀死的人名为仇计,他是妖乘经的上一任主人,他取代了我,并将我封印在后脑勺,你先前不是好奇,他一个和尚为何要蓄发吗,他是怕我挣脱出来啊。多谢你将他杀了,我才得以解脱。” 老和尚抬起头,五官上满是白发,极为瘆人。 他的脖子是强扭过来的。 但老和尚本人毫不在意,他凝视着眼前的两人,道:“三位施主,你们都是有缘之人,今日,你们将见到真正的妖乘经。” (本章完) ------------ 第七十四章:余月 这是怀清禅师最后一次回忆他的人生。 他依旧记得第一次当和尚那天。 那天,江上下着暴雨,作为夜叉的他潜伏在冰冷的水中,仰望着浪涛汹涌的湖面,直至看到一艘木舟从上头驶过。 舟上坐着一个面容慈静的和尚,正在念诵一部佛经,念着念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蹬跃而起,修长的手臂扣着船舷,轻而易举地翻上了船板,嘶吼着扑向哭哭啼啼的和尚。 谁知这和尚不仅不是软弱无能之辈,法力还极为高深,轻而易举降伏了他。 夜叉只道今日碰到硬骨头了,心道吾命休矣,谁料这和尚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夜叉问他哭什么,和尚说,昨夜佛祖托梦,说佛乘已无路可走,众生将陷入苦难。 夜叉冷笑道,那你去救法啊,哭个什么,和尚说,他一生只学过佛法,佛堂失火,怎么能用火救火? 夜叉说自己是贼夜叉,只要不被识破,吃了谁就能变成谁,你既已走投无路,不如让我把你吃了,替你把佛法修完,如何? 这本是夜叉的冷嘲热讽,谁料和尚苦思冥想之后,竟真的答应了。 夜叉大喜过望,生怕这和尚反悔,立刻将他吃了个一干二净。他本想嘲笑这和尚愚笨,可他发现,若要不被识破,他就必须将这身份一直扮演下去。 这个和尚名叫怀清。 从这天开始,他就成了怀清和尚。 夜叉扮演僧人可一点不容易。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另一位高僧请教。 高僧说,只要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便是一個好和尚。 夜叉不明白,他想:人生在世理应随心所欲,为何要管束欲望折磨自己? 高僧便告诉他,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这个看上去绮丽的世界,很有可能是魔给众生编织的幻想,人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精神。善也只能在精神中把握。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都是世所公认的恶,僧人要实践善,便要从绝对道德的戒行做起。 夜叉没听明白,但对方是高僧,说的话想来也有道理,从那以后,他开始践行戒律,求证禅定而求解脱,试图结出那绝对寂静清虚的道果。 之后,他真的成了好和尚。 言谈举止,思想行径竟都成了一个和尚,还是当地享有盛名的高僧。 他心想,戒律可以使他这样杀人吃人的夜叉变成高僧,那世上若人人遵守戒律,岂不是只有善人而没有恶人了? 这时候,他又觉得这戒律太过粗糙,无法有效约束世人。于是,他将五戒改为十善,思前想后,十善还是太少,修修改改三个月后,他终于写成了一本四十三戒。 他试着践行这四十三戒。 半年之后,他被烦琐的戒律逼疯了,吃了一个人。 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恶人,恶人死后,百姓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将他本有的罪疚一扫而空。 那之后,他开始吃越来越多的恶人。 他是贼夜叉,消化人靠的是模仿,他将恶人吃掉后,必须装得和他们一模一样,才能将他们消化干净,可他不愿意做恶人,便只能将这些人镇压在体内。 有一次,他和体内的恶人们聊天,不少恶人大呼冤枉,说他不是天生的恶人,而是被一本《妖乘经》给蛊惑了。 他感到好奇,开始调查妖乘经。 一路追查,他发现这本妖经已经在民间传了几十年,几度易主,通过吃掉妖经曾经的主人,他理解了妖乘经的存在。 那是一本邪经,看似不厚,实则卷帙浩繁,包罗万象,不同的人阅读经书,读到的内容也截然不同。 它不仅是书,也是法器,有一个绝妙之用——祓除心魔。 怀清觉得,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最后,他在白蛇湖湖底的大墓里,找到了要带着妖经殉葬的仇家家主,仇计。 仇计曾是北河院的高僧,武功高强,仍然不敌怀清,就在怀清要取胜的关键时刻,仇计喝破了他的身份: “你哪是什么和尚,你分明是头贼夜叉!” 怀清禅师大惊失色。 贼夜叉不能被喝破身份,一旦被喝破,他就得露出原形,除非他将吃掉的人消化干净。 可这些年,他吃了太多人。 仇计打晕了痛苦不堪的怀清禅师,并将它拖到墓穴深处,啃食得一干二净。原来他也是头贼夜叉,他是通过怀清禅师在水下的呼吸方式,认出了他是自己同族。 怀清禅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大湖,如果一直不出现,定会让人生疑,不得已,仇计只能离开古墓,以怀清的身份活下去。 他无比忌惮怀清,将他封印在了后脑勺,并蓄了一头长发,这样,即便他挣破皮囊显露五官,世人也无法瞧见。 仇计开始扮演怀清禅师。 他开始恪守怀清所写的四十三戒。 半年之后,仇计满头黑发尽数熬白,也濒临疯狂。 严苛的、近乎自虐的戒律没能让他真正向善,压抑的欲望无处释放,反倒成了滋养心魔的温床,幸亏妖乘经拥有祓除心魔的神妙之用,否则,他早已自尽,了结性命。 这个过程里,仇计也渐渐萌生出一个想法:用严苛的戒律规范人的言行,再用妖乘经控制无处宣泄的欲望,这样,世界就能往清净美好的方向走去。 至少,不能只是他一个人受苦。 “佛乘亡于人,而兴于妖,我将以身燃灯,延续光明。” 仇计开始借助妖乘经布道。 他来到了栊山。 然后死在了这里。 苏真打死了仇计连同他身上的几十张脸,唯独漏掉了真正的怀清禅师。 失去了仇计的压制,怀清从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里醒来。 他疲惫地坐在涟漪四起的污水里,泥浊的激流绕身而过,他却像是身处在众香曼妙的佛堂里,感到无穷的轻松和愉悦。 “仇计早早地走了邪道,将它当成了拔去心魔的器具,所谓佛乘,乃教化众生的无上之法,妖乘亦是如此,它可以调和这世上的一切,包括最不可化解的仇恨。” 怀清禅师露出微笑。 双魂同体的狰狞妖王、善容妖心的绝色仙子。 老君待他不薄,在他刚刚醒来时,就将这样一道复杂的题摆到了他的面前。 他要用妖乘经将这似海深仇化解,使他们从仇人变成爱人。 这是他的一片善心。 可对苏真、夏如乃至陆绮而言,这绝非好意。 也无需怀清禅师念经。 他出现的的瞬间,这对不死不休的宿敌便暂时放下仇恨,一齐朝他攻了过来。 禅师念出了一个字。 明明只是一个字,却包罗万象。 像是一个刹那念出了一整本书。 苏真与陆绮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同时滞在空中。 禅师露出微笑。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念经。 念着念着,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娇笑声。 怀清禅师抬起头。 长着白发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之色。 只见陆绮睁开了静若冰湖的双眸,露出了风致嫣然的笑,笑声中透着几分讥诮。 她的身躯兀自凝固着,精神却已摆脱了控制。 “你怎么……” 怀清禅师欲言又止,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这么快就摆脱了经文的影响。 妖乘经教化众生,莫非她在众生之外? “你听说过雾姥的名字吗?”陆绮问。 “雾姥?” 怀清禅师想起了什么,诧异道:“伱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难道你的背后也有……” 陆绮没有立刻回答,她柔柔一笑,继续道:“雾姥会在癫狂的歌舞中降临,越多人目睹,雾姥也会越强大。当年,雾姥选中了世代跳傩戏的封家,并蛊惑封家在庐台国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傩舞,供数万人观摩,我便以剪除祸患为名,屠戮了封家满门。” “原来是你做的。” 怀清禅师长叹一声,道:“难怪妖乘经对你无用,原来你也是神仙选中的人。选中你的是谁?蜒煮?” “我也在调查蜒煮的下落,但它太谨慎了,生怕像雾姥一样被早早地吃掉,便主动将自己切成了很多份,其中一份就落到了梅谷六仙手里,可惜这六个怪人行踪不定,不知上哪儿去了。”陆绮浅浅叹息。 “雾姥被吃干净了?”怀清禅师问。 “谁知道呢。” 陆绮笑容更为轻柔,她说:“还有,可别将自己看得太重要,神仙们要回到人间,我们只是给他们的降临搭建舞台而已,雾姥的降临需要癫狂的歌舞,你身后那位应是需要众生的魔念吧,它可真是胆小,只顾着吃你献给它的心魔,却从不曾现身帮助你。也对,妖乘经永远可以有新的主人。” “你们所依托的是邪祟,而我依托的是真佛,邪祟想要瓜分世界,真佛只想拯救众生。”怀清禅师认真地说。 “随你怎样想。” 陆绮闭上了眼眸,再次睁开时,双瞳中又泛起了那如水似雾的霞彩,她轻笑着说:“我自由了。” 《惑神咒》撕开了《妖乘经》的束缚,解放了她僵硬的身躯。 她没有立即攻向怀清禅师,而是运起一道法力,拍向一旁雕像般一动不动的苏真。 此刻的苏真应与待宰羔羊无异。 可这一掌拍去,还未近身,就被一股霸道无比的力量弹开。 陆绮轻轻咦了一声,她肃容正视,发现这青皮妖物的身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首先是他的肩与背。 青褐色的鳞甲扎破皮肉,生长出来,一片片相互紧扣,发出密密麻麻的清脆爆响,给他铺成了一副嶙峋的护具。同时,有什么东西刺破尾椎,一并长了出来,乍一看以为那是尾巴,仔细一瞧,竟是条黑色的肥大鱼尾,尾鳍宛若月牙形的弯刀。 强劲的鱼尾轻轻扫过下方的浊流,这魁梧沉重的身躯竟轻盈地浮了起来,宛若身处水中。 不仅如此,他布满白色尖牙的空腔之中,那一对猩红滑腻的舌头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好似一条不安分的蟒蛇,在口腔与喉道中钻来钻去,不断变化形态。 很显然,陆绮之前所见到的,尚不是他的完全体,随着妖乘经的念诵,这副身躯才彻底苏醒! 对于这些改变,苏真与夏如却没有察觉。 妖僧、仙子、禅师、暴雨……所有的一切幻象般被摒退,刹那之间,夏如与苏真同时陷入一片空渺之中,天地仿佛只余他们两人。 静至极处后,虚空开裂,又涌入无数的色彩。 “你看到了吗?”夏如轻声问。 “我能看到。”苏真缓缓回应。 他们的身前。 空茫茫的黑暗里。 一具娇小的白骨跪坐在地上。 骨架上没有一丁点血肉,只有猩红之气在纤细的骨骼间萦绕。 白骨的身后,缓缓浮现出一片海洋。 绮丽的色彩岩浆般从海洋中喷射出来,神光绚烂地交织着,每一道光流中都像是融化了世间的一切珍奇宝藏。 可仔细看,那些色彩又却是由无数的血肉、虫子组成的,那是怪诞的虫群,生有不可数的翅膀和肢足,它们窸窸窣窣地穿动着,汇聚成汪洋。这片汪洋更像熔炉,血肉在其中煎熬得五彩斑斓。 娇小的白骨被这片彩色之海一衬,显得宛若微尘。 “你们谁愿与我走?” 血肉俱销的白骨少女蓦地发问,声音在黑暗中飘荡。 一时间。 彩色被黑暗撕裂,无数粗大雪白的手臂从虚空中伸出,鲜花般将白骨少女簇拥。 它们皆捧着各种各样的躯体与器官,有琉璃般淡彩透明的心脏,有线条如刀刻的铁青色手臂,有漆黑肥大的鱼尾,有修长劲健的双腿,有金色的瞳孔,有血色的舌头…… 有身体所需要的一切。 仿佛将军出征之前,向天下搜罗精铁铸成铠甲,群妖献上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肢体,为她拼凑出一份所向披靡的身躯。 肢体与器官朝着白骨飞去,又被有形的丝线串联在一起。 它们或大或小,皆严丝合缝地贴合在这苍白的骨架上! “这,这是……” 夏如与苏真并肩而立,望着倾天的色彩,喃喃失语。 “这是最高海,妖族的地狱轮回之地。” 苏真猜到了这片海洋的身份。 至于眼前这个妖怪的身份…… 所有的器官组合到一起之后,全部肢体立即受到了一股无形巨力的挤压,它们变得纤细、白皙,如丝绸般顺滑,如白雪般晶莹,这融合了无数躯体的妖物,竟变成了一位凹凸曼妙的少女,远来的风吹过她精致的面颜,在她的脑后吹出了一头炽烈的红发。 酒红色的长发在光中飘卷,胜过了一切绮丽的色彩。 妖乘经试图勾起苏真与夏如的心魔,却因陆绮的提前苏醒而打断,他们反倒借此机会走入了余月的心灵深处,见证了她久远的记忆。 这是余月的诞生之初。 她的魂魄不知怎么去往了最高海,并在那里轮回成妖。 至于先天织姥元君的记忆。 苏真一点也没有瞧见。 余月没有骗他,那段记忆实在太过遥远,连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了。 这一刻。 苏真忽然明白了苗母姥姥临死前的哭,也明白苗母姥姥为什么说,那天是她最伤心的一天。 苗母姥姥一生都在盼望先天织姥元君归来,拯救老匠所的匠人,可是,她等来的是群妖攻入老匠所,烧杀抢掠无数。 余月早早知道了这一切,却坐视不理,任由老匠所的悲剧发生。 苗母姥姥等待了一生的救世主,却给老匠所带来了千年来最大的灾难。 余月早已不将自己视为匠人。 她现在是妖。 彻头彻尾的妖。 所以,苗母姥姥在想清楚一切后,将毕生所学传给了苏真。 ——这是信仰坍塌后,她对余月最后的抗争。 苏真恍然明白了一切。 眼前的画面中。 余月眨着俏丽的双眼,粉嫩的嘴唇勾起。 露出狡黠的笑。 (本章完) ------------ 第七十五章:命运路口的女孩 彩色虫群的海洋缓缓退去绮丽的潮水。 一片暝茫中,余月微笑着向前走去。 前方的世界里拱起了山峦的轮廓,那是妖的国度。 风从群山间流淌过来,细腻的芳草馨香与粗粝的凛冽寒冷汇聚在一起,夹带着纤细的沙尘,在余月春山般曲线柔软的身躯上停留,编织成一条淡雅的小裙子。她像只灵动的麻雀,一蹦一跳地跃入群山之间。 哐当—— 雷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大地溃烂的伤口。 雨水在妖躯的铁鳞上砸碎,溅成一片包裹全身的、细濛濛的白色水雾。 陆绮先前一掌没有得手,又聚起法力,凝成数支莲花短剑,射向眼睛、咽喉、心脏等要害部位,莲花短剑在护体的鳞片上炸碎,鲜血从碎鳞中渗出。 先前震开她一掌的妖气是骤然释放的,没能维持太久,已在妖躯觉醒完成后消散殆尽。 陆绮心中了然,这副身躯即便彻底觉醒,依旧是一副没有法力的妖王之躯,她倾力而为,未必不能取胜。 她将一截手指竖在唇前,结出朵八瓣晶莹的花,闪电般刺向苏真。 苏真缓缓睁开眼睛,瞳孔射出熔岩般的金色焰芒。 金瞳映出了陆绮的身影。 陆绮心中一凛,想要收指已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间,苏真青色的利爪捏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打够了吗?”苏真冷冷发问。 他利爪一合,陆绮的手臂发出骨骼碎裂般声响。 陆绮惨哼一声,不退反进,竭力将那朵八瓣晶芒的花刺向苏真眉心。 八瓣冰花在他眉心炸开。 苏真身上流淌的水瞬间结成了冰,卡住了他所有的鳞片,令他身躯僵住。 陆绮这才趁机抽回了手,她飘身后退,左手又变幻数道法印,护住周身。 苏真深吸口气,肌肉起伏间,鳞片中的坚冰被尽数碾碎,流入水中,被浊浪卷去。 苏真没有立刻追击,他低下头,看了看这副崭新的身躯。 这副身躯像是菩萨与魔鬼交媾出的胎儿,修长曼妙又狰狞奇诡,每一个肢体又都像活物般呼吸着。他舒展双臂,甩动着银鳍黑尾的鱼尾,生命力如水般流动,将蓬勃的新生带给他的魂魄。 他看向怀清禅师。 怀清禅师佝偻着干瘦的身躯,木讷地与苏真对视,蓦然大哭,道: “真性本来,何向外求,三界失火,烧我光明。” 苏真不会再给这个和尚念邪经的机会。 他正准备将其轰杀。 怀清禅师的眼睛颤动起来,像是成群的苍蝇在里面骚动,蚕食掉了他最后一丝的清明,他双目翻白,就此圆寂。 五官在他后脑勺上淡去,脖子也随之扭正,他的正脸浮肿起泡,已死去很久。 苏真并不放心,他甩动鱼尾,斩出一道月牙形的白色的刀光,刀光在空中高速飞旋,切断了怀清禅师的脖颈。 头颅坠入泥沙。 他的身躯也坠入水中。 那本邪异至极的妖经却已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里。 苏真看了看身躯上被陆绮斩出的伤口,冷冷地盯着那个女人,道: “轮到我了。” 他弯下身躯,妖躯再次炮弹般弹射出去,向这个黑色杀手衣的冷艳女人压近。 陆绮释放的防守法术被他以利爪逐一撕开,她以法器白玉如意抵挡,却也左支右绌,玉如意白光渐黯,裂纹飞快爬满了整個如意,这件人料制成的上品法器即将崩溃。 哪怕被死死压制,陆绮依旧不惊,她能感知到,对方看似凶厉至极,可在这等连续的战斗之下,魂魄也已到疲惫到极限,随时可能会撑不住。 她多撑一息,便多一分胜算! 陆绮清啸一声,也不顾白玉如意破碎与否,直接将它发挥到了极限,数十道法术同时施展而出,包含了幻术、缚术、剑术、五行阴阳之术,它们轰然炸开,将苏真的妖躯吞没。 “陆绮,你就这点本事吗?” 苏真的声音穿透诸法,化作陆绮心湖上的涟漪:“这等低劣法术,我一息之内就能拆尽。” 陆绮秀眉微颤。 一息之后。 苏真果真破解了所有法术,利爪撕破风声,迎面袭来。 陆绮再次挥动如意,倾尽全力施术,这些瑰丽美妙的法术,换来的只是更加冰冷的嘲讽: “陆绮,你修道百年,就修了这么些东西啊?你想用它们拦住我……痴心妄想!!” 法术的光幕再次被撕裂。 苏真的利爪触碰到陆绮的左腕,又带起一捧鲜血。 他的脸忽然变幻,变成了已经死去的,戚霞的脸,她哭叫着质问陆绮,问她为何要杀自己,陆绮下意识想回答‘不是我杀的你’,她为这样的念头感到不妙,立刻止住心涟,闭唇不语。 苏真一边撕裂玉如意倾泻而下的法术,一边变幻面容,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 或是青毛天尊怪叫着要将她纳为贱妾凌辱,或是南裳柔笑着说拜她为师只是形势所迫,总有一日要将她踩在脚底,他也会变成余月,微笑着说,你的太巫身来找你索命啦。 不同的声音在陆绮心中层层回荡,宛若群魔环伺的歌舞,暴风骤雨的攻势压得她喘不过气,令她自持的心湖之上,不可抑制地泛起波纹。 终于,白玉如意被苏真以鱼尾甩出的刀光斩碎,炸成一片雪白光幕。 “你这妖孽……” 陆绮向来止水无波的心中,终于漾起了一丝无名的怒火。 下一刻。 光幕撕裂。 “嘘,别说话。” 这张脸变成了封花的脸,少女齐颈短发,容颜清冷,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态轻松的声音里透着刻苦的仇恨:“陆绮,我来送你上路。” 妖躯双手合十,劈向她的头顶,宛若刀光贯空落下。 陆绮再一次感知到了死亡的降临。 她身负重伤,法宝破碎,法术尽破,如何能对抗这灭世浮屠般的身影? 也是这一刻,陆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再次祭出一朵莲花,去接这道不可阻挡的刀光,冷冷道: “伱杀不死我!!” 纤弱的莲花与刀光撞碎,狂风以碰撞之处为中心,将缠斗的一人一妖吹散。 陆绮撞在一片岩壁上,再喷出一蓬血雨。 但她没有死。 “讹仙之舌……原来如此。”陆绮明白了一切。 苏真的舌头是讹仙之舌,讹仙说的话只要不被识破,就会成真。 先前,他说他能拆破陆绮的法术,陆绮被他摧枯拉朽般的气势所慑,没有产生怀疑,于是,她所有的法术都被轻而易举拆破。 如是三次之后,陆绮意识到她很可能无法战胜这头大妖,要落败身亡于此,道心飘摇之际,苏真向她下达了死亡的通知。 幸好,生死关头,清明重新占据了上风,她及时醒悟过来,抹去了苏真给她下达的“必死无疑”的念头。 “这便是被骗的滋味么?许多年不曾品尝了。” 陆绮伸出一截玉白手指,抹过唇角鲜血,舌头沿着指腹舔舐到舌尖,轻轻打了个圈,回味这腥气盎然的味道。 苏真立在雨水中,大口地喘着气,妖躯风箱一样收张着。 如陆绮所料,这一场场恶斗同样让他虚乏不已,先前的猛攻几乎将他的潜能调动到了极限,他试图骗自己“你现在法力充盈”,并利用讹仙之舌的能力成真,可惜,他自己根本不上当。 陆绮将身躯从石壁的凹陷中拔出,重新落回了水面。 浊流从她雪白的腿肚上激荡过去。 她轻轻地呼吸了一会儿,摒去芜乱的念头,柔声道: “道心唯宁,真莲持净。” 足旁的水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 血肉胎盘与无皮手臂组成的莲花再度升起,于她头顶盛放。 它残破了许多,每一只手都爬满了恐怖的青紫色纹路,看上去摇摇欲坠。 这朵真莲是她自悟的法门,以血肉温养,强行施展这道法术,至少折耗二十年的修为。 但她已无法顾及这些。 手臂上的眼睛映出了苏真的妖躯,并缓缓地开始扭曲。 接着,陆绮骇然发现,她的绝学持净真莲,竟拧不动这妖躯。 不仅没有拧动,随着这妖躯重新立起,眼睛中的画面反而被扭曲。整朵莲花也跟着扭曲,骨头如竹篾一样碎裂。 “不,不要……”陆绮的声音宛若梦呓。 断肢与眼睛如雨落下。 妖影已经立起。 她如遭雷殛,单膝跪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色。 妖影在她面前浮现。 陆绮发现,这妖物的眼神变了,从暴戾仇恨变得淡漠无情。 夏如接管了这副身体。 精疲力尽的苏真退居幕后。 陆绮想说什么。 夏如已举起手,一个巴掌重重扇到了陆绮冷傲的脸上,妖掌极大,覆盖了她全部的脸颊,巨力迫得陆绮旋转着摔回水中。她跪趴在泥浊中,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夏如左手拎着陆绮的秀发,将她从地上拽起,右手的利爪勾起她的下颌,冷冷道: “陆绮仙子,你好冷呀,一点儿也不乖呢。” ———— 南塘同样下着暴雨,街头巷尾一片迷蒙。 邵晓晓望着砸碎在窗台上的雨珠,心神不宁。 叮铃—— 手机在衣服兜里震了一下。 邵晓晓的心也跟着震了震,她按亮屏幕,看到了“苏真”发来的短信: 晓晓,我到瓦罐街啦,你在哪儿呢?怎么没看到你呀,对了,这儿有一大帮子警察哎,幸好我跑得快!晓晓,应该不是你报的警吧? 邵晓晓捏紧手机,心沉了沉。 不久之前,她收到了苏真的第一个短信,说是想要见她,她知道这不是苏真。 她立刻回了短信,给了对方一个地址,并贴心地说:警察到处在找你,你最好戴一个口罩。 余月去到了邵晓晓给的地址,并扑了个空,回信质问她在哪里,邵晓晓便又给了一个新的,余月再扑了个空,邵晓晓便解释说: 我刚刚在那儿遇到警察了,我害怕你被他们抓起来,所以以丢东西的名义将警察给支走了。没想到你正好那时候到的,真是太不巧了。 余月回了个短信:晓晓,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邵晓晓回复:那当然啦,苏真,你可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也是最喜欢的男孩子,无论谁不相信你,我都会永永远远、坚定不移地站在你的身边的~ 余月大受感动,问:邵晓晓同学,那你现在在哪里?还有,你怎么都不发颜表情了,是因为紧张吗? 邵晓晓:(>﹏<)人家担心你嘛。 然后,邵晓晓又给了余月一个新的地址,同时,犹豫之后,她下定决心,拨通了报警电话。 这才有了方才的短信。 这个假苏真的本事极高,普通的武装力量对其毫无办法。 邵晓晓对危险有种敏锐的预感,她也知道,真苏真早晚会回到这副身体里的,她要做的,便是拖延时间,等待苏真回来! 邵晓晓早有预案,不慌不忙地回复道:当然不是呀,诶,对不起呀苏真,我忘记了,南塘有两个白竹湾,一个是老区,一个是新区,你好像去错了哎。 余月恍然大悟:原来是我走错方向了吗?差点错怪邵晓晓同学了。 邵晓晓回复说:不是啦,是我不好,都怪我没有说清楚,那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余月问:你方便接电话吗? 邵晓晓表示拒绝:不行的,现在整个南塘都在找你,打电话的话,肯定会被监听的! 余月不管这些,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邵晓晓注视着屏幕上的来电通知,深吸了几口气后,还是接通了这个电话。 邵晓晓抢在余月之前开口,声音压低在话筒边,哭得梨花带雨:“苏真,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里呀?呜呜……他们都说你是绑架犯,我无论怎么解释,他们也不听,苏真,我好担心你呀。我好想见你……” “好啦,虽然你哭的很好听,但骗不到我了。” 余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别样的欢快:“邵晓晓同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单纯的小女生,没想到还是个小骗子,差点被你害惨啦。” “诶,苏真同学,你在说什么呢?”邵晓晓故作懵懂,心却一下子收紧了。 “你现在在南塘镇嘉田街1300栋,那是一个小饭店,现在,店里除你之外只有三个客人,出门往左二十米就是一个警察局,你想,如果我要抓到你了,你就往警局里面躲,对吗?”余月有条不紊地说道。 “……” 邵晓晓抬起头,看着店里就餐的三个客人,恐惧感瞬间窜了上来。她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放心,晓晓,我距你还有十分钟的路,你不必这样急,而且,躲到警察局里也没用的,我总有办法把你抓出来,认真地说,晓晓,你还是乖乖就范吧,不然会连累很多人的哦。”余月微笑着说。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邵晓晓捏紧拳头。 “我才不告诉你。” 余月赌气似地哼了一声,半打趣半威胁似地说:“晓晓,你乖乖等我哦,再乱跑的话,可要像夏如老师那样挨打了。” “夏老师?夏老师她怎么样了?”邵晓晓飞快问。 “和你小男友在一起呢,夏老师腰细腿长脸蛋俏,还喜欢穿黑丝,小男生根本经受不住诱惑,你现在说不定已经失恋了哦。”余月忍不住调戏了几句。 邵晓晓娇小的身躯微微发颤,她将手机拿远,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才重新凑近话筒: “好,我不跑,我在这等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无声起身,朝店外走去。 “早该这样乖啦,等我哦,对了,我还在苏真电脑里发现了一本,里面的女主角叫邵晓晓,讲青春校园恋爱的,要发你看看打发时间吗?剧情虽然很狗血,但里面的内容很劲爆的哦~喂,晓晓,你在听吗?” 余月说着说着,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的挂断声,她皱起眉头,不悦道:“敢挂我电话,太不听话了。” 无论如何,邵晓晓都不会坐以待毙。 她走出饭店。 扑面而来的雨丝带来凉意。 饭店处于十字路口,她茫然地站在两条马路的交界处,远处红绿灯闪烁,提供着井然有序的规则,却无法为她指引方向。 滴滴滴—— 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 邵晓晓以为又是余月发来短信,打开一瞧,竟然是QQ的好友验证通知。 谁在这个时候加她好友? “芉姩氵箛单?” 看到这个ID,邵晓晓感到熟悉,她短暂地迷茫了一下,随后飞快地想了起来:当初她通过苏真好友的时候,在申请列表见过这个id,当时,对方的备注好像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彼时的邵晓晓只当是骗子,没有搭理。 这人又来加自己了? “这,这是……” 邵晓晓重新阅读这条备注,感到了别样的意味,这次,她同意了好友请求。 不等邵晓晓打字发问,对方主动发来了消息: 晓晓!别在十字路口傻站着了!坏蛋要来抓你啦!快跑!!! 望着屏幕上一连串的感叹号,邵晓晓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她连忙敲字回复:你是谁? 芉姩氵箛单:你应该问‘善良好心的神秘人,我应该往哪里跑?’ 唯月知晓:我该往哪儿跑? 芉姩氵箛单:南塘中心小学六年级二班。 “啊?居然是小学生?等等,南塘中心小学……” 邵晓晓心弦一颤。 南塘中心小学不就是那片废弃的校区吗,那不仅是她度过幼年期的地方,也是那个雨夜,她和苏真一同历经劫难,生死与共之地。 六年级二班? 对了,苏真当时拉着她往楼上跑,去的就是这个教室,苏真告诉她,这是他姐姐就读过的班级…… 怎么会这么巧合? 邵晓晓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思维也大胆起来,她试探性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苏清嘉学姐吧? 对方没有给予回复。 恰好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 邵晓晓立刻合上手机,拦住了出租车。 她也懒得去管这到底是不是陷阱,对她而言,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牢牢抓住! 出租车停下,邵晓晓拉开车门,钻到后座,系紧了安全带。 不等她开口,司机已经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哎?师傅,我还没说要去哪里呢……”邵晓晓一惊。 “你不是要去南塘中心小学吗?”司机问。 邵晓晓瞳孔骤缩,浑身发寒。 前方,司机摘下了帽子和口罩,露出了熟悉的脸庞。 苏真的脸。 “苏真”对她展颜一笑,说:“晓晓,你让我戴口罩,我有乖乖戴哦。” (本章完) ------------ 第七十六章:姐姐是天下第一 邵晓晓想逃走已经来不及,车门紧锁,车辆启动,出租车平滑地切入雨中,两侧的车窗雨水流淌,成了面毛玻璃,世界被模糊地隔绝在外,南塘的老街映在玻璃上,像是会流动的搪瓷。 她被困在了狭窄沉闷的车厢里,身不由己。 “晓晓怎么闷闷不乐的,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余月露出胜利者的姿态,悠哉悠哉地问。 “……” 邵晓晓闭上眼靠坐椅背上,娇小的身躯在极度紧张后放松,她明白,她是在和一个鬼魂做对,无论她逃到哪里,鬼魂都如影随形,她没有战胜对方的可能。 “你这辆车哪里来的?”邵晓晓问。 “这是夏如的车呀,你坐过的,不记得了吗?我临时加了个出租车的标。”余月认真地解释。 “夏老师……” 邵晓晓环顾四周,明白了熟悉感的来源,她问:“你把夏老师怎么样了?” “我回答过你了呀,她和你小男友在一起呢,如果夏如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你小男友没保护好她,和我可没关系。”余月娴熟地推卸责任。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邵晓晓冷冷地问。 “在我身体里。”余月说。 “你……” 邵晓晓被她的胡说八道气到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便质问:“伱有驾驶证吗?” “喏。” 余月准备太充分了,面对刁难似的质疑,她将一本小册子随手甩到后座,说:“凶巴巴的邵警官,您好好检阅吧。” 邵晓晓接住一瞧,上面赫然有机动车驾驶证六个大字,她心想这贼人是从哪里偷来的,翻开一看,上面还真写着苏真的名字,并挂着他的证件照,一时微感眩晕。 “我也算是在南塘生活了很多年啦,对这里很有感情,说是家乡都不为过的。作为南塘的文明楷模,我绝不会做无证驾驶之类的事情。”余月言之凿凿地说。 “办個假证还这么多话。”邵晓晓幽幽道。 “我也是被逼无奈呀,谁让真的办不了呢。” 余月委屈地耸了下肩,说:“晓晓,你今天脾气好差劲啊,只对男朋友温柔,对其他人乱耍脾气的可不是好女孩哦。” 邵晓晓一点不听,语气更为不善:“你到底是什么人?” 余月说:“你可以叫我苏假。” 邵晓晓抿紧嘴唇,放在小腹上的手捏紧成拳,她不想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却也想不出摆脱困境的方法。 “好啦,晓晓,不和你胡闹了,我叫余月,多余的余,月亮的月。”余月简单地自我介绍道。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邵晓晓问。 “当然有呀。” 余月用力点头,说:“我第一次来你们学校,是今年的五月,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我听老师在搞大动员,说,大家不要懈怠,要全力冲刺,高考就剩一个月啦。我深受鼓舞,所以给自己取名为余月。” “……” 邵晓晓觉得这个说法毫无可信度。 暴雨猛烈地敲打着车的前窗,雨刷努力地工作着,收效甚微,白茫茫的雨水里,小镇像是整个消失不见了一样,仅有的能见度,只能看到车辆往来,车灯扫动,像是一头头慌乱逃窜的黑色水牛。 她偷偷打开手机,发现没有新的消息,心想,这个千年孤单或许不是苏清嘉,而是余月钓鱼执法用的账号。 “之前我骑车载去南塘中心小学的那个人,就是你吧?”邵晓晓问。 “是呀,那天是中秋节哦,我还送了你花呢。” 余月回想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邀功似地问:“怎么样,这段时间和我相处下来,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很浪漫,很懂恋爱技巧的人,和我在一起的话,女孩子一定会开心的吧?” “你少自恋了,你的恋爱技巧简直糟糕透了。”邵晓晓无情地说。 “你是在傲娇?”余月第一次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恋爱哪里有什么技巧,本就是真心吸引真心。不过,我发现你好像根本没有心,你把什么都当成是游戏,把别人的拒绝当成是矜持,把别人的嫌弃当成是傲娇,你觉得一切而易举,一切尽在掌握,简直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学生。你不会觉得你给我表白的时候很帅气吧?你这样的人,肯定从来没得到过别人真心的喜欢。”邵晓晓嘴上毫不留情。 “你,你你你……” 余月闲适的神情消失不见,少见的咬牙切齿,激烈的情绪不似伪装。 若有人说她法力低微,她恐怕一笑置之,可被抨击不会谈恋爱,她可真有种怒火中烧的感觉,恨不得就地停车,将身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班花按在车前盖上揍一顿。 “你被戳痛了么?” 邵晓晓板着俏颜,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继续说:“余月同学,不管你有什么邪恶的目的,最后一定会失败的,像你这样有人格缺陷的人,根本成不了事。你早点放弃吧。” “你这毛没长齐的小丫头少教训我,会谈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余月在后视镜里狠狠瞪她。 邵晓晓回以怜悯的眼神。 余月猛打方向盘,车子在满是雨水的街道上漂入弯道,失去抓地力的后轮带起一大蓬雨水,引来了周围一连串的喇叭与咒骂,车子拐入巷弄,手术刀一样精准无比。 “邵晓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雨天,是我出现救的你,我才是你真正的大恩人,如果没有老娘出手,你指不定要遭受什么报复,你看到时候苏真还要不要你!”余月也用话刺她。 “谢谢你救了我。” 邵晓晓垂下眼睑,真心地道谢,又缓缓启唇:“不过我相信,无论遭遇了什么,相爱的感觉都不会改变,即使有一天,我们各自流落他乡,一生一世都再难相见,我们依旧会对彼此忠贞不渝。” “邵晓晓,你……” 余月实在受不了了,她心想,你们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校园恋情吗,怎么给你说出了一种悲壮赴死一样的感觉?你要是去写青春伤痛,准是一把好手。 不过也对,或许只有年少时的初恋才会给人这种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般的冲动,他们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满腔热情,自以为只要握住了彼此的手,就能将一切杀得片甲不留。 余月觉得邵晓晓的话幼稚可笑极了,可偏偏是这种幼稚可笑的感觉,她一生也无法领会。 即使她得到了服月银狐的琉璃玲珑心。 余月竟感到了一丝惆怅。 仿佛毕业已久的人,偶然路过当初就读的中学校,望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陌生脸庞,旧时光不经意地涌上心头,如在昨日。可时光只会向前,不容往返,万千柔软思绪,也不过是繁华落尽昨日花黄的慨叹。 余月一时陷入了沉默。 电台的声音响起,主持人的声音如水般舒缓温柔。 “无论思念的长夜多深,只要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下面的一首歌,是一位ID‘千年孤单’的网友点播的,张国荣的沉默是金,送给她的好朋友,余月……” 啪。 余月眉头一皱,顺手把电台掐了。 周围越来越安静,只剩下暴雨的声音,天地间充塞着狂风,路边满是吹倒的树木,以及大量折断的枝条。 邵晓晓虽然盛气凌人,一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的态度,心里却免不了打鼓,她命运未卜,不知会经历什么,只好默默做起最坏的打算,以此来换取直面未来的平静。 车猛地刹住。 邵晓晓身子前倾,额头撞上了前面的座椅,又被安全带拽着回弹了,晕头转向间,只余月简洁明了地说: “到目的地了,下车吧。” 邵晓晓打开车门,一只脚刚刚踩到地面,她就真切地感受到,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雨势已经升级到何等狂暴的地步。 她不过是在雨中呆了一秒钟,衣服和长发就几乎被淋透,修长浓密的睫毛也被打湿,流淌的雨水几乎让她睁不开眼,她用手遮挡在眼睛上方,并将刘海拨向两边,努力眯开眼睛获得些视野。 天地暴怒,雨水狂流。 “时间像是回到了九年前。” 邵晓晓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接着,她又本能地出现了困惑,在她的记忆里,九年前的今天,她生病发烧,吃了药之后就躺床上睡着了,醒来时雨已停下,电视里在播报受灾新闻。 她怎么会对暴雨有清晰的记忆呢? 不待细想,狂风从侧面呼啸过来,她小巧玲珑的身子无所依凭,被吹得踉跄了几步,她弯下腰肢,在猛烈的风势中苦苦支撑,寸步难行。 “晓晓,过来。” 余月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哗的一声里,一柄黑伞撑开,挡在了她的头顶。这柄伞明明只遮挡了头顶,可是,邵晓晓却觉得自己躲到了一间安全小屋里,风雨一下进不来了。 她下意识看向余月。 余月也盯着她,喜怒哀乐在她的脸颊上尽数消散,她蓦然伸出一截手指,按住了邵晓晓的眉心,厉喝道: “咖、哆、喳、嘛!” 疾风骤雨,万马奔腾,水白之色充斥天地,雷电也无法将其撕开。 邵晓晓身躯一僵,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异彩涟涟。 余月神色沉凝,缓缓抽回手指,似要将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拽出来。 空无一物。 “怎,怎么了?” 邵晓晓眨了眨眼睛,紧绷的思绪慢慢放松。 “没什么。” 余月什么也没有得到,但也不算意外,她苦寻的巫刀若是如此易得,反而会让她怀疑巫刀的价值。 “苏真是我干儿子,你是我儿媳,我得让你看看我恶婆婆的真面目了。” 余月淡淡地瞥了邵晓晓一眼,恐吓道:“我呢,刚刚给你施加了一道咒语,你要是再敢和我顶嘴,就会少一件衣服,顶一句少一件。” “咒语?” 邵晓晓露出不信任的神色,喃喃道:“可你刚刚说的分明是‘谷神开门’啊。” “谷神开门?你能听懂那句咒语?”余月一惊。 “我,我也说不清楚。” 邵晓晓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微微犹豫后,还是说:“就是……直觉呀,我感觉这四个字是这个意思。” 这是一种超越逻辑的语感,全凭直觉,没有道理可言。 余月深深地看了邵晓晓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以后若有机会,你可以去泥象山的秘语一脉试试,说不定可以振兴这门衰败已久的禁咒法术。” “泥象山?秘语一脉?” 邵晓晓心想这什么和什么呀,这个余月的幻想症幼稚病又犯了? “简而言之,你适合当道士,相信干娘的预感,你会成为很好的道士。”余月笑着说。 “道士?” 邵晓晓更听不懂了,心想自己还要和苏真一起考潭沙大学呢,怎么能去当道士?大学也没这个专业吧? 余月没给她解释太多,抓着女孩的手腕,领着她向学校走去。 废弃已久的学区在雨水中朦胧得仿佛海市蜃楼。 县城的排水系统早已被击穿,地面的积水快要没过台阶,高大的树木也倾倒在地,像是沉在河床上的破船。邵晓晓没走几步,运动鞋连带着短袜都湿透了,牛仔裤收紧的裤脚也一片湿冷。 廊檐上的雨已形成了白色的幕布,空荡荡的楼道水帘洞一样藏在后头。 邵晓晓钻入了楼道里。 她的心不断打鼓。 如果这个千年孤单真的是苏清嘉,那她和余月一起来,画面上来看不是她为虎作伥引狼入室吗? 虽然她别无选择。 手机又嗡了一下。 芉姩氵箛单:你们一起上来吧。 邵晓晓稍稍放心了些,又偷偷提醒:来者不善,学姐千万小心。 余月忍俊不禁,道:“你这恶儿媳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没有啊。”邵晓晓一脸无辜。 余月收了伞,提剑一般拎着,径直向四楼走去。 邵晓晓坎坷不安地跟在后面。 ‘要见到苏真的姐姐了吗?那个死在九年前的洪水里的,苏真日思夜想的姐姐?’ 即便见识了这么多灵异事件,邵晓晓依旧感到无比的紧张。 她又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余月的圈套,是余月为了让她安分听话设计的。 四楼并不算高。 这段路却出奇地漫长。 终于。 两人走到了六年二班的教室门口。 上次来是夜里,邵晓晓什么也没瞧见,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这教室的全貌,也看到了那张破旧不堪的讲台。讲台上哪里贴了什么名册,当时的苏真不知道是怎么念出那些名字的。 邵晓晓立在教室门口,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夜的经历,追逃时的紧张感被记忆唤醒,如芒在背。 余月忽然按住邵晓晓的后背,用力猛推。 邵晓晓猝不及防,轻轻叫了一声,踉跄着栽入教室里。 她心中一沉,心想这果然是余月的阴谋么?这个妖人终于要露出她的狼尾巴了么? 也是这时,一个稚声稚气的声音响起: “晓晓学妹,好久不见啊。” 邵晓晓心尖一颤,她抬起头,发现刚刚还空荡荡的破旧讲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纤细的小女生。 女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还是清凉的夏装,蓬蓬的袖口下露出了皓白的手臂,她细得一手可握的腿轻轻晃荡着,白色的珍妮鞋尖闪着光,极为小巧,白色的、包裹住小腿肚的长袜有麦穗一样平整的细纹,两者搭配在一起,更显纯净可爱,像是从橱柜里走出的玩偶,与这破旧小学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抬起胳膊,对着邵晓晓挥手,嘴唇粉嫩,眼眸晶亮。 记忆扑面而来。 小学两年级时,邵晓晓参加过一个折纸飞机比赛,比赛失利之后,两个学姐结伴前来安慰她,那个尤为热情可爱的,便是眼前这位白裙子的女生。 九年匆匆过去。 女生容颜未改,体态依旧。 只是邵晓晓长大了,这位当初在她眼中高大威风的学姐,此刻看起来,竟是如此纤瘦玲珑。 她没有立刻和眼前的女生打招呼,而是条件反射般看向身后,观察余月的去向。 草木皆兵的她还是怀疑,这女生是不是余月变的。 余月依旧立在后头,她显然也瞧见了这灵异的一幕,神色意外地有些凝重。 “你到底是鹿斋缘还是玄穹斗姆天君?可别说你只是苏清嘉,这种无聊的废话我不要听。”余月凝视着她。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是这座学校的小校长,同时也是这里的学生。” 苏清嘉弯起了眼眸,意态轻松道:“况且,像我们这样的东西,谁又说得清自己到底是谁呢?比如你,余月,你到底是过去的先天织姥元君,还是未来的众妖之主呢?你真的做好决定了么?” “装神弄鬼。” 余月轻轻踏入教室,黑伞朝着苏清嘉刺去。 邵晓晓想要阻止,可这伞快若奔雷,她的身体刚刚反应过来时,余月的伞尖已经刺中了苏清嘉的额头。 苏清嘉娇哼了一声,身子后仰,从讲台上倒摔了下来,砸碎在了地上,化作一团白袅袅的烟气。 “学姐……” 邵晓晓惊呼出声。 余月也微微皱眉,她本来只是想试探虚实,对方竟这般不经打? 也是这时。 邵晓晓举起手掌,闪电般拍向余月的后脖颈,余月汗毛炸起,用雨伞使了个苏秦背剑式,挡住了邵晓晓的进攻。 “这,这怎么……” 邵晓晓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受她控制了。 震惑之时,稚嫩动听的声音在她身体里响起,说: “晓晓学妹,我的身体早在九年前就毁掉了,先借你的用一下啦。” “哎?” 邵晓晓一愣,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吗? 接着,邵晓晓发现,她眼中的场景也跟着变了。 这哪里还是什么废弃破旧的教室。 眼前桌椅整齐排列,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文具和书目,五花八门。一旁的窗户没有关紧,却不再有雨水洒进来,暖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帆鼓起来,鼓到极限后落回,短暂露出的缺口里,轻盈明亮的阳光洒进教室,在课桌上裁剪出明亮的光斑。 “这就是我建造的学校,喜欢吗?”苏清嘉骄傲地问。 也不知是在问邵晓晓还是问余月。 “对了,等会还有一场考试呢,余月姑娘,你既然来了,就要留下来考哦。”苏清嘉认真地说。 “考试?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余月淡淡地问。 “你不是想要三首神罡吗?它就在我的手里,这里是我的学校,你如果想达到目的,就必须按我学校的规矩办事,否则……”苏清嘉欲言又止。 “否则什么?”余月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 “否则,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千年前天下第一人的厉害。”苏清嘉莞尔。 (本章完) ------------ 第七十七章:巫刀问世 苏清嘉微笑时,余月坠入了她的眼眸。 不同于邵晓晓的清澄明亮,苏清嘉的灵魂占据身躯后,这双眼睛的气质就浑然变了,它凶光明亮,像是失火的宅邸,每一根房梁都在拼命燃烧,它又恒常寂静,像年久失修的机械钟表,永远停在了某个特定的时刻。 邵晓晓身居其中,感受更为真切。 这真是做梦一样的感觉,过去随心所欲操纵的身躯已不听她的指挥,她的视角被动地随苏清嘉的转动而变化,仿佛她才是那个寄存其间的幽灵。 苏清嘉与余月互相迫视时,邵晓晓感到紧张,战斗已经在她不知情的角落打响,锋芒相对。 “你凭这一句话就想吓唬住我?”余月收回了视线。 苏清嘉微笑不语。 余月瞥了眼她随微笑而勾挑起的唇线,心想,这女人性子是有多恶劣呀,居然能在邵晓晓这样清纯俏丽的脸蛋上,露出这么欠揍的表情。 挂在墙壁上的广播突然震动,急促的上课铃声将寂静打破。 身穿校服的学生排队进入教室,麻雀般又跳又闹叽叽喳喳,他们路过余月身边时,皆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她,问: “老师,这个哥哥是谁呀?” “哦,她是留级生,要和你们一起参加考试。”苏清嘉笑着解释。 也不知苏清嘉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他们对邵晓晓的身份竟没有半分惊诧,仿佛她就是在学校里任课多年的老师一样。 学生们眼神怪异,交头接耳地议论什么,或鄙夷或惋惜,也有心善的,握着拳头给余月加油鼓劲,说什么笨鸟先飞。学生们陆续回到座位上,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抬头挺胸。 苏清嘉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试卷,分给第一排,让他们往下传。 教室恰好空出了一个座位。 余月双臂环胸,又好气又好笑,她为这次见面准备了很久,还逮捕了两個苏清嘉最亲近的人作为人质,这本该是一场剑拔弩张的交易,抑或是刺刀见红的决战,谁知道…… 她已是没心没肺之人,谁料苏清嘉比她还不着边际。 “我看你要耍什么花招。” 余月嘟囔了一声后,竟真的坐到了那个空位上,双腿交叠着翘起,看着就是吊儿郎当的坏学生,极为败坏教室的风气。 发完试卷,苏清嘉就离开了教室,让学生们自己监督课堂纪律。 这场考试考的是语文,卷子在其他人手里都很正常,到了余月手中却变味了,尽是些很奇怪的问题,譬如“请写出黄泉死愈咒的心法口诀”、“古代的四尊神匠分别是哪四位,有何绝技”、“鹿斋缘为什么是天下第一人”…… 余月傻眼了,心想这女人想空手套白狼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她顺带吹捧一番。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同桌的小学生,将试卷挪过去,笑眯眯地问:“这种题目你会做吗?” 啪! 有人用笔敲了敲她的后脑勺,余月回过头,对上了一张凶巴巴的稚脸:“不准交头接耳!” 苏清嘉离开教室,邵晓晓还以为她要去办什么大事,谁知道竟是去换衣服的。 她的衣服和紧身牛仔裤都被暴雨淋透,黏在肌肤上又湿又冷,很不舒服,苏清嘉去到了她单独的办公室,锁上门,拉开了衣柜的架子,手指在衣裳间拨弄挑选,顺口咨询邵晓晓2009年都流行什么款式。 邵晓晓整天白花T恤配牛仔裤,外罩洗得发白的校服,对穿搭可谓极其不上心了,自也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不过,通过观察苏清嘉的衣柜,邵晓晓倒是发现,这位学姐衣柜中的服装种类很少,款式也不新颖,哪怕洗得很干净,依旧能给人一种年代感,看得出,衣柜的主人是很朴素的。 这都不是邵晓晓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学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还活着吗?”邵晓晓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啊……说来话长了。” 苏清嘉可不是余月一问三不知的性格,她手指勾起衣架,缓缓走到镜子前,拧转腰肢前后打量,说:“我和余月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们来自一个名为西景国的地方,那是一个仙门林立、妖魔横行的世界……” 苏清嘉一边挑选衣裳,一边给邵晓晓介绍起了西景国的背景,言简意赅。 邵晓晓听得目瞪口呆,一度以为学姐是在给她讲述某款修仙网游的背景设定,即使到了今天,邵晓晓都觉得,南塘只是被某种灵异事件给干扰了,根本不会想到,这些灵异只是冰山一角,它背后的根源竟是一座奇诡惊怖的古国。 而苏清嘉学姐,更是那里最出类拔萃的高手。 仿佛影视剧照进现实,邵晓晓的心砰砰直跳,她尚不能理解全部,却已清晰地意识到,她的人生正朝着未知的方向偏转。 “……三首神罡是我的佩刃,也是最初的巫刀,余月作为曾经的四尊匠之一,将重获力量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柄巫刀上,所以她来到了南塘。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苏清嘉将西景国的背景,以及苏真与夏如的遭遇大致讲述了一遍,并以此作为总结。 邵晓晓听完这些,脑子里浮现出一大堆问题,一时都不知从哪里问起。 “原来苏真同学经历了这么多。”邵晓晓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今日被告知真相,她永远不可能想到苏真经历了什么,想起苏真那张总是疲惫无神的脸,她又是敬佩又是心疼,心想自己真是冤枉人了,总不写作业的原来是余月,总是挨她批评的却是苏真。 “对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渊源么?”邵晓晓又问。 “没多大渊源,你倒是有一支祖辈在西景国生活,也仅此而已了,别多想啦,你就是一个正常的小姑娘啦。” 苏清嘉终于挑选好了合适的衣裳,她脱下外套,随手将它挂在办公椅的椅背上。 “祖辈在西景国生活?这……怎么会?” 邵晓晓突然想起了那个以前她经常做的梦,怪异的老婆婆向她询问宪宗皇帝是否求得长生,心想这其中有何关联不成? “怪物可以顺着裂隙爬过来,人自也可以顺着裂隙爬到西景国去,一千四百年前,太岁还未完全凝固成群山,最先一批领诏来求访长生的人,有的误入裂隙不知去向,有的贪食太岁变成怪物,有的九死一生逃出地底,却不慎弄丢了太岁,他们畏惧罪刑,干脆在九香山隐姓埋名生活,那便是伱的祖辈。”苏清嘉平静地解释道。 “……” 邵晓晓没想到,她的祖先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苏清嘉脱下运动鞋和浸透了水的袜子,将一双湿漉漉的小脚解放出来,踩在棉质的拖鞋背上,她又褪下了紧身的牛仔裤,露出了一双白生生的大腿,女孩个子不高,身材比例却极好,大腿浑圆,足胫纤长,此刻的邵晓晓作为旁观者,见到这一幕,也不由感到脸红。 “对了,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苏清嘉问。 “哎?”邵晓晓一愣。 和余月这种假干娘不同,苏清嘉轻描淡写一问,长辈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了。 “苏真……他很好啊,又善良又厉害,还帮了我好多……” 邵晓晓语气局促起来,紧张感令她有些词穷,她定了定神,说:“苏真经常提到你的,他说,姐姐是他最好的榜样,一生的榜样。” “少吹捧我啦,你这学妹一点不老实。”苏清嘉笑着说。 “是真的呀。”邵晓晓委屈极了。 苏清嘉脱下了被雨水打湿的紧身薄毛衣,双手探至背后,熟练地解开了钩扣,阳光越过窗几,照射在她的身躯上,少女伶仃的蝴蝶骨在光影中舒展着,湿漉漉的、垂至腰臀的长发亦晶芒闪烁。 邵晓晓旁观着自己的身体,竟也微微痴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令她松弛的心绪瞬间绷紧。 “苏校长,我做完试卷啦,你快给我批阅。”余月在外面吵吵嚷嚷。 “你先在外面等等。”苏清嘉说。 “好呀。” 余月嘴上答应,却寻了根铁丝撬锁,手艺娴熟,咔哒一声里,锁被打开了。 余月推门闯入。 邵晓晓吓了一跳,可她凝视镜子,却发现衣服已经穿搭完毕。 灰色的粗毛线露肩针织衣,纤细的黑色吊带搭在细削的肩上,毛衣盖过臀部,百褶短裙只露出一角,她踩着黑色的长筒靴,腿上裹着的,是磨砂质感的保暖丝袜,上宽下紧的搭配性感时髦,邵晓晓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的自己,也是眼前一亮。 苏清嘉自若地接过余月递来的卷子,粗粗扫了一眼。 邵晓晓跟着阅卷。 她看不大懂上面的内容,只看到最后一题:鹿斋缘为什么是天下第一人? 下面的回答极为简单:因为余月还未出现。 邵晓晓腹诽着余月的自大,苏清嘉却不以为忤,她将这份试卷叠好,放在了毛衣的口袋里。 “跟我来吧。”苏清嘉走出办公室。 “去哪?”余月问。 “我带你参观一下这所学校。”苏清嘉说。 “……” 余月也未多言,默默跟在身后。 苏清嘉真的带她参观了这座校园。 她带领着参观了学校的食堂、操场、图书馆,逐一讲述了它们的历史与意义。 这是邵晓晓记忆中的校园,2000年的校园,旧时的建筑和花草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明亮美好得不真实。阳光拨弄她的眼帘,将早被遗忘的记忆逐一唤醒,苏清嘉领着她穿过蝉鸣翠浓的树荫,走入了细细的花影里。 苏清嘉是个很好的向导,她给余月和邵晓晓介绍着这些花草树木的学名和来历,最后在一座绕满紫藤萝的四角石亭里小憩。 微风吹来,紫色的小花在头顶摇曳,落如星雨。 这一切无比真实,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邵晓晓无法想象,现在的现实世界还在被如洪的雨水洗刷。 “我可不是来你们学校巡视的领导,你没必要事无巨细地给我讲。” 余月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她轻轻挑眉,道:“苏清嘉,你带我在这里瞎逛,该不会只是想拖延时间吧?” “这可不是瞎逛。”苏清嘉说。 “是么?” 余月不信,她提醒道:“此时此刻,神仙妖魔齐聚栊山,你在这里多浪费一分钟,你的弟弟和闺蜜也就多危险一分。” “我珍惜每分每秒。” 苏清嘉浅浅叹息,说:“算啦,本来还想带你逛逛我们学校的体育馆和读书角的,既然你没有耐心,那我们就进入下一项吧。” 余月皱起眉头:“下一项?” 苏清嘉弯起眼眸,浅笑道:“我带你去看我们学生的文艺汇演。” “……” 余月可没心情去看小学生的演出,她意识到苏清嘉很可能在耍她以后,忍无可忍,一掌刺向她的脖颈,苏清嘉拦臂格挡,说: “校园内不准打架斗殴。” 余月哪会听她讲话,她一出手便未停下,招式如水银泻地,首尾相连,密不透风。她明明只出一拳,拳影却是同时在四面八方出现的,根本不知道该防范哪边。邵晓晓感同身受,呼吸都不顺畅,心想,这若是自己,恐怕第一招就要败了。 苏清嘉气定神闲地招架住了,疾风骤雨般的攻势里,她的身影像是风中飘转的蓬草,看似柔弱无依,却始终不见落败。 这是西景国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发生在翠色葱茏的校园,若有高中同学看见,想必会误以为到了家暴现场,并录制下来,以校花校草室外激情大战之类的标题传到网络上。 这两人都曾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今也打得很是精彩,两人互拆了三百余招,一时草坪翻卷,花坛倾倒,公共设施瑟瑟发抖,却没能分出胜负。 整个过程里,最为惊心动魄的反倒是什么也没做的邵晓晓。 余月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 九年前,为了抵挡那场洪水,苏清嘉应是倾尽全力,只余片缕孤魂才对。先前的见面也印证了余月的想法,可是,若仅仅是缕孤魂,怎么会这么厉害?她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 “文艺汇演要开始了,一起去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苏清嘉做出停战的请求。 余月最后选择相信她一次。 文艺汇演在大礼堂进行,里面坐满了身穿校服的学生,环形的舞台被灯光照亮,小主持人上台念词,刻意模仿着电视里的播音腔,眼神明亮。 之后,各班的学生们上来表演节目,有唱歌与舞蹈,有诗朗诵也有武术表演,甚至还有学生上来讲环保题材的小品,小品文案优秀,惹来阵阵哄笑。 余月双臂环胸,面无表情。 她起初还以为这里面暗藏玄机,认真听了一会儿,听到后面,她发现,这似乎真的只是学生的文艺汇演而已。 “苏清嘉,你想让我看什么?看学生们欣欣向荣的美好,看你对这座学校的倾注的心血与爱,让我同情你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余月眉头越锁越紧。 苏清嘉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可余月至今没弄清楚苏清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种感觉她很不喜欢。 余月刚刚问完,就听小主持人播报: “下一个节目是由六年级二班带来的表演,白云城斩妖。” 学生们从左右两边走上台,开始演出。 余月终于打起精神。 红幕布前,聚光灯下,一个带着彩色头套的学生手持长鞭,张牙舞爪,其余学生各持令旗、符间、如意、木剑等法宝,将这个打扮古怪的学生团团围住,他们咿呀呀地叫着,齐齐攻了上去,与妖怪模样的学生斗在了一起。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故事,我有所耳闻。” 余月微微陷入回忆,说:“当年,妖王孪生箓现身白云岛,十八位顶尖修士联袂出战,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剑圣离秋无临死悟道,以通天一剑将这一代妖神搏杀,并在白云岛上建起雄城,将它的尸骨永远镇压在城下,使其元神无法轮回最高海。” 随着余月的讲述,舞台上,妖怪已经倒地,聚光灯移到了胜利者的头顶,那人高举木剑,下达了筑城的命令。 “是啊,离秋无不愧是一代剑圣,连孪生箓这种得天独厚、应运而生的妖神,都死在了他的剑下。”苏清嘉赞叹。 “我听说离秋无不久之后也死了。”余月说。 “与孪生箓一战,离秋无耗尽心血,早该去世,他凭借着莫大的毅力,支撑到白云城拔地而起才终于阖眼。”苏清嘉说。 舞台的四周喷出了干冰制造的白雾,一座纸板做成的城墙在聚光灯中央竖起,它尽力扮演出宏大的模样,却实在掩盖不住简陋。 美丽的少女立在城墙前,手捧花束,宣读世人写给剑圣的悼词,她是剑圣的女儿,声音中充满了骄傲与哀伤。 随着悼词念罢,舞台的红幕布也开始合拢,这个节目就此结束。 “你想告诉我什么?” 余月轻轻叹气,说:“总不会只是给我复述一遍人类英雄的故事吧?还是说,你在警告我,若我一意孤行,我的下场会和千年前的妖神孪生箓一样?” “你想多啦。” 苏清嘉轻轻摇头,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孪生箓的魂魄现在在南塘。” “什么?” 余月眼眸一颤,随后慢悠悠地问:“白云城下的妖神,怎么会出现在南塘?这隔得是不是太远了一些?” 她想起了那天开车载着苏真和邵晓晓回家时,积雨云层中出现的宏大生物,她知道那是栖居在近夜国的妖,却不明确它的身份,不由地想:那东西莫不就是千年前的妖神孪生箓?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若想听,我可以慢慢给你讲。”苏清嘉说。 “我不想听。”余月拒绝。 “那好吧。” 苏清嘉也未强求,她说:“总之,孪生箓很麻烦,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它,我引你来这座学校,是希望你能帮助我。” “你希望我帮你?” 余月更觉不可思议,气笑道:“我是来抢三首神罡的,你什么都不给我,还想让我把自己搭给你?” “现在的三首神罡还不完整。” 苏清嘉露出遗憾的神色,她说:“我需要完整的神罡,斩杀孪生箓的魂魄。” “不完整?” 不知为何,余月感到了一丝不安。 文艺汇演结束,学生们开始退场。 礼堂内渐渐空无一人,只余她们还在对视。 不寻常的寂静里,苏清嘉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无名指相扣,徐徐念出了四个字: “咖、哆、喳、嘛。” 一瞬间。 无名的狂风席卷整座大礼堂,并在礼堂的顶部汇聚。 余月抬头望去。 她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三首神罡。 它悬在礼堂高高的穹顶,仿佛一座倒挂在上方的墓碑,白色的刀尖寂寞垂落。 接着。 余月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震怒的神情。 她仰望上空,怒目圆瞪,每一寸肌肉都似台风中的野草,颠乱发颤。 只见这柄雪白刀刃的周围,寂静地悬浮着三道幽魂般的尸首,它们空洞摇曳,轮廓被刀光点亮。 这三具尸首,余月全都认识。 他们是先天主生元君、先天法地元君、先天炽轮元君。 是最初的木匠、石匠、铁匠。 四尊匠之三! 三首神罡竟是因此得名! “这座学校之所以这般真实,正是匠人的力量在帮助我啊。” 苏清嘉迎着着余月惊怒的眼眸,终于亮出了她的锋芒,“这柄妖刀即将完整。” (本章完) ------------ 请假一天 本章有点长(预计万字以上),加上感冒头疼,身体不适,今天实在写不完了。请假一天,明天更新大章,读者朋友们海涵。 ------------ 第七十八章:皎然明月色 猩红的雷电是山峰的獠牙,将黑苍苍的天空撕咬下来,眼睛像是进了乌云,视觉变得模糊不堪,身后时常有擂鼓一样的响声,像是群狼在追赶,利爪已触及后背,仔细听又只是一浪急过一浪的涛声。 陆绮在黑暗中狂奔,脚下是腐烂的大地,水流像是无数的手臂,拖拽着她的脚腕,要将她撕扯到永暗的泥流里。 黑色的杀手衣已被撕裂,她浑身是伤,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死亡的幻觉在胸腔翻滚,她又想起了百年前被善妒的姨娘装进麻袋,扔到河流里的时刻,寒冷的江水渗透麻袋淹没身体,她的骨骼却像有火在烧。 她朝着黑暗不顾一切地狂奔,恐惧在幽暗中不断放大。 她用尽力气喘息,试图忘记刚才经历的一切,噩梦根深蒂固地缠绕着她,作为一切孽债的报应。 周围的树林已被水流冲毁,远处的栊山被云吞噬,几不可见,她无从辨认方向,只能默默祈祷,祈祷黑暗中不要有金瞳亮起。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前方的黑暗中,就亮起了光。 一团火焰照亮了她血迹斑斑的脸。 “陆绮仙师?” 有人发出惊讶的声响。 陆绮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脸,她错愕了一下,才道:“你是命岁宫的小师父?宫主呢?你们靳宫主呢?” “陆绮仙师,你,你怎么……” 若非这双见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陆绮,是前日里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绝色仙子。 她……经历了什么? “带我去见靳宫主!” 陆绮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命岁宫等人驻扎在一片山壁后的高地上,用阵法简易地隔绝了大雨,靳雪君盘膝而坐,身旁赫然是几张褪下的人皮,她的容貌已经改变,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而是一位面容姣好,丰腴成熟的女人。 她换上了白净的衣裳,披落的长发挽成髻,身上的伤疤也随着其他几张人皮的褪下一并脱落,新生的肌肤婴儿般白皙细腻。 靳雪君仪态娴静,雪肤生辉,看上去宛若新生,可任谁都知道,她受了伤,前所未有的重伤。 最后的空念剑对她而言是场赌博,大半的弟子被阵法反噬,当场毙命,她也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心法根基受损,无法再返老还童。 “陆绮姑娘?你怎么伤成了这样?” 靳雪君睁开眼,看到了这位伤痕累累的女人。 陆绮见到靳雪君,眸中水波颤动,竟是直接屈膝跪下,垂首道: “晚辈陆绮见过靳宫主。” 靳雪君眉尖微颤,却没让她起身,只是问: “发生了什么事?那头妖物呢?” 陆绮将她的遭遇大致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惑神咒》与《妖乘经》的细节,她目光凄迷,神色凄怆,说: “我为那妖物所擒,心若死灰,知道必会受尽凌辱而死,便本着同归于尽之心,引爆绛宫,自堕修为,侥幸开辟了一条生路,逃了出来,这才幸免于难。” “引爆绛宫,自堕修为?陆绮姑娘,你好狠的心呀。” 靳雪君眯起眼眸,重新打量了一番跪在眼前的女人。 陆绮没有说谎,在她身上,已寻不到过往那份灵妙境界与清静心境,她刚刚迈入第一流的高手,又飞快跌入尘埃,此时的修为恐怕只与紫袍杀手相当。 靳雪君知道,很多修士宁可身死道消,也不愿做这样的举动,堕境对身体的损害不可逆转,堕境之人往往一生都难再寸进,对她这样出身贫贱的修士而言,失去法力便相当于失去一切。 往日的下属、仆人将凌驾在她的头顶,往日的宿敌将千方百计地对她施以报复和羞辱,陆绮本就树敌众多,难以想象,回到九妙宫后,她的身体与尊严将受到怎样的践踏。 这也是许多天才修士,宁死不肯堕境的原因,他们的骄傲允许他们面对死亡,却不允许他们回归平庸。 “晚辈……实是身不由己。” 陆绮小心翼翼地仰起脸颊,眸光颤了又颤,清泪夺眶而出,她说:“晚辈尚是有用之身,实在不愿就此毁于妖人之手。” “有用之身?”靳雪君饶有兴致道。 “是,晚辈尚且身怀秘密,事关天下安危的秘密,其一与我杀死善慈和尚的法术有关,其二则与九妙宫的大宫主的野心有关。”陆绮恳切道。 “九妙宫的大宫主?他当初想奸淫一个女修,却被途经的道士削成人棍,自那以后,你们的大宫主便沦为天下笑柄,他还能有什么野心?”靳雪君问。 “大宫主本就心性丑恶,遭遇此事后反倒更加扭曲,他不仅在背地里修炼能令断肢复生的邪功,甚至勾结妖人邪祟,攀附上了某种,嗯……诡异的力量,据说,荷芦宫的惨案也与此相关。”陆绮情真意切地说。 “邪功,邪祟,荷芦宫……”靳雪君沉吟片刻。 五个月前,荷芦宫四十五人一夜之间暴亡,这一消息封锁严密,按理来说陆绮不该知晓。 “可我听说,如今九妙宫中,陆绮姑娘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啊。”靳雪君说。 “妾身有苦难言而已,只要一日身在九妙宫中,我便一日无法摆脱大宫主控制,此次来命岁宫拜会靳宫主,便是想与宫主阐明此事,谁料妖僧觉乱作祟,打断了晚辈原有的计划。”陆绮语气悲伤,惹人怜惜。 “原来如此么?我看你四处拜会高手,出席宴席,还当伱是急功近利,没想到是有苦衷。” 靳雪君目光柔和了几分,又问:“那善慈和尚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望陆绮姑娘如实相告。” “善慈和尚并非为我所杀。”陆绮语出惊人。 “哦?那他是怎么死的?”靳雪君问。 “善慈和尚是受邪气反噬,爆体而亡,不过,这一结果是晚辈一手促成的,至于晚辈是如何做到的……它事关妙莲祖师传下的秘籍,晚辈实在不便多言。” 陆绮轻轻拭去颊上的泪痕,螓首垂得更低,腰身也随之屈折,额头轻轻沾到地面,重重印了上去。她由跪姿变为更为屈辱的匍匐,卑微地央求道:“妾身已是走投无路,求靳宫主出手相救。” 靳雪君静静地看着匍匐在前的女人,忽地嫣然一笑,道: “今日,陆绮姑娘为了斩妖一事,倾尽全力,受尽折辱亦不肯退让,让人佩服得紧,似陆绮姑娘这样的仙子,去到哪儿都该是座上宾,哪有让你长跪在地的道理?” 靳雪君亲自扶着陆绮的肩膀,如对待女儿一般,将她轻轻抱起,并脱在雪白的外裳,披在了陆绮伤痕累累的仙躯之上。 陆绮拢着衣裳,低垂玉首,千恩万谢,靳雪君不由想起了被觉乱掳去的爱女师稻青,心中哀叹,竟真起了几分怜惜之心,她取出了瓷器葫芦,倒出几粒丹药,手指夹着送入陆绮的柔唇之间,替她疗伤,陆绮清泪流淌,她轻轻挣开身子,再次跪地叩首。 “陆绮姑娘这是何必?”靳雪君问。 “靳宫主对陆绮恩同再造,无异于生母,女儿跪一下娘亲又有何妨?”陆绮不以为耻,态度更加温顺。 “我若真有你这样一個乖巧的女儿,倒是省心。”靳雪君幽幽一叹。 “靳宫主不必过分担心,师小姐聪慧过人,定会平安无事的。”陆绮知道她在忧虑什么,柔声宽慰。 “……” 靳雪君默然无语。 她也身负重伤,境界大跌,再想重回巅峰无异于天方夜谭,她该以怎样的姿态回到命岁宫,又该怎样面对那些本就和她不对付的元老? 她闭目沉思之时,陆绮又吞服了几颗灵气盎然的仙丹,吐纳聚气,修复破损不堪的绛宫。 除靳雪君外,命岁宫幸存的弟子只剩四名,他们同样负伤严重,打坐调息之余,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陆绮白裳包裹的曲线上浮动,仿佛要将这位跌落尘埃的仙子生吞下去。 陆绮一心养伤,对此浑不在意。 伤势稍稳之后。 她又盈盈地跪在靳雪君面前,说:“那妖物虽也受了重创,恐怕魔心不死,还在寻我,妾身唯恐连累宫主,不若我们先回命岁宫,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你身处之地,正是命岁宫的隐阵,这是与物相生的阵法,我们身处其中,可以清晰看到外边的场景,可外边的人,却看不到我们。”靳雪君淡淡道。 “命岁宫不愧为四大神宫之一,绝学精妙,令陆绮大开眼界,这……” 陆绮柔声赞叹,话音未落,她便僵住了。 不远处,一对金光在暴雨中无声亮起,于黑暗中四下扫视,正是噩梦般的青色妖影。 陆绮屏住呼吸,不敢作声。 靳雪君对阵法极为自信,兀自盘膝打坐,对这位不速之客熟视无睹。 金瞳青皮的大妖四下环视,径直从她们的身边飘过,似乎真没瞧见她们。眼看就要走远时,这大妖忽然回头,金瞳中闪过一丝残忍之色,他猛地甩动鱼尾,连续斩出三道惊艳绝伦的刀光,朝着陆绮劈去。 靳雪君睁开眼眸,闪电般拔出宝剑,横削直击,将接踵而来的刀光一一劈开。 “你看得见?!” 靳雪君大吃一惊,她立刻命令其他弟子结出防御之阵。 夏如不是看见的,而是听见的,这副身躯拥有服月银狐的心,可以听见周围人的心声。 先前路过此地,她的心透过嘈杂的雨水,听见了靳雪君的不甘与担忧,也听见了其余弟子的低落与恐惧。 可不知为何,她没有听见陆绮的心声,若非一名弟子偷偷盯着陆绮的背影,旖旎意淫,暴露了她的存在,夏如可能真会错失这次良机。 “交出陆绮,我可以放你们走。”夏如冷然道。 “妖魔的话,我半句也不会相信。”靳雪君轻轻摇头。 修士逢妖必诛,妖物同样如此,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她重伤未愈,一场大战又在所难免,所幸这妖物也被陆绮以玉石俱焚的手段重创,鳞甲破碎,鲜血淋漓,她集合众人之力放手一搏,未尝不能取胜。 御敌的阵法飞快结成。 “靳雪君!小心你身后!!”夏如突然爆发出厉喝,身形飞掠而去。 “这等拙劣手段,还想乱我心神?”靳雪君更确信这妖物也是强弩之末。 她正要出剑。 却听“嗤”的一声。 高耸的心口处,衣裳碎裂,长出了一截银白色的剑尖。 ‘哪来的剑?’ 她心中生出一抹疑惑。 剑尖一拧,将她的心脏绞碎。 冷意像是飞快上涨的水面,吞没了她的口鼻与意识,她的身躯软了下来,最后的余光瞥见了出剑者的容貌。 陆绮长身玉立,一对美眸无悲无喜。 她抽回了带血的剑,闪电般斩向了其他几名阵法破碎后惨遭反噬、无力招架的弟子。 她本就是杀手出身,刀剑使得极好,她用剑最大的特点便是精准,闪电般连出四剑后,这几名弟子的咽喉便被切断,夏如欺身接近时,陆绮幽幽开口,声线中透着天地寂灭般的冷漠: “取我白宣千尺——” 陆绮的长剑被夏如一爪击飞,随后,她胸口中爪,断线纸鸢般向后跌去,仙容上却是笑意嫣然。 《屐曲》背后的雾姥要在癫狂的舞蹈中降临,《妖乘经》背后的无名邪祟则在不断掠食人间的心魔,至于她所仰仗的邪祟……那是《惑神咒》之后的庞然妖物,它只在目睹欺骗与背叛后,才会为惑神咒的持有者显露出真形。 背叛越是激烈,降临的邪祟也将越强大。 黑云反常地弥漫起血色。 苍穹上发出烈火烹油般的滋滋响声。 眨眼之间,节肢动物一样细长的、长满刚毛的手臂撕开云层,缓缓伸向青皮金瞳的身躯。 它降临了。 ———— 余月从大礼堂中奔出,在一众学生诧异的目光里,径直跳上窗台,又在他们的尖叫声中,从二楼一跃而下。 校长苏清嘉手持晶莹剔透的雪白长刀,紧随其后,灵动如飞。 巫刀亮起锋芒的刹那,两人之间虚假的和谐彻底撕裂,战斗一触即发,当这柄梦寐以求的巫刀朝她眉心斩来时,余月惊惧地发现,自己竟不敢接下它的锋芒。 她从二楼跳下,双足沾地的刹那,立即箭步前冲,向着学校外头奔去,背后刀光飞落,灵蛇般紧追不舍。 余月终于明白,苏清嘉带着她参观校园,真正的目的居然只是为了向她展示这一切的“真实”,当时她并不在意,只当是苏清嘉使用了某种高阶的幻术,绝不会想到,这一切的来源竟是匠人的力量。 难怪这里的学生,哪怕上台表演节目,大都穿着最简单的校服,原来是缺一个裁缝! 她竟是送上门来了! 余月倍感耻辱。 她从西景国一路循着线索追到这里,竟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现在回想,这些线索极有可能是苏清嘉的刻意安排。 容不得细想,刀刃破风之声已在身后响起。 两人距离不断拉近,眼看就要触碰到一起,余月猛地折身,跃上一座高大的假山,随后全力蹬跳,来到一片矮楼的屋顶,她沿着屋脊飞奔,在楼房之间穿梭,展露出的速度和力量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可她根本甩不开苏清嘉。 锋芒追赶着她的背脊,刀刃在身后信手切割,沿途的假山、屋瓦都被斩出大片平整的切口,又立刻被匠神的伟力复原。 余月用的是苏真经过修炼后的身体,穿的是也是便于跑步的鞋子,可她却摆脱不了苏清嘉的追赶,这只能归咎为实力的差距,这让余月更加无法接受。 刀光照亮了她的后颈。 余月矮身躲过了这记横斩,趁势出腿去绊苏清嘉的脚,苏清嘉轻轻跳起,躲过了这一损招,之后回马一刀,直刺余月心口,余月没有兵器用于格挡,只能用鬼魅的身法躲避,连续躲了十多招后,余月一口气用尽,背心亦浮上了一层细密汗珠。 她不敢再战,蹬踏着墙体继续向上飞跃,来到了一座楼的天台上。 余月见地上散落着几根钢材,想也没想,抄起来就当武器,试图挡住苏清嘉的刀光,可如今的三首神罡早就暗合了匠人之力,她的钢管刚刚刺出,立刻变得柔软如绸缎,反而像蛇一样顺着她的手臂缠上身躯。 余月大叫不妙,再想甩开这根钢材已无法做到,只能带着它更为不便地闪避,一阵舞蹈般天花乱坠的闪避之后,余月的耳畔出现一道清越的嗡响。 三首神罡抵在了她的脖颈。 时近傍晚,暮色四合,天台上洒着一片血气弥漫的暖光,余月的侧脸在光中停顿,显得极为落寞。 “裁缝姑娘,你还要往哪儿跑?”苏清嘉莞尔:“还以为你要拿学生做挡箭牌,你是知道这没有用,还是不屑做这么没品的事呢?” “当然是我品德高尚。” 余月浅叹一声,问:“是我输了,可是,你能让我输个明白吗?” “你哪里不明白?”苏清嘉问。 “关于三首神罡的线索是你故意留给我的?”余月问。 “是,那是千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我想要把这柄妖刀打造圆满,给斩空飞升多一成胜算,可我寻遍天下,始终没能找到你的魂魄,于是,我写下了两份秘籍,一份是通往我飞升之地的地图,另一份则是令妖刀现身的口诀,我将它们藏在死刑犯身上,带入老匠所中,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进入老匠所,并找到它。”苏清嘉平静地解释。 “你等了我一千多年?”余月问。 “别把自己想得那样重要,当年顺手为之的事而已,如果不是孪生箓招来了太多麻烦,我几乎都要忘了这些。”苏清嘉说。 “那这柄巫刀呢?你从哪里得到的它,为什么他们三个的魂魄会被封印在这把刀里?”余月问。 “这柄巫刀只能以魂魄为鞘。”苏清嘉说。 余月当然知晓这一点,她最先搜寻的,便是夏如与苏真的魂魄,并在夏如的魂魄里找到了一把拙劣的仿品,之后,她又怀疑这柄刀藏在邵晓晓的灵魂里,所以追杀了过来,谁知道这一切都是苏清嘉的诡计,她将邵晓晓带来学校,反倒给苏清嘉提供了寄存之处。 “这三个魂魄并没有封印在刀中,这柄巫刀是容纳他们魂魄的躯壳,同时,这魂魄又是承载巫刀锋芒的刀鞘。”苏清嘉说。 “魂魄怎么能又住在刀里,又给刀当鞘?你在讲什么?高中课本上的对立统一?” 余月觉得苏清嘉在说谎,她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肯定道:“没有法术可以做到。” “法术不可以,但巫术可以。”苏清嘉说。 “巫术?” 余月想起什么,目露凶光。 “很多人以为巫术和法术是同一种东西,但其实它们有所差别,巫术更难以捉摸,施展一个火球,百试百灵的是法术,时灵时不灵的则是巫术。法术对于法力的需求是稳固的,巫术则不然,它是不确定的,即使是毫无法力的人施展巫师的诅咒也有可能灵验。 人们喜欢有逻辑的事物,讨厌不确定的东西,修士也是如此,所以这几千年里,巫师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屠戮,到我斩空飞升的那年,仅存的大巫也被锁在了各国的观星台,一生一世只能为王族占卜。”苏清嘉很有耐心地讲述这些,她并不是讲给余月听的,而是在说给身体里的邵晓晓里。 文艺汇演的舞台剧开始之后,邵晓晓就一直处于很懵的状态,什么白云城斩妖,什么三首神罡现世,还有现在提及的巫师,纵使她知道了西景国的存在,也根本听不懂她们的对话,她能看懂的,只有余月被学姐正义擒拿,可是,余月要被杀死了吗? 纵然知道了余月是妖女,邵晓晓也不太能接受杀人这件事,况且她现在用的是苏真的身体,学姐一刀斩落,不会牵累到苏真吗? “原来你是巫师。”余月轻声说。 “我是巫王的后人。”苏清嘉说。 “巫王……” 余月努力回忆,终于记起了一些往事:“当年讨伐我们的八位王中,巫王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却也是最难缠的那个,不过,无论对手是谁,我们都没觉得会输。” 可现在,所有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那一战,四尊神匠被诸王击败,匠人的鲜血与尸骨诅咒了他们葬身的土壤,形成了今天最可怕的禁地,老匠所。 “什么八王,不过是一群逆臣贼子。” 余月回忆着模糊不清的往事,咀嚼着早已遥远的仇恨,眼睛被夕阳映成诡异的红色:“万年之前,匠人带领苍生踏足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从部落到城寨到国家,匠人创造了最初的一切,我们制作衣裳为人们御寒,制造农具供人们耕耘,制造房屋与城墙供人们安居,还有兵器和铠甲,有了它们,人类才得以忤逆群妖的獠牙,在荒原上开疆扩土。如今的西景国正是匠人们在蛮荒之中开辟出来的啊,你的先祖非但不感激匠人的盖世功劳,还发动战争将我们杀死,何其可笑。” “匠人功高盖世,从未有人否认,但是,你们的死亡也是咎由自取。” 苏清嘉的眼睛宛若一面镜子,余月眸底的火焰亦在她瞳孔中燃烧,她说:“那个年代太过久远,诸多往事已不可考,但可以确证,在匠人王朝的末年,你们想要修建四座史无前例的恢弘建筑,用这奇迹般的景观树碑立传,为此,你们调用了近千万人,耗费了上百年的时间,不计其数的苍生因此丧命。” “……” 余月静立天台之上,望着楼房间往来的白鸽,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树碑立传?这便是后世的看法么?” “真相是什么?”苏清嘉问。 “我不记得了。”余月轻叹。 “不记得?”苏清嘉蹙眉。 “建造四大奇迹时,我已经活了四千多年,我已经无法回忆起当时的所思所想,只能想起极零碎的画面,也许,我的神智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僵化,只能遵循着本能办事,包括建造四大奇迹。”余月话语极轻,带着深深的不确定。 幽谧的暮色在天台上弥漫开来,太阳的光线越渐柔和,色泽却越渐鲜艳,途经的云朵镶出金橘色的边。 余月悄然立在这样的黄昏里,再次回忆往事。 先天织姥元君时的记忆稀薄得像雾,她无法想象,她用那个身份度过了四千多年的人生,停留在她记忆里的,只剩最后的诸王叛乱,铁火的交击声悠远寂寥,鸣透心神,穿越了千载时光。 “是么。” 苏清嘉倒没觉得余月在搪塞,她说:“时间会改变太多东西,即使你们建造的四座奇迹般的建筑也不能幸免。” “我知道。” 余月轻声接话:“悼亡塔、饶庙、冥神阁、万魂灯楼……我苏醒之后,曾去寻过它们,悼亡塔在历史上几度易主,最后在一次大地震中坍塌,成了古遗址,如今蔓草丛生无人问津,冥神阁不知被哪个缺德的腰斩了,残骸沉入深湖,成了水生物的宫殿,万魂灯楼则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只剩半张骨架子。饶庙倒是存留了下来,它如今被大招寺霸占,我去参观的时候还被迫交了香火钱。” “人妖国战时,饶庙几经洗劫,连墙皮都被刮干净了,在它的修缮工作上,大招寺居功至伟。”苏清嘉笑了笑。 “随你怎样说,我反正就是讨厌那帮秃驴。”余月语气任性得像个小姑娘,她说:“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回报些什么?” “你还想知道什么?”苏清嘉问。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柄巫刀,以及,三神匠的魂魄为什么会与这柄巫刀相生相存,是你做的吗?”余月问。 “当然不是。我出生的时候,你们已经死了三千年。” 苏清嘉凝视着如雪的刀刃,说:“这应是先祖的手笔,他与众王杀死了四神匠,又畏惧神匠们复活,掀起灾难,便用巫师秘法拘押了他们本该消散的魂魄,囚禁巫刀之中,也是这个过程里,他们发现,裁缝的魂魄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之后呢?”余月问。 “此中细节我哪知晓,这是绝密的往事,史书中并无记载,是父亲口述给我的。” 苏清嘉说:“总之,在他们的努力下,这柄巫刀成了如今的样子。八王也受到匠人的诅咒,变成了人料,为了破解诅咒,他们选择飞升,也就是后来的玄穹斗姆、长生太昊那批神仙。” 他们是第一批飞升者,也是最后第一批。 “三首神罡经历了几代主人?”余月问。 “它只有我一个主人。”苏清嘉说。 “只你一人?”余月困惑。 “他们用神匠之魂贮藏巫刀,希望利用巫刀磨损神匠的怨恨,也希望利用神匠驯服巫刀的凶性,最后的结果却是,巫刀凶性更烈,匠魂怨气更重,任何试图拔刀出鞘的人,反倒被刀拔出了魂魄,所以,这柄刀也被称为妖刀。”苏清嘉说。 “你把它拔了出来?”余月明知故问一般。 “是!” 苏清嘉双眸中透出了残忍的骄傲,她的语气又温柔得仿佛吟唱诗歌:“妖刀出鞘的那刻,我听到了三尊神匠不甘的怒啸,刀光从他们的啸声中喷薄而出,一瞬间就将整座冥神阁斩成了两半,我抱着妖刀坠入了下方的深湖,数亿吨的湖水是一张青苍色的巨口,将这永世难消的仇恨吞没。” “你很强,比我想象中更强。”余月再度轻叹,幽幽道:“有这样一柄妖刀,你的确天下无敌。” “即便没有它,我亦可独步天下。”苏清嘉淡然道。 余月不置可否,又问:“你为何要飞升?” “世上无我不可斩之物,理应挥刀破空。” 苏清嘉给出的理由极为简单,她的语气昂扬抬起,又轻轻落下:“况且,那时的我寿元将尽,只剩一百年可以活了,无论如何都该做些什么。年幼时,父亲给我讲述过八王飞升的故事,可八王之后的数千年,世间再也没有出现一位飞升者,我决心打破这段死气沉沉的历史。” “寿元将尽?”余月露出疑惑之色,问:“像你这样的人物,也要经历生老病死吗?” “当然。” 苏清嘉说:“余月,你是天生的神明,拥有漫长的寿数,很难理解凡人的苦痛。我活了三百多岁,若无意外,还能再活一百年,这在修道者中已是最长寿的一批。” “你飞升是为了长生不老?”余月问。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苏清嘉说。 “你感到失望吗?”余月问。 “失望?你觉得这里不好么?”苏清嘉反问。 “你想在这里度过你最后的一百年?”余月不太相信。 “飞升之前,我的人性几乎被杀戮磨灭殆尽,九香山漫长的沉睡中,我的喜怒忧怖才重新被唤醒,鹿斋缘有着举世无敌的强大,可她未必就比一个普通的女孩幸福。” 苏清嘉露出温柔的笑,像个邻家的大姐姐在开导叛逆的妹妹,她指着天边正落下的夕阳,说:“太阳在正午时最为明亮,可它太刺眼啦,很少有人会直视它的光芒,等到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它的美才会洇开在云里,垂落到山峦上,被世人欣赏。夕阳无限好呀。能安享晚年本就是一种幸福,我也会为这样的人生感到幸福。” 余月无法理解她感到的幸福,举世无双的强者隐居到安逸的生活中去,在她看来是一种堕落。 “我不想被世人欣赏,如果可以,我会做永远明亮的太阳。”余月说。 “那对世人而言是灾难。”苏清嘉微笑。 余月凝视着她微笑盎然的眼眸,试图看到隐藏其后的真相。 “你不想再活下去了吗?再活几百几千年!”余月最后问。 “听天由命吧。” 苏清嘉笑了笑,给出了一个不太符合她身份的回答,又道:“生命正是因为有限才如此有意义,如果没有死亡悬临头顶,我也不会有动力去活出真正的自我。人的生死本就是世界新陈代谢的一部分,正是死亡让这个世界变得生机勃勃。” 余月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苏清嘉将她的生死观阐述得再生动美好,也无法动摇她半点念头。 “你好像不想杀我。”余月说。 “为什么?”苏清嘉问。 “你没必要和一个死刑犯聊这么多。”余月说。 “乖乖将我弟弟和小如的魂魄还回来,我可以考虑放过你。”苏清嘉说。 “放过了我,你拿什么铸成完整的巫刀?”余月问。 “我自有办法。”苏清嘉说。 余月冷笑一声,半点不信。 夕阳在天边沉没,仿佛即将溺亡在大海中的火球。 “你知道那场战争里,我的魂魄是如何出逃的吗?”余月忽然问。 “愿闻其详。”苏清嘉说。 余月翘起嘴角。 她身躯后移,避开刀芒,想要逃走。 苏清嘉一言不发,灵蛇般的刀光追了上去,速度比余月快得多。 余月为了躲避这柄附骨之疽般的刀,竟是在天台上纵身跃下,这是四楼的楼顶,有十几米高,从这个高度落下,即便是苏真的身体也有可能骨折,但就在她跳下时,一阵大风突然刮起。 余月用裁缝的能力将身躯缝在风里,风带着她飞起,身躯轻盈宛若无物,她说: “陆绮已经把那个东西叫出来了,它一旦现身,不吃掉祭品绝不会回去,你的好闺蜜和弟弟都已命在旦夕了哦,把三首神罡交给我,我帮你去救下他们。” 人质终于派上了作用。 苏清嘉显然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 她轻轻挥刀,竟是用匠人的能力在楼与楼之间搭建了一座桥,她持刀踏上桥面,朝着余月的所在追来。 余月眉头一皱,她将风捻成了一缕长长的丝线,射到对面楼顶的一角,随后整个身躯像蜘蛛侠那样荡了过去。 这座学校是苏清嘉的主场,只要离开这座学校,回到那个暴雨横流的南塘,苏清嘉的力量必然会大遭削减。 短短几秒钟,余月就利用丝线荡出了校门,可她没有回到真正的南塘,校门之外,天气晴朗,接放学的家长形成了车水马龙的声势。 这一切无比真实,如果不是提前知晓,一定会以为自己真的穿越到了2000年。 “别跑啦。” 苏清嘉的声音又在后头响起,“余月,整个南塘都是我的地盘,你逃不掉的。” “你竟用匠人的力量,造了一整个虚假的南塘?!”余月心想这鹿斋缘的养老生活是有多无聊啊。 “不仅是匠人的力量,也有岁神的力量。”苏清嘉说。 “岁神?” 余月微微一愣。 下一刻。 余月又回到了天台之上,刀锋抵着她的脖颈,夕阳在远山沉落。 “这是我创造的世界,与真实的历史无关,所以,这里的时间也由我掌控。”苏清嘉说:“余月,别挣扎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不必拿孪生箓搪塞我,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一头妖魂所困扰?你把我引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余月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 “没时间和你聊下去了,再聊下去,我的弟弟和闺蜜真要被吃掉了。” 苏清嘉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忽然将刀收至身前,她唇角流露出浅笑,不再与余月交流,只是自顾自地说: “余月,敢接我这一刀么?” 天边余晖落尽。 单薄的刀光仿佛夜幕里悄然升起的新月。 它斩向余月。 余月避无可避。 她盯着刀光,蓦地爆发出一阵冷笑,她怒道:“接你一刀而已,我余月有何不敢?鹿斋缘,你有本事就将这一刀斩下来!!” 刀光吞没了余月的眼眸。 ———— 在陆绮引爆绛宫,拼死逃生之后,夏如与苏真之间有过一段对话。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苏真问。 “我们来找妖乘经,并想通过它的力量,把余月逼回这副身体。”夏如说。 “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苏真再问。 “妖乘经非但没有引起余月的注意,反倒令这副妖躯完全苏醒,余月对于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恐怕早有预料。”夏如说。 “是啊,从遇到师稻青开始,我们几乎一刻都没有喘息过,无论是与怀清禅师、妖僧觉乱的恶战,还是与陆绮的厮杀,每一件事,我们都不得不做,可这一路奔忙,我们都要险些忘了,我们的目的是将余月给逼回来。”苏真说。 “我们被余月利用了。”夏如叹道。 “余月知道我们善良,不可能见死不救,也知道我们对陆绮心怀仇恨,势必会和陆绮不死不休。来到栊山之后,我们便深陷泥沼之中,从这头战至那头,始终没工夫去做真正该做的事……更何况,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引起余月的注意。”苏真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为了夺取三首神罡,余月早已做了周密的计划,今天发生的一切,应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夏如说。 “没有办法了么……”苏真苦思。 “苏真,你不必过分担心。”夏如安慰。 “为什么?”苏真问。 “这一战,并不只是我们和余月的,她眼中的对手也从不是我们,而是小嘉。”夏如轻轻地笑,说:“我们就去做我们该做的事吧,相信小嘉。” ———— 黑色的肢足撕开云层,牢牢地抓住了苏真与夏如的妖躯。 这一刻,苏真体会到了善慈和尚的无力。 就像一个喜欢观察大蜘蛛捕猎的人类,突然变成了蛛网上的昆虫,黑色的蜘蛛在他眼中成了庞然巨物,朝他爬行过来,口器在上方啮动,发出让灵魂震颤的响声。 这种恐惧难以用言语表述,它的可怕远远超越了死亡本身。 在这等诡异的存在面前,苏真妖躯的神通几乎全无作用,他被这些肢足抓向了云层上的高空,一只只血红的眼眸在湖水般的天空中亮起,离他越来越近,无形的血盆巨口似乎已经张开,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 也是这时。 一个声音突然疾呼: “把身体给我!!” “余月?”苏真愣了一下,立刻质问:“夏如呢?夏老师去哪里了?” “别废话,把嘴闭上,接下来看干娘的就行!” 余月的脾气差到了极点,仿佛一下就能点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我后会无期了吗?”苏真没有停止追问。 “我心系你这个干儿子的安危,不想你被这个鬼东西吃掉,舍身前来救你,你乖乖感动去吧,别来烦我。” 余月骂骂咧咧地夺回了这副身体,她对着浓云翻滚的天空举起双臂,左边的瞳孔中,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跟着伸出,做出了那个标志性的道门手印。 “你是被姐姐赶回来的?”苏真却飞快做出了判断。 余月一言不发。 他们的上方,天空撕开了一个峡谷大小的裂缝。 这蜘蛛状的怪物便是通过这个裂缝,向人间探出了它的肢爪。 余月发动裁缝的神通。 空中的裂痕在她的神通下一块块地咬合在一起,发出了闸门碰撞般的巨响。 几节巨足竟肢节被合拢的天空切断,残肢向着大地坠落。 余月知道,如果被这东西拽到上面去就完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有足够的信心将这抹裂隙缝上! “余月,原来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也是这丧家之犬的姿态吗?”苏真的讥嘲在她耳边响起。 “你才丧家之犬!干娘我暂避风头罢了,鹿斋缘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诱我良善,欺我单纯,胜之不武!等我重振旗鼓,将你姐姐连你一块收拾!”余月忍了又忍,还是回应了苏真的嘲讽。 “余月,你也有今天啊。”苏真忍不住笑道。 “什么今天?呵,我问鹿斋缘要夏如还是要你,她说要夏如,所以我把她给送走了!你姐姐根本不爱你,你少在这胡思乱想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神通弥合天空的裂隙,突然间,她发现身躯无法动弹,“苏真,你在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苏真缠住了她的魂魄,与她争夺起身躯的控制权。 余月的动作一滞,缝合的神通被打断,无法再进行下去。 “你给我放手!要是被它拖到上面去,我们都得死!”余月恶狠狠地道。 “为什么叫我放手?你也可以放我走,我走了,就没人阻碍你了!”苏真张开双臂,在这副妖躯之内,用尽全力抱住了余月的魂魄。 “你想让我放你回去?想得美,你走了谁给我当人质?” 余月拒绝了他的提议,冷冷道:“放手,我没有吓你,真到了上面,我也保不住你!” “能和干娘这样的大人物死在一起,是我的荣幸。”苏真坚决不放。 “你觉得我会被你威胁?”余月冷冷道。 “我想试试。”苏真说。 “找死!你比你姐还要找死!”余月咬牙切齿道。 苏真一言不发,铆足了劲制止余月试图缝合天空的举动。 余月要么就把他这难缠的灵魂送回他的身体,要么就被他纠缠着进入那片恐怖的虚空。 他用生命作为赌注,威胁余月将他“放生”。 巨型的蜘蛛肢节一边带着他们升往高空,一边撕扯着他们的身体。 肢体器官之间缝合的线开始绷断,将血肉撕裂的痛苦传达给纠缠在一起的魂魄,两人一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困在同一个十字架上遭受酷刑。 天空的裂隙离他们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不是疼痛引起的幻觉。 通过那裂隙,苏真隐约窥见了天空后的景象。 他看到了许多巨大的影子。 它们飘浮在无限空阔的天地之间,像是没有生机的肉块,却镀着一层华贵的黄金,在虚空中闪烁着近乎绮丽的耀眼光彩。 他向它们靠近。 越靠越近。 他感受到了这些它们的神圣与肃穆,也恍然间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一尊尊佛祖和菩萨。 这似乎是一座浩大的佛堂,散落在虚空中的浩大佛堂。 佛祖菩萨金光璀璨的身躯后头,竟连接着鲜血淋漓的脐带,它们蜿蜒在灰雾朦胧的广袤天地里,一直向上延伸,不知去到何方。 耳畔。 “苏真!今天,我纵使身死道消,也绝不会再向你们姐弟两妥协!” 余月的怒吼声再度响起,几乎要令他魂飞魄散:“我已经死过一次,又何惜再死一次?倒是你,若再执迷不悟,定然灰飞烟灭!!” 苍天近在咫尺。 死神的镰刀从眼前划过。 苏真闭上了眼,心中忽然一片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 消弭的意识再度回到他的身体。 ‘我死掉了么?’ 他做着最轻微的想象,缓缓睁开了眼眸。 星光稀薄,月华如水。 照得他眉目生凉。 风吹上面颊。 似有若无。 他的身体同样似有若无,要溶解在凉夜里。 还有什么在他眼前晃荡,比星光更温柔,比月色更清媚。 那是少女的微笑。 “晓,晓晓?” 苏真看到了俯视他的面庞,轻轻念出了她的名字,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大眼睛,“不,你,你是……” 晚风吹拂的天台上。 月色轻盈。 少女跪坐在他的身旁,长发垂流,她凝视着他朦胧的双眸,张开了温柔的怀抱。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一切真相之门前 苏真仍会想起童年时的场景,那是草木蓊郁的春天,他躺在榕树映蔽的绿荫里,在潮水般的风中醒来,姐姐躺在他的身边,小刺猬般蜷曲着身体,修长浓密的睫羽在风中轻颤。 他无声地注视着姐姐粉嫩的脸颊,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泪水流淌下来。 “姐姐做噩梦了吗?” 醒来之后,苏真小声地发问。 姐姐一言不发,泪水从惊醒的眼眸里流淌下来,在阳光中透出宝石般的光泽。 她忽然一把抱住了苏真,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和肩膀,呜呜地哭泣了起来,苏真低垂的手缓缓抬起,一点点抚摸上她的后背,也将她抱住,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木讷地安慰: “姐姐不哭,姐姐不哭……” 后来,苏真不止一次地问姐姐,那天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姐姐却说是他记错了,她没有哭。她可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怎么会像小孩一样哭鼻子呢。 “我没记错啊。”苏真委屈地辩解。 “你敢出去乱说,姐姐就把你揍哭。” 苏清嘉扬起拳头威胁,并苦口婆心地教育道:“要做个诚实的好孩子,知道吗?” 恩威并施之下,幼年的苏真上了第一节思想品德课:诚实。 记忆的画面倏然远去。 清澈的风将夜空的云吹得片缕不留。 垂落的星光与月色里,苏真与那双眼眸静静地对视,世界安静得像一个童话。 “苏真弟弟,你怎么在哭?做噩梦了吗?”苏清嘉柔柔地笑。 苏真这才发觉,他眼泪挂着泪水。 他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了跪坐身旁的少女,少女娇呼一声,几乎要被对方扑倒在地上,她轻柔地笑着,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背上,沿着背脊轻盈地捋过,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姐姐?” 苏真的嘴唇皱了又皱,不确定似地叫了一声,“姐姐,真的是你吗?” 他害怕这是余月从他记忆中裁切下来的梦。 “弟弟做噩梦了吗?” 苏清嘉听着耳畔的哭泣声,勾起的唇角也渐渐展平,她说:“弟弟梦到什么了?哭得这么厉害,该不会是梦到姐姐去世了吧?放心,那只是一场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别哭啦,你小女友正看着呢,别丢人现眼哦。” “晓晓……” 姐姐明慧狡黠的眼眸出现在邵晓晓清纯俏丽的脸颊上,乍看时有些许不和谐,又透出不同寻常的美。 “姐姐,你怎么在晓晓的身体里?”苏真轻声问。 “我自己的身体在和我玩捉迷藏呢,等我找到她就好啦。”苏清嘉笑吟吟地说。 苏真听到这话,鼻子一酸,他将少女抱得更紧,眼泪又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苏清嘉感受到少年颤抖的身躯,同样流下了眼泪,她翘起修长的手指,挑去脸颊上的泪珠,故作平静地说: “好啦,先别哭了,事情还没结束呢。姐姐虽然把余月吓退了,但你们之间的血誓还没有结束,等到西景国下一个晨昏交界的当口,她还会回来的,我没办法寸步不离地守在你们身边,所以,接下来的事非常重要。” “接下来的事?接下来要做什么?” 苏真好不容易回到这个世界,和本以为生死相隔的姐姐重逢,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欢乐与安宁,紧急的任务便又传达了下来。 “先去找到小如,然后前往九香山底的近夜国,今天是近夜国的开启之日,三慧菩萨的真身也会出现在那里,参拜它,伱可以得到一切真相。” 苏清嘉笑盈盈地直起身子,她一边整理着粗线毛衣的衣摆,一边轻轻牵住了苏真的手,向前奔去,她微笑道:“姐姐带你去冒险,就像小时候那样,要跟紧哦。” 月光如水的天台上,苏清嘉抓着苏真的手,一跃而下。 教学楼的办公室还亮着几窗明灯,灯光穿透夜幕,错落有致地照在苏清嘉的脸上,苏真回头去,看到了少女清丽面颊上的泪痕。 “是邵晓晓在哭,她也被我们的姐弟情深打动了,流下了眼泪来。”苏清嘉说。 ‘姐姐又在嘴硬了。’苏真心想。 晚风呼啸着包裹他们,少年少女平稳落地,轻盈得像片羽毛。 “晓晓能听得见我说话么?”苏真问。 “当然呀。” 苏清嘉颔首,笑着问:“你的小女友为了你也是忙前忙后奔波不停哦,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我……” 如果这里只有他和邵晓晓两個人,那他会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可如今隔了个姐姐在中间,他就不大好意思开口了。 他内心的纠结在苏清嘉眼里根本不是秘密,被她一眼洞穿,女孩鼓起香腮,瞪着苏真,愠恼道: “好哇,刚刚还感动得死去活来的,这会儿又嫌弃起姐姐杵在这儿多余了?有了媳妇忘了姐姐,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姐姐,我没有这个意思。”苏真立刻辩解,神色有点慌张。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苏清嘉追问。 这个时候,邵晓晓轻轻开口,温柔地替苏真解围:“好啦,姐姐,苏真很笨的,看不出来你在逗他,你别欺负他啦。” “你们果然是一条心的。”苏清嘉更恼。 她领着苏真跑出了这片校区,黑色的轿车停在校门口,像是一匹始终等待着主人的忠诚骏马。 苏真看到了这辆轿车,吃了一惊,问:“夏如老师的车怎么会在这里?” “好心肠的余月帮着开过来的。”苏清嘉随口回答。 邵晓晓比苏真更加惊讶,她想,这车不应该停在九年后的校门口吗,是怎么被学姐借调过来的?这也是岁神的力量么? “系好安全带,准备启动了哦。” 苏清嘉坐上了驾驶座,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眼神坚毅。 “姐姐,你会开车?你有驾照?”苏真有些慌张。 苏清嘉随手甩出了一本机动车驾驶证,苏真翻开一瞧,上面还真有姐姐的出生年月日和照片,他大感震惊,问: “姐姐,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哦,我和余月一起办理的。”苏清嘉随口回答。 苏真没大听懂,邵晓晓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原来也是假证。” 怀疑与惊慌中,苏清嘉已踩着油门冲了出去,压背感瞬间袭来,不算宽阔的乡镇公路上,黑色的轿车宛若利剑出鞘,绝尘而去。 “有想听的音乐吗?”苏清嘉随口问。 苏真摇了摇头。 他现在可没有欣赏音乐的心情。 “姐姐,你会活过来吗?用你自己的身体活过来。”苏真担忧地问。 “嫌我占用你女朋友的身体了?”苏清嘉恼道。 “啊?”苏真一愣,在她面前,他局促得像个孩子:“姐姐,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苏清嘉再度反问。 邵晓晓心中也直打鼓,心想,之前她还和学姐其乐融融的,怎么苏真来了以后,她们反倒像是敌人了呢?这是哪里出问题了? “好啦,再欺负你,你这小女朋友又该看不下去了。” 苏清嘉双肩轻耸,无奈地笑了笑,说:“姐姐可是天下第一高手,哪会那么轻易死掉?” “姐姐……” 苏真听姐姐这样说,反倒更担心了。 “姐姐这身打扮好看吗?”苏清嘉随口发问,打断了他的话。 “啊?” 苏真早就注意到了姐姐给邵晓晓做的搭配,此刻又瞧了一眼。 粗毛线的针织衣、小吊带、黑色的丝袜和长筒靴,整套穿搭浑然一体,最为精髓莫过于那条百褶短裙。它被毛衣的下摆遮挡着,似穿非穿,浑圆修长的玉腿好似只有黑色丝袜包裹,配上这清纯可人的脸蛋,更娇妍诱人到了极点,他第一眼瞧见的时候,险些没认出这是邵晓晓。 “姐姐眼光真好。”苏真由衷夸赞。 “我这样穿好看,还是晓晓学妹那样穿更好看呢?”苏清嘉随口问。 “晓晓清丽,姐姐知性,各有各的好看。”苏真滴水不漏。 “好无聊的回答啊,苏真,无趣的男生不讨人喜欢的哦。”苏清嘉叹气。 “姐姐,你别挑拨离间啦,我们姐弟好不容易相见,你能不能多一点亲情和关爱啊。”苏真无奈地摊手。 邵晓晓表示赞同。 苏清嘉嫣然一笑,饶有兴致地说:“苏真,你不是在你里幻想过这套穿搭吗?姐姐心善,帮你实现了,你不知感恩,怎么还埋怨起来啦?” “???” 苏真大惊失色。 邵晓晓立刻想起了余月的话,她本以为是余月故意挑逗,难道确有其事? 她一时也害羞紧张起来,生怕学姐说些乱七八糟的内容,那样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听了。 “姐姐,我早就长大啦,求求你给我留些隐私吧。”苏真举手投降。 苏清嘉见苏真彻底败下阵来,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她的笑容由浓转淡,又化作风一样的呓语: “其实,我以前也有个梦想。” “什么?”苏真接话。 “就是在一个天气晴朗,温度恰好的日子,开着新买的小车,载着爸爸妈妈和你一起去郊外游玩,两边是青青的、开满野花的芳草地,中间有一座湖泊,湖泊的周围长满了芦苇,水面被风吹得金光粼粼,我们在那里铺开一张毛茸茸的毯子,毯子上再多铺一层暖洋洋的太阳光,我们就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看候鸟往来,听蝉鸣蛙叫。” 苏清嘉的声音像是夏日舒缓的晚风,在听者的心中轻盈跌宕,她的梦想明明如此简单,却像是在描述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苏真心中的琴弦被拨动,悲伤的琴声袅袅娜娜,涟漪般四散开来,又悄悄地归于寂静。 “姐姐,我会实现你的梦想。”苏真坚定地说。 “说话算数哦。”苏清嘉莞尔。 车忽然刹住,停靠在路旁。 苏真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神情立刻警戒起来,却听苏清嘉慢悠悠地说了声“到站啦”,时间真是飞快,苏真还有很多话没说,人便已抵达了九香山之下。 前面是一片废弃的建筑,九香山风情旅店便在那里。 苏真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 夏如仍被绑在椅子上,嘴上贴着黑色的封条,她听见了动静,缓缓睁开双眸,虚弱的瞳孔照见了“邵晓晓”微笑的面容,片刻的错愕后,渐渐泛起异样的霞彩。 苏真立刻去给夏如松绑。 绳子一圈圈地堆到地上,女人虚弱不堪的身体终于被解放了出来,苏真扶着她的肩臂,帮助她缓缓站直身子。 夏如的身躯一直留在这里,已经好几日不饮不食,苏真无法想象,这躯体是如何保持生机与活力的——按理来说,身躯失去灵魂之后,应与死尸无异,躯体的器官也会不可逆的衰竭,再也无法作为生命的容器。 可夏如分明活着。 这是苏真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夏如,她看上去似乎没有改变,发幕垂落,清艳绝伦,好似一柄映着牡丹花的名刀,只是面容略显出几分憔悴。 “夏如同学,你怎么被欺负成这样呀?”苏清嘉怜惜地撩起一绺她额前的发。 “小嘉……你是苏清嘉么?” 夏如眼睛闪了又闪,声音显得小心翼翼的。 “夏如同学,你不是一直在寻找我吗?怎么找到了反而不敢认了呢?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苏清嘉笑着问。 “不,不是的,小嘉,我……”夏如嘴唇翕动,显得语无伦次。 仿佛历史重演,她一下挣开了苏真的搀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苏清嘉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纤长曲翘的睫毛最是中看不中用,它不是合格的堤坝,没能抵挡住眼泪的崩溃。 一秒钟的寂静后,夏如抱着苏清嘉,失声恸哭,这些年付诸笔端的思念,都在此刻汇入了咸涩的眼泪里。 苏清嘉脸上的微笑渐淡,她贴着夏如的耳垂,轻轻一吻,说:“小如,我也很想很想你,很想和你在这里叙旧,促膝长谈,一直到外面天亮,可是……小如,我们还有事没做完呢,你知道的。” 夏如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先去九香山吧。”苏清嘉说。 “好。” 夏如想要立直,却被苏清嘉抄着双腿抱起。 “小如,这段日子辛苦你啦,你再休息一会儿,这段路我抱你过去。”苏清嘉霸道地说。 “嗯……” 夏如没有抗拒,主动挽住了她的脖颈,冷若冰山的大美女在她怀中竟显得小鸟依人。 夏如忽地想起什么,问:“邵晓晓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她什么都能看见。”苏清嘉说。 夏如秀眉微蹙,她挣扎起身子,表示要自己走,维护这份精心打造的冰山老师形象,苏清嘉又好气又好笑,反倒将她搂抱得更紧,笑着说: “夏老师,您现在是伤员,别顾及面子之类的问题啦。” 夏如这才停止挣扎,安分地靠在她的怀中。 苏清嘉抱着她跑出了这座废弃的酒店,九香山连绵起伏的山峦近在眼前,隐隐约约间,地面发出轻微的颤抖,遥远的山峦间,传来了闸门升起般的轰鸣响声。 苏真仰望着如盖的夜色,心中了然,铜筑的大门已在九香山中开启,神秘的雾气四散,勾动着他们光临的心。 ———— 栊山下,雨渐渐停了,洪潮也缓缓退去。 陆绮跪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面如金纸,她的视线透过渐渐分开的浓云,望见了后面空洞寂寥的天空,终于流露出真心的微笑。 一切都结束了。 她虽然失去了法力,却终究活了下来。 她不去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只用尽全力品尝这一刻的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是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枝条,往后也只会更加孤独。 陆绮拢紧宽大的白裳,缓缓直起身体。 她望着周围的一切,开始构思合理的解释。 突然。 黑色的天空中,飘落下一朵红白相间的云朵,她的眼神起初是困惑的,其次则是悚然般的震惊。 “你,你怎么会没死?宰喜怎么会没有吃掉你?”陆绮木然地望着眼前的红发少女,不敢置信。 她的妖躯已被重新缝合,变回了少女春山般曲线柔软的身体。 “原来它叫宰喜吗?” 余月赤足立在泥浊里,仰起头,静幽幽地望着这片空洞洞的天空,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鹿斋缘问她敢不敢接下那一刀,她满口答应,并在中刀的瞬间抽身逃离,回到了这副身体里。 邪神宰喜已经降临,要将她拖拽向天空,她必须将天空的裂隙缝合,以此驱回那头邪神,危难关头,苏真却不要命般地阻挠她的举动,她嘴上说着“我余月何惜一死”,可真到了生死抉择之际,她还是选择妥协,让苏真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 苏真走后,她重获自由,终于赶在被邪神拖入虚空之前,缝合了苍天的裂痕。 面对真正的死亡,她连续两次作出了妥协,她自己都觉得可耻可笑。若下次再见鹿斋缘,恐怕还要讥讽一句“怕死鬼”。 “真丢人呀。”余月揉了揉太阳穴。 可是,除了丢人之外,她又真的失去什么了吗? 好像也没有。 她依旧是余月,依旧拥有裁缝的神通、妖王的躯体,就像没去南塘之前那样。 可这依然是一次失败。 余月双眸紧闭,一遍遍回忆着这件事的经过,面容愈发沉静。 “还没结束呢。”余月对着夜色喃喃自语。 ———— 苏真见到了矗立在群山中的古铜巨门。 如夏如所描述的那样,它恢弘而神秘,隐没在黑苍苍的夜色里,宛若群山本身,铜门散发着微微的亮芒,上面写满了古奥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开始前的往事。 三人在门口停步。 恢复了些力气的夏如挣脱了苏清嘉的怀抱,她虚弱地立在巨门前,手指轻轻抚摸过门框,渐冷的铜门竟是如玉般温软。 往事涌上心头,夏如目光凄迷,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苏清嘉附在夏如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展颜一笑:“都记住了吗?我弟弟就交给你啦。” 夏如皓首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苏真。” 苏清嘉忽然喊弟弟的名字,她凝立在门前,再度张开手臂,微笑着说:“再让姐姐抱一下。”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 他抢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姐姐。 哐当—— 熟悉的雷鸣声在夜空中响起,树枝状的雷电利剑般撕开夜幕,照得群山雪亮。 一瞬间,暴雨倾盆,浇透了两人的身体。 ‘怎么会突然下雨?’ 苏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接着,他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突然的雨水。 这是九年后的暴雨,是在南塘持续了很多天的暴雨! 他们已回到了九年之后。 “姐,姐姐?” 苏真试探性地出声。 雨中,女孩的臂弯将他搂抱得更紧。 “她回去了。”邵晓晓轻轻地说。 (本章完) ------------ 第八十章:无间 冰冷的雨水沿着背脊,爬入空荡荡的身体,在体内打上了一层薄霜。 苏真冷的打了个颤。 邵晓晓将他抱得更紧,她微微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在他颊畔轻轻印了一下,贴在他的耳边,柔声道: “别难过,学姐说她只是回去上学了,她说,等以后太平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接她放学!” 苏真挤出一丝微笑,他飞快打起精神,说了声“好啊”后,拉着邵晓晓的手跑到了门前落不到雨的地方。 夏如在铜铸的巨门前回首,雾气在她身后缭绕,她仿佛群山中走出的窈窕鬼魂,清冷而寂寞。 “夏老师好。”邵晓晓乖巧地打了声招呼,声音难免有些拘谨。 “晓晓,你也要一同进来吗?”夏如问。 “当然啊,我来都来了……” 邵晓晓愣了一下,忧心忡忡地问:“里面会很危险吗?我什么都不会,会不会连累你们啊?” “里面不危险,但有点吓人,你会害怕吗?”夏如认真地问。 “我不怕。”邵晓晓捏紧拳头。 “你呢?”夏如眸光转向苏真,淡笑着问。 “夏老师也有明知故问的习惯?”苏真回应了微笑。 西景国双魂同体,出生入死,两人早已默契非常。 “跟我来吧。” 夏如平静地走入铜门,之后,苏真也牵着邵晓晓的手,踏入了灰雾涌动的门。 没有光怪陆离的景致,也没有青面獠牙的野鬼,扑面而来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火光也照不透的黑暗,黑暗笼罩的世界里,未知感持续不断地输送着恐惧与幻觉,足下的地面似也不再坚实可靠,让人觉得下一步就会踩空。 扬言一点也不怕的邵晓晓不自觉地猫下了些身子,从牵手变成了双手抓住苏真的手臂,生怕旁边的人消失不见似的。 “晓晓,在我们没有回来之前,姐姐都和余月说了什么?”苏真好奇地问。 “嗯……学姐,余月……” 邵晓晓深呼吸了几次,等到内心平静些后,才极轻地开口,大致讲了一些她记得的事情。 磕磕绊绊地讲完之后,女孩又小声地补了一句免责声明:“我记得不算太清楚,可能有说错的地方,要注意甄别。” “她们居然聊了这么多?”夏如微微不悦。 “看来姐姐并不是真的想杀余月,或者……她其实杀不掉余月,她做这一切的目的,是将余月从我们身体里吓走。按理来说,余月这样的人不该上当,但三首神罡上牵着的三具神匠魂魄实在太过吓人,两人交锋的刹那,余月就被唬住了,之后的一切,就全被姐姐牵着走了。”苏真认真地分析道。 “有些道理。” 夏如轻轻颔首,说:“若要动手,早该动手了,小嘉故意将时间拖到了西景国昼夜交替之时,恐怕就是想给余月留一条退路。” “等余月想明白这些,就该杀回来了。”苏真叹气道。 “无妨,在那之前斩断血誓便是。”夏如言语锋利。 “血誓怎么才能斩断?”苏真不解。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夏如最后卖了个关子。 苏真也没有追问,他在脑子里梳理了一番刚刚得到的信息。 姐姐的身份已经确认,就是千年前的那位第一高手,鹿斋缘,除此之外,她还多了一重身份:当年讨伐四神匠的巫王的后人。 至于余月。 她是四神匠中唯一的幸存者,按照邵晓晓的描述来看,当年,余月应是将她的魂魄缝入了风中,借此逃脱了八王的围猎。 苗母姥姥便给他讲述过,足够强大的匠人拥有将魂魄缝入飓风的能力,当初他在社区诊所住院时,邵晓晓送来一本诗集,余月闲暇时很爱读诗歌,还在其中一页做了书签,苏真翻开看过,对诗歌的段落记忆犹新: “在最神圣的风暴里,囚禁我的狱墙倾圮,我的灵魂在陌生之地,更矫健更自由地飞腾。” 他回忆起这些,从中体会着余月的心境。 当然,还有一个疑点: 余月为何会对先天织姥元君缺乏记忆? 按照苗母姥姥的说法,遗忘是凡人的病症,强大的修真者即使到了岁将垂暮之时,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婴儿时期的种种细节,余月作为曾经最至高无上的、创造了文明的四位神仙之一,为何会出现“失忆”这样病症? 仅仅只是因为时间不可阻挡的伟力吗? 还有,他们修建四座奇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树碑立传这个说法可以凸显出四神匠晚年的残暴,让那场战争更具正当性,但这恐怕也不是真相。 苏真思考之时,前方忽然弥漫起了大雾。 铺天盖地的灰白色大雾。 仔细看会发现,这所谓的雾竟然是光,这些光像是早已死去,尘埃一样在空中飞舞,漫过眼睛与发梢,将人一点点吞没。这光的镜头,隐约勾勒出一個人影,曼妙的人影。 ‘是三慧菩萨吗?’ 苏真与邵晓晓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们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传说中的三慧菩萨。 “那,那是……” 他们看清了那个人影。 看清人影的瞬间,别说是邵晓晓,纵然是在西景国历练了这么久的苏真,也不由毛森骨立,寒毛倒竖。 光中飘浮着一个熟悉的女人。 女人穿着微微露肩的红色针织裙,裙摆偏长,紧贴着包裹住了臀部,她外套着一件黑色西装,修长的双腿裹着印有字母的丝袜,下面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极细的鞋跟闪闪发光。她安静地闭着眼眸,绝美的容颜陷入沉睡。 这个女人正是夏如。 “夏老师?!” 邵晓晓小嘴半张,不敢置信地看着光中飘浮的人。 怎么会有两个夏如?! 这个人是夏如的话,那和他们说话的人又是谁? 一瞬间,苏真与邵晓晓都做出了如临大敌的姿态,生怕此人是余月假扮来骗他们的。 唯独夏如没有一点惊慌,她回眸一笑,道:“我都提醒过你们了,不要被吓到。” 夏如面带微笑,径直向前走去。 在苏真与邵晓晓的注视之下,她居然直接走入到了这副身躯里,并与之融为一体。 光中的身体活了过来。 焕然一新似的夏如轻轻舒展着身体,双手折至颈后,用手腕的发绳将长发绑好,笑着说: “还是自己的用起来最为舒心。” 她轻轻然走到两人身边,温柔地分开了他们紧握的双手,她一边牵着邵晓晓,一边牵着苏真,领着他们走入了光的源头,她说: “跟老师来吧,老师带你们去看一看……真实的世界。” 光芒水幕般散开。 世界真的亮了起来。 他们的脚下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沥青马路,这条马路像是修在沙漠里,他们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风很干燥,透着沙石般的粗粝质感。道路长蛇般向前蜿蜒,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两侧则是荒芜广袤的沙丘。 九香山的内部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空间? 逻辑的思考在脑子里崩溃,眼前的一切只能以神迹解释。 “夏老师,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有两副身体?”苏真还是忍不住问。 “因为真正的血肉之躯无法进入南塘。”夏如平静地做出解释。 “伱说什么?” 苏真与邵晓晓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寒意。 若血肉之躯无法进入南塘,那他们是什么? “别说话啦,菩萨就在前面,保持一颗虔诚的心。”夏如声音渐轻。 如她所言,又走了一段路后,前方空中果然耸立起了一尊人像。 人像在虚空中结跏趺坐,并不高大,相反还很娇小,留着长长的头发,看上去是一个女生。她背对着他们,背脊上浮现出一根根灰色的、连接天空的线,像是细长透明的输液管,也像是光滑修长的脐带。 如传说中那样,菩萨拥有三只手。 三只手一只指着天空,一只指着大地,另一只臃肿畸形的手臂从肩背后生长出来,指着身后的幽冥。 与传说不同的是,这菩萨既没有披着镶嵌珠宝的袈裟,也没有其他任何的装饰,她,竟然穿着一件校服。 绕过菩萨的身躯,来到她的正面,苏真看清了她粉雕玉琢的俏脸,和他预料的一样,这位传说中的三慧菩萨,正是姐姐苏清嘉。 她消失的肉身竟被供奉在了这里。 苏清嘉闭着双眸,一动不动,真如菩萨般宝相庄严,似乎已经坐化于此。 夏如跪坐在菩萨像前,双手合十,祈祷一般。 苏真与邵晓晓面面相觑之后,也学着夏如,在姐姐模样的菩萨像前跪下,阖上了手掌与双眸。 仿佛有佛钟在遥远之地敲响,雄浑的响声在所有人心中荡开。 ———— 余月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如洗的夜色,指腹轻轻抚摸过岩石,感受着它嶙峋的质感,若有所思。 方才的暴雨声势何其浩大,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鲸吞入肚,却未能将这石头的棱角搓钝分毫。 陆绮静静地跪坐在一旁,容颜静美,发幕瀑落,也已归于平静。 她并不知道这个余月在等待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等待死亡。 此刻的静默对陆绮而言,更像是行刑前无声的羞辱。 “陆绮,我可以救你,你要么?”余月忽然说。 陆绮一动不动,双眸中甚至没有闪过一丝异色。 “你觉得我在骗你?”余月问。 “自妙严宫一路走来,我看似将你玩弄于鼓掌,事实却是恰恰相反。你道法通天,连老匠所的诅咒与宰喜大人都奈何不了,我于你而言又有何用?杀人救人,全凭你一念而已,妾身早已一败涂地,哪里还有抉择命运的资格?”陆绮柔声道。 她不再去思虑祸福荣辱,内心一片平静。 “若就这样放弃,可不像你。”余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西景国有很多诸如竺沫那样的女人,她们想尽办法包装自身,取动听的名号,穿戴珍贵的金银,再编造一些迎合世人趣味的故事,以此引起上位者的注意,待价而沽。我曾经以为,我和她们是不同的。” 陆绮垂下玉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娇叹道:“有什么不同呢?我用尽手段走到今天,成为三十二宫之一的掌舵人,最后不也被你们这些真正的强者玩弄践踏,获取乐趣么?除非某一天,我成为整个西景国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否则永远只能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这与身居宫闱命不由身的女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陆绮,你想多了,我可没有兴趣践踏你。”余月淡淡道。 陆绮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不够资格,她也没有反驳,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在一旁,等待着这位红发魔头的发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你在等待什么?”陆绮问。 “等太阳亮起。”余月说。 “太阳?”陆绮疑惑。 “差点忘了,它应该叫老君。”余月自嘲地笑了笑。 在南塘呆了太久,很多说话的习惯都没有改变,她甚至有点怀念苏真卧室里的电脑,里面还存着很多她没来得及看的影视与动漫作品,她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她过得很开心,婴儿在新的世界里诞生,一切都那么新奇美妙。 与苏清嘉不同的是,她不会沉溺于这种喜悦,因为她知道,她并不是为此而生的。 “告诉我关于宰喜的一切,只要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我就会放你离开,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长跪到天亮,然后被碎尸万段。”余月淡淡地说。 “以你的能力,应该能翻阅我所有的记忆。”陆绮说。 “我已经翻阅过你的记忆。” 余月凝视着陆绮的眼眸,眼神锋利得像把匕首,能剖开一切秘密,“记忆并不能容纳所有的信息,我想听听你对它的看法,最私人的看法。在你心里,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 苏真闭上了眼,身体轻若无物地飘起。 他尝试着睁开眼眸。 眼前的世界更加清晰了。 公路和沙丘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化成菩萨的姐姐还坐在虚空之中,手指三界。环绕她的世界不再空荡,那里遍布着群妖。 苏真发现,他像是置身在一处巨大的山体空腔里,周围是方正而高大的石壁,有明显的人为开凿的痕迹。 石壁组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狰狞的群妖像风一样沿着石壁呼啸游走,它们不断撞击着山体,发出凄厉的吼叫,想要从中冲出去。 其中最大的一头妖物则将身体盘旋在一根石柱上,一动不动,似乎正在休憩。 蛾类的鳞翅盖在它白骨嶙峋的身躯上,血肉包裹在骨头内部,软得像是蛞蝓,两条长长的血肉贯穿白骨,在头部交织,形成了纠缠在一起的头颅。那是两张诡异的、面带微笑的人脸。 它看着极为眼熟,应是那个暴雨天里,云层上一闪而过的幻影。 若非亲眼所见,苏真根本无法想象,世上还有这样诡异怪诞的生命。 石壁下方,聚集着很多人。 那是一个个畸形的怪人,他们的身体很矮小,额头上长着犀牛一样的角,角看上去很重,把他们的脖子都压得弯曲,他们半匍匐地在地上爬行着,啃食着晶莹剔透的肉块。 这样晶莹剔透的肉块到处都是,它们遍布在这个广袤的空间里,形成了一座座无法想象的巨大的肉山,肉山的中央有一条斑斓的光带,粗看以为是某种古生物的竖瞳,细看则是一条裂缝。 光彩绮丽的裂缝。 裂缝活物般蠕动着,有什么东西铆足了劲地从里面往外钻。 ‘这应该就是鹿斋缘飞升斩出的裂缝,怪物沿着裂隙爬入,却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这些人应该就是瓦头村传说故事里的铁头童子了,他们因太岁而变异,形成了崭新的种族,在幽暗的山下存续至今。’ 苏真以自己的认知理解着周围的一切。 原来所谓的近夜国,指的就是九香山底的世界。 它被姐姐做了某种封锁,无法直接进入,竟要参拜神像后才能看到。 “苏真,继续向上吧。” 夏如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她正牵着邵晓晓的手,飘浮在虚空之中。 此时此刻,他们是三具出窍的灵魂。 “向上?” 这个念头才一产生,他的灵魂就接受到指令一般飘了起来,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厚重的山体,来到了九香山之外。 群山在他身下,南塘也在他身下。 他见到了南塘,完全不同的南塘。 他想起了那个常做的噩梦。 在噩梦中,他漂浮在海水般无边无垠的世界里,周围悬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透过光芒晃动的蔚蓝色水面,他能看到姐姐如花的面颜,她飘在水蓝色的上空,对他露出温柔的笑。 他见到了梦里的南塘,大水淹没的南塘。 所有的尸体都浸泡在水中,并未腐烂。他们闭着双眸,双手交握胸前,在凝固的时间里载沉载浮,安详的容颜好似沉眠。 “这,这是……” 苏真感到无法呼吸,他轻声问:“这是梦境吗?” “不,这是真相,你过去身处的才是梦境,是小嘉精心为你们所有人编织的梦境。”夏如说。 “这怎么可能?”苏真不敢置信。 “哪有什么不可能的?” 夏如面带微笑,语气轻柔得像是怕吹落尘埃:“你应该很好奇吧,为什么按年龄来说,我明明只有大三,却可以来学校实习教书,而且教的很好。” 不等苏真接话,夏如已自顾自地说:“因为外面的世界已经是2015年啦,我毕业好久了,在一所很有名气的学校里面任职,还是金牌的老师。你们落后很多个版本了。” “2015年?夏老师……你,你在说什么啊?” 苏真觉得脑子像是炸开了,他颤声发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世界是假的?我们早就死掉了,只是活在幻梦里?这……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 夏如温柔一笑,说:“你仔细回想一下,说不定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苏真不敢相信,可是,他接收到这个信息的瞬间,无数的细节就涌上了脑海。 当初,他和余月签订契约时,说的“以吾魂魄,与汝立约”,而非以我生命之类的词,后来,遇见苗母姥姥,姥姥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奇怪,问,为什么你的魂魄如此孱弱,和孤魂野鬼似的。 当时,苏真只以为是自己身虚体弱,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后来,他见到了那个诡异的“失魂症”,一个好端端的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患上这种怪病?那根本不是血肉的塌陷,更像是灵魂的沦丧。 而在与夏如的交流里,他又惊讶地发现,他始终无法想起,在九年前的洪水里,自己究竟是怎么得救的。 还有,苏真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他在异世界修炼魂术,这个世界的身体也会变得强壮结实。 如果他本身就只有灵魂,这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血肉的强壮依托于锻炼,他的强壮则依托于魂术的修行。 他经历的所有诡异,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处。 可,可是……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从小长大的南塘,他记忆中鲜活的一切,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呢? 修炼魂术时,他无数遍回忆过往事,它们再度从脑海中掠过,却像是被水浸透了的纸张,脆弱得透明,轻易就能戳破。 风漫过死气沉沉的南塘,在九香山的上空徘徊呜咽。 在他耳畔呜咽。 像是在为死者哭泣。 他想起了上次和夏如关于世界真假的、无疾而终的讨论。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夏如早已知晓真相,只是当时形势紧迫,她不想让这个可怕的真相干扰他的心神,暂时隐瞒了下来。 哪有什么真假之分,一切早已注定。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和你一样吃惊。” 夏如幽然长叹,话语像是穿透了悠长的时光,她说:“小嘉便是三慧菩萨,她身处九香山中,连通着三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一个是西景国,另一个则是你们所身处的,实则早已被毁灭的南塘。苏真,晓晓,你们一直身在无间幽冥之中啊。” (本章完) ------------ 第八十一章:誓言 夏如的声音在寂静的世界里响起,水波般一圈圈荡开。 人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兀自在水中安眠。 邵晓晓安静地飘在一旁,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们说话,许久,她才轻声说: “有段时间,我回到老房子里,经常听到奶奶说话,我和父母说,他们都不相信,说是我太想奶奶了……可我当时分明没有听错。” 当初他们被小混混追到学校时,邵晓晓曾经对苏真讲过这件事,以此作为苏真能感应到姐姐存在的依据。 “你听见奶奶说什么了吗?”夏如问。 “我……” 邵晓晓双手抚着脑袋,一阵痛苦的回忆后,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奶奶她说……” 奶奶的念叨声在她脑子里回荡,像是从来没有被她忘记过一样,她复述了出来,声音像是上了发条,透着僵硬惊悚的意味: “奶奶她说……都是孝顺儿孙女,地府阎王莫敲打,敬献冥钱烧纸烛,逝者安康永吉庆……” 邵晓晓涩声念罢,伸手要去拭眼角的泪痕,却摸不到脸颊的所在,魂魄只是一团没有实质的虚影,经不起任何真实的触碰。 “这说明你的第六感足够敏锐,敏锐到可以跨越世界的隔阂,这是你的幸运。” 夏如展颜一笑,不知是喜悦还是忧伤,她说:“用电影里的话来说,应该就是爱能穿越时空了。” 邵晓晓望着这一切,怔怔无言。 原来,奶奶是幸存者,她与她的父母,才是那场灾难中的死难者,这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身处悲剧漩涡中的人们却浑然不觉。 不仅是奶奶,邵晓晓还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游乐园玩。 这也是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 过去,她的记忆里,只是这样一幅场景:幼年的自己坐在昏暗的大礼堂里,演员正在台上表演童话故事的节目,空中飘洒着人造的雪花,她抱着一桶爆米花,在座位上默默哭泣。 她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 现在,她想起来啦。 她原本是要去坐过山车的,那天的队伍很长,足足一个小时才排到他们,她兴高采烈地准备上去时,父亲忽然脸色煞白,逃命似地拽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 她又生气又焦急地问父亲发生了什么,父亲却解释不清楚,只是将她送到了表演童话的剧场,让她乖乖坐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邵晓晓将这件事说给了夏如听,夏如思忖了一会儿,问: “是罐头山那家游乐场吗?它在2007年发生过一次重大的事故,前方的车因为故障问题没能越过轨道最高点,在重力作用下倒退,与后方的车撞在了一起,造成了伤亡。当时你们的世界应是2001年,你在读三年级,你父亲的感识同样敏锐,意外地见到了现实世界的场景。 不过,这场惨祸在你们的历史里没有发生,你父亲或许做了什么,令工作人员排查掉了危险吧。” “……原来,是这样么?” 邵晓晓的灵魂在寂静的世界里轻颤着。 晶莹到近乎虚假的阳光从空中落下,洞穿了她的身躯,魂魄留住了稍许的光,她便散发着莹亮,好似一盏挂在风中的灯。 邵晓晓同样回忆着往事,努力消化着眼前的所见。 “夏老师,伱告诉过我,你身处的是真实的世界,那里的南塘是一片尚待重建的废墟,那这里又是哪里?这个漂满了尸体的南塘又是哪里?”苏真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这应是小嘉开辟出的、保存你们尸体的地方,它具体身在何方……小嘉并未和我说明,我也无从知悉。”夏如给出了一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 “那你说的,斩断血誓的方法是……” “去往现实世界。” 夏如不再卖关子,她飞快给出了答案,并解释道:“幽冥南塘与西景国之间,有一条难以弥合的裂缝,可幽冥到现实之间的渠道,却完全是由小嘉开辟,并由她把守着,只要去到了现实世界,血誓就无法穿过小嘉,直接影响到我们。” “去往现实世界?” 苏真流露出茫然之色,他问:“已死之人,还能去往现实吗?” “你们的灵魂鲜活着,身体也被保存着,两者合二为一,不就活过来了么?”夏如轻巧地说。 “若是这样,整个南塘的人不都能活过来?”邵晓晓插了一句。 “没有那么容易,数以万计的死者突然复活,对真实世界的秩序是何等巨大的冲击?世界的运行规则也很可能会因此破坏,造成的后果无可估量。”夏如浅叹道。 “……” 苏真凝视着漂浮水中的人们,天人交战之后,问:“如果我就此离开,我的父母是不是就失去我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该有多伤心啊。” “相信你姐姐,她会妥当处理这一切的。”夏如说。 苏真很快给出了答案:“好,我和你走。” 这是唯一打破血誓的办法,他别无选择。 夏如又看向了邵晓晓,问:“晓晓,你呢?” “我……” 邵晓晓感到迷茫。 这個世界纵然是假的,也有她的亲人、朋友,有她熟悉的一切,而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里,父母朋友几乎都变成了死难者名单上冰冷的文字,她又怎能去接受这些呢? 她谈的不是校园恋情么?怎么一不留神就要变成人鬼情未了了呀? 她既舍不得和家人分开,也舍不得苏真就此离去,一时左右为难,犹疑不决。 “离开了,还能回来吗?”邵晓晓极轻地问。 “我不就回来了吗?”夏如说。 “嗯……” 邵晓晓依旧给不出明确的答复。 苏真风一样飘到了她的身边,牵起了她虚无缥缈的手,说:“晓晓,先去看看我们真正的身体吧。” “好,好呀。” 邵晓晓暂时瞥去了芜杂的念头,她微微一笑,与苏真虚搭着手,风一样飘过这片海洋一样的世界。 南塘被水淹没在下方,建筑群诡异地呈现着完好的形态,这似乎根本不是什么灾区,而是海洋智慧生命修建的住所,尸体们透过水光,竟呈现出诡异的曼妙之美,仿佛一群沉睡的人鱼,必将在温柔的歌声中苏醒。 他们的身体对于灵魂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没过多久,他们就各自找到了沉浸在水中的身体。 这海水仿佛无穷的营养液,浸泡其中的身躯也随着时间不断长大。 蜷缩在水里的邵晓晓与她本人在容貌上毫无差别,只是水中的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碎花连衣裙和洁白的长袜,这似乎是她受灾前的装扮,衣裳也随着岁月伸展开面料,始终熨帖着她雪白的身体。 这身躯好似一面镜子,见到它的一刹那,心中的懵懂被刺破,邵晓晓照见了自我的残缺。 她没由来地生出一种冲动,拥抱原生躯体的冲动。 “原来,这才是我呀。”邵晓晓呢喃细语。 他们以前所身处的躯体,只不过是苏清嘉给他们打造的,暂时容纳灵魂的薄薄躯壳。 那个躯壳是脆弱的,一旦被诡异侵袭,或不小心见到真实世界,就很容易患上“失魂症”。 邵晓晓望着身体怔怔出神之际。 苏真的魂魄已与肉体相融。 他在这个不真实的水中呼吸着,并朝邵晓晓缓缓游来。 邵晓晓下意识地想去触碰他,伸出的手臂却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们还能看到彼此,却已是阴阳相隔。 “晓晓。” 苏真注视着她,温柔地说:“晓晓,你回去吧,你的爸爸刚刚出院,家里人应该还在等你吃饭,别让他们等急了。” 邵晓晓没有回应他的话,她自顾自地说:“夏如老师说我们的经历只是一场梦,我觉得这是不妥当的,我们每个人的过去都有着清晰的脉络,每个人都经历了独一无二的喜怒哀乐,这和真实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呢?它或许是阴曹地府,但它绝不是梦。” 邵晓晓俏丽的灵眸渐渐亮了起来,露珠一样折射出光芒,她说: “不过,我们也不能一直活在阴曹地府里,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无论是鹿斋缘还是岁神,力量总有耗尽的一天,等到学姐不堪重负,无力再维系这个南塘,那所有人都会彻底灰飞烟灭。 我很想和家人团聚,但我更想和他们在真实的世界里团聚,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了,就没有再装睡的道理啦。学姐将我引领到了这里,说明我也是被选中的女孩呀,被选中的女孩就应该去拯救所有人!怎么能临阵退缩呢?” 邵晓晓说完这些,倍感轻松,本就轻盈的灵魂更犹若无物,她张开了双臂,对眼前的少年坚定地说: “苏真同学,我想抱住你。” 沉眠的,紫色碎花连衣裙的少女睁开了眼眸,她在水中活了过来,对苏真张开了怀抱。 苏真凝视着少女动人的笑颜,手轻轻地滑过她的腰肢,在她身后的后背交错。 少女柔软的身体被他紧抱在了怀里。 邵晓晓也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是在听他有力搏动的心跳,脸颊不知怎地微微羞红。 在沉落的南塘里,在温柔的湖水中,数以万计的尸体像云朵一样在上空慢悠悠地飘过,鲜活的少年少女在水中真实地相拥。 这个瞬间,他们会用一生去铭记。 苏真咬着她晶莹剔透的耳珠,柔声说: “晓晓,你是最好的女孩,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 ‘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苏真坐在一块孤零零的青石上,望着濛濛细雨中陌生的古老城镇,神色一片茫然。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 他一遍遍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事。 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和邵晓晓的拥抱,能记起那对泪光闪闪又含着微笑的眼眸,甚至能回忆起她腰肢的软而柔韧的触感,以及胸膛相贴时让人心跳加速的绵软。 可他却很难想起后来发生的事。 在极为零碎的记忆里,隐约有他们三人回到三慧菩萨面前,并沿着菩萨所指的方向,去往现实世界的场景。 可是…… 他为什么没有回到现实世界? 这里并不是2015年,而是西景国。 他又回到了西景国中。 而且,他现在所使用的,既不是红发少女的身体,也不是那副狰狞的妖躯,而是他自己的身子!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苏真低下头去,发现身上披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青色袍子,袍子的制式很古老,针头却意外整齐,看上去像是缝纫机的杰作。 他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 邵晓晓从软塌塌的床上醒来时,天蒙蒙亮。 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按部就班地洗漱之后,立即整理昨天的作业,将它们按大小次序放入书包。 邵晓晓披上外套,扎起马尾,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满意之后方才骑上自行车去往学校。 和同学们浅浅地打过招呼,她便在位置上坐好。 身旁的座位却一直空着。 “苏真同学又要迟到了吗?真过分啊,成为同桌之后,我就不收他作业了,他不会因此懈怠吧?” 邵晓晓双手托腮,微微不悦地想着,决定等他到校以后,好好敲打他一番,令他改过自新。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起床以后,她的头就一直有些痛,好像……忘了些什么。 一直到所有同学到齐,她身旁的位置也是空的,苏真平时在学校里也是风云人物,稍有些事都会有人嘘寒问暖,可不知为何,今天,竟没有一个人问起他。 等等,苏真同学是不是通缉犯来着? 一股寒意从脚底涌起,令邵晓晓不自觉地坐得笔挺。 她飞快打开了手机,想给苏真发个消息。 可是,她翻遍通讯录,也没有找到苏真的名字。 不妙的预感在心中放大,她又打开了QQ,飞快按键搜索,也没有找到苏真的好友。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同学不可能删了我吧?’ 邵晓晓惶恐不安地望着屏幕时,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悚然抬头,发现是陈玲,陈玲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问:“晓晓,你怎么啦?” “苏真呢?苏真怎么没来上课?”邵晓晓立刻问。 “苏真?什么苏真?我们班有这个人吗?还是哪个新来的老师呀?”陈玲木讷地眨了眨眼。 “啊……” 邵晓晓的身子忍不住开始颤抖,她指着身旁的座位,说:“苏真,就是坐在这里的人呀,你……不记得了?” “晓晓,你在乱说什么呀?你这里哪里有人坐?之前你考了班级第一,向老师要求,要一个人坐,老师就答应啦,之前大家还在讨论谁有艳福和校花大人成为同桌,谁料校花大人如此高冷,平等地拒绝了所有人呢。”陈玲半抱怨半开玩笑地说。 邵晓晓大脑一片空白。 她盯着陈玲看了一会儿,问:“你真的不记得苏真了吗?他还救过你的……你之前还说,他和你一起玩过笔仙游戏呢。” “救过我?玩过笔仙游戏?” 陈玲皱起眉头,她伸出手,按在了邵晓晓刘海后的头发上,担忧地说:“晓晓,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呀?哪来什么苏真?” 邵晓晓又去问身后的同学,同学们脸色都很怪异,纷纷表示不记得苏真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邵晓晓凄然地看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陈玲更加担忧,说:“晓晓,我陪你去看校医吧?。” “那夏如呢?夏如老师呢?你记得吗?”邵晓晓再问。 “夏如?夏如又是谁?”陈玲更摸不着头脑了。 “……” 眩晕感涌了上来,邵晓晓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她抱着脑袋,浑身上下似乎都在疼痛,陈玲想来搀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晓晓……”陈玲无助地看着她。 邵晓晓抓起书包,飞奔出了教室,路上撞见了蒋金涛老师,老师亲切地向这位考了年级第一的女生问好,却被无情地忽视了,一时尴尬万分。 邵晓晓骑上车,飞快驶出校门,直奔苏真的家。 半个小时后,香汗淋漓的少女抵达了苏真的家门口。 她颤抖着敲开了这扇门。 开门的是苏真的父亲。 “请,请问,苏……苏同学在家吗?”邵晓晓小心翼翼地问。 “苏同学?” 父亲面露异色,随后展颜道:“哦,是小嘉的朋友吗?她说今天会有朋友来家里,让我帮着招待一下。” 接着,男人就敞开大门,引她进了屋子。 她来过苏真的家,格局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或许就是灵位旁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稚嫩的小男孩,他看着很内向,微微低头,双眸中闪烁着胆怯似的光。 邵晓晓缓步走了过去,小心地拿起了相框,手指隔着玻璃,轻柔地抚摸过男孩的脸颊。 父亲拿着杯子和热水壶出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笑了笑,用云淡风轻似的语气说: “那是我家的小儿子,苏真,他没他姐姐命好,死在了那场千禧年的水灾里面……一晃都九年啦。” 邵晓晓轻轻地将照片放了回去。 “苏清嘉学姐……她活……她现在在哪?”邵晓晓神色恍惚。 “清嘉啊,她今天刚刚回大学,她临走前和我讲,说今天有个很漂亮的女生会来找她,让我帮着招待一下,然后把这个给你……喏。” 苏真的父亲递过来了一封信。 邵晓晓接过,拆开,将里面的纸展得平整,上面没有复杂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学妹,稍安勿躁,好好高考,学姐在潭沙大学等你~ 邵晓晓合上了信。 男人给她倒上了水。 她看着袅袅依依的水雾,渐渐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想起了那个被水淹没的南塘。 也想起了他们刻骨铭心般的温柔拥抱。 她也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但…… 邵晓晓的手轻轻碰了碰杯壁,又被烫得缩了回去,她凝视着这杯水,忽地嫣然而笑,轻声立誓: “苏真,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身边。” ———— 苏真也从青石上立起。 细雨濛濛。 如线如针。 他感受着魂魄中苗母姥姥留给他的传承,回想起那个鬼蜮般的南塘,渐渐地领悟了一些事。 他走入了雨中,以苏真的身份走入了西景国的雨中。 透过弥漫的水雾,他看清了眼前的道路。 晓晓说的没错,那个南塘怎么会是假的呢?即使是幽冥鬼域,也绝不是假的,他经历的悲欢愁苦是真的,形形色色的人与物也是真的。 他们都是真的,否定了这些,便是否定了自己。 他们必须成为真的! “余月放弃了神匠的身份,那我就去成为先天织姥元君吧。” 苏真感受着雨点敲打皮肤的触感,对着眼前的世界立下誓言: “我要成为先天织姥元君……” “我要缝上姐姐飞升时斩出的裂缝,我要将南塘缝回到真实的世界中去!” (上卷,无间,完) (本章完) ------------ 暂停一段时间更新,准备下一卷内容 本书在开书时,其实准备了22w的存稿,没想到短短两个多月就消耗一空,并非懈怠码字,而是即便是存稿,每天发布之前也要耗费大量时间去修改,一个六千字的章节,每天修改六个左右小时几乎是常态,甚至更久。很多现在看起来不错的章节,它们的初稿都非常差,是花大量时间修出来的。我不是很有天赋很厉害的作者,这种花大量时间改出的稿子,可能会给读者朋友造成错觉,觉得这就是我信手拈来的水平。其实是靠时间堆砌成的。所以,读者朋友对存稿耗尽后明显下滑的日更内容,可能会颇为不满,觉得我在懈怠,摆烂,乱写。事实上我每天主要精力都投入了码字,没有假日也没有其他社交,实在是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 上卷我总体是满意的,很多章节我個人都非常喜欢(第一章,二十八到三十,五十七,六十一、六十三到六十五等等),当然,也留下了一点遗憾,主要是最后几章,处理得有些仓促。最初的想法里,只是一个诡异的修真世界和浪漫的校园生活“交相辉映”的画面,我觉得这很有趣,它们又都是自己喜欢的题材,就构思出了这个开篇。一开始的构思里,我想写的只是一个精巧简单的小故事,实际下笔后,发现它比想象中要复杂难写得多。 下一卷的剧情看起来是很明确的,应是一个普通的修真故事,解决上卷留下的恩怨的同时,在风云涌动的西景国中不断修行,成就事业,直至与妖女干娘正面交锋。但细节方面,还要花大量时间重新构思、编排一下,以免出大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考虑要不要卷更(就是写完一整卷,一口气发出来),就像发售实体书那样,这应该是最能保证质量的方法,如果读者朋友能接受,也可采取这种模式。 总之,本书篇幅不长,为了它的完成度,先停更一段时间,沉淀下一卷。具体停更多久还不确定,构思完毕会通知大家。我很清楚,以我的能力和精神状态,日更是一定一定会写崩的,我非常害怕下一卷把写的还不错的上卷给砸了。由衷希望能在2024年给读者们留下一个有始有终的美好回忆。 读者朋友放心,作者不会太监跑路的,我不能保证一定把书写多好,但一定能保证写完。 ------------ 第八十二章:妖女双露 (实在抱歉,久等了,有摆烂,没太监!第二卷已基本完成,边修改边发布,日更1-2w。前十万字免费。) ———— 绝壁谷,仙客城。 安家。 申浮公出现在阁楼上时,大小姐安胥如正在弹琴。 申浮公是仙客城一带最臭名昭著的采花贼。 安胥如则是这里最享盛名的才女。 女子人如其名,淡雅幽丽,每月敬香拜佛的时日,为一睹大小姐芳容,灵婆庙总被挤个水泄不通。 淫贼在仙客城接连犯几起大案后,人们不由担心起安胥如的安危,生怕这位神相似的女儿遭遇贼手。 安老爷对这掌上千金也极为上心。 他聘请刀客、术师合计三十余人,潜藏府院各地,保护小姐安危。 安胥如对此却不上心,她听到采花贼的故事,反倒将窗户一扇扇地推开,在窗前檐下添置许多新鲜花篮。 鲜花如火如锦,薄纱睡褛的少女眉黛鬓青,笑意慵懒: “他既喜欢花,由他采去便是,就怕他没这胆子。” 此话飞快传开。 申浮公岂能容忍一个弱女子的挑衅? 次日。 老君光芒最盛之时。 申浮公穿越戒备森严的安府,出现在这座孤零零的小楼之上。 他覆着铁面,裹着长袍,如收敛爪牙的鹰。 白天的闺房依旧点满了灯,灯更像一种装饰,火光在朱漆色的滑亮地面上流淌,沉绵如红云绸缎。 安胥如似乎没有察觉到采花贼的到来,她独坐雪帷之后,琴声在玲珑小楼中自顾自流着,似繁花开满,馨香浮动,勾人情丝。 申浮公静立听着。 乐曲终有尽头,琴声渐归冷清。 安大小姐于白帷后抬首,望向了男人铁一样的影子,问:“不知客人是谁?” “安大小姐为我布置了这一间花楼,竟不知我是谁?”申浮公忍不住发笑。 “你说你是申浮公?”安胥如微笑:“你怎么会是淫贼?” “怎么不会?”申浮公问。 “世人都说淫贼野蛮好色,哪有站在这儿听琴的道理。”安胥如说。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演奏者更是妙人,我只采花,不伤风雅,为何不听完?”申浮公道。 “哦?你还懂琴?”安胥如饶有兴致。 “‘芳华吟’是百花宗的曲子,收录于琴谱万红哭之中,我在朱稚楼上听人弹过,不如你。只是可惜,可惜……”申浮公语气停顿。 “可惜什么?”安胥如问。 “一来可惜百花宗遭劫,数不清的奇花乐谱葬于火海,就此失传。”申浮公说。 “二来呢?”安胥如再问。 “可惜你弹错了两个音符,令这曲调失去了几分圆融意趣。”申浮公说。 安胥如脸色微变。 申浮公带着冰冷的铁面,可任谁都能感觉到,他正在笑,“不过,这也怨不得你。若没有这不和谐的音调,潜伏暗处的杀手怎能知道我来了呢?” 安胥如抿拢双唇,没有接话。 楼里吹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风。 篮中的花瓣离枝凋谢,成片地卷到屋内,花瓣落地便飞快衰败,在红亮的地面上铺成一层铁锈色。 腐烂的香气在胭脂浮动的闺房里弥漫,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 望仙叹弹罢时,杀手就该现身将采花贼乱刀剁杀。 可杀手迟迟没来。 不祥的预兆乌鸦般在安胥如心中盘旋。 “他们不会来了。”申浮公说。 “是么。” 安胥如明白这话的意思,她的手指勾出了一道凄厉的音符,叹息声和着琴音袅袅娜娜散成丝缕。 “勾魂刀罗开,画鬼符海将,欺神鞭闵越,这三人皆是仙客城一等一的高手,安大小姐能将他们尽数请到府上,想来是个天价的买卖,申某实在受宠若惊。”申浮公笑着点穿了被杀者的身份。 “你果然不是采花贼。”安胥如认命似地阖眼,说:“世上哪来武功如此高绝的采花贼,你定是妖人,镇魔塔里逃出来的妖人!” 大招寺镇魔塔倾塌,佛陀法眼无量也无法将它们扫尽,已经三年过去,妖魔残害苍生的事依旧时有发生。 安胥如心如死灰,又随手勾出几缕弦声。 冷清琴音作衬,申浮公撕开了状若无物的雪白帷幕,獠牙鬼面后的双瞳发着慑人精光,照见安大小姐芙蓉初放般的身段,她孤零零地坐着,面露凄色,像一株将要被撕碎的、挂着露水的花。 “我是你见过最美的女人吗?” 安胥如突然抬头,凝视鬼面后的眼睛,声音坚定得像是问出了世上最重要的事。 “你很美,但……”申浮公不知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摇头。 “但什么……呃……” 安胥如还要追问,却被一把掐住脖颈,粗暴地从椅子上拖了起来,女子娇柔的身体刮擦过银弦,奏出短促如呼救般的刺耳响声。 她张开嘴巴,看着眼前死神般的男人,脸色发出不和谐的红晕。 “你让我想起了不好的事。”申浮公微微停顿,凑近安胥如的脖颈嗅了嗅,说:“老君熄灭之前,我会让你享受世上的一切快乐。” “呃呃……” 安胥如的惨叫声断续不定,她胡乱挥手去抓申浮公的铁面,想一睹这恶魔的真容,却总是差之毫厘。 气息渐弱,女人的惨叫变成游丝般的呻吟,恐惧扭曲地浮现在这大家闺秀的脸蛋上时,申浮公失去了对她的兴趣。 他将她抛到地上。 纯白的衣裙散开,像是湖水与微风间的莲花,空洞的眼睛映着满屋丽藻华饰,泛不出一点色彩。 “最后一个了。”申浮公轻轻自语。 他俯下身子,半跪在地,准备大快朵颐时,楼外突然又刮起一阵风。 残花碎瓣扑面,无根的黑色野火一样飞舞,腐败的香气里,申浮公从中嗅到一缕杀气。 ‘楼里还有杀手?’ 念头电光窜过,申浮公飞快地在扫视了一圈,然后觉察到了痛意。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 ——那里多了一把黑色的刺刀。 刺刀的一头是安胥如白嫩的柔荑,另一头则已贯穿胸口,刺破了他后背的衣衫。 安胥如微微仰头看他,软弱的唇勾起甜津津的笑。 申浮公想要反击,四肢却像被抽了筋骨,他盯着安胥如,如梦初醒一般,“你不是安胥如,你……是谁?” “你猜?” ‘安胥如’粉嫩的嘴唇翘起,笑容越发甜美,她握刀的手向下一拉,很快将眼前的男人开膛破肚。 申浮公双眼一黑,倒在地上。 ‘安胥如’抓住他的头发,将他向楼下拖去。 沿途血液混着肠子流的满地都是,花瓣落在上面,像在装点一道腥臭的菜肴。 ———— 门环有节奏地敲过三遍后,安家地窟的大门缓缓打开。 躲在里面的男男女女看清楚来人后,松了口气。 “多谢柳知姑娘出手相助,保住小女清白,也保住了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安家老爷感激道。 “多谢柳姑娘。” 其余人也跟着行礼,站在老爷身后的年轻女人更是屈下双膝,额头点地,对这位柳知姑娘千恩万谢。她是真正的安胥如。 “不必多礼。” 女人将昏死的申浮公抛到地上,踢了踢他僵硬的身体,说:“你们重金聘我,我当然要把事做妥当了,喏,这是你们要的人,还没死,如果你们不知道怎么处置他,也可以交给官府,官府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她说话又快又密,其他人插不进话来,只好点头称是。 女人转身便走,半点拖泥带水也没有。 安家众人追出地窟,只听见高高的院墙外面,一阵弛远的马蹄声。 “柳女侠不愧是青雷刀术的传人,这采花贼犯下数桩大案,连山上的仙家都惊动了,都拿他没有办法,今日却败在了柳女侠的刀下!”众人赞叹不已。 申浮公被几个侍卫搬到了院子里。 他虽被开膛破肚,胸口仍在呼吸伏动,显然还未死去。 世人皆知妖人生命力顽强,没想到强到这等地步,一时不敢靠近。 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那刀!那不是柳女侠的刀吗?” 人们猛地发现,柳女侠刺杀申浮公的黑刀还插在他的小腹上,不偏不倚。 柳女侠竟忘记将宝刀带走了? 女侠刀法卓绝,怎会如此糊涂忘事? 人们面面相觑,也不敢去取刀,想着柳女侠很快就会觉察此事,返回取刀,可等了约莫一刻钟,外头也不见有人来。 关于如何处置这妖人,也商讨不出结果。 有人说要将他插在木桩上打进河底,有人说要起口大油锅,将他里里外外炸熟,他们到底是凡夫俗子,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一番争论后,决定依着柳女侠的说法,交由官府处置。 也是这时,忽有一人提议道:“送官之前,我们先将这铁面拆了吧,看看这姓申的妖贼到底是什么东西。” 众人纷纷附和,却不敢动手,安家老爷年事已高胆气未怯,大步踏前,五指如钩抓住铁面,发劲一扯。 撕拉一声,铁面像张脸皮一样被撕扯下来,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面孔。 五官虽被血糊住,依旧能看清是张标准的人脸,一条从耳根延伸到人中的大疤尤其醒目。 “这,这是……” 先前胆气十足的安大老爷中邪了一样,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地往外冒。 “爹,你怎么了?” 安胥如跪到父亲身边,关切地取出绢帕,为他擦拭汗水。 其他人见状,窃窃私语,讨论老爷这是怎么了。 “是他,怎么会是他……” 安大老爷嘀咕个不停,丢了魂一样。 安胥如蹙起眉,小声地问:“爹,你认识这妖人?” “妖人?他可不是妖人,他可是……” 安大老爷说到激动处,声音都像漏了风一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指着地上昏死的人,颤声说: “他不叫申浮公,他的本名是申贤,我见过他,在雀山的仙人宴上,当时他坐在雀山宗主的左侧,万寿观的林道长在他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还尊称他为……‘通天仙人’。” 此言一出,满场鸦雀无声。 雀山藏于绝壁谷中,是当地最大的宗门。 那里住着餐风饮露,通晓长生的仙人,仙客城最声势显赫的家族在雀山面前,也只是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土。 三年前,雀山摆了场仙人宴,邀请了许多民间的世家族长、山野修士,宴会上,羽衣飘飘的仙人将大招寺镇魔塔坍塌一事告诉了所有人。 安大老爷受邀赴宴,并将此事视为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在他的记忆里,仙人说出镇魔塔倒塌一事时,人群几乎没有任何震动,彼时的客人沉溺在如梦似幻的宴会中,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 ——妖魔狡诈凶悍,却怎比得过仙人的法术? “爹,你说这妖人……他是雀山的仙人?爹爹,您该是认错了吧,雀山修士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来仙客城当一个采花贼?”安胥如期待父亲给一个否定的答案。 安大老爷盯着那张脸,不住地摇头,只呢喃着:“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不会错的,他再老眼昏花,又怎么可能忘记这位“通天仙人”的容貌? 当时这位名叫申贤的仙人站在彩云瑞霭之剑,云衣飘飞,人们见到他脸上的疤痕不会感到突兀,更不会询问来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斩杀妖魔时留下的痕迹。 任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位仙人,怎么会成为一个采花贼。 一阵翻江倒海似的震动之后,安大老爷只有一个念头: 他惹上大事了! 这时,门外的马蹄声去而复返。 ‘柳女侠回来了?’安大老爷连忙抬头,想将此事告知女侠。 门口的确出现了一位白衣女侠,却是张截然不同的脸孔。 这位女侠英姿飒爽,脸上却透着淡淡的红晕,宿醉方醒一样。 她望着院内的场景,一脸茫然。 安大老爷与一众家仆看着她,同样困惑。 “这位姑娘是……”安胥如率先开口。 “哦——” 女侠回过神来,立刻翻身下马,双手抱拳,满怀歉意道:“诸位实在抱歉,昨日与人斗酒,睡死了过去,方才清醒,没误了事吧……各位怎么如此看我?我,我柳知可是青雷刀术的唯一传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昨日实在……” 自称柳知的女侠说到这里,懊悔不已,羞得脸颊通红。 她昨日与人喝酒,讨论刀术,以为遇到了知己,谁知道对方竟是个贼人,将她灌醉之后,不仅偷走了她祖传的宝刀,还将她漂洗干净的外衣一并剥走了,所幸这贼人只窃宝贝,没伤她性命。 她羞愧自责之际,突然注意到,眼前的人们在她说完话后像被施展了定身法术一样,各个直愣愣地站着,白日见鬼般的惊恐面色。 “这是……怎么了?”柳知脑子兀自发着痛,一时也弄不清情况。 鸦雀无声的寂静后,终于有人发问,声音因为恐惧而显得怪异: “你,你说你是柳知?青雷刀柳知?” “是,是我……”柳知一脸茫然,说:“不是你们聘我来的吗……咦,这便是那贼人吗?谁杀了他?等等,这刀不是……” 柳知也吓了一跳,她两步便跃至申贤的躯体旁,双手从血肉中挖出了那柄状如尖刺的黑刀,双手捧起,望着它在老君光芒下血淋淋的奇光,蹙紧眉头,问: “血蛛刀,我的血蛛刀昨日刚刚失窃,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 其他人的疑惑并不比她少。 “柳女侠……你是柳女侠,那,那个人是谁?” ———— “那个人?” 柳知一番询问之后,才知晓,原来有人顶替了她的身份,替她做完这单子买卖了。 安家是通过朱稚楼聘请的她,只听过青雷刀的名号,并未见过她本人,自也无法识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柳知酒意全消。 她竭力回忆起昨天的场景。 与她喝酒论刀的是个少女,生得俏丽可爱,一口一个前辈,将她戒心消去了大半,临近醉倒前,她隐约听那少女在耳旁说了一句什么,是什么来着…… 柳知苦思冥想之下,少女的声音终于在耳畔复现: 与你聊的还算投机,今天大发善心,帮你挡去一劫好了。 “挡去一劫……” 柳知呆滞地凝视着手中的刀刃,鲜血滑过肌肤的黏腻冷感令她打了个颤,“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柳知胸膛里寒气萦绕,她不由想起了那少女自述的名字——童双露。 这个名字并不特别,想来也是假名吧。 ———— 白驹在树旁顿蹄,童双露并拢着双膝跪在水畔,拘起一捧河水轻轻拍打在脸颊上。 河水在指间流尽时,改易的妆容已渐恢复原样。 她年纪则比想象中还要稚嫩一些,及笄之龄模样,肌肤乳白,青络淡细,秀挺的瑶鼻之下,双唇好似水晶雕琢的樱瓣,晶亮诱人。 任谁也想象不到,这稚美烂漫的少女方才刺杀了一个高手。 清洗过面颊,童双露将双手放在河水中浸泡了一会儿,河水从指缝间淌过,将最后一缕血腥气也带走。 她不再逗留,翻身上马,斜坐在马背上,驱驰着马儿向前跑去。 “这位姑娘,站住!” 一旁传来呵斥之声。 童双露斜眼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官服、腰佩官刀的男人跑了过来。 男人年纪也小,还是少年模样,与呆板的打扮极不匹配。 那少年双手抱拳,用恳切的语气说:“前面是白猿街,严禁驰马,还望姑娘下马牵行。” “严禁骑马?这宽敞大街,不让纵马却是为何?”童双露好奇地问。 “万寿观的林道长在千岁府内炼丹,七天之内,千岁府附近的街道禁行车马,以免惊扰神丹出世。”少年严肃地说。 “哈?” 童双露黑白分明的双眸闪出一抹亮光,她咯咯笑道:“炼个丹药怎么弄得和生孩子似的,竟还怕吵闹受惊?有意思,真有意思。” “仙人的事我哪里懂,总之请姑娘下马!”少年认真道。 童双露坐在马背上,一动不肯动,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少年,忽地眯起眼睛,露出甜美的微笑,问:“这位小兄弟,你这负责的是什么事务?” “我?”少年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官服,一头雾水,“我是仙客城的巡防捕快,负责这一带的治安。” “我被许多人拦过路,倒是第一次被个小巡防挡道。” 童双露露出柔弱的神态,贝齿轻摇玉指,睁大眼睛,问:“若小奴家偏不下马,小巡防大人要怎么办呢?” “那只能得罪姑娘了。”少年将手按在刀上。 “那就来吧。” 童双露尾音挑起,带着某种诱惑力,手则轻轻拍打了臀下的白驹,白驹像是受了某种惊吓,突然间奋起双蹄,嘶啸着冲入了白猿街。 少女像是荡漾在秋千上,身形起伏,长发飘落,以玩世不恭的姿态惊动了整条白猿街。 少年叫了一声“不可”后拔刀去追,又怎么赶得上这妖孽般的少女的身影,其他巡防闻讯而来,为首的男人厉声发问: “陈妄!这是怎么回事!” 被称作陈妄的少年简单解释了一番后,男人的脸顿时阴云密布,陈妄又问:“我们要不要多调集些人去追?” “追?追你个头!”男人骂道:“现在这情况最多治我们一个办事不力,如果追出个什么乱子,把你我剐了也担待不起。” “那我们……” “快走,别让人看见我们来过!” 男人压低声音,伏低身子,拽着陈妄就往小巷子里拐。 前方白猿街上,童双露驰马已远。 两侧的府邸中有影子飞出,厉叱着扑向马上的少女。 陈妄进入小巷前的最后一眼,便是看到那少女翻掌一探,将袭来的人影击退,人影撞上两侧墙幔,激起烟尘滚滚。 受惊的人群尖叫着避散,少女的娇笑洒在白猿街的上空,挑衅着蛰伏在高楼府邸间的“仙人”,盛怒的修士们陆续出手,却被沙包般扔在了路旁。 白驹踏着一地鲜血扬长而去,离开了仙客城。 ------------ 第八十三章:性灵真经 妖女纵马白猿街,打伤十六名仙家修士。 这本该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可是,雀山“通天仙人”申贤化名申浮公行采花贼勾当被捕一事不胫而走,震动了绝壁谷上上下下所有宗门。 申贤这个名字对凡人来说很陌生,对山上的修士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绝壁谷共有十三座宗派,十三宗中雀山为尊,申贤名义上是雀山的一位授课法师,实则是当今雀山的头号人物。 十年前,雀山的老宗主突发恶疾,不再主持宗内事务,儿子女儿们为了争权夺利,在雀山内拉帮结派,斗了个天昏地暗。 与雀山有着血海深仇的青尸教趁机攻入山门,焚烧书院,捣毁祠堂,还当场杀死了几名少主,灭顶之灾下,原本名声不显的申贤脱颖而出,竟凭着一己之力镇压逆乱,稳住了局势。 申贤一战成名。 青尸教退出雀山后,他成了绝壁谷修真界无人不知的存在,还得了“通天仙人”的美名。 之后,申贤虽推举宗主长子做新任掌门,可任谁都知道,幕后的申贤才是雀山真正的定海神针。 一年前,申贤宣布要闭关修炼。 人们只道是这位仙人又要有所突破,谁能料到,他竟改头换面,在仙客城当起了一个采花淫贼。 退一万步讲,德高望重的仙人背地里有不可言说的癖好也并非无法想象之事。 真正不可思议的是,申贤这样的高人竟然在采花时被人开膛破肚,只留了一口气。 很快,人们便知道,刺杀申贤的神秘人便是纵马白猿街的妖女。 至于这妖女是何来头,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绝壁谷笼罩在风雨欲来的氛围里。 妖女童双露离去不久后,雀山的年轻宗主闻讯下山,亲自来接这位被“开膛破肚”的恩师。 年轻宗主抵达仙客城时,其他宗派的大人物已等候多时。 他预感到了不祥,知道这次行程不会顺利。 果不其然,其他宗派陆续发难,非但不准雀山将人接走,还要依照四神宫颁布的律法严惩申贤。 这些年,雀山多次借着诸如“宗中镇山之宝失窃”的名义在别宗地盘劫掠,早已犯了众怒,只是有申贤坐镇雀山,各宗只能隐忍,不敢妄动。 如今申贤奄奄一息,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雀山的底蕴在十年前的动乱中折损大半,其他宗派联手之下,年轻宗主一时拿不出抗衡的力量。 两股势力相争不下时,肠穿肚烂的申贤回光返照般睁开眼睛。 “我入魔了。” 这是申贤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的神色依旧儒雅,声音依旧平静。 他自述了他堕入魔道的经过,期间没有一人敢出声打扰。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他在一座无名荒村遇见了一个裹满黑布的老婆婆,老婆婆自称千秘婆婆,掌握着起死回生的法术,她声称已经经历了九生九死,即将超凡入圣,飞升到崭新的世界去。 在那之前,婆婆想为这法术找寻一个传人,以免这神乎其技的秘法消失在西景国的历史中。 之后,他见证了千秘婆婆的飞升。 一场令他毕生难忘的飞升。 岁月在千秘婆婆的身上逆流,布满皱褶的脸蛋逐渐变得光滑,她的笑容由慈祥变为妩媚最后又归于稚嫩。回到孩童并不是结束,她的身体仍在不断缩小,直到变成一堆血肉胎盘。 也是那一刻,胎盘急遽膨胀,申贤看到了雷电链条般的脊柱骨,看到了一张张妖冶动人的脸,看到了千牙万口,看到了百丈佛光…… 这一场飞升扫清了申贤最后的迟疑,他开始废寝忘食地修习了千秘婆婆传授的《胎囊神功》。 “我被千秘婆婆骗了。” 申贤重又阖上双眸,回忆着不能释怀的往事,发出悠悠叹息,“胎囊神功练成的那天,我的小腹左斜方三寸处长出了一个肉瘤,起初我不以为意,修行中肉体走形也是常有之事……直到它开口同我讲话。” “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那天之后,我的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我开始喜欢上杀人与交媾,只有最原始的刺激才能让我保持清醒,就这样,一年前,我彻底入魔。” “这一年里,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很痛苦。” “痛苦并不能抵消我的过错,我罪不容恕,按四神宫之律,当是……” “杀无赦!” 申贤露出了解脱般的笑容,他举起手指,点中自己的眉心,向下一抹。 没有人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回过神时,这位绝壁城的传奇人物已是魂灵俱灭。 申贤的主动求死化解了这场僵持不下的争论。 有人悲痛欲绝,有人暗自窃喜,有人茫然失神,情绪在仙客城的上空飘荡,还未凝成真正的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 白猿街旁的一座石院里。 一群被刺瞎了眼睛、捅破了耳朵的黑衣道士围坐在一座八足铜炉前,正对着炉膛中喷涌的金绿色火焰念动咒语。 这座炼丹炉有两层高,足如巨象,体如仙鼋,鬼首般的出丹口前,万寿观的林道人正襟危坐,耐心等待着什么。 嗡—— 炼丹炉内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声,火光骤然明亮,林道人闭目起立,躬身行礼,说: “恭迎通天仙人重获新生。” 一滩红白烂肉从丹炉口钻了出来。 眼睛、牙齿、肝脏、舌头……烂肉像是一块沃田,各种各样的器官在上面生长出来,呼吸般收缩着,蠕动着,排列成人的模样,不一会儿就从不堪入目的怪物变成得丰神俊朗。 赫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的申贤。 “千秘婆婆没有骗我,胎囊神功果真是不世出的神术。” 申贤看着崭新的身体,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林道长的肩膀,说:“这也多亏了你。” 又瞎又聋的黑衣道士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围炉而坐,念诵咒语,声音整齐得诡异。 “能为仙人分忧,是小道无上的荣幸。”林道人说。 一只红色的鸟飞过院墙,停在林道人的肩膀上,林道人取下信来看了一眼,不由地笑了。 “是我的死讯吗?”申贤微笑着问。 “一切都逃不过仙人法眼。”林道人奉承道:“若非亲眼所见,小道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真有起死回生这样的事。” 林道人啧啧称奇,又问:“申先生要回去主持大局了吗?” “主持大局?” 申贤定了定神,缓缓说:“我‘死’之后,雀山必将在内乱中衰败,被其余宗门蚕食清算,蛰伏已久的青尸教也将重现世间,给绝壁谷带来灾难,但……这又与我何干,申贤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人们不久就会把他忘记。” “仙人是要离开?”林道人听懂了。 “是。” 这些年,申贤在雀山大权独揽,掌握着最好的修道资源,胎囊神功的修炼有如神助。 不过,现如今的雀山已无法满足他了,接下来,他要选择三十二宫中的一座,重新入局,搅动风云。 林道人也明白这一切,钦佩地阿谀了几句,又道:“昨日那女人从白猿街纵马过去时,着实吓了小道一跳,生怕她来搅局,如今想来,那也是仙人的手笔吧,这番声东击西之下,更没人能看清真相了。” “不是。”申贤否认。 “什么?”林道人一惊。 “我不知道她是谁,如果我没有事先将修炼好的玄胎交给你,我也许会殒命在她的刀下。”申贤说。 “……” 林道人愣了一会儿,才问:“那她是谁指使的?又出于什么目的?” “我从何知晓?”申贤坦然摇头,又说:“那个女人很强,比我见过的女人都要强。” “再强大不还是被仙人的起死回生之术骗了?仙人有老君庇佑,未来成就无可估量。”林道人很快又露出了微笑。 “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她身份。” 申贤斜视长空,平静的眼眸里反射着老君的光芒,他说:“修道之路宛若登山,许多曾经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山石,最终都会被踩在脚底,这样的事已重复多次,她不会成为例外。” “仙人所言极是。”林道人说。 “你去仙客城外等我,我办完最后一件事就来。”申贤说。 “仙人要去找谁?”林道人奇道。 “青雷刀柳知。”申贤说:“那个女人说要帮她避一劫,我岂能让她如意?” 林道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他双手一拱,说:“静候仙人佳音。” ———— 仙客城外,林道人双手拢袖,望着近处的茫茫湖水和远方的翠峦剪影,心中豪情无限。 这些平日里庸常的景色,今天在他眼中焕发出了过往没有的光彩。 他是申贤养在身边的炼丹人,已服侍申贤九年有余。 再高明的修士也需要丹药,四神宫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也是擅长炼丹的青鹿宫。 当今天下妖魔横行,万寿观庇护不了他,他需要一个真正的靠山。 “咦?你不是林道长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林道长看到不远处有个少女牵牛走来,端得秀气可人,灵动活泼,他生出一丝警惕的意味,暗自打量了一番,问:“小姑娘认得我?” “当然!” 少女眼眸雪亮,说:“半年之前,我陪我娘去万寿观烧香,那天林道长在太虚殿里给大家讲三清大祖的故事,我听的津津有味哩,还壮着胆子问道长,说是三清老祖大,还是老君大,道长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吗?” “这……” 林道长捋着长须轻轻摇头,笑了笑,说:“我当时说‘小姑娘,你觉得皇宫更大些还是皇帝更大些’,是么?” “是哩是哩。” 少女点头如捣蒜,竖起拇指,夸赞道:“道长真是老神仙,好记性,当时道长说完,所有人都佩服得紧,我脑子不灵光,没听明白,后来问了别人,才摸到了一些门道。” “你敢问敢想,已是聪慧,对了,你那次来烧香,是为了你爹吧,你爹身子骨好了吗?”林道长笑呵呵地问。 “道长这都记得?”少女惊得合不拢嘴,她忙道:“托道长的福气,爹爹喝了符水,不日就痊愈了,如今正操心我嫁人的事,忙的生龙活虎的。” “你要嫁人了?那可要挑对人家才好。”林道长说。 少女羞红了脸,说:“我与郎君是一块儿长大的,不会错。” “原来是青梅竹马啊。”林道长开怀道:“可惜今天走的仓促,身上没带符宝,不然定送你一沓当礼物。” “道长可是老神仙,你的礼物我一个小女子可收不起。”少女忙着摇头,又问:“老神仙是在这儿等人吗?” “在等一个朋友。”林道长说。 “我陪你一块儿等。”少女说。 “这……”林道人露出为难之色。 “老神仙的朋友一定也是神仙,让我开开眼界嘛,回去也给阿娘他们蹭点福气。”少女央求。 林道人发现这小姑娘的眼睛极有灵气,山藏水生的钟灵秀丽,越看越美,与书香门第的闺秀相比也别有风韵,这要是让申贤瞧见了,定不会轻易放过。 林道长做了不少恶事,此刻与少女攀谈,却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没有理会少女的央求,而是自顾自地掐起了手指,只见他脸色一变,低声道:“不好!” “不好?什么不好了?”少女诧异道。 “你家要遭灾了。”林道人说。 “遭灾?!”少女吓了一跳,险些直接哭出来:“我……我没银子,能消灾吗?” “本道又不是江湖骗子,要你银子作什么?”林道人又好气又好笑,道:“有只发病的恶犬在街上晃荡,再过一刻钟就要到你家门口了。被它咬伤,必死无疑,你现在速速回家去,将院门栓紧,莫让那野狗得逞。” “好,好好……多谢道长啦,若家里平安无事,这月十五定来观里烧香答谢!” 小姑娘吓得脸色煞白,仍不忘感激林道长,林道长笑着摆手,说道:“快去,快去罢。” 少女就要回家,这犟牛却不听催促,磨蹭着蹄子不动。 小姑娘急坏了,狠抽了一鞭子,牛受疼发怒低吼着冲了出去,她惊慌失措,用尽全力牵引疯牛,后面的包裹滚落在地也没察觉。 林道长拾起地上的包裹,翻开一瞧,发现是些新采摘的瓜果蔬菜,也未当回事,放在手边,继续等申贤回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再细嚼慢咽也该回来了吧?” 林道长嘀咕了一句,突然,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手掌的边缘,吓得他一个激灵,一瞧居然是血。 蓝色土布的包裹里,血水缓缓地渗透出来,将布料染成深红。 林道长生出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解开包裹,扒开外层的瓜果蔬菜,手指头立马触碰到了富有弹性的血肉。 他像挖老酒坛一样把这大团血肉挖出,捧在他手中的,是个人头,他看到了死气沉沉的脸和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这是申贤的人头。 那个在炼丹炉中利用胎囊神功重获新生的申贤仙人,已变成一团等待腐烂的血肉。 恐惧雪水般从他的足底淹过他的口鼻,毛孔冷汗析出,瞬间将他的道袍浸透。 “怎么可能……” 林道人看着小姑娘骑牛消失的方向,后知后觉明白了一切。 他一念之间的恻隐之情,竟帮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人生劫难难料,来时不知,去时不觉。 “福佑万寿,道助长生。” 林道长用布紧紧盖住老友的人头,认命长叹:“兜兜转转,又该回万寿观了。” ———— 毫无疑问,先前骑牛的少女还是童双露。 疯狂的青牛已经平静下来,在河边吃草饮水。 童双露褪了长靴放在一旁,纤细嫩白的小脚浸泡水中。酥红粉嫩的玉趾引得水草间细鱼上来啄弄,少女咯咯地笑个不停,双足踢水将它们赶走。 “修行哪里是登山啊。” 童双露望着湖水中穿梭的细鱼,说:“乌鱼在小池塘里称王称霸,幻想着有朝一日到大江中化作蛟龙……可乌鱼怎么可能变成蛟龙呢,都是痴心妄想啦。” 她杀死了申贤,割下了他的脑袋。 但她一点不觉得骄傲。 虐杀弱者的手段再花哨也不值得吹嘘,西景国龙蛇混杂,现在的她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返元、胎囊、种鬼、散神……好好一本性灵经被千秘婆婆拆成了四份,真是让人好找呢。” 童双露翘着粉唇抱怨了几句,又取出一把刀。 刀黑色圆柄,雪白薄弱,刀身笔直,只在尖端处有细微的弧度。 “青雀。” 童双露双指抹过刀刃,抿唇颔首,略显为难地说:“倒是还不错的刀,也算不虚此行啦。” 悬照天地的老君慢慢变红,山峦像被刀沿着脊线剜过,红得发腥,飘荡在湖面的雾也变成了赤色的烟,潮水般滚滚涌来,漫过童双露玲珑的身躯,她及腰的长发在风里飘浮起来,泛出烟雾的质感。 老君即将熄灭。 童双露准备潜入无尽的湖水里,直到老君重新亮起。 四下无人的荒野中,万物都在等待寂静。 嗖—— 锐器破空声在童双露的颈后响起,毫无征兆。 童双露眸光一凝,极快地做出反应,偏移脑袋躲过袭击,同时探指一夹,将那高速飞行的形若蜂尾的铁针夹在了双指之间。 “咒也不刻,毒也不淬?你也未免太勤俭持家啦。” 童双露面带微笑,瞳孔中央却亮起杀意凛然的白光:“让我瞧瞧是哪个初出茅庐的小杀手这么不要命?” 她的身后是一片古老的树林,树冠撑起的茂盛穹窿遮挡了老君的光芒,阴翳沉沉,眼睛扫过一圈,捉不到半个人影。 童双露娇哼一声,将双脚从湖水中抽出,慢条斯理地探回软靴,缓缓走入了阴暗的密林之中。 ‘那人一击不中立刻撤走了吗?’ 童双露敏锐地捕捉一切的信息,却没能搜寻到杀手的踪迹,她干脆停步,舒展腰肢,慵懒道:“小贼,你定是下了什么圈套,我可不会傻乎乎往前走啦,你要是不出来相见,我可就回去睡觉了啊。” 童双露头也不回地向湖泊的方向走去。 眼看就要走出这片林子时,下方的堆积的腐叶里,一只手闪电般钻出,扣住了她的脚踝。 “哦?藏在下面,看来是个小淫贼了。” 少女没有抽回被扣住的脚,反而用力向下一踩,纳的薄薄的鞋底刻有魔咒,布满符文的血红圆阵飞快展开。 她一脚下踏,好似将数柄长枪同时踩入地底,方圆的腐叶尽数被震成齑粉。 可下面藏着的杀手却没有殒命。 不,那里根本没藏着杀手,有的只是一只手。 这只白色的手被震的千疮百孔,兀自在箍着她的靴子。 ‘法术?’ 童双露盯着那只手,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锐器破空声再度于脑后响起。 这次她反应更快,青雀瞬息出鞘,被她反手握持,以一个背刀式防守。 猎猎刀风在刀刃相撞处喷薄而出,瞬间撕裂了童双露背部的衣裳,令她纸一样雪白的后背裸露在外。 刀光照亮了她秀美的背脊,也照亮了背上青黑色的妖娆线条,线条几乎占据了她清瘦的背,似纹身,也似彩绘画卷。 画卷全貌难窥,分不清是妖魔还是菩萨。 杀手收刀再斩。 童双露回身踏步,正手握刀,高速斩切,再度截住了后方袭来的刃尖。 灿烂的铁火被刀风吹散。 短促的光明照亮了偷袭者的脸。 那是一张底色惨白的笑脸面具,左右画着两团醒目腮红,真容就藏在后头。 “怎么都爱装神弄鬼?” 童双露轻哼一声,笑容甜美依旧,却透出了残酷的杀意。 两人再度对招,少女很快展露出了精湛绝伦的刀术,青雀是她窃来的刀,却得心应手至极,在她手中宛若一道软鞭,在空中留下毒蛇般的残影。 杀手的刀法比她想象中更高明。 那是一种极为精准的刀术,每一刀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斩出时又快若闪电。 刀光闪动之间,只听铛的一声,一柄刀震飞出去,插入一旁的树中。赫然是童双露的青雀。 她在这场短暂的刀术比拼中完败给了对手。 可她非但没有慌乱,双眸中精光四射,兴奋异常。 杀手如鹰隼掠食般扑下时,少女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动咒语。 她半裸的秀背上,娇娆的纹身活了过来,仿佛湖下幽影一般在少女身躯上游走,从后背缠绕到她的双臂上,墨色勾线处,瑰丽斑斓的神秘纹路从冰肌玉骨下生长出来,覆盖了她雪白的皮肤。 绝美的少女仿佛被什么吞噬了一样,展露出艳鬼花妖般的双臂。 她交错这双手臂握住了杀手再度斩来的刀刃,生生将刀拧成铁麻花。 杀手见状,弃刀后撤,俨然萌生退意。 童双露一跃而起,飞快逼近后撤的杀手,双爪化作千万道灰影,疾风骤雨般朝着杀手攻去。 杀手兵刃被毁,仓促施展的法术更是不堪一击。 几息之内,杀手衣衫碎裂,血珠飞舞,连同那装神弄鬼的面具也支离破碎,露出了真容。 “咦……咦?” 童双露灵光闪烁的双眸杀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大的困惑,“怎么会是你?” 眼前之人竟是那日在白猿街外拦住她的小小巡防。 那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少年。 他的名字似乎是……陈妄? “我说过,我会捉你归案。” 落于下风的少年袍袖翻飞,面露笑容。 他的笑容让童双露感到不安。 真正的不安。 也是这时,一阵大风吹过这片杀气腾腾的古老丛林,无数的光斑被打散,树叶碰撞的声响遮天蔽日,在童双露的脑子里不寻常地回荡着,她看着雪花般落下的树叶,巨大的寒意突然爬上脖颈,令她浑身一凛。 树叶在空中翻转,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手。 骨节分明的雪白的手掌,十余只。 它们像是趴在叶子后面的硕大蜘蛛,隐藏已久,闪电般发动袭击。 ‘这是什么法术?’ 童双露疑惑的同时,立刻发起了反击,只是,在她没有注意的角落里,一只深紫色的手已悄无声息地飘到了她的脖颈旁,风一样轻轻抚摸上来。 最后的视野里,雪白的手掌与宽阔的叶片纷纷坠落,吞天的昏聩感淹没了她。 ------------ 第八十四章:去妄存真 老君熹微。 大雾弥漫的树林像一片荒落的湖,微光朦胧地浮在上头,下面一片昏幽,湿漉漉地生长着成片的青藓。 童双露翘着长睫睁开眼时,正屈膝跪在“湖”心。 少女身躯被缚,绑着双腕吊在一株古树下面,沾灰的脸颊似残了的脂粉。 她尝试运功,绛宫果然被封锁,溢不出半点法力。 童双露扬起玉首,透过凌乱发幕盯着前方盘膝打坐运气练功的年轻人,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置若罔闻。 他旁若无人地修炼着,直至烟雾从七窍袅袅腾出后,才收敛气息,与她对视。 “我就叫陈妄。”他自我介绍道。 “陈妄……” 童双露哼了一声,立刻做出判断:“这绝不是你的真名,你隐藏气息的手段很高明,竟然把我也骗过了。” 当时她见到这小巡防俊秀呆傻,心生趣意,故意逗他,来了出纵马长街连伤十余高手的戏码。 她心道这少年目睹这幕定会深受震撼毕生难忘。 现在回想,这状似潇洒的场景实在是可笑至极! 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倍感耻辱,脸颊到耳根烧得通红。 “我的手段并不高明,是你骄狂放纵,疏忽了对我的审察。”陈妄说。 “哼。” 童双露撇了撇粉唇,恼道:“反正是你赢了,爱怎样说都行。” “你背部的纹身是什么,徒手撕碎我刀锋的又是什么法术?”陈妄问。 “我若不说,你能拿我怎样?” 童双露语气娇蛮,不像阶下囚,更像个任性耍赖的公主。 陈妄的回答简洁明了:“用刑。” “滥用私刑?你还真是个恶捕!”童双露道。 “我没有搜刮记忆的法术,只能以刑代之。”陈妄说:“我抓过很多人,各色各样的人,能撑过酷刑一字不吐的,我暂时没有见到,你想试试吗?” “你问我想不想,我当然是不想。” 童双露态度大变,可怜兮兮地服软,说:“我最怕疼了,只要你别打我,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陈妄静静地凝视她。 童双露乖巧地说:“我的后背并非纹身,而是大招寺镇魔塔逃逸出的恶鬼‘诸色空’,我以千秘婆婆所授的种鬼秘术将它饲养体内,为的是驱驰它的神通。” 陈妄默不作声,抬指一勾,锐利的银芒在空中闪了闪,紧接着的是童双露凄厉的惨哼。 她的肌肤被无形的银线切开,血珠飞溅而出,又被切碎,炸成一蓬蓬凄美氤氲的红雾。 童双露浑身剧颤,咬唇怒道:“你这恶捕快,怎么不守信用?” “你背后所种之鬼并非镇魔塔中的‘诸色空’,而是魔王三个女儿之一的‘欲染’,魔王之女貌极美善易容,精通惑人之术,她并非镇魔塔的恶鬼,而是一个被魔念侵染的妇人所孕育的,从怀上魔种到魔婴剖宫而出,统共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陈妄平静地诉说着这些,了然于胸,“童姑娘,我说的对么?” “……” 童双露身躯轻颤,语气娇蛮依旧:“你明知故问,分明是作弄于我,你这般待我,我什么也不说了。” 她心中飞快地想:‘此人不仅知晓种鬼秘术,还知晓欲染的来龙去脉,听他描述魔女欲染的降生,仿佛亲眼所见一样,难道欲染降生之日他就在当场,如果是这样,那他应是十二邪罗汉之一了。’ “这又是什么?” 童双露思绪暗涌间,陈妄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双指夹着一块石青色的吊坠。 “这是匿声玉符,可以隐匿气息,你作为杀手不该不认识呀。”童双露的身躯因痛苦而战栗,语气仍旧甜美。 “这个呢?” “这是火烟石,道观窃来的,可以屏退恶鬼。” “你刀上涂的毒又是什么?” “百花宗的堕香散,你知道百花宗吗?新任宗主是我好姐妹,心地善良,还漂亮得不像话,你想不想……”童双露眨着羽睫卷翘的灵眸。 “这个呢?”陈妄毫不理会。 “……” 如是几番回答后,童双露的心阴沉了下去,她的丹药法宝被尽数搜出,无一幸免。 而当陈妄将一块悬挂流苏的尺形铜牌放到她眼前时,她的心经不住地一颤,却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这是奴家悬挂宝剑上的佩饰,别瞧它小,可是极好的物件,名叫铁王碑,破铜烂铁挂上了它,也会变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那你为何不将它挂在青雀刀上?”陈妄问。 “奴家疏忽大意啦……呃啊——” 童双露刚刚说完,数倍于方才的疼痛扎入她的身躯,她每一寸肌肤、肌肉都瞬间绷紧,纤细的身躯折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残酷而醒目。 陈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惨叫不休的少女,目光冷漠。 他操控着无形的丝线,像一个偃偶师。 “这的确是块炼制完好的铁王碑,但同时它也是块令牌,通天教的令牌。” 陈妄用令牌挑起童双露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一千七百年前,妖人童秋听创立通天教,此后几经兴衰更替,仍活跃于世间,童姑娘,你天赋高绝,与通天教的老祖又是同姓。” 童双露痛极了,身躯打颤不止,表情却不扭曲,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叹气道:“你继续说。” “据我所知,通天教所学颇杂,始终没有一门正统心法,两百年前,通天教彻底分化为两派,一派主修恶鬼之术,一派主修内丹术,两者都视自身为正统,相持不下。 直到两年前,内丹术一脉出了位身份神秘的天才,他率众杀入总坛,斩杀了恶鬼术一脉的首领,并驱逐了圣女,令分裂百年的魔教重归一统。”陈妄娓娓道来。 童双露沉默片刻,气若游丝,问:“你搜查过我的记忆?” “没有。” “你骗人。” “我说了,搜魂之法太过粗暴直接,我不爱用。我喜欢用刑罚一点点撬开人的嘴,最简单的夹棍童姑娘应是看不上的,至于剥皮、凌迟……” “别说啦。” 童双露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吓唬我的,我身上还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不会让我死。” “什么东西?”陈妄问。 “性灵经,千秘婆婆的性灵经,你是为它而来的,对吧?” 童双露语气软了下去,说:“你试探了我两次,也可以说是我试探了你两次……算我知道你这魔头的厉害啦,你将这银丝撤去吧,我不会再谎话了。你放心,我很聪明的,不会做傻事。” 陈妄撤去了切肤碎骨的丝线,用命令式的口吻说: “告诉我关于性灵经的一切。” “……” 童双露的身躯仍被余痛撕扯着,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后,紧绷的身躯才松弛了下去。 少女跪坐在地,缓缓开口:“如果你想修炼性灵真经,我劝你放弃这念头。” “为什么?” “只有被千秘婆婆选中的人才能修炼性灵经,我是其中之一,而你不是。” 童双露开始讲述她所知晓的故事:“性灵经是千秘婆婆开创的法术,共有四卷,分为返元、胎囊、种鬼、散神,第一次见到千秘婆婆是十年前,那时我十二岁,修炼恶鬼术第四重时遭到反噬,险些丧命,几成废人。 通天教不再对我寄予厚望,我本以为我的修道之路要就此断绝,某个下午,我见到了千秘婆婆。 她出现的毫无征兆,浑身裹在一块鸦青色的布里,朝我伸来干巴巴的手,她说恶鬼术是末技,问我要不要修炼更高明的、远在恶鬼术之上的法术。” “种鬼秘术?”陈妄问。 童双露颔首。 她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眼睛里透出幽微的光芒,老君越来越明亮,压在四周的灰绿阴影慢慢被驱逐,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那时我年纪虽小,但也不傻,猜到这婆婆也许没安好心,可我实在走投无路,若在修行上没有建树,就只能成为童氏一脉生育子嗣的工具。我还那样小,一点不想嫁人,更不想这辈子没完没了地挺个大肚子,所以我立刻答应了婆婆。 我潜心修习婆婆所授秘术,伤势逐渐痊愈,法力更胜从前,种鬼秘术与恶鬼术仿佛同宗同源,连最智慧的长老也没瞧出端倪。 婆婆告诉我,种鬼秘术是性灵经的四卷之一,我若想得到完整的性灵经,必须将其他三人杀死。 至于性灵经……在婆婆口中,那是藏着无穷奥义的真经,得到了它就能脱胎换骨。当然,我早就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啦,一点不信这说辞。” “千秘婆婆还告诉了你什么?”陈妄继续问。 “没有啦。”童双露说:“那时我学了种鬼秘术,很高兴,高兴过后又担惊受怕的,生怕其他三卷的主人来杀我,于是以闭关修习的名义躲在教坛之内,半步不敢迈出去。” “你没有等来其他三卷的主人,反倒等来了通天教内部的叛乱。”陈妄说。 “你这人真是恶毒,连奴家的家门祸事都要取笑两句。” 童双露冷睨一眼,语气幽怨:“人不可能躲一辈子,被赶出通天教未尝不是个好的契机,若不离开通天教,我也遇不到重伤濒死的魔女欲染,更收不了她的神通。” “你知道其他三人的名字与方位?” “不知道。” “那你怎么找他们?” “看缘分。” “缘分?西景国何其大,若靠缘分,何异于大海捞针?” “是,当初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想明白啦,性灵经乃不世出的灵物,它比谁都想重归完整,得到性灵经残卷的人,命运也在冥冥之中被干涉了,它会指引我们相遇,互相杀戮。” 童双露的声音中透出颤抖着的兴奋,她对这样的命运甘之如饴,“你知道我是怎样遇到申贤的吗?我和他可无冤无仇,只是我路过仙客城的时候,听说这里有个‘通天仙人’,我心想什么人这般胆大,竟敢盗用我们通天教的名号,便开始调查他,不久之后,我发现他是胎囊卷的主人。” “申贤比你大了四十岁不止,却被你轻易杀死,千秘婆婆挑选传人未免太不讲究了。”陈妄说。 “若我没降伏魔女欲染,化其神通,未必是申贤对手,申贤的胎囊神功已到了离神之境,再给他一年时间,他势必脱胎换骨。如果我今天没杀掉他,一年后胜负又将难料。”童双露说。 “那还是你的运气更好些。”陈妄说。 “运气好?”童双露泪光莹然,委屈地说:“我运气要是真好,绝不会撞上你。” “我可以帮你寻到性灵经。”陈妄忽然说。 “什么?” 童双露又将陈妄审视了一番,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年轻人绝不是性灵经残卷的主人之一,她困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更无恩无惠,你怎么会平白无故帮我?我说了,性灵经只有千秘婆婆选中的人才能练成,你不相信我么?还是说……” 少女面露羞色,用试探性的语气问:“还是说……你其实喜欢上我了?” “我相信你方才的说辞。”陈妄回答。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上我啦?” 绝美的少女跪在地上,讶异地睁大眼睛,唇畔流离着欲言又止的绯红,树隙抖落的光点在她血迹斑驳的裙摆上闪闪发亮。 陈妄丝毫不理会她的挑逗,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会帮你找性灵经,但我要的不是性灵经——我要找到千秘婆婆。” ———— “千秘婆婆?” 童双露的困惑半点没有解开:“你找她做什么?我不知道千秘婆婆去了哪儿,可据申贤的说法,她已经飞升了。” “她不可能飞升。”陈妄说。 “你怎敢肯定,飞升可不是没有先例。千年前的第一高手鹿斋缘不就斩空飞升了?”童双露说。 陈妄突然沉默,片刻后才冷冷地说:“我不必回答你。” “哦……”童双露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口吻突然变得任性而妩媚:“你,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吗?” 陈妄皱了皱眉,不受控制地看向了童双露。 少女裸露着的后背上,恶鬼与群蛇缠绕的妖艳女人活了过来! 童双露绛宫被封,不能施法,但她身体里的魔女欲染却没有因此被束缚。 传说中,欲染是七情六欲的化身,她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奉魔王之命魅惑佛祖,令佛的金面失去色泽。 那是末法的开始,诸魔自此返回人间。 刹那间,世界变得单调乏味,仿佛只余黑白两色。 一切光彩都被少女万花筒般的眼睛吞没,又化作霞雾喷涌而出,顷刻将陈妄的心神慑住。 “给我松绑。” 童双露容颜千娇百媚,声音却冰冷无情。 身份倒转。 陈妄被掏空魂魄一样,木讷地抬起手,顺从童双露的指令切断了缚着她双腕的丝线。 少女喘息着垂落双臂,继续发号施令:“替我解开绛宫的穴位。” 陈妄骈指如电,听话地撞开了封锁绛宫的大穴。 法力在她纤细的身体里激荡,将镣铐尽数冲开。 她活动着隐隐作痛的手脚,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陈妄。”少年回答。 “……” 童双露皱了皱唇,幽幽道:“你自尽吧。” 陈妄没有犹豫,拔出青雀,伏刀自尽。 少女没有一丝大仇得报后的喜悦,她双眸黯淡,神情亦是黯淡。 她也不看尸体,只虚弱地靠着树干望向林子外空疏的白光,说:“好了,出来吧。我知道你肯定没死,你擅长操控丝线,应是个偃偶师,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但你肯定使了替身术,对吗?” 无人应答。 童双露缓缓扫视四周,不见人影,俏脸不免浮现出愠怒之意,“你这恶贼还要戏弄我?你若不现身,我便走了。” 她压下伤势,扶着树干立起,就要朝湖泊方向走去,身后果然传来了陈妄的声音: “留步。” 童双露回首望去,秀气的细眉不由自主拧起。 只见伏剑自杀的年轻人重新站起,拇指抹去了脖颈上的刀伤,露出了白皙新生的肌肤。 “我不是偃偶。”陈妄说。 童双露更加惊疑不定,她不敢置信她引以为傲的惑人之术失效了,更不敢相信他脖颈上的刀伤能这么快恢复如初,他要么是有奇功傍身,要么是…… “你原来是妖人!”童双露恍然大悟。 陈妄不置可否。 “小巡捕大人,您手段高明,奴家输的心服口服,往后定听任调遣,绝无二心。”童双露颓败垂首,乖顺得像只餍足的猫。 “最好如此。”陈妄说。 童双露认命似地闭上眼。 表露忠心的话语并不可靠,她知道对方一定会有更强硬的手段,或是给她喂某种控制心神的丹药,或是给她种下奴隶的法印,她都有觉悟。 可是,陈妄什么也没做,只冷淡地说了一句: “和我走吧。” “去哪儿?若要去寻性灵经,应是你同我走才对呀。”童双露小心翼翼地问。 “回仙客城。”陈妄说:“我还有些事没有办完。” “好呀。” 童双露面色自若,心中惴惴难安。 她并不怕那些控制人心的手段,毒药总有解药,咒语亦有解法,可陈妄什么都不做,这反倒让她有刺在喉梢之感。 她更好奇,这看似年轻、法术却奇诡难测的男人心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正思量时,空中浮现出一只骨节分明的白色手掌。 童双露心神一凛,如临仇敌,但这手不是冲她来的,只见它钻入林中,返回时握了把锋刃扭曲的刀。 这是昨天被童双露双手折烂的刀。 陈妄将它横在面前,轻拭刀锋。 童双露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旁,目光落到这平平无奇的刀上,问:“它对你很重要?” “重要与否,这都是我的刀。”陈妄道。 ‘这刀钢质普通,不是好刃,这样的高手怎么用这么普通的刀?’ 童双露如此思忖,又见刀上隐有刻字,凝神一瞧,轻声念出:“去妄存真?” 少女突发奇想,打量着陈妄的脸蛋,好奇道:“莫非你叫陈真?”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重复了一句:“回仙客城。” 陈妄的确是他的假名。 他叫苏真。 ------------ 第八十五章:通天之术 这是苏真回到西景国的第二年。 这两年里,他苦修道法,化名陈妄游历天下,魂术更为深厚,刀法愈加精进。 他也没有辜负苗母姥姥的期望,炼出了十二只裁缝之手,其中两只已凝成紫色。 只是,缺少了余月的妖王之躯,哪怕他艰苦砥砺,依旧只是个二流高手,实力与栊山之战时相比仍有不小差距。 是的,栊山之战是三年前的事。 在栊山之战与回到西景国之间,有一年的时间凭白无故消失不见了。 他像是做了一场无法想起的梦,醒来时穿着不合身的宽大青袍,坐在石头上对着飘摇的雨丝发呆。 ——栊山之战、与苏清嘉的重逢、与邵晓晓的分别,这些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可现实一遍遍告诉他,他已与之相隔了整整一年。 消失的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在记忆中搜刮到半点痕迹。 余月…… 他想起了余月,想起了那个红发飘飘年龄不详的妖主。 每当昼夜更替之时,他总会格外警觉,仿佛余月的声音随时会在体内响起,他稍一闭眼,就会越过两界的隔阂,颠倒性别。 但他再也没有听到余月的声音。 三年里,妖主的传闻众说纷纭,却再也没人见过她。 这个居心叵测的干娘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人间蒸发一般。 消失的一年和余月有关系么? 苏真无法得到答案。 栊山一战里,命岁宫是最大的受害者。 宫主被杀,精英折损,大小姐师稻青被双头和尚觉乱掳走,下落不明。 出于道义,命岁宫仍保留着四神宫之名,但所有人都清楚,命岁宫早已名不副实。 明年的四宫会盟,它会被新兴的宗门取代。 至于谁是新的神宫…… 九妙宫风头最盛。 四位殿主道法高妙,神师符川名震天下,最重要的是,九妙宫有陆绮仙子坐镇。 栊山之后,陆绮名极一时。 可这三年里,这位举世瞩目的仙子始终幽居于九妙宫善殿之中,闭关疗伤,再未出世半步。 亲传弟子南裳代她行走天下,倒是搏得不少美名。 世人对陆绮颇为仰慕,不敢有半点不敬。却也有传言,说陆绮仙子已经脉尽断,沦为废人,闭关疗伤只是说辞,她实则是被重新得势的大宫主囚禁了起来,受尽凌辱与折磨。 那一战中,栊山同样损失惨重,几乎到了覆灭的地步。 内外交困之际,竺沫站了出来,凭着一己之力收拾残局,之后,在沫仙子苦心经营下,栊山劫后重生,更胜从前。 与那场惊世大战相比,栊山派的命运似乎是再小不过的事了。 他没再见到夏如。 同样也无法见到邵晓晓。 三年过去,邵晓晓早已高中毕业,现在应该是大二的上半学期。 他总是会梦见南塘的街道,暮色四合,烟尘浮动,余晖中烫金色的电线站满乌鸦,梦中的少女从长街尽头向他走来,白底碎花的长裙、棕色浅口的单鞋,她唇角流动着微笑,眼眸熠熠闪光。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又不希望她流落到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来。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他回到南塘去。 可路在哪里,他又该怎么回去? 苏真没有一点头绪。 他莫名想起舅妈开车送他回南塘的夜晚。 外面下着雨,玻璃上的水珠透映射霓虹,歌声从音响中飘出来,在记忆中遥远回荡,那是他回不去的小城。 一切都像梦一样。 苏真坐在一张方正的木椅里,后仰着身体,蓄起的长发垂落下去。 这间房间很狭小,却放着形制不同的五把刀,有的纤如尖刺,有的厚如重尺,有的阔如大斧,它们挂在墙上,像五个站在身后头的护卫。 童双露推门进来时,他正在擦拭其中的一把。 这位小妖女已换上了新的行头。 窄袖束腰的劲装,干净利落的马尾,雪肌与乌衣相映,白的动人心魄。她知道自己很美,也从不吝啬展现她的美,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兵器。 苏真停下了擦刀的动作。 他突然凝视起了童双露。 少女注意到他的眼神与其他被她美貌迷惑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不像在看她,更像在看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童双露好奇地问:“你在看谁?” 苏真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通天教的圣女?” 童双露笑靥如花,得意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什么都知道。被驱逐的通天教圣女叫童灵仙,是我的亲生母亲,教主的确有立我做圣女的打算,可我逃出来了。” “为什么?”苏真问。 “原因有二,其一,我不想做新教主的傀儡,教主留我性命,是为了让恶鬼术一脉乖乖归顺,等教内重归安定,我可就没用啦。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要杀了我娘!” 童双露的语气中透出喜悦,她回味往事,说:“以前她是被通天教保护着的圣女,我没机会杀她,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不愿意错过。” “你和你娘有仇?”苏真问。 “她从小就爱打骂我,我破境重伤时,她将我弃置不顾不说,还打算将我卖给一个大人物当妾,你说她该不该死?”童双露问。 “你成功了吗?”苏真继续问。 “没有。”童双露面露憾色,说:“我找到我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于通天教的法术。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娘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其他仇人已先行一步。” “她恐怕想不到通天教会改弦易辙。”苏真说。 “没有人能想到。恶鬼一脉的教主也是炼化了十种大魔的绝世高手,你猜他是怎么败的?” 童双露的声音也闪烁着刀一样的锋芒,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压低声音:“一刀!仅仅一刀,我们不可一世的教主就被杀掉啦。” “一刀?”苏真也感到诧异。 “是,一刀!” 童双露纤掌一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我当时陪我娘在总坛主持祭祀之礼,离那人不过百步,但我没看清他出手,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刀光一闪,教主大人还威严地坐在王座上,却已是具无头尸体了。” 苏真低头沉思。 通天教虽不复往日荣光,却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势力,什么样的人能一刀杀掉它的教主? 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些名字,却做不出准确的判断。 “你又是什么来历?我把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还不能大发慈悲,满足一下我这阶下囚的好奇心吗?”童双露央求道。 “阶下囚没有资格提问。” 苏真冷冷回拒,道:“你只管做事,不必多问。”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童双露问。 “第一件事,把这柄刀修好。” 苏真将那柄被她折烂的断刀抛了过去。 “修刀?这样的刀,我可以送你十把。”童双露说。 苏真平静地看着她。 童双露唉唉叹气,道:“我也分不清你是真爱这刀还是又想戏弄我……这柄刀不算好刀,可修它绝不会便宜,银子。” “银子?” “我银子都让你抢走了,哪还有钱给你修刀。”童双露抱怨道。 “你自己想办法。”苏真说。 “你……” 童双露胸脯起伏,张扬着手指想骂人,又忍了回去,只阴阳怪气道:“你这样的高手,怎么住这样的破屋子,就不能换个亮堂的地方吗?你对我差也就算了,抢了我这么多钱,还不能对你自己好些?” “我的确打算换个亮堂的地方。”苏真说:“朱稚楼天香院,那里是仙客城最好的客栈。” “你总算有开窍的时候了,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童双露雀跃地握起拳头。 “我搬过去,你得留在这里,这些刀是我的贴身兵器,一件也不准丢了。”苏真说。 童双露瞬息收敛笑容,咬牙切齿,恨恨道:“你怎么这般混账?” 苏真不为所动,离开了这间昏暗窄小的房屋。 他走之后,童双露面上的凶容渐渐淡去,露出了她最标志性的甜美微笑,昏暗的房屋因她的笑容闪闪发亮:“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 万寿观阁楼林立,烟火缭绕,林道长站在一尊神庭饱满的彩漆神像之下,给虔诚的香客们讲述这位清乙老祖降伏万魔的故事。 忽有少女脆生生地开口询问:“请问道长,是清乙老祖大一些,还是我更大一些?” 林道长双目圆瞪,背心直冒冷汗。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这煞星了。 其他人不知童双露的身份来历,还在呵斥她的不懂礼节时,林道长赶忙镇定下来,捋着长须开怀笑道: “当然是这位小姑娘更大一些,清乙老祖早在远古时期便散气于天地,天地这才有灵气孕化万物。老祖宛若大地,世人宛若大地上长出的小草,小草虽矮,却比它扎根的大地更高。敢问姑娘芳龄?” “十二。”童双露故作稚嫩。 “哈哈哈,那姑娘就比清乙老祖要大上十二岁了。”林道长笑得慈祥和蔼。 童双露微笑着应下了这个回答。 围观的人若有所悟,纷纷夸赞起道长的慈爱与高明。 等林道长回到后院,立刻对着四下无人的院子躬身作揖,“小道见过仙子,不知仙子有何吩咐?小道一定拼命去办。” “不要你的命,给我一笔钱就好。” 童双露坐在双层宝塔炼丹的炉顶,这里本没有人,她凭空出现的一样。 林道长斗胆抬眼,惊艳于她的骨秀神清,痴了一息,忙又跪拜下来以头触地: “钱?仙子还会缺钱财?” “你只管做事,不必多问。”童双露哼了一声。 “是是。”林道长连忙应下。 “对了,还有一事。”童双露又问:“帮你念经炼丹的黑衣童子们可还在?” “自然自然,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我收养,我从小就教他们识字诵经。”林道长说。 “哈。”童双露嗤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善人呢,他们的眼睛与耳朵不也是你弄坏的?” “色迷人眼,声惑人心,若不破去,怎能诵念出至纯至善的经文?他们都是可怜孩子,是被生父生母抛弃的无用之人,我取了他们的眼耳,却把他们变成了真正的有用之身,这可是功德啊。”林道长恳切地说。 “你这老道士口齿真是利索,幸好我就爱听歪理,不然定拔了你的舌,让你也尝尝功德的滋味。”童双露笑得可爱至极,声音亦是清甜动听:“将这些童子借我一用,再给我开一个最好的丹炉。” 林道人背衫尽湿,也不敢多问,只是连连应下。 万寿观后,炉火燃烧。 黑衣童子围坐炉旁,古怪的诵经声宛若最原始的挑衅,炉火被激怒,越烧越猛烈,彩光绮色从焰浪中迸溅而出,飘荡在万寿观的半空,给一尊尊神像披上了斑斓道衣。 童双露静坐在吞天铜兽般的大炉前,炉焰在瞳孔中涌动,她的容颜冷得像冰。 两个时辰后,神光消散,少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万寿观。 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仙客城慢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买了许多奢侈华贵的衣裳首饰,又去朱稚楼天香院点了最贵的房间,恰好就住在苏真的隔壁。 老君将熄时,她敲响了苏真的房门。 “交给你的事做好了?”苏真见到她,并不惊讶。 “喏。” 童双露将一柄崭新的刀横在苏真面前,她抓着刀柄,令刀稍稍离鞘。 冷冽银光从鞘中抽出,她笑着扣弹刀身,钢铁嗡鸣激烈,令人毛发悚动。 “如何?” 童双露将焕然一新的宝刀抛给苏真,银光照得人双眸如雪。 “不错。”苏真说。 “要试一试么?”童双露问。 “这里不是练刀的地方,现在也不是练刀的时候。”苏真拒绝。 “哦。”童双露有些失望。 “其他几柄刀呢?”苏真问。 “就放那呀,又丢不了。”童双露无所谓地说。 苏真静静地看着她。 童双露这才吐了吐舌头,双指滑入衣领取出一张纸符,纸符遇风燃烧,一柄长刀从符灰中脱颖而出,被少女握在手里。 “这是纳刀符,你让我保藏的刀我都纳入符纸贴身放着,可不敢丢了。” 童双露亮出其余符纸,一并递给苏真,炫耀似地问:“这是我通天教的绝技,如何?” “的确不错。” 苏真收下纳刀符,随口问:“你还会什么绝技?” “绝技是密不外传之技,我身为通天教圣女,可不能违背祖训。”童双露为难道。 “通天教传承一千七百余年,早已名存实亡,绝技虽多,却大都晦涩难学,你年纪这么小,又能会几样?”苏真道。 “哼,你少拿言语激我。”童双露神色不悦,她皱了皱唇,道:“我会的可多了,除了本教三大绝学之外,没有我练不成的。” “三大绝学?”苏真继续问。 “嗯,祖师当年凭借三大绝学傲视天下,无人不晓,所以算不上秘密,你要想听,告诉你也无妨。”童双露说。 “愿闻其详。”苏真说。 童双露难得流露出几分崇敬之色,如数家珍似地说:“其一是祸剑神术,祖师以灾祸铸剑,剑名玄露琉璃,剑成时铸剑谷风云颠乱,地动不歇,此剑无刃无鞘,挥舞时却可引动灾厄,惊泣神魔,天下无人敢撄其锋。” “可惜玄露琉璃剑后来被鹿斋缘折断,下落不明。”苏真补充道。 “哼。” 童双露白了他一眼,继续说:“其二是仙尸四道,祖师当年修成四诀,入大招寺破讲经首座不败金身,入白云城将城主名剑折入大海,入泥象山与山主比万法,拆乱金莲三瓣。 更又入天魔窟斩杀魔首,灭其法统,更名为通天。这是祖师于海墓仙骸中所悟的绝技,故名为仙尸四道。” 苏真听完后,稍一回忆,叹气道:“可惜事随时移,仙尸四道中有两道失传,只留下了金身道与魔身道,也就是如今通天教的内丹道与恶鬼道。 内丹道内修金丹,号称肉身不败,恶鬼道以身堕魔,号称妖术皆通,但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与童秋听当年的仙尸四道相比,这都是残次品而已。” “哼,你的确算得上见多识广,但这第三样绝学,你一定不知道。”童双露道。 “不是那号称可窥阴阳的两界瞳吗?”苏真奇道。 “嘻嘻,你果然不是什么都知道。”童双露面有骄色,说:“祖师天生重瞳,所谓两界瞳多是以讹传讹罢了,教中典籍并无明确记载。” “那第三样绝学是什么?”苏真问。 “祖师真正的第三种绝学乃是上通神明下通九幽的真法……”童双露神秘地吐露出三个字:“逆气生!” ———— (今天还有七章更新,还在修,改完后一起发布) ------------ 第八十六章:黄河老祖 “逆气生?”苏真若有所思。 “不曾听说过吧?”童双露有些得意。 “这功法有何神效?”苏真问。 童双露咬着指头想了一会儿,答非所问:“你既然来了绝壁谷,可曾见到绝壁谷外那条极有名的天沙河?” 苏真道:“天沙河宽逾百丈,甚是壮观,见之难忘。” “天沙河一路向西,咆哮万里,到尽头时,与自妖国奔腾而来的河流相撞,激起巨浪万丈,随后,两股相争的河水拧成一股,向北掉头,奔向白云城外的大海。我有幸与好友共赏过这一奇景,声势壮阔,无法用言语形容。”童双露说。 “这与逆气生又有什么关系?”苏真问。 “两条大河相撞已是如此声势,如若天下泾河归于一处,那该是何等的惊涛骇浪?逆气生便是如此,施展此法,可令经脉逆流,聚于一处,那时,施法者的修为将瞬间暴涨数倍!祖师本就是绝世高手,有逆气生傍身,天下谁人可挡?”童双露傲然道。 苏真沉默了一会儿,问:“此法可有流传?” “不同于祸剑神术和仙尸四道,逆气生倒是有完整的传承,且真有几位天才练成了,只可惜此法太过凶蛮,经脉逆流汇聚之时,施展者无不脏器粉碎,血肉撕裂,凄惨死去。 此法的传承非但没能使通天教强大,反而令本教损失了大量奇才,一时青黄不接,通天教于是封存此术,将它列为禁忌,之后通天教内乱,逆气生秘籍被毁,从此失了传承。这真是本教最大的憾事。”童双露哀哀叹道。 “逆气生再无传承?”苏真确认似地问。 “三年前栊山一战,听说有个妖魔施展出了神似逆气生的法门,多半是传谣,不可信。”童双露说。 “是么。” 苏真顿了顿,道:“看来你很崇慕你祖师。” “天下散修,谁人不崇敬他,又有几人的名字能跨越千年,流传至今?”童双露说。 “你想成为他这样的人?”苏真又问。 “奴家一个阶下囚,能有什么野心?” 童双露可怜巴巴地摇头,叹气道:“能为祖师传承几分道法,奴家就已心满意足啦。” 苏真并不相信她的回答,却也没再多问。 老君熄灭,一夜无事。 第二天,童双露早早苏醒,却发现苏真已不在房内。 她既没有趁机逃走,也没有想去找寻,依旧去城中玩乐,肆意挥霍金银。 她并未遮掩真容,孟浪淫徒闻风而来,或想浑水摸鱼轻薄揩油,或想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却无一得逞,不少纨绔子弟更被她折断了手脚,野狗一样踩在脚下。 等再次见到苏真时,她的凶名已响彻仙客城。 “我在城门口听说有个妖女在城里吃人?”苏真问。 “什么?” 童双露愣了一下,她也没料到谣言传的这么离谱,她委屈道:“人肉腥臭,吃了还容易得病,我才不要,奴家只是想帮你做点好事而已。” “帮我做好事?”苏真更加好奇。 “对呀,我昨天还以为你是魔头,今天才发现原来你原来是一位大侠。”童双露说。 “你怎么会这样想?”苏真继续问。 “昨日绝壁谷的宗门齐聚朱稚楼谈判,各宗野心勃勃,眼看战端要起,却被一个神秘的年轻人凭一己之力遏止调停,主持签立了令各方都能接受的协约,还归还了宝刀青雀。 另外,臭名昭著的青尸教昨夜妄图作乱,却被捣了老巢,凶名赫赫的老教主杀在自家洞府里,邪书典籍尽数焚毁。很多人都猜不出是谁做的,奴家却是心知肚明。” 童双露努了努唇,讨好似地说:“当然,仙客城的人肯定不知道,这位神秘大侠还做了一件更大的事,那就是擒住了我这作恶多端的妖女。” “你在城里到处玩乐闲逛,原来是为了打探消息。”苏真恍然道。 “我向来是很敬重侠义之士的。”童双露言之凿凿。 “是吗?”苏真问。 “当然,在这种地方,愿意行侠仗义的只有两种人,不是蠢人就是能人,你既是能人又不是蠢人,奴家心里是钦佩得紧的,所以也学着做了不少侠义之举。”童双露嫣然道。 “你做了什么侠义之事?”苏真问。 童双露将自己折断纨绔子弟手脚之事讲了一遍后,总结道:“你知道么?漂亮的女人就是老君降下的照妖镜,将世间的恶徒匪类照得无所遁形。” 她仰起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似在期盼得到夸奖。 见苏真始终没什么回应,童双露终于有些不悦。 她并不介意别人对她是爱是恨,却讨厌不被理睬,她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陈大侠,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什么?”苏真微微皱眉。 童双露取出一个木盒,里面盛着一根鲜红带血的舌头。 “万寿观的林道人残害童子,炼取妖丹,罪不可赦,我本想把他杀了,可若把他杀了,那些苦命童子可就真没去处了,我思量权衡之下,先逼他立下不再为恶的血誓,再割了他的舌头,令他再不能用妖言惑众。陈大侠,奴家做得好么?”童双露问。 “你想的倒是周到。”苏真说。 “谁让你是大侠呢,我只好放下秉性也做一回女侠来讨好你啦。”童双露娇媚道。 苏真没有接话,只是说:“走吧。” “去哪?”童双露问。 “去找散神密卷。”苏真说。 “你有眉目了?”童双露问。 “雀山的最高心法是涅槃术,与胎囊神功一样是起死回生之术,你来自通天教恶鬼一脉,种鬼秘术又与恶鬼术相近。”苏真缓缓说道。 “咦,千秘婆婆挑人原来这般讲究,我一时竟没有想到……” 童双露顺手将手中木盒扔到路旁,任由野狗将林道长的舌头叼去,“倒是可以循着这个思路主动去找散神、返元两卷,嗯……你是不是已经有线索了?” “绝壁谷向东三千里,有座古驼山,其中有座隐世庄园,名叫云罗山庄,山庄修士所练功法便是‘破神散形功’。”苏真说。 “破神散形功?” 童双露面露异色,又喃喃道:“古驼山?这……莫非这真是冥冥中的缘分?” “你知道古驼山?”苏真问。 “知道。” 童双露认真地说:“那是祖师与鹿斋缘交战之地,玄露琉璃便折断于此,许多人去搜寻过,皆一无所获。” “你也想去找找看?”苏真问。 “祖师遗藏引我去古驼山,千秘婆婆又引我去古驼山,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童双露双眸异彩涟涟。 “每个得到宝图的寻宝者都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苏真提醒道。 “或许如此。” 童双露并不反驳,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苏真,问:“如果下一卷的拥有者是个至纯至善之人,我要杀他,你会拦着吗?” “你们谁杀了谁与我何干,我只要见千秘婆婆。”苏真说。 “你这么想见她?”童双露不太相信。 “我心中有诸多困惑,或许只有千秘婆婆能为我解开。”苏真说。 “千秘婆婆虽叫千秘,可未必什么都知道,你与她素未谋面,怎么笃信她能解开你的困惑?”童双露问。 苏真沉默不语。 时间退回到一年之前。 ———— 一年前,苏真穿过黄沙地时,误入了一座地下古堡。 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件自己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事。 古堡极为隐秘,却没有荒废,最深处藏着一座老庙。 一个大和尚坐在庙门口,身旁环绕着三头青、红、白三头斑斓大虎。 大虎碧眼炯炯,凶光外放。 苏真到时,猛虎与和尚一同睁眼。 和尚微笑道:“施主为了找到我,一定历尽了千辛万苦吧。” 苏真一愣,心想自己分明是歪打正着过来的,和尚既然这样说了,他也没有反驳,应了句:“黄沙险恶,既有毒虫沙怪,又有流沙旋涡,我几经波折险些丧命,终于到了这里。” “这是对你的考验,你不仅需要排除万难的勇气,还需要一颗诚挚恒心。”和尚笑着说。 “大师父说的是。” 苏真拱了拱手,问:“敢问大师父法号是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修行?” “你说什么?” 面容慈蔼的和尚露出了惊诧之状,一双眼睛射出更甚猛虎的凶光:“你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的确不知晓。”苏真说。 “不知道我的名号,你怎么可能找到我?你若对我一无所知,这里便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沙窟,你想找到我,才能见到我。”大和尚言之凿凿,身旁猛虎低吼应和。 苏真心想这和尚形容诡异,说话疯癫,极有可能是那十二邪罗汉之一,他心生防备,不动声色地调转法力以应不测。 “大师父既如此说,那我过去想必真的听过。”苏真没有继续激怒他。 “不止是听过,你很想见我,日思夜想地要见我!”大和尚的眼球像有火在烧。 “大师父说的对,我是想见你。”苏真说。 大和尚这才露出笑容,“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更没有我看不穿的心思,小施主,将你带来的秘密给我吧。” “秘密?我为何给你秘密?”苏真问。 “你不告诉我秘密,我如何解答你的困惑,这是交换,来的时候你不知道吗?”大和尚说。 “你能解答我的困惑?”苏真皱眉。 “我能解答世上一切困惑,只要你给我足够分量的秘密。”大和尚说。 “解答世上一切困惑……” 苏真脑子一震,猛地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你是黄河老祖?” “你终于开窍了。”大和尚露出欣慰的笑容,说:“无所不知,无所不算,天下除了我,还能有谁?” 大和尚越说越欢喜,见苏真还有些木讷,继续道: “沙丘蜿蜒十六曲,形若大河,人称十六曲河。曲河之下藏古国七十二座,我居住在这黄沙大河之间,当然就是黄河老祖! 世人眼里的沙粒,在我眼中是金子,世人眼里的不毛之地,在我眼里则是澄清仙境。你这样的凡人,的确很难领会。” 黄河老祖…… 封花临死前让苏真去十六曲河找黄河老祖,那里可以探听到世间的一切秘密。 可他翻遍舆图,也没见到什么十六曲河,更没听说黄河老祖的名号。在他几乎要放弃寻找时,漫天风沙却意外地将他带到了这里。 谁能想到,这所谓黄河并非江河,而是沙海。 苏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说:“我还没准备好秘密,老祖能给我些时间吗?” “秘密无需准备,什么是可说之事,什么是不可说之事,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分晓。你凑近一些,我能看到你的不可说之事。”黄河老祖说。 这一切太过邪乎,苏真没有轻举妄动。 黄河老祖看出他的犹豫,三头猛虎化作飓风扑来,缠上了苏真的身体。 苏真下意识就要反击,奇怪的是,他的绛宫忽然间空空荡荡,半点法力也调动不出来。 “这里是金幽国,不是西景国,你在西景国的修为没办法在这里施展开来,别再乱动了,小心遭了反噬。” 黄河老祖提醒之间,三头猛虎已扣住苏真肩臂将他带到面前,老祖将铜黄色的大指刺进苏真的双眼。 苏真身体一下僵住,双眼却没有痛感,甚至能看到大和尚的双指在眼球里翻搅的场景。 片刻后,黄河老祖抽出双指,指头上黏满了灰紫色液体,他从怀中取出一本黄皮古卷,将液体涂抹上去。 “玄采宵光老姆至福。” 黄河老祖闭上双眼,念动真诀。 霎时万籁俱寂。 黄河老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脸上洋溢起神秘的微笑。 可当他看向黄皮古卷时,脸色却刷的一下变了。 “什么变化也没有?这怎么可能?难道你没有秘密?不可能,人怎么会没有秘密?难道,难道……” 黄河老祖抓起黄皮古卷,猛地一扯。 嘶啦。 古卷裂为两半。 黄河老祖呆呆地看着被撕碎的古卷,骤然间捶胸顿足雷霆大作,整座古堡震动不休,几欲崩塌,三头猛虎也退避一旁,乖顺得像是奴仆。 等他发泄完胸中怒火后,整个人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止不住地叹气。 黄河老祖的喜怒无常令苏真一头雾水,“敢问大师,这是发生了什么?” 黄河老祖指着地上的灰烬,沉闷地说:“我的‘言神卷’被人偷了,这是假的。言神卷是玄采宵光老姆的遗旨,是天底下最玄妙的奇卷,它一个字也没有,却比任何人知道得更多! 按理说,我只要把你的秘密喂给它,它就能回报你同等的秘密。可这是假的……真正的言神卷无坚不摧,谁能把它撕碎呢?” 苏真更加疑惑,方才黄河老祖法气外泄时,他就确信这是一个不输双头妖僧觉乱的顶尖高手。 这样的高手看管着这等绝世珍宝,谁又能偷走? 不等他发问,黄河老祖已懊悔地说出了答案:“我怎么会相信那个女人呢?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喜欢上我呢,何况我还是个和尚,她是来骗我神卷的,我早该想到的。我这般聪明绝顶,怎么会被那些狗屁海誓山盟给骗了啊?” “老祖法力通天,无人能及,将宝物追回不就是了?”苏真问。 “你这傻小子问的什么话,那女人极为聪慧,她既然敢偷我神卷,当然留好了后路。如果她在金幽国中,纵是变成虫子钻到地底,我也能把她揪出来,但我很清楚,她现在绝不在金幽国内了。”黄河老祖渐渐平静了下来。 “那她去了哪?” “西景国。” “西景国?老祖来不了西景国?”苏真问。 “我是金幽国的第一高手,可我一旦来了西景国,立刻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就像现在的你一样。那个女人一定会杀掉我的。”黄河老祖说。 苏真更加好奇,这金幽国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为什么他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那个女人不一样,十多年前,她练成了一种独门邪功,可以穿梭两国之间,我向她讨教了那门功法,却怎么也学不明白。 后来她总给我带一些西景国的美酒美味,珍奇玩具,我觉得也不错,就没再过问。现在想来,那时她应该就做好了盗我言神卷的打算了。”黄河老祖神色越来越清明。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苏真好奇道。 “这个贱人名叫千秘,是金幽国王的遗孀,本该在国王死时殉葬,她苦苦哀求我救她一命,我觉得她颇有慧根死了可惜,就将她收入门下。我教她武艺,传她心法,那时她待我毕恭毕敬,眼里尽是仰慕之情……” 黄河老祖回忆往事,黯然神伤之余,怒道:“女人!又是女人!当年金幽国就是被一个女人打入地下的,如今又要被这贱人毁了!” “被女人打入地下?”苏真大惊。 “那是四千年前的往事了,言神卷泄露了一个女人的秘密,那女人飞升之前报复了金幽国……” 黄河老祖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他摆手道:“罢了罢了,全怪我识人不清啊。” 苏真沉吟片刻,问:“她真在西景国?” “你这小子听不懂话,我还能骗你不成?!” 黄河老祖双目圆瞪怒视,之后又一拍脑袋,转而夸赞:“是啊,你小子就是西景国人,我方才气急攻心,竟忘了这茬!” 大和尚立刻站起身来,一边打量苏真一边频频点头,他厚重的手掌拍上苏真的肩膀,声音宛若低吼: “方才没有发现,你这小子天赋好得吓人,你的根骨不算沉,魂魄却是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你说不定真是那女人的克星!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陈妄。”苏真回答。 “好,陈妄,只要你能帮我把那小贱人捉回来,令言神卷物归原主,我就与你分享这世上所有的秘密。”黄河老祖立下誓言。 ------------ 第八十七章:云罗山庄 言神卷…… 苏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立即想起了怀清禅师那部邪异的《鬼乘经》,还有封家的《屐曲》、陆绮的《惑神咒》。 直觉告诉他,黄河老祖的《言神卷》也是这样神奥诡异的妖书,背后藏着一尊姓名不详的邪魔。 这些妖书到底来自何处,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有太多困惑。 最大的困惑还是来自于自身:那消失的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真一点点收回思绪。 童双露睁着明亮的眼眸,还在期待他的回答。 “我与千秘婆婆素未谋面,但我一定比你更了解她。”苏真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童双露不太服气。 “见到千秘婆婆时,一切自有分晓。”苏真没多解释。 “故弄玄虚。”童双露更不服气。 苏真没有回话,自顾自向前走去,少女盯着他挺拔的背影,阴翳从眸底闪过,转瞬消失不见。 老君明灭三次之后,他们穿山越岭,抵达了古驼山。 古驼山比绝壁谷更为高耸雄奇,峰岭为屏,断壁为渊,山峦间缠着蟒蛇般的云。 山下大小城池共有三十多余座,可无论苏真与童双露怎样打听,都问不到云罗山庄的下落。 “古驼山,云罗山庄,破神散形功……啧,这都是你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是上当受骗了吧。”童双露冷嘲热讽道。 “云罗山庄本就是隐世之地,既然打听不到,我们可以自己找。”苏真笃定地说。 “在这茫茫大山之中寻一座小山庄,这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童双露皱紧眉头,一脸不悦。 “找一座山庄总比找一把断剑更简单。”苏真说。 童双露知道他说的断剑是“玄露琉璃”,不免幽怨:“你说话可真是气人。” 这三天的行程,苏真没有刻意为难童双露,可这天性骄纵的少女仍积满了怨气。 她不喜欢被他人拿捏生死,更不喜欢被忽视。 十二岁的重伤跌境是她一生的阴影。 曾经众星捧月的她像被拔了毛的孔雀,受尽讥讽和冷遇,母亲甚至向教主提议,要她去做以色侍人的勾当。 滔天恨意不敢发作,万般委屈只能隐忍,所幸她遇到了千秘婆婆,才逃过此劫。 可如果没有遇到千秘婆婆呢? 童双露常常会想这个问题,恐惧感如芒在背,不因渡过劫波而消解。 她将亲娘视为了一切梦魇的根源,以为杀掉她就能了结,可这终究是自欺欺人。 童双露凝视着苏真离去的背影,一缕转瞬即逝的冷冽杀意从她娇俏可人的清颜上闪过,她轻盈地追上苏真,再仰起小脑袋时,又换上了清甜媚人的笑。 “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你为何要易容?你长得也不算多俊俏,总不能是怕太过招摇吧?”童双露好奇地问。 她发现,苏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一张脸。 他的易容术精妙绝伦,童双露若非提前知晓,恐怕也寻不到破绽。 苏真依旧不理她。 童双露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自顾自地分析道:“要么你是个货真价实的丑八怪,要么就是你四处结仇,在被满世界追杀,你招惹到什么仇人啦?应该是个极出名的大人物吧?” “你那操控丝线的法术真是神奇,我自认也算博学,却从不曾听过类似的法门,你应是山野散修,但师承非常厉害。” “对了,你今年年龄多大,可过一百岁了?这问题总不算冒昧吧……呜……” 童双露喋喋不休地询问之时,脸颊突然被一只紫色的手钳住,苏真将一道符贴在了她被迫探出的舌头上。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 童双露抱着脖颈咳个不停,她想质问苏真对自己做了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声音被锁住了。 可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因激怒了对方而感到喜悦,脚步更加轻快。 ‘他是因年龄的问题恼火的,真是怪哉,莫非他已经是两百岁往上的大修,寿阳将尽,所以对年龄如此敏感……’ 童双露胡思乱想。 穿过古驼山年久失修的陡峭栈道,穿过浓云般遮蔽头顶的树荫,视线骤然开阔。 脚下的树叶在狂风中翻动,翠色如渊,尽头绝壁拔地,高耸接天,飞禽绕行,再心比天高的修道者见到这样的山峰,恐怕也会生出“人力终有尽时”的感慨。 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绕了整整一天,两人一无所获。 突然下起暴雨。 风雨交磐,白浪倾天。 沉沉的雷声里,先前高耸入云的高峰绝壁也只剩茫茫的一片。它们被更伟大的东西吞没了。 苏真手掌掐诀,辟开风雨逆行。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雨水已停,山林中依旧充斥着河流涨水的湍急之音,他们在山腰循声俯视,果真望见了一条笔直的大河。 童双露俯瞰这条笔直异常的河,神色肃然,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苏真替她把话说了出来:“这不是天然的河流,这是人为劈凿出来的。” 而且是一气呵成劈成的。 西景国中,谁能一刀劈出这样一条河流来? 答案不言而喻。 “这是童秋听和鹿斋缘当年的战场。”苏真再次说出童双露的心声。 他从断崖上跃下,身形急坠,柔韧的丝线插入参天巨木的树干里,在他快要贴近地面时,拉伸到极致的丝线藉着反弹的力量拽着他高高荡起。 他像一只青鸟,越过连绵的树冠,来到了河流之畔。 童双露贴着山壁滑下,在树干间纵跃不止,几息后才来到苏真身边。 她凝视足边湍流,一时痴了。 它不像河,好似一锅滚烫铁水,从山涧中倾倒出来,顺着她双眸冲入心底,令她身躯灼热异常。 隐隐约约间,她看到两道遥远的身影飘荡在大河上空。 妖魔一样的身影。 他们像是对峙了上万年,又仿佛只是狭路相逢的第一个照面,她再看不清其他,只听到山峦惊悚的战栗,河流悲恸的哭鸣,她知道,这是童秋听与鹿斋缘出刀了。 并没有世人想象中天昏地暗的三百回合。 大河奔啸过隙,千年时光奔啸过隙。 这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痕迹。 童双露回神时,老君金红色的光芒已将长河染成血练,她迷茫地看向苏真,苏真告诉她:“你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 童双露感到惊讶,这对她而言,只是刹那的失神罢了。 这里绝不止她一人来过,可只有她从中悟得机缘,而这个擒拿她的男人还给她充当了两个时辰的护法。 想到这里,她心情更加明亮,不由地拔出腰间短匕,在一旁的石壁上刻下了龙飞凤绕的一行字:通天教童双露悟剑于此。 “悟剑?你悟了什么剑?”苏真好奇地问。 童双露又在下面写补了一行小字:偏不告诉你。 她笑得光彩熠熠,像是获得了某种隐秘,可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她虽悟得机缘,却还只是一种灵感,灵感好似一块粗铁,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才能打磨出锋芒。 “当了阶下囚还这样嚣张。”苏真道。 童双露的确不像个阶下囚,但她并不觉得这是对方的怜悯。 ‘还不是你有求于我。’ 童双露偶得剑意,心情大好,忍不住又想:‘他日你落到我手中,我定要好好折磨你,看你还敢不敢装模作样。’ 老君熄灭。 苏真开辟出一片小天地,用作休息。 夜深时分,童双露强撑着疲惫睁开眼眸。 她均匀地呼吸着,将杀气藏的极好,手指不动声色地滑入裙下,缓缓抽出贴着大腿的淬毒匕刃,刺向苏真。 苏真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刀尖,他的手指铁铸的一样,少女的刀再难寸进。 他睁开眼。 童双露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清明,仿佛他从未真正入眠一样。 苏真没有责怪,也没有惩罚,只是说了句:“松手。” 童双露被这命令式的语气震住,不由自主地听令松手,匕首被对方夺去,当着她的面重新插回了鞘中。 接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苏真重新阖上了眼,只留童双露怔怔地发呆,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巨大的羞耻,脸颊似有火烧。 修士仰赖老君光芒,黑夜中若无金丹照耀,法力会大打折扣,可苏真却好似不受影响。 这怎么可能呢?除非…… ‘除非他是妖人。’ 童双露没有嗅到妖气,却更坚信了这一猜想。 老君重又亮起。 纸符开辟的小天地与露水一同消融。 昨夜的事像是一场幻觉。 童双露慵懒地伸展腰肢,少了几分骄纵桀骜,姿态乖巧温顺,她想与苏真交流些什么,山谷之间突然传来了苍劲雄浑的悠远声响。 ‘这是什么声音?’童双露四下环视。 “钟声。”苏真说。 ‘怎么会有钟声?’童双露闪过疑惑,又立刻想到了答案:‘这是有人在敲响晨钟,难道传言不虚,古驼山内果真有云罗山庄,而且离他们并不遥远。’ 苏真取出一张符纸,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竟将一缕钟声困在了符纸内。 他凝视着这缕声音,仿佛在观察它的纹路。 “跟我来。”苏真得到了答案。 童双露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河流的方向,一直走到尽头,越过一片低矮瀑布后,地势渐渐平坦,林子越发茂盛,却不见有人居住的痕迹。 童双露不信任地看向苏真,眼神是在问:你真没弄错方向? 苏真停步扫视,寻找着什么。 童双露继续前行,忽然,她听到脚下嚓的一声,立刻闪过念头:‘有陷阱!’ 她踩中了一根伏在草丛中的绳索,几乎同时,数根藤蔓破开泥土,如有生命般朝她袭去。 少女高高跃起,避开藤蔓缠绕,与此同时双手翻飞,将暗处射来的黑色飞瓦尽数打散。 她跃至半空时,上方泛着蓝色荧光的法阵已经启动,蕴含五行的符文雨一样落下,少女神色淡然,身躯折出一个难以想象的曼妙弧线。 攻击从她身边擦过,在下方的树林中撞得粉碎。 她轻盈地落到一截树枝上,对着苏真勾了勾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苏真明知有陷阱,让她去试,她无可挑剔地避开了一切,怎能不骄傲? 这时,一群受惊的鸟雀从树冠间振翅飞出,擦过身边时,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方才打斗那么激烈,这鸟怎么现在才飞出来? 砰—— 鸟雀一齐炸开。 浓烟滚滚,天昏地暗。 童双露破烟而出,落回地面。 鸟雀炸开时,她及时用法力护体,并未落下外伤,可…… 她脚下不稳,神智迷离,周围的一切在她眼中不停地分裂,变成一大滩化不开的斑斓颜色。 她只是误吸了几绺黑烟,却染上了致命的幻觉。 等她稍稍清醒之时,她已回到苏真身边,而她先前昏迷跪倒之处,扎着一支碧粼粼放光的毒箭。 苏真出手救了她! ‘这迷魂药用什么炼的,怎这般可怕?’童双露暗忖。 “这座山庄好像很不欢迎我们。”苏真说。 浓烟怨鬼般消散。 前方出现一座庄园。 庄园依山势而建,坐落在静谧的群山之间,门前的台阶覆满苔藓,牌匾镶边生满红锈,“云罗”二字黯淡无光。 风从门缝里逃也似地渗出来,格外阴冷,这不像深宅大院,更像阎罗鬼蜮。 “你去敲门。”苏真说。 童双露抓住门环,轻扣三声。 没有回应。 童双露正准备直接推门,只听吱啦一声,门缓缓打开了。 门后一个人也没有。 ‘故弄玄虚。’ 童双露状似随意地走入这座庄园,心思警惕万分。 走入庄园的一刻,整个世界都黯了几分,倒不是真有妖风作祟,而是这庄园上头,聚拢着极厚重的云雾,已成蔚为壮观之势。 这片云海仿佛才是真正的云罗山庄,内藏琼楼玉宇,而他们所身处的,只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山中旧居。 童双露四下打量。 山庄极为气派,斗拱宏大屋檐宽广,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唯独看不见一个人。 少女本以为是有埋伏,可她一间间屋子搜寻过去,根本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这里好像真的荒废了。 可如果它真荒废了,那先前的钟声又是怎么回事? 是了,钟声…… 兜兜转转之下,她和苏真果真在后院搜到了一口大钟。 大钟前面还坐着个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云罗山庄见到活人。 这人穿着一身褒博的青色道袍,盘膝而坐,将一沓沓纸钱扔进面前的火灶子里。 纵有火光映照,他的脸色依旧白得厉害。 听到脚步声,道袍男人抬起头,吃惊地望向来人。 这男人不知有多久没吃饭了,瘦的皮包骨头一样,深邃的眼眶里,两颗眼珠子都萎缩了一圈,若说它没光,倒还真闪烁着瘆人的碧芒。 而且他烧的也不是纸钱,是一卷卷书籍。 “庄子里已经半年没人来了,你们是谁?”男人的声音也透着怪异。 “我是绝壁谷的散修,四处游历碰碰运气,在山中迷了路,误打误撞就到了这庄子里。”苏真回答说。 “那她呢?”男人指着童双露。 “她是我收养的哑女。”苏真说。 童双露无法反驳,只好不情不愿地认了这个身份。 “你们庄子怎么就你一个人了?其他人呢?”苏真问。 “我的师父和师兄们都被杀掉了。”男人说。 “被杀掉了?被谁杀了?”苏真惊讶地问。 “半年多前,庄子里来了个背刀的夜叉,那夜叉不知与师父起了什么争执,在庄子里大开杀戒。我的师父被杀了,好多师兄师弟也被杀了,只有那夜叉扬长而去,不知所踪。”男人悲痛地说。 “这是你亲眼所见?”苏真问。 “我当时去附近的城里买香炉了,没能与师门同生共死。这些都我侥幸逃命的师兄告诉我的。”男人唉声叹气。 “你庄子都被灭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烧书又是做什么?”苏真继续问。 “谁说庄子被灭了,我的师兄师弟们分明都还活着!这夜叉绝对想不到,我们云罗山庄修的是破形散神大法,纵是肉身俱灭,阴魂也能长生不老。昨天晚上,我还见到师父了,师父让我多烧点书给师兄师弟们解闷。”男人说。 童双露心想这小子一定是失心疯了,没了肉身保护,魂魄不到一个时辰就会灰飞烟灭,怎么还能和他说话? “你说你见到你师父了?”苏真追问。 “是,师父老人家容貌未变,穿着黄纹道袍,带着庆云玉冠,他告诉我,他们不仅没有死,还因祸得福,将破形散神大法修到了崭新的境界。”男人音调亢奋。 “崭新的境界?” “是!还神于虚的神仙境!” “你师父还对你说什么了?”苏真问。 “师父还说,让我好好修炼,过几天就接我去仙府,助我道行圆满。”男人说。 “仙府在哪里?你师父在仙府里吗?”苏真接着问。 “仙府在……不行!这是绝不能说的秘密!你这人究竟是哪来的?竟敢打听我们云罗山庄最大的秘密!”男人大声呵斥,声音严厉。 “你说的神功、仙府太过玄妙,正是我辈散修一生求而不得之物,实在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还望道长见谅。”苏真和和气气地说。 “当然玄妙,这可是我们云罗山庄传承千年的功法,妙不可言……咳咳咳……” 男人被烟呛到,瘦弱的身躯咳个不停,他虚弱摆手:“你们若要留宿,自行住下就好,我要给师兄师弟们烧书啦。” 话说到这份上,苏真也不好再打扰,只是临别时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我……我叫……”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好像叫贪贫。” ------------ 第八十八章:百鬼之宴 ‘云罗山庄遭了这等大祸,那个叫贪贫的道士恐怕已失心疯了,但他的话未必有假,他口中的夜叉极有可能就是性灵经返元卷的主人,看来他已先我一步夺走了散神功。’ 童双露暗暗思忖,联想起进庄前的连环机关,又生新惑:‘如果庄内真被屠戮过,为何门外的机关还在,难不成那夜叉是凌空跃入庄内的?’ 她不由看向苏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我们分头去找线索。”苏真言简意赅。 坍圮的墙壁,断裂的门扉,布满裂纹的石砖…… 童双露在庄内找到了许多战斗的痕迹,那是一道道笔直且克制的刀痕,她无从推断杀人者的来历,但可以确定这是个可怕的高手。 除了这些刀痕,她再没找到更多具体的线索。 唯一特别的是,山庄的房间里无一例外地摆放着黑色的莲花铜香炉。 揭开香炉炉盖,里面还有未烧完的香团,那香非花非木,而是一团手感黏腻富有弹性的肉。 它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腐败,反而散发出浓郁奇异的馨香。 ‘邪物。’童双露飞快做出判断,并将心比心地想:‘这云罗山庄表面上隐世超脱,背地里指不定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的想法很快得到印证。 在庄主的居室内,她见到了一座宝塔状炼丹炉,炉膛内白森森地堆着尸骨。 这些尸骨骨架很小,生前应是不足十岁的孩童。 居室后头还有座监牢,牢内尽是骨骼变形的尸骸和奇形怪状的刑具,抚摸刑具上的斑斑血锈,仿佛还能听见惨绝人寰的哭声。 从刑房另一头出去,是一片墓园。 密密麻麻的土丘和墓碑,云罗山庄千年来死去的人都葬在了这里。 童双露发现有个墓坑没有填土,里面的棺椁也被打开了。 ‘这里总不会有盗墓贼吧?’ 她好奇地探查了一番,目光落到石碑上时,一下愣住了。 上面刻着一行字:护法贪贫之墓。 ‘贪贫?!’ 童双露想起贪贫半人半鬼的模样,脊背发凉,连忙回去寻他。 古钟下杂乱地堆着书,灶子里的火却已熄灭,贪贫歪着身体躺在书堆上,脸色青的发光。 好巧不巧,苏真恰在这时赶到,撞见了这一幕。 “你为什么要杀贪贫?”苏真直截了当地问。 “唔……” 童双露指了指唇,示意他解咒。 “先别急着说话。” 苏真检查了一番尸体,随后撕开贪贫的衣领,露出了他锁骨处一道醒目的红疤,“你认得这法术吗?” 童双露稍一辨认,立刻看出了这法术的来历。 苏真站在她身旁,说:“这是逆脉咒,中咒者体内血液倒流,涌回心脏,几息之内就会心脏爆裂而亡,对吗?” 童双露缓缓点头。 这是逆脉咒,而逆脉咒正是通天教的法术。 ‘怎会如此……’ 这下,童双露也理不清头绪了,逆脉咒确凿无疑,可怎么会出现在贪贫身上? 难道那个屠戮云罗山庄的夜叉也来自通天教? 这……怎么可能? “别再擅作主张了,你若再随意杀人,我绝不饶你。”苏真冷冷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童双露盯着那道红疤,百思不得其解。 她将贪贫的衣裳全部撕开,发现贪贫的腰部已全数溃烂,长满了烂疮和霉斑,翻来滚去的虫子已他骨头蛀空,这身体轻的像纸扎的一样。 很显然,贪贫已死了很久。 逆脉咒是他的致命伤,却不是新伤。 ‘他早就死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诈尸还魂了。陈妄不是傻子,绝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可他为何偏说是我杀的呢?’ 童双露总觉得被利用了,却想不通缘由。 夜色很快降临。 童双露选了个干净的房间住下,设下几道护身符后入眠。 睡着睡着,耳畔传来铛的一记钟声。 她从榻上坐起,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黑夜怎么会有钟声? 正疑惑着,童双露突然看到屋内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走近一瞧,竟是那黑莲香炉。 炉内的血肉发出火烧般的红光,袅娜白烟缓缓飘出炉外,散发出兰花一样的清香。 白烟凝成了一个盘着发髻的小侍女。 侍女娇娇柔柔地跪在地上,说:“见过大小姐。” “大小姐?” 童双露脑子还在隐隐作痛,她问:“你是在喊我?” 禁声咒不知为何失效,她又能说话了。 “当然,大小姐是睡糊涂了吗?今晚是您登仙得道之日呀,这样的日子可不能马虎啦。”侍女乖巧地说。 “我的登仙得道之日?” 童双露虽意识昏沉,仍觉得好笑,“你这鬼怪想迷惑我,也不必编这么拙劣的谎言吧?” “谎言?” 侍女瞪大眼睛,想要摸一摸童双露的额头,却被一把推开。 这小侍女实在娇弱,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还不承认吗?”童双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呜呜呜……” 小侍女委屈极了,揉着眼睛哭了起来,“小姐,你这是怎么啦?奴家哪里敢骗你,老爷们都在院子里等你呢,你要不相信自己去瞧就是了。” 童双露见她哭的梨花带雨,也没说重话。 她推门而出,眼前的景象令她呆滞原地。 与白天的冷清萧索不同,夜晚的云罗山庄热闹非凡。 身穿道袍的人们从烟缭雾绕的厢房中走出,向着院内聚拢。 这明明是黑夜,可童双露能清晰地看见他们,原来这些人正在发光,他们的肌肤放着荧光、衣裳放着荧光,每人都沐浴在一尘不染的光里,像羽化的神仙。 童双露走出房间时,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并报以祝福般的微笑。 “好一个百鬼夜行,难怪这云罗山庄没个活人,原来是座鬼庄。”童双露掌心凝气,猝然拍出。 近处的一个道士中了掌,身躯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是他散的快,聚的也快,不过是眨眼功夫又恢复如初,并对童双露作揖道: “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我平时可没有得罪你吧?” “还在装神弄鬼。” 童双露杀心已动,又感到一阵棘手,这院中道士足有百人之多,她夜里杀人,修为大打折扣,未必就是这帮臭道士的对手。 陈妄呢?他去哪了? 正思忖着,一帮妙龄少女已无声地围了过来,她们捧着色茂颜盛的华冠美服,就要给她穿上。 童双露抽出匕首拦在身前,不准她们近身。 “情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升仙大典就要开始了,你在耍什么性子?”洪亮的声音响起。 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走了过来,侍女们垂头分开道路,这男人体格格外魁梧,隔着道袍也能看到他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你是谁?”童双露问。 “别装疯卖傻了,你连你爹都不记得了?”男人说。 “我爹?” 早上苏真说她是收养的哑女,晚上又有个鬼道士自称是她的父亲,实在啼笑皆非。 童双露忍不住笑道:“你与我爹只有一点像,就是早就死透了!还有,我什么时候叫情儿了?” 男人也笑了,反问:“你不是我女儿聂情儿,你又是谁?” “我叫童双露。”她说。 “你为什么叫童双露?”男人问。 “我又为什么叫聂情儿?”她反问。 “这是为了纪念你的母亲,你母亲在生完你后便去世了,她叫云情,我便给你起名为情儿。” 男人说完,又问山庄内其他人,“你们觉得她是童双露,还是聂情儿。” “她当然是情儿大小姐,只要我们不是失心疯了,绝无认错的可能。”一位家仆说。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贪恋人间不愿升仙?”另一人嘀咕。 “……” 童双露静静听着他们讲话,冷笑道:“任你们说的天花乱坠,童双露也绝不会变成聂情儿。” “任你再三否认,聂情儿也不会变成童双露。” 男人同样坚定,他伸出自己的手臂,说:“我手臂上有块胎记,而你左臂上也有块胎记,这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童双露抬起左臂,果然看到原本光洁的手臂上多了一块花瓣状的淡红胎记,任她怎么用力也无法抹去。 “情儿,你还未嫁人夫君就让人杀死,这的确让人悲痛,却绝不是你一蹶不振的理由,唯有飞升成仙,你才能亲自杀死那个仇人。”男人循循善诱。 童双露心烦意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看到身旁的侍女端着一盆清水,立刻将脸凑了过去。 水中映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这张脸很美,娇娇弱弱的大家闺秀,却绝不是童双露该有的样子! 恐惧瞬间攫住她的心房,冷意从足底冲到天灵盖。 童双露用力掐自己的手,一阵疼痛,想要撕扯面皮,同样疼痛,她咬牙切齿地问: “你们到底使了什么妖术?” “情儿,分明是你不肯直面自己的内心,你未婚夫死后,你整日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成天胡思乱想,一会儿说自己是南梁国的女帝,一会儿又说自己是静海观音的转世,你今天又说自己叫童双露…… 唉,这不怪你,都怪那夜叉,若不是那夜叉来庄内屠戮,你未婚夫又怎么可能死去?”男人痛惜道。 童双露不敢再看水中的倒影,她越看就越想不起本来的容颜,听到这人提起“夜叉”,她立刻问: “夜叉到底是谁?” “夜叉……” 男人回忆了片刻,说:“那是一个戴着赤色夜叉面具的杀手,他来到庄内,二话不说就提刀杀人,此人武功极高,庄内没人拦得住他,幸亏你未婚夫替我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刀,我才有机会反伤那贼人,救下庄内其余人的性命。情儿,你当真不记得这些了?” “我……似乎有些印象。” 童双露想知道更多,故意问:“然后呢?你们捉住那夜叉了吗?” “他逃走了,身负重伤,但我知道这夜叉怨恨未消,还会再杀回庄内,我们必须做好迎战他的准备。”男人说。 “我明白了,所以你们要我成仙,你们希望我能杀了那夜叉!”童双露渐渐明悟。 “好女儿,你终于肯担起这责任了。” 男人欣慰地笑,说:“破神散形功最高的境界便是打碎肉身,气归天地,届时你将与山河同寿,与老君同光,届时你不仅可以报那杀夫之仇,还可以逆转阴阳,将你夫君从幽冥中拉回来。好女儿,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你万不能退缩。” “怎么偏偏是我成仙?”童双露又问。 “因为仙宫选中了你。”男人说。 “仙宫?” “是,仙宫!” 男人食指指向天空,童双露这才发现,云罗山庄的上空,居然悬着这样一个庞然巨物。 那是真正的玉砌琼楼。 门扉、斗拱、飞檐、脊兽……它拥有宫殿所该拥有的一切,却又与世间所有宫殿都不相同,它空灵剔透,莹洁无瑕,令人生出强烈的亲近的冲动——只要抵达那里,就可以拥有世间的一切。 “这是云罗山庄最大的秘密,云罗山庄世代隐居于此,就是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仙宫即将开启,情儿,你想去看一看吗?”男人粗犷的声音透出奇异的诱惑力。 “我……想!” 童双露已是见多识广,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仙宫,她真想去上去瞧个究竟。 男人又问:“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当然是……” 童双露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却像是遇到了什么障碍,怎也说不出口,她犹豫了一会儿,丢了魂一样说:“我是聂情儿。” “你要做什么?”男人继续问。 “我要飞升成仙,替……替我未婚夫报仇。”童双露说。 “你要杀谁?” “杀那夜叉。” “你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吗?”男人问。 “我不知道。”童双露回答。 “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但是我知道!” 男人的声音在发抖,他说:“他重伤逃走后,我追了一阵,斩下了他的面具,看清了他的真容!情儿,你想知道你仇人长什么模样吗?” “我……想。”童双露总觉得这不是她的心声,可她偏偏做不出别的回答。 男人取出一张卷轴,递给了她,“这就是他的真容,他虽带个夜叉面具,但他偏偏是个人,杀人不眨眼的人。” 童双露展开卷轴,见到了一张惟妙惟肖的画,看清楚画上的青年人的脸时,童双露瞳孔骤缩。 她认得这张脸。 这是陈妄未易容前的模样。 他们口中的夜叉怎么会是陈妄? 童双露觉得哪儿有蹊跷,却无力去思考,在黑暗中醒得越久,修士也会越疲劳,连最后的清明也无法维持。 “你恨他吗?”男人问。 童双露直截了当地回答:“恨!” 她的确恨。 “你想要杀了他吗?”男人问。 “想!”她的回答再无犹豫。 这几天,她无时无刻不想赢过苏真,将他奴役凌虐。 “你要飞升吗?”男人最后问一遍。 “我要飞升成仙。”童双露发自内心地说。 ———— 云罗山庄的升仙仪式终于开始。 童双露再无反抗,由着侍女们为她披衣、编发、戴冠,她本就绝美的容颜更加晶莹耀眼,所有人都为这仙姿倾倒,风吹百草般伏了下来。 她听到仙宫传来的飘渺乐声。 她随着乐声开始舞蹈。 这是祭祀时的舞,带着原始神秘的呼唤,她的裙摆摇曳,柳腰妖娆,舞姿越来越轻盈,随时要乘风仙去。 渐渐的,乐声停了下来。 仙宫之中,忽然垂下了一只修长雪白的手。 ——从云中仙宫一直垂到了童双露的面前。 手中端着一杯酒,酒水殷红。 “这是洗髓酒,喝了就能脱胎换骨。”男人在后面提醒。 童双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不觉得这酒有什么特别,只是饮过后感到了说不出的快乐。 喝过酒后,越来越多的食物摆到了她的面前。 这些食物她从未见过,但那个男人却每样都认识,给她一一介绍。 “这是讹猫的眼,可以看穿一切谎言。” “这是人鱼的舌,可以让你拥有最魅惑人心的歌喉。” “这是黑山羊的乳……” 这是一场宴席,她要在这场宴席上吃掉自己的肉身凡胎,换上仙人的躯壳。 最后一样食物盛了上来。 食物盛在修长的银盘里,上面盖着一块雪白的布。 童双露揭开布,发现银盘里躺着的是一个人。 这是一位韶颜稚齿的少女,她漂亮极了,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颊上,双眸虽已闭合,红唇仍勾着笑意。 她不知在做什么美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盘中的食物。 童双露拿起盘边锋锐的刀,要从少女身上切下一块肉来品尝,可她内心却在抗拒什么,怎么也下不去手。 “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男人在身后说:“佛要人断绝欲望,靠的是人约束自己的欲望,成仙也要断绝欲望,可成仙断绝欲望的方式却与众不同——我们要品尝世上一切的美味,只有将所有的欲望都尝遍,人才能打破对欲望的幻想。 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吃过了她,你就能成为无欲无求的仙人。情儿,你还在等什么呢?” “我还在等什么呢……” 童双露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她拿起了那把小刀,开始挑选少女身上最美味的肉。 她用刀鞘缓缓摩擦过少女的身体,从脚尖一直到脖颈,她觉得这少女好美,每一寸容颜都长在了她的心尖上,尤其是那微笑着的红唇,她不由地为之着迷,想要划开她的衣裳,将她完美的胴体一寸寸切碎。 最后,童双露将刀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最惯于杀人,习惯将刀抵在这个位置。 童双露准备将刀切下去。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你在做什么?” 童双露回头望去,看到一个青年人站在银盘的另一端,神色严厉地凝视着她。 她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对方是苏真。 “我要吃了她,只要吃了她我就能杀了你。”童双露说。 “你要吃了谁?”苏真问。 “当然是吃了她。”童双露说。 “她是谁?”苏真问。 童双露再次审视盘中的少女,熟悉感涌上心头,令她秀眉一点点蹙起。 “你还认得出她吗?”苏真继续问。 “我……” 童双露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心神剧震,她骇然发现,躺在银盘里的小姑娘她认得。 “她是童双露!”她叫出了声。 ------------ 第八十九章:破形散神 躺在银盘里的少女赫然就是童双露! 再差一点点,她就要亲手拿刀割破自己的喉咙了! 接着,她又陷入了新的迷茫:“盘子里的是童双露,那我又是谁呢?” “你是聂情儿!” 身后的男人站了起来,呵斥道:“你该杀了她,杀了她,你就能成仙!” “聂情儿?” 童双露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心乱如麻,她不愿松开手中的刀,却无论如何切不下去了。 “聂无情,你别费功夫了。”苏真看向那个男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聂无情。 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男人,竟会给女儿取名叫聂情儿。 这实在让人好笑,可在场没人笑得出来。 “你认得我?”聂无情问。 “我见过你的灵位,那里还摆着你的画像,画的很好。”苏真说。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聂无情说。 “你是云罗山庄的庄主,破神散形功已臻至化境。”苏真笃定地说。 “你更应该知道我另一个身份。”聂无情说。 “什么?” “我还是性灵经散神卷的传人!”聂无情道。 “性灵经……” 童双露香肩微动,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想起自己是谁了吗?”苏真问。 “我是童双露,不是聂情儿。” 童双露不再迷茫,只是仍旧后怕,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如果没有苏真及时制止,她恐怕已成了盘中餐,带着体内的种鬼、胎囊两卷,被聂无情生吞。 “你到底是什么人?”聂无情凝视着苏真。 “我是这位童姑娘的朋友,负责保护她。”苏真说。 “你的身份可真多,白天还是养父,晚上就成朋友了!” 聂无情冷笑不止,道:“你踏入山庄的那刻,我就知道你是高手,为了防止你醒来,我对你用了最上品的迷魂香,你现在应该是全西景国睡的最死的人!” “你既然知道我是高手,为什么觉得迷魂香能迷倒我?”苏真反问。 “因为这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迷魂香,以童男童女魂魄炼制,吸入一缕便会神魂颠倒。”聂无情说。 “你的迷魂香的确独步天下,但你无法迷倒一个始终提防着的人。”苏真说。 “你一直醒着?”聂无情不相信。 苏真坦然颔首。 “你既不是妖,也不是鬼魂,怎么能在夜里醒着?看来你也是魔教中人,修炼了邪功。”聂无情断定。 ‘魔教可没有这样的邪功。’ 童双露正想着,聂无情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冷笑道:“千秘婆婆选人的本事真是差劲,你这小丫头,若没他帮你,你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了。” “可我偏偏运气好,找了个好郎君,今夜要魂飞魄散的恐怕是你了。” 童双露挽住苏真的手,对聂无情衅笑一声,又问苏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聂情儿的身体里?” “你中招了。” 苏真解释道:“聂无情用迷魂香将你弄晕,引出你的魂魄,附在了他女儿聂情儿的尸身上,你真正的身体则被偷走,摆在了这个银盘子里。” 童双露的身躯如今是个空壳,她的灵魂正寄住在聂情儿的身体里。 “破神散形功真是邪不可言……多亏了你。” 童双露由衷感慨,又好奇地问:“不过,他既然有本事把我迷晕,为什么不直接一刀将我杀了,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我哪里知道这位聂先生是怎么想的,你得去问他。”苏真说。 童双露转头望向聂无情。 聂无情脸上始终带着冷笑,冷笑中已透出恨意,猎物失手的恨。 在童双露看向他时,他终于出手了。 聂无情是当之无愧的高手。 他在云罗山庄隐世修炼多年,魔功浑厚,破形散神大法更是登峰造极。 聂无情开始运功。 整座山庄的魂魄跟着他一同发功。 鬼魂们柴火般燃烧了起来,光芒越来越明亮,将山庄的瓦片照得透明,也将裹尸布一般沉凝的黑夜烧出了无数个窟窿。 苏真也出手了。 他疾风掠地般杀向吟唱的鬼魂,身影如铁刀出鞘,迸射的寒芒要洞穿整个山庄。 童双露猛地想起什么,正欲出声提醒,苏真已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两个字: “当心。” 当心…… 童双露神色复杂,她轻轻跺脚,怨恼道:“怎么不先将我送回身体里去?” 她被囚禁在了聂情儿的身体里,这副身体死去多时,外表完好无损,内部却腐烂不堪,根本无法使用。 少女无事可做,只能垂手而立,看苏真杀人。 更准确地说是杀鬼。 童双露奈何不了魂魄,苏真精通的魂术却是他们的克星。 飞洒变幻的招式里,朝他扑来的鬼魂无不四分五裂,化作残烟暮霭,四处逃散,再也不能聚合。山庄内悲嘶惨叫不绝于耳,这才是真正的鬼哭狼嚎! 苏真向聂无情扑去,轻盈的身躯划出凌厉的弧。 距离瞬间拉近。 两人相隔不过五步。 这肃杀关头,聂无情突然大笑,“高手往往死于自负,你有本事杀一些孤魂野鬼,难道还有本事对抗整座太阴仙宫?” 聂无情拍出双掌,迎上苏真。 苏真同样以掌还招。 两掌相接时,聂无情立刻被压制。 但他半点不惧。 高悬颅顶的仙宫之中,越来越多的雪白手臂垂落,它们流苏般垂荡着,搭在聂无情的背上,温柔如情人的爱抚。 仙宫通过这肉管般的手臂,将法力传入了聂无情体内。 攻守易形! 谁也不知道这座仙宫是如何打造的,却都感知到了它阴雷浇洗大地般的诡异力量。 阴风倒卷而来,苏真向后滑步,衣裳振得笔直。 童双露的心提了起来。 她清楚苏真实力不俗,更体会到了云罗山庄的恐怖,这一战谁胜谁负,她实在没有底气。 很快,她也没法再为苏真担心了。 院中不少鬼魂齐齐扭头看她,饿狼般扑来,要置她于死地。 “我可是你们大小姐,你们要毁坏聂大小姐的尸身么?”童双露娇叱道。 鬼魂置若罔闻,齐齐进攻。 童双露没有对付它们的策略,只好闪身躲避。 她早已身心俱疲,根本撑不了多久。 也是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是他!怎么会是他!” “这张脸我认识,我化成灰也忘不掉!” “就是他,屠戮了我们整座庄子,他居然还敢回来,还变了模样想骗我们!!” “杀了他,杀了他——” 震天的惊呼与杀声,滔天的愤怒与仇怨。 一时间,童双露竟遭了“冷遇”。 ‘难道是那夜叉又杀进来了?’ 童双露如此想着,却发现这些阴魂都直勾勾地盯着苏真,阴毒的眼睛是一把把饥饿的刀,扒皮挫骨不肯罢休。 她也望了过去。 破神散形功是一种渐渐破灭血肉之躯,以更缥缈、玄妙的姿态存在于世的功法,它不仅能破己,还能破人。 对峙之中,苏真的易容被破了。 他变回了原本的面貌。 这张清秀英俊的脸在山庄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唯有聂无情在笑,他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你这夜叉,这半年我一直在等你,我很怕你死在外面,幸好你还是来了。” 苏真叹气道:“看来我的易容一点没能骗过你。” 聂无情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能骗过任何人,却也骗不过我,你踏入云罗山庄的那刻,我就认出你了。你可以改变你的容貌,却绝不可能改掉你所有的习惯,我连你走路的方式都记得一清二楚!更何况,除了你还有谁会来这里?” 苏真再次叹气:“是我多此一举了。” 聂无情大笑,道:“如果你不多此一举,我又怎么让你掉以轻心。” 苏真说:“我没有掉以轻心。” 聂无情说:“但你败局已定。” 童双露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震动。 “陈妄,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屠戮山庄的夜叉?原来你半年前就来过云罗山庄了,你这一路上都在骗我?!”童双露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难怪这一路上,陈妄都在不停易容,甚至还用禁声咒封住了她的舌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童双露精神疲惫,心绪纷乱,哪里想得明白,只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个团团转,愤怒之余竟有些委屈。 苏真专心与聂无情对敌,不可能向童双露解释更多。 他要先了结这场战斗。 身份已然暴露,他也不再隐藏力量。 这片拘禁着亡魂的庄园中,黑暗再被撕开,一只又一只丝线编织的裁缝手掌浮现,它们逆着狂风,如屹立黑浪的礁石。 每一只手都捏着一张符。 这是童双露写给他的纳刀符! 纳刀符迎风燃烧,光焰吞吐数尺,形制不一的长刀撕破火光,亮出锋芒。刀柄被悬空的手握住。 六只手,六柄刀,孔雀开屏般展开,杀气冲天! 聂无情直视着它们如霜的锋刃,又是恐惧又是兴奋,“你们拿下那个丫头,我来破这夜叉刀术!” 其他鬼魂领命,呼啸着朝童双露扑去。 少女手足无措之际,苏真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在这刀上附了九阴雷法,你可用它斩鬼。接刀!” 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鬼魂见了刀光,如见小鬼见到阎罗,纷纷退避。 “原来你早有准备!” 童双露稳当的接过长刀,暗暗舒气,还不忘埋怨:“这么好的宝贝,怎么早不给我用?” 少女垂首看刀,只见上面刻着“去妄存真”四字,正是她帮苏真重新锻造的那柄。 刀背上多了道金光灿灿的雷符。 她得了斩鬼宝刀,却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陈妄,你能给我换……” 童双露话到一半,耳畔又“铛”地响起一记钟声。 低沉悠远的钟声。 她如遭电戮,身躯摇晃,刀都拿无法拿稳,坠向地面。 坠至一半时,这刀又被重新握住,依旧是少女的手,纤白而美丽,又透着不符年纪的稳重。 少女握住刀,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与童双露甜美的笑不同,她的笑更媚,像一只风韵嫣然的狐狸。 聂情儿! 童双露再也无法掌控这副身体,钟声敲响后,身体的归属权被霸道地抢走。 她的魂魄飘出聂情儿的身体,重新回到银盘中的躯壳中去。 她中了迷魂烟,纵然魂魄归体,也难以醒来。 如果童双露能清醒更久,以她的聪明,应该能想通所有的事。 ——聂无情并不是散神卷的拥有者,散神卷真正的拥有者是她的女儿,聂情儿。 性灵经残卷的拥有者必须互相杀戮,才能互相吞噬。 所以动手杀童双露的必须是聂情儿,而不能是聂无情。 这一切都是聂无情设下的局。 他早已认出苏真,也清楚对方强悍的手段,如果让女儿在夜里贸然行刺,一定会被苏真拦下。 所以他假装不知,演了这么一出戏,为的就是这一刻。 “女儿多谢爹爹啦。” 聂情儿乖巧福身,柔媚一笑,“今夜果然是女儿的登仙之夜。” 聂无情跟着笑了,他对苏真说:“多谢你当时心软,给我女儿留了全尸。” 苏真没有心力去回答,更没有力气后悔。 恶鬼环伺,嚎哭声宛若衅笑。 童双露的生命危在旦夕,他必须劈出一条生路。 可聂无情倾尽全力拦他,他又怎么脱身? 偌大庄园里,仙宫宛若月亮,泻下银色的光芒,冷冷地照亮了冤魂们狞恶的脸,也照亮了五柄寒光冷冽的刀。 刀光如海上之舟,在浪里载沉载浮,随时都要覆灭,更遑论突围。 他救不了童双露。 聂情儿抓着这柄刀,斩向银盘中闭着双眸的美丽少女。 眼看一切将成定局,聂情儿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摔倒在地,痛苦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持刀的右臂像被火焰烧过,一片焦黑。 这不是火焰,而是剧毒,毒素飞快染黑了她的手臂,沿着经脉朝她的心脏扩散。 聂情儿左手掐诀,怒喝了一声:“散神!” 身体宛若一座燃烧的莲花香炉,她化作袅娜轻烟,飞快逃离这剧毒发作的身躯。 聂情儿的魂灵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毒素飞快吞没她的身躯,不住地喃喃: “这,怎么会……” 聂无情见到这幕,勃然大怒,怨毒的眼睛盯紧苏真:“你在这刀里动了手脚?!” “我没有。”苏真否认。 “不是你又是谁?我还真当你是光明磊落的侠人,没想到是个这耍阴谋诡计又不敢承认的小人!”聂无情怒吼道。 “的确不是他。” 一个清澈动听的声音响起,在漫天鬼叫中格格不入。 躺在银盘中的童双露疲惫的睁开了眼,她诚实地说:“这是我下的毒。” 在仙客城万寿观铸刀时,她将隐秘的毒咒铸入了刀的内部,持刀者一旦施法,立刻会触发毒咒,被它反噬。 这是她用来对付苏真的东西。 但苏真似乎早已看穿,自始至终都没有试刀。 当时的童双露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她精心准备的毒咒竟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处。 聂情儿更不可能想到这些。 这句话在她耳中,无异于“我早已算计好了一切”。聂情儿心如死灰。 童双露闪电般抓起了落在地上的刀。 毒咒已破,她可放心挥舞。 她的刀法本就很好,身法更远在聂情儿之上。 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童双露便拖刀跃起,带着这柄附着了九阴雷法的铁刀刺穿了聂情儿的魂魄。 明黄色的雷光沿着银色刀刃游走,在她空若无物的魂魄中炸开,金色棣棠花般簇簇盛放。 这个先前还胜券在握的女人,带着满腔的震惑与不甘,灰飞烟灭。 聂无情不是不想阻止这一切,只是他牵制苏真的同时,也被苏真牵制住了。 这五柄刀斩不尽满天鬼魂,却足够拦住他的去路。 他见证了女儿的死去。 最后一声气若游丝的“爹爹”也消散在了风中。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了。 魂魄也会苍老,聂无情的魂魄一下子苍老了数百年,数不清的皱纹也令他看上去凶神恶煞百倍。 他像是一团火,灰烬中的寒冷火焰,带着蚀骨的仇恨,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上空的琼楼仙宫也褪去了雪白的光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竟是一艘被拦腰斩断的巨船,血肉从船舱内生长出来,附满整个船壁,雪白的手便是从这些糜烂蠕动的血肉中生长出来的,如果这艘船有目的地,那它一定会通往幽冥。 云罗山庄的阴魂们回到了血肉的沃田里,一齐施咒,怨恨的咒语随阴风回荡,山庄在夜色里悲鸣恸哭。 童双露抱刀而坐,颓然垂首。 她已用尽力气。 但她并没有感到畏惧。 苏真依旧挡在前面,六柄长刀银光冷冽,照得百鬼面目如霜。 童双露凝视着苏真的背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濒临崩溃的云罗山庄里,少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第九十章 :真相大白 童双露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躺在软塌上,身边坐着一个雪白道袍的少女。 少女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说:“童姐姐,我奉命前来封印欲染,将它封印在你体内应也是封印吧……你能镇得住这魔女么?” “能。”童双露回答。 “那你以后只能用她杀坏人,不能用她杀好人。”雪白道袍的少女又说。 “哪有只挑坏人杀的妖女,那也太窝囊了些,哼,我凭什么听你的?就凭你对我有救命之恩?”童双露很不乖地反抗。 “你必须答应我。”少女语气变得严厉。 “我……” 童双露蓦地惊醒。 老君已经亮了。 半边的天却还翻滚着阴煞之气。 她的确躺在软绵绵的地方,却不是床榻,而是弹性十足的血肉。 她正身处冒充仙宫的血肉巨船上。 这巨船正在山道之中航行,煞气所及之处,叶片飞快地枯萎蜷曲,呼啸着吹上天空,黑色雪片般漫过视线。 “陈妄?” 童双露环视四周,没见到苏真的身影。 ‘他是死了么?还是把我当做祭品献祭给这条鬼船了?’ 童双露浮想联翩之际,苏真的声音在下方响起:“醒了就来帮忙。” 她将脑袋探出船头向下看去,双瞳不由一缩。 令她震惊的事有两件。 一件是苏真受了伤,极重的伤,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就连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也是猩红的。 另一件是,这身负重伤的年轻人居然在用人力阻挡这艘鬼船的前行。 他释放了所有的手,有的托着船底,有的抵着船头,而他自己染血的双臂,则死死地按在前面的船壁上,似要将整艘鬼船从中撕开。 “你在做什么?再这样下去,你定会神魂俱裂!”童双露惊呼道。 她所言非虚,身处鬼船之上,她最能感受到这巨船的力量,苏真以肉身拦它,无异于螳臂当车。 “来帮我。”苏真言简意赅。 “帮你?”童双露迟疑了。 “如果不想功亏一篑,就快一些。”苏真冷冷地说。 童双露回想起昏迷前挡在前面的身影,不再犹豫,选择相信苏真。 她从船头一跃而下,双手抵住苏真的后背,将精纯的法力输送进他的身躯。 对她来说,这是杀苏真最好的机会。 但危险显然还未结束,这种时候杀掉帮手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童双露双手按住苏真后背,像按住了一面墙壁。 这副看上去千疮百孔的身躯,依旧像铁一样坚硬。 童双露讶异之际,又骇然发现,这铁竟还是磁铁,她手一搭上,想抽也抽不走了,他们真正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同生共死。 鬼船的恐怖超过了她的预期。 她像在举一块万斤重的铁,不敢有片刻的分神懈怠。 渐渐地,她心脏如受火烙,绛宫如被酸浇,许多时刻,她甚至想要掉下眼泪来。 如果这是一场历练,那绝对是她一生不会想尝试第二遍的酷刑。 这场酷刑结束在一片山谷里。 鬼船在角力中败下阵来。 血肉糜烂的大船横在山明水秀的山谷里,像一头搁浅后腐败的巨鲸。 童双露跪倒在地。 她觉得手臂消失不见了,身体也没有一丁点重量,轻轻一跃就能乘着风飞到老君旁边去。 她敛息凝神,看向苏真。 苏真的情况比她想象中更糟糕,裁缝之手被鬼船撕裂殆尽,他自己的双臂也扭曲变形,像两根被打歪的铁条,无力地垂在地上,不断滴血。 他浑身都是血,脸和嘴唇则是苍白的。 现在的苏真无比虚弱,碾死一只蚂蚁都难,只可惜童双露法力尽空,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们终于杀掉聂无情了?”童双露问。 “我昨夜就杀掉他了。”苏真回答。 “其他人呢?”童双露再问。 “也被我杀了。”苏真说。 “那这鬼船是什么?聂无情留下的杀器?”童双露问。 “它不是杀器,而是聂无情打造的阴宫,是鬼魂的巢穴,你可以将它想象成鬼怪的‘老君’,离远了它,鬼魂也将失去力量。”苏真说。 “那它为什么会攻击我们?”童双露问。 “它失去了控制,像脱缰的马车,顺着山谷一路向下疾骋。”苏真说。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童双露皱眉。 “它没有攻击我们,只是失去了控制。”苏真说。 “那你控制它做什么?是了,你修炼魂术,也想掌控这太阴仙宫的力量?”童双露问。 “除非我也用散神功剥离我的魂魄,再将肉身种在这鬼船上,否则我驱驰不了这份力量。”苏真否认了她的猜想。 “那你究竟在干什么?”童双露更不解。 苏真暝神盘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再往后十里,有一座小城,我们来时途经过。若不阻截住这鬼船,整座城池都会被它碾平,数以万计的人会因此丧命。” “……” 童双露本想问,是不是这鬼船杀了城中之人后会吸取他们的魂魄,变成更为棘手的怪物。 但这似乎不是真相。 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她绝不敢相信的可能。 “你……该不会只是想救那些凡人的性命?”童双露艰难地问出了她的猜疑。 “是。”苏真坦然承认。 “你疯了?” 童双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幽冷道:“我不是傻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信你的话,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随你怎么想。”苏真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想救任何人,你为什么要我帮你?”童双露又问。 “如果你没有帮我,你现在就有本事杀我了。”苏真虚弱地笑了笑。 “你……” 童双露凝视着苏真,说:“我现在纵然也精疲力尽,但比起你的伤,总还算是好的。我要杀你,还是能杀。” “你可以试一试。”苏真说。 “你别后悔。” 童双露应了一声,她没有力气取刀,只能捏起一片地上的飞叶。 高手能用任何东西杀人,何况是杀这么一个重伤虚弱的人。 “我昨夜救了你。”苏真突然说。 “你是在向我讨饶吗?” 童双露笑了一声,又诚实地说:“是,如果没有你,我绝不是聂无情的对手,山庄外的陷阱就能让我重伤。” 不等苏真开口,她又接了一句:“只可惜,我从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是么。”苏真只好叹气。 “何况你救我也只是需要我,需要我帮你找到千秘婆婆。既然是各取所需,我又有什么好感激的。你但凡有一点真心实意的对我好,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样,我兴许真能对你心软一些。”童双露细细摩挲着叶片,仿佛它是世上最锋利暗器。 “我没有吗?”苏真问。 “没有。不但没有,你还在欺骗我。” 童双露瞪着他,问:“为什么你半年之前就到过云罗山庄,又为什么杀了满庄的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告诉你一切,你不就可以更安心地杀我了?”苏真问。 “我已经杀了聂情儿,得了散神卷,纵然你们之间有天大的秘密,我也不在乎了。我问你只是有些好奇,也仅仅是有些好奇。”童双露说。 苏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真相:“我一直都知道性灵经四卷的下落,一卷在云罗山庄,一卷在通天教,一卷在雀山,一卷在南梁国。我最先来到的,就是云罗山庄。” “你怎么会知道性灵经四卷的下落?”童双露大吃一惊。 “这是秘密。” 苏真当然不可能说出黄河老祖的秘密。 千秘曾是黄河老祖的徒弟,黄河老祖知道千秘在西景国找了四位传人,但黄河老祖并未仔细过问,只是大致记得他们身在何处。 “云罗山庄隐居世外,却绝不是什么桃源,他们为了钻研破形散神功,整日拿活人修炼,用酷刑分裂普通人的神魂,其中很多甚至还是幼儿。 我抵达山庄后,聂无情热情款待了我,却暗中对我用迷魂香,要将我的魂魄摄出肉体。”苏真回忆起半年前的事。 “你的魂魄修的太好,匪夷所思的好,聂无情看了怎能不眼馋。”童双露点点头。 “我在云罗山庄大开杀戒,聂无情抛弃肉身,想以魂魄遁走,被我擒获。他的女儿实力同样不俗,而且她有七个名字,聂情儿只是其中之一。”苏真说。 “她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名字?”童双露好奇地问。 “因为她在练一种双修养魂的功法,需要采补自己的丈夫……云罗山庄曾对外招过亲,要了七个好汉,让他们迎娶聂无情的七个女儿。 可聂无情哪来七个女儿,他只有聂情儿一个女儿,聂情儿换了不同的身份,嫁给了这七个人,并将他们全部采补成了人干。”苏真说。 “同时嫁给七个人?也不知是享福还是遭罪。”童双露勉强笑了笑。 “我杀了聂无情,也杀了聂情儿,却不敢将他们的魂魄也打碎。”苏真继续说。 童双露轻轻点头,性灵经的拥有者必须互相杀戮,若被其他人杀了,那性灵经就会从他体内溜走,谁也捉不到它。 怀清禅师的《鬼乘经》就是如此。 “我用秘法拘押聂无情与聂情儿,却无法带他们离开云罗山庄,一旦远离仙宫,他们就会魂飞魄散。当时,我从云罗山庄的监狱里救下了不少囚犯,囚犯中恰有通天教人氏,不得已之下,我想出了一个下策。 我委托那位囚犯,将一封信送去通天教,这封信是用暗语写的,但性灵经的拥有者一定能读懂,我希望她读到信后能来到云罗山庄,杀死聂无情。”苏真说。 “我早就离开通天教了。”童双露说。 “这封信的确石沉大海,再无音讯,没办法,我只好离开云罗山庄,亲自去找。后来,我才查到通天教内乱一事,教内四分五裂,逃走了很多人。”苏真说。 “我看你对通天教这么了解,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懂,原来是特意调查过。”童双露得到一丝安慰。 “再后来我去了雀山,甚至以弟子的身份进入了雀山山门,可我没能找到线索,后来我听说有一个采花大盗在仙客城作乱,就又扮了巡捕调查此事。”苏真说。 后面的事不必再说。 童双露看着指间的叶片,许久后才笑了一声,说:“你恐怕也没想到,你不仅找到了申贤,还找到了我。” “我的确没想到。”苏真说。 “我也绝想不到,我会让一个小巡防给捕了,那天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要被押到公堂上去挨板子了呢。”童双露佯作惊恐,眸中却含着水灵灵的笑意。 “你这主意倒是不错。”苏真说。 “可惜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童双露听得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每一个音节都和要散架一样,“如你所说,没有了困惑,我可以更放心地杀你了。” 苏真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笑了笑。 童双露夹起那片叶子,对准了他的咽喉。 她同样精疲力竭,拿起这片树叶时,她浑身都在发抖,唯有双指没有丝毫摇颤。 但她迟迟没有将这“暗器”射出去。 过去,哪怕是在深夜,童双露也无法寻到破绽刺杀他。 可现在,苏真垂着双手,拢着头颅,像一个血铸的人,他浑身上下都是空门,周身内外都是死穴,这叶片只要掷出,就能取他性命。 但她偏偏掷不出。 他空门太多,好似没有空门,处处死穴,却不知从何下手。 他像是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她刀锋再利,又怎么斩得破真正的虚无? 或许,这也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念头。 她无法掷出,只是她不想掷出。 她觉得,这样的人若这般轻易死去,实在太可惜了。 过去她身为阶下囚时,只觉得这个男人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现在她占据上风,突然又觉得这人似乎还不错。 况且,他还藏着很多秘密,身世来历,武学跟脚,每一样都让她好奇。 “你为什么要找千秘婆婆,你究竟想从她那问出点什么?”童双露问。 苏真没有回答。 童双露自顾自地猜:“我猜你想找一个人。” 苏真依旧不言。 童双露继续说:“那个人是你最在乎的人,她是你的道侣,对么?” ------------ 第九十一章 :圣女大人 苏真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很漂亮,你却对我熟视无睹。” 童双露微微扬起下颌,一本正经地说:“世上只有两种人会如你这般,一种是傻子,另一种则是心有所属的人。前者不懂美丑,而在后者眼中,自家道侣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其他人再如何倾国倾城,也不入法眼。你不是傻子,所以你一定有个道侣。” 苏真说:“你讲的有些道理。” 童双露问:“你承认了?” 苏真语气没什么波澜:“我何必对一个想杀我的人说那么多?” 童双露又笑了,笑的潇洒得意,仿佛猜中了世上最大的秘密。 她随手丢弃了那片叶子,说:“我不杀你了。” “多谢。”苏真说。 “你不必谢我,我不杀你只因我觉得,杀你太过便宜你了,我要对你做更残忍的事。”童双露像在宣告某种圣旨。 苏真静静地看着她。 童双露知道他虽然没说话,却不是不在乎。 相反,他很在乎,他很在乎她想做什么! “我要做两件事。” 童双露又伸出了两根青葱般纤长细嫩的手指,微笑着说:“第一件,我要去到下面的小城里,当着你的面,将里面的人一个个杀死。你拼了性命要救他们,我却要把他们都杀了,如果你是个货真价实的侠客,那这一定比杀了你更痛苦。” 苏真没有表情,只问:“第二件呢?” 童双露笑得更加甜了,清澈的眼眸里竟泛起了缕缕春波,她说:“第二件事,我要娶你!” 苏真皱起眉头。 “你已有情有所钟,我却偏不能让你得偿所愿。我不仅要娶你,还要满西景国地宣告我们的婚事,我要你的道侣以为你变心背叛,让她对你恨之入骨!”童双露骄傲地说。 山谷间的阴暗逐渐散去,老君的光芒重新临幸了这里,照见了这一对年轻人。 童双露仿佛想到了世上最开心的事,笑得那样美。 她沐在光里,脸色因没有血色而显得煞白,又因煞白而显得剔透,这一刻她艳色殊绝不可方物,残忍的话语似也染上了神圣的意味。 苏真眉头皱得更紧,片刻后却忍不住笑了,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无可奈何。 “为什么是娶我?”苏真问。 “谁说女人不能娶男人?有权有势的男人可以妻妾成群,有权有势的女人也一样,我娘就养了很多男人,可惜她不如我爹厉害,情人被我爹杀光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反而服侍得更加殷勤乖巧。但后来教主又看上了我娘,我爹也只能把她乖乖奉上。” 童双露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又道:“所以说,哪有什么伦理规矩,在权力面前,它们全都不值一提。” “你说的也许很对。”苏真承认。 童双露等待他再说些什么。 苏真却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呕出了鲜血和脏器的碎块,本就苍白的脸又多了层铁青色,活像个死鬼。 “如果你真想娶我,那你应该先救我,不然你可要守活寡了。”苏真咳个不停。 “我当然要救你。” 童双露想站起来,小腿却软得发颤,几次尝试都跌跪在了地上。 一只灰兔子从她面前跑过去,她饥肠辘辘,却只能对着兔子咽口水,连捉它的力气也没有。 兔子绕着她蹦蹦跳跳,还将她雪白的小腿当萝卜咬了一口,童双露吃疼地叫出声来,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兔子跑进了林子里去。 老君越来越来亮,她不由感到恐慌。 现在的他们比野兔子还要虚弱,而鬼船又引起了浩荡声势,若引来些猛兽恶人,那可如何是好? 幸好,命运还算眷顾他们。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们就这样坐在这里,周遭静谧,平安无事。 只是那艘鬼船飞快地发烂发臭,再待下去,哪怕是佛祖都要被熏死。 童双露稍稍恢复了些力气。 “我当然要救你。” 她再次重复了这句话,却说:“但你是个危险的人,在救你之前,我必须点了你的大穴,封了你的绛宫。” “我现在比兔子还要虚弱。”苏真说。 “精力充沛的兔子总还是兔子,你却有着一张虎皮,聪明的女人总是不能掉以轻心。”童双露笑着说。 她走到苏真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检视苏真的伤势。 他伤的比她想象中还重的多。 她数不清他到底断了多少骨头,只是诧异:“你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同我说这么多话,我越来越佩服你了。” 这话对苏真来说绝不是好话。 只因童双露说这话时一副欲欲跃试的模样,她似乎很好奇,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这个男人弄坏掉。 苏真只有不说话。 童双露已抬起玉白的手指,朝着他的绛宫点去。 苏真抬起手掌,试图护住绛宫,可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笨拙,等他屈过手臂时,童双露的手指已稳稳当当地点住了他绛宫的位置。 又是咄咄几声,几处要穴全被封住。 苏真冷冷地盯着童双露,嘴唇抿成一道疤。 童双露很喜欢这种心怀仇恨却无可奈何的眼神,她甜腻腻地笑着,说:“你将我一同骗下了水,却没想到我会比你先上岸么?陈大巡捕,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到嘛。” 苏真伤势太重,恢复得远比她慢。 经过一个时辰的调息,少女已经可以自如行走,苏真的伤势却一点没有好转迹象。 童双露这才安心地抓起他的后领衣裳,拎着他向山下走去。 她甜美的笑里带着讥诮,问:“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苏真问。 “是教训。”童双露笑了笑,又说:“不过活得越久,吃的教训也就越多,我今年不过二十二岁,未必有你一个零头大,吃的教训也定不如你多,可惜教训永远是吃不够的。” “我年纪未必比你大。”苏真道。 “越是老不死越爱装嫩!” 童双露极为轻蔑,笑道:“我听说仙山上许多女修,总要将大量的精力与修为用来维持容颜不老,有的甚至还常常改名,装作是横空出世的年轻修士,真让人贻笑大方。” “你若活到她们那个年纪,说不定就理解了。”苏真说。 “再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的嘴。”童双露瞪了他一眼。 她看着伤的不成人形的苏真,反倒感到一种憋屈,她早想着要好好折磨对方,可现在,她似乎只要轻轻打他一拳,这可怜的年轻人全身就要散架了。 她宁可他不要伤这么重,好让她慢慢调弄,以泻心头之恨。 童双露冷着小脸,一言不发,她回忆着之前的对话,忽然想到什么,说:“陈妄,你似乎还隐瞒了我很多事。” “什么?”苏真问。 “你先前说你也不知道聂无情与聂情儿谁是散神卷的拥有者,可你分明知道。聂无情在算计你,你也在算计他,你必定是早已知道聂情儿身怀残卷,才能识破聂无情的诡计。”童双露认真地说。 “我先前的确不知道,但我后来知道了。”苏真说。 “你怎么知道的?”童双露问。 “我知道四卷传人只有一个是男人,申贤已经是男人了,散神卷的传人只能是聂情儿。”苏真说。 童双露轻轻点头,暂时认可了这种说法。 她只是越来越好奇,此人到底是从哪知道这么多秘辛,这些事难道不是只有千秘婆婆本人才清楚吗? “我还有不解之处。”童双露继续说:“你不是说你临走前囚禁了那两道魂魄吗?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那个贪贫,身上又怎么会有通天教的逆脉咒?这些你怎么与我解释。” “我也想不明白。”苏真说。 “解释不了就搪塞啦?”童双露生气了。 “我的确不明白,如你所说,我并不是所有事都知道。”苏真坦言道。 “我迟早会撬开你嘴巴。”童双露说。 她过去瞧不上那些夺魂搜魄的法门,现在则有些后悔。 一个好的妖女总该是热衷于学习的。 她的懊悔很快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断了。 前方浓浓的树荫后面,突然显现出逆着光的黑影——三道杀气腾腾的魁梧身影。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看得出来者皆是高手,且不善。 现在童双露与苏真皆身负重伤,岂会是他们的对手? 一瞬间,两人的心都像被放在了刀尖上。 少女轻轻地将苏真放在地上,腰间匕首无声抽出,拇指一推令其刀刃向内,藏在掌下。 那三人走近,停下了脚步。 苏真的眉头越锁越紧,童双露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不必与苏真解释过多,这三人已一齐对童双露行礼,说:“见过圣女大人。” ------------ 第九十二章 :逆气生 这三人竟也是通天教的人? “俞叔叔,越护法,计长老。” 童双露也一一还礼,她对长辈很是恭敬,道:“你们来的真是及时,若是其他人,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下,她再无顾虑,看向苏真时眼神中的骄傲也不加掩饰。 “这是怎么回事?”终于轮到苏真问了。 “陈妄,你太自信了,你知道我会骗人,但从没想过我能骗过你吧。”童双露笑得很甜。 “我的确没有想过。”苏真说。 童双露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案,笑得更加开心,她负手而立,终于将她所掌控的真相告诉了苏真,“我的确叛出了通天教,但我绝不是孤身一人。叛出通天教的人有很多,大多是恶鬼一脉的高手,我们本就熟识,自然会很快联结起来,我们成立了新教,就在绝壁谷内。 在仙客城时,我不仅打探了你的消息,还将我的境遇和行踪通过暗桩告诉了教内之人,这一路上,我不断留下线索,他们则循着线索远远跟着,一直到古驼山下。” “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事。”苏真感叹。 “即便我做了这么多事,依旧无法保证能成事,我的小教虽也不乏高手,但我们加起来也未必能制你,更何况你本就狡猾得像只狐狸。幸好,老君眷顾我,让你身负重伤。”童双露道。 “是么。” 苏真轻叹一声,好似接受了命运,说:“如果我不拼尽全力拦下这鬼船,你候在山下的教众恐怕也会全军覆没。” “的确如此。”童双露说。 “看来我是自掘坟墓了。”苏真说。 童双露点点头,心想世上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三位教内的骨干关切地询问童双露的伤势,又指着鬼船坠落之地的黑烟,询问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童双露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云罗山庄的遭遇。 童双露讲着讲着,突然察觉到一股冷冽杀气,只见俞叔叔的眼睛死死盯着苏真,发着青白色的光,像饿狼见到猎物。 “你认得他么?”童双露问。 “我不认得他,但我想我猜到他是谁了。”俞叔叔说。 “他是谁?”童双露蹙眉。 俞叔叔从身上取出了一封精心保管的信,在苏真面前展开,问:“这可是你写的?” “信?” 童双露夺来那信,粗略看了一遍,这信写的云山雾绕,但她偏偏可以看懂,提炼概要也极简单:邀千秘婆婆的传人来云罗山庄取散神卷。 这不正是苏真提到的那封信吗? 这信怎么会在俞叔叔的手里? 越护法与计长老似也通晓此事,并不惊讶,反倒兴奋异常。 苏真没看那封信,也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是哑巴了吗?”俞叔叔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苏真反问。 俞叔叔胡子耸动,脸上堆起了笑,他笑的越来越开心,像是凭空获得了一大笔财宝。 童双露兀自困惑时,俞叔叔已与护法和长老飞快达成共识: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童双露听不明白,他们似乎对她隐瞒了什么秘密。 “你们找他做什么?”她问。 “当然是杀了他。”俞叔叔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们不能杀他!”童双露竟拦在了苏真面前。 “为什么不能?”俞叔叔问。 “我留他还有用,况且他羞辱了我一路,我怎能让他这么轻易死去?我还没好好折磨他呢!”童双露说。 “他的修为比你更高,你现在若不杀他,以后被折磨的是谁可就不知道了。”俞叔叔冷冷地说。 “那也不能杀他,他身上有极大的秘密,我们若想杀回通天教,重建正统,就必须抓住每一份机缘,而不是将它肆意毁了。”童双露辩驳道。 “杀回通天教重建正统?我的好侄女,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俞叔叔笑着问。 童双露本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此刻俞叔叔的笑好似一把闪着光的利刃,令她心神俱凛。 “这不是我们约定好的事么?”童双露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的好侄女,我知道你在寻一部经,可你当真觉得,只要你寻齐那部经书,就能击败教主大人了?”俞叔叔问。 “教主大人?” 童双露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脸上却浮现出笑意:“你是他派来的?” “是!”俞叔叔坦然承认,道:“半年前,这封信抵达通天教,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教主却看懂了。一个月后,教主交给了我们两个任务,你猜是什么?” “你们也去过云罗山庄?”童双露明白了什么。 俞叔叔微笑着点头,道:“教主派我同越老、计老一起前往云罗山庄,我们寻到了山庄,庄内已被杀戮一空,散发着滔天恶臭,我们什么也没能寻到,只好硬着头皮在那住了一晚。 夜晚,我们听到有人在说话,循着话语声,我们找到了一座隐匿的刑房,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一对被封印的幽魂父女。” “聂无情和聂情儿是被你们放出来的!”童双露咬紧贝齿。 显而易见,贪贫所中的逆脉咒,也是他们所为。 “教主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杀死这封信的主人。这对幽魂父女说,此信是一个戴着夜叉面具的男人所作,且此人一定会回到云罗山庄,他们将用散神卷汇聚云罗山庄内飘散的怨魂,并打造一座太上阴宫,那夜叉只要敢回来,必死无疑。 我们本想在云罗山庄等待,可山庄内阴气一天比一天重,我们实在无法再待下去,只得离开,去执行教主给我们的第二个任务。”俞叔叔说。 “找到我?”童双露问。 “真聪明!”越护法接话道:“我们的第二个任务,便是在杀死这封信的主人后,将你带回通天教。” 三个月前,他们寻到了童双露,三人自称是受教主迫害,不得已逃出魔教,漂泊世间。 童双露并非没有怀疑过他们,相反,她极为警惕,可这三人演得太好,他们非但没有任何可疑之举,而且比跟了主人十几年的狗还要忠诚。 他们帮着童双露搭建山门,建立教坛,招收弟子,还毫无保留地将所学功法写成书册,给弟子们修炼。 童双露问他们为何殷勤,他们回答时慷慨激昂,目眦欲裂:“那魔头自夺了教权以来,邪性日增,无恶不作,我的妻女被当做鼎炉,家眷被炼成人丹,我们只盼能东山再起,有朝一日觅得机缘,杀回教中,手刃血仇!” 这话任何见识过教主修为的人都不会相信,可童双露偏偏会信。 她有天赋,有机缘亦有野心,她既要成为一代宗师,又希望有朝一日能像祖师那般开宗立派。 她在西景国漂泊已久,本就需要一个道场用于修炼,如今三位旧部找到她,约定成立新教,这无疑是个诱人的选择。 怀疑渐渐被忠诚打消,终于,她答应了。 如今图穷匕见,阴谋显露,她反倒冷静了下来,冷笑着问:“教主要我回教做什么?是良心发现,要将教主之位传给我么?” 童双露怎么也没料到,她这番讥诮之语竟会被承认,只听越护法说:“你果然聪慧无双,竟能猜对教主的想法。” “我猜对了?” 童双露绝不相信,冷冷道:“你们已大获全胜,又何必出言戏我。” “可你的确猜对了教主的想法。” 俞叔叔跟着应和,道:“或者说……你猜对了一半!” “哪一半?”童双露问。 “主上并非要你做教主,而是指名道姓要收你做教主夫人。”越护法回答。 “教主夫人?” 这个回答的确出乎意料,童双露问:“那魔头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这哪里是我们能知道的,或许教主只是喜欢玩弄仇人的女儿。”俞叔叔笑着说:“也是托你的福,我居然能当上通天教的叔丈人。” 始终没说话的计长老也捋着白须缓缓开口,道:“若非你是未来的教主夫人,我们哪里会这样客客气气地同你说这么多,你亲手杀了身后那小子吧,若对他心慈手软,教主大人会生气的。” 童双露紧咬着唇,苍白的脸颊上幻出一缕冷冽杀意,她恨到极处,反倒又甜甜地笑了起来,她摊开手掌,说: “你们说的对,当教主夫人没什么不好的,我想通啦,你们给我一把刀,我当着你们的面将这男人的心脏剖出来!” 俞叔叔笑道:“小露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秉性我不清楚?若给了你刀,你只怕会捅向我们吧。” 童双露哼了一声,道:“那我不管啦。又想看戏,又不愿给我凶器,哪有这样的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自己杀去吧。” 俞叔叔眯起眼睛,片刻后真的抽出佩刃,捏着刀尖递了过去,道: “我倒想看看,你这小丫头还能演出什么戏?” 童双露拖着长刀向苏真走去。 沉默已久的苏真终于开口,问:“你先前不还说要娶我吗?怎么一转眼功夫就拔刀相向了?” 此言一出,童双露并无神情,后面三人却一同笑了,笑声尖刻刺耳:“你不愿杀这男人,果然是看上他了。你这贱皮子,被人擒了这么久,竟能因恨生爱,天生就是给仇人当老婆的料!” 童双露没有回应他们的羞辱,只是对苏真说:“你知道么,我最讨厌三种人。” 苏真接话,“哪三种?” 童双露认真地说:“为了利益出卖朋友的人,危难关头抛弃伴侣的人,认贼作父屠戮同族的人。” 苏真想了想,说:“这三种人是一种人,背信弃义的小人。” 童双露说:“所以我既恨我娘豢养情人,更恨她眼睁睁看着情人被杀,反倒要殷勤侍奉凶手,这种东西实在枉称为人!” 越护法只觉得她在指桑骂槐,他也不想再横生枝节,淡淡道:“童双露,你是神志不清了么?难道你忘了,你也是魔道中人?” 童双露道:“魔道亦是道,魔道之人可做狂人,唯独不能去当小人!” 俞叔叔道:“看来我们的小露儿是真不愿意动手,罢了,叔叔来代劳吧。” 他刚刚抬足,却被童双露冷冷喝止:“谁说我不愿动手?!” 少女清叱一声,将手中钢刀抛起,刀身迎光一闪,又被她以纤白的双掌合住。但见她双掌合刀,刀口向内刺入胸膛! 一切在眨眼之间完成。 她反抗教主的手段,竟是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一变化出乎了三人的预料,俞叔叔最先反应过来,眨眼间掠至童双露身旁,扣住她的手腕。 童双露胸口已洇出一片猩红血色,嘴角却勾起一丝残忍的笑。 俞叔叔扣住她手腕的同时,她抬腿踢出,靴尖藏着的刀刃同时弹出,刺进了男人的裆部。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俞叔叔再拿不住她的手腕,她将浅浅刺入胸膛的刀推出,反腕握住,削向俞叔叔的喉咙。 童双露哪里会自杀,在她看来,在仇人面前自断性命实是懦弱无能之举。 她故意刺伤自己,根本是以退为进,放手一搏! 只可惜她绛宫仍空,实在榨不出法力,这一刀的速度太过逊色,被避了过去。 俞叔叔脸色铁青,破口大骂:“纵是违抗教令,今天我也要抽死你这小贱皮子!!” 他双掌轰出两道劲气。 这时的童双露哪里挡得住,她被震飞出去,连滚数圈后撞停在一块石头上,口中喷出血箭,刀也落到了地上。 她试图起身,却是双膝发软双眼昏黑,很快又跪回地上。 气急败坏的俞叔叔冷笑一声,就要来拿她,少女却忽然抬臂,双指之间多了一把刀。 ——她悄无声息地从裙下抽出了刀。 刀身闪着碧粼粼的光。 她将最后的力气凝在指上,将刀作暗器射出。 叮—— 疾速飞行的碧刃忽然悬停,嗡鸣不休! 它被一道从而天降的雄浑法力困住了! 发出这道法力的是计长老。 计长老话最少,却是三人中实力最高的,他先将一枚丹药扔给俞叔叔,又用一对苍老的手指夹起碧刃,笑着把玩了一番,甚至放到鼻尖嗅了嗅,道: “我们的童大小姐真是馨香异常。” 说罢,他竟张开嘴巴,将这淬毒的刀塞到了嘴里,大口咀嚼。 他年事已高,白发苍苍,牙口却好得惊人,毒刀被他嚼烂,咽入腹中。 他拍了拍肚皮,望着跪地的少女,露出享受之色,“多谢款待。” 童双露死死地盯着他,气的浑身发抖,“你这老不死的……” 计长老笑着反问:“我这老不死的,如何?” 很快,计长老的微笑凝滞在脸上。 他的身躯突然间动弹不得。 原来,童双露一直在等计长老出招,也一直在等与他目光相交的刹那。 方才视线交汇时,她隐藏在背衫下妖娆魔女活了过来,沿着她苍白的肌肤游走到她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霎时间,每一道血丝都成了盛放的血色玫瑰,放出残酷妖冶的光芒,慑得计长老动弹不得。 这是魔女的惑人之瞳。 施展此术时,时间像是慢了下来,世间的一切也都成了单调无聊的黑与白,唯她双眸万紫千红,魅惑众生。 “听我的话,杀了俞意和越风,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放到我面前,我会给你世上最好的奖励。”少女声色浮动,语调诱人。 计长老清明的神智被瞬间吞没,运转法力朝着其余两人扑去。 俞意大惊失色,一面迎敌,一面怒吼道:“童双露!你这妖女使的什么邪术!” 童双露咯咯地笑,道:“叔叔不是爱喊我小露儿么?怎么变得这么生疏了?” 她的确没了法力,可她尚能借刀杀人。 借计长老这把最锋利的刀! 人心如谜,与所谓的忠诚相比,妖术的奴驭更令人安心。 可惜,千虑一失,童双露仍算错了一件事。 计长老虽强,却不能速胜,越护法与他斗在一起时,俞意已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她已无力出刀,更没法再睁开惑瞳。 死局依旧无解。 “你这条母狗,看我今日不扒了你的皮!!”俞意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拎了起来。 童双露像被抽掉了骨头,身躯软绵绵地垂着,再做不出挣扎。 窒息感如潮水般飞快地从足底漫上来,令她无法呼吸。 往事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许多人都曾以为自己身怀天命。 可任何人都会死。 当年横空出世的童秋听早已骨肉俱销,冠绝天地的鹿斋缘也魂归天外,再高绝的天赋再神秘的身份都无法成为免死金牌,她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不过未酬之志冷落成灰而已。 童双露闭上了双眼。 万念俱灰之际,她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声音。 铁刀划破狂风的啸声! 掐着她脖子的手突然松开。 她轻飘飘地落下,沾血的衣裳如红枫坠地,她坐在死亡的门前,睁开光芒黯淡的眼眸,看到了永世难忘的场景。 青白的刀光如狂风扫过天地,时间停步为它让道,她看见俞意的头颅飞了起来,接着是越护法和计长老,他们飞在空中的头颅犹然鲜活,向下瞟的眼睛甚至能看到脚尖。 他们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爆发出撕心裂肺的非人惨叫。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声音。 头颅砸到地上。 刀光歇止。 野草重新摇曳,空气重新流动,空中的落叶出现了平整的切口,雪片般纷纷落下,覆盖住死者的尸首,也覆盖住少女凹凸有致的曲线。 童双露的身后,死亡之门已悄无声息地闭合,老君的柔光重又罩住了她。 刀影消散。 苏真杵着刀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咳个不停。 连杀三人的刀光正是他发出的! 可是…… “我不是点中了你的穴道,封住了你的绛宫么?”童双露轻轻地问。 苏真无力去答。 早在老匠所时,苗母姥姥的师妹就告诉过他,一个合格的裁缝可以移动身体的任何脏器,将它们缝在不该在的位置。 童双露以对付常人的手段对付他,怎么能够得手? “你不是重伤濒死么,又是哪里来的力气?”童双露再问。 苏真的确重伤濒死,但他也已调息了很久。 苗母姥姥的药典宛若一颗取之不尽的丹药,飞快修复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令他得以积蓄起一些力量。 虽然没有得到解答,童双露仍然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她最令她困惑的问题: “你刚刚使的,是什么刀法?” 这次,苏真做出了回答。 “这不是刀法,这是身法。”他说。 “什么身法?”童双露问。 “逆气生。”苏真说。 “逆气生?!”童双露的声音都在发颤,她明知故问一般:“哪个逆气生?” 苏真抬目看她,声音似蓬草飘转,落入少女耳中却似雷霆响彻:“上通神明下通九幽的真法,逆气生。” ------------ 第九十三章 :露水 雨丝在起伏的青灰屋脊上溅成一片白绸色。 风中传来疏密错落的声音。 分不清是屋檐下的铜铃,还是铃铛般的叶子。 令人昏昏欲睡的细声里,苏真睁开了眼睛。 吱啦一声,门被推开。 童双露进门时,手上端着一碗粥。 白色的裙裳裹住了少女滑艳的身躯,如云乌丝只以一节青竹管定好,几绺秀发细软垂落,挂着晶莹雨珠。 童双露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冷酷的杀手变成了端庄的闺秀。 这是她第一次煮粥。 她做什么都很有天赋,这碗粥颗粒分明又浓稠软烂,最挑剔的食客也挑不出毛病来。 他们居住在古驼山下的一座小城里,这已是养伤的第五天。 这五天极为平静。 经历了太多刺刀见红的厮杀后,突如其来的安静反倒令人难以适应。 苏真慢慢地吃完了这碗粥。 “修炼到你这种境界,靠餐风饮露就能过活,为什么还要吃饭喝粥?”童双露问。 “仙人用纸符就能开辟出一片雨水不侵的宝地,用一根绳索就能当床榻安眠,为什么还要搭建宫殿庭院,还要软塌花枕锦被?”苏真反问。 “有些道理。” 童双露轻轻点头,问:“这粥好吃么?” “不错,能放些莲子就更好了。”苏真说。 “我的粥可不是白吃的,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童双露的话像她的暗器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苏真微愣,片刻才道:“几天前你不还哭着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么,怎么现在一碗粥还要谈条件?” 几天前…… 童双露与苏真离开古驼山后,在城里寻了间客栈住下,门一关上,童双露便开始笑,苏真问她缘由,她说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苏真不解。 “当然。”童双露开心地说:“神卷收复,叛徒得诛,祖师失传绝学重现人间,哪桩不是喜事?怎么不令人开心?” 可黄昏时分,苏真却在她的房内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地抽泣声。 推开门,他看见少女正抱着双膝蜷在床角,发幕凌乱,眼睛通红。 他本以为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哭的。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童双露问。 “不是。”苏真说。 “我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么多丢人的话,你不觉得很好笑么?”童双露心灰气沮,迷离若失。 “我已经不记得了。”苏真说。 “哼,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不仅扬言要杀光全城的人,还说要娶你,你当时不生气吗?”童双露问。 “你毕竟什么也没做。”苏真道。 “不是我什么也没做,而是你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你始终藏有后手!”童双露恨恨道。 苏真没有说话。 童双露咬着唇瓣,恼道:“我与你吹嘘老祖的绝学逆气生如何厉害时,你面色无波,心中其实百般骄傲吧?你早就料到我的教众会出现,早就料到他们是叛徒,更是早就想好要用逆气生斩杀他们,对么?” “你想太多了,没有人能预料到所有事,更多的是随机应变。”苏真说。 “你又在自谦。” 童双露幽幽道:“你不仅算计了我,算计了聂无情父女,还算计了那三个叛徒,绝学逆气生更令人叹为观止,可你却漏算了一件事!” “我漏算了什么?” “漏算了我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童双露一点也不害羞,反倒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你这般人前显圣,风流潇洒,我若因此对你心生佩服、敬仰,甚至是爱慕之情,你该怎么收场呢?” 苏真的确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失语。 “这你可有想过?”童双露问。 “没有。”苏真老实说。 童双露微微一笑,继续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你绝不会拿我怎么样,但我不一样,我是通天教的妖女,可没有什么道德负累,我如果缠上你,那你一辈子也逃脱不掉!” 苏真仍旧不知怎样回答。 少女匕首虽利,有迹可循,偶尔展露的软弱却令人难以招架。现在,他无论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帮了你,也救了你,怎么反倒像我犯了大错?”苏真不解道。 “这就是我的厉害之处,你服不服气?”童双露问。 “服气。”苏真叹气。 见他终于服软,童双露心情明朗了许多。 她心道:‘我虽是魔道中人,却也知恩图报,这般用言语欺负他,终究不算磊落。’ 想到这里,这位孔雀般骄傲的少女竟跪坐榻上,双手叠放腰间,落落大方地对着苏真欠下身子,说: “如你所言,你毕竟帮了我,救了我,这恩情我会慢慢偿还。而且,我向你保证,在得到性灵经之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疑你了。” 当时童双露说的情真意切,现在却耳根通红,恨不得此事从没发生过。 “我的确欠你恩情。”童双露无奈承认,又说:“不过,一碗粥怎么能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所以这碗粥另当别论。” “你到底想做什么?”苏真问。 “我想拜你为师。”童双露说。 “我不收。”苏真回答的很干脆。 “你怎么能不收?”童双露说:“你已经喝过我的粥了。” “你拜我为师,不就是要学逆气生么?就算我真收你为徒,我也不能教你,你施展此法,下场定是内脏俱裂爆体而亡。”苏真说。 “那为什么你能用?”童双露狐疑地盯着他。 “因为我……” 这两年里,苏真也是第一次使用逆气生。 与余月的妖躯相比,他现在的身体太过脆弱,施展之前,他必须用裁缝绝学将重要的脏器加固,过程苦不堪言。 饶是如此,他依旧面临爆体而亡的风险。 这与当年使用余月妖躯时的随心所欲全然不同。 所以,若非身陷绝境,苏真绝不愿意冒险施展逆气生。 “因为我不太一样。”苏真实在没法解释更多。 “那你将这让你不一样的功法一起教给我不就成了?”童双露说。 “这可没法教。”苏真实话实说。 “你分明是个富翁,怎么非要当吝啬鬼。”童双露咬着唇,很不开心,问:“还是说,你觉得我心不诚?” “倒是没有。”苏真说。 童双露冷哼一声,道:“对了,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苏真问。 “我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惩恶扬善的侠女。”童双露说。 “这又是在演哪一出?”苏真问。 “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童双露缓缓阐述了她的想法:“我所身处的通天教,向来自诩魔道正宗,可教内的人我全都不喜欢,他们或不择手段,或趋炎附势,或阴谋狡诈,以灭情绝性为荣,以残忍变态为傲。 如果魔道都是这样的人,那我实在不能与之为伍。而所谓名门神宫,背地里的龌龊勾当一点不少,杀人像喝水一样随意。我发现,即便没有妖魔入侵,西景国也是个遍地邪气的恶地!” “所以你想铲除邪祟,正本清源?”苏真问。 “当然不是!” 童双露再度给出出人意料的回答,她说:“我从小就立志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近日静心养伤时,我突然惊奇地发现,这个世上最没人走,也最与众不同的道路,好像恰恰是侠道了。 你想,在妖魔纵横的世界里做一个侠女,这件事多么有趣!我只恨我早先没想到这么多。” “你想做侠女,只是因为要特立独行?”苏真问。 “不可以么?”童双露哼了一声。 “倒也可以。”苏真无奈道。 “所以你必须收我为徒!”童双露说。 “这又是为什么?”苏真问。 “你身为侠士,看到一个妖女要做行侠仗义的侠女,你怎能不答应?你若不答应,你还算得上什么侠士?”童双露正义凛然道。 ———— 第七天,断断续续的雨水终于停了。 苏真吃过莲子粥后推门而出。 门后是座庭院,瘦骨嶙峋的假山石旁有片池水。 初晴的红郁金的天空,无声地烧在绿幽幽的清池塘里,被莲叶裁成一段段的红绸。炽金色是水,粉紫色是莲。 衣裳纯白的少女在闪着水珠的屋檐下打坐,暝神敛息,秀靥与莲花相映。 这七天过的依旧平静。 平静得像个幻觉。 苏真依旧记得第一次去到云罗山庄的场景。 庭院千红万紫,道士们彬彬有礼,缺了胳膊的男孩从屋内哭叫着逃出来,又立刻被人按倒在地,抓着脚踝拖回屋内。地上血痕猩红,儒雅的道士们冷冷看着,习以为常。 那时的云罗山庄还挂着大红灯笼,门窗贴满囍字,即将出嫁的聂情儿眉目含情,衣袖间垂下一截碧色绢纱,露出的指尖苍白如骨。 一切俱已成灰,令人唏嘘。 “陈妄,你在想什么?”童双露睁开了眼。 “没什么。” 苏真摒去回忆,道:“该出发了。” “去哪里?”童双露问。 “南梁国,识鹿山。”苏真说。 “好。” 童双露回答得干脆,她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看着天空发了会呆。 “你又在想什么?”苏真问。 “我看到的老君变了。”童双露说:“过去,我看到的老君是一个紫红色的血池,里面会往外冒骷颅头。” “现在呢?” “现在这些骷颅头长出了血肉,穿上了漂亮衣服,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童双露说。 老君里当然不可能真的有人,但人总能在老君那看到任何东西。 有人在老君里见到死去的亲人,妄图用石头垒起高塔,钻到老君里去,结果摔了个粉身碎骨。 有人极其怕虫,偏偏在老君里见到了一条浑身是毛的肥虫,吓得绛宫缩裂而死。 也有人在老君里看到了美艳仙女,每日如饥似渴盯着,最后看瞎了眼睛。 凡此种种,苏真早已见怪不怪。 “这说明你修为又有精进。”苏真说。 “但愿如此。” 童双露轻轻点头,又问:“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眼里的老君是什么样的?” 苏真早已脱离了余月的身体,可他眼中的老君还是白色的。 ——悬满白色虫卵的巢穴,时不时有细爪撕开薄膜,爬出茧衣,它们成群结队地爬行,像皮下流动的血液。 “我不能告诉你。”苏真说。 “你的嘴真牢靠,一个多的字也没有。”童双露埋怨。 前几日她拜他为师,原本很是乖巧殷勤,每日甜甜地叫着师父,可苏真不仅什么也不教,甚至什么也不说,童双露便也不太情愿再喊了。 岂能让他白白占便宜? 童双露心中幽怨,忍不住再多抱怨两句:“你这人真是古怪得很,你若打我骂我,我就恨你,你若善待我,我就喜欢你。可你偏偏什么也不做,你莫不是练过邪法,绝了七情六欲?” 苏真被问住了。 他当然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只是…… 归根到底,他不是西景国人。 形形色色的邪物、宛若圆卵的老君、残酷冰冷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只是误入这个世界的过客。 这两年里,他埋头修炼,没有与这个世界的人有多余的情感交集,更不可能在这里安身立业。 他总有一天会离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苏真无法向童双露解释这些,便岔开话题,道:“童姑娘,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说。” “如果千秘婆婆在骗你,所谓的性灵经是假的,集齐四残卷是假的。你该怎么办?”苏真问。 “我从没想过这是假的,我相信其他三卷的拥有者也会这样想,因为它太过神妙,仿佛窥破它的秘密就能脱胎换骨,这种感觉只有拥有者最清楚。 就算我不相信千秘婆婆,其他人也会相信,他们相信后会来杀我。与其引颈待戮,不如先下手为强。”童双露说。 “你说的有道理。”苏真颔首。 童双露修炼种鬼秘术的那刻起,她就成了一只被投入罐中的蟋蟀,不将其他蟋蟀咬死便无法自由。 “何况,如果这一切真是假的,那我就更开心了。”童双露嫣然一笑。 “为什么?”苏真问。 “这样的话,千秘婆婆不就是一个大骗子了吗?你千辛万苦去找一个大骗子询问秘密,世上没有比这更令我开心的事了。”童双露唇角勾起,眉目含笑。 苏真哑然失笑。 他想,千秘婆婆的确可能是个大骗子,但她偏偏掌握着他最想要的秘密。 与童双露一样,即便这是一个骗局,他也只能一意孤行。 ------------ 第九十四章 :黑乌鸦与少女 空谷、峭壁、阴风、毒瘴。 谁也没有想到,听上去仙气盎然的识鹿山,竟是这般水恶崖险之地。 山上的树干没有一根是直的,它们诡异地扭曲着,像在逃避什么,枝叶上更是飞满了长着毒腺的蛾。 沿着高低起伏的山势一直往上,隐约可以看到怪树映蔽后飞翘的屋檐。 屋脊上则站满了牙齿森白的怪鸟,血红的眼珠子东张西望。 “这地比云罗山庄好找得多,却没想到比那鬼庄还要阴森。”童双露说。 苏真伸出手,一只粉翅斑斓的蝴蝶停在他的指骨上。 没一会儿,那处皮肤就变成骇人的黑紫色。 “这对一般人而言是穷山恶水之地,可对精于炼毒的修士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苏真说。 “精于炼毒?看来又是个邪宗了。” 自居侠女的童双露已欲欲跃试,她又嘟囔道:“可我分明听说识鹿山的太乙宫是个精于炼制丹药的仙宗,怎么就成毒宗了?我们会不会是走错地方了?” “南梁本就是多山之国,寻错地方也不无可能。”苏真也对这地方有所怀疑。 怀疑之时,山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两位是要去哪儿?” 枝头蹲着一只红嘴黑羽的乌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真是活日见鬼,乌鸦也能开口说话啦?”童双露忍不住笑道。 “人面兽心的那么多,大家早已见怪不怪,鸟面人心的怎么就奇怪了?”红嘴乌鸦说。 “有道理。”苏真倒不惊讶,只是问:“敢问乌鸦兄,这可是识鹿山?” “这正是识鹿山,货真价实的识鹿山!”红嘴乌鸦热情地说。 “太乙宫可在识鹿山上?”苏真又问。 红嘴乌鸦右翼一展,翅尖指向站满怪鸟的房屋,说:“那就是太乙宫了!” “那真是太乙宫?那个由白眉真人开创,修太乙真丹的仙宫?”苏真再问。 “当然!这就是太乙宫,你就算找遍南梁国所有的识鹿山,也绝对找不到比这更正宗的太乙宫了!”红嘴乌鸦情绪激昂。 “找遍南梁国所有的识鹿山?” 童双露眼睛一亮,寻到了这言辞的纰漏,道:“你的意思是,南梁国有很多识鹿山?” “这,这……” 红嘴乌鸦像只刚刚学舌的巴哥,话语不甚连贯,只好叫道:“反正这儿就是太乙宫,你们若不想去,就乖乖下山,这山里毒虫毒蛇太多,本仙可不想白费力气救你们。” “救我们?你这怪鸟有这么好心?”童双露狐疑道。 “本仙救过的倒霉鬼,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不信就算了,等会儿中毒倒地了,记得喊三声玄鸟大仙,本仙自会来搭救。”红嘴乌鸦抖擞着羽毛,就要飞走。 “玄鸟大仙?你这丑乌鸦也真不要脸……” 童双露还要说话,却被苏真打断。 苏真对着乌鸦抱拳,道:“我这师妹自幼娇生贵养,不懂礼节,我替她赔个不是。我们正是要去太乙宫,还望鸦兄……哦不,玄鸟大仙带个路。” 童双露瞪着苏真,心道你倒是爱装好人。 “这才像话。” 红嘴乌鸦嘎嘎叫着,振翅飞起,盘旋着说:“山道险窄,可要跟紧了。” 苏真与童双露身法极好,陡峭山林如履平地,但他们都刻意藏巧,装出一副吃力模样。 童双露悄悄对苏真说:“西景国北面有个邪教,名叫鬼兽教,擅长将人修炼成牲畜,这怪鸟说不定就是用邪法炼的。” 苏真说:“可它身上并无邪气。” 童双露笃定地说:“这乌鸦是只笨鸟,所以身上只有憨傻之气,炼它的人可就不一定了。哎,我总有种预感,此行之凶险,绝不逊于云罗山庄。” 她又补了一句:“漂亮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你不可不相信。” 没多久,两人抵达山门。 这山门的柱子是歪的,门楣是斜的,唯独牌匾上的“太乙宫”三字写得极为端正,生怕他人起疑心似的。 童双露望着这歪歪扭扭的宫殿,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只要稍稍用手一戳,本就东倒西歪的房子就会立刻坍塌。 “这儿真是太乙宫?”她忍不住又问。 “当然,这就是太乙宫,就算你找遍……” 红嘴乌鸦像是在念早就背好的词,童双露忙给它打断,说:“好啦好啦,我相信还不行吗。” 越过腐朽的门槛,踏入灰色怪树映蔽的宫殿。 这宫殿既有佛塔,又有道观,院子里积满了厚厚的落叶,唯一扫地的弟子正抱着扫帚在一棵歪脖树下休息。 院子里还有几个古朴的丹炉,炉口飘出阵阵青烟。 “师父正在内院讲经,你们可以先在这儿休憩,只是千万记住,别乱碰这丹炉。”红嘴乌鸦提醒之后飞走,继续巡山去了。 它不让碰丹炉,童双露偏要碰。 “我看这丹炉肯定有鬼,里面烧的说不定是婴儿的骨头。”童双露凭她的经验推测道。 这次她又失算了。 这丹炉既没有婴儿,也没有邪物,只是些普通的药石。 她只道这几个丹炉是装点门面的,不可见人的勾当都在私底下。 少女双手叉腰,左顾右盼,总想寻些端倪,证明这是个恶宗。 童双露见到了那个抱着扫帚睡觉的弟子,过去踢了踢他,这年轻弟子立刻从梦中惊醒,很是惊慌,语速快似连珠: “师姐,我没有偷懒,这叶子我都扫干净了,只是刚刚刮了阵妖风,将山里的落叶全刮我们院子里来了,可怪不得我。” 童双露听他胡诌,噗哧笑了出来,道:“你这小子真不老实,我一路从山下上来,可没见到什么妖风,分明是你在这怠惰偷懒。” “咦?” 那弟子沿着眼前雪白的靴尖向上看,见到了一个俏生生的陌生少女,同样大吃一惊。 “怎么这副表情?我有这般吓人么?” 童双露虽刻意乔装打扮过,容颜依旧出挑,怎么也不至于吓到人才是。 “不,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宫内还有,还有……女人。”弟子磕磕巴巴地说。 “女人?你们宗内没有女弟子?”童双露讶然道。 “也……也不是。”弟子局促不安,涨红了脸,道:“院内怎会没有女弟子呢?自然是有的……” “有女弟子?有几个?”童双露继续问。 “有一位嗯……师姐。”弟子小声说。 “一位?只有一位?” 童双露听后,一双清眸中折射出涟涟异彩,她心道:四卷传人三女一男,申贤已死,那这返元卷的传人定是太乙宫的女人了。 而太乙宫只有一位女弟子…… 得来全不费工夫? 保险起见,童双露又追问了一句:“除了这位师姐,没有其他女孩子了吗?亦或者,原本在你们宫内修行,后面又离开了的。” 弟子摇摇头:“没有了。” 童双露又问:“你们师姐人品如何?” 弟子忙道:“师姐人很好的。” 童双露不悦道:“一瞧你就是不敢说实话,你们师姐怎么会是好人呢?” 若这师姐真是好人,她要怎么杀人夺卷?她只盼对方是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 “施主这是哪里话?” 弟子面容一肃,道:“师姐当然是极好的人,她面冷心善,平日里对我们分外照顾,师父闭关时,她常常代师讲课……是了,我与你讲这么多做什么?你还没说你是谁,从哪儿来的呢。” 苏真终于开口,道:“我们是绝壁谷来的修士,于南梁国中游历,路过此处,见山上隐有楼宇,不免好奇,便来拜访。” “绝壁谷?” 弟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们,一脸怀疑,道:“你们该不会是其他三脉派来的尖细吧?你们畏惧师父的丹术,生怕输掉斗丹大会,所以打算用阴谋诡计,对吗?” “斗丹大会?” 童双露敏锐地问:“什么斗丹大会?” “哼,你还想装?九月十五,太乙宫四脉于识鹿山斗丹,此事南梁国人尽皆知,你们不是为此而来又是为何而来?”弟子冷冷道。 “识鹿山?这儿不就是识鹿山吗?九月十五日,有四座宗门要来这里斗丹?”童双露疑惑道。 “这……” 弟子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 童双露见他神态如此,立刻明白过来:“难不成,识鹿山不止一座,你们这儿不是真正的识鹿山?” “妄言!”弟子怒喝一声,道:“这儿是识鹿山,也是太乙宫,最正统的太乙宫!你这小丫头,你若再无礼,我就,就……” 忽听“呛”地一声。 一道黑红火焰从内院飞出,落入院中。 黑焰落地即散,竟是位身段高挑、容貌冷艳的女子。 女人暗红裙裳绘满精魅恶鬼,玛瑙色珠链压在白皙的脖颈上,云髻以血红珠簪定好。她的双眸也是红的,宛若一团失温的火焰,烧得人心中发寒。 毫无疑问,她就是太乙宫的师姐。 弟子见到她,立马变得毕恭毕敬,拱手道:“师姐。” 童双露也盯着她看,却是露出了失望之色,她叹气道:“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下就看出,对方身上未怀残卷。 这是太乙宫唯一的女弟子,看来他们的确来错地方了。 童双露转过身去,火上浇油般说了句:“走吧,这儿不是真正的太乙宫。” 不待苏真回答,女人眸中已泛起凶光,她冷冷道:“太乙宫虽仁善待人,却也不是任你口出狂言之地!” 女人将手一摊,一柄红色圆扇出现在她手心。 圆扇面如火绸,一只三尾红狐伏于扇面,半寐着眼。 她将扇一翻,三道火光灵蛇般袭向童双露后背。 童双露正欲大展身手,苏真却不动声色地探指,制住一处要穴,封住了她大半功力。 “你……”童双露瞪大眼睛看着苏真。 苏真道:“你既然要当侠女,就该改了这口无遮掩的毛病。” 童双露想痛骂苏真一顿,可火光已燎上她的后背,她无暇开口,只能以身法躲避,火光追着她的脚踝、腰肢、手臂,任她穿梭腾挪,无法摆脱。 女人冷冷道:“你敢口出妄语,我还当你本事很大,没想到是只纸老虎。” 童双露羞得脸都红了,若非修为被制,这女人如何能在她手下走过十招? 让实力远逊自己的人嘲讽,这何等羞耻? 女人又扇出一道风。 满地落叶振翅飞起,投入火光,火焰已从灵蛇变为蛟龙,舞动爪牙,将少女团团围困,封住她所有的闪避空间。 童双露一身本领无法施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三道火蛟不断收缩,化作纤细火索,将她整个人牢牢捆住。 转眼间,这小妖女已被粽子一样捆起,半点神气也没有了。 “你们究竟是何来历?”师姐冷冷道:“斗丹大会在即,不容许有任何闪失,你们若不如实说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们……” 童双露拿不定主意,只能看向苏真,由他定夺。 这时。 师姐身后内院的大门突然大开。 一名弟子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连鞋都甩掉了一只。 弟子大叫道:“不好啦,大师姐不好啦!师父,师父他老人家……病倒了!” 这名弟子话未说完时,师姐已摇动罗扇,令一道焰风裹住自己,飞入内院之中。 门主是个老道人。 道人干瘦的身体像是经受过酷刑。 他的左眼被挖走,鼻子被割破,脸上布满青红褐色相间的斑纹,缝着密密麻麻的针头。 瘦骨嶙峋的可怖身躯因为病痛蜷缩成一团,皮肤上红褐斑纹缓缓蠕动,仿佛他体内真有一团火,要烧毁他的五脏六肺,从皮肤下窜出来。 “爹,你怎么样了?快先服下这颗解厄丹。”师姐急切道。 这奇丑的残废道人竟是这美艳师姐的父亲! 老道人摆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紫金镂空的方盒,道:“我已无救,只恨金丹未成……烟儿,你定要将这残丹保管好,在大会上当着他们面交给你白羽真人,他看了,自然会懂!” 师姐接下丹盒,嘴唇颤抖,道:“爹,你先服药!” 老道人勉强挤出几分笑意,道:“我早已毒入骨髓,为了活命,已挖去了眼、割掉了鼻、斩去了手脚,这次恐怕要挖掉心脏了,烟儿啊,你若真心疼你爹,就勉强给爹留个全尸吧。” 老道人言辞豁达,弟子们听后却一点笑不出来,纷纷抹起了眼泪。 师姐跪在一旁,手中的解厄丹落在地上。 老道人干枯的双唇已然紧闭,一只青光炯炯的眼睛黯了下来,变作死一样的灰白。 弟子们纷纷跪下,声泪俱下地山呼掌门长生。 悲伤的气氛里,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像尖锥刺破衣裳: “让我试试。” ------------ 第九十五章 :南裳 说话之人是苏真。 师姐与其他弟子一同看向他。 没人注意到他和童双露怎么混进来的。 师姐心中一怒,又想到父亲已命在垂危,她也不愿在此发作,只咬牙道: “口出妄语,擅入内院,皆是本派大忌,家父垂危,我无心与你们再计较,你们速速离去,若再在这儿胡言乱语,我绝饶不了你们!” 童双露却道:“我们绝不会走。” 师姐摊开右掌,又要祭出那柄火扇法宝。 “我们不走,只因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童双露娇柔一笑,道:“我这兄长精通医术,是绝壁谷的神医,最擅长将丧事变成喜事。阎王来了也要给我这兄长三分薄面,你们却不肯么?” 师姐火扇已在手中。 这小妖女的话她半个字也不信。 师姐就要动扇赶人,却听老道人缓缓开口:“住手。” 老道人睁开灰暗的独眼,凝视着苏真,声音疲惫却平和:“让这位小友试一试吧。” 师姐虽觉死马当活马医并无不可,但这人实在来路不明,怎能如此…… 她正犹豫时,却见老道人的肩头,搭上了一只雪白的手。 这只手早已搭上,她先前竟半点没有觉察。 雪白的手压着老道人的骨头,宛若几根贯通要穴的针,针尖被道人体内的剧毒反噬,已染上了可怕的黑色。 苏真从师姐身边飘过,在道人身后盘膝坐下,双手搭上后背。 老道人中了毒,数千种不同的毒。 寻常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剧毒之躯,对苏真而言却是宝库。 苗母姥姥的药典如遇到蜈蚣的雄鸡,抖擞翎羽,难以按捺,开始啄食毒素。 两个时辰后,老人捂着内陷的胸膛一阵咳嗽,咳出了一大滩血浆。 血浆里混杂着已经发白的内脏碎片。 堵在他胸口的气毕竟是顺了,死兆暂消,神情和缓了许多。 “多谢小友搭救,贫道鹿乌首感激不尽,小友医术之高明,简直闻所未闻,不知师承何方?”老道人又是钦佩又是感激。 苏真收起了手,疲惫一笑,道:“家师隐居世外,不便透露姓名。” 老道人笑了笑,不再多问。 “如何?我就说我这师兄厉害吧?”童双露弯起双眸,笑吟吟地问。 师姐这才确信她误会这两位客人了,她内疚不已,竟是轻掀前襟,屈膝跪地,道: “方才我一时心急,唐突了恩人,还望恩人不要怪罪。” 苏真将她扶起,道:“姑娘谨小慎微,何错之有。我这师妹出言不逊,姑娘下手却极为克制,只擒不伤,气量令人佩服。” 师姐心中一动,她没想到对方竟连她下手的分寸都看得如此明白。 她愧疚垂首,道:“以德报怨,前辈的气量才令人佩服。” 童双露被冷落在一旁,不悦道:“你还没给我赔罪呢。” 师姐刚要赔罪,却被苏真拦住,“我这师妹天性顽劣,我感谢姑娘帮我教训还来不及,哪有责怪的道理?” 童双露瘪了瘪唇,心道此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只是,她也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为何一点不觉得生气呢? 老道人道:“烟儿,你去给客人准备两间干净的厢房。” 师姐领命离开。 她刚一走,老道人又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像要将五脏六肺都吐出来。 童双露蹙着眉问苏真,道:“这老先生的病还没治好吗?” 苏真叹了口气。 老道人气息稍复,缓缓道:“小友医术高明,应该看得出我是得了什么病。” 苏真道:“老先生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老道人慢慢点头,道:“四千三百二十一种毒。” 童双露问:“这毒不能解吗?” 苏真道:“每一种毒我都能解。” “那……” 童双露刚想询问,便自行明白过来。 ——苏真每一种毒都能解,但这老道人的身体一定撑不到毒解干净的时候了。 他心、脑、肝脏、四肢百骸俱是毒素,这片好不容易医好,另一片恐怕早已坏死,任何医术也无力回天。 “人死不过梦醒,贫道早有觉悟,只是这仙丹还未炼成,我说话再怎样豁达,心里终归不舍。 我至多不过再活七天,但炼成这仙丹已经足够,多谢小友相救,令我能一了平生之愿。还望两位帮我瞒下此事,不要告诉小女。” 苏真答应了下来。 童双露好奇地问:“四宫斗丹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先生为何如此重视?与太乙宫相斗的三宫都是谁呀?” 老道人笑了笑,叹息着答道:“另外三宫也都是太乙宫。” 童双露一怔,问:“都是太乙宫?怎么会有四座太乙宫?” 老道人说:“二十年前,太乙宫前代掌门身死,临死之前掌门召来四位大长老,传授太乙金丹经,并让四人立血誓,以二十年为期,谁能炼出真正的太乙神丹,谁就是下一任太乙宫掌门。我便是其中一人。” 童双露明悟,道:“如今二十年之期将至,你们四人又将聚于一起,比拼所炼之丹,争夺太乙宫正统?” 老道人点头道:“正是。” 童双露轻轻踱步,又问:“虽说是斗丹大会,可如何能保证其他人不相互勾结,仗势欺人呢?恕我直言,你们这太乙宫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派,若非居于这无人问津的穷山恶岭,恐怕早已……” 她欲言又止。 老道人道:“姑娘的担心是对的,掌门生前早有考量,请了至交好友白羽真人为此次斗丹大会主持公道。” 童双露问:“大裳国的丹道魁首白羽真人?” 老道人道:“正是。” 童双露道:“那的确无需多虑。” 老道人道:“据说,还有一位名人会来观摩此次大会,也算是另一重保障了。” “名人?哪位名人?”童双露好奇道。 “此人是位女修,来自三十二宫之一的九妙宫,名声不显,身份却尊贵,只因她是九妙宫陆绮仙子的亲传弟子。”老道人说。 “南裳?” 苏真脸色一变,脱口而出。 他的眼里透着凶光,像有野兽要冲出牢笼。 童双露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不禁想:‘他与南裳莫不是有什么恩怨情仇?’ 老道人道:“正是南裳仙子。” 童双露盯着苏真,问:“你认得这个南裳?” 苏真已恢复了平静,道:“一面之缘而已。” ———— 南裳走入妙莲殿时,提着一盏雪白的宫灯。 她无声向前走去,青玉般的长裙迤过蓝莹莹的地面,像春风拂过湖水。 她低垂玉首,气质端静,提灯时衣袖滑入肘间,鹤颈般的手臂被照得欺霜赛雪。 这温柔的宫灯也照亮了另一个人。 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素衣雪裳,发幕垂地,肌肤清澈如晶,光彩莹然,娇美不可言喻。 妙莲殿是九妙仙宫的正殿。 偌大的宫殿只点了七盏长明灯。 长明灯的尽头是大宫主的宝座,宝座四周罩着铁一样的帷幕,灯光在帷幕上映出五丈高的魁梧身影。 威严的嗓音穿透幕布传出,在雄伟庄严的大殿中回荡: “本座方才神游八极,倒是没有觉察陆绮殿主来了,不知陆殿主来了多久了?” 跪在地上的白衣女人正是陆绮。 “回禀大宫主,属下已等了一个时辰。”陆绮柔笑道。 “陆殿主虽法力全失,可本座仍未剥夺你的殿主之位,你依旧是九妙宫的首领之一,是西景国的名人。你这般万人敬仰的仙子,本座竟让你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实在不该。”大宫主浑厚的声音透着尖刺之意,像在冷笑。 陆绮毫不介怀,柔声道:“大宫主神游太虚,痴于修炼,属下岂敢叨扰。” 大宫主开怀笑道:“陆绮,本座许多年没见你这样乖了。” 陆绮淡淡一笑,道:“大宫主提携再造之恩,妾身从不敢忘,过往妾身事务繁忙,未能常来给宫主请安,还望大宫主莫要怪罪。” 大宫主毒辣的眼睛透过帷幕,凝视着跪着的绝美女人。 陆绮柔弱乖顺的模样足以挑逗起任何男人的爱怜之欲,他回忆着陆绮过往的冰冷无情,心中涌起残忍与狂傲: “你这贱人,得势时目空一切,失势后又学会跪下求人了,真是欠抽得很,要不是本座被那女道士……总之,你须记住,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若离了我,你什么也不是!你要再敢对本座不敬,本座半分情面都不会给你再留,定将你这母狗打入尘土,让你连最下贱的娼妓都不如!” 大宫主虽贵为一宫之主,却在多年前得罪了泥象山的道士,被削成了人棍,这是公开的秘密。 陆绮得势之时,几乎将他架空,他的愤怒与不满郁积多年,终于得以宣泄。 这三年陆绮常来与他请安,每一次都会被劈头盖脸地羞辱。 同样,无论大宫主骂的多难听,陆绮的仙颜都没有半点波澜,她垂首听着,一双美眸静若深湖。 等到大宫主骂完,她终于开口,声音婉转动听:“大宫主教训的是,妾身谨记在心。” 大宫主怒气稍消,终于问:“你这次来,为的什么?” 陆绮道:“为我徒儿之事。” 南裳也已在她身旁跪下,一言不发。 大宫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南裳,叹息道:“姿色倒是喜人,只可惜,只可惜……” 南裳红唇微微抿紧。 大宫主继续道:“太乙宫的事本座已知晓,下个月的莲花宴,白羽真人若能前来,的确能为九妙宫增光添彩……既然是宫门内务,本座自不能拒绝,我会派一位赤面跟着你,确保此行万无一失。” 南裳叩首,道:“此行太乙宫,南裳定不辱宫主之命。” 一个时辰的等待,换来的不过一句承诺,陆绮毫无怨言,躬身行礼后,领着南裳走出大殿。 殿外的光芒风一样吹到她的身上,将她没一点血色的肌肤照亮。 她看上去那样虚弱,像体弱的闺秀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虽端庄依旧,却失了神采。 “你怎么来这么晚?”陆绮问。 “回禀师尊,徒儿来的路上被喜殿的太宇长老拦下了,他百般阻挠,若不是景梦殿主帮忙解围,不知要烦我到什么时候呢……连累师尊等我了,弟子求师尊责罚。”南裳愧疚地说。 “太宇?他过去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前些日子却私底下来见我,向我讨要你。我回绝了。”陆绮说。 “多谢师尊,若落入那色胆包天的贼人手里,徒儿……”南裳轻轻叹息,感激地说。 “南裳,你需知晓,为师也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若想彻底解决这些麻烦,终归得靠你自己。”陆绮深深地看着她。 “徒儿明白,此行太乙宫,徒儿定完满而归。”南裳道。 “但愿你真的明白。”陆绮轻声说。 两人走了一阵。 南裳忽然问:“大宫主早已是残废之身,其他殿主各自为政,都不将大宫主放在眼中。师父这样尊敬他,值得么?” 陆绮淡笑着问:“你觉得很屈辱,是么?” “怎么会?”南裳答道:“师尊遇此大难犹从容处之,弟子敬佩还来不及。何况,九妙宫能有今天的地位,凭的全是师尊,这老妖怪不过张狂一时,我相信他迟早会被师尊重新踩在脚下。” 陆绮静静地听完,忽然抬起手,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南裳捂着泛红的秀靥,吃惊地看着陆绮,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陆绮再问:“你觉得很屈辱,是么?” “弟子没有,别人不懂师尊,弟子怎会不懂,师尊是非常之人,一时的荣辱……” 啪! 陆绮又一巴掌扇在南裳脸上。 南裳红唇颤抖,脸颊上泛起纤细的指痕。 陆绮神色淡然,依旧问:“你觉得很屈辱,是么?” “没有,我……” 陆绮再度抬首,正正反反又扇了南裳十几记耳光,将这端庄的仙子打得秀靥鲜红,云鬓散乱。 “你觉得很屈辱,是么?”陆绮第三次问。 “是!很屈辱!” 南裳终于承受不住跪在地上,幽怨的脸颊写满不甘,她厉声道:“那老怪物算什么东西,怎配让师尊给他下跪?若没有师尊,九妙宫早已家业衰弱,沦为三流宗门,怎会有如今这番光景? 师尊万金之躯,给他跪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说,还被他肆意出言羞辱,徒儿觉得屈辱!简直屈辱死了!以师尊如今的名声,去哪儿不是座上宾?又何苦在这里受欺负?!” 陆绮平静地听着,忽然说:“你刚刚这番话,大宫主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什么?” 南裳眸光闪躲,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你觉得我在吓你,是么?” 陆绮柔柔一叹,道:“大宫主远比你想象中更强,九妙宫的法术也远比你想象中更强大,这百年里,他深居妙莲宫中,修成了一门四千年前的魔功,只差一个契机,他就能脱胎换骨,重见光明。” 南裳相信陆绮没有骗她,惧意在她眸中浮现,她一时心惊胆颤,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陆绮继续说:“我刚刚打你时,你眼里有过一瞬的杀意,我知道你在怨恨我。我修为已失,你早已不愿臣服,甚至还想将你脸上的巴掌印还给我。我说的没错吧?” 南裳惊惧更重,她额头触地,道:“徒儿,徒儿不敢……” 世人都说陆绮法力尽失,南裳有时相信,有时怀疑,她总想试探一番,但终究缺乏勇气。 “哪有什么不敢,只有能或不能,我现在并无还手之力,你大可践踏我,羞辱我。若你没有这份勇气,就不要流露出怨恨,否则就会显得愚蠢。” 陆绮始终带着柔和的笑,她的声音亦是空灵动人,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威胁之语:“与我回宫吧,以后若再来迟这么久,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饶你。” ------------ 第九十六章:情毒 老道人名叫鹿乌首,以扇为法宝的女人名叫席饮烟。 她是老道人的独女,也是太乙宫唯一的师姐。 山门弟子不过几十人,弟子们平日除了早练诵经之外,便专注于炼丹修行。 苏真与童双露在太乙宫暂住下来。 在帮老道人驱毒疗伤的过程中,苏真体内的药典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它像是一颗白色的心脏,在吞炼毒物的过程中涨落收缩,越发强健,几天的磨砺之下,药典修到了新的境界,由白色转为更玄妙的紫色。 药典所炼的精纯灵气灌入体内,涤荡经脉,停滞许久的境界竟也有松动的迹象。 童双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她不服道:“老君真不公平,凭什么那么多好人不长命,而你做好事总有好报?你的运气总这般好?” “不是。”苏真回答。 “不是?哦,那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福星啦?” 童双露思路转的飞快,她素指勾起一缕秀发,在指尖打着转儿,唇角勾起甜丝丝的笑,凑近问:“你的医术是在哪里学的?通天教也有几位精通医术的老人,可依我看,他们似乎都不如你。你的法术、刀术、医术皆堪称一流,究竟师承何方呢?” 苏真道:“我师承鹿斋缘。” 童双露愣了一下,咯咯地笑道:“越是与你相处,越发现你这人其实很小心眼。” “为什么?”苏真问。 “你明知道我崇敬通天教的老祖童秋听,所以故意拿鹿斋缘这个名字来压我,不是么?”童双露微恼。 “随你怎么想。”苏真说。 童双露在他身旁坐下,身子微微朝他倾斜,很近地打量他的脸,问:“对了,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想讨教陈大侠。” 也不管苏真愿不愿意说,她已直截了当地发问:“你的道侣是谁,她现在在哪儿?为何没有陪在你身边呢?” “你想做什么?”苏真皱眉。 “我可没想杀她。”童双露忙道。 苏真眉头皱得更紧。 童双露轻声辩解:“我只是很好奇,你这样的人,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能告诉你。”苏真说。 “为什么?”童双露问。 “告诉你也没有任何意义。”苏真声音轻了些。 “没有意义?” 童双露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低落,猜到了什么,心尖一颤,用酥软的声音试探:“她难道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么?” 苏真本想反驳,又觉得这话好像也没什么错,他不愿解释,干脆闭目不言。 童双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纤长卷曲的睫毛轻轻翕动,心道:‘难怪他总是与人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原来是藏着这样的伤心往事,他医术如此高明,能解世上千百种毒,可又怎能解得了心中情毒呢?’ 思及此处,少女竟也感到伤心。 她不知自己为何悲伤,又生怕对方瞧见,笑得更加清甜柔美。幸灾乐祸似的。 之后,童双露终日打坐修行,领悟古驼山中所悟剑意。 偶尔闲暇时,她也会在太乙宫中闲逛,视察弟子们炼丹。 她不懂炼丹,却爱指点。 “你这放的是什么?又青又紫,看着就不像好物。”童双露问。 “哦,这是白练蛇的紫胆,并不贵重,灵气却是精纯,用来调解丹材烈性极为合适。”那名弟子回答。 “既然这东西这么好,为什么只放一颗?多放一些会怎样?”童双露又问。 这个问题明明很简单,却给这弟子问愣住了。 他心想,什么多放少放,按丹书上的配比来放不就成了? 苏真恰好路过,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便道:“喻经里有个故事,说是有位愚人尝菜无味,很不高兴,主人便在他菜里多加了点盐,菜果然变得美味多了,愚人心想,一点盐就能让菜变得如此美味,看来这盐是世上至味之物,便在菜里加了一大把,你猜怎么样?” ‘这是在说我笨呢。’ 童双露心中了然,却佯作无辜道:“奴家可猜不出来,不若下次煮粥时,我给你放一大把试试?” “试试挨打的滋味?”苏真也不退让。 “你……” 童双露知道打不过他,也不争辩,幽幽讥诮:“陈大捕头好大的威风呢。” 一旁炼丹的弟子听见后,只是笑了笑,他对他们的争执早已习以为常。 太乙宫的生活很平静。 朝露为伴,昏鸦为邻。 落叶萧萧,炉火煌煌。 如此日复一日,童双露常常生出已在这里修行多年的错觉,连同这毒物遍野的大山,在她眼中也明秀了许多。 那只红嘴乌鸦也没骗人,它不仅巡山,而且真的救人。 除了救人,也救精怪。 昨天,它刚叼了个误食毒果的樵夫,今天,他又叼了条受伤的红色大鲤。 弟子们将病人团团包围,殷勤医治。 这条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红鲤竟真给他们治好了。 童双露对这乌鸦刮目相看,不由问:“玄鸟大仙,你过去是在哪修炼的,这一口人言真是流利到无可挑剔。” 红嘴乌鸦实诚道:“大招寺镇魔塔。” “什么?” 童双露吃了一惊,问:“你是大招寺里逃出来的?” “不是逃出来的,是飞出来的。”红嘴乌鸦问:“你不相信吗?” “不是不信,只是你这镇魔塔里的大妖,怎么会来给这小院看门?”童双露问。 红嘴乌鸦似被问住了,眨巴着眼珠,像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席饮烟帮着解释道:“当初我们迁徙入毒山,为炼仙丹避世而居,可其他三脉的长老却忌惮我父亲的丹术,怕他金丹大成,继承掌门之位,于是重金雇了杀手要来灭我们满门。 谁料这些杀手在山下遇到了一头魔鸟,被尽数杀死,啄了眼珠,魔鸟也在厮杀中身负重伤。这魔鸟虽是无心之举,却也化解了我宗的灭门大难,父亲感怀它的恩德,就将它带回宫内。” 童双露咋舌:“这乌鸦是那只魔鸟?” 席饮烟道:“正是,魔鸟心肺碎裂,奄奄一息,父亲以丹术为它炼了颗心脏,它如今秉性善良,以前的事也几乎忘了。” 红嘴乌鸦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但它对自己的身世毫不在意,嘎嘎叫着飞走,巡视山岭去了。 九月初七,老道人出关,启程前往识鹿山。 “老先生的仙丹已炼成了?”苏真问。 “没有。” 席乌首无奈地说:“斗丹大会即将开始,事不宜迟,只能在去往识鹿山的路上炼了。” “我听说丹师炼丹之前,往往要沐浴更衣,打坐静神,炼丹之时更要全神贯注,不能被外物打扰,此去识鹿山路远山遥,变数颇多,老先生……” 苏真说着说着,忽然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老道人笑道:“你看出来了?” 苏真缓缓点头。 他看出来了,最多再过三个时辰,老道人的耳朵和眼睛都要被毒素侵蚀,等他眼瞎耳聋之后,倒是可以轻易进入炼丹所需的浑然忘我之境。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也不知该喜该忧。 苏真没有在席饮烟面前点破此事。 童双露疑惑道:“炼丹总是要丹炉的,你的炉子呢?” 老道人甩了甩左袖,笑道:“炉子就在你面前,姑娘看不见吗?” 童双露怔了怔,旋即笑道:“原来老先生修的是以身为炉的门道,青鹿宫那位赫赫有名的九转仙人好像也是这么炼的哩。” “老朽残缺之身,岂敢与九转仙人相提比论。”老道人自嘲道。 除了女儿席饮烟之外,老道人没让任何弟子跟随。 红嘴乌鸦扑棱着翅膀飞来,吵嚷着要一起去,被席饮烟以太乙宫需要绝顶高手守山为名劝说住了。 苏真与童双露本就要去识鹿山,正好同行。 雾气迷蒙的清晨,一驾似牛似马的无头大兽,拉着宽敞结实的车厢,踏碎野草间的霜露,朝着识鹿山的方向驶去。 ------------ 第九十七章 :妖僧 苏真望着车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不由回想起初到这个世界的场景。 那时他在颠簸中睁开眼,南裳坐在他的对面,大小姐一样优雅端庄,车缘抱着双膝躲在角落里,怯弱又怀揣憧憬。 齐颈短发的封花面无表情,透着不近人情的冷。厄运其实早有预兆,身处其中的少女却一无所知,还以为手中的刀可以斩断一切。 苏真缓缓收回思绪。 老道人一上车就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像晒干的木雕。 苏真能看到一股精气在他体外流动,还未完全成型,却已有隐有金紫之气。 饶是苏真见多识广,也觉得这枚金丹非同小可。 这是用性命炼成的丹。 席饮烟则是很有教养的美人,这么多天,她没有过问苏真和童双露的来历,也没有问他们去识鹿山有何目的。 她一路上始终保持着警惕,防备着意外的发生。 这样一对父女,竟要躲在满是毒物的山岭里才能活下来,实在令人唏嘘。 “我们虽躲在毒山之中,可若没有玄鸟大仙庇护,恐怕早已被灭门,此次斗丹大会,其余三脉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有危险,两位定要以保全自身为重。”席饮烟再三说。 “席姑娘不必多说,我们自有定夺。” 苏真笑了笑,道:“我倒是很好奇,如今世道这样不太平,你就不怕我们是故意示好,实则在等你爹金丹炼成后夺丹?” “不怕。我爹说你修为极正,杀人越货的鼠辈绝不会有这样正气的修为。”席饮烟道。 “那我呢?我正么?”童双露问。 “嗯……” 席饮烟既不想说真话,也不愿意说谎,便道:“童姑娘与陈公子结伴而行,自然不会是坏人。” “我不与他结伴而行,就是坏人咯?”童双露问。 “我绝无此意。”席饮烟连忙说。 转眼两天行程过去。 他们没有遭遇任何刺杀。 歇脚之时,他们倒是听到不少散修在讨论斗丹大会,只是这场讨论很快被另一件更大的事压过去了。 阎圣川出关了。 他拔出了妖剑‘鬼赐’,并将携鬼赐前往白云城。 阎圣川是伏藏神宫的第一剑修。 他自幼学剑,二十五岁学成出山,名震天下,成了能与四神宫宫主比肩的一流高手,天赋之高,惊世骇俗。 之后,他问剑天下,无人能敌,直至妙谛大会上,他向大招寺当代首座问剑。 即便三十年过去,那一战依旧常常被人提起。 有人说阎圣川的一剑璀璨辉煌,压过满天佛光,斩尽小千世界,也有人说他的剑古拙无华,却令首座指端鲜花枯萎,座下琉璃失色。 但无论在怎样绘声绘色的讲述里,这一战的结局都是相同的。 阎圣川败了。 任这一剑如何玄妙,首座金身巍然不破。 自此之后,阎圣川于伏藏宫闭关不出。 直到今天…… “悼亡塔的妖剑鬼赐被拔出来了?这……怎么可能?” 童双露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掩盖不住地震惊。 对于妖剑鬼赐之名,苏真也有所耳闻。 那是西景国最可怕的一把剑,它插在悼亡塔的遗迹中,所有尝试拔出它的人,灵魂反而被剑拔出。 几千年来,这柄妖剑已不知汲取了多少魂魄,煞气笼罩之处寸草不生。 这柄震世骇俗的妖剑竟被拔出来了! “西景国还未建立时,妖剑鬼赐便存在于世,无人知晓它从何而来,传说中,千年前的第一高手鹿斋缘想寻一柄趁手的兵刃,也曾去看过此剑,却也没有将其拔出。难道阎圣川的修为已经超越了当年的鹿斋缘?”席饮烟同样震惊。 苏真与童双露却异口同声道:“不可能。” 席饮烟问:“为什么不可能?” 童双露道:“鹿斋缘的境界无人知晓,但祖……童秋听输给了她,千年以来,尚没有修士超越当年的童秋听,又怎么可能超得过鹿斋缘?” 席饮烟道:“你怎么确信没有修士超越童秋听?” 童双露道:“莫说是讲经首座的不败金身,童秋听当年以仙尸四道挑战三大圣地的掌门人,破尽圣地绝学,无人可挡,如今的阎圣川连白云城都未到,怎能说他超越前人?” “有道理。” 席饮烟轻轻点头,又道:“不过此事已隔千年,传说往往有夸大其词之处,难以为信,况且阎圣川尚且年轻,未尝没有超越前人的机会。” 童双露轻哼了一声,也不反驳,她看向苏真,问:“你为何也说不可能?” 苏真道:“鹿斋缘没有拔出妖剑鬼赐,只有一种可能。” 席饮烟雨童双露一起问:“什么可能?” 苏真道:“她觉得鬼赐配不上她,她想要一把更好的兵刃。” “三首神罡?” 童双露对鹿斋缘实在没有好感,她道:“妖刀三首神罡本是籍籍无名之刃,因鹿斋缘而得名,我看此妖刀未必有彼妖剑厉害!” 见两人又要起争执,席饮烟忙道:“千年前的人与刀皆已作古,何必争辩呢?我们有幸与阎圣川同生一时代,倒是可以看看这位剑首大人能否胜过白云城的剑圣。” “席姑娘所言极是。” 苏真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白云城是海外孤城。 一代妖王孪生箓的遗骸就镇于白云城的潮波之下。 白云城的城主亦是天下剑主,至今七代,剑圣之名从未被夺。 所有人都想知道,阎圣川能否造就那千年来唯一的例外。 就连许多名门的宫主、掌门也纷纷押注,赌这一战的输赢。 两天之后。 西景国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意外发生了。 阎圣川败了。 他还未抵达白云城就败了。 巧合的是,他落败的地方正是古驼山。 “他去古驼山看剑了,看那道童秋听与鹿斋缘斩下的剑痕!”童双露立刻明白。 可他又为何会败?是谁打败的他? 几番打听,他们得到了一个相对靠谱的传闻。 “击败阎圣川的据说是一个很年轻的青衣道人。” 席饮烟复述她所听到的话,道:“阎圣川与这青衣道人斗了三千余招,打得山河破碎,古驼山内一座名为云罗的隐世山庄也遭了无妄之灾,被毁灭殆尽,无一活口。” 童双露原本还信几分,听到后面却怔住,心道这云罗山庄不是她与苏真联手捣毁的么?怎么算到他们头上了? 莫不是以讹传讹。 “你还打听到什么啦?”童双露问。 “我还听说,这青衣道人所用兵器极为诡异。”席饮烟说。 “极为诡异?” 童双露忽地想到什么,问:“这位青衣道人用的,莫不是半艘木船?” 席饮烟面露异色,震惑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童双露叹了口气,再度看向苏真。 她心想:‘世上不会再有比我们更清楚那半艘船来历的人啦,这分明是聂无情炼的仙宫,哪里是什么青衣道人的兵器呢?’ 苏真却皱紧眉头,低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童双露问。 苏真想到了栊山之战。 栊山之战时,双头妖僧觉乱先擒师稻青,后以不可思议的地狱法破命岁宫宫主之剑,更将显化妖躯的他打得节节败退,这样一位绝世高手,却正在被人追杀。 当初追杀他的,正是一个神秘的青衣道士。 这两人莫非是同一人? 如果真是他,那他为何要与阎圣川为敌?觉乱已被他杀死了么?师稻青又去哪儿了,为何这三年里毫无音讯? 思绪纷至沓来,苏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回答:“没什么。” 童双露并不买账,道:“准有什么,你这人,秘密比心眼子还多。” 对于这些震动天下的大事,最无动于衷的莫过于老道人。 这几天,他盘膝抱臂,像一尊蒙了灰尘的石像,任何风云变幻都无法将他惊扰。 老道人的骨头像是燃烧着木柴,灼烧流毒的血肉之炉,熔炼着心脏与肺腑。 席饮烟看着超然物外的父亲,一颗心也很快平静。 风云人物精彩绝伦,又与她何干? 她唯一要做好的,是护送父亲抵达识鹿山,赢下斗丹大会。 九月十一。 距离识鹿山不过三个时辰路程。 路过一片山脚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 黑云千军万马般赶来,将他们的歇脚之地团团包围,狂风吹着劲草,几枝雷电在天空闪现,豆大的雨点顷刻落了下来。 哗—— 雷雨倾盆。 席饮烟用一块大黑布将无头大马遮好,防止它内部受潮,四人躲在宽敞的车厢里,等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停下。 雨迟迟没有停。 前方隐隐有地动声传来,像是雨水冲垮山体的动静,为避山洪,四人将无头马牵到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地方。 不巧的是,他们刚刚抵达高处,便有一道金色雷电贯落,劈向他们的马车。 苏真腾跃而起,像是一杆射向雷电的枪。 “不要!” 席饮烟下意识惊呼。 凡人法术再强,又怎么敌得过雷霆之威? 席饮烟什么也没看清,只感到雷光在她头顶明灭。 几乎同时,周围不远处的山石与树木却被雷电洗过,巨石碎裂,树木焦烂。 苏真轻飘飘地落下,脸色苍白如雪,衣衫闪着电弧。 童双露死死地盯着他,问:“你怎么做到的?” 席饮烟没有看清,童双露可看清了。 方才的一瞬间,空中出现了好几只手,它们蜘蛛般悬吊在雨线里,齐齐掐诀,接着,那条声势浩大的电龙竟被裂为数道细电,移到了别处去。 这腾挪嫁接的法术是什么? 交战之时,他是不是也可以将劈面而来的法术挪移到敌人的脸上呢? 苏真气息未复,刚要随口胡诌一个回答,耳畔却又响起一道金石崩裂般的雷声! 这次,这雷声不来自天上,而来自他们身旁。 来自老道人席乌首的身体! 席饮烟愣了一下,随后醒悟:“丹要结成了!” 老道人干瘪的身体充气般鼓胀起来,一层灰黑色的皮肤从他体表簌簌脱落,琉璃般的彩芒从他体内折射出来,炫彩夺目。 道人的骨骼真的烧了起来,光芒极其明亮,隔着皮肤和道袍,也能看到他整个赤红燃烧的骷髅架子,以及胸腔内首尾相衔,不断流动的紫金之气。 这是丹成之兆! 很快,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异香。 仿佛琼花盛放万朵、仙酿破开封泥。 席饮烟怔怔地凝视着父亲,这位涵养颇高的小姐突然叫了一声,扑向了父亲,就像饥饿的瘦虎扑向猎物。 苏真双指如钩,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扯回身边,将一道清气注入她的眉心。 席饮烟呆滞站着,如梦初醒,冷汗瞬间湿透衣裳。 这丹是仙宝,同时也能勾动起人心底最贪婪的欲念,席饮烟稍有松懈,魔念就乘隙而入,几乎将她的意识吞没。 若非苏真阻拦,她定要铸成大错。 童双露紧咬下唇,竭力压抑住内心贪念,故作镇静地冷睨席饮烟,淡淡道:“席姑娘,你平日里越是故作冷淡,压抑七情六欲,这种时刻它们反噬得也会越厉害,不如少做那冷冷的仙子,多做一做性情中人。” 席饮烟听后更加惭愧,道:“饮烟受教了,多谢童姑娘指点迷津。” 苏真忽地抓起老道人,将他带到车厢之外,并以法术辟开一片雨水难进的天地,令老道人端坐其中。 席饮烟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仙丹将成之际,丹炉须处于天地之间,所炼之丹才可夺天地之华! 果不其然,老道人一离开车厢,便有千条瑞气从他的窍穴中飘出,向着雷声隐隐的昏暗苍穹飘去,似蛟龙升汉、鸾鸟腾天,树枝般展开的瑞气流光溢彩,哪怕相隔百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忧喜参半。 喜的是这成丹之景蔚然壮观,可见仙丹品阶极其出彩,忧的是这气象太过惹眼,势必会吸引暗处的眼睛。 他们只好暗暗祈祷不要发生意外。 只是,越害怕,意外来的也越快。 水银色的山壁上,凭空出现了几道黑色的阴影。 雷光照亮了它们的模样,原来是一群飞檐走壁的青狼。 席饮烟注意到它们时,青狼已如箭矢般射了过来。 童双露手腕一翻,匕刃激射寒芒,惨叫声中,几只青狼瞬息殒命。 她看向苏真。 苏真却未出手,他凝视着远处的黑暗,眉头越皱越紧。 “你在看什么?”童双露问。 “那里有道气息。”苏真说。 “气息?人还是妖?”童双露问。 “我不确定。” 苏真摇了摇头。 暴雨如注,青狼的血浆被冲刷干净。 四周像被蒙了一层发臭的黑布,说不出的压抑。 哆、哆、哆—— 颇具节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像是有人在敲打木鱼。 声音时远时近,有规律地响着。 听者无不心弦紧绷。 渐渐地,耳朵里嘈杂的雨声也不见了,只剩这不断响起的哆哆之响。 危险就在眼前,却始终没有出现,无论是谁都不免感到烦躁。 童双露终于忍受不了,她越是恼怒,笑容反倒越甜:“谁在那儿呢,是谁家小孩子迷路了吗?让姐姐来送你回家可好?” 她刚刚说完,手中匕首便激射而出。 噗。 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什么。 童双露心中一喜,却听那声音兀自‘哆哆哆’地响着,丝毫不受影响。 她要发怒之时,一道电光撕开黑暗,终于令她瞧见了站在路尽头的黑色剪影。 果真是个稚童! 雷电亮起时,那影子与他们相隔还有几十丈距离,可眨眼功夫,那人就出现在了他们五步开外! 这人是个少年,还是个和尚,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六点戒疤。 小和尚披着猩红僧袍,左手端着木鱼,右手持着木槌,脸蛋倒是可爱讨喜,若是平日里见了,无论是谁都会想捏两把。 但现在绝不会。 因为他们都瞧见,这小和尚手里的木鱼是个漆成黑色的骷髅头,更有肉虫在里面钻来钻去。 “阿弥陀佛。”小和尚深深一礼。 ------------ 第九十八章 :蛊雨 童双露打量着这一身邪气的和尚,柔柔一笑,道:“你们这些妖魔真是古怪,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和尚道士,莫不是有什么妄想成佛证道的怪癖不成?” 小和尚道:“这位女施主说的不对。” 童双露问:“哪里不对?” 小和尚道:“如今并非是妖魔成佛,而是佛成了妖魔。” “哦?”童双露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这么说?” “镇魔塔就在大招寺内,大招寺乃三大圣地之一,施主可有想过,什么样的人能闯入大招寺,弄倒镇魔塔?”小和尚问。 “这……” 童双露倒还真没想过,她问:“你说这塔是谁弄倒的。” “当然是佛。” “佛?” “除了佛祖本尊,谁又能推倒大招寺内的镇魔塔?”小和尚说。 “佛祖为何要推倒镇魔塔?”童双露问。 “因为佛已成魔!” 小和尚眼睛闪着精光,笃定地说:“若佛没有成魔,又怎会推倒镇魔塔?若佛没有成魔,又怎会坐视人间越来越乱?只因佛早已腐朽,妖魔越多他越欢喜,世间越乱他越愉悦! 这半年来,每当老君无光时,我都能听到佛在我耳畔欢笑,他笑诸法已灭,世人却执迷不悟。我信仰我佛,只好替佛行走人间,将这个悲苦的真相告知世人。” “你这歪理听着也算新奇。” 童双露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他,语气冷清,道:“镇魔塔倒塌已三四年,西景国这么多高手竟全是酒囊饭袋,到今天也没能将你们这些魔头杀干净。” “不是没杀干净,而是越来越多。”小和尚说。 “越来越多?妖魔们难不成还能一裂为二,二裂为四?”童双露问。 “当然不能。” 小和尚缓缓开口,说:“镇魔塔倒塌之后,许多人面兽心的魔头也趁乱作恶,将罪名全归咎到镇魔塔的妖魔头上,于是,这妖魔越杀越多,恶人却一点没少。我看呐,妖魔也是冤枉,多半成了人面兽心之辈的替罪羊。” 小和尚摇头晃脑地叹息,似在悲众生之苦,忧众生之罪。 童双露知道他这番话不无道理。 她不由想起那头红嘴乌鸦,心道,许多人借妖魔之名祸乱人间,一些妖魔却在行侠仗义,实在讽刺。 但她现在不想与他讲道理。 “你到底要做什么?”童双露问。 “你猜我要做什么。”小和尚微笑。 “你还能做什么,无非是来抢夺仙丹。”童双露淡淡道。 “非也。”小和尚却摇头道:“我不是来夺丹的,我是来买丹的。” “买丹?你想用什么?” 童双露双眸中闪烁出明慧的光,她微笑道:“让姐姐猜猜吧,你等会一定会说‘我轻易可以杀了你们,但我可以放过你们,用你们三人的命换这仙丹’,对么?” 小和尚眼睛一亮,欣喜道:“施主原来也是同道中人啊!” 童双露道:“谁与你同道中人,姐姐只是聪明人而已。” 小和尚问:“那这笔买卖,你们愿意做吗?” 童双露甜甜笑道:“你若不知道答案,那你一定不够聪明。” 小和尚道:“仙丹降世,瑞气冲云,看到此景的绝不止我一个,我只是来得最快的那个,你们若答应我,我不仅可以不要你们的命,还可以帮你们杀死其他觊觎此丹的人,一路护送你们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否则,即便没有我,你们也会被四面八方的敌人吃掉。” 童双露道:“我倒是有一计可以免于此灾。” 小和尚问:“姑娘请说。” 童双露莞尔:“你这小和尚细皮嫩肉的,看着也是个宝贝,将你送给他们吃饱不就好了?” 她还未说完,靴子已踢出。 淬毒的飞刀射出靴尖。 小和尚倒纵想躲,却慢了半步,这飞刀不偏不倚地插到了他的喉咙口。 童双露十指发劲,又将夹在指间的八粒铜丸全部射出,将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打得千疮百孔。 小和尚瞪大了眼睛,灰色的嘴唇颤得想要裂开。 童双露笑道:“我这一计如何?” 席饮烟见到这幕,心想这童姑娘的实力远比想象中强得多,那天她被自己擒拿,想必是有意收手忍让,否则,自己的下场未必比这小和尚更好。 想到此处,她更为敬佩,原来童姑娘言语轻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义士。 同样钦佩的还有小和尚。 “姑娘这暗器手法不仅狠辣精妙,还淬了百花宗的奇毒‘堕香散’,真是万无一失。”小和尚赞赏道。 童双露笑容一滞,瞳孔微缩。 小和尚笑个不停。 欢笑之时,他的皮肤活物般蠕动,插在咽喉的匕首、打入身体的铜丸,都被这蠕动的皮肤给吞了进去,翻出的新肌细嫩完好,看不出半点伤痕。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 “阿弥陀佛。” 小和尚再施一礼,问:“我早已知道姑娘要发暗器,姑娘可知我为何不躲?” “为什么?”童双露寒声问。 “因为我想尝尝姑娘用的是何种武功。”小和尚闭上眼,似在品味,随后道:“这是通天教的武功,姑娘原来是通天教的人,难怪下手这么狠辣。” 童双露贝齿微咬,一双秀眸杀意凛冽。 “一派胡言!”席饮烟抢先呵斥,道:“童姑娘温柔大度,怎么可能来自那等魔教,你这妖物休要再含血喷人!” 这小和尚的手段堪称匪夷所思,席饮烟心神皆凛,依旧毅然站了出来,狐扇甩出火光。 小和尚依旧不闪不避。 他探出又白又胖的手,温吞地往空中一抓,三条火焰竟都被他擒在手里。 小和尚口鼻吸气,风与火全被他吞入腹中,变成一个慵懒的饱嗝。 “流火扇,公子冶所炼的十二件火兵器之一,练到极处,火焰应会由赤红转为青紫,席施主,你这火候不到啊。”小和尚遗憾地说。 席饮烟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妖物,握扇的手已微微发抖。 小和尚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苏真,道:“你虽然一动也不动,但我绝不认为你是躲在女孩子后面的懦夫,我看得出来你很厉害,比这两位姑娘加起来还要厉害,请出手吧。” 苏真道:“你不配让我出手。” 小和尚道:“我也看得出,你不是说这种话的性格,所以你这话一定是在激我。” 苏真道:“看来你知道得很多。” 小和尚道:“活得久了,知道的总会多些。” 苏真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和尚道:“你是个还在开口说话的死人。” 苏真道:“你杀不掉我,若你师父出手,我倒是会害怕一些。” 小和尚眉头一皱,道:“你为何怕我师父?” 苏真道:“谁看到死人活过来不会害怕?” 小和尚眉头皱的更紧,一张稚脸板了起来,他道:“你想猜我身世,装成什么都懂的智者,以此乱我心境,可你失算了,我师父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是吗?” 苏真盯着他,眼睛里陡然激射出亮芒,他质问:“你师父如果没死,那被陆绮抽骨剥皮,打得形神俱灭的善慈和尚又是你什么人?” 小和尚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童双露与席饮烟也微微变色,喃喃道:“善慈和尚?” 这小和尚竟是十二邪罗汉的徒弟?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怎配让我出手?”苏真继续刺激他。 小和尚面有怒容,猛地敲了记木鱼,风雨骤急,苏真设下的辟雨符摧垮在狂风中哗哗作响,随时要被摧垮。 当木鱼声响起的瞬间,苏真的手也动了。 细弱银光在他指间亮起。 刷地射出。 小和尚滑步要躲,却发现这针没有袭向他,而是射向周遭的雨幕。 只听‘嚓’的轻响,有什么被针刺中,摔在了泥泞之中。 七只粉白色的、长着绞肉刀一样口器的蛊虫! “用七条嗜血蛊就想杀人?你也太节俭了些。”苏真淡淡道。 “好眼力!” 小和尚勉强赞了一句,手搭住了腕上的佛珠手串。 未等他有所动作,苏真又抢先开口:“一十二珠串,每一颗都是你炼的蛊,不必拿它当暗器了,直接使出来吧,让我瞧瞧它们的厉害。” 小和尚的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佛珠,扣住了木鱼。 苏真又道:“这应是长眠蛊,看它一眼就会怠惰,再看一眼就会昏睡,你自己也不敢看,所以将它藏于木鱼,但它本身又极嗜睡,所以你不断敲打,让它保持清醒。” 小和尚忍不住有几分钦佩,道:“你知道的果然不少!” 苏真道:“你知道的也不少,可惜,你的学问不是你的。” 小和尚故作懵懂:“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体内养了食书蛊。” 苏真顿了顿,继续道:“天下食书蛊意念相通,所识甚广,但它无法将知识直接给你,你只能将别人的招式和兵器吞入腹中,让食书蛊分辨,以此装出一副博学的大师风范。” 小和尚终于无法冷静,他盯着苏真,再度发问,声音却隐隐发颤:“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要真这么想知道,不如将我的招式也吃了,问问食书蛊!” 苏真声音陡然一厉,纳刀符射出,行至半途燃烧殆尽,变作一柄尖长细刃,撕破风声刺向小和尚的所在。 小和尚真有硬接此招的念头,只是寒芒照上眉目时,这一念头立刻灰飞烟灭。 他立刻甩出佛珠,用一枚替死蛊挡下此招,真身在三丈之外出现。 小和尚出现的瞬间,手里的长眠蛊挣破木鱼,在空中猛地张开身体,它的身躯吸饱雨水,花苞般在空中展开,中心处是无尽扭动的漩涡,漩涡会将人的意识慑取,拖拽入昏沉冥渺、朦胧虚幻的深渊。 可是,这凶厉可怕的蛊虫出现的瞬间,它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双紫色的手。 血肉漩涡被双手合在掌心,不断碾压,长眠蛊嘶叫凄厉,化作一滩红白浆水从指缝中流出。 童双露见了这幕,醒悟道:“三眼蛊身童?原来你是三眼蛊身童!” 蛊身童子的身份被彻底喝破。 这个名字只要唤出就能令人胆寒恐惧,今天本该如此,可…… 黑暗之中,又有数只雪白的手掌莲花般绽放,将他放出的蛊虫生擒,五指一合间捏死在半空。 苏真始终立在原地,老道人的千条瑞气在他身后舒展,漫天祥光将他清秀俊朗的身影照得光彩焕然,似神佛也似妖魔。 蛊身童子的心脏像被一只湿腻的手握住,感到了少有的惧意。 他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蛊虫,可这些蛊虫在这些更诡异的手掌面前,全然没了作用,他既想释放更凶厉的蛊毒,却又怕自己精心豢养的蛊再被活活捏死。 他不甘地看了老道人一眼,终于萌生退意。 小和尚悄悄放出一枚吞身蛊,带着他隐匿身形,逃遁雨中。 几乎同时,苏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还没让你走!” ------------ 第九十九章 :入魔 一枚铁针激射而来,刺破黑暗,精准地扎入蛊身童子的后背。 隐匿之法被破,蛊身童子怪叫着跌回雨中。 他小和尚的模样也难以维持,皮肤崩溃般起伏着,露出了一块块纠缠蠕动的血肉,他开裂的眉心里,也凸出了一颗湿腻腻的重瞳眼珠。 “明炼心蛊!” 蛊身童子怒喝一声,身躯血肉如浆爆开。 腥浊不堪的雨水里,轰然一声飞出了几十只长着凶怖口器的鬼面甲虫。 苏真即便极力克制,血液依旧忍不住燃烧了起来。 三年之前,鬼面甲虫从沙尘中飞出,抱着他的脸升向天空,这一幕是他永远的恐惧,在无数个午夜时将他惊醒,烧得他四肢发抖,冷汗淋漓。 如今,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些虫子。 噩梦劈面而来,呼啸着要将他吞没。 下一瞬间。 六道白光亮起,这宛若地狱来使一般的巨虫,竟被齐齐切断,坠入泥泞之中! 苏真毫发无损的站在雨水中,衣裳猎猎翻飞。 他的身后。 六只手掌同时浮现,六柄铁刀同时出鞘,明亮的雷光将鲜花般排开的刀刃照得耀若熔金! 苏真再不压抑自己的情绪,六柄刀斩落之时,他低吼般的声音亦摧金裂石,压得暴雨寂然: “蛊身童子,你的命我买下了,他年轮回海历劫归来,记得再来我刀下赎命!”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刀光亦来自四面八方。 象征恐惧的蛊身童立在中央,反倒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这是他第二次感到这样的恐惧。 第一次是三年前。 那时陆绮俏生生地立于莲花之上,将师父善慈打得神魂俱灭。 暴涨的恐惧反倒点燃他的怒火,蛊身童子发出妖异的尖叫,他的后背裂开,几条绦虫一样的怪物从他骨头里钻出来。 绦虫吸饱了雨中的电气,发出明黄亮光,翻卷着身子缠向六柄钢刀。 他同时盘膝掐诀,胸腹处如有大门洞开,成千上万只黑色毒虫一窝蜂涌出,朝着苏真攻去。 这声势浩大的攻击却是强弩之末,几乎瞬间,它的雷电绦虫被斩成千截,漫天毒虫连同他巢穴般的腹部被捅了个对穿。 蛊身童爆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他想要将腕上的十二颗蛊珠打出,一摸手腕,却是空空荡荡。 “你在找这个吗?” 苏真的发问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湿腻的手数着脊椎骨往上爬。 蛊身童几十只眼睛齐齐向左看去。 左侧有只雪白的手,正抓着一串朱红玉润的佛珠。 蛊身童张开一口尖牙,就要去咬这只手,这手倏然将佛串抛走,五指弯曲摁住了蛊身童的脸。 蛊身童心中一狠,竟是张开嘴直接啃咬这只手,他要将它吞噬殆尽,他要看看,这个男人用的妖异法术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将这柔韧雪白的手咬住,撕破它的皮肤,嚼碎它的骨头,将其整个咽了下去。 接着,蛊身童身上的所有瞳孔一同缩张。 童双露分外好奇,问:“你在手上淬毒了?” 苏真没有下毒。 蛊身童的惊惧来源于他所得到的真相。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食书蛊错了?不!食书蛊绝不会错……” 蛊身童子喃喃不休,身上的眼睛神采各异,他怀揣着恐惧道:“老匠所……这原来是裁——啊——” 他的话被一柄刀斩断。 苏真握着刀从他的嘴巴捅入,绞碎舌头,贯通颅骨,又从后脑刺出! “裁?裁什么?”童双露倒是希望蛊身童子能说完,“这手莫不是老匠所的裁缝所打造的?不对……若只是这样,这妖物怎可能如此惊恐?” 蛊身童子嘴巴被贯穿,却艰难地咧出了一个笑容。 他为什么笑? 苏真的身后,忽地腾起一道危险的气息。 最初被斩落的青狼尸体动了动。 早已冰冷的血肉里,两条通体纯黑的蛊虫蟋蟀般跃起,朝着童双露、席饮烟与扑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这是蛊身童子蓄谋已久的杀招! 童双露的反应也很快,她飞出匕首,将这黑虫刺死半空。 席饮烟的狐扇也已出手,火风卷出,险之又险地将黑虫拦在了腕前。 可这两虫蛊都是虚招,大雨浇洗的泥泞中,最后一条黑蛊已悄无声息地穿过两位女子,扑向了打坐炼丹的老道人。 她们反应过来时,蛊虫已扎在了老道人的太阳穴上。 席饮烟心脏停了半拍。 已入定四天的老道人陡然睁眼独眼。 已瞎的眼睛里,流淌出一道红色的蜿蜒血泪。 他颤抖着嘴唇,竭力挤出三个字:“杀了我——” 席饮烟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父亲修的是两极归一的炼丹之术,他以剧毒的身躯升起鼎炉,以至强之毒炼制至灵之丹。这微妙的平稳被蛊虫打破,体内的数千种毒也被一同引爆,鼎炉内毒火倒流,要将这仙丹变为魔丹! 仙丹功亏一篑,老道人像被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他最后能做的,只是让女儿将自己杀死,防止魔丹出世! 席饮烟又怎能下得去手? 绝望之际,苏真出现在了老道人面前,双指戳入他的心窝,为他压制魔气。 蛊身童子脑袋已被斩开,他在喉咙口裂了张新嘴,发泄满心的怨怒:“这是万毒蛊,它由三十种至毒之物所炼,又吸了三百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脑髓,无人能解,你既要我死,我也要你们陪葬。” 他犹不解气,继续对苏真说:“我的确不是你对手,但我已不必动手,只要将你太巫身的身份公之于众,天底下的人都会来抓你,你逃无可逃了!” 蛊身童子实在无法理解,老匠所裁缝一脉的手段怎会出现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如此不可理解之事,只能归因于太巫身! “太巫身?!” 童双露也大吃一惊,她知道,如果蛊身童子所言非虚,那苏真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此一来,苏真还怎么帮她集齐性灵经残卷? “你全力给他医治,我去杀了这毒物!” 童双露双臂一展,鹰隼一样掠向蛊身童子,两柄短刃在掌心飞舞,划出螺旋形的寒光。 苏真无心去看身后战局。 药典与魔丹虎豹一样相互撕咬,瞬息间爪牙见红,鲜血淋漓。 为了支撑药典运转,他的身躯内的法力已像煮沸的开水。摇摇欲坠的辟水诀恰被狂风扯去,泼天暴雨浇在他的身上,发出淬铁板的嘶嘶之声,浓雾涨起,吞没了仙丹最后一点奇光。 药典与毒丹的气势节节攀高,转眼间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雷声在云中滚动,风雨之疾似要将吹倾千山。 浓雾终于被这道劲风吹开。 精疲力尽的苏真单膝跪地,左臂扶着老道人的身体,右臂蜷曲在胸,手掌像是紧握着什么。 道人已经死去,身体像一根冷掉的槁木,七窍兀自腾着白烟。 片刻后。 苏真缓缓转身,对着席饮烟摊开手掌。 掌心是一枚浑圆仙丹。 仙丹的表面灵气流淌,只是灵气一半璀璨纯净,另一半却是污浊如泥,两股力量相斥相融,又达成了另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其中一股力量会彻底吞掉另一股力量。” 苏真将这颗亦仙亦魔的丹交到了席饮烟手中,叹气道:“老先生已然仙去,望席姑娘节哀。” 席饮烟捧着仙丹,泪流满面,她跪在泥地里,道:“父亲一生献于丹道,今日殉道而死,何哀之有,我们父女感公子大德,他日此丹若成魔丹,我便亲手将它毁去,此丹若成仙丹,我就将它赠于公子!” 苏真没说什么,但他一双清明的眼眸里,竟流动起了赤黑色的细芒。 “你将这丹收好!”苏真咬牙道。 席饮烟连忙照做。 这一幕被蛊身童子看在眼里。 ‘他虽然很强,却也没有真正迈入一流高手之列,凭什么能压下我的万毒蛊?这神异手段究竟从而何来?’蛊身童子心中一万个困惑。 最令他不解的是,他总觉得他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可是,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绝不可能忘记。 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未知带来的恐惧撕碎了他最后一丝斗志。 蛊身童子身上裂开了十二张嘴。 十二张嘴同时诵咒。 妖异如婴儿啼哭的咒声里,蛊身童子裂为十二个分身,往不同的方向逃窜。 “此乃身外蛊!只要身外化身尚有一个存活,我就能重修大道!我倒要看看,你的道法能不能同时杀我十二次!” 蛊身童子的十二分身齐齐大笑,笑声在暴雨中回荡,仿佛地狱传来的丧歌。 童双露看着满天妖影,一时无措。 她纵有一身法力,又怎么可能同时擒拿十二个诡计多端的蛊身童? 正当这时,苏真的声音如尖锥刺破她的迷思:“别被他骗了,真身只有一个!” 童双露顷刻醒悟。 接着,她想也未想,立刻向跑的最快那个追去。 蛊身童子诡计被破,暗暗叫苦,他蓦地回头,额头的第三只眼重瞳相叠、绽放凶光:“大厄悲苦菩萨!请旨降神!” 不安的氛围在黑暗中飘散,童双露心中一阵悸动。 她隐隐有种预感:只要被这只魔眼注视,厄运就会纠缠不散。 可别人想注视你,你又怎能逃避? 童双露雪白的后背上,妖艳的画卷像是嗅到猎物的蛇,鲜活地舞动起来。 少女的双眸里迸射出幽艳绚烂的光芒,蛊身童子的厄眸被这魔瞳一映,竟悉数折返,反噬到童子自己体内。 “魔女欲染?”蛊身童子骇然道:“她怎么会在你身上?” 童双露没有回答他。 他也一生也无法再知道答案。 厄运的反噬来了。 蛊身童子原本还想着要逃遁入水,借助化形蛊与湖水融为一体,以此脱逃。 还没等他逃到水边。 前面的地面一阵摇颤。 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头身长五六丈、形若蛞蝓的巨物迎面而来,张开扁扁的嘴巴,一口将他吃了进去。 蛊身童子绝不会想到,一生养蛊的他,最后竟会变成另一只蛊虫的食物。 这大蛞蝓似乎也是嗅到了仙丹之气来的,它一路横冲猛撞,所触之处,坚硬的山岩也被身体分泌的黏液腐蚀得柔软。 无人知晓,这怪物是本就途径此地,还是被蛊身童子的厄运招来的。 童双露飞刃射出,刺入它的脑袋,可它对疼痛没有知觉,继续朝着这边冲过来,臃肿的身躯挤满了整条山道。 她的法术打在怪物身上,将它的表皮炸得焦烂,可这焦烂表皮又飞快脱落,生出光洁的新鲜血肉。 “这是什么东西?它不像是妖,倒像是人为炼制的怪物……” 童双露又抽出一柄长长的刺刀,在怪物靠近时凌空跃起,精准落到它的头上。她举起细长的刀,捅向它绿豆大小的眼睛。 刀未落下,这蛞蝓的背部突然长出了许多只雪白修长的手臂,抓向她的身子。 童双露未料到有这变故,反应过来时脚踝已被擒住,所幸苏真及时赶到,鹰一样从她头顶掠过,手抓住她的后领,将她猛地提起。 她虽脱困,那双遍布机关的心爱靴子却留在了怪物背上,她眼睁睁看着怪物用手将这靴子揉塞到了它黏腻的身体里。 童双露裸着白玉般的小脚立在泥泞里,咬牙切齿道:“真恶心。” 苏真已拦在她面前,道:“你去照顾席姑娘,找个地方避好,我来对付这妖物。” 童双露点点头,道:“你小心。” 她自认不是关心他人安危的人,便忙不迭补了句:“你要死了,席饮烟准伤心。” 话音未落,苏真已跃向了那形如蛞蝓的妖物,素来平静的眼睛里,已泛起数十缕猩红魔息。 他为了弹压仙丹内的魔气,不可避免遭了反噬。 童双露曾说魔没有正邪之分,苏真并未质疑,如今魔念侵心,他才切身体悟到它的可怕,如果任这魔念肆虐,一切的后天道德都会被击穿殆尽。 他会随心所欲地杀人,会在任何女人身上发泄自己兽欲,甚至只为一点微渺的证道希望,就可以杀父母妻儿而无任何罪疚! 这便是魔。 魔念一动,便是缰绳扯断,不可回头! 方才他看向童双露湿衣紧裹的身体时,一股本该被道心降伏的阴暗欲念竟不受控制地占据了他的心神,野火般越烧越旺。 他一刻也不敢逗留,立即扑向那凶猛而来的怪物,用杀念来压制欲念。 童双露在担心苏真的安危,可苏真却只担心,这妖物太过弱小,不够释放他躁动的杀意。 风雨晦暝,雷电交加。 灰暗昏黄的天地间,雨势与苏真的心达成了某种玄妙的平衡。 他跃到妖物的身躯上。 长空一个霹雳,将雨势推到了新的高峰。 水漫雾涨,雨幕隔绝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这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人可以肆意放出心笼中的野兽! 童双露看不清战局,只听到怪物的鸣叫与男人的嘶吼,她从未听过苏真这样的嘶吼,心也忍不住一阵战栗。 她也并未逗留,转而去看席饮烟。 席饮烟抱着父亲的遗骨,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关切地问:“恩公呢?” 不知为何,童双露无端生出一股恼意,她冷冷道:“他没那么容易死,你不如多关心你自己。” “可是……” “没什么可是,先跟我走!”童双露说。 妖物们还在源源不断赶来,此地不宜久留。 这几句话的功夫,苏真与那妖物都已不见踪影,只有雨水不断冲刷着蛞蝓身躯留下的腐蚀黏液。 童双露没有循着这痕迹去追,而是带着席饮烟跳入了波浪滔滔的水中,冰凉的河水可以洗去她们身上的气息,阻绝其余妖物的追击。 相比外面的嘈杂,水下的世界显得尤为静谧。 河水灌入她们的衣裳,浸洗着本就冰冷的身体。 血污泥浊被水流涤荡。 她们的喜怒哀惧也在这水中起伏跌宕,一会儿是水面幽亮的银光,一会儿是水底幽冷的暗影。 过了许久。 两位女子在河岸边浮出了脑袋。 席饮烟正要上岸,童双露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沉,重又浸回水中。 她很快明白了原因。 ——有人来了! 偶然的电光照亮了空中的雨线,也照亮了出现在道路上的身影。 女子端庄静美的身影。 道路泥泞,她的白靴却没有半个泥点。 风急雨骤,她的青裙也没有任何水迹。 “两位既不是妖,又何必躲藏?出来一见吧。”女子温柔地笑道。 ------------ 第一百章 :青裙雨中来 苏真狂躁的心稍稍平复时,发现自己已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身下的蛞蝓大妖几乎被他剁成肉泥。 他的长发披散在被腐蚀得残破的衣服上,同样被腐蚀过的皮肤却已被修复,白得吓人。 六柄刀插在蛞蝓的残躯里,几乎要将它六丈的身躯整个砍成两截,它的四肢还在抽搐着,已无力站起,只能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悲鸣。 苏真血脉激荡,杀念未消。 他抬起血丝猩红的眼眸,抬头看到了一个高耸的碑亭,上书两个字:琉门。 “琉门?” 苏真觉得这个门派很耳熟,但此刻心浮气躁,也无力分辨在哪听说过。 “灵元大仙?这……怎么回事……” 雨中传来了惊呼声。 “灵元大仙被杀了?谁杀了灵元大仙?!!” “不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啊,有人站在那——” “什么人?” 两名灰衣弟子站在碑亭下,见到了这一幕,险些吓晕过去。 他们看到了那尸身之上站了个人影,可眨个眼睛的功夫,那人影又消失不见,两名弟子以为自己看错时,问话声在耳畔冰冷响起: “这个东西叫灵元大仙?” 苏真鬼魅般出现在他们身边。 这个衣衫残破,若有病容的年轻人,在他们的眼中,近乎于一尊地狱来的修罗。 “是……是……”他们颤声回答。 “这东西是你们宗门养的?”苏真再问。 他们不敢说话。 苏真揪住他们的衣襟,死盯着他们的瞳孔,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吓破胆的两人再不敢不应,浑身打着哆嗦:“是,灵元大仙是原始老母的儿子……” “原始老母?这名字起的可真大,它又是谁?” “是……我们琉门供奉的神仙,大师父从地穴里请来的神仙……” “它有几个儿子?”苏真问。 “就,就这一个……”弟子答道。 “这原始老母平时吃什么?”苏真再问。 “吃,吃……”弟子脸色惨白。 “吃人?”苏真猜到了什么。 “不!”弟子疯狂摆手,道:“师叔说,这是回归原始老母的身体,就像婴儿回归母胎那样,只有有福之人……啊——” 弟子被抡起,重重摔到地上。 天旋地转之间,他们听到一声震耳裂响,看到“琉门”的招牌被劈成两半,砸碎在地。 衣裳残破的年轻人已掠阶而上。 前方的宗门像一头庞然巨兽,巍峨耸立,伸展着獠牙利齿,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清瘦少年吞没。但他们都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一颗心要跳出胸腔。 “老君要降灾给琉门了。”一名弟子说。 “不用怕。”另一人安慰道:“原始老母会庇佑我们。” ———— 外面的雨水一滴也没吹进琉门的正殿里。 正殿一片幽谧,只有中心的舞池亮了几盏灯,灯光透过八面薄若蝉翼的纱幔,透出了一个婀娜的身影。 女人披着半透明的纱裙,在昏黄暧昧的灯光里曼妙起舞,她的长发与云袖一起飞舞,腰肢与臀腿款款摇摆,摇曳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十几双炙热的眼睛齐齐盯着她,大殿内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像是一群急不可耐的野兽。 可没有野兽敢上前撕扯猎物。 因为“兽王”还坐在宝座上。 兽王肥硕的身躯将整张椅子撑满,宝座上的珠玉在黑暗中闪着光亮。 他叫葛重,是琉门的神丹使,自从两年前他将《太华金丹秘要》修炼圆满后,他成了琉门中最举足轻重的人物,说话比掌门还要管用。 他眯起眼睛盯着纱幔中的人影,身体虽未动弹,舌头却缓缓舔舐过干燥的嘴唇。 这一幕被身旁的干瘦男人捕捉在眼里,他欣慰一笑,明白神丹使大人很满意这个女人。 谁能不满意这个女人呢? 她可是清道宗宗主的亲传弟子,是清道宗许多弟子心中高不可攀的大师姐,谁又能想到,宗主仅仅为了一瓶太华清液,就让亲传弟子来给这肥猪跳舞呢? 曲声渐淡,镶嵌在四壁上的灯逐渐亮起,女子从帷幕中走出时,又多披了一件雪白的道袍。 她微笑着走向葛重,烟视媚行,自然地坐在了他的双腿上,交叠双腿,用崇敬的眼神注视着他,道: “大王可还满意么?” 葛重笑了起来,笑得一身肥肉簌簌乱颤。 “大王在笑什么?”女人眨着眼睛问。 “我笑这世道真是古怪,妖魔鬼怪老爱扮演高僧活佛,你这样的贱人婊子又总要裹一身道袍!”葛重搂住腿上的女人,放肆地大笑。 正殿内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刺刀一样扎在女人的胸膛里。 她努力回忆着宗门对她的种种好,师父总告诉她,女人要学会“忍耐”,不懂忍耐的女人总是无法在西景国立足的,她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 “大王若不喜欢这衣裳,将它脱了不就是了?” 葛重很满意这回答,捧腹大笑了一阵,他用手指勾起女人的下颌,端详起来,忽然正色道:“果真有三分相似啊。” “相似?大王觉得我像谁?”女人好奇地问。 “像另一个婊子,一个背叛了我的婊子!”葛重咬牙切齿道。 女人不明所以,可殿中的其他人都知道,这位神丹使口中的人是南裳。 三年前,葛重精心培养的上佳鼎炉南裳逃离琉门。 他苦修多年的太华金丹秘要险些功亏一篑。 这让他对南裳恨之入骨,立誓要将这贱人擒回宗门,抽骨扒皮。 可很长一段时间,南裳了无音讯,他一度觉得这个女人已经死在妖魔横行的乱世里了。 直到两年前,他们听说九妙宫的陆绮仙子新收了一个亲传弟子,弟子就叫南裳。 他本以为这只是巧合,南裳这样的女人怎能得三十二宫的真传? 可她偏偏就是南裳! 在得到确切消息时,葛重如遭五雷轰顶,他知道,南裳一定会借九妙宫的势力报复他,令他生不如死。 但现在,这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已经过去。 只因沉睡了二十年的原始老母已经苏醒。 老君庇佑,只要有原始老母在,九妙宫又能拿他如何? 从封家的《屐曲》到怀清禅师的《妖乘经》,许多仙人尚不清楚,一股诡异的力量正在西景国陆续涌现,原始老母便是其中之一。 女人感受到了葛重的怒火,娇柔道:“我可不会背叛大王。” “背叛?你三天后就要回清道宗去了,连我的人都算不上,谈何背叛?”葛重不悦道。 “那我只盼这三天老君能亮久一些。” 女人伏在他堆肉的胸口,语调软腻地讨好道:“何况,三天只是师门之命,我日后未尝不能自己来向大王请安。” “哈哈哈哈——”葛重大笑着拍手,道:“好,你果然比那婊子听话懂事多了。” 不知为何,当初南裳在时,葛重很少正眼瞧她,可她叛走之后,他反倒昼夜想念魂牵梦萦了起来,他冷笑道: “希望这婊子来的时候,能把她那位名满天下的师父一起带上,这号称‘清莲无瑕’的陆绮仙子,我早就想尝尝是什么滋味了!” 女人听到陆绮之名,不由暗暗心惊。 陆绮是她仰慕已久的仙子。 她没想到,那个琉门叛逃的姑娘,竟拜入了陆绮门下,她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只盼有一天她也能觅得机缘,完满道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葛重打断了她的思绪。 幻想转瞬即灭,她蓦地感到一阵悲凉,却还是挤出一丝甜美的笑,道:“大王一定能得偿所愿。” 葛重抚摸她后背的手重了一些,女人闭上眼,准备接受命运的蹂躏,大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一个灰衣弟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大叫道: “不好啦——不好啦——” 他刚刚踏过门槛,又被葛重一巴掌扇回了外面的雨水里,弟子后脑砸碎在地,两眼一翻,就此一命呜呼。 “再大的事也要一层层报上来,香主之下的奴才竟也敢踏足本殿,成何体统!” 葛重声音冷淡,不怒自威,他见怀中女子吓白了脸,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绝不是!”女子慌忙解释:“我只是想,此人既然僭越来报,一定是极大的事,我觉得可以先听听他说了什么。” 葛重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可这弟子已倒霉摔死,他总不能让死人开口。 这时,又一名浑身淋透的灰衣弟子跑来,他见到地上的尸体,大惊道:“那妖人已经杀到这儿来了?” “妖人?哪里来的妖人?你且把话说清楚。”一名长老连忙问道。 “有个妖人砸了我们琉门的门匾,一路杀上山来,已砍死了不少人!”灰衣弟子惊惧道。 “一个人?”长老皱眉。 “好像是……一个人。”灰衣弟子哪怕亲眼所见,依旧难以置信。 在座的长老护法从未见过这等局面,面面相觑,皆有惊色。 唯有葛重泰然地坐在椅子里,大掌轻抚着女人的后背,神色自若,道:“能闯过护山大阵,这妖人有点本事,莫不是南裳那贱人来报仇了?” “是个男人。”灰衣弟子答完,觉得自己冲撞了神丹使,忙补了句:“但也说不定是那贱人的姘头!” 葛重冷哼一声,问:“李堂主呢?他今日不是在灵丹堂修习么?他拦不住那妖人?” “李堂主去拦了,让这妖人杀了!”灰衣弟子哭丧着脸。 “白眉法师呢?他的迷觉阵被破了?”葛重问。 “回禀大王,阵破人亡。”灰衣弟子悲痛道。 “藏经阁的七行者呢?他们七人的星斗连环阵已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也拿不下这个妖人吗?”葛重已感到一阵烦躁。 “七行者神勇无双,的确拦下了这妖人。”灰衣弟子答道。 葛重紧锁的眉头松开,道:“看来这妖人不过如此,连七行者都过不去,又何必来惊扰我?” 灰衣弟子跪地俯首,痛哭道:“七行者神勇无双,若非他们舍命相拦,弟子恐怕也跑不到大王殿前禀报此事。” 一位长老再也坐不住,问:“你是说七行者死了?” “我逃的时候,已有三名行者被杀害。”灰衣弟子道。 一时无人讲话。 许久,一个老人才缓缓立起,拐杖点地,冷静地说道:“单打独斗,贸然闯宗,这绝非一个名门弟子的做派,我看这是哪个散修入了魔的前来闹事。 区区一个散修不值得担心,怕就怕,这是哪个大修士在背后布局,而这散修只是那投石问路的一颗石子。” “闵长老所言极是!”另一个大汉也立了起来:“总之,我们琉门绝不能被闹得太难看,让其他宗门当成软柿子,让那位出马吧。” “那位?嗯……也只能如此了。” 老人沉吟片刻,对那弟子吩咐道:“你去摇闹神铃,将灵元大仙召回来吧!” 始终坐在葛重身边的壮年人终于站了起来,他摩挲着一杆悬有羊头的铁枪,悠悠道:“杀鸡焉用牛刀,让灵元大仙歇着吧,我去会会他。” 葛重微笑点头。 灰衣弟子立在门口,呆滞如木,嘴唇颤了又颤:“大……大王……” “你还有话讲?”葛重问。 “这灵元大仙……果真是我们琉门的底牌?”灰衣弟子涩声道。 “你什么意思?”葛重真正意识到不安。 灰衣弟子身体一软,瘫坐水中,离门近的甚至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只听他喃喃道:“回禀大王,那妖人还未上山之前,就将灵元大仙剁死了——” 死一般的寂静。 风将雨水吹入殿里,也将黑暗一并吹入灯火辉煌的殿中。 所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冷,甚至有人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魔鬼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哪怕是靠在葛重滚烫身躯上的女子,也簌簌发颤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葛重肥胖的脸已经板起,像发怒的佛。 “大王……”女人轻唤了一声。 葛重像安抚爱犬一样抚了抚她的发,道:“替我温好这壶酒,待我敲碎那妖人脑袋回来,若这酒凉了,我拿你是问。” 他从宝座后头抽出了两个重达千斤的巨锤,拱起小山般的身躯,大步流星地向外头走去。 殿内的人注视着葛重孔武雄壮的身影,又振起几分信心。 女人跌坐在宝座旁,目送葛重消失在暴雨中。 其余长老对视一眼,再不逗留,起身准备离开。 可他们刚立起来,葛重就回来了。 他是被扔回来的! 威风八面的神丹使葛重四仰八叉地倒在舞池里,口鼻流血,他的一双重锤未能敲碎敌人脑袋,反倒将心爱的舞池砸得稀烂。 刚站起的人吓得跌坐了下去。 他们齐齐望向门口。 雷电照亮雨丝。 先前还空无一人的大门口,多了个清瘦的年轻人。 残破的衣衫挂在肌肉线条分明的身躯上,身子挺拔如标枪,他拖着柄刀,刀明明已被雨水洗净,雪亮刀面却仍时不时透出玛瑙一样的红。 他一双冷冽的眸子扫过殿内,随后走了进来。 众人噤若寒蝉,像几十张拉紧的弓弦。 衣衫不整的女人也在发抖,她觉得这个男人比葛重更可怕百倍,可不知为何,她又忍不住瞪大眼睛去看他。 年轻人挥刀一斩,四壁上的灯应声而碎,灯火通明的大殿瞬间一片昏暗。 这尚不是最可怕的,最怕的是,他们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面微光缓缓合拢——大殿的门被关上了。 修士们的傲骨木柴一样被劈碎,头颅圆瓜一样砸烂在地,如有灯火映照,还能看见五颜六色的瓢。 惨叫充斥了整个大殿,极端的恐惧里,他们胡乱释放着法术做最后的挣扎。 很多人就死在了同伴的法术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 大殿的门重新打开。 惨淡的光映出了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常以仙风道骨自诩的长老们已变作满地的烂肉。 红雾从血肉中腾起。 年轻人与他的刀一同消失在了血雾之中。 女人竟还活着。 她不知道对方为何没杀她,或许因为她没害过人,或许因为她是逼不得已,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身后的宝座却被劈裂了,这宝座竟是由八个宝箱堆成的,珠玉丹宝流了一地。 她随手捡起一个破碎瓷瓶,看到了瓶身上的字,呆滞住了。 “太华清液……” 宝箱中的太华清液不下百瓶,而她全部的尊严只要一瓶就能买下。 被恐惧压着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她从血泊中摸出一把刀,跌跌撞撞地跳到舞池里,从尸海中扒出了葛重的尸体,她一边骂着孽畜一边用刀捅在他的尸身上,发泄心头的怨恨。 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刀不仅剖开了他的身体,还从他体内剖出了一张脸。 这张脸盯着她,开口说话:“你刚刚不还立誓绝不背叛我吗?怎么我一死你就要将我乱刀分尸?你这无情无义的婊子!” 女人吓傻了,她想要喊救命,嘴巴却被捂住。 男人从肉山中爬了出来。 他的模样已大变,笑容却和葛重一样阴冷残忍,他自言自语道:“谁还没几样压箱底的遁术……这血食魔功的确厉害,只可惜一甲子修为功亏一篑,唉,这妖人到底什么来头?” 葛重看着这个背叛他的女人,却发现她在看自己身后。 他冷笑道:“那人眼睛骗不了人,他已魔念入体,嗜血成性,早在别处寻人杀去了,不会回来救你的。” 女人却还在看他身后。 葛重也感到背脊一阵寒冷,他缓缓回头,果然在门口瞧见了一个人。 却不是那个年轻人。 身姿窈窕的青裙女子凝立在敞开的朱门之间,腰系一柄青玉古剑,素雅仙颜泛着淡淡的笑。 ------------ 第一百零一章 :血泊中的女人 寒风吹入殿中。 葛重盯着门口的青裙女子,滚烫的心一下塞满冰雪,几乎不能跳动。 他当然认得这个女人! 他做梦都想让这个女人回到自己身边,但绝不是现在! 她在他最恐惧的时候出现了。 葛重一下子矮小了下去,甚至不敢直视她的脸。 青裙女子温柔一笑,无声地飘入殿中。 衣裙从尸体上轻柔拂过,兰花似的香气,很轻,却盖住了满殿的腥臭。 她在葛重面前停下脚步。 她忽视了这个死而复生的男人,将目光停在了他身后的女人身上。 南裳凝视着这个女人,仿佛在凝视一面镜子,透过她,南裳见到了心中埋藏的恐惧、柔弱与怨恨,也见到了无数个屈辱不甘又只能曲意逢迎的昼夜,她温柔一叹,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怔了许久,小声道:“我,我叫……云稼。” “云稼?清道宗的云稼仙子?”南裳听过这个名字。 “我……”云稼脸颊红了。 她想否认,却又不能否认。 云稼无地自容,脸颊如有火烧。 “你不必再害怕了。”南裳笑了笑,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南裳!”云稼脱口而出:“你一定是南裳仙子!” “葛重给你讲过我的故事?”南裳问。 “我……”云稼不知如何开口。 南裳发现,她已不在乎葛重对云稼讲了什么。 她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曾经的刻骨仇恨可以像山一样重,也可以像云一样轻了,拿起抛下全凭她的心意。 “你想杀了他吗?”南裳问。 “想!” 云稼的回答再无犹豫,她说:“求仙子杀了他!” “自己你为何不动手呢?”南裳问。 “我?”云稼迟疑道:“我怎么能……” “你为什么不能?” 南裳抚摸着她溅满鲜血的苍白肌肤,她的手和葛重的一点也不一样,细腻温柔宛若春风,她说:“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只有受尽欺负的可怜孩子才会失去反抗的勇气。你仔细看看这个男人,他早已元气大伤,以你的实力足够置他于死地,可你太胆怯了,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在南裳的引导下,云稼重新审视葛重。 金蝉脱壳的法术耗尽了葛重的法力,他脸色蜡黄,身体虚弱,连背都无法挺直。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真相:如果不是她拿葛重的尸体泄愤,这个男人或许会一直藏在尸体里,直到法力恢复为止。 是她用刀把他逼了出来! 云稼的眼睛越来越亮,葛重的脸则是越来越难看。 “仙子能借我一把剑吗?”云稼恳求道。 “当然。” 南裳抽出腰间的碧玉剑,递给跪坐地上的女子。 葛重再也藏不住恐惧,破口大骂:“你们这两条不忠的贱狗!被我玩的时候……啊——” “你才是狗,还是条最肥最丑的死狗!” 云稼举剑一刺,扎入他嚷嚷不停的嘴巴,搅烂了他的舌头。 她从未这样说过话,此刻有着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云稼准备一刀捅死这恶人时,南裳却说:“杀人未必要快,你这样杀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我该怎么做?”云稼问。 “你可以削掉了他的双臂,斩下了他的双脚,再去寻个铁锅,烧一锅盐水,将他扔进去,用温火慢慢煮上两天两夜。”南裳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 “这……” 云稼心中微乱。 南裳微笑道:“对恶人不该有一丝一毫的心仁,只有以最残酷的手段杀死他们,才能震慑其他恶人,这简直是件善事。” 云稼很快变得坚定。 她依南裳所言陆续砍下了他的手脚,惨绝人寰的叫声中,葛重扭动着四肢尽断的残躯,呜呜大叫,也分不清是咒骂还是求饶。 云稼果真要起锅烧水时,葛重终于彻底崩溃,他濒死的狼一样仰起脖颈,发出最后一声凄啸,自爆绛宫而死。 南裳似乎早有所料。 她分出一道法力护体,血水一滴也没能溅到她裙上。 云稼却被泼了一身肮脏的腥血。 “我该先封住他法力的。”云稼道。 “无妨。”南裳微笑说:“令贪生怕死之人自杀而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仙子说的是。”云稼道。 南裳坐在破碎的宝箱上,满地的金玉珠宝透着绚烂夺目的贵气,将素雅的青裙女子映得宛若天人。 “你还要回清道宗么?”南裳问。 “我……”云稼犹豫了。 “你师父对你好么?”南裳问。 “师父从小养我长大,对我恩重如山,我……” 云稼没说两句,话就堵在了胸口,南裳的眼睛洞穿了她的心,将她的自欺欺人照得一览无遗。 她紧咬着唇,心中一阵酸涩:“那我还能去哪儿呢?” 南裳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我师父还想收一位弟子,让我帮着物色。” 云稼心头大震,不可置信道:“仙子的意思是……” 南裳柔声问:“你愿意同我回九妙宫么?” 云稼受宠若惊,又自怨自艾道:“我当然愿意,可是像我这样的人……” 南裳打断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了么?你还年轻,只要过去心头那关,仍旧是大道无限。” 云稼一双眼睛浸满了感动的眼泪,她拜了又拜,道:“仙子再造之恩,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南裳静静笑着,道:“只要你好好修行,总有能报答的时候。” 云稼泣不成声。 南裳道:“出了这神丹殿,向右行三百步,有一翠色屋瓦的房子,那里有一处洗髓泉,你可去洗净身体,再换上一身漂亮的衣裳。” 云稼道:“那仙子你……” 南裳道:“我还有些事要办。” 云稼又道:“那妖人……仙子可认识?” 南裳不语。 云稼道:“那妖人手段狠毒,琉门集全宗之力亦不是对手,此刻他应还在琉门之中,仙子千万小心!” 南裳道:“无妨,我自有应对之策。” ———— 云稼离开后,南裳将殿内的残灯一盏盏地点亮,她在血流成河的殿内踱步,辨认着地上的尸首。 殿外沙沙的雨声总会让她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 往事扑面而来,却已勾不起太多波澜。 她审视着这些阴暗屈辱的记忆,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的过去。 她走着走着,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明艳得像血泊里的玫瑰。 这三年里,她总是愉悦的时候更多。 她无论去到哪儿都备受礼遇,被尊为座上宾。 世人很关心陆绮仙子的近况,同样也很关心她到底收了一个怎样的弟子。 她姿容出尘气质端庄,待人接物很好,赢得了数不尽的好感。 纵有高人能看出几分她身世的“曲折”,也绝不会因此蔑视她,反而更钦佩她坚韧不拔的个性,钦佩陆绮有教无类的品格。 人一旦居于高位,总能大度地面对过往的悲苦。 何况真正的仙子本就该宽容冷静。 过去在琉门时,她曾随宗门一同参加过南梁国的七山会盟,彼时她在席间瞧见了一个潇洒俊美的少年,那时这少年一眼也没有多瞧她,她本以为他是天生傲气,可这次再见到他时,他却是掩盖不住的殷勤谄媚,恨不得跪下来亲吻她的鞋尖。 她对他微笑,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她或许从未喜欢过那个俊美少年,她只是喜欢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这三年,她仙名远播。 光有名远远不够。 虚名就像浮在湖上的潮与雾,看似波澜浩大,却不能让人依凭。她需要一阵风,一阵足够强劲的寒风,将波涛变作供她立足的坚硬冰面。 要去哪里寻这阵风呢? 没有比琉门更合适的地方了。 ——修士成名往往靠捣毁邪教,斩首魔头,她足够了解琉门,知道这是一个怎样肮脏的门派,也知道它埋藏着多么巨大的秘密。 同样,这里的人也掌握着她的秘密。 这个理由已足够她屠灭琉门。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今天遇到的怪事还不止这一桩。 在山下时,她远远地看见祥光瑞霭铺满天空,未等到她一探究竟,光华消散殆尽,不见踪影。 而后她碰见两个少女从河里钻出来。 这对姐妹竟来自太乙宫。 自称是妹妹的少女说她们的师父在山下结丹,引来了妖魔,师父被杀,仙丹被夺,她们侥幸逃出,师兄却被一个妖物掳走,下落不明。 少女说到这里,声泪俱下,求她去救救师兄。 南裳问她,她们的师兄被什么妖物抓走了。 少女简单描述了一番后,南裳已是了然。 ‘原来是灵元大仙……’ 在琉门生活了这么久,她怎会不知道灵元大仙? 灵元大仙是地穴里爬出来的怪物,琉门用毒丹控制了它的心神,时常放它出去抢掠。 旁人只当是镇魔塔的妖物作祟,哪里想得到这妖物是被琉门精心豢养的。 南裳听得出这对师姐妹有所隐瞒,却没有为难她们,还将她们护送到了安全之地。 倒不是她大发善心,而是太乙宫的斗丹大会很重要,她不想出差错。 之后,她回到了琉门。 物是人非。 山门碑亭已毁,台阶上血流如瀑。 耸立的殿楼间恐怖弥漫,贵不可言的仙人们猪狗一样横死在雨水里,死前的惊惧被雨水洗得煞白。 他们都是被一刀毙命的。 捏死一群井底之蛙并不算多了不起的事,只是…… 太乙宫精研丹道,怎么会有刀法这么好的人? 她更加好奇这个人的身份。 南裳这抹好奇刚从心底生出,门口就多了一个带刀而立的身影。 他仿佛是被她这缕好奇牵引来的,出现得恰到好处,不迟一分,不早一息。 她心中一动,发现这男人的手中,拎着一颗脑袋。 脑袋没有头发,血红的伤疤贯穿头颅。 南裳认出这是琉门掌门的头。 他又杀了很多人,身上的血腥气浓郁得化不开。 南裳正了正神色,以清心之音道:“这位道友……” 谁料,她刚刚开口,门外的男人就扑了进来,一同扑来的还有寒光冷冽的刀光。 这刀跃斩至南裳面前时,光芒已有三丈宽,殿中的灯光被刀光一压,黯淡得几乎熄灭。 南裳神色肃然。 她发现,此人比她想象中更强。 她抬起玉白的手,无名指向上一翘,一朵莲花绽在刀刃前,满天刀光碎成光雨。 她注视着对方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淡淡道:“原来是魔念入体,惑乱神智……无妨,我来替你镇魔。” 刀锋近在咫尺,南裳却一丝不乱,她的一截玉指穿过刀气,点中了对方的眉心。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抹微笑转瞬即逝。 她的清心莲打入了对方的体内,非但没有抑制住对方的魔气,反而令这双眼睛变得更加赤红,翻滚起令她生畏的怨恨火焰。 被莲花阻滞的刀刃向前推进。 刀光重又斩落,将南裳吞没。 南裳踉跄着从刀光中跌出,护体莲花支离破碎,片片凋谢。 “这位道友,我并非琉门的弟子,我与你一样,也是来讨血债的!”南裳知道对方神智未泯,连忙道。 “是么?”苏真故作迟疑。 “当然,我来自九妙仙宫,并非琉门中人。”南裳道。 “九妙仙宫?”苏真问:“陆绮仙子的那个九妙仙宫?” “正是。” 南裳暗暗松了口气,又露出温婉的笑容,道:“我是陆绮仙子的亲传弟子,名叫南裳。” “南裳?我似乎听过你的名字。”苏真冷冷道。 “我的确有几分薄名。”南裳自谦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真问。 “我听闻琉门有妖孽作祟,前来查探,不承想遇上了道友,不知道友与这琉门有何仇怨?”南裳真诚地问。 苏真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遇见南裳。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南裳是第一个让他心生好感的人,那时他被她明媚动人的笑颜俘获,误以为她品性良善,甚至在她遇到危险时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无怨无悔。 可惜所有的温情脉脉都是欺骗。 等到迷雾散尽,阴谋显露,南裳立在血泊里,对他流露出讥讽的笑。 血泊是一面黏稠的镜子,却将她映出了不曾有过的清晰。 今天,他又见到她了,还是在一片血泊里。 南裳似乎没什么改变,青裙素雅,高挑清丽,只是那张天生就令人亲近的婉约面容上,多添了几分雍容贵气。 她温柔地笑着,笑容里也多了几分过去所没有的骄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苏真被魔念侵蚀的心在胸腔中不断擂动,深埋的仇恨在狂风骤雨发芽疯长,花苞一样裸露出血肉。 他盯着南裳,冷笑似地说:“我久仰陆绮仙子的大名了。” 南裳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苏真的刀再度斩出,暴雨般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 南裳飘身闪避,蹙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真持刀斩切,喷薄的刀光将南裳压制,他冷冷道:“你这妖女竟想冒充陆绮仙子的弟子,今天我定要将你打回原形!” “冒充?我可没有冒充,我有九妙宫的令牌为证。”南裳辩解。 “我没见过九妙宫的令牌,但我确定你是假的!”苏真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南裳问。 “你运功的手法与琉门的弟子同根同源,怎么可能来自九妙宫?我看你这妖女定是琉门的门徒,假冒南裳的身份,实则要给你被杀的师兄师父们报仇!” 苏真声色俱厉,报仇二字如霹雳炸响,六柄刀同时发劲,南裳虽全力抵挡,依旧力有不逮。 “我不是……” 南裳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已经在九妙宫修行了三年,却还是无法完全抹去琉门的残留,只是,她实在想不清楚,这个男人是怎么看出来的?她的气息分明没有破绽! 南裳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她实在太过低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实力了。 这一切的根源是山下那对姐妹口中的那句“师兄”,一个太乙宫的师兄再强又能有多强? 现在她确信,眼前这人无论来自哪里,都绝不可能来自太乙宫! 砰—— 南裳终于支撑不住,护体真气崩溃,身体被刀光劈飞出去,重重撞到后面的墙壁上。 墙壁出现蜘蛛状的裂纹。 眼看苏真就要追来,她不再犹豫,立刻取出法宝掷出。 名门弟子出行,怎会没有法宝护身? 她临行之前,陆绮给了她三件压箱底的法宝。 她用出了第一件! 状若铜灯的法宝飞出,燃烧的灯芯飞出一缕紫色的烟雾,罩向苏真。 苏真向后闪避,却不知怎地撞上了这缕紫烟,接着,他明明是在朝南裳逼近,身子反倒不停后退,两人越离越远。 转眼间,苏真已来到了门外面! “道友稍安勿躁,你魔念入体,神智已乱,我认识大裳国的白羽真人,可以请他来为你医治。”南裳的声音又变得空灵飘渺。 “你这妖女还想骗人?你嘴巴里的话,我第一个字也不会信!”苏真言语暴怒,心中却分外清醒。 他显然陷入了迷魂阵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后退,离南裳越来越远。 “道友为魔念所侵,已是偏执,便在这藕花阵中好好清醒一番吧。”南裳飘然落地,玉指拭去唇角的血迹,声音高远淡然。 她话音才落,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要扼住她的喉咙。 南裳一惊,撤身闪避,心道:师父说过,修为越深,在藕花阵中会迷失越久,无一例外,这人怎么…… 她距离稍稍拉远后才发现,这并不是真正的手。 它通体雪白,没有任何纹理与经络,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但它很灵活,和人的手一样灵活。 南裳退避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这只手并不是真的冲着她来的,而是…… 手握住了铜灯法宝,双指一捻,活生生掐灭了灯芯。 紫烟散尽。 苏真顷刻回到了南裳面前,一拳击中了她的小腹,她再度撞飞再墙壁上,小腹因疼痛而痉挛,令她直不起腰。 她又捏碎一件法宝。 这是遁术。 青裙风帆般鼓起,凭空而生的风萦绕着她,将她一头秀发吹得曼舞。 她的血肉忽然变得虚幻,整个人也好似一道幻影,雨滴入水中般消融在环境里。 可她没有消失,也没能离开。 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住了她! 她像是一个布娃娃,被缝在了墙壁上,无法挣脱。 ‘这又是什么法术?’ 南裳这三年在九妙宫阅览了大量书籍,对于天下各门各派均有所了解,可这个人的路数她竟全然看不懂。 倒是这刀法有些眼熟,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 她掷出第三道法宝时,已没有了最初的自信。 这是一把小拇指大小的剑。 剑掷出后急速膨胀,化作一道不可阻挡的剑气,瞬息而发的剑将苏真拦腰切断,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身体变作两截,歪倒在了血泊里。 这是从妙莲祖师的飞升石碑上拓下的剑,一经递出就封锁了所有退路,纵有万千分身也无法躲避。 南裳轻轻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只可惜没能留下活口。”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瞬间令她毛骨悚立。 “不必可惜。” 苏真悬浮在她的上空,身体像一个用线吊住的玩偶。 “你……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南裳语无伦次。 她这才发现,被拦腰斩断的“苏真”已然塌陷,已变成了一个人偶,血肉全都是填充的棉花。 “我不忍听你叹息,就从黄泉路上折返回来了。”苏真一改肃容,露出一个微笑,冰冷的微笑。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南裳终于克制不住,对着某处失控地叫道:“赤面!你还在等什么?!” 冷风夹着细雨入殿。 无人回应。 “赤面?” 苏真皱了皱眉头,问“你口中的赤面可是一个穿着猩红长袍,戴着赤红面具的人?” 南裳脸色煞白,她甚至不敢提问,生怕得到不可接受的回答。 苏真不知从哪取出了半张赤红残面,扔到她的脚边。 “他原来是你的杀手,他是个合格的杀手,刀法与匿气之法都不错,可惜……”苏真欲言又止。 可惜已经是具尸体了。 赤红残面沾着血,刺眼异常。 南裳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 “你,你这妖魔……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通天教?鬼兽教?还是镇魔塔里逃出来的妖人?”南裳大惑不解。 “我不是妖魔,我是斩妖除魔的人。” 苏真双目溢着红色魔息,语气却冰冷克制。 他拇指与中指相扣,其余三指微微翘起。 身后的黑暗中,许多只手同时浮现,齐齐结印。 悬在四周的无形丝线拧在了一起,形成飓风般的狂潮,南裳无力抵挡,整个人被掀起,重重砸到了布满裂纹的墙上。 她的衣裳被切开,身躯被捆缚,白皙的肌肤上落满艳红血痕。 苏真轻轻落到她的身前。 像一只蜘蛛悬吊着丝坠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苏真审讯似地问。 ------------ 第一百零二章 :乱世浊尘 “我是南裳!我真的是南裳……你若不信,我们下山……” 话没说完,只听一阵啪啪啪的清脆声响,苏真在她脸上正正反反甩了十几个巴掌,将她骄傲的脸颊打得满是掌印。 南裳一下子懵了,意识停滞片刻后,火辣辣的痛感才在她脸颊上灼烧起来。 “你到底是谁?”苏真再次问。 “我是九妙宫的……” 依旧没能说完,又是十几巴掌落下,打得她长发披散,唇角渗血。 “你到底是谁?”苏真像一个铁面无私的审问官。 “我……” 南裳忽然明白过来,惨然道:“我明白了,你根本不在乎我是谁,你只是想折磨我!你就是一个喜欢折磨女人的魔头!!” 苏真却摇了摇头,说:“如果你真是世人口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南裳仙子,我绝不会对你出手,你是么?” “我……” 南裳红唇微分,想要开口,却被他的眼睛震慑住了。 这双眼睛像是两座浸泡满尸骨的血池,飘荡着经年不散的血雾,可她却又觉得对方分外清醒,她在这双眼睛面前无所遁形,一切丑恶的隐秘都被洞穿。 她同样分不清楚,对方是真的知晓一切,还是她心乱后的妄想。 但她感到心虚,心虚到无法开口再承认自己的身份。 她是南裳,但绝不是世人想象中的那个南裳。 苏真叹气道:“你果然不是。” 南裳心已崩溃,她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真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南裳心中更冷,她不理解,对方明明已经魔念入体,为何还能这样清醒? “那你想听怎样的答案呢?” 南裳咬着牙,泫然欲泣,道:“纵然我说我是恶毒的魔头,是放荡的娼妓又有什么意义?!这也是你屈打成招来的!你根本没听我的话,你只是在向我索要一个让你满意的答案罢了!” “你说的有道理。”苏真点点头。 南裳看到一丝希望,以为对方终于愿意听她说话了,可苏真的下一句话彻底将她的心打入谷底: “人会说谎,但记忆不会,让我看看你的心。” ‘看看我的心……’ 南裳当然明白,他绝不是要剖开她的胸膛看她的心脏,而是要用搜魂之类的邪术窥探她的记忆! 她怕了。 她真的害怕了。 “不行!”南裳下意识否决。 “为什么不行?你如果真的想取信于我,就应该把你的记忆展示给我看。”苏真说。 “你应该清楚,宗门为了防止秘密泄露,常常会给弟子设下禁制,你若强行要看,禁制会立刻发作,抹去我所有的记忆!” 南裳用央求的语气说:“总之,你如果这么做,你必将什么也看不到。” “你们九妙宫的禁制防不住我。”苏真自信地说。 “不可能!”南裳颤声道:“这是我们大宫主亲设的禁制!” “大宫主?为何设下禁制的是他,而不是陆绮。”苏真道:“栊山一战后,有传闻说陆绮经脉尽断功力全失,是真的吗?” ‘他居然还有心思打探陆绮的事。’ 南裳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眼中的陆绮的确功力尽失,可她很害怕陆绮,比谁都害怕。哪怕她已成废人,她也不敢有半分小觑,反而要将这视为一场考验,更加恭敬。 殿外狂风呼啸,裹挟着雨水卷入敞开的殿门。 四壁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晃。 她的心也像被推到了火尖上,随着光影的明灭上下伏动着。 “我怎么会去过问师父的事?”南裳答道。 苏真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骈出手指,摁住了她的太阳穴。 南裳身躯紧绷。 “向我打开你的心扉。”苏真命令道。 南裳抿紧嘴唇,不敢说话,双颊火辣辣地发烫。 苏真眉头一皱。 他忽然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提起,抡砸在地。 南裳惨哼一声,肩膀支地想要爬起,却又摔趴在了地上。 苏真在她腰上坐下,猛地抓起她的头发,迫得她的上半身后仰出一个夸张的角度。 他贴近她的侧脸,鬼魂般在她耳边低语: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向我敞开心扉,二是让我折磨你,把你折磨得精神虚弱,无力再对我抵抗。”苏真问:“你想选哪种。” 南裳做不出选择,紧抿的唇像一道血红的伤疤。 “也对,名门的仙子向来坚韧,你若真是南裳,定也如此。” 苏真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我杀琉门的掌门时,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暗室,里面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有趣玩意,你想去看看吗?” 南裳再也忍受不住,眼泪滑过了面颊,她凄然道:“你……你真是个魔鬼!!” 苏真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显然已不耐烦。 南裳身躯绷紧,双肩颤抖,再抬起头时,布满掌印的脸颊已尽是泪痕。 “你别带我去那里。”南裳终于妥协,她噙着眼泪道:“我都听你的就是了。” 苏真的手指再度压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他的手指很冷,冷的像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棱。 南裳身体滚烫,显得这手指更冷。 她感到一股法力注入了她的太阳穴,云一样轻飘飘的手,抚摸着她的大脑,她极度紧张的精神竟缓缓松懈了下来,并反常地感到了困意。 这只手向着她意识更深处摸索过去。 她的精神的柔软外壳被这只手慢慢地剥去,露出了深藏的恐惧与羞耻。 ‘他真的能解开大宫主的禁制么?’南裳一无所知。 她希望他解不开,可这样她却极有可能被禁制反噬失去全部记忆,她希望他能解开,可这样说明他的修为比大宫主更深厚,面对这样的怪物,她简直毫无胜算! 南裳蓬草飘转的意识忽地被抓住。 苏真的声音再度传来:“秦焰。” 南裳浑身一凛。 苏真继续道:“秦焰是你最好的姐妹,她同你一起来到琉门,同甘共苦,她偷了一把金玉如意,想和你一起逃下山去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你却出卖了她。” 南裳像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呈在了他的面前。 她一下子手足无措,身体不自禁地发抖起来。 “她太天真了,这是长老在考验我们,她根本逃不出去的!”南裳想要解释。 “既然知道是考验,你更应该帮她。”苏真问。 “我实在没想到长老会杀了她,我真的没想到,只是一个玉如意而已啊……”南裳哭诉道。 秦焰被活活打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南裳出卖了她。 苏真又说出一个名字:“祝易。” 南裳一下木住了,她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一个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青年身影。 “祝易是你的恩人,他怜你命苦,想要救你出苦海,你却对他下毒,偷了他的秘籍献给了一位堂主。”苏真继续说。 “我不敢不听堂主的话,而且,堂主许诺说只要我办成此事,就能离开虫毒房,不用再吃毒草,受虫咬!我怎会想到他如此不守信用,我对不起祝易,我真的……很后悔。”南裳跪坐在地,手捂着脸颊哭泣。 苏真平静地审视着她。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每一个都带着一段悲惨的故事。 这些名字的主人,都是被南裳害死的冤魂。 最可怕的甚至不是她害死了多少人,而是有些人的名字,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了。 苏真比她想象中更强大,她没有再隐瞒,也无法再隐瞒。 她不但回到了琉门,也回到了琉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往日的痛苦成了爬满心脏的裂纹,随时要寸寸崩裂。 南裳几乎要发疯了,在苏真念出下一个名字前,她猛然抬头,幽暗的眼睛里像是要爬出妖魔,她嘶吼道: “你要我怎么办?我从小父母双亡,又误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邪宗,你要我怎么办?你这个自诩正义的魔头,你有替我想过吗,你要是我,你该怎么办?!” “你原本有摆脱苦海的机会。”苏真说。 “没有!” 南裳发出绝望的嘶吼,道:“就算我跟了祝易走了又怎样?他并不强大,未必能保护好我,这个世界本就是一片苦海,坏人会害我,好人同样也靠不住,我的东西北南都是苦海,我唯一的路就是不断向上,只有不断向上走,我才能走到真正的山上!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 狂风将树木折断的声音吹入殿内,在南裳悲愤的呐喊中爆裂开来。 她说服了自己,动摇的心重又坚固,仿佛她的骨骼就是用痛苦铸成的。 苏真没有被她的话打动丝毫,他问:“可你害了这么多人,帮到你自己了吗?” “……” 南裳眼里复燃的光又黯了黯,她一时竟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南裳,你付出了你最好的朋友,你的恩人,你身体和尊严,可你拿最珍贵的东西换来了什么?你还不懂吗,你表现得越是低贱,他们只会越看不起你,把你当成一条可以肆意招呼玩弄的狗,你出卖秦焰,却也没能得到器重,你害死祝易,却还要在虫毒宫受苦。” 苏真注视着她越显茫然的眼睛,道:“你就像一个耗费千金购买了一堆杂草的人,你抱着杂草睡觉,说那是最柔软的丝绸,啃食干草果腹,说这是蕴含灵气的仙草,你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只是买了堆干草,这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 南裳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她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去,她总是告诉自己,如果她不这么做,早就活不下去了。 可这似乎只是她自欺欺人的理由。 她想要讨好琉门那些大人物,想要获得一步登天的机会,可她越是谄媚,越是卑微,反而越得不到重视,无论她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 狗的忠心耿耿没有价值,她亲眼见过一条给主人看了十多年门的老黄狗,被主人亲手宰杀宴请宾客。 即便是在刑堂里,行刑的官员也最瞧不起那些一打就招的人。 她感到莫大的痛苦。 痛苦的火焰在心里燃烧起来,卷着她的屈辱与罪恶,越烧越猛烈,火舌爬上她的喉管,将她的话语烧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她甚至想,她是不是该庆幸琉门将她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逃下山去,要是琉门对她稍好一点,她或许就会留下来,继续忍耐痛苦。 许久没有说话。 苏真冷不丁说出了一个名字:“余月。” 南裳双肩一颤。 垂下的头再度抬起,空洞的眼睛里闪过挣扎之色。 苏真问:“你还记得她么?” 南裳道:“我记得。” 苏真道:“你背叛了她。” 气氛一下压抑了下来,吹来的雨水化作冰屑,一片片飞在南裳的睫羽眉梢上,她寒冷发颤,却蓦地狂笑,道:“是!我害死了余月!” 苏真问:“你愧疚过吗?” 南裳道:“我为很多人愧疚过,但我一定不会对余月愧疚!” 苏真皱眉,问:“为什么?” 南裳颤抖道:“因为她非死不可!我就算不杀她,她早晚有一天会杀了我!” 苏真道:“她从没想过要杀你,还舍身救过你。” 南裳道:“那又怎样?人是会变的。陆绮只收一个弟子,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是敌人,她很蠢,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况且,我和她之间本就没有交情。” 说到此处,南裳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过去十多年做了那么多坏事都没得到回报,但我害死了余月后,却一跃成了陆绮的弟子,这不正是我的‘正果’吗?若我一念心慈,恐怕就永远错过这机会了!” 过去她害了很多人,往往得不偿失,这次却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坚持总会有回报,她幸好没有放弃! 这份回报水晶般闪闪发亮,她一切的痛苦都有了意义! 苏真道:“恶有恶报。” 南裳冷笑道:“我从不相信这种话!” 苏真问:“那你相信我是你的恶报吗?” “我也不相信!”南裳给出了出人意料的回答,她说:“我刚刚很怕你会杀我,但现在我相信你不会了,你没想过要杀我,因为你要利用我!” 苏真问:“我要利用你什么?” 南裳坚定道:“我不知道,但一定和陆绮有关,你想通过我接近陆绮!” 苏真不回答。 南裳更有信心,她道:“既然你要利用我,你就绝不会杀我,你不如开诚布公,将你想要的挑明,我可以尽力帮你。” 苏真问:“你觉得我是来找你合作的?” 南裳反问:“不是么?” 南裳觉得这个神秘的男人不再是不可捉摸的,她渐渐摸到了他的心思,她感到喜悦,甚至有些想笑,唇角的弧度刚刚勾起,又立刻凝滞住了。 她听到对方发出了讥嘲的笑。 南裳来不及看清那是怎样一抹笑,她只感到一阵冷,像一盆冰水从天灵盖浇到足心,寒意透彻骨髓。 又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将她整个人打翻在地,耳朵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剩脸颊如有火烙地疼,未等有任何挣扎,她又被揪着头发从地上拉了起来,小腹很快挨了一拳,惨叫着吐出酸水。 这只是开始。 苏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刑架,将疼痛与屈辱暴风骤雨般施加在南裳的身上。 南裳的身体像是由一根根琴弦拧成的,接踵而至的拳脚里,每一根琴弦都在狂颤,颤声如泣如诉。 她猛地抱住了苏真的双脚,叫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我了,我知道错了。” 苏真问:“你哪里做错了?” 南裳道:“我太傲慢了,我已是你的阶下囚,又怎敢谈论合作,你别打我了,你若只是打我,未免也太可惜了。” “太可惜?” “是呀,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再打下去,我可就不漂亮了。” 南裳终于回想起了那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她忽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挺起遍体鳞伤的身躯,妩媚从她的眼睛里浮了起来,像雨水后飘满花瓣的池塘。 她咬着发红的唇说:“你想要的是这个吧?征服一个女人可不能只靠拳打脚踢,能让我瞧瞧你的厉害么?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男人碰过我啦,我的尊师虽也很好,但终究是个女人。” 苏真皱眉:“你的尊师?陆绮?” 南裳道:“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尊师,那位名满天下的陆绮仙子,私底下居然也喜欢玩弄漂亮女人。” 苏真问:“她玩弄过你?” 南裳凄然一笑,道:“不止是我,甚至有神宫的大人物……你知道的,许多位高权重的名人往往也都是病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上神宫的掌门爱与尸体同眠,大名鼎鼎的无法和尚背地里养了两百多个男宠。 玉凉宫的青诗宫主你认得么?她曾以论道为名与师父独处了三天,可她们哪里是论道,我私底下瞧见青诗宫主脖子拴了链子,趴在地上舔舐盆里的水。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她可是自愿的,而且很快乐。” 苏真忽然想起一种说法,这个世界本就是病着的,活在里面的人也难免染上症状。 人永远无法真正摆脱自己的欲望,孤独而凶险的修真之路往往会将欲望扭曲、膨胀,它们在一张张仙风道骨的面皮下燃烧着,又在世人见不到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发泄。 所以有人说,大招院、泥象山、白云城之所以能并称为三大圣地,最大的缘由是里面的修士最懂克制欲望。 苏真问:“你还知道陆绮的什么事?” “你果然还是对我师父更感兴趣呢。”南裳幽怨地说:“关于师父的事我知道的很少,她这样的人,更不会泄露什么秘密……不对,师父倒是真给我讲过一个秘密。” 苏真道:“她能讲出来的秘密,又算什么秘密?” 南裳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想,但这个秘密很不一样,她很想保守,却又忍不住想说出来,告诉别人……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骤得千金,忍不住炫耀一样,这种情绪在师父身上极其少见,我也只见过这一次而已。” 苏真道:“你继续说。” 南裳发疼的身体还在颤抖,语气却刻意地低了下去,她说:“我师父有一次告诉我,她曾经玩过一个女人,一个伟大的女人。” 苏真心中一动,明知故问般:“伟大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这样。”南裳真诚地说:“对于一个素来冷静的修士而言,任何能挑起情绪的东西都是弱点,你若想对付她,或许可以去调查一下这件事。” 苏真正思忖着,南裳却忽然哭了,她满是伤痕的脸已谈不上美,可她的声音却极度婉转动人,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就不愿意多瞧我一眼吗?” 苏真下意识看向了她,对上了她的眼眸。 几乎同时。 南裳眼中的可怜、破碎、悲痛全然不见,余下的只有无情。 无情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只血红蜘蛛的影子。 南裳吐出音节,像呼唤也像命令: “乱命之法,惑神欺天!” ------------ 第一百零三章 :惑神 惑神咒! 陆绮竟将那最诡异最神秘的惑神咒传给了南裳! 惑神咒可以篡改记忆,颠倒黑白,方才她求饶之时,内心在紧密地编织谎言,谎言编成的瞬间,她对上了苏真的眼眸,将这个谎言植入了他的意识。 苏真木立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片刻后才迟疑道:“南……南裳仙子?” 南裳已被眼前这人层出不穷的手段弄怕了,她很害怕。 她试探性地问:“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苏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走火入魔了?” 南裳叹气道:“是啊,我们一同上山斩魔,你却着了那葛重的道,魔念侵心,敌我不分,幸好……” 苏真打量着她,问:“你的伤……是我?” 南裳轻轻点头:“你走火入魔之后和一头蛮牛似的,我好不容易才制住你。” 苏真道:“抱歉。” 南裳问:“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苏真道:“我们山下偶遇,你自报了身份,便一同来琉门斩魔了。后面的事我倒记不清了。” 南裳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心道:‘陆绮果然没有骗我,大宫主赏赐的法宝再强大也只是凡品,无法倚仗,惑神咒这样的天外神物,才是真正的安命符。’ 饶是她对惑神咒极为信任,施展时依旧有所不安。 既因为她修行的时间太短,施展也颇为仓促,也因为她与陆绮曾有过一段对话。 她问陆绮,惑神咒这样的神术是不是从未被破过。 陆绮却告诉她,万物相互克制,从不会永恒不衰,惑神咒也被破过,而且是在封花身上被破的。 南裳当时很震惊,她本以为封花恢复记忆是陆绮布局的一环,没料到这竟是变数,陆绮捕捉到了这一变数,顺水推舟,利用封花对她的背叛召唤出了那尊邪神“宰喜”。 她又问陆绮,是谁帮封花恢复的记忆,陆绮却说不知。 她更困惑,问陆绮为何不能去窥探封花的记忆,挖出这个秘密。 陆绮笑了一笑,说,她得了“宰喜”的惑神咒,却对宰喜一无所知,也不敢有所知。封花既有机缘解开惑神咒,那这机缘又岂是她能窥探的?许多人无法认清肉身凡骨所能触及的边界,所以疯了。 想到此处,南裳像被冰箭刺中,身体陡地一颤。 ‘封花……’ 南裳先前就觉得这刀法有些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在哪见过了! 是封花! 她与封花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封花的刀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从对方的刀中见到了一抹封花的影子。 惑神咒唯一一次被破解就与封花有关…… 原来这才是她心中那一抹不安的根源! 她全想明白了! 苏真突然问:“我刚刚……对你做了什么?” 南裳这才双掌交错掩住胸口,害羞地说:“你能帮我取一身衣裳么?” 苏真照做,寻了一身干净的白裙给她,南裳继续说:“你背过身去,不准偷看。” 苏真再度照做。 南裳缓缓换上衣裳,问:“你怎么这么听我的话?是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么?” “我……” 苏真低下头,没有作答。 南裳温柔道:“修仙之人与魔不过相隔一线,今后你拴住心念即可,我会帮助你的。” 苏真感动道:“多谢南裳仙子,若非仙子拼死相救,我定要铸下大错。” 南裳笑了笑,问:“童双露与席饮烟你认得么?” 苏真道:“认得。” 南裳继续问:“她们是什么人?你与她们有何交集?” 苏真道:“席饮烟是太乙宫宫主的女儿,先前山下的绚烂气象便是她父亲炼丹所致。” 南裳问:“我听说老宫主所炼之丹在你身上?” 苏真皱眉,道:“这话定是童双露说的吧,她骗你的,她是通天教圣女的女儿,本就是个小妖女,仙子要多提防她。” “通天教?” 南裳心道难怪见这丫头时觉得她颇有煞气,原来是通天教的人,她又问:“你怎么会与通天教的妖女在一起?” 苏真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他道:“这与一部经书有关,但这是秘密,我……” 南裳心领神会,她牢记着陆绮的教诲,有分寸地说:“既然是你的秘密,埋在心底便好,不必说出来。” 苏真道:“仙子真是善解人意。” 南裳微微一笑,已安心了许多。 她篡改了苏真关于今天的记忆,也将他印象中的自己变成了他所爱慕的温柔善良的仙子。 惑神咒的玄妙之处不只是可以篡改记忆,它还会根据篡改的内容修正过去的记忆。 譬如将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篡改成好人,那他的身世经历也会不停修正,直至自洽,曾经被他残忍杀害的人,在他记忆中要么是因为作恶被他诛杀,要么是死于别的意外,一切合情合理,他本人绝不会起任何疑心。 这并非没有缺点:他自身虽不能看破自己的真面目,却有可能从别人那得知真相。 惑神咒的使用并不简单,陆绮施展此术时,会了解此人的过往,尽可能规避一切破绽。 南裳温柔地问:“你这人手段狠辣,心却是老实,从不会说谎。” 苏真道:“我并非不会说谎,只是……我不愿对你说谎。” 南裳莞尔道:“你发誓。” 苏真道:“我陈妄对老君起誓,我若是……” 南裳打断道:“你真名叫陈妄?” 苏真道:“是。” 南裳笑道:“好端端的发什么誓?我与你说笑的。” 苏真道:“我是不是太木讷了?” 南裳道。“木讷有什么不好呢?这世上多是阴险狡诈的小人,你这样木讷的反倒招人喜欢。” 苏真笑了笑。 “对了,你这刀法是和谁学的?”南裳问。 “仙子问这个做什么?”苏真反问。 “我只是觉得,这刀法很有我一位故人的影子,我想你们会有会有所渊源。”南裳道。 “故友?”苏真皱眉。 “嗯。”南裳轻轻点头,问:“我这位故友名叫封花,你认得么?” “封花?”苏真苦思冥想了一阵,摇头道:“我不认识。” “这样呀。” 南裳心道:‘是呀,封花是陆绮亲传的杀手,行踪莫测,名声不显,他怎么可能认得呢?是我太多疑了。’ 南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封花和余月明明早已死去,却时常梦魇般浮上她的心头,令她心悸不安,生出这等无端猜忌。 得到回答后,南裳也轻易想明白了缘由:“都是不断杀人磨砺的刀法,有相似之处也属正常,以后若有机会,我让你见一见我这位故友,你们可以切磋一下刀法。” “好啊。”苏真平静地说:“我求之不得。” ———— 云稼再次见到南裳,是在琉门的养神殿。 苏真坐在南裳的身旁,双目清澈,神态平和,已没了先前令人发颤的杀神气质。 南裳脸上的红肿已消退,宽大的白衣遮住了身躯的伤痕,她端正地坐着,像一尊风吹雨打后的菩萨像,端庄中透着凄美。 “南裳仙子!”云稼惊呼似地,道:“我,我寻了你好久。” “这位陈公子魔念入体,我寻了个幽静之地帮他驱魔辟邪,忘了知会你了,实在抱歉。”南裳说。 “无妨的,仙子没事就好。”云稼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南裳方才自身难保,的确忘了云稼的事,她这才意识到些不对劲,问:“你怎么沐浴了这么久?” “我……” 云稼将她的遭遇说了一遍。 琉门的修士为了避祸,躲在翠殿的洗髓泉中,她沐浴更衣之时遭了袭击,好不容易才反杀贼人,逃出生天,回来又发现南裳不见了,便在琉门内找了起来,耽搁了很多时间。 “原来如此。”南裳轻轻点头,道:“琉门的邪修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幸好你没事。” “多谢仙子关心。”云稼感动得要流出眼泪。 南裳心中庆幸,幸好云稼遇到了波折,没有见到她的丑态,否则她又该施展一次惑神咒了。 此术虽然神妙,但毕竟是天外之术,如非必要,她不会擅用。 云稼乖乖地在南裳身边坐下。 她低着头,时不时抬眼打量苏真。 她不敢相信,这个先前还杀人如麻的男人,现在如此温顺地坐在南裳身旁,不由赞叹:“南裳仙子道法无量,功德更是无量,我与仙子一比,真是糟粕无用之身。” 南裳微笑道:“你怎会是无用之身呢?不必自贬。” 苏真也附和道:“南裳仙子说的是,你只要勤勉修行,一心向道,总能做出一番事业。” 云稼擦了擦眼角,用力点头。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南裳道:“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更重要的事?”云稼问。 苏真已正襟危坐。 南裳正色道:“琉门内养着一头邪物,一头比琉门所有修士加起来更邪门,也更强大的邪物!” 苏真问:“你说的可是灵元大仙?我已经将它宰杀了。” 南裳道:“灵元大仙只是它的儿子,它远比灵元大仙更强大。” 云稼问:“莫不是原始老母?” 南裳道:“你知道?” 云稼道:“葛重喝醉时同我讲过,说琉门内的地穴里养着头怪物,这怪物来历不明,却强大到不可思议。琉门敬它为神明,称其为原始老母……我本以为这只是他唬我的胡话。” 南裳道:“这不是胡话,原始老母就在琉门的地穴里。” 云稼的声音立刻发紧:“它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南裳叹气道:“它可能比琉门的人想象的还要厉害。莫说是我,纵是我师父亲至也未必是它对手。” “连陆绮仙子也斗不过它?”云稼焦心道:“那,那该怎么办?” 南裳展颜一笑,道:“云姑娘,你就不好奇,这怪物如此强大,为何会被琉门这帮酒囊饭袋控制,还为他们生下灵元大仙守护山门。” 云稼问:“这又是为什么?” “软肋。”南裳语气稍顿,道:“软肋也是弱点,只要掌握一个人的弱点,那操控他也绝不会是一件难事,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这怪物竟也有弱点……” 云稼若有所思,问:“它的弱点是什么?” 南裳看向苏真。 苏真取出一个物件摆在桌上。 此物圆形铜盘作底,围绕圆盘边缘插着长长短短的细长铜柱,大体呈现一个不完整的圆锥形。 它的旁边还放着一根长长的弦,与二胡的弦差异不大。 “这是乐器?”云稼从未见过此物。 “它叫太冥琴,其声幽玄,可通黄泉。” 南裳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琴体,道:“原始老母天生神通,却最惧怕此音,琉门用这太冥琴控制了它,又投其所好地喂给它活人吃。它极爱吃人,吃形形色色的人,最爱吃怀孕的女人,琉门养了不少肉鼎炉,她们失去价值后往往会被喂给原始老母作食物。” 云稼恶心到几欲干呕,愤然道:“这琉门真是一群孽畜!” 南裳道:“是啊,琉门今天的祸端也是报应了。” 云稼又问:“这法器如此古怪,该如何使用?” 南裳微笑道:“不必担心,我恰好学过此物的用法。” “南裳仙子真是博学多才。”云稼敬佩,又道:“我们这就要去寻那妖物么?” 今天已过去很久,老君随时会熄灭。 南裳当然也清楚这点。 修士最忌讳心急,但她已等不及了。 她迫不及待要看苏真死,只有他彻底死了,她才能安心。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南裳果决道。 ------------ 第一百零四章:天外大化(感谢追涨杀跌小王子打赏的盟主!) (近日收到许多称赞,出乎意料,感动万分。再发五万字免费章节~) ——— 雨一点也没有停的迹象。 山峦湖泊在雨水颤乱,像一幅揉碎的画。 童双露已换上了干燥的黑色劲装,她眺望着黑魆魆的群山中的雷电,忽地对席饮烟说: “我们出发吧。” “出发?”席饮烟忙问:“我们要去寻恩公了吗?” 童双露淡淡道:“去识鹿山太乙宫。” 席饮烟道:“可恩公还没回来。” 童双露问:“你想去哪儿找他?” “我……” 席饮烟给不出回答,风驰雨骤,夜色将至,恩公身在黑茫茫的大山之间,她纵然担心,又该去哪里寻找?何况…… “斗丹大会明天就要开始,你若不能及时赶到,你父亲的心血可就白费了。”童双露说出了她的心声。 “我知道,可是……” 席饮烟紧握着拳,面上扑满了冰凉的雨丝,神色挣扎,问:“童姑娘不亲眼见到他,不会担心么?” “担心?” 童双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他若死在外头,那我岂不是从阶下囚变成自由之身了?我只会担心他太安全。” “阶下囚?童姑娘与他不是……”席饮烟睁大眼睛。 “我和他当然是仇人。”童双露抢断了她的话。 “仇人?”席饮烟一惊。 “不像吗?”童双露反问。 “我怎么也猜不到你们是仇人。”席饮烟诚实地说。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童双露问。 席饮烟张了张唇,对上少女寒光冷冽的清眸后,又不敢说话了。 童双露忽地露出甜甜的笑,饶有兴致道:“你该不会觉得他是我的情人吧?” 席饮烟小声问:“不是么?” “他或许偷偷喜欢我,但我绝不会喜欢他,只因他是我的仇人,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他了,也一定是在我杀他报仇之后。”童双露笑得更甜了,问:“你听明白了吗?” “我……好像听明白了。”席饮烟说。 “那你还不笨。”童双露淡笑道:“以后若再多嘴,我就用刀划花你的脸。” 席饮烟双唇紧闭。 童双露摊开手,说:“把那颗丹拿来我看看。” 席饮烟略一犹豫,还是为她打开了宝匣。 瑞光盎然,魔气森森。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仍在仙丹的表面对抗着,它们时而互相蚕食,时而彼此交融,似你死我活的对手,又似同宗同源的挚友。 仙丹光华因此明灭不定,容易让人想起坠在野草间的濒死萤虫。 席饮烟发现,这仙魔两气相斗,魔气已隐隐占了上风,不免更加担忧。 这种时候,童双露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伏藏宫作为四神宫之一,实在是个天才辈出的地方,如今世人皆知伏藏宫的剑道天才阎圣川,却不知三百年前,伏藏宫还出过一位天赋冠绝一时的奇才,‘司烛’这名,你可有听说过?” 席饮烟摇头,道:“倒是没有。” 童双露继续说:“三百年前,伏藏宫的大师兄司烛横空出世,他精通万法,行走人间十余年,未逢敌手,之后,倍感寂寞的他开始修炼一本从来没有人练成的秘籍——仙魔秘咒。” “仙魔秘咒?” 席饮烟将信将疑,觉得这名字也太过随便,倒是像这位童姑娘临时编的故事,“这是一本怎样的功法?” 童双露道:“这是一本极为凶险的功法,须先自废武功,斩断经脉,毁掉绛宫,彻底变成白纸一般的废人,再以此功把自己修炼成人种,埋入大地之中,一百年后,人种将于大地之下破壳而出,脱胎换骨。 当然,这远非结束,这功法之所以叫仙魔秘咒,是因为一百年后,从地里长出来的,既有可能是身怀道骨的仙人,也有可能是走火入魔的恶灵,功法练成之前,成仙成魔,谁也说不准。” “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功法?”席饮烟不可置信,道:“这样的功法谁敢去练?” 童双露道:“当时的人也是这样想的,觉得写这功法的一定是骗子,练这功法的一定是傻子,可偏偏有傻子去练了。” 席饮烟思忖片刻,道:“修士练到极处,为求突破不顾一切也在情理之中。” 童双露寒声道:“你错了,这司烛非但不是为求突破奋不顾身的疯子,相反,他始终很清醒,他是在反反复复阅读了这功法,确认了它的精妙绝伦之后,才做出的抉择。伏藏宫的长老们劝说无用,司烛废尽武功,于伏藏宫后山开辟闭关之地,裂地以埋肉身骨血,静待百年之期。” 席饮烟忍不住问:“那结果呢?” 童双露叹了口气道:“这位司烛修炼此功,证明他有惊世骇俗的勇气,可惜老君没有青睐他。百年之后,闭关之地如期崩塌,地里长出来的,只有一滩血水和一具腐胎,从此以后,仙魔秘咒列为禁忌,司烛的姓名也被抹去。” 席饮烟听到这里,已明白她要说什么。 这丹一如当年的司烛,未出关之前,是仙是魔绝无定论,稍有差错,父亲上百年的心血就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功亏一篑。 “那应该怎么办?”席饮烟问。 “当年无人能给司烛护法,我们却可以给这丹寻个护法,让它的仙气胜过魔气。”童双露说。 “护法……”席饮烟立刻明悟:“白羽真人?” 这次斗丹大会,本就由白羽真人主持。 “大裳国白羽真人名动天下,丹道为散修第一,有他护法,你父亲的心血一定不会付诸东流。”童双露道。 “童姑娘说的对,我们的确该去太乙宫,否则这仙丹入魔,后果不堪设想。”席饮烟颔首。 “幸好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童双露道。 席饮烟勉强地笑了笑,还是忧心:“那恩公……” “谁死了他也死不掉。” 童双露语气不善,目光又瞧向雨水浇洒的群山,雷霆在那里扫荡,仿佛永远也不会休止。 ———— 琉门后山的峭壁之下有座小丘,山丘形若蝇首,故名蝇头丘。 蝇头丘长满又细又硬的黑草,终年散发着腐臭之气,丘下藏有数百个地穴,从上而下俯瞰如与苍蝇的复眼对视。 天降暴雨,苍冥如漏。 万千水流自悬崖峭壁的皱襞间飞泻而出,汇流激荡,震若雷音,一股股雪白蛟龙顺着悬崖奔腾,泻入这数百个地穴之中。 地穴好似一个一个无底深渊,水流奔腾而入,却没有一点满溢的征兆。 南裳、苏真、云稼三人辟开雨水,顺着密道来到蝇头丘下时,脚下的大地被洪流冲刷得震颤,密密麻麻的地穴宛若一头从远古蛰伏至今的凶兽,对着他们发出威胁的怒音。 云稼仅仅是靠近,便觉心浮气短,道心颤动。 南裳本就带伤,此刻站在怒流震荡的蝇头丘下,护体真气都难以维持,狂风一刮,将她的衣裳吹湿了一半。 “这就是原始老母的所在?果然邪气森森!”苏真肃然道。 “是。”南裳同样肃容,她道:“我与你们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吧?” 苏真点头。 云稼犹豫之后,也轻轻点头。 出发之前,南裳就将斩魔的计划告知了他们。 这原始老母喜欢吃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云稼要自缚身躯跪到祭坛之上,勾那邪物出来,南裳用太冥琴令它发疯失控,最后由苏真操刀,刺入它腹下的弱点,将其斩杀当场。 一切听上去很简单。 可是,云稼真正来到这魔窟之前,才发现自己连一步都不敢往前迈。 恐惧感冰块般填塞进她的胸膛。 她在这站得越久,就越感觉害怕,没一会儿,蝇头丘在她眼里开始分裂、从几百个变成几千个,几万个,恶心感抓着她的喉管用上来,令她一阵干呕。 如果不是南裳站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扭头逃命。 “云稼,你能做到的,对吗?”南裳柔声道。 南裳温柔的声音并不能驱散云稼的恐惧。 但她还是咬牙点头,说:“我能!” “你果然是个乖女孩。” 南裳用绳索将她双手缚在腰后,轻轻地推了下她的后背。 这一刻,云稼觉得自己像一只小白兔,被猎人驱赶到虎狼的洞窟前做诱饵,她顶着暴雨小心翼翼地往琉门打造的祭坛的方向走去,连发梢都在打颤。 祭坛由铁铸成,被雨水洗刷成亮黑色,上面悬挂着十八件铜铸的辟邪之器。 镇邪的铜铁之器在风中摇晃,威严之声在山谷中传远。 它距离云稼不过五十步的距离,对云稼来说却远到不可思议。 她走到祭坛上跪下时,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她跪着回头,隔着雨幕望向南裳。 南裳的衣裳在飞舞,长发亦在飞舞,像一只迎风展翅的鸟,唯有面容沉静似水。 她想对南裳说些什么,唇刚刚分开,身后就传来了惊天的声响。 像有海啸在身后立起! 她回过头去。 漆黑眼珠般排列的洞穴里,灰白色的水浪倒涌而出,数百柱喷泉齐发一样倒卷向天空,汇聚成的高耸水墙将整个琉门山门遮蔽。 可这海啸般的高墙却没有落下。 漆黑的洞窟中,传来更诡异的响动,像人鱼的啼哭,它瞬间压过了水流的声音,层层回荡开来,很快成了这群山间唯一的声响。 风雨晦暝,洞窟间却亮起了幽蓝的火光,像灯笼也像眼睛。 云稼看到蝇头丘活了过来。 它真的活了过来,在她面前蠕动起身躯! 一根根修长的胶状手臂从洞窟内探出,又在洞窟外飞快汇聚,数百根拧在一起的手臂宛若一朵盛开的葵花,中心长满了数不清的眼珠,每一颗都散发出幽彩的光芒。 它的身躯在山谷间疯长着,雷霆暴雨都消失不见了,蝇头丘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一切的声音和光芒都来自它,来自原始老母。 不知为何,等到原始老母真正现身,云稼反而不怕了。 她居然觉得这怪物很美。 它扭动的手臂很美,像一个温柔的拥抱,它斑斓的眼珠很美,闪烁着柔情的光芒,它深情地凝视着她,她也读懂了这眼珠里的情绪: 它要带她离开这苦难的世界,去向一个美好生动的天国。 她不再是一个祭品,只是一个渴望被拥抱的小女孩。 她的幻想被一个声音打断。 “孽障!” 南裳清清冷冷的声音穿风透雨,传入云稼耳中,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一段悠扬如海兽鸣叫的琴音。 太冥琴被奏响了! 云稼一瞬间骨骼齐震,大脑嗡然,她从美梦中惊醒,回到了恐怖的现实里,此时此刻,怪物的触角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 哪里还有半点温情与柔美,冷气从云稼心底冒出来,将打在她身上的雨水凝成了冰。 她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但她没有被怪物吞噬。 琴声响起之后,这怪物像是一下子被数十道雷霆击中,拧在一起的身躯猛地炸开,排列整齐的瞳孔昆虫身体一样爆开,炸出腥臭熏天的浆水。 它无暇顾及云稼,胶状的触手疯狂地后退,想要逃回蝇头丘的洞窟之内。 仓促逃亡时,原始老母暴露出了它的腹部。 它的腹部是一个椭圆形的巨大肉块,肉块的空腔里,赫然藏着一个发着光的墨绿色心脏。 墨绿心脏出现的瞬间,苏真的刀也到了。 云稼只看到一道冷光划过眼角,下一刻,苏真就出现在了原始老母臃肿的巨躯上,她没有看清苏真是怎样拔刀的,眨眼的功夫,三柄利刃已同时出鞘,插在了原始老母的身体里! 心脏炸开,墨绿色的发光浆液席卷天地。 原始老母爆发出凄厉的惊天异响,庞大的身躯在蝇头丘上疯狂扭动,修长的触手鞭子般抽打着一切,坚硬的山石腐纸般被揉碎,崩塌成汹涌的泥流。 山谷的疮在这一刻溃烂了。 云稼跪在冰冷的祭坛上,眼前一片混沌。 崩坍的山体、飞舞的触角、碧绿的火焰、起伏的刀光…… 她很快睁不开眼,太冥琴的琴声与怪物的嘶吼争夺着她最后的听觉,她是那样的渺小,随时要被暴怒的天地吞噬。 她祈祷着苏真能取得胜利,又生出一种想法:就这样毁灭了也很好。 云稼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这种熟悉的疲惫感让她意识到一件事:老君熄灭了! 果然,天地间已一片漆黑,厮杀仍在继续,可她什么也看不到了,茫然无措之时,琴声由远及近,飘到了她的身后。 “云稼,你做的很好。”南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的声音依旧那样温柔,可以驱散一切恐惧。 “南裳仙子……” 云稼觉得自己还能说话真是一个奇迹,她迫切地问:“陈公子赢了吗?” “他本可以赢的,但老君熄灭了,他绝不会是原始老母的对手。”南裳道。 “那怎么办?!”云稼心急如焚。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忙的,对么?”南裳更温柔了。 “我?我又能帮你们什么……啊!!!” 云稼的疑惑以凄厉的惨叫声收尾。 利刃贯穿云稼的身躯。 她缓缓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露出的一截带血的剑尖。 “为,为什么?”云稼问。 南裳嘴角微微翘起,温柔地抚摸着云稼的长发,说:“我早就说过了,你是个有用的孩子。” 她救下云稼之时就已想到了这一切。 她对云稼的所有好,都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背叛。 惑神咒是邪神宰喜赐下的绝学,陆绮传授给了她,一同传授的,还有召唤宰喜降临的法门。 邪神宰喜会在背叛中降临。 云稼的确是祭品,却不是献给原始老母的,她真正献祭的对象是宰喜。 一同要被献祭的,当然还有苏真。 祭品只能有一位。 她来到琉门,本就想要将原始老母送给宰喜大人吃掉。 苏真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于是,她立刻改变主意,让苏真重创原始老母,再将苏真作为食物献给宰喜。 “原始老母……你不过是一只吞掉了至邪之物的虫子而已,怎能拥有这古老的姓名呢?你仍是一条虫子呀。” 南裳的声音灵动缥缈,像是草虫在秋夜间的鸣叫,细而悠远,透着将死般的凄声: “取我白宣千尺——” 她说的没错,原始老母归根结底只是躲藏在地穴中的邪物,她所要召唤的,才是真正伟大的存在。 暴雨刹那间湮灭了声息。 周围静得可怕。 老君熄灭后的漆黑夜里,南裳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天空中烈火烹油般的滋滋响声,她在这响声中发抖,她清晰地知道宰喜大人降临了,那个远在天外的邪神降临了。 这个令她吃尽苦头的少年也会像善慈和尚那样被吃掉。 南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暗,甚至不敢呼吸。 原始老母像是在逃避什么,爆发出恐惧的啸叫,声浪激得她长发乱舞。 苏真的惨叫声紧接着响起。 他发疯般跌出黑暗,疯狂地跃向南裳,大叫道:“有……有东西,天上有东西——仙子救我!!” 南裳皱了皱眉,推出云稼,飘然后退。 云稼撞进了苏真的怀里,令他逃跑的身形一滞,他瞪大瞳孔盯着南裳,道:“你,你……” 话来不及说完。 苏真的身体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猛地向天空中扯去。 惨叫着消失在了黑暗里。 南裳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一会儿,雨滴重新落下,打得她眉眼朦胧。 衣裳的残片夹杂在雨中,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她伸手接住几片,轻柔摩挲。 “这样的人,死了倒也可惜,若是陆绮在,一定能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秘密吧。”南裳轻轻叹息。 她对苏真怀有巨大的好奇,但她不敢再做更多的试探,她对苏真怀有莫名的、惑神咒也无法消解的恐惧,他只要活着,她就一刻也不能安神! 幸好,这个煞星般的男人已成了她掌心带血的碎片。 雨水已不复方才的声势,几声雷响远得像在天外。 原始老母已经死去,庞大的身躯覆盖了整座蝇头丘。 它飞快地腐烂,令人作呕的恶臭飞快充盈了这溃烂的山谷。 南裳也没想到苏真这般勇猛,竟直接杀死了这尊邪物,也省去了她善后的力气。 她屏住气息,飘然跃到了原始老母的身躯上,从它被刀破开的地方挖出了一个莹绿色的东西。 这莹绿色的东西是一头干枯的甲虫。 它身躯蜷缩,肢足相抱,半透明的腹部发着绿阴阴的光芒。 南裳凝视着它,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场景。 ——枯瘦如柴不停咳嗽的病人、屎尿失禁人形难辨的活死人、长满烂疮牙齿黑黄的老太婆、被挖去双眼口鼻四肢裹席爬行的老人…… 世上的一切病厄都藏在了这小小的甲虫里,她只是看了一眼,脑子里立刻回荡起万鬼哭嚎般的哀叫,她浑身剧痛,捂着嘴巴呕吐起来。 ‘这就是那个与《活尸录》有关的残片?’ 南裳并不了解活尸录,却知道它是与《屐曲》、《妖乘经》、《惑神咒》一样充满邪性的妖书。 南裳一眼不敢多看,立即将它锁入事先准备好的法袋之中。 一切做完,南裳没有片刻停留,离开了蝇头丘,很快回到了尸横遍野的琉门之中。 她看着满地尸首,不由回想起第一次抵达琉门的场景。 那时的琉门每一片瓦都在老君的照耀下发光,焕彩如仙境,仙风道骨的师长牵着她的手,笑容和蔼。 她凄然一笑,心头难得地浮现起柔情与哀伤。 这一刻,她敏锐地意识到,神灵大化居于天外,再伟大的凡人不过是餐盘上的肉食,再幽微的念头也无法逃脱洞察,她所经历的大喜大悲对它们而言纤尘般微不足道。她的生命同样微不足道。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南裳想起陆绮,想起九妙仙宫,也想起了那些被她害死的亡灵冤魂,她的喜悦与罪疚全都消失不见,虚无笼住她的心。 她站在悬崖边晃了晃,竟萌生出轻生的念头。 惑神咒陡然发出锐响,南裳蓦地惊醒,抚住狂跳不止的心:‘我被这邪物影响了!’ 她立刻默念静心咒,一直到灵台再无杂念才松了口气。 南裳在琉门搜寻了一圈,没能找到赤面的尸体。 这个大宫主赏赐给她的杀手已被苏真杀死,却不知死在哪里。 ‘大宫主……’ 南裳想到她可能会被因此问责,一阵反胃,忍不住骂道:“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当初那女道士为何不直接砍了他,还留他苟活于世,继续作妖,有这种人做宫主,九妙宫有何资格列于四神宫之中?!” 今天的种种屈辱刺激了她,她对着被屠灭的琉门大骂了许久,骂到酣畅之处,她又下意识开口: “大宫主是畜生,陆绮也是个贱……” 贱字出口,她话头立刻僵住。 琉门与九妙宫相隔千里,陆绮根本不可能听到。 可她偏偏觉得陆绮能听到,偏偏不敢多骂半个字! 她对陆绮的恐惧竟已深到这个地步了。 南裳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她孤坐了一会儿。 夜色已深,很快,困倦不可阻挡地将她侵吞。 ------------ 第一百零五章 :道姑朋友 老君初亮,雨还未停。 铁针般的雨丝细密地洒下来,扎得山道泥泞溃烂。 童双露坐在鞍上,目光越过道旁比人还高的杂草,远眺着灰暗起伏的群山,展开舆图对照,道: “只剩一个时辰的路了。” 席饮烟轻轻嗯了一声,心神不宁。 父亲身死,恩公没有任何消息,虽临近太乙宫,可太乙宫中又尽是争夺正统的对手,她们风雨兼程,更像是从狼洞走向虎穴,如何能够心安? “这一路上多谢童姑娘护送了。”席饮烟认真道。 “各取所需罢了。”童双露道。 “各取所需?”席饮烟问:“童姑娘此去太乙宫到底要找谁?” “我也不知道。”童双露道。 “你也不知道?”席饮烟更困惑。 “但我见到了她就知道是她了。” 这话很绕,恐怕只有童双露自己能听明白了。 刺杀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没有任何征兆。 童双露听到“嗖”的锐物破风声时,一支铁箭已激射而来,对准的是她的太阳穴。 童双露向后一仰,秀背紧贴马背,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箭。 嗖、嗖、嗖—— 被狂风压得低伏的野草里,锐声响个不停! 童双露不知道这埋伏了多少个杀手,她能看到的,只有蝗虫般射来的箭。 “这一路风平浪静都无聊死了,终于有人来给本姑娘助兴啦。” 虽被暗杀,童双露却没有一点恼意,反倒喜悦地笑了起来。 两柄一尺长的匕首从袖中滑出,握在她手里。 席饮烟从车厢内窜出时,童双露已跃离马背,只是她非但没有逃跑,反倒逆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冲杀了过去。 少女鲤鱼入水般杀入群蝗般的箭矢里,两柄银刃在掌心翻飞,挥舞着的匕刃总能精准地切中箭尖,轻轻一挑,致命的箭矢就偏移了原来的轨道,纷纷射到了泥泞的土壤里。 火星四溅,草屑纷飞,席饮烟取出狐扇时,童双露已然行至数十丈外。 席饮烟赶忙追了过去。 童双露追杀刺客,她则去追童双露。 足足一炷香后,席饮烟才终于追上童双露。 黑衣少女立在被踩弯的野草里,身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 “这……” 席饮烟呼吸一滞,立刻俯下身去,发现这些尸体还未被雨水浇冷,伤口处的血还冒着热气。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席饮烟问。 童双露脸上早已没了笑意,肃容冰冷,她说:“这些人身上的刀伤是我留下的,可他们的命不是我取走的。” 席饮烟诧异:“什么?” 童双露道:“我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 席饮烟相信童双露没有骗她,可是这些刺客怎么会在她们眼皮子底下集体暴毙呢?难道是有人见行刺不成要杀人灭口? 她搜查了一番尸体,发现这些尸体的胸口无一例外诡异地塌陷了下去。 她想起什么,立即取出银针刺入凹陷的胸口。 银针再抽出时,针尖已染上了可怖的青黑色。 “毒!是噬心丹毒!” 席饮烟对丹毒了解颇深,她见童双露有些迷惑,立刻解释:“这是一种极为隐秘的毒,无色无味,平日里没有半点异样,可一旦中毒者心脉急促,此毒就会发作,将整颗心脏腐蚀殆尽。” “你是说,这些人早已中毒,我追赶他们致使他们心跳急促,使得这毒发作了?”童双露问。 “正是如此。”席饮烟说。 “那这是谁下的毒,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童双露问。 “此毒只有太乙宫能炼,但它已被列为禁术。”席饮烟道。 “原来是太乙宫内的人在炼这禁丹,毒杀同门。”童双露明悟,道:“这样就很清楚啦,他一定是想他们的死栽赃嫁祸给我们。” “一个掌门之位罢了,何至于此呢?”席饮烟叹气。 “这些人都是炼丹之人,对这丹毒竟没有半点防备?”童双露问。 “噬心丹毒被列为禁术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父亲讲起才知道这种毒术,太乙宫的年轻一辈没有见过,又怎么提防呢?”席饮烟幽幽叹道。 不远处的草地里传来一阵惨哼声。 ‘还有人活着?’ 童双露心中一动,拨开草地前去探寻,果然在一片泥沼地中看到了一个人。 此人是个老人,锦衣华服,看上去地位颇高。 他半个身子陷入泥污,已放弃了挣扎,唯有惨灰色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池长老?” 席饮烟猛地认出了他。 池长老原名池渊,太乙宫一分为四,他正是泰宫的领袖。 一宫领袖怎么会奄奄一息地倒在泥沼里等死? 童双露想听听他在说什么,蜻蜓点水般越过泥沼,来到池渊身边,池渊不断重复着两个音节,她凝神聆听,终于听清楚了: “快跑。” 池渊让她们快跑! 几乎瞬间,下方的泥沼嘴唇般裂开,八只淤泥聚成的黑手探出,抓住了童双露的脚踝,猛地将她拖拽下去。 眨眼的功夫,泥沼弥合,童双露这么个大活人消失在了席饮烟眼前。 紧接着,这黏稠的、浮满草屑的泥浆池子沸腾般翻滚起来,咕嘟咕嘟地涌出泡沫,这片陆地与泥水交错分布的沼泽像一块拥有生命力的毯子,颠扑起伏个不停。 ——下面正在发生一场战斗。 席饮烟根本看不到下面发生了什么,更无法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去。 她手足无措之际,战斗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结束了。 沼泽不再激荡,波纹四散开来。 新鲜的血液从下面往上涌,绽成了一团锦绣层叠的血花,在布满病菌与污浊的沼泽地里尤其醒目。 见到这血,席饮烟的心凉了半截,“童姑娘……” 眼泪已在眼角打转,童双露的声音却冷静地响起:“哭什么哭,我可没事。” 少女从沼池中爬出,长发、衣裳、靴子沾满了泥污,唯有一双灵眸清澈明亮,闪烁着凛冬般森寒的杀气。 她五指弯曲,将一个大肉瘤从泥沼中拔出,扔到了岸上,问: “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这肉瘤足有孩童般大小,表面沟壑纵横,一柄刀插在它天灵盖的位置。 它受了重创,八条修长的手臂软趴趴地垂了下来,嘴巴一样的裂口不断吐着红色的浆液。 “这……”席饮烟摇头道:“我不认得,但此物极为邪性,像是北方密教的炼器之术。” “你猜对了。”童双露道:“这东西叫黑蜡手,我以前见过。” “在哪见过?”席饮烟问。 “鬼兽教。”童双露道。 “鬼兽教?” 席饮烟大惊。 鬼兽教是兴起于西北地带的邪教,声名狼藉。 妻子变成野狼吃掉丈夫,宫女变成狐狸生啃皇帝,道士施法除妖之时,露出无毛的老鼠尾巴,将重金聘他的村民全部咬断脖颈……类似的传闻不胜枚举。 这便是鬼兽教。 练了鬼兽教功法的人,好端端一颗人头成了尖牙利齿的兽头,他们还以此为荣,认为这才是返璞归真! 最可怕的是,鬼兽教的教徒平时与常人无异,根本无法察觉。 谁敢相信挚爱的亲友伴侣已变成了一只凶蛮丑陋的野兽? 幸好,这臭名昭著的邪教一年前已被泥象山剿灭,纵有残部也已式微。 太乙宫怎么会藏有他们的邪器? 童双露看向池渊长老。 池渊长老最后吊着的一口气也断了,整个人像根裹满鲜花的枯瘪木头,无声无息地浮在泥水上。 “黑蜡手极其阴毒,普通人触之即死,若非我认出了这恶毒手段,恐怕也会着它的道。”童双露道。 “童姑娘以前与鬼兽教有过节?”席饮烟问。 “有,但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至交好友。” 童双露微微一笑,似在为这位朋友感到骄傲,说:“一年前,鬼兽教总坛被捣毁,恐怕也与我这朋友有关。” 席饮烟面露异色:“朋友?” 童双露淡淡道:“我有朋友这件事很奇怪?” “人总是有朋友的,只是……” 席饮烟想了想,说:“童姑娘总说自己是妖女,可你却有泥象山的道士朋友,真正的妖女怎会与道士做朋友?童姑娘果然是再好不过的女孩了。” “你说的不错,妖女不会和道士做朋友。”童双露幽幽道:“所以她做道士之后,我就再也不去见她了。” “你们变成敌人了?”席饮烟问。 “不,她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 童双露不知想起什么,眸中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恍惚之色,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岔开道:“我其实有个好消息。” “好消息?”席饮烟疑惑。 “这黑蜡手是活物,绝不会安分地在沼泽里呆这么久,它是刚刚布置的,布置陷阱的人应该还没跑远。”童双露说。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狠毒……”席饮烟喃喃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其他两脉的人,在抵达太乙宫前将竞争者全数杀死,掌门之位不就是囊中之物了吗?”童双露冷冷道。 席饮烟唯有叹气。 “不过我们不急着走。”童双露又道。 “为什么?”席饮烟问。 “因为我要先洗个澡。”童双露道。 女孩多少有些洁癖,童双露也不例外。 她在附近寻了片湖泊,跃入其中,鱼儿般沉入翡翠色的湖水里,留下一阵清凉四散的涟漪,再探首时,她身上的泥污已经洗净,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席饮烟一时失神,喃喃道: “童姑娘,你怎么……” “我怎么?”她问。 “童姑娘怎么这样……漂亮?”席饮烟问。 童双露之前刻意乔装打扮过,一番争斗之下,她也忘了这茬,露出了本来面目。 听到夸奖,少女心中骄傲,却不露声色。 绛宫转动之间,法力如火焰烧遍全身。湿漉漉的衣裳和秀发被法力灼干,飘逸轻盈,她整个人也笼在淡淡的、仙意盎然的水雾里,倒真似一位凌波仙子。 这照人神采,令同为美人的席饮烟也看痴了。 “先随我去捉那魔头。”童双露淡淡道。 两人循着蛛丝马迹又追了几十里路,前方是一片芦苇倾倒的水泊,水泊里传来了一阵阵悲伤的哭声。 循着哭声,她们见到了十几名身穿黄衣的弟子。 弟子们跪坐在地上,围着一具尸体哭个不停。 席饮烟的目光越过弟子,落到了尸首上,瞳孔一缩,喃喃道:“这莫不是荆忘师叔?” 哭泣的弟子们这才注意到她们,或紧张,或错愕,一名师姐率先横剑胸前,冷冷质问: “你们是谁?怎么会认得我师父?” 席饮烟自报家门后,这门弟子才收剑,道:“原来是席长老的女儿,失敬,这位是……” “我是她师妹,姓童。”童双露道。 “师妹?” 弟子们对这陌生的少女有种莫名的敬畏。 又有人问:“怎么只有你们两人?席长老呢,他已经前往太乙宫了吗?” 席饮烟目光一黯,道:“家父已经亡故。” “席长老去世了?”弟子们又惊又怒,道:“又是那个姓钱的老东西下的毒手吗?” “钱?你说的莫不是钱无量钱长老?”席饮烟问。 钱无量正是太乙宫极宫一脉的领袖。 席饮烟见他们满脸怨恨之色,当即醒悟:“荆师叔难道是被钱无量害死的?” “席小师姐,你看这个。” 一名弟子撕开尸体的衣襟,露出了青紫色的胸膛,道:“这是丹毒白骨枯,中毒者受丹毒腐蚀,血肉溶为青水,当年钱无量偷炼此毒被掌门发现,险些被逐出宗门,这毒定是他炼的!他为了掌门之位,竟要毒杀同门!” 席饮烟凝视青黑之毒,叹道:“这的确是白骨枯,凶手难道真是钱无量?” 童双露道:“如果真是他,现在其他三位长老都死了,这掌门之位已是他囊中之物。” 席饮烟道:“太乙宫怎能让逆贼掌权?白羽真人定会主持公道!” 童双露道:“怎么主持公道?单凭一个白骨枯就给钱无量定罪吗?就算这白骨枯真是他下的,那池渊呢?他又是谁杀的,鬼兽教的黑蜡手又是怎么回事?” 席饮烟被这一连串问题难住了,心道:‘是了,此事疑点重重,还牵扯了鬼兽教,怎能轻易下定论。’ 童双露突然道:“跟我走。” 席饮烟一愣:“去哪?” 童双露道:“去找钱无量。” 席饮烟问:“我们上哪找他?” 童双露扯起荆忘的衣袖,抓起尸体的手腕,说:“你看。” 席饮烟这才发现,荆忘的手掌透着诡异的深青色,并且,他的掌心有一滩浓稠的血污,擦去血污,却看不到任何伤口。 “这是……”席饮烟感到不对劲。 “这是青魔手,荆忘这样的炼丹高手,绝不会轻易中毒,丹毒是凶手硬生生打进他体内的。荆忘中毒之前,用青魔手打中了凶手,青魔手同样是至毒的武功,凶手应该还没跑远,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童双露有条不紊地说。 席饮烟还未说话,弟子先怒骂起来:“你这妖女含血喷人,青魔手是通天教的魔功,我们师父怎么可能练这个?他这手透出纯青之色,分明是中了白骨枯的缘故。” “通天教的魔功?” 席饮烟一下子相信了童双露的话,她心想:‘童姑娘对通天教这般了解,绝不会认错。只是荆忘师叔素以正气得名,怎么会偷练魔功呢?’ 童双露对这样的事早已见怪不怪。 她也懒得去反驳那些弟子,只是抓起席饮烟的手,说:“快些走吧,再不走,凶手可能要死在青魔手之下了。” 童双露纵然一跃,与席饮烟携手向前掠去。 弟子们追去,只是四下苇花茫茫,哪里还有她们的踪影? ------------ 第一百零六章 :妖女无双 童双露是在一个地窖之中找到钱无量的。 找到他的时候,这位极宫一脉的领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个白衣青年跪伏在钱无量身上痛哭不停,身后三名弟子也跪着擦拭眼泪。 见到童双露与席饮烟,弟子们止住了哭声,惊诧之余纷纷警戒了起来。 “你们是谁?”白衣青年问。 童双露与席饮烟自我介绍了一番,弟子们的神色稍稍缓和,“原来是席长老的弟子。” 童双露懒得废话,单刀直入:“钱长老是怎么死的?” 白衣青年稍作犹豫,还是如实讲述了此事。 昨天,老君熄灭之前忽降暴雨,他们找到了这处地窖用于休息,一夜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弟子们醒来,却看到门主钱无量僵躺在地,双眼死白,干裂的嘴巴半张着,再吐不出一丝气息。 弟子们不知道钱无量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 他们悲伤地哭泣,商议着要赶紧去往太乙宫,找白羽真人主持公道,缉拿真凶。 “这贼人不仅杀了钱掌门,还盗走了掌门苦炼多年的神丹。”白衣青年痛心道。 “你觉得这是什么人做的?”童双露问。 白衣青年欲言又止,身后的弟子却义愤填膺道:“还能是谁?四脉之中,钱掌门一枝独秀,太乙宫宫主之位本就是囊中之物,他们嫉妒钱掌门,联合起来杀人灭口!” 白衣青年并未驳斥,默认了他们的看法。 席饮烟道:“可是包括我父亲在内,三脉的掌门都已死于非命。” 白衣青年神色一震:“你说什么?”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也不敢相信这一事实。 童双露冷冷道:“你们不知道钱无量是怎么死的,我却知道。” 白衣青年皱眉:“姑娘请讲。” 童双露道:“钱无量昨夜去刺杀了荆忘,却没想到荆忘偷练了青魔手,荆忘临死之前打了钱无量一掌,钱无量未能化解此掌,回来后不久,青魔手发作,他也暴毙而亡。” 白衣青年脸色铁青,怒道:“你这妖女血口喷人!钱掌门公正刚直谁人不知,怎会屠戮同门?” 童双露不理会他,自顾自道:“钱无量修为不差,青魔手定是击中了致命胸、头等致命之处,才会如此迅速发作,他面容完好,那定是胸口中招了。你与其和我争辩,不如撕开他衣裳看看心口处有没有青魔手的掌印。” “你不仅诬陷掌门,还要羞辱掌门尸体,你这妖女,我岂能容你!” 白衣青年怒喝一声,愤然拔剑向童双露头顶击去。 也看不清童双露是怎么出手的,剑刃临近她时只听到叮的一声,铁器就断成两截飞出去了。 童双露无视其他弟子的震怒,匕刃顺着钱无量的衣领一划。 衣裳裂为两半,钱无量坚实的胸膛上,赫然有一个深青色的掌印。 出乎童双露预料的是,这掌印不在心口处,而是在偏小腹的位置。 ‘怎么回事,如果是这里中掌不该这么快发作呀……’ 童双露思忖时,忽听席饮烟惊呼了一声“小心”,她凛然抬头,看见其余三名弟子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们中了邪一样,苍白的、尚有泪痕的脸上透出近乎诡异的呆板。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居然能追到这里,你们比我以为的还聪明。” 童双露向后看去,发现那名白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地窖的入口,他阴冷地笑着,脸上没有半点悲伤。 席饮烟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青年道:“我是太乙宫真正的掌门。” 不给席饮烟任何说话的机会,白衣青年打了个响指,一扇石门轰然落下,封堵了地窖的出口。 石门落下之前,白衣青年最后的话是:“陪她们玩玩吧。” 谁陪她们玩玩? 令人牙酸的啮咬声在身后响起。 童双露悚然回头,发现那三名的弟子的脸都已变了。 他们的五官无一例外地凹凸、扭曲,疯长出黑色的尖长毛发,毛发覆盖了原本光洁的皮肤,深陷其中的眼睛闪烁着骇人的青绿色光芒。 ——他们的身体没有改变,头颅却长出了野兽的毛发和耳朵,其中一个甚至拱出了野猪一样的鼻子,它低沉地嘶吼着,呲起的獠牙滴落着长而黏稠的涎液。 “鬼兽教?” 童双露立即明白过来:“他们原来都是鬼兽教的人!” 三名弟子显露真容的瞬间,火光映照的洞窟墙壁上,猪、狼、灰鼠的狞恶身影朝着两名妙龄女子扑去,一出吃人的皮影戏。 洞窟外的白衣青年听到了洞内传出的异响。 那是血肉撕裂、野兽大快朵颐的声音。 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三名弟子可不是普通的教徒,他们是鬼兽教残部的香主,地位尊贵。 幸好,他们的手段对得起他们的身价,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他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杀死荆忘和钱无量? 白衣青年立在门口等待着。 等待之时,他又不禁想起了童双露。 虽然只是简短的交流,这个娇小玲珑的绝色少女给了他极深的印象,她妖媚灵秀,凸翘有致,比他见过的女人都要美,这样的女人被野兽活剥生吞实在是暴殄天物,令人惋惜。 可他也清楚,他绝不能有任何恻隐之心。 所谓沉鱼落雁只是故事,对于飞禽野兽来说,再惊人的美貌也比不过一根肉骨头。 鬼兽教的香主出手干净利落,洞窟内很快没了动静。 白衣青年敲动机关,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 石门内壁灯已灭,血雾若有似无地飘出来。 砰、咕嘟咕嘟——有什么砸在地上,滚了过来。 白衣青年低下头去。 黑暗中,一个头颅滚到了脚边,却不是人头,而是长着獠牙与朝天鼻的猪头。 猪头瞪着阴绿的眼珠,没有瞑目。 白衣青年精神一震。 很快,一个尖嘴的鼠头和一个尖牙的狼头也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停在他的脚边。 血迹长长地拖在黑暗里。 他想开启机关,令石门重新落下,为时却晚,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扑了出来,刃光直逼眉目。 白衣青年转身就逃,试图遁入身后高草茫茫的荒野之中,倩影紧追不舍,碧粼粼的刃光翻飞闪动,将他连续施展的数十种遁法尽数破解。 逃到一处滩头,恰有一群野鹤聚着饮水,白衣青年从袖中摸出一个皮囊,双指一夹,仓促抽出一片羽毛含入口中。 噗—— 白衣青年脖颈拉得又细又长,背后肉翅一展,竟变成了一只灰翎大鹤,其余野鹤受惊腾飞,他混在其中,以假乱真。 童双露追到这里,望见满天野鹤,也辨不出真伪。 她也懒得分辨,袖子一翻,数十道冷箭激射而出。 数十只野鹤同时中箭,悲啼坠地,残羽乱飞。 白衣青年同样中箭,他咬牙想要高升,却飞的跌跌撞撞,眼看那妖女就要追到,他又从皮囊中取了片蛇鳞咬在嘴里,他甫一落地,立刻从野鹤变成花蛇,带伤游入一片水泊之中,遁入河底的淤泥里。 他心想这女人纵有通天本事,也抓他不住。 童双露并未跳入水里去追,而是取出一个瓷瓶,将绿油油液体倾入水中。 这是通天教精炼的奇毒“尸神解”,淬于刀刃之上,中刀者无药可解。 片刻。 这片烟波浩渺的水泊就成了死气沉沉的坟场。 碧水之上,数不清的鱼翻白肚皮浮了上来,几乎覆盖了整片湖面,周围的芦草也变成了腐败的黑色,根茎失去韧性,风一吹便齐齐折断在了遍布死鱼的臭水里。 白衣青年万没料到这女人的手段阴毒至此。 他发疯似地窜出水中,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去。 但凡他多逗留一息,他都会成为这毒下亡魂。 白衣青年刚窜出水面,童双露就鱼鹰般从他头顶掠过,拦在了他的面前。 白衣青年瞪大双眼,惊恐地望着眼前双眸含笑的绝美少女,浑身打颤,他寒声道:“你绝不是太乙宫的弟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童双露道:“你胆都被吓破了,还敢来审讯我?” “你……” 白衣青年咬住打颤的牙关,想吐出一些威胁的话语,却被童双露冷冷截断。 童双露道:“如果你想说,我杀了鬼兽教的人,他们绝不会放过我这种话,还是闭嘴的好,省得惹我发笑。” 白衣青年果然闭嘴。 童双露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太乙宫的人?是公仇私怨还是受人指使?” 白衣青年冷冷地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也好,你要是说了我还不高兴呢,同样的答案,严刑拷打之下问出来的总会有意思的多!” 童双露粉唇带笑,清眸嫣然,她朝白衣青年走去,像一只走向猎物的猫。 白衣青年寒毛倒竖,大气不敢喘,他猛地抓起囊袋,高高举起,怒道:“你这妖女若要斩尽杀绝,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哦?” 童双露睁大了无辜的眼睛,娇笑道:“你说这话,是在给你自己壮胆吗?” 白衣青年再受不了这冷嘲热讽,猛地撕开皮囊,牛毛、虎眼、象舌、龙肝……鬼兽教炼制的奇宝倾泻而下,他仰面张口,将这些奇宝一股脑地吞入腹中。 “哦?这是在吃断头饭了?”童双露甜笑着问。 “你这妖女休要狂妄,待我,待我……” 白衣青年满心怒火,大口咀嚼,霎时间,他双目流溢彩光,七窍腾出细烟,清俊的脸皮突然破开,挤出了一根根又坚又硬的山羊角,肿大如牛的脖子下,身躯也皮球般膨胀起来,转眼胀到五六丈高。 须臾功夫,这俊美的男人已不成人形,变成了一个背若山岭的巨怪,长着各式动物的脚,各式禽鸟的翅膀,截然不同的器官拥挤地长在一张皮囊上,看一眼就令人寒毛倒竖。 他挺立着怪躯,羊角间的鬼眼俯视着童双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娇美少女吞噬殆尽。 ———— 山泽之上,云遮雾绕,雄殿挺立。 白衣青年逃到太乙宫所在的山脚下时,身上的虎狼爪牙牛羊蹄足皆成断肢,脸上的犄角也被削去,他带着满身的泥污与鲜血,跪倒在雄山之下,拉长了脖颈疾呼道: “真人救我——” 这句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瘫在地上,变回了人类的模样,白衣变成血衣,干瘪的皮囊包着骨头。 山峰上风声浩浩,腥腻的灰雾里射出几道金光,铺在阴云沉沉的天上,将他黯淡如灰的瞳孔照出几分亮色。 童双露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束手而立,眺望着金光乍现的峰顶,淡笑道:“没想到你真是太乙宫的人。” “你这妖女,你这妖女……” 白衣青年瘫坐在地,喃喃不休,像个来讨命的恶鬼。 “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 童双露冷哼一声,碧粼粼的刃光顷刻射出,扎向白衣青年的后颈,却听空中亮出一声鸟啼,向前吹拂的风忽然向后涌去,形成一面风墙,将童双露刺出的刀刃截在了空中。 一个苍老的声音随风一同后涌,在少女的心湖之上震出层层涟漪: “姑娘刀下留人——” ------------ 第一百零七章 :刀下留命 童双露寒眸一凝,瞥见前方山崖之上,飘来几点白色,却不是雪片,而是比雪更白的羽毛。 羽毛起初是一片,眨眼间又成了上万片。 它们从山峦上奔泻而下,清啼不止,原来是一头通体雪白、翼展数丈的双头白鸾。 白鸾双翼振动,风以其数倍的猛烈在草原上汹涌,少女的衣裙与长发在结着霜的风里翻舞,像一群受惊的黑鸦。 双头白鸾落在了青年面前。 白鸾背上是一个身披金袍的耄耋老人,童双露没见过他,却猜出了他的身份:“大裳国的白羽真人?” “正是。”老人点头。 童双露指着半死不活的青年,毫不客气地问:“这是你的人?” 白羽真人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缓缓道:“丘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青年名叫丘屏。 丘屏道:“我杀了人。” 白羽真人问:“杀了谁?” 丘屏道:“我杀了池渊、荆忘和钱无量。” 白羽真人双眉紧锁,周遭一下冷了下来,草尖上结出雪白的霜。 终于,老人长叹了一声,问:“为什么?” 丘屏道:“太乙宫由我曾祖父创立,传于我祖父,我祖父又传给了我父亲,我父亲死了,这太乙宫也理应传到我的手上,怎能落到旁人异姓手中?” 童双露恍然道:“原来你是太乙宫前代掌门的儿子。” 丘屏道:“是!这二十年来,我一直以代宫主的身份执掌太乙宫,宫内秩序井然,欣欣向荣,宫内长辈无不对我另眼相看,如此家业,我凭什么要转赠给别人?” 白羽真人道:“这是你父亲的承诺。” 丘屏道:“你不懂,这是父亲给我的机会!” 他唇上已结了层薄霜,声音却越发激烈,他支起残破疲弱的身躯,半跪在地,一双狼目与真人对视,道: “二十年前,我实力尚浅,功法未成,远不是四位长老的对手,于是父亲定此计谋,将这四人支离太乙宫,帮我争取了二十年修炼的时间,我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这二十年里,我潜心修炼,没有一天怠慢,谁也不知道我的真实境界,就连最亲近我的师长,也以为我还是个玄功未过三境的废物!” 丘屏语气激烈,双目中迸发出残忍的骄傲,只是这抹骄傲也如凛冬的火焰,很快熄了下去。 他扭过头去,空洞地看着童双露的靴尖,喃喃道:“只可惜,只可惜……” 他隐忍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他忍得何其辛苦,玄功大成之日,他欣喜若狂恨不得告知天下,却无人可以诉说,他明明已是爪牙锋利的苍狼,却还要在众人面前装成乖顺的绵羊,而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今天。 他早已摸清了池渊、荆忘、钱无量三人的实力,量身定制杀局,唯独席乌首隐匿于魔鸟出没的毒山之上,实力难测。 所幸老君作美,席乌首因炼丹暴死后,他最后的隐患也消失了。 可谁能料到…… 丘屏缓缓抬头时,天空中漫布的乌云恰好散开,一束光落到童双露的身上,少女的影子很纤细,却恰好将丘屏笼罩。 他瑟缩在少女的黑影里,‘只可惜’三个字重复了数遍,终于了一声沙哑的哽咽。 谁能料到,半路杀出一个女人,令他二十年心血功亏一篑。 白羽真人默然听他说完,长叹一声:“丘屏,你的确瞒过了所有人,你父亲生前说你性情憨实,总委曲求全,要我多加照拂……连他也看错你了。” 丘屏冷笑道:“我爹没有看错。” 白羽真人道:“哦?” 丘屏道:“我爹从没真正看过我,又何谈看错?在他眼里,我天赋庸碌,根骨平平,只适合做一个千金少爷,不适合做执掌一宫的主人,而我也险些被他骗了,幸好,幸好……” 白羽真人问:“幸好什么?” 丘屏欲言又止时,童双露却替他接上了话:“幸好你遇到了鬼兽教的人?” 丘屏神色一震,咬牙道:“是!” “我本以为我的确是天资平庸之辈,直至遇到了鬼兽教的齐……一位坛主,他给我讲述了闻所未闻的理念,传授了我不曾想象的功法,这二十年来,我修为突飞猛进,快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原来我不是不善修行,只是不善炼丹,如我一般的天骄才俊,只是未逢明师而已,今日我连杀父亲的三个心腹,就是最好的证明!” 丘屏身负重伤,却用力全力嘶吼。 他声音高亢得像只猛虎,语调却压抑低沉,像要沉到冥府中去,令九泉之下的父亲也听见。 童双露神色微动,道:“如果没碰到我,你现在已经稳坐太乙宫掌门之位,至于其他长老的惨死,则是鬼兽教的又一桩凶案,无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丘屏默认。 童双露又道:“越长的计划越容易出乱子,天下算无遗策者又有几人?你做的已不错,节哀吧。” 丘屏终于开口:“节哀?你是要我替你节哀吗?” 童双露问:“替我节哀?” 丘屏道:“我虽看不清你的路数,却知道你不仅不是太乙宫的门人,且出自妖道,白羽真人一生除魔卫道,谁人不知?你这妖女还想逃脱?” 童双露秀眉微蹙,无辜道:“若白羽真人真如你说的那般浩然正气,不该先将你这勾结邪教,屠戮同门的恶贼杀了?” 丘屏道:“我罪孽深重,万死不惜,可真人与父亲有旧,又承父亲之托要照看我的生死,杀我岂非就成了弃约无义之人?我死不足惜,却不愿真人背负这样的骂名,等真人诛杀了你这妖女,我愿自我了断,以解真人两难之困。” 童双露笑道:“你说的真是好听,要是死的不是我,我也要拍手叫好,称赞这两全其美之策了。” “咳咳咳咳咳——” 白羽真人听着丘屏的冷言冷语,突然抱着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染红了白鸾的羽毛,他垂目看着羽毛上的血迹,叹气道:“丘屏,你很让我失望。” 丘屏挺起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冷哼一声,不服却没辩驳。 白羽真人道:“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要那四位长老去炼丹,又为何要许以掌门之位?” 丘屏皱起眉头,问:“为何?” 白羽真人道:“你修行之时,每逢老君降雪落雨,左心房是否常有尖锥刺肉一样的痛,右无名指是否又常常无端僵麻,难以屈伸?” 丘屏眉头皱的更紧:“你怎么知道?” 白羽真人叹气道:“这是肢心病,是你们丘家独有的病症,当年太乙宫受妖魔围攻,致使肢心病的解法丹书被毁成残卷,你又染了此病,你父亲阳寿将尽,又忧心你的生死,便将残卷抄于宫内最厉害的四位长老,希望他们能复刻此丹,为你解病。掌门之位便是对炼丹者的奖赏。” 丘屏身体僵直,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羽真人:“你……您的意思是,我父亲……” 白羽真人道:“你父亲没有将掌门之位传于你,并非弃你于不顾,相反,他是想救你性命啊。” “我,我……” 丘屏神色一痴,口中碎碎念念,却难成字句。 风重又流动,带起几片薄霜,吹在垂发跪地的丘屏的身上,他失魂落魄一般。 风中却传来一声笑。 轻佻讥嘲的笑。 “呵,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童双露脸上犹挂着微笑,声音却冷到了极点:“你稍后是不是还要痛哭流涕,感你父亲的大恩大德,然后向白羽真人磕头认错,发誓悔过自新?” 丘屏皱眉看她,问:“你什么意思?” 童双露幽幽道:“你若真有那什么肢心病,昨夜天降大雨,你为何能连杀三个长老?你不怕疾病发作吗?方才我与你追逐那么久,你气息始终圆融自如,一点不像有顽疾。” 丘屏质问道:“你觉得白羽真人在说谎?” “不。”童双露道:“你过去或许真有此病,但早已治好了。太乙宫的丹药绝不是唯一解,让我猜一猜,你能与鬼兽教勾结上,是不是也与此病有关呢?” 丘屏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我继续猜咯。” 童双露轻轻笑了笑,道:“对于你父亲的目的,你其实早就一清二楚了,你或许的确为之感动过,可你已经接受了鬼兽教的馈赠,绝没有回头路啦,你只能继续走下去,继续里通邪教,杀死长老,坐稳掌门之位,成为鬼兽教在南梁国的一枚棋子,对么?” 丘屏不再颤抖,他阴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说不清情绪的笑。 “你说对了一半。” 丘屏露出了坦然的神色,他不再伪装,说:“我的确早就知道了,可我从没感动过。父亲以掌门之位换我顽疾得愈,此事或许能感动许多人,但绝不包括我。我父亲是个老顽固,他从不告诉我他的想法,也从不会与我商量任何事,只一意孤行地做他自认为对的决断。 自幼时起,无论是穿衣这样的小事,还是修行这样的大事,我都必须像提线木偶一样执行他的命令,不能有一丝差错。我早就厌烦了他的行事作风,他带给我的痛苦远比肢心病更大。幸好他死的早,若他不死,我不知何时才能自由。” 童双露颔首,似感同身受,道:“被人管着的滋味的确不好受,我要是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亲爹杀了。” 丘屏一愣,忍不住赞叹道:“姑娘真是率直,若是别处相遇,我们说不定能做朋友。” “无论在哪遇见,你都只配做我刀下亡魂。”童双露冷笑着回应。 白羽真人坐在白鸾背上静静听着。 他不再是个身怀道骨的仙人,更像一个真正的老人,岁月的衰朽每一缕都写进了皱纹里。 他佝偻着身体,无力地长叹了一声,一切风吹草动都在这悠悠的叹息声里平静了下来,丘屏闭唇不语,静待老人发话。 白羽真人望着落血的鸾羽,沙哑道:“我曾答应你父亲,要护你安危,可你所做之事,实在为天地不容,纵是你父亲在世,恐怕也饶不了你。” “我知道。” 丘屏凝视着结霜的草尖,面无表情,一套说辞早已在他腹中,此刻由他吐出:“鬼兽教替我换了一颗心脏,据说是兽王玄时的一瓣残心,鬼兽教的教义中说,天下之人本就是兽,鬼兽神术并非改人相貌,而是现人原形。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套说辞,但我已是人面兽心之人,人杀人是大罪,野兽吃人是天性,如何谈得上罪过?三位长老所炼丹药都在我手,应能解我病厄,我愿意重修人心,重走修行之道。” 童双露忍不住要笑,又听丘屏继续道:“何况,我身上还有鬼兽教的秘密,三位香主已死,如果再杀了我,这个事关南梁国生死存亡的秘密将再无人知晓。” 童双露秀眉微蹙,刚分开的唇又缓缓闭上,一双美眸也移到了白羽真人身上。 白羽真人叹了又叹,最终无奈地说:“你随我走吧。” 丘屏面露微笑,道:“遵命。” 双头白鸾轻振羽翼,羽绒与雪花一同翻飞,重伤的丘屏被无形的风卷起,眼看要落到白鸾背上,童双露叱道: “谁准你走了?!” 她的身体比声音更快,踩着草尖一跃而起,草叶轻振间,已来到白羽真人面前,左手淬毒的刀刃挥出碧光斩向真人。 这却是虚招,眼看白羽真人要挡,她立刻撤刀,反手抹向丘屏的脖子。 ‘白羽真人道法通神,她怎会是对手?’丘屏这样想。 于是,这成了他最后的念头。 童双露的刀太快,白羽真人回护已来不及,只能双指蓄劲刺向她的要害。 这是围魏救赵的手段,白羽真人功力何其深厚,童双露岂能不收招躲避? 谁能想到童双露真的不避,刀光一刻未歇,顺着原先的轨迹切开了丘屏的脖子,割断了他的喉咙! 丘屏死的那刻,脸上依旧挂着自信的微笑。 ------------ 第一百零八章 :哀声 丘屏一败再败,却绝不相信会死在白羽真人眼皮底下,他反而觉得童双露愚蠢: 白羽真人显然已打算放过她了,这妖女竟还要主动出手。 他死了。 鲜血飙射出去。 一段在丘屏的脖颈,一段在童双露的肩头——她借出刀的惯性偏移了些许身体,终于避开了心口要害。 丘屏人头落地。 童双露肩头的血肉同时炸开。 凄美的血雨里,双头白鸾嘶叫,白羽真人的目光在无头尸体上凝固,双指同样凝固半空,阅尽沧桑的眼眸里爆发出惊悚的白光,又急遽黯淡。 童双露捂着重伤的肩膀踉跄后退,语气未失锋利:“世人皆知丹师不善争斗,真人名动天下,原来也没什么不同。” 白羽真人的修为远比她深厚,却未能拦住她的毒手。 只因他不够快。 “你的刀很快。” 白羽真人坦然承认,又叹息着问:“你为何非要杀人?” “他的所作所为不该杀吗?”童双露反问。 “该杀。”白羽真人道。 “杀他有何不妥?”童双露道。 “他还身怀秘密。”白羽真人道。 “那又如何?南梁国存亡与我何干?何况这多半也是他为保命胡诌的!如果任你将他带回太乙宫,他生死可就不由我掌控了。”童双露伤口血流汨汨,语气却很平静。 “他害的是太乙宫的人,虽与你为敌,却也未能取你性命,你为何一定要杀他?”白羽真人道。 “太乙宫的人也是人,害一人便是害天下人。”童双露骄傲道:“我杀他是替天行道。” 她未必信这说辞,却不介意拿它来争辩。 “你说的有理,但我并不相信。”白羽真人说。 “为何不信?”童双露问。 “你一身妖气,也是魔教出身,怎么会行侠义之举?”白羽真人问。 “哦?你难道觉得我也与鬼兽教勾结了,要杀人灭口?”童双露反问。 白羽真人黯淡的双眸重又聚起幽青之焰,要看穿这副美艳皮囊下的真相,他冷冷反问:“难道不是吗?” “你们这些自居正道的名人,各个颠倒黑白,罔顾善恶,我以魔卫道,有何不可?” 童双露凝视着刀上的血,忽然觉得当个侠女的确还不错,唇角不由勾起清甜的笑,真诚道:“何况,招惹了我的人,我必须将他杀了,如若没杀成,我就会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会不开心好几天。” 白羽真人道:“原来是图一时之快。”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童双露右肩的伤口,在苍白指节间流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反倒将灵光闪闪的眼睛衬得更亮。 童双露冷笑道:“久仰白羽真人大名,丹者仁心,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该替我医治么?” 白羽真人双掌一翻,一道充沛的真气卷地而来,缠向少女的腰肢。 无论如何,白羽真人都不可能放她离开。 童双露腰肢被缚,娇小的身子落叶般被卷到空中,她看似负伤受缚,无力挣脱,却又在最虚弱之际悍然发动了反击。 她始终明白一个道理,以弱搏强,只能瞬间倾泻全力,以求将对方一击毙命,否则,即便是不善争斗的丹师,得了喘息之机,也能靠深厚的修为将她轻易击溃。 童双露刹那使出全力! 暗器从身体的不同部位发出,雨点般的冷光将白羽真人罩住。 老人神色不变,袍袖一挥间,磅礴的法力扫飞暗器,同时重重打在童双露的腹部,少女的身躯高高抛起,她不知默念了什么,双臂如鸟翼般展开,冷漠的双瞳也爆发出绚烂夺目的色彩。 无法想象这是一双人类的眼眸,它倾倒出一切奢侈娇妍的光彩,老君普照下的世界被夺去颜色,变成了黑白单调的荒丘。 没有谁会去看乏味的世界。 你除了注视这双魅惑绝伦的眼眸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白羽真人与她呆滞地对视时,童双露毒刃旋落,刺入了他的脖子。 毒刃切开老人脖颈的瞬间,童双露就知道自己失手了。 毒素飞快侵蚀了老人全身,他的血肉糜烂崩解,可几乎同时,先前溅血的几片羽毛脱离了鸾鸟的身躯,飘飞入空,重新幻化成了白羽真人的身躯。 他伸出手掌。 手掌繁复的纹路消失不见,变作一面平整光滑的镜子。 童双露与镜子中的眼睛对视。 她被‘自己’迷住了。 刹那间。 白羽真人的身后,一尊龙影缠绕的紫金铜炉缓缓升起,青蓝色的火焰从纯金的铜兽口中喷出,照得他须发皆碧,喷吐出的火焰像是八只手臂,同时朝着童双露的所在合掌,要将这少女炼化于火焰之中。 童双露眸中异色已褪,她身体可以动弹,火焰却烧到了睫毛。 “童姑娘!” 席饮烟的惊呼声在后方响起。 先前童双露与丘屏一追一逃,奔走太快,席饮烟费了好大劲才寻到了她。 她根本来不及分辨发生了什么,火焰从丹炉中亮起的瞬间,她已掏出狐扇向前挥去。 清凉无尘的风卷向火焰。 这是父亲传给她的法宝,火焰在此扇面前就像潮水,凭它心意涨落。 它拦住了火舌,一息。 凭着这一息,童双露抽身后退,避开了炉火,与白羽真人拉开了数十丈远。 “童姑娘……” 席饮烟连忙奔到她身边,抱住了她忽冷忽热的身躯,又见她肩膀血流不止,更加忧虑。 重伤的童双露、尸首分离的白衣青年、坐在鸟背上的老人……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开口也无从问起。 童双露低垂眼睑,懊悔似地说:“我应该杀那头鸟的。” 许多高人都有借尸还魂之术,白羽真人先前借着咳嗽将精血吐在鸟羽之上时,便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童双露绝想不到,对手境界远超过她,却还是谨慎得可怕。 “晚了。” 白羽真人悠悠开口,再引出一道青火,火舌腾啸而来卷向童双露。 席饮烟连忙挥动狐扇,试图扼制住这丹火,却听童双露叱道:“住手!” “住手”二字喊出时,狐扇已经挥出。 这一次,清凉风非但没能遏住火焰,反倒助长了它的声势,暴涨的火光海潮般吞没了童双露玲珑动人的曲线,少女痛苦的呻吟声从火焰中传出,与焰浪一同起伏。 席饮烟心急如焚,却也无法靠近这丹火,只好双膝下跪,疾声道:“真人!我是席长老的女儿席饮烟,童姑娘一路上帮了我许多次,绝非魔头,求您放过她吧!” 白羽真人淡淡道:“是么?” “当然!童姑娘她……” 席饮烟忽觉浑身冰冷。 耳畔痛苦的呻吟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清甜妩媚的笑声。 青色丹焰模糊地映出少女的倩影,没有挣扎,却在轻盈地起舞。 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舞蹈,它轻盈灵动却又魅惑众生,这对她而言不是火焰,只是一片盛放的花田,她在花海中起舞,风中传来迷人的香气,像是死亡的芬芳。 “这,这是……” 席饮烟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这个在火焰中载歌载舞的少女绝不是童双露,可是,这不是童姑娘又是谁? “魔女欲染?” 白羽真人辨认出了她。 大招寺崩塌那天,有魔女诞生于古刹之间,引诱了佛祖。 魔女欲染在童双露的身躯上活了过来,修长白皙的手穿透火焰,要撕开火幕从中走出。 白羽真人引来更多丹火浇灌,将这双雪白的手臂重新吞没。 一时间,青光压倒了一切,群山间的雾气也被烧穿,露出了悬崖峭壁上辉煌的太乙金殿和碧蓝色的天空一角。 欲染仍旧在笑,她不断地伸出雪白的双臂,要撕开这滔天的火焰,两者相持不下,素来平静的双头白鸾也发出了不安的啼叫。 “噗——” 白羽真人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后紫金神炉流火四散。 魔女欲染像重获自由的鸟儿,仰着素面飞出火焰,扑向老者。 “不要!” 席饮烟意识到不妙。 欲染回首看她,轻柔一笑:“嘘。” 席饮烟无法描述自己见到了一张怎样的脸,她唯一的意识是心中不断涌出的念头: 她在欲染面前丑陋不堪,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收敛不洁的目光与声音,虔诚地跪倒在这位神灵一般的美女身前,亲吻她的脚尖求得哪怕一眼的垂怜。 双头白鸾振翅欲飞,要带着白羽真人逃离这是非之地。 一朵白莲花在欲染的头顶升起。 欲染仿佛见到了克星,柔和的神色陡然变得惊恐。 “孽物——” 女人清溪般的声音从莲花中传出。 莲花瓣瓣凋落,莲台开裂,女人从中飘出,端庄婉约的面容、典丽精工的青裙,花瓣一样轻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南裳。 她旧伤未愈,面有病容,欲染的实力也远在她之上,可欲染却分外畏惧她。 ——她身上藏着令欲染恐惧的东西! 南裳缓缓走向她。 欲染步步后退,娇美的身躯瑟瑟发抖。 “还不退下么?”南裳问。 “唉。”欲染自怜自艾似地叹息:“妾身骗得过世上所有王侯将相,却又怎么骗得了那位紫阴仙主?” 说罢,欲染悄然退去。 缕缕轻烟一如哀婉叹息,千回百转消散,复又变回少女秀背上的彩绘。 童双露软绵绵地跪坐在地,茫然睁眼。 魔女欲染对她而言本就是双刃剑,她每借助一次欲染的魔力,身心便会被蚕食一分。 她见到了南裳。 童双露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问:“你见到他了吗?” “我的确见到了你们的师兄。”南裳说。 “他人呢?”童双露问。 南裳面露悲色,哀怜道:“陈妄公子已经离世,还望童姑娘与席小姐节哀。” ------------ 第一百零九章:赤面(感谢潇水静逝打赏的盟主!) 童双露再次醒来时已在太乙宫内。 少女换上了素净的单衣,伤势也已恢复,只是手腕和脚腕上多了一副黑铁镣铐。 她看上去是囚犯,却没有关在监狱里。 这是太乙宫靠南的一间雅居,古巧精美,从这里能眺望到太乙宫外寒光冷照的群峦。 云舒云卷,雾霭聚散。 童双露面无表情地望了许久,窗外老君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她的双眸却逐渐黯淡了下去。 “这铁链锁的不是你,而是你体内的魔女,希望童姑娘能理解。” 空荡荡的门外,南裳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微笑着凝视童双露,像在打量一只锁在鸟笼中的金丝雀。 童双露轻轻点头。 南裳轻柔地问:“童姑娘,你还记得昏迷前的事么?需要我复述一遍吗?” 童双露道:“不必。” 南裳道:“你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童双露想了一会儿,问:“席饮烟呢?” 南裳微笑道:“席姑娘即将成为太乙宫新任的掌门啦,你应该恭喜她。” 童双露道:“是吗?” 南裳道:“那真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可惜童姑娘没有亲眼看见。” 童双露低垂螓首,微乱的发幕藏住了的神情,只听见声音清冷传出:“你说说看。” 南裳恬柔一笑,她款款走到少女身边,捋着裙摆坐下,道:“斗丹大会如期举行,大会上,白羽真人主持公道,向众人阐述了丘屏的阴谋。太乙宫上下哗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和颜悦色的贵公子,背地里竟修炼了一身魔功,还勾结鬼兽教,杀掉了继任的长老。四位继承者全部死去,白羽真人对席饮烟青睐有加,想钦定她为接班人。” 童双露轻笑一声,淡淡地说:“其他三脉的人绝不会轻易答应吧。” “是。”南裳笑道:“许多人都不服气,依照规矩,斗丹大会的胜者才可以继任,丹还没斗,怎可擅定掌门?” 童双露问:“然后呢?” “白羽真人在丘屏的尸体上搜出了三位长老所炼之丹,又让席姑娘取出席长老所炼的丹药,真人将四枚仙丹逐一亮出,依次评点。” 南裳语气温柔,不疾不徐,“其中最为夺目的莫过于钱无量所炼的仙丹,它亮相之时,璀璨的金光将整个金殿都照亮了几分。可白羽真人却没有看它,而是死死盯着席长老炼的那枚丹。 赤红的魔光已压倒了仙气,令它像一枚生锈的铁球,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魔力,除了白羽真人外,没有任何人敢靠近它。白羽真人询问了这枚丹的来历,席姑娘知之甚少,白羽真人只好以太乙宫的金鼎天炉暂且压制它的魔性。” 童双露缓缓道:“若按斗丹大会的规矩,胜者岂非是钱无量一脉?” “正是。”南裳道:“无论席长老的丹药多么玄妙,终究是不合规矩的魔丹,白羽真人虽偏爱席饮烟,又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徇私?嗯……童姑娘猜一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童双露思忖了一会儿,微笑道:“我哪里猜得到?” “谁也猜不到。” 南裳笑意和煦,道:“眼看钱无量的仙丹就要胜出,抗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又沙哑又难听,本以为是个糟老头子,却看见一只大黑乌鸦闯过了守卫森严的大门,扑腾着冲了进来。” “乌鸦?” 童双露立刻想起毒山上那只每天巡山的黑鸦。 “这黑鸦横冲直撞,飞到白羽真人面前,真人问它是谁,它挺直胸膛说,你且看看我是谁,白羽真人哪里认得它,笑说只看出了你是妖孽,乌鸦气得不轻,怒道你这老头真是老眼昏花,连我身上有何奥妙都看不出来?真人这才变了脸色,他凝视了乌鸦很久,叹气说声原来如此。” 南裳面带微笑,娓娓道来:“原来,席长老早已炼制出了前代掌门所要的仙丹,只是,这乌鸦大妖心脏被毁,席长老感激它拯救山门的大恩,就将这颗治疗心病的仙丹种入它的体内,助它重获新生。” 童双露微讶:“竟是这样。” 南裳继续道:“只是,这还有个问题,纵然席长老真炼出了斗丹大会所需的仙丹,又怎么证明他炼的就比钱无量炼的更好呢?” 童双露猜到了后面的事:“我若是钱无量的弟子,我一定要这乌鸦将心剖开,把仙丹取出来给大家看一看。” “童姑娘真是聪慧。”南裳赞叹了一声,道:“这下,席小姐便陷入了两难之境,她若想取得掌门之位,就必须剖出仙丹,可如果剖出仙丹,这只乌鸦就要命丧黄泉,这可如何是好?” 童双露道:“她绝不会让乌鸦剖心的。” “正是,席小姐对掌门之位本就没有兴趣,以她的修为更是无法胜任掌门一职,她要拒绝,白羽真人却不准,真人说,年幼的孩子继承皇位,只要辅佐得当,一样可以成为圣君。席小姐天资聪颖,只要悉心栽培,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掌门。”南裳说。 “所以呢?” “所以,真人力排众议,又举办了一场斗丹大会,他新设了一题,五年之后再见分晓。” “五年?” 童双露说不上这个时间是长是短,她略一沉吟,问:“那你怎么恭喜席饮烟继任掌门了?” 南裳笃定道:“以席小姐的资质,只要不出意外,五年后的斗丹大会,必胜无疑。” 童双露喃喃道:“是吗。” 世界安静了片刻。 远道而来的风吹过群山,被嶙峋的山岩割得肠穿肚烂,途径窗口时只剩下几缕幽咽。 “若没有其他事,我便走了。” 南裳起身正欲离去。 “等等。” 童双露像是忽然想起了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问:“陈妄是怎么死的?” 南裳静了一会儿,浅笑着问:“这个陈妄绝不是你师兄,他到底是什么人?童姑娘可否与我说实话?” 童双露依旧说:“仇人。” “这定不是实话。” 南裳笑了笑,清亮的眼睛似要看穿她的心事,“仇人死去,你怎么一点也不开心?我听席小姐说,你原本很喜欢笑,笑起来也总是很甜。” 童双露冷冷道:“我永远失去了报仇的机会,怎么会开心?” “那杀死你仇人的人,岂不是也是你仇人了?”南裳问。 “当然是。”童双露回答。 “我实在不愿与童姑娘结仇。”南裳轻叹道。 童双露静静地盯着她,问:“是你杀了他?” 南裳思忖了会儿,柔声道:“我与陈妄公子是在琉门相遇的,彼时他正与琉门的妖人激斗,刀法凌厉,神智却已迷乱,显然是魔气入体的征兆……这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若非童姑娘问起,我也实在不愿回忆。” 童双露像在认真听,又仿佛一个字也没入耳,她只是问:“是你杀了他?” 南裳凝视着这个花颜晶莹的绝色少女,心中透出一阵兴奋。 陈妄虽死,她余恨未消,心道陈妄的这个小姘头娇妍妖媚,极适合被蹂躏,她真想慢慢折磨她,将这小妖女调弄到身心崩溃。 这是陆绮最爱做的事,她越来越像她师尊了。 折磨人很细致的活,南裳打算先哄着她,给她一种“陈妄也许还活着”的错觉,再将这丝微弱希望慢慢掐灭。 南裳正要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托出。 突然。 南裳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动了动。 童双露看向她的影子,皱起了眉头。 婀娜的黑影像是经历了一场分娩,另一个深红色的暗影从南裳的影子里分裂了出来,从墙壁上慢慢拱起,凸出鲜活的肢体,直至变成一个猩红大袍、犄角面具的人。 他从墙壁内部钻出,像活过来的壁画。 红面具的男人开口,语气尖细古怪:“陈妄是我杀的。” 童双露微微咬唇,眼睛像两柄即将脱鞘的剑。 她以为这个红面男人的出现是南裳的预谋,可她没有发现,此刻的南裳比任何人都要困惑、恐惧! 赤面…… ‘赤面杀手不是已经死在陈妄的刀下了吗?怎么会……’ 她根本没想到赤面会在这个时候现身! 南裳心绪急转,先前的喜悦与兴奋一扫而空。 难道赤面是假死,骗过了陈妄? 是了,陈妄杀死赤面时,她根本不在场,事后她也没能找到赤面的尸身,谁能证明赤面真的死了? 大宫主亲赐的杀手实力非凡,假死骗过陈妄不无可能。 又或者,这个根本不是赤面,而是…… 这怎么可能? 陈妄已被宰喜大人生吞了! 任何法术都会失手,唯独宰喜不会! 面具背后会是任何一张脸,偏偏不可能是陈妄的脸! 南裳有数不清的疑问,它们在心里翻江倒海,她却只能缄口不言。 童双露帮她问出了困惑:“你是什么人?” 没有任何回应。 面具后的脸似乎在微笑。 赤面贴着墙壁,身体向后仰去。 光影错落的墙壁像一个温柔的怀抱,无声地将他包裹。 赤面又与南裳的影子融为一体。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 第一百一十章 :色鬼 赤面消失不见。 他像一滴红墨消失在水中,墙壁上的光影模糊了边界,尽数染成红色。衰败的深红。 原来是老君将熄。 群山都被暮色染成红色。 南裳回头望去,童双露也正在看她,逆着光,分辨不清是怎样的神采。 南裳动了动唇,忘了要怎样开口。 她再也无法平静。 先前的兴致已然烟消云散,她必须先弄清楚赤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姑娘好好休养。” 南裳就此离去。 回去之后,她想唤出赤面,赤面却没再回应她。 老君熄灭。 南裳挑了盏金丹灯放在身侧,半寐着歇息,随时应对不测。 并不安稳的梦里,赤面一次次出现,揭下面具,有时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有时则是陈妄在对她笑。 她甚至梦到了封花、余月,她们坐在一扇恶鬼密布的铜门之下,冷冰冰地对她招手。 她们喊她的名字,她却不敢应答。 民间的传说里,梦里被鬼魂呼喊姓名,如果答应,魂魄就会被勾走。 南裳醒来时头疼欲裂。 这是太乙宫最好的贵宾房,鲜花为毯,冰丝作榻,却不能让她安然入眠。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这只手色泽苍白,骨节玉雕般分明,他平稳地托着一杯新沏的茶,碧色的茶水泛着暖雾。 这只手太白,于是将他的衣裳衬得更加红艳。 像是浇在白玉雕像上的鲜血。 赤面! 南裳立刻清醒。 赤面鬼魅般出现在她的身边,无声无息。 “谁让你来的?”南裳脱口而出。 “我是你的影子,自然是你带我进来的。”赤面说。 “你到底是谁?”南裳咬牙道。 “我还能是谁?”赤面反问。 南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也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 这副生有犄角的面具拥有着古木一样的纹理,她的目光顺着纹理蜿蜒,令人恐惧的面孔也逐渐生动。 坐在她对面的就是一头血红的厉鬼,赤红假面是他与生俱来的脸孔! “你一直跟着我?”南裳寒声问。 “是。” “包括杀原始老母的时候?”南裳又问。 “是。” 南裳表情平静,脸色却是煞白。 她闭上眼睛,冷冷道:“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赤面却一动不动。 南裳问:“你不听我话?” 赤面反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南裳道:“你是大宫主借给我的仆人,在重返九妙宫前,你须对我言听计从,不是吗?” 赤面点头。 南裳冰冷道:“既然如此,我让你出去,你为何不走?” 赤面道:“关于我的职责,南仙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南裳抿唇不语。 赤面继续道:“我奉大宫主之命帮你,护你安危,这是其一,但我也要将你的一切言行回禀大宫主。” 南裳恍然:“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 赤面道:“大宫主最痛恨叛徒,你不会不知道。” “我对陆绮仙子与大宫主出言不逊,是我修心不力,甘愿受罚。”南裳已冷静了下来,她淡淡道:“可你呢?你也未尽职守,大宫主岂会饶过你?” “出言不逊只是小事,九妙宫很少因言治罪。相比你的异心,我想大宫主更在乎《惑神咒》,还有那只绿色的虫子,你与陆绮将它匿下,是想送给谁呢?”赤面淡淡地说。 ‘惑神咒,活尸录……’ 赤面平静的语气好似惊雷入耳,南裳藏在袖中的手立即握紧。 她临时编造了诸如“大宫主早已知道惑神咒”、“这也在宫主的授意之中”之类的借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去。 惑神咒是最大的秘密。 陆绮将惑神咒交给她时,她满心忐忑,觉得以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保守此物,更难以施展出这部神咒完整的威力。 向来多疑的陆绮却相信了她。 在陆绮的算计里,赤面是她屠戮琉门的刀,琉门覆灭之后,她将背刺精疲力竭的赤面,以此换取宰喜的降临,将蝇头丘的原始老母啃食殆尽。 惑神咒的秘密不会被知晓,宰喜的神通也将因此壮大。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赤面没死,惑神咒的秘密却已泄露,她又该怎么办? 南裳感到痛苦。 老君待她不薄,给了她逆天改命的机缘,可老君又实在狠心,她已承受了二十年的痛苦,为何还不能够一帆风顺? “你不是赤面!”南裳像是清醒了过来。 “嗯?”赤面微愣。 “你绝不是赤面,赤面是厉害的杀手,但绝没有你这么厉害。”南裳认真道。 见赤面不说话,南裳信心更沛,她继续道:“陆绮相信我能杀死赤面,事实不然,远比我更强的陈妄都没能杀死你,以你的实力,在九妙仙宫当个剑首也绰绰有余,怎么会是赤面杀手?” “那你觉得我是谁?”赤面问。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一定是大宫主的亲信!”南裳醒悟过来,自嘲道:“大宫主本就不信任陆绮,所以让你假扮赤面安插在我身边,我竟丝毫没能察觉。” 赤面不置可否。 南裳自言自语道:“大宫主是公认的刚愎自用的蠢货,却在暗地里留了一手,而向来心思缜密的陆绮竟毫无觉察,也是讽刺。” “的确讽刺。”赤面道。 南裳道:“但此事绝非没有回旋余地,对么?” 赤面道:“有,从太乙宫回到九妙仙宫还要五天,这五天里,你可以试着杀我灭口。” “我杀不掉你,我也不会试着杀你,相反,我要和你合作!”南裳咬牙道。 “合作?我为何要和你这叛徒合作。”赤面冷冷地问。 “因为你并不真正忠诚于大宫主!你如果真正忠诚,就不应该出现,而是应该抵达九妙宫后,将这些秘密如实上报。你既然现在出现,就一定是想从我身上换取些什么。”南裳飘忽的神色重又坚定。 “南裳仙子果然聪明。”赤面笑道。 “所以,你想要什么?”南裳问。 面具掩盖了赤面的神情,南裳却知道他在犹豫。 “不必犹疑,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南裳又温柔了下来。 赤面的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实不相瞒,我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好色。” 南裳听到这里,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反而欣慰地笑了,对她而言,一个能被钱色收买的人总是比一个无欲无求的杀手要好对付得多。 这岂是缺陷,分明是优点! “杀手的修行压抑而严酷,你们整日藏匿在黑暗里,如果不按期放纵一番,一定会发疯。我比谁都理解你们。” 南裳娴静端庄的脸透着体贴的笑,脸颊不知何时飞上了粉霞,秀雅婉媚,她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赤面,眼神似拒还迎,心中充盈着骄傲。 世上多少人为她倾倒,这个赤面也不会例外。 紧张与恐惧消散殆尽。 世外仙境一般的雅居里,南裳端坐如仪。 她揉开衣扣,青色外裳滑落到冰丝榻上,绣绫裹胸,香肩滑嫩,似瘦似腴的曲线每一寸都焕发着诱人光彩。 赤面却无动于衷。 他冷冷道:“我对你没有一点兴趣。” 南裳像是挨了一巴掌,莫大羞辱,她强忍着不悦,道:“是么?那你要什么呢?” 问题出口,南裳立刻猜到答案。 她继续道:“陆绮仙子真是令人痴迷,她修为尽失之后,九妙宫内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想来你也是其中之一,但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惹我师父为好,你的确厉害,可若想算计我师父,只能是自讨苦吃。” 赤面道:“你可以帮我。” 南裳笑了笑,道:“你可能想错了一件事,我虽有不敬师父之语,却绝不会背叛她。背叛大宫主尚有活路,背叛陆绮必死无疑,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赤面问:“你不是说她功力尽失吗?” “是。”南裳点头,却道:“可不知为何,我非但没觉得她是废人,反而觉得她风采更胜从前。” 赤面疑惑:“你是说她隐藏了境界?” “我不知道。”南裳缓缓道:“师父是非凡之人,我一颗凡心如何揣度她?” 赤面没再追问,转而道:“你猜错了,我对陆绮也没有兴趣。” 南裳觉得被戏弄了,语气不由地冰冷几分:“那你到底想要谁?” ------------ 第一百一十一章:千种情丝 “你愿随我回九妙仙宫吗?” 南裳出现在童双露面前时,衣裳已穿戴整齐,她对着这个镣铐加身的少女伸出手,笑容慈柔。 “什么?”童双露皱眉。 “童姑娘是没有听清,还是不敢相信?”南裳笑着问。 “我不理解。”童双露道。 “没有特别的原因,你天赋罕有且足够聪慧,是任何宗门也不会错过的天才。”南裳说。 “你昨天似乎没有这样的想法。”童双露道。 “因为昨天我还没有同白羽真人谈拢,没有定数的事我又怎敢对童姑娘许诺?”南裳说。 “你给了白羽真人什么条件?”童双露问。 “这你不必过问,童姑娘天纵奇才,再大的代价九妙宫也愿意支付。” 南裳端庄的微笑像是刻意练过,挑不出一丝破绽,“何况,那位席姑娘为了你,向白羽真人求情求了许久,我见犹怜,正好顺水推舟,卖未来的太乙宫掌门一个人情啦。” 童双露低垂双眸,闭唇不语。 南裳继续说:“我知童姑娘本性不坏,可是,如果你魔教妖女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席姑娘又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保护你呢?到时候,她非但保护不了你,你恐怕还会连累她。” 童双露问:“你想帮我?” “当然。”南裳说。 “你若真想帮我,为何不放我离开,而是要将我带去九妙宫?”童双露问。 “谁会将千金买来的珠玉丢到路旁呢?似你这样的天才,九妙宫绝不舍得放走。”南裳温柔地注视她。 “也对。”童双露轻轻地说。 “童姑娘,你愿意同我走么?”南裳问。 “我有的选择吗?”童双露说。 南裳笑了笑,手覆上她的脑袋,轻柔地抚摸过她的秀发,“相信我,陆绮仙子一定会很喜欢你。” 童双露面无波澜。 “童姑娘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今天便会启程。”南裳起身。 席饮烟恰好推门而入,俏颜憔悴,她见到南裳,微微吃惊,忙欠了下身,道:“多谢仙子。” 谢她搭救童双露的恩情。 南裳微微一笑,就此离去,留席饮烟与童双露叙旧。 还未走远,便听到屋内传来微弱的哭声。 哭声未能打动南裳分毫,她悄然拐入长廊的转角,对着尽头的阴影开口:“事我已经办好了。” 赤面从黑影中浮现,长袍猩红夺目。 “不错。”他简单夸了一句。 南裳幽然道:“我实在有些意外,原来你喜欢这种小姑娘。” 南裳与他达成约定,只要将童双露交给他,他就不向大宫主泄露惑神咒的秘密。 空口无凭,赤面为此立下了血誓。 南裳甚至感到了些许嫉妒。 有的女孩,仿佛生来就该享受宠爱,而她来到这个世上,则注定了要受尽苦难。 赤面没再理会她。 太乙宫的斗丹大会虽又延期,可南梁国的各路宗门依旧如约前来拜会,太乙宫的厅中设了数百桌的宴席,仙酒佳肴琳琅满目,南裳从二楼缓缓走出时,吸引了满堂的目光,仿佛看她一眼便不虚此行。 可这一次,南裳并未感到丝毫喜悦。 庸众的仰慕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嘈杂,炽热的簇拥里,她的心一阵空落。 这三年里,在大宫主的授意之下,九妙宫内的戒律、殿主、剑首等大人物频繁出席各国宴会,为的是广结善缘,扩大九妙宫的声名。 四神宫之一的天华宫被老匠所的妖潮波及,损失惨重,命岁宫则在栊山之战后一落千丈,它们的神宫之位皆岌岌可危。 九妙宫韬光养晦多年,陆绮又名声正盛,怎会错过这次机会? 距离下次四宫会盟只剩一年。 那时,她将随陆绮一同赴会。 她比任何人都相信,陆绮会在四宫会盟上行惊世之举。 思及此处,她的胸口终于涌起热浪。 她本以为,这场太乙宫的宴会将平平淡淡地结束。 可不知怎么,临近散席时,她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目光。 南裳惊觉,立即在宾客间扫视搜寻,却一无所获。 可她几乎可以确信,人群中藏着一个她本该认识的人,那人刚刚看向了她,目光柔弱。 那人是谁? 直至宴席散去,南裳也未能得到答案。 童双露被带离太乙宫时,老君光芒正烈。 前方是储满草石黑油的雄俊无首大马,身后是飞檐接天的太乙宫殿,琉璃瓦片折射出万千道金光,令这金殿更显辉煌虚幻。 山风吹着童双露雪白的单衣,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削瘦的背脊,一直将她推到九妙宫珠帘低垂的华车之上。 奢美壮阔的车队隆重地将她淹没。 童双露没被押入囚车,相反,她所在的车厢典丽精致,别有洞天,宽敞得超乎预料。 清雅秀美的车厢灯火通明,她端坐其中,分明是个受人怜爱的闺秀,唯有手脚的黑铁镣铐昭示着她囚犯的身份。 没一会儿,她听见无头骏马的腹部发出低沉轰鸣。 烟囱般的脖颈里涌出气体。 群马奋起鼓胀的四肢,拉动数架大车,疾驰的车轮飞在草尖上,驶向永不见尽头的旷野。 车厢内始终只有童双露一人。 她感受不到颠簸。 命运真是出人意料。 在来太乙宫之前,她本以为这会是绝壁谷、云罗山庄那样的旅程,谁料暴雨突如其来,一切都失去了掌控。 她再一次感到了她的弱小,她可以成为无数人谈之色变的妖女,可面对真正的山峰,她永远无能为力。 何况,白羽真人也算不得什么高山。 童双露会想,她为何非要杀丘屏?丘屏十恶不赦与她何干,她为何要逞一时之快? 她又不由想,陈妄为何非要帮席乌首?如果当时一走了之,陈妄就不会中蛊身童子的毒,更不可能被那个赤面杀死,他多管闲事什么? 陈妄被杀死的那刻,他后悔吗? 童双露想到这个问题,心中立刻浮现出他的语气: “觉得对的事情去做就好,做了未必能成,不做却一定会后悔。” ‘是了,我觉得丘屏该杀,就将他杀了,有何悔恨可言!’ 童双露飘摇的心重又坚定。 只是…… 她又想起了陈妄,想起了这个她曾恨之入骨的年轻人。 去往云罗山庄的路途曾让她倍感屈辱,可现在回想,她竟只能记起清碧的河流、苍翠的群山、变幻莫测的云海,它们一齐在风里涌动着,野草也被风惊动,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微末细响。 它们组成了那段旅程的全部旋律,像一曲悠扬的、不易苏醒的梦。 ‘他真的死了吗?’ ‘谁都会死,他也一样,我为何不愿相信?’ ‘我……喜欢陈妄么?’ 童双露没由来地想,然后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没有那种癖好,绝不会喜欢折磨过自己的人! 她也许只是不喜欢有人不喜欢她。 如果有一天,陈妄真的喜欢上她,她或许会一下子硬下心肠,让他变成裙下亡魂。 又或许不会。 这个该死的人,偏偏在最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她的心意从此成谜,连她自己也不能知晓。 “能去九妙仙宫修行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你看上去好像并不开心?” 尖异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撕破了车厢内的安静。 没有人知道赤面是怎么进来的。 童双露抬起头时,这个猩红大袍的鬼就出现在她面前了,眼睛白得发亮。 “你见过谁戴着镣铐还能笑得出来。”童双露道。 “它不是防备你,而是防备你体内的欲染。”赤面道。 “可被锁住的却是我。”童双露垂下眉目。 “你并不信任九妙宫,包括南裳,对么?”赤面问。 “是。”童双露没有说谎。 “为什么?”赤面又问。 “一个宗门的风气往往取决于它的宗主,你们九妙宫的大宫主好色成性,臭名远扬,有这样的大宫主,岂会是什么好宗门?”童双露道。 “大宫主的四肢与阳物都被泥象山的女道士斩断,断裂处封以玄印,无法复生,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惩罚。如今他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封宫不出,宗门的实际掌舵人已换成陆绮仙子,你还不放心?”赤面问。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童双露未接他的话茬,冷冷地问:“是南裳让你来的?” “她可没资格差遣我。”赤面道。 “你找我做什么?”童双露问。 “你不想找我吗?”赤面反问。 童双露胸脯微微起伏,不自觉握紧双拳。 “陈妄是我杀的,你应该对我恨之入骨。”赤面道。 “那又怎样?” 童双露语气平淡如水,她不想在最无力的时候放任何狠话。 “你想替他报仇吗?”赤面问。 “我会杀你,但绝不是替他报仇。”童双露说。 赤面取出一枚钥匙,插入手铐的锁孔,却未急着拧动,而是看着童双露,问: “我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你要么?” 童双露的牙齿轻轻咬住红唇,她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只好将这种行为视为挑衅。 在赤面失去耐心之前,童双露坚定道:“我要!” 咔哒。 钥匙转动,手铐应声打开。 童双露脱掉枷锁,张了张口,单薄的声音从唇间飘出,像要说什么。 赤面的注意力落到她唇上时,少女掌刀斜刺而出,插向他的心口。 ———— 南裳再次见到童双露是第二天。 途经一片浅滩溪河时,南裳勒停无首驹,让随行的众人下马歇脚,童双露紧闭了一整天的车门在这时打开。 童双露的手脚仍旧锁着沉重的黑铁镣铐,白色单衣有破损的痕迹,她鬓发凌乱,脸颊透着醉妆般的红,南裳看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故作懵懂地迎上来,问: “童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 童双露轻轻摇头,她说:“我想散散心。” 南裳心领神会,微笑道:“我陪你。” 两人走在溪水边,满身斑驳光影。 “南裳仙子知道赤面在哪里么?”童双露问。 “赤面来去无踪,形同鬼魅,我哪里知道?”南裳说。 “那……像赤面这样的杀手,九妙宫有多少位?”童双露继续问。 “这是只有大宫主才知道的事。”南裳蹙眉道:“童姑娘为何问这个?” 童双露的笑轻的像溪流上飘起的薄雾,“九妙仙宫原来是这样的庞然巨物。” 南裳立刻明白:童双露不仅见识过了赤面的实力,甚至已被赤面教训得心服口服。 但她佯作不知,自谦道:“童姑娘言重,西景国神山仙府数不胜数,九妙宫不过是万千尘沙中的一粒。” 童双露不置可否。 休憩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车马重新启程。 见到素来骄傲的小妖女垂着头略带抗拒地走回车厢,南裳心头涌起了施虐的快感。 可惜无法亲眼瞧见这绝妙的场景。 之后的两天,车马歇脚时,童双露也会下车歇息。 少女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明明拖着沉重的镣铐,脚步却很绵软,她也不再笑,仿佛天生就是个不会笑的女人。 她因此添了几分冰雪般的凄色,任何见到她的人,心中都会浮现出同一个念头:这个小姑娘一定受尽了冤屈。 “等见到陆绮仙子,我会为你卸下锁链。”南裳柔声宽慰,像个体贴的姐姐,“这几天委屈童姑娘了。” 童双露越来越沉默。 她回到车厢。 车厢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摇颤,很快归于平静。 途经一座高峰时,无头马的右腿在岩石上擦破,随行的匠人下来修补,南裳立在山崖边远眺,心绪随云聚散,铁链拖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童双露再次离开车厢,缓缓来到了她的身边。 童双露又瘦了些,像一朵等待衰败的鲜花。 “童姑娘是病了么?”南裳心中不由埋怨赤面不懂怜香惜玉。 童双露摇头,一声不吭。 “那我陪你散散心。”南裳始终温柔。 她向前走了一会儿,却没见童双露跟来,回过头去,少女竟在慢慢后退,距她已有二十步远。 南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童……” 她刚要开口,声音却凝滞在唇边。 童字音节发出时,少女身子一倾,倒向了千丈高崖。 南裳的法术瞬息出手,却与童双露擦身而过,回过神时,少女消失在茫茫云气里,片影难觅。 她怎么也没料到,童双露会突然跳下山崖。 童双露手脚戴着封锁修为的镣铐,与常人无异,跳下山崖只有粉身碎骨一种下场。 南裳无法想象,这个小姑娘在赤面那里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居然让她宁可自我了断。 ‘童双露死在我面前,我又该怎么和赤面交代?’ 赤面…… 南裳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折身去到童双露的车厢,挑开车帘的那刻,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静雅的车厢内血迹斑驳。 一具尸体躺在地上,遍布刀伤,猩红的衣袍与血泊融为一体。 毫无疑问,这是赤面的尸体。 ------------ 第一百一十二章:剖尸 南裳想不到赤面会死,更想不通童双露是怎样杀死他的。 巨大的谜团残忍地横在血泊里,裸露的刀伤直达白骨,触目惊心。 南裳立刻搜查了一番尸体。 她没有找到那副镣铐的钥匙。 南裳立刻明白过来,童双露杀死赤面之后,偷走了钥匙,她佯作无力地坠崖,坠落期间用钥匙拧开枷锁,释放修为,逃出生天。 童双露骗过了她! 南裳虽极尽温柔体贴,却始终没有真正博得她的信任。 “真是一只小狐狸。”南裳冷冷道。 童双露逃离与否对她并不重要,若非赤面命令,她未必会从白羽真人那把她买来。 她只是讨厌被戏弄的感觉。 南裳揭开赤面的面具。 面具下的脸硬朗削瘦,平常无奇到让人感到失望。 失去这副狰狞假面,没有人能想到他是一个杀手。 南裳很快冷静下来。 她立即意识到,童双露的逃走无关紧要,赤面的死对她而言却是天大好事。 ——血誓并非绝对可靠,唯有尸体才能保守秘密。 ‘美色实在是致命的毒药,杀手一旦沾染,总是离死期不远了。’ 许多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便是在男欢女爱时被杀死的,那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 南裳将面具盖回赤面脸上,轻轻抚正,淡笑道:“做个风流鬼吧。” 至于这具尸体…… 要将它就此毁去,还是带回九妙仙宫? 南裳尚在思虑。 与此同时,破损的无首大马已经修好。 粗硬的线细密地缝合了大马的缺口,一丝不苟,再挑剔的眼光也找不出一点问题。 南裳看了躬身等待的匠人一眼,平静道:“启程。” 一天之后,车队抵达了九妙仙宫。 老君的光芒水一样被汲去,万物朦胧间,隐约可以看到一大片湖泊,湖面飞架天桥,弥漫寒雾,琼楼玉殿像是一位位古老的巫师,劈开山峦,伟大地耸立在滔天雾气里。 莲花纤细的根茎破开水面,向天空蜿蜒十丈百丈而不弯折,它们开出紫金色的莲瓣,一朵朵地飘悬在楼宇之间,似有根的云。 太乙宫的金碧辉煌与之相比黯然失色,那座金殿只是一个庸俗的富商,怎能在真正的仙人面前夸耀财富? 临近九妙仙宫,南裳心头迷思立刻破除。 她已下定决心,要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陆绮——任何自作聪明的隐瞒,都有可能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按照规矩,南裳须先去往大宫主的府邸。 府邸终年幽暗。 这位四肢被废臭名昭著的大宫主藏在铁一样的幕帘后面,四壁的幽光将他身影照得忽大忽小,分不清是胖子还是侏儒。 南裳掀起青裙的前襟,乖巧地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叙述此行的收获。 在南裳的讲述里,赤面为了保护她,在琉门遭遇毒手,被妖魔斩杀。 出乎预料的是,大宫主对于赤面的死毫不关心,仿佛只是丢了条无关紧要的野狗,他更关心白羽真人的仙丹。 在太乙宫时,南裳买下了钱无量的那枚仙丹,用来讨好大宫主。 南裳呈上仙丹。 一阵阴风刮过黑暗,仙丹立刻到了高台上的幕帘之后。 南裳静跪等待。 黑暗中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啼哭般的尖笑、关节扭动的咯吱、伤疤被撕开的微末声响……它们小刀般划着南裳的耳膜。 这些声音全都来自大宫主。 天下早有传言,大宫主已经疯了。 他这样天性张狂风流的人,在暗无天日的宫殿里幽居百年岂能不疯?这些年大宫主为了重获新生,几乎倾尽全力,只是那位女道士的禁咒坚不可破,一切努力都无法将其撼动。 殿内喧繁刺耳的声响,最终都化作了几声精疲力尽的喘息。 “贱人,这个贱人,这个贱人——若有一天本座能出去,我一定要……呃啊……” 大宫主发出暴怒的低吼,又很快被痛苦的惨叫覆盖。 嗒…… 仙丹坠到地上,盎然灵气消散殆尽,已形同泥丸。 显而易见,他又失败了。 南裳右掌按着胸口,额头触地,祝福道:“宫主道法齐天,万岁不老。” 大宫主没有回应。 南裳心领神会,起身离去,去到了陆绮的宫殿。 七层宫殿凌波湖上,有万朵青莲簇拥,楼顶的瓦片覆盖着永不融化的雪,遥遥一眼,便让人肺腑清凉,想到楼中所住的,应是冰雪般清冷的女人。 陆绮却不像雪,更像插在瓷瓶里的一束纸花。 这位白裙素雅,细腰怯怯的女子跪坐席上,翻阅一册清玄忘情经,她的腰背挺拔如竹,未加管束的漆黑长发瀑落曳地,蜿蜒如草书写意。 “徒儿南裳见过师尊。”南裳在门外深深一礼。 “你见过大宫主了?”陆绮问。 “是。”南裳回答。 陆绮螓首轻点,漫翻书卷,道:“那只虫子取到了么?” “取到了。” 南裳呈上装有碧色甲虫的封印。 “看来一切很顺利,你没有让我失望。”陆绮赞许道。 “不是的……”南裳郑重摇头,心有余悸道:“大宫主借给我的赤面杀手死了。” “他不该死么?”陆绮问。 “他不是我杀死的。”南裳道。 陆绮这才轻轻放下手中经卷,语气如寒春的微风:“发生了什么事?” “七天前,我去往琉门,在山下遇到了一对小姑娘,她们自称是太乙宫的弟子,正在寻找走散的师兄,接着,我去到琉门,遇到了她们口中的这位……师兄!” 谈起陈妄,哪怕他已是泉下亡魂,南裳的声音也不由紧绷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绮静静地听完了她所有的诉说。 “陈妄?” 陆绮若有所思,幽幽道:“按照你的说辞,此人应有三十二宫宫主的实力,我们大宫主未被砍掉手足之前,恐怕也不过如此。这样一个人物,在西景国怎会籍籍无名?” “这也是弟子感到奇怪的地方。” 南裳声音发紧,说:“不过,天下隐修之人太多,我听说阎圣川前些日子出关,剑术更进一步,却被一个横空出世的神秘道士击败……西景国这样大,散修里出一个厉害人物,也并非不能理解之事,更何况,他的武功路数极为奇怪,像是刀客,又极擅丝线,召出的手掌颜色各异,千奇百怪,倒像是个妖修。” “打败阎圣川的道士身份神秘,却非横空出世,我……见过他。”陆绮平静道。 “师尊见过?”南裳惊讶。 “栊山一役,双头妖僧觉乱一己之力破了靳雪君的剑阵,独创的地狱法傲视天下,无人能敌,却被一个青衣道士追杀,狼狈逃走。除了几座圣地的主人外,天下若有人能赢过阎圣川,恐怕只有他了。”陆绮回忆道。 “原来如此,师尊可知那道士是谁?”南裳好奇道。 “我比你更好奇他是谁。”陆绮轻轻一笑,又道:“而且,你所描述的陈妄的法术,我似乎也见过。” “师尊见过?” “嗯,也是在栊山之战里,我见过一种法术,与你描绘的很相似。”陆绮说。 “那这陈妄会不会就是……” “绝无可能。” 陆绮打断了南裳的话。 她闭上双目,又想起那个娇小可人的红发少女,在妙严宫时,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个名为余月的小姑娘居然就是妖国神话中终将降临的妖主。 时至今日,她也无法确定,遇到余月究竟是她的机缘还是她的劫难。 南裳描绘的“陈妄”所施法术与妖主余月倒有几分相似。 恐怕只是相似而已。 “赤面的尸体呢?”陆绮问。 “还在车厢里,弟子生怕破坏任何线索,未动这尸身分毫。” 南裳领着陆绮去到车厢,来时山路颠簸,车厢内却像一个静止的世界,每一滴血液都保持在原本的位置上。 陆绮揭开赤面的脸。 “咦?” 陆绮黛眉微挑,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男人的脸侧的弧线,“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么?” “哪里不对?” 南裳重新打量这张脸,很快发现,一整天过去,男人的脸依旧光洁如新,没有半点衰败的痕迹。 “这……” 南裳意识到反常,却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陆绮道:“要了解一个人便要了解他的心,先将他的心剖来瞧瞧。” 南裳感到奇怪,仍然恭敬照做。 揭开赤面的外裳,精赤的胸膛在匕首下柔软得像一叠宣纸,撕开皮肉就能看到心脏。 南裳看向陆绮,陆绮平静道:“继续。” 南裳剖开了纹理齐整的心脏,握刀的手却滞住。 “怎么会……” 她骇然发现,这颗心脏内部竟是空的。 陆绮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她轻柔叹气,幽幽道:“把他全部切开吧。” 南裳领命开始分尸。 她陆续剖开心肝脾胃肾脏,无一例外,它们的内部都空空如也。 人怎么可能五内俱空? 还是说,这根本不是人? 陆绮再度开口:“绛宫。” 南裳切开绛宫。 稀薄的灵气飘尽后,南裳惊诧发现,绛宫内竟藏着一根针。 针体纤细,有炼化的痕迹,流动着妖异咒文。 南裳拔出银针。 银针飞快在她指端腐朽生锈,赤面的尸体也跟着一同腐朽,充满弹性的皮肉瞬间干瘪了下去,浮现出大量的霉点般的尸斑。 这具尸体显然已死去多时,他被人挖空内脏,用秘法炼制,伪装成了活人! “这是……炼尸之术?”南裳呆住了。 “或许是偃偶之术。” 陆绮跪坐在尸体旁边,手指抚摸过他的皮肉,某些伤口处还有明显的针线缝合的痕迹,她双眸中竟流露出几分痴迷之色,“精妙绝伦的针法,九妙宫最好的女红恐怕也比不上。” “怎么会这样?赤面居然,居然……”南裳不可置信。 “你没有与他交手过?”南裳问。 “我……” 南裳这才发现,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赤面的出现瞬间击垮了她的心神,她下意识觉得赤面实力在她之上,加之她认为赤面是大宫主安插的监视者,所以她从未想过与赤面交手,探他虚实。 此刻回想,南裳才觉得疑点重重。 “真可惜。”陆绮叹息道:“如果你出手了,说不定轻易就能击败他。” 这具活尸人偶的法力并不高深,南裳被他装神弄鬼的幻术唬住了。 “操控这具人偶的是谁?”南裳不由问。 “杀死赤面的是陈妄,炼化这尸体的当然也只能是他了。”陆绮说。 “陈妄。” 南裳几乎要将嘴唇咬破了,“这绝不可能,陈妄已经被宰……那位大人吃掉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有错?” “……” 陆绮默然,片刻后才说:“总之,这只鬼已经混进九妙宫了,他就在你的车队里,找到他,真相自会水落石出。南裳,你再好好回忆一遍,想想这个人有可能是谁。” “这个人有可能是……” 南裳闭上双眼,猛地想起一件事。 无首大马在途径一片悬崖峭壁时撞上尖锐岩壁,破损漏油,整个车队被迫停下歇整。 童双露是那时逃走的,赤面的尸体也是那时被发现的! 极不起眼的修车匠躬身等候一旁,马腿上的粗线缝合齐整…… “难道是他?” ------------ 第一百一十三章:千里相送一程 修马匠回到住所后,脱掉了洗得发黄的外裳,天生佝偻的背奇迹般挺起,长枪般笔直。 他对着一面粗糙的镜子揭掉了贴在脸皮上的褶皱面具,露出了清俊的五官。 正是苏真。 他不仅没有被宰喜吃掉,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九妙宫中。 他坐在屋内的一张老竹躺椅里,身体缓缓放松,积压多天的疲惫一下子涌了出来,令他从骨到皮一阵酸麻。 苏真长舒口气,短暂地享受着这份安逸,脑海中回闪过这几天发生的事。 一切都要从那场暴雨说起。 那是琉门的大凶之日,门庭奢华的宗门血流成河,南裳初回故地时,也被这恐怖的景象震住,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雨幕后那双幽冷的眼睛。 ——南裳抵达琉门时,苏真就注意到了她。 苏真知道琉门是南裳过去的宗门,藏着她最屈辱惨痛的记忆,但他没有想到,命运巧合至此,今天就让“故人”相逢。 苏真隐匿身形,冷眼旁观南裳的一举一动。 神丹使的正殿内,葛重在尸海肉山中起死回生,云稼吓得魂飞魄散,眼看又要遭受凌辱,南裳如天仙降世,恰逢时机地救下了她。 云稼感恩戴德之后,南裳让她去整理装束。 也是这时,苏真劫持了云稼。 云稼本以为又遇到了歹徒,却没想到苏真封住她的嘴巴后并未施暴,而是将她带回正殿外,隐匿了她的气息,问: “你知道我带你来做什么吗?” 云稼摇头。 苏真道:“我带你来看南裳的真面目。” ‘真面目?’ 云稼不解。 苏真不仅没有解释,反倒说了句让她更难懂的话:“之后,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暂时忘掉刚刚听见的一切,乖乖听南裳的安排,我会救你。” 之后,苏真大步踏入殿内,佯作与南裳不识,将这位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子虐打羞辱。 他也根本不会搜罗记忆的法门,关于南裳的事迹,都是他从琉门掌门的嘴巴里拷问出来的。 当时的南裳已被打得神志模糊,哪里能分辨这些,她本就觉得眼前之人是邪修,会搜魂魔功也并不意外。 苏真如今的修为远在南裳之上,对于惑神咒也早有准备。 他用裁缝绝学将这段琉门的记忆裁切备份,对抗惑神咒的篡改,南裳也绝不会想到,眼前的人不仅早就认识她,更与她有深仇大恨。 这次惑神咒的施展注定失败,南裳却沉浸在局势翻转的庆幸和喜悦里,一无所知。 大殿外的云稼亲耳听到了一切。 才筑起的幻梦轰然崩塌,她的心像被剜了一块,想放声痛哭,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封印随时间流逝解除。 云稼回到殿中见南裳时,依旧是懵懂天真的样子,她对南裳许诺的恩惠感激涕零,恨不得三叩九拜,南裳自以为一切掌握,殊不知眼前欣喜若狂的女人心底一片寒霜。 云稼也很担心,担心苏真是否真中了南裳的迷惑之法。 可她不敢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举动,只能像一只小白羊一样,被牧羊人的皮鞭驱赶上了蝇头丘。 这是令她永生难忘的噩梦。 暴雨如注,天摇地晃,原始老母在狂风中舒展开令人作呕的肉躯,密集的闪电遍布天空,南裳的剑从背后刺穿她的身躯,寒意没过双眼,世界黑白一片,模糊的意识里,她对着狂乱凋敝的天空无力伸手。 她飞了起来,不知是去向地狱还是天国。 云稼醒来时,云销雨霁。 她像是浮在海上,风浩荡地吹着,眼前的世界飞满了金色光线,云后面是天空,蓝到不真实的天空,伸手就能戳破一样。 意识渐渐清明。 她躺在一片晒干了的山岩上,海潮只是山风吹动苍山的错觉,眼前的金光也消失不见,只剩云朵还镶着金边。好在世界明媚依旧,她也还活着。 昏迷前的画面裹挟着无数细节涌来,却没有令她感到痛苦——她的身心轻飘飘的,欢乐哀愁全都感受不到。 “想好以后要去哪里了吗?”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稼这才发现,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陈妄?”云稼想起了他的名字。 苏真点了点头。 “你不是已经被……那个东西吃掉了吗?”云稼分明记得,她昏迷前听到了他的惨叫。 “我没死。” 苏真很难解释更多。 只有在背叛的场景里,宰喜才会借惑神咒召唤降临,云稼早已得知南裳的真面目,又谈何背叛? 苏真见识过宰喜降临的场景,他模拟出烈火亨油的声音,又用丝线将自己吊着往天空中飞,制造出宰喜降临生吞他的错觉。 当时老君已灭,暴雨未停,天地昏黑,信仰拥有奇异的魔力,南裳无法看清,却相信宰喜已经降临,于是,所有景象都变成了宰喜降临的征兆,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感悟到了某种“神迹”,并从中获得启发。 “谢谢你。”云稼说。 “你也帮了我。”苏真笑了笑,问:“今后要去哪里?想好了吗?” 云稼被问住了。 她是清道宗的大师姐,清道宗是她的家,有她熟悉的一切,却无法再令她怀念。 师父常常给她讲述清道宗辉煌的历史,那时清道宗位列三十二宫,仙人云集,仁爱苍生,万里之壤无不传颂,后来师祖遭人陷害,宗门也因内乱分崩离析,逐渐衰落。 清道宗昨日之辉煌总令她胸怀激荡,今日之衰败又让她悲恨交心,每每听到这些,总不免潸然落泪,她心中暗暗立志,她要为清道宗光复门庭,令本门道统焕发新生。 这些年,她凭此面对屈辱,毫无怨言。 可现在,她的心动摇了。 她想起了清道宗的诸多丑事,想起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嘴脸,她总是心怀宗门大义,可谁又来关心过她呢? 人生不过一遭,她为何不能为自己活着? 云稼空落落的心又被酸涩的水填满,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真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本想说无处可去,可话到嘴边,倔强一如既往地占了上风,她说:“西景国这样大,哪里不是去处呢?” 青空白云,苍山绿海,萍水相逢的两人就此分别。 云稼走后不久,苏真的眼睛又透出赤红的魔息。 他本以为这道魔息来自于席乌首所炼的金丹,但他错了,这魔息并非来自金丹,而是来自蛊身童子。 它也并非蛊毒,如果是毒,它早该被苗母姥姥的药典吃掉。 它是一道“诅咒”! 诅咒的历史悠久,源头已不可靠,但将它们发扬光大的是巫师。 古老的巫师们在几千年前就开始寻找咒语,他们攀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在极寒与黑暗中窃听有别于凡尘的异响,并将一道道咒语念给凡人听,以此检验咒语的力量。 一场史书有载的浩劫就此引发。 咒语是声音的瘟疫,在人间飞快传播,数不清的聆听者感染恶疾,悲惨死去。 短短几年,就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死在巫师的咒语中。绞杀巫师的战争因此开始,战败的巫师们被关押在北方群山之上,他们依旧可以聆听神意,却无法再下山一步。 蛊身童子体内藏着一段诅咒! 当时,蛊身童子被那蛞蝓大妖吞噬之后,他持刀杀入,劈开了蛞蝓身躯,在它肚子里将蛊身童子再杀了一遍。 蛊身童子的身躯早已溃败,可它在被杀死之前,数百颗滚动的眼球却同时爆发出兴奋的光芒: “它缠上你啦,你至死都不能逃脱!” 这是蛊身童子的遗言。 当时的苏真并未在意。 他也一点没有察觉,自己已被诅咒寄生。 这道诅咒没有要他的命,它像是一只盘踞在精神世界里的苍蝇,他只要想静坐冥思,这苍蝇就会嗡嗡作响,魔念紧接着涌上心头,令他无法安宁。 他无法再冥思修炼。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能破除这道附骨之疽般的诅咒,他的修为将无法再寸进半步! 非但如此,他体内那道名为“朔灼喏拓”的咒语,也像遇见了天敌一般,被这诅咒蚕食、扭曲,无法施展。 他该怎么破除诅咒? 想到这里,苏真意识到一件事:这些年来,蛊身童子也一定被这诅咒困扰着!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一段往事。 当初,陆绮押着青毛狮子回九妙宫的路上,善慈和尚突然现身,拦阻车队。 原来青毛狮子与这位邪罗汉是故交,陆绮所要抢夺的离煞秘要也早被他许诺给了善慈和尚。 离煞秘要是一本有名的奇书,传说它可以压制剧毒、诅咒,甚至是人的凡性,毫无资质的普通人得到离煞秘要,就可以一跃成为修道者! 善慈和尚为什么要离煞秘要? 当时的苏真无暇去想这种问题。 可现在,这个问题对他却尤为重要,他几乎水到渠成般明白了答案: 善慈和尚索要离煞秘要,是为了帮蛊身童子压制诅咒! 销声匿迹了三年的蛊身童子在这里现身也绝非偶然,它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席乌首,而是南裳。 很显然,蛊身童子体内的诅咒已到了崩溃边缘,它急需离煞秘要压制体内蛊毒,所以盯上了这位陆绮的亲传弟子,想劫持她换取秘籍。 只是恰逢席乌首结丹,蛊身童子贪念勾动,贸然现身,丢了性命。 冥冥之中命运自有指引,苏真眼下只剩一种选择:前往九妙宫,取得离煞秘要! 他留下了南裳的性命,并偷走赤面的尸体,用裁缝法术操控他,令他栩栩如生。 苏真的真身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了车队里的补马匠,混在南裳身边。 假扮赤面是冒险之举,目的是救出童双露。 苏真本可以亲自出手,但他看不透白羽真人的实力。 这个活了两百多岁的老丹师境界深不可测,先前童双露杀他而未得手,自以为只是差了一线,实则相缪千里。 他没有把握赢过白羽真人,贸然出手不仅难以救出童双露,还有可能让他身份暴露,连同潜入九妙宫的计划也功亏一篑。 并且,苏真发现,关于如何处理童双露,白羽真人也很为难。 童双露是板上钉钉的妖女,或杀或罚都不会落人口舌,白羽真人又何必为难? 只因童双露杀了丘屏。 对于丘屏这种勾结妖邪屠戮同门的罪人,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但白羽真人碍于故友托孤,难以亲手杀他。 他心下犹豫之时,童双露悍然出手,杀死丘屏,替他解了这两难困局。 某种意义上来说,童双露甚至算得上他的恩人。 白羽真人又该如何对待这位“恩人”妖女呢? 他无法承认这份恩情,也无法将它化解。 对于白羽真人这样修“正道”的人而言,任何因果恩惠处理不善,都有可能成为道心的障碍。 这一次,苏真帮他解了这两难之局。 假扮赤面恐吓南裳称不上是良策,只要南裳对赤面出手,他的计划便有可能败露。 幸好,赤面现身的瞬间,南裳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她猜测过赤面有可能是苏真,却绝不相信宰喜大人会失手,于是她自圆其说,认定赤面是大宫主安插的高手,再加上赤面很快露出了好色的本性,南裳就更没有必要动武。 南裳买下童双露,送给了他。 童双露…… 苏真想起那个妖精般的灵秀少女,心下茫然,她会如她所诺成为侠客,还是变成为祸苍生的魔头呢? 苏真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让童双露留在太乙宫,她必死无疑。 白羽真人也许不会害她,但性灵经最后一卷的传人已来到宫内,藏匿人海,伺机而动。 童双露镣铐加身,哪有反抗之力? 他尽其所能送她最后一程。 只希望下次相见不是敌人。 ------------ 第一百一十四章:听潮 断崖插在云里。 苍山间偶尔传来青狼的嗥叫。 童双露倚着树干半寐了一会儿后,继续赶路。 她不知道南裳会不会派人来搜,只能走,走得越远越好。 在山崖上一跃而下之前,她没想过自己能逃走。 那天,赤面用钥匙解开她的手铐脚铐后,她毫不犹豫出手,可这几天的囚禁令她身虚体弱,镣铐虽解,绛宫内却没什么法力,故而她手上功夫虽快,劲道却远远不足,根本伤不到对方。 她特制的、藏满暗器的衣裳靴子被悉数收走,欲染也被白羽真人重新封印,无法施展。 缺少了制胜的手段,童双露甫一交手便落尽下风,没十招就被制伏。 她心下明白,赤面只是想拿她消遣,她本以为会遭受污辱,抬起头时却发现赤面已不见踪影。 数个时辰后,赤面再度现身,“再给你一次机会。” 童双露仍旧不敌,再被制伏。 这赤面也不知有什么怪癖,接下来的几天,他每隔几个时辰就出现一次,松开她的镣铐,童双露败了又败,精疲力尽,不免恼羞成怒。 赤面再放开她时,她干脆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不给这歹人取悦的机会。 “你不想替他报仇了?”赤面问。 “你心不诚,我才不和你打。”童双露哼了一声。 “哦?” “你明知我现在不能打,还偏要和我打,你这哪是给我机会报仇,分明是欺负人。”童双露冷冷道:“你就算再赢我一百次一千次,也打不服我。” “我这样戏弄你,你为何不向南裳告状?”赤面问。 “你与她本就一丘之貉,南裳以为我不懂,还故作无辜,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童双露微恼。 “原来你不仅漂亮,还不傻。”赤面说。 童双露秀眉一挑,更加生气,她冷冷道:“我听说妖国有把刀名为青骨,此刀极是神异,它遇强敌之时大放异彩,刀光盛极百丈,若用它去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它则会通体生锈,连一根杂草也割不断。 一把刀尚且有如此风骨,何况是人?你能杀掉陈妄,证明你绝非庸碌之辈,我本想高看你的,可你现在这样……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赤面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话。 等下次再见到赤面时,他带来了一个黑木箱,里面列着二十粒补灵修元的太华金丹。 “我可以给你一次公平较量的机会,但我有个条件。”赤面说。 “你说。” “如果你输了,你必须甘愿当我的奴婢,无论我向你提出怎样的要求,你都不能拒绝。”赤面说。 “如果我赢了呢?”童双露问。 “你既不可能赢,也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赤面冷冷道。 “好,我答应你。”童双露道。 “不再想想?”赤面问。 “不必。”童双露毫不犹豫。 赤面将太华金丹推到了她的面前。 童双露取出一粒,压在舌下,金丹如冰珠消融,凉意沿着舌根沁入五内,又化作一股股滚烫暖流,将她的手脚灼得温热。 吃完一粒,童双露立即吃第二粒。 赤面坐在一旁,舔着舌头,露出迷恋的痴态。 “你不是陈妄的对手,陈妄不是我的对手,这里的差距绝不是二十粒太华金丹可以弥补的,你不过是一头跑到悬崖边上的鹿,奋力一跃,希望自己能跳到对岸去。”赤面冷笑道:“痴心妄想而已。” 童双露不理他,继续吞服金丹,消化灵力。 赤面继续道:“通天教的大小姐给九妙宫的杀手做奴婢,此事想来极妙,大宫主听了也会欢喜。” 童双露粉唇轻皱,心道:‘我分明已经藏了招式,他如何看穿我身份?’ 她面色不变,继续服用丹药。 吃到第七粒时,马车突然停下。 赤面推门去瞧,回来后说:“拉车的马撞破皮了。” 他顿了顿,又道:“所幸拉车的不是活马,若是活物,受惊冲下山崖去可就麻烦了。” ‘受惊冲下崖去……’ 童双露本就感到车体向上倾斜,猜测是在山道上行进,此刻终于确认。 她吞下了最后一粒太华金丹。 最后一注灵气顺着少女娇喉贯通全身,她舒展着单薄的身体,充盈灵气的绛宫转动,连肌肤也透出莹白光亮,像是娇小的鸟儿从琥珀色胚胎液中孵化出来。 她没有信心能赢过赤面。 可一旦抵达九妙宫,她将再无脱身可能。 这是最后的机会,无论胜算几成,她都必须要赌。 她赌赢了。 赤面解开她镣铐的瞬间,一大蓬血花在车厢内炸开,泼溅在雅致的装潢上。 杀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双目圆瞪,喉咙折断,食指上勾着的钥匙尚带余温。 一切简单到反常,她确信这是赤面的又一次戏弄。 “你能杀掉陈妄,绝不会这么弱,我知道你还活着,站起来吧。”童双露淡淡道。 许久不见动静。 不能再耽搁了。 童双露藏好钥匙,自缚手脚,平静地走下车厢。 直到跳下山崖,她依旧无法相信赤面就这样死了。 ‘或许他杀陈妄时也受了重伤。’ ‘托大的人总是死于非命。’ ‘或许我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 又或许,她依旧是猎物,被喜好玩弄的猎人驱赶到了更大的原野上,自由只是一种幻觉,猎人始终躲在暗处,随时要把她关回笼子里去。 可那又怎样呢? 童双露除了向前走,无处可去。 她一直往前走,荆棘丛生的密林像一张网,将她的衣裳割得残破,在她肌肤上留下了细密的红痕。 素衣渐渐染成血衣。 少女精疲力尽时。 这片荆棘林终于抵达尽头,密林在她眼前分开,世界骤然变得明亮。 明亮到刺眼。 老君盛大的光芒下,有一座青蓝色的广袤湖泊,它映照着清澈的山峦,飘荡着雪白的芦花,白云、山岩、植被,一切都纤细地溶在了翡翠色的波纹里,在她雾色朦胧的眼底荡漾。童双露心中突然有个念头:这座湖泊就是在这里等她的,并且已等候多年。 天地无情,这是毫无理由又多么自恋的想法,她却在这一刻深信不疑。 童双露跃入湖泊之中,回应了这个拥抱。 冰澈的湖水将她包裹。 这一刻,她也成了湖水中的一缕泉流,爱恨悲思荡涤干净,道心灵台清明澄澈,她就这样漂流着,像在做一个悠长的梦。 她在湖面上漂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河流已把她推到岸上,她光着小巧的脚,鞋子已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浸湿的单衣已经风干,与长发一起柔软地贴着她春山起伏的曲线。 她的皮肤尤其白,白的莹亮剔透,皮肤下的青色脉络也变得清晰。就像是无可挑剔的瓷器,白的无瑕,青的名贵,嘴唇则是玫瑰花瓣的红,鲜嫩,惹人怜爱。 碎石滩上,少女缓缓站起,仰起纤细的脖颈,望向光芒的方向。 老君在她眼中变了模样。 它钟表盘一样的表面又多出赭红、靛青、明黄三种颜色,老君的明媚黯淡都揉在里面,愈显斑斓多彩,它的中心处被什么东西劈开,绽出一道铜绿色的线。 这条线很突兀,像一个箭头,指向某个方向。 她通过老君的位置辨认出那是西方。 这是某种冥冥中的指引么? “百花宗……泥象山……还是要回那里去么?” 少女赤着双足,稻草人一样立在河滩上,许久。 湖水推着雪白色的浪沫,涨过河滩,亲吻她的脚掌,漫过她的脚踝。 她在一阵清凉中回神低头,浪潮又受惊般退去,无辜地在湖泊里翻涌,涨落依旧,却不再明目张胆地触碰她。 世界忽然间变得生动。 她想起了她叫童双露,想起了属于她的七情六欲、情仇悲喜。她还有些迷茫,却已谈不上重要。 ‘天地变幻无常,人死不能复生未必就是铁律。’ 童双露的心如潮水起落不定,话语则比潮声更轻,“陈妄,你可别以为死了就能逃掉,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你。” ------------ 第一百一十五章:妖主(感谢LiveinPeace打赏的盟主!) (再发五万字免费章节!) ———— 九妙宫终年清雾氤氲,五座宛若冰垒的大殿沉堕雾中,清光四放,胜过仙楼玉宇。 五座大殿分别为慧殿、善殿、法殿、喜殿,以及大宫主所居住的七宝妙莲宫。 南裳走入善殿时,陆绮正在煮茶。 她的居所古朴素雅,没有织绣陶瓷,没有幕帐屏风,甚至没有椅子。 陆绮席地跪坐,外罩着的宽袖对襟长衣垂铺出一片雪色,她瞬也不瞬地盯着案几上的炉火,双眸时而清亮,时而黯淡,似已入定。 南裳早已习惯。 栊山一役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陆绮修行。 一壶茶,一场雨雪,一瓣沾着露珠的花,都能让陆绮凝神端看一整天,不知她是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奥妙,还是只是痴痴地消遣光阴。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南裳轻柔跪下,一丝不苟地叩首,“师尊。” “没有找到么。”陆绮说。 南裳再度叩首,道:“弟子无能。” 这已是南裳回殿的第三天。 三天里,九妙仙宫风平浪静。 菩萨湖的莲花一朵未少,弟子师长也没有谁遭遇不测,唯独大宫主的殿里时不时传出几声嘶吼疯叫,但大宫主本就半疯半癫,所以没人觉得奇怪。 除了匠人铺里少了个修马匠外,一切如常。 “九妙仙宫上上下下五千余人,法阵只能隔绝外敌,一旦让人混进来了,的确没什么好法子……这不怪你。”陆绮说。 “让这贼人混入殿中就是弟子最大的过错。”南裳道。 “他的实力远高于你,你能平安无损地回来已经很好,你才是为师最好的宝物。”陆绮温柔宽慰。 “多谢师尊。”南裳躬身垂首。 “若是能与他见上一面就好了。”陆绮淡淡道:“他费尽力气潜入宫中,定是有所图谋,他想要什么,我给他便是了,何苦这般大费周章?” “师尊觉得他想要什么?”南裳问。 “你说他好色。”陆绮道。 “那他就是想要美人?”南裳犹豫道:“可是九妙宫内,哪还有比师尊更美的美人?” 陆绮轻柔一笑,道:“若真是这样,那我就等他来寻我。” 南裳知道师尊是在打趣,笑了笑,又问:“此事真的不需要通知其他殿主么?” 陆绮问:“你若找不到他,那别人又如何找得到?” 南裳并未反驳,只是嗫嚅:“弟子总是觉得……很不安。” 陆绮道:“那就忘了这件事吧。” 南裳讶然:“忘了这件事?” “嗯。”陆绮淡然道:“他总不会一直藏着,你每天严格审查进出九妙宫的人就好,剩下的静观其变。” “话虽如此,可是……”南裳怯生生地看着陆绮,忧心道:“弟子总是觉得,此人或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那又如何?” 陆绮微微一笑,平静的眼神像是沉静了千年的菩萨湖水。 南裳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即生出莫名的自卑感,仿佛她的一切提问与担心都是杞人忧天,倒是耽搁师尊观赏青砂壶下长短不定的火苗了。 同时,南裳又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 这三年来,南裳以陆绮亲授弟子的身份巡礼各宗时,常有人私下打听陆绮仙子修为尽失的传言是真是假,南裳总是微笑不答。 人们以为她是知而不言,却想不到她比任何人都要困惑。 很多人都有一样“恶习”:站在悬崖或高楼向下看时,总想将贵重之物掷下;坐在安静的学堂里时,总想猛地大喊一嗓子;明明不缺金银,见到琳琅满目的货物总想偷盗。 这是人们通常不会付诸实践,却总是按捺不住的冲动。 南裳也有这样的冲动。 她想立刻起身,给这个白衣忘尘的仙子甩一巴掌,在她不染烟火的脸颊上留下醒目的红色掌印。 她并不恨陆绮,甚至对陆绮尊敬大过恐惧,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她娴静而坐,古井无波,南裳心头都会涌起施虐的冲动。 可冲动只是冲动,她甚至不敢唐突站起,更别提打师父一记耳光。 这三年里,对陆绮的修为境界有疑惑的人很多,喜殿的长老甚至派弟子潜入行刺,一探虚实。 可这名弟子真正见到陆绮时,却立即被她的仙姿折服,拜倒在裙下请求宽恕。 类似的故事发生了不止一次。 她就像一朵绝世的花,美到不能再美,超越这种美的唯一方法就是将它毁灭,让她在悲剧中破碎,在死亡中呜咽,可又没人会这样做,这是老君不赦之罪。 南裳心思飘转,回过神时,陆绮正平静地看着她,冰澈的仙眸像一面魔镜,足以照穿她内心深处所有的龌龊。 南裳略显仓皇地俯首,恭敬道:“弟子告退。” 善殿内重归宁静。 炉火燃烧。 水蒸气涌动着茶香从壶嘴喷挤出来,盈满衣袖。 陆绮忽然起身,走向大殿后幽静的庭院。 穿越曲曲折折的长廊,可以见到一座与莲花同浮碧波上的八角风亭。 亭中石桌上刻着一张棋盘。 陆绮将一枚白棋摆到棋盘上,扶正,棋子宛若生根,同时,水波中亭影晃动,显映出了一座与这风亭迥然不同的冰室。 陆绮幽灵般沉入水中,被冰室的倒影吞没。 这倒影并非虚幻,而是一座密室。 密室由冰构筑,却没有一丝一毫拼接、堆砌、穿凿的痕迹,不知是匠人巧夺天工,还是这冰室本就浑然天成。 陆绮飘然而至,乌丝雪衣,清寒不可方物。 接着,这位皎然尘外的仙子忽然并拢双腿,盈盈地跪了下去。 她跪的端正优雅,腰肢徐徐曲折,后臀压上鞋跟,随着额头触地,一袭长发也如墨汁般流淌下来,蜿蜒着漆黑乌亮。 陆绮谦卑地跪着,声音悦耳动听:“主人。” 谁能想到冰莲般清傲的仙子竟会匍匐在地,卑微认主。 谁又值得她这样做? 陆绮的面前有一张寒气氤氲的冰床,上面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这是一位少女。 少女孤坐在冰榻之上,血裙白霭之间,一双赤裸玉足白得惊心动魄,她轻柔披垂的长发同样是红色的,如果说裙摆的红是血,那长发的红则是燃烧的酒与火,透着令人迷醉的、毁灭的芳香。 清纯可人,艳冶婉媚,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她的身上,又在一双清灵的眼眸里回归神秘。 但她的身份并不神秘。 西景国任何的修道者见到她,恐怕都能猜到她是谁。 三年前的栊山一战后,妖主余月不知所踪,世人都在猜测她的去向。 谁能想到,这位横空出世的妖主就藏在九妙宫内? 谁又能想到,世人心中秉持正道的陆绮仙子,正俯首帖耳地跪在妖主面前? ------------ 第一百一十六章:天尊妙言 “小辈们,本尊给你们讲一桩妙事~ 从前有个美艳动人的女人,最爱和男人滚被单,可这女人实在‘天赋异禀’,男人再如何精壮彪悍,也满足不了她。后来,这女人想了个妙招,你们猜一猜是什么?” 九妙宫,监牢。 监牢位于法殿之下,名约泥垢地。 五殿之中,法殿最为高耸,如冰峰刺云,殿顶簇拥八千七百朵紫金云莲,俨然一片霞光瑞霭。 威严光彩的大殿之下,却藏着九妙宫最幽深、最恐怖的监牢。 泥垢地的牢房非石非铁,而是淤泥。 整座牢房就像一条暗流涌动的灰色长河,数不清的妖魔罪人被困在淤泥里,有的露出半截身子,有的只剩半个脑袋。淤泥中的毒虫终年蚕食他们的血肉,他们却不能动弹,任何的挣扎都会加速淤泥吞噬的过程。 被关入泥垢地的犯人必死无疑,凄叫与哀嚎像是提前脱离肉体的灵魂,在灰色的河流上方终日飘荡。 这样的炼狱里,唯独这头青毛狮子还热衷于讲故事。 监狱是流动的,青毛狮子每天都会遇到不一样的狱友,给不一样的人讲故事,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我……我哪里猜得到?” 一个犯人正好飘到青毛狮子面前,他苦着脸说:“请天尊指点。” 青毛狮子笑道:“这女人觉得是自己身上孔洞太少,她就在身上钻了一百个孔,想一下子容纳一百多个男人,谁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敢靠近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犯人愣了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时,天尊已经不笑,正板着脸看他。 犯人也懒得求饶,他拉拢着脸,“请天尊将我捏死吧,也好过我再受几年折磨。” 青毛狮子伸出蒲扇大小的手,盖上他瘦骨嶙峋的脑袋,五指一合。 红白浆液在他掌心四炸飞溅。 临死之前,青毛狮子听到了他尖刺张狂的笑,像戏谑,也像解脱。 “唉,人总是爱笑的,哪有人会不爱笑呢?本尊不过是想让人高兴,可你们怎么总是伤本尊的心呢?” 青毛狮子长吁短叹,威严的狮面写满落寞,他望着泥流中飘浮的尸骨,面露悲色:“众生皆苦海,我亦不得出。”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 一连串笑声刺破了青毛狮子的自怨自艾。 青毛狮子眉头一皱,目光四扫,发现正在大笑的是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显然是刚被关进来的,囚服崭新,半截身子还露在外头。 他披头散发,笑得前仰后合,身体因此下陷更快。 但他毫不在意,放浪形骸的笑一时盖过了整间囚狱的悲哭。 好不容易等他笑累了,青毛狮子才问他:“这位小友,你在笑什么?可是因为听见了本尊的妙言?” 年轻人抬头看他,惊讶道:“好大一头青猫。” 青毛狮子皱眉:“本尊是狮子,可不是猫。” 年轻人露出失望之色:“那就不惊奇了。” 青毛狮子问:“怎么不惊奇?” 年轻人道:“像你这么大的猫让人惊奇,像你这么大的狮子却不算少见,有什么惊奇的?” 青毛狮子眼珠一缩,须发皆张,铜铃大小的眼里射出炽焰般的金光:“你说本尊是个无奇之人?你这小辈可知道本尊是谁?若不知道,不妨问问,这泥垢地中,谁不知道本尊是最是诙谐妙趣?!” 泥垢地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几声微弱应和。 他们害怕这疯狮子迁怒自己。 年轻人这才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你说你诙谐妙趣?我看未必,晚辈不才,也有一肚子的妙语连珠,愿与前辈比试比试!” 青毛狮子也笑了,道:“倒是第一次有人敢在本尊面前这样说话,你且将你的妙言说来听听!” 年轻人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道:“我听说南梁国有一个男人,生得极为俊美,他也爱极了这副容貌,却整天愁眉苦脸,人们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人啊,最大的苦恼就是只能看到别人,却看不到自己,我生了一张最美的脸,却整天要去看其他丑类,怎么不让人痛苦?’” 青毛狮子打断道:“他莫不是要在前头挂面镜子?” 年轻人道:“有人也这样提议,可这美男子却说,镜子只能照前头,却照不到后头,没甚么意思。” 青毛狮子认真点头。 年轻人笑了一会儿,继续道:“这美男子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说,这烦恼的根源是因为眼睛长自己身上了,若长别人身上不就好了?于是他挖掉了侍女的眼珠,将自己的眼珠填了进去!” 青毛狮子沉思了会儿,也跟着大笑起来,道:“妙哉妙哉,这小子长得漂亮,却是个天生的蠢货!” “哦?敢问尊者,他蠢在哪里?”年轻人问。 “这小子居然把自己眼睛挖了,把眼睛挖了岂能还是美男子?他也太蠢了哈哈哈!”青毛狮子捂着肚皮大笑不止。 “正是如此!”年轻人面露惊喜,拍手称快,“许多蠢人听不懂这妙言,天尊却一听就懂,真乃知己也!” 青毛狮子开怀大笑,心头郁结一扫而空,再看向这年轻人时,碧炯炯的眼睛里尽是欣赏之色了,他慷慨道: “你给我讲了一个妙言,我也同你讲一个!” “洗耳恭听。”年轻人正色。 青毛狮子道:“妖国有个小妖,喜爱佛法,听闻大招寺高僧云集,便收拾行李前去拜师,他历经千辛万苦去到大招寺,说明来意,却听那和尚说,我们佛门不收妖怪,只有镇魔塔收妖怪!” 年轻人接话:“那这小妖如何是好?” 青毛狮子道:“小妖还能如何?它听后失望极了,就离开大招寺,寻那镇魔塔去啦!” “哈哈哈哈——”年轻人笑个不停,“有趣,太有趣了!” 这次,青毛狮子却不动声色,他斜睨年轻人,蔑然道:“你输了。” “我输了?”年轻人止住了笑,困惑不已。 “本尊方才讲的,根本不是妙言,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本尊从未听过这么枯燥无聊的故事,讲这个故事的人也被本尊剁成了肉泥!小友,本尊承认你的妙言还不错,可你的品味实在是低劣至极!”青毛狮子态度严厉。 年轻人却又笑了,笑得更加畅快。 “你这是何意?”青毛狮子问。 年轻人道:“回告天尊,本人就是爱笑,喜也笑,悲也笑,腰缠万贯要笑,斧钺及身也要笑!人生在世务必尽欢,否则真是枉来一遭!此刻我身陷这恶牢之中,只想大笑个畅快,妙言恶语我都要笑,多耽搁一刻,可就少笑一刻!” 青毛狮子眼睛一亮,真正心悦诚服:“没想到小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境,连本尊都忍不住要佩服了。” 年轻人道:“旁人都觉得我是疯子,尊者却是赏识我,真是难得。” 青毛狮子道:“那是世人不识好物!” 年轻人用力点头,道:“是极!是极!况且……尊者方才讲的故事,并非没有妙处。” “哦?”青毛狮子皱眉。 年轻人道:“这镇魔塔本就是为镇压妖物所造,就在大招寺内,这小妖去寻去大招寺,分明是自投鱼篓,可这小和尚非但没收,还放他走了,想必是看出了它一心向佛的傻气,不愿伤害,若这小妖能因此开窍,倒是一桩美事。” 青毛狮子神色一震,若有所悟,喃喃道:“竟是如此么……” 年轻人疑道:“尊者另有见解?” 青毛狮子叹道:“当时那小妖四处打听镇魔塔,结果听说那镇魔塔就在大招寺内,以为上当受骗,寻了个机会将那老和尚宰了,剁成肉泥!现在想来,这和尚原来是善心……” 年轻人无疑就是苏真。 南裳怎么也想不到,她寻的人竟然躲在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监牢里。 苏真潜入泥垢地,为的就是这青毛天尊,他了解天尊秉性,说话时故意投其所好,可听到这里时,心中还是不忍。 显而易见,故事里的小妖就是青毛狮子,那和尚救了他一命,他非但不知感恩,还将他剁成了肉泥! 这魔头如此癫傻残忍,他却还要装疯卖傻哄着,实在令人厌恶。 “这和尚有善心,尊者能感悟这点,则是有颗佛心啊!”苏真神色泰然地恭维。 “哈哈哈,不瞒小友,本尊以前还真是个修佛的大和尚哩。”青毛狮子傲然道。 “难怪,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尊者极有慧光,原来也是佛门中人。”苏真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道:“尊者如此仁善,怎么会沦落到这泥垢恶地来?” “小友有所不知……” 青毛狮子当即侃侃而谈起来,一开口就是七十年前的往事,恩恩怨怨,事无巨细,苏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 苏真不由地回想起初入妙严宫时的场景。 那时他坐在蒲团上,授课道士吞烟吐雾,秃头怪僧垂眉不语,邻座的瘦小少年与他热情攀谈,憧憬成仙后的未来。 烟来雾往间的画面笔触精细,初看古意盎然,回想时却让人毛发悚动,仿佛一切早有注定。 青毛狮子也终于讲到了这段过往。 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遗忘了他还收过一群弟子,更不可能记得杀掉过谁。 他慷慨激昂地描述着他与陆绮的大战,幽碧的瞳孔偶尔腾起几缕烫金色的火焰,吓得许多犯人屏息不敢哭啼。 作为亲历者的苏真当然知道这青狮子在夸大其词,那场战斗分明结束得很快,陆绮出手不久,不可一世的天尊便败下阵来。 但他不会点破。 青毛狮子开阔壮烈的言辞尽是虚言,却勾起了他一幕幕的回忆。 故人故事在烟来雾往间飘过,苏真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其他囚犯见到这一幕,以为这年轻人听入神了,皆心惊不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青毛疯子居然真能找到平生知己! 终于等到青毛狮子讲述善慈和尚拦车的故事,苏真瞪大双眼,佯作大惊:“你说什么?你认得善慈和尚?” 青毛狮子缓缓道:“善慈和尚可是个妙人,本尊与他一见如故。” 苏真又问:“那你可知善慈大师有个徒弟?” “徒弟?你是说那个蛊身童子?” “是!” 苏真突然张大嘴巴,手抓着舌根抠搜,变戏法般从喉咙里拽出了一串珠子,递过去,问:“尊者可认得这是什么?” 青毛狮子鉴赏了一番,神色大惊,道:“这,这不是蛊……” 刚一开口,苏真立马打断:“善慈大师曾提点过我佛法,他的徒弟蛊身童子更是我至交好友,这是他送我的佛宝!” “蛊身童子竟是你的朋友?” 青毛狮子粗糙的大指摩挲过每一粒蛊珠,既惊又喜,感慨道:“难怪本尊与你如此投缘,原来是朋友的朋友!小友,还没问你是怎样沦落至此的,还有那蛊童子呢?他到哪去了?” “蛊身童子他,唉……” 苏真将早已编造的故事托出。 他于三年前偶遇重伤濒死的蛊身童子,替他疗伤,结下生死之交。十天之前,蛊身童子与他定谋,一同突袭南裳,不料南裳有神物傍身,他们没能斗过,童子侥幸逃走,他却成了阶下囚。 “南裳……”青毛狮子慢慢回忆着,又问:“你的意思是,那蛊身童子还活着?” “也许,但他肯定活不了多久了。”苏真叹气。 “为何活不了多久?”青毛狮子问。 “此事说来话长。” 苏真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这位好友身患毒咒,这些月,毒咒越来越弹压不住,常令他生不如死。他便求我一同去劫持南裳,索取解药,只可惜我们实力不济,反倒被俘。” 青毛狮子神色一肃,冷冷地问:“这蛊童子可有告诉你,解药是什么?” 苏真敲了敲脑袋,苦思着说:“他倒也没有细说,只听说是一部经书,叫,叫什么来着?” “原来如此。” 青毛狮子仰头望着监牢顶部悬满的骷髅头,意味深长地说:“小友,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逃不脱的两件东西是什么?” “什么?” “一样是死,另一样是债!本尊还欠善慈和尚一笔债,本以为和尚死了这债也消了,却没料到老君派你讨债来了!”青毛狮子道。 见苏真仍然一脸懵懂,青毛狮子不免傲然道:“小友,这真是天大的巧合,你想破脑袋恐怕也无法想到!” “天大的巧合?”苏真问。 “是!那蛊身童子要找的解咒经书名为离煞秘要,它不在别处,正巧就在本尊手上!”青毛狮子朗声道。 ------------ 第一百一十七章:湖下腐尸 青毛狮子声音雄浑,劲道充沛,这虽是秘密,他却丝毫不在乎别人听去。 “你说离煞秘要在你手上?”苏真大吃一惊。 “小友不信?” 青毛狮子得意大笑,对苏真的反应很是满意。 “晚辈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可尊者的话,我又不得不信。” 苏真顿了顿,又面露疑色,问:“可是陆绮那贱皮子心思缜密,如此重要的宝物,居然没有被她搜走?” “小友有所不知,陆绮追杀我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本离煞秘要!陆绮每一次来抓本尊,阵仗都极大,但次次都让本尊逃了!你可知为何?”青毛狮子问。 “尊者武功盖世,陆绮以多欺少,仍是赢不过尊者。”苏真理所当然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青毛狮子说。 “尊者请指点。”苏真道。 “本尊武功盖世不假,但本尊也看得出来,前面几次,陆绮这小娘皮子也不是成心要抓我。至于这其中原因,本尊过去想不明白,如今却是想通了。”青毛狮子笑着说。 “什么原因?”苏真立刻问。 “陆绮抢夺离煞秘要,是受了那个大宫主的命令,那个残废想用离煞秘要解开道士的封印,可很显然,陆绮对大宫主毫不忠诚,她出动了许多人马,却故意夺不到秘籍,一拖再拖。”青毛狮子道。 “有理。”苏真点点头,又问:“她后来为何动真格了?” “因为她自己需要此物!”青毛狮子笃定道:“本尊瞧得出来,这娘皮子裹着身大白衣裳,袍子里却爬着阴浊秽气,藏满魔鬼邪煞!离煞秘要本就是一种镇魔之法,陆绮要拿此物镇住她体内的煞魔!” 苏真暗暗吃惊。 陆绮沾染煞魔一事,就连命岁宫宫主都没看出,竟被这老妖一眼识破。 也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惺惺相惜”。 苏真忍不住问:“那这秘籍现在在哪?可有被那妖女夺去?” 青毛狮子冷哼道:“先前我被关押狱中,受尽雷劈火烤、鼎镬烹煮,他们束手无策之下,甚至想以美人计诱骗!本尊全数扛下,只字未吐,他们这才恼羞成怒,将本尊扔到这泥垢地来,希望本尊回心转意!” 苏真道:“尊者的意思是,这秘籍还在你身上?” 青毛狮子道:“离煞秘要当然还在本尊身上,这是本尊的宝贝,任何人也无法将它抢走!” “恕晚辈愚昧,这宝物若在尊者身上,九妙宫的人岂会搜不到?”苏真将信将疑。 “因为离煞秘要并不是一本书,而是,而是……” 青毛狮子像是忘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不住地抓耳挠腮起来。 苏真见它面露苦色,忍不住问:“而是什么?” 青毛狮子想了许久,最后道:“隔墙有耳,这么大的秘密,本尊可不能说出口,不过,小友放心,本尊是言而有信之人!只要能离开这里,本尊就将这天大的秘密告诉你!” 苏真不太相信,他甚至怀疑这青毛狮子是不是自己都忘了离煞秘要藏在哪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尊者竟与晚辈有这般渊源,这真是天大的巧事!” “这真是天大的巧事,妙言让人愉悦,他乡遇故知也同样令人欣喜。”青毛天尊开怀道。 苏真眼睛先是一亮,又急遽黯淡下去,“如今我们身陷这泥垢恶牢之中,这机缘拿来何用?得而复失反倒更让人伤心,这下,连我都要笑不出来啦。” 青毛狮子却还在笑,笑得格外开心:“小友有所不知,这泥垢地虽吞人法力,却不禁法宝!所以每个犯人进来前都要搜查干净,你能将这串佛珠藏进来,也是天大的本事了!” “这是好友留给我的宝贝,我不愿被贼人夺去,只是,这串佛珠究竟有何用处?”苏真装傻道。 青毛狮子捻动蛊珠,挑中一粒,从泥沼挖出一只吸饱血肉的大蛆,捏碎,汁水浇淋上头。 这枚蛊珠立即活了过来,如甲虫呼吸时的腹部,收缩不停。 苏真啧啧称奇,“这是怎么回事?” 青毛狮子道:“这十二粒珠子,皆是以心血所炼的蛊,品阶极高,蛊身童子肯将它送给你,的确是生死之交了。” “竟是这样么。”苏真喃喃自语,又忙问:“那这十二粒蛊都是什么法术?可否助我们脱身此地?” “能!一定能!老君送来机缘,当然是助我们脱身,你我既已受老君垂青,那是想死也难了!让本尊瞧瞧看,它们都有什么神通!” 青毛狮子一一审视这些蛊珠。 “这是金身蛊,吃后可以如那金刚罗汉一般肉身不坏。” 青毛狮子取出一枚金红色蛊珠,指甲在表面刮蹭出金石之音。 “这是血蛊,可以操控他人的鲜血,令其经脉逆流而死。” “这是乱真蛊,可以捏造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以假乱真!” “这是……” 青毛狮子逐一介绍,也不由皱起眉头。 这些蛊虫虽然厉害,可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帮助他摆脱当前困境的。 终于,青毛狮子如获至宝,碧瞳大亮,他扯下了最后一颗棕黑如栗、表面滑腻的蛊珠,郑重地交到苏真掌心,嘱咐道: “这是游魂蛊,可令你神识出窍,神游四方,你可先借它探查这法殿内外,找找看有没有离开这里的法子!” “此蛊如此珍贵,尊者为何不用?”苏真问。 “此蛊只有魂魄完备者可以使用,本尊已被关押了三年,受尽折磨,神魂灵魄皆有耗损……不过,本尊还有一身蛮力,可以给你护法!” 生机降临之后,青毛天尊一改平日的癫狂嗜血,连说话都变得有条有理起来。 “好。”苏真抓着游魂蛊,正色道:“我会尽力去找!”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青毛天尊的声音也变得虔诚,道:“老君绝不会犯错,它若不青睐你,就不会将这游魂蛊送到你手中,他若已青睐了你,你就一定可以找到活路!” 他说话时毫不避讳,一点也不怕周围的囚犯告密。 这些囚犯浸在泥浆里的身体早已被啃得七七八八,就算被捞起来也活不长,最重要的是,这既然是老君的授意,那就无需再忧虑什么。 未来已经注定,他一定能逃离这泥垢恶牢,任何人也无法阻止! 灰色的河流陡然汹涌。 刺鼻的恶臭刀马群般冲了过来。 原来九妙宫每天都会将宫内的黄白秽物倾倒进这里,犯人们早已习惯,黑洞洞的眼睛盯着看,仿佛这还是件有趣的事。 “小心被这浊流冲走!” 青毛狮子大声提醒,抓着苏真的手臂,将他从湍急的泥流中扯起,让他坐到自己宽厚的肩上。 “多谢尊者。” 苏真摒住鼻息,一口咬住游魂蛊。 嗡—— 一阵急促的振翅声在体内响起,像是有某种虫类沿着他的脊柱攀爬,拽着他的灵识破体出窍,向高处飞去。 短暂的黑暗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他意识离体,成为了一个旁观者,无需目力便可遍览所有。 浊臭的监牢、麻木的囚犯、甚至是坐在青狮肩头的自己——他闭着双眼、双唇,面色自若,白色的囚服沾满淤泥,青毛狮子正在用尖长的指甲帮他剔掉爬在淤泥里的吸血虫。 灵识缓缓向上飘去,一直飘到了泥垢地外。 泥垢地从外头看只是口古井。 犯人是从井口被扔下去的。 常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井口下是怎样恶臭的地狱,更想象不到,这样的地狱就藏在仙气飘渺的九妙宫内。 灵识继续飘荡,缓缓地来到了法殿之外。 菩萨湖、紫金莲、湖上玉蛇般的飞桥,桥上云霞道袍步履轻慢的修士,以及对岸巍峨的七宝妙莲宫…… 一切尽收眼底。 游魂蛊玄奥奇妙,却也范围有限,好似风筝,虽可乘风高飞,却始终被一根线牵引着。 苏真本想去陆绮的善宫一探究竟,可他只要离法殿稍远,立即头晕目眩,再难寸进,只得放弃。 收慑心神,灵识归体。 青毛狮子热切问道:“如何?可有逃出去的法子?” 苏真遗憾摇头:“还没寻到。” 青毛狮子神色失望,却宽慰:“无妨,欲速则不达,天要黑了,小友好生歇息,明天再探。” 苏真应下。 外头的老君熄灭。 泥垢地里的囚犯们也昏昏沉沉地坠下了眼皮。 苏真确认青毛狮子熟睡之后,再度将游魂蛊咬在齿间,游魂蛊猛地振翅,灵识也随这振翅声猛地腾起,再度飞到法殿之外。 夜间的九妙宫一片静谧。 悬空的大金丹散发出微弱的光亮,维持护法大阵的运作,几只机巧鸟绕金丹飞舞,彻夜巡逻。 桥梁道路上挂着灯,却空无一人。 法殿的法字一语双关,既是九妙宫收藏秘法的书库,亦是执掌律法的戒律使者的住所。 苏真在法殿内耐心似搜查了一遍,终于在藏书库的墙壁上找到了泥垢地的构造图。 泥垢地连通菩萨湖,两者之间隔着一道厚重铁门,铁门足有百万钧重,未设机关,人力也绝无可能撼动。 所以,井口就是唯一的出口。 他可以用裁缝神通将青毛老妖带出古井,可要怎么才能把他带离九妙宫呢? 苏真一时想不到特别稳妥的办法。 正要游魂归体时,他突然发现七宝妙莲宫的方向,有几个黑影在动。 苏真凝神望去。 那里赫然站着三个人。 不,它们并不是人,而是三个涂着腮红的人皮偃偶! 只见这三个偃偶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察觉后,合力将一艘木船推入菩萨湖,待船划到湖中某处,人皮偃偶鱼一样跃入水中,潜到了不知何处。 ‘它们是什么东西?又在做什么?’ 苏真心头不由冒出这两个疑惑。 九妙宫戒备森严,普通邪物绝不可能混进来,这三个人皮偃偶应是九妙宫炼制的! 而且,它们很可能就来自大宫主居住的七宝妙莲宫! 约莫一炷香后。 水银般的湖面泛起了重重涟漪。 三个人皮偃偶抱着什么钻了出来。 远远看似乎是几块发黑的肉,沉甸甸地淋着汁水。 它们抱着肉块上岸,往七宝妙莲宫的方向跑去,一溜烟消失在了黑暗里。 苏真猛地想起了妙莲菩萨于湖中悟道飞升的故事,又想起了苗母姥姥临终前的一番话: “那座湖泊底下藏着东西,或是流落着仙人遗物,或是藏着隐世的墓地。顿悟看似是刹那的过程,可没有经年累月的沉淀是绝无可能办到的。须知,万事万物皆有其根基。以后你若有机会,可以去瞧一瞧,看看那座湖底是不是真藏着什么。” 那湖下是不是藏着什么…… 苏真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收慑心神,灵识归体。 狱中封禁法力,却无法阻挡织姥元君的神通。 神通不是法术,更像一种法则,与昼夜交替、生老病死平起平坐。 死气沉沉的泥垢地里,两只雪白的手掌浮现半空,白掌落下丝线,搭住苏真的肩头,拽着他缓缓向上升去,很快,他从井口爬出,消失在法殿之外。 他潜入菩萨湖中。 陆绮曾与众弟子说过,九妙宫爱水,水是九妙宫道法的源头。 菩萨湖的湖水最是与众不同,它很重,一入水中就被数千只手同时拽住,押向黑幽幽的湖底,它也很冷,护体真气形同虚设,寒气切肤蚀骨,时间一长,甚至会有火焰炙烤的错觉。 苏真屏息凝神,向先前人皮偃偶停留的地方探去。 这湖有数百米深,下方漆黑一片,哪怕以法力充盈双眼,所能见到的景物也有限,苏真像一尾承受着高压与严寒的深海鱼,贴着湖底的淤泥前行,寻找藏匿深水的异样之物。 接近某一片水域时,湖水突然变得极咸,苏真稍一接触这片水域,立刻生出中毒休克般的昏厥感。 他聚法双目,向下望去,发现湖底藏着一个更深的巨坑。 巨坑的地面坑坑洼洼地拱起,细看竟是许多散落的肉块,它们像是被切碎后散落在这里的,表面有明显的腐烂痕迹,边缘则结着一圈雪白的盐霜。 ‘这是什么?被肢解的尸体?还是某种天生地长的血肉?那三个人皮偃偶捞走的就是这个东西?’ 这肉块早已不辨形状,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苏真却能感觉到它仍长着眼睛。 这双不知藏在哪的眼睛正盯着他! 苏真骤然感到了一阵怨气,比这湖水更深更寒的怨气。 他心脏的跳动一下失去了规律,脑子里也凭空多出了好几个声音。 声音似恸哭,似尖啸,也似悲嘶哀嚎,它们来自某处古老的坟场,怨气滔天地在苏真的脑内爆发。他仅仅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欲裂,好似数百头活尸一拥而上,用腐烂的骨爪撕扯他的血肉! 不能逗留了! 哪怕这湖底的血肉是仙人遗蜕,也不值得他拿生命冒险。 等到苏真浮上水面,世界清静许多,只剩几缕细微的怨哭声在脑子里飘荡。 他默念清心咒,却发现这几缕怨哭声怎么也驱散不去。 ‘怎么回事?’ 苏真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这怨哭声并非来自脑海,而是来自身旁的大殿。 ——七宝妙莲宫。 妙莲宫内,传出一阵阵幽怨的哭声。 大宫主疯魔之后,闭宫不出,躲在几面铁一样的帷幕之后,再不许任何人靠近……那谁又在深夜啼哭? ‘我是来寻离煞秘要的,九妙宫的隐秘与我何干?’ 理性告诉苏真不要多管闲事,可他的眼睛却又泛起了红色魔光。 那道诅咒不知为何被惊动,无头苍蝇一样在体内乱撞。 蛊身童子虽死,它的残忍与偏执却像在他体内活了过来。 本不强烈的好奇心在诅咒的影响下急遽膨胀,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欲望。 苏真深吸口气,贴着妙莲宫的墙壁,再度咬住了游魂蛊。 游魂蛊被连续使用三次,已近枯竭,它发出最后的悲鸣,带着苏真的灵识破窍飞出,寻着裂隙钻入七宝妙莲宫之内。 没有层台累榭,没有宫女侍卫,空阔大殿内只点着四盏壁灯,幽暗一片。 失去墙壁隔绝,怨哭声响亮百倍,它来自于大宫主的铁幕之后,更像剧痛时撕心裂肺的惨叫。 苏真的确很想见一见这个大宫主。 关于大宫主的模样,已没人说得清楚。 有人说他是日角龙颜的帝王,有人说他是畸变丑陋的怪胎,苏真以灵识钻入铁幕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真正见到大宫主的真容时,他仍然大吃一惊。 铁幕之内,光彩剔透。 数以千计的琉璃灯盏爬满铁幕内壁,万色丝绦垂落,铺在小山般堆积的宝物之上,这是九妙宫最好的收藏,每一件都可以买下一座山门,青毛狮子的铜鼎酒具也被收在这里,淹没在海潮般的珠光宝气里。 绚烂光海的中心,是一个娇嫩的莲花宝座。 雪白巨大的肉团压在莲花宝座上,几乎淹没了每一片花瓣。 这肉团没有四肢,断臂处流动着金色咒文,俨然是道士的封印,封印不仅封闭了他重获新生的可能,甚至阻碍了他的新陈代谢。 他已经无法用肥胖来形容,层层叠叠的肉相互积压着,开出肥厚的花。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盘子,装着几块湿冷的肉。 苏真一眼便认出,这就是菩萨湖底的古怪肉块,大宫主正像猪一样拱食着这些腐烂的肉块,大快朵颐。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令苏真惊讶。 令苏真震惊的是,他被阉割的下身,竟然开出了一道口子,仔细辨认,竟像是异性的独特器官! 他吃光了所有肉块后,浑身滚烫,不断发汗,下体在莲花座上不停地蹭弄,嘴巴里发出怨哭般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爆发出一阵筛糠般的抖动,声音在抵达最高处后回落,低幽如蚊呐。 大宫主喘着粗气,肚皮肉眼可见地高隆了几分,那双挤在肥肉里的、绿豆大小的眼珠竟闪耀出几分母性的光辉,他用尖长的嗓音道: “再等等,再等等……我的乖孩子,等到莲花凋零,华宴落幕之时,我一定会把你生下来,到时候整个西景国都会听到你的哭声……嗬嗬嗬嗬——” “乖孩子,别踢我的肚皮啦,我给你唱歌,你今晚要听什么呀……” 直到此时此刻,苏真才确信一件事: 那个因奸淫女子而恶名远扬的妙莲宫大宫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女人! 而且还是个有孕在身的女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宫主肚皮翻个不停,显然是腹内的婴儿在调皮作怪,他实在不能忍受,念了道安魂的法术,要令腹内的胎儿安眠。 这个时候,一个古怪声音自苏真体内响起,毫无征兆。 是一道咒语:“婧箐傩莫——” ------------ 第一百一十八章:莲宫围猎 婧箐傩莫—— 这个不男不女的大宫主神色大骇,他抬头望向某处,嘶声大吼:“什么人在那里?!” 灵识本不该被看到,大宫主却不偏不倚地盯住了他! 紧接着,大宫主撕心裂肺般的大吼在妙莲宫内响起,通过通讯用的大钟飞快传了出去: “抓刺客!有刺客混进九妙宫了!!” 灵识归体,苏真睁开双眼之时,九妙宫上悬挂的金丹已大放光明。 无论大宫主变成怎样的怪胎,七宝妙莲宫始终是九妙宫的心脏,大宫主“抓刺客”的指令一经发出,立刻传遍其余四殿。 借着金丹的光芒,整座九妙宫在夜色中醒来。 苏真心道不妙,想要撤离,后方长廊的尽头,却已竖了个又高又瘦的人影。 人影从暗处走到明处。 黄袍、青面、铁折扇! 苏真认得他。 来者是法殿的殿主,也是九妙宫的戒律使。 “你是什么人?”戒律使冷冷地问。 苏真不答。 九妙宫已被惊动,眼前的戒律使修为不俗,他没有快速结束战斗的把握,不愿与之纠缠。 苏真默念遁法,准备脱身。 法诀失效了。 干扰法术的并不是戒律使,而是一张嘴巴,一张从他掌心冒出的嘴巴。 他的手掌心突然长出了一张嘴! 粉红细嫩的嘴唇,张开可以看到一排未发育的幼齿。 苏真一旦施法,这嘴巴便翕动,念出“婧箐傩莫”的四字咒语,这咒语实在奇诡异常,一经发出,无论多么玄奥的法诀,都会被干扰失效。 先前在惊扰到大宫主的声音,就是这张嘴巴发出的! 可是,苏真好端端的身体上,怎么会突然多出一张嘴? 戒律使并不知道苏真身上发生的事,身形已无声掠来,铁扇打向他的面门。 苏真飞速后掠,躲避戒律使的追击。 菩萨湖的飞桥之上,亮起忷忷火光,映出了三十余位道士的身影。 他们身穿云霞道袍,立在玉桥上,双掌合十,虔诚闭目,齐声道:“千臂观音显灵!” 瞬间。 苏真四周的虚空中多出了三十多双纤细的手掌。 手掌一齐发劲,扣向苏真命门,要将他按倒在地。 苏真同时发动神通,十二只白紫色相间的手裂空而出,反扑向袭来的手掌。 同时,苏真勾起食指,挑出一根无形的丝线,闪电般勒向戒律使的脖颈,戒律使径直向前,丝线在他喉头触裂,没能留下半道血痕。 两人距离陡地拉近,戒律使一掌打来,苏真回迎一掌,双掌对撼,苏真像是撞上了一面铁墙,筋骨发麻,踉跄后退。 戒律使立即追来,铁扇在他手中灵活得像是鞭子,毒蛇般刺向苏真的弱点,苏真且闪且避,两人身体贴近之时,一道火光闪起。 苏真冷不丁捏碎了一张纳刀符。 眨眼间鞘符成灰,长刀显现锋芒,斜刺在两人之间,苏真踏步推刀,对着戒律使心脏捅去。 戒律使神色微变,翻转铁扇,叮地挑开刀刃,正当他全神贯注地面对苏真的刀时,一只紫色的手在他身后出现,紫色手掌抽刀如水,无声挥落,以斩首之姿砍向戒律使的脖颈。 眼看就要得手,刀锋前凭空出现一朵粉色幼莲。 刀斩入幼莲,似被黏稠泥水包裹,寸步难前。 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 “素闻戒律殿主最是严谨,今次怎这般不小心?” 空中飘来一朵七彩莲花宝座,宝座上坐着个粉裙小丫头。 小丫头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粉嘟嘟的脸蛋煞是可爱,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幽邃,慧光闪动,与年龄很不相称。 慧殿殿主。 戒律使不答,他以铁指弹开脑后刀刃,铁扇同时一展,挡住苏真正面斩来的刀,刀锋擦过扇面,铁火如链,照亮了刻在扇面的一排古文字。 铭文被铁火擦亮。 周围的空气发出异样波动,这是释放法术的征兆。 戒律堂的禁法。 一时间,苏真双脚如有灌铅,舌头打上结扣,脑子里也像插了根钢针,思考变得迟滞艰难。 连这柄递出的长刀也黯然失色,染上了深红锈斑,再也无法伤人。 “这小贼有些手段,长得也漂亮,捉住了可要让本殿玩玩。”慧殿主掩唇娇笑,脸上泛起羞人的红霞。 她驱使七彩莲台靠近,幼嫩的手指戳向苏真的脸蛋。 呆若木鸡的苏真突然动了。 几只白手在背后浮现,闪电般点中周身几道大穴,停滞的法力喷薄而出,冲溃了戒律使的禁法。 他拧转刀柄,震落刃上锈迹,长刀上挑,锋芒吞吐之间,不动如山的戒律使也被逼得后退。 同时,他的身前,一只深紫色的手裂空而出,再度捏碎一张纳刀符,灰烬掠过指缝,又一柄细长银刀握在掌间,直刺向这粉裙少女。 粉裙少女不慌不忙地祭出了一朵新莲。 刀尖刺中莲瓣,却未从另一边透出,而是陷入其中,仿佛这莲瓣有百尺之厚。 “花叶藏三界,万妙本无穷。小贼,你以铁刀斩莲花,真是不解风雅。”少女微笑注视他。 这莲花是她心血所炼的法宝,每一瓣内都藏着一片莲塘方圆的世界。 刀入瓣中,一如三尺落叶飘入塘内,只可惊动细微涟纹,又怎能劈开满池清波? 莲瓣倏然破碎。 粉裙少女的微笑凝滞脸上。 苏真的刀劈开莲花世界,破壁而出,烈如罡煞的刀风迎面吹来,莲瓣化作粉雾,在少女双瞳中炸开。 她娇呼一声,凌空后翻,弃宝座而走。 七彩莲座果然没能幸免,当即被劈成两半,颓败着坠入菩萨湖里,激起层浪。 她痛心疾首地看着宝座,怒道:“小贼!” 苏真面无表情,紫色的手持刀再挥。 粉裙少女正犹豫要不要再祭出一朵莲瓣,清朗之音响起,似来自碧波,似来自瓦缝,又似一道毫不真实的幻听: “老君好生,命汝藏锋。” 法术波纹流动。 刀光退潮般逝去。 苏真发现,紫手所握的长刀,刀刃与刀背竟逆转了过来。 他驱动紫手,拧转刀柄,诡异的事发生了,无论苏真如何颠倒,刀背始终向外,刀刃则始终冲着自己,他若就此挥刀,只能斩向自己。 九妙宫法术之繁奇,实在匪夷所思。 施法者很快现身。 金丹的强光之下划过一道黑影。 黑影坠在菩萨湖上,脚踩清波,足下徐徐生出一朵金莲,托住了他凌波的身影。 来者身穿莲叶般的碧色道袍,他披着长发,容颜玉白,唇上涂丹,很美,却偏偏是个男人。 “景梦,你这老妖婆也有今天?”他看向粉唇少女,嘲弄道。 原来她叫景梦。 景梦气得发抖却没还嘴,而是咬牙看向戒律使,道:“九妙宫混进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们戒律堂都是吃干饭的吗?” 戒律使肃容不言。 碧衣男人淡淡道:“这可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先捉住他再说。” 景梦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慧殿、喜殿、法殿。 三殿殿主顷刻间便已到齐,将苏真包围。 不仅是他们,九妙宫上方的雷池大阵已经开启,红紫电链交叉闪烁,宛如长剑相击,雷光清音震慑天地,杀手们也从夜色中赶来,怀揣千奇百怪的法宝,严阵以待。 后方的七宝妙莲宫内,久违地亮起了耀眼的灯光,大宫主在帷幕后舞动着妖魔般的影子,大叫道: “你们一定要捉住他!这小贼见到了本宫的真容,你们——本宫命令你们,一定要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用菩萨湖的水洗上一百遍一千遍!!谁能捉到他,本宫就赏赐他三十年的修为!” 三位殿主合围住苏真,面色各异。 善殿之主陆绮并未到来,不知身在何处。 苏真面不改色,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九妙宫不是琉门那种小宗派,他凭一己之力绝不可能与整座宗门抗衡。 该怎么办? 苏真看了一眼左手掌心裂出的嘴巴,双指刺入,揪住舌头,在一阵惨叫声中硬生生将它拔出。 鲜血淋漓。 苏真同时念了道法术。 法术依旧却未能得到施展。 他掌心的嘴巴被毁,下巴上却又长出了一张新的嘴巴,发出同样的咒语,扰断他的施法。 苏真再次拿刀捅入这张嘴巴。 这张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飞快钻回他皮肤下面,又从他的下身长了出来! 苏真举起刀子,盯着那张嘴巴所在的位置,却是无论如何也捅不下去了。 其他殿主还当他在施展某种自残之术,一时没有妄动,七宝妙莲宫内,大宫主却像醒悟了什么,大叫道: “玄阴大稽!他被玄阴大稽寄生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他,绝不能让他把玄阴大稽的秘密带到外头去,否则九妙宫必有灭顶之灾!” 玄阴大稽? 苏真猛地想到了菩萨湖底见到的诡异肉块,心想那东西叫玄阴大稽? 大宫主此言一出,有的人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有的则依旧茫然——玄阴大稽似乎不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命令已经下达,他们绝不会放苏真离开。 三位殿主同时出手。 苏真也不再藏私,纳刀符一齐燃烧,六柄长刀尽数出鞘,光华流转,亮若熔金。 四条身影顷刻斗在一起。 三位殿主看上去似有嫌隙,可一旦与人为敌,他们的配合却是天衣无缝。 他们是三个极具耐心的猎人,围住了这头负隅顽抗的猎物,用层出不穷的法术损耗着他的力量。 苏真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逆气生强行杀出血路,可这张诡异的嘴巴却阻止他使用一切法术,他只好以刀术应敌,可他的刀势再如何凶猛,又怎能斩破三位殿主联手构成的防线? 几个起落间,他多次突围均以失败告终,六柄长刀金光黯然,他的白衣上已多出了七十多道伤口。 白衣染成血衣。 药典的灵气漫过四肢百骸,全力修补伤势,却是杯水车薪。 绛宫内的法力剧烈消耗,再打下去,他的身体必先垮掉。 修为小成以来,苏真第一次陷入这样的危局。 他该怎么办? 苏真忽然抬起头,傲视长空,中气十足地发问:“你们可敢接下这刀?” 六柄铁刀重聚,迎着烈阳般的金丹,放出回光返照般的异彩! 殿主、长老、杀手一齐做出临敌之姿。 但这一次,苏真没有斩向九妙宫的殿主,而是突然挥刀向后,斩向七宝妙莲宫的大门。 “住手——” 大宫主见到这幕,疾呼出声,但他后续的叫声都被更大的响动吞没。 轰隆隆隆—— 烟尘四涌,响声震天。 宫殿大门被苏真斩出缺口,他倒纵入殿,直接杀进七宝妙莲宫内。 大宫主虽被削成人棍,法力却比当年更为雄浑,他飞快冷静下来,怒道:“自投罗网的蠢货!!” 大宫主念动法诀。 苏真同时念动法诀。 大宫主暗骂苏真的愚蠢,玄阴大稽对于法术憎厌到了极点,无论宿主施展怎样的法术都会被打断,他竟还没明白这点? 可是,大宫主又很快明白了苏真的用意。 玄阴大稽扰断苏真法术的同时,也扰断了大宫主的法术! 只要大宫主开口念诀,苏真就立刻跟着念诀,让玄阴大稽将两人的法术一同打断! 苏真法术受扰,尚有六把铁刀可用,大宫主却是几乎成了废人,连宫内大阵都无法启用,他坐在流光溢彩的宝山上,却只得粗暴地倾泻绛宫内的法力,以此形成屏障,阻止苏真近身。 这绝非长久之计! “你们愣着做什么?快来杀了他!谁能取他人头,本宫就赏赐谁五十年法力!”大宫主疾呼救驾。 殿主、长老、杀手一齐涌入殿中。 与此同时。 刀光一闪,宫内接连响起七声炸响。 嵌在四壁上的灯被同时破坏! 七宝妙莲宫瞬间陷入黑暗。 “你这小贼……” 大宫主一咬牙,卷起幕帘,几百颗夜明珠水流般泻出,重新将宫殿照亮。 光芒复现,苏真却不见了踪影。 他藏到哪里去了? 景梦最快反应过来,道:“他肯定躲到人堆里去了,你们互相检查容貌姓名,稍有异样,立即格杀!” “不!不可!” 大宫主打断了景梦的话。 他又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方才疾呼救驾实在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妙莲宫是独属于他的清净之地,他厌恶任何多余的人站在这里,最关键的是,他变成女人且怀有身孕的事更是绝不可泄露的秘密,这和他性命一样重要! 若继续让这贼人在妙莲宫中作乱,他的秘密难保不被看到。 大宫主压低了嗓音,用威严的音色发号施令,道:“你们所有人都退出去!景梦、碧刃,你们替我守住宫门,阴泽!你去把陆绮喊……你去请陆绮过来!对了,我的符川神师呢?他到哪里去了?他不该是来得最快的吗?” 喜殿殿主名为碧刃。 戒律使名为阴泽。 景梦本想反驳:这是瓮中捉鳖的最好机会,若去到外面,即便将这贼人揪出,他也有空间脱逃。 但大宫主已近疯魔,她不想去触霉头,何况,她也很好奇,陆绮的修为究竟有没有失,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试一试! 众人领命退出。 如景梦所料,人群一离开妙莲宫就立刻乱了。 空中多出许多丝线。 法力稍差的立即被丝线提起,扔到菩萨湖中。 一时间,众人纷纷“投湖”。 他们知道这是苏真制造的乱局,却无法阻止他趁乱逃离。 景梦冷眼旁观,唇角浮起笑意,道:“雷池在上,九妙宫的天怎么也塌不下来,且看看我们最受人敬仰的陆绮仙子如何收了这场乱局。” ------------ 第一百一十九章:欺天惑神(感谢被超神了打赏的盟主!) 金丹大亮,冰雪晶莹的善殿簇拥在青莲之间,也似洒了一层金粉,光束折射,美轮美奂。 陆绮自然而然地醒了。 但她哪里也没有去。 倒不是陆绮不想走,她被一个人拦在了善殿之外。 拦住她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面容苍白瘦削,峭若风岩,一身纯银甲胄,内垫乌绸长衫。 他粗壮的双臂拎着一双重锤,斜飞的双眉下,漆黑的双瞳正紧盯着眼前的白衣女人。 陆绮与他四目相交,又柔又冷的语气像飘在河面上的秋霜: “符川神师,贼人闯宫,大宫主下令救驾,你身为亲卫首领不去守宫,怎么偏偏要来我这冷冷清清的门庭?” “我……” 符川似乎忘记了要说什么,他呆呆地看着陆绮,眼里的神采都被女子唇上的薄光夺走。 时间缓缓流逝。 符川的眼神从冰冷一点点变得柔和,又从茫然变得坚定,他垂首道:“我担心仙子的安危!” “是么?” 陆绮走到他面前,微微仰首,目光抚过他脸颊的轮廓,“你说,你在担心我?” “是!” 符川咬紧牙关,说出了心里话:“大宫主身体虽已残缺,修为却愈发雄厚,加上其他的殿主与长老,对付一个刺客绰绰有余,可善宫……我怕那贼人对仙子不利,便来把守善宫。” “符川神师是想保护我?”陆绮问。 “是!”符川再度点头。 陆绮霜染的眸中浮现出一缕暖意:“你觉得我需要你的保护?” “我也希望这只是我自不量力。”符川面露哀怜之色,道:“可这三年,无论哪次见到仙子,都没能从你身上觉察到半分法力波动,也有许多人传言说仙子已法力尽失。” “你相信这个传言?”陆绮问。 “我,我也盼望这只是个谣传,但我不敢不信,若我一时疏忽致使仙子遇害,我一定会悔恨终生!无论之后大宫主如何发怒,今夜我都一定要来善宫,来到陆绮仙子身边!”符川的声音起初还有些磕绊,之后越说越流畅,像在宣读圣旨。 陆绮看透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微微一笑,道:“符川神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符川道:“仙子请讲。” 陆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的音色悦耳缠绵,却像一支箭,射中了这个双肩如铁的魁梧男人,将他定在原地,连眨眼都忘记了。 “我,我……” 符川再度磕磕巴巴起来,他开始逃避:“放眼西景国,谁没听过陆绮仙子的名字,谁又不喜欢陆绮仙子呢?” “可今夜只有你来了。”陆绮说。 “可是,我……”符川呼吸变得急促:“不知仙子还记不记得,我初入九妙宫时,拜入的就是你的门下。”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一个未开化的野小子,穿着条兽皮围裙,头上带着彩翎编织的发冠,你坐在一众弟子里,就像一只野猿猴,其他人觉得古怪,我却觉得可爱。”陆绮道。 “原来,原来陆绮仙子都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了。”符川痴痴道:“我那时见到陆绮仙子,只觉得见到了世上最美的人,当然,现在也一样!” “仙人最不擅长的事就是遗忘。” 陆绮的语调柔情似水,“那时我的课上,你总是来的最早,我向你提问,你总是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惹来众人嘲笑。 世人总以为仙人能预知未来,可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野小子会长成你这样俊秀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位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 符川重复着这句话,心跳不由地加快。 金丹光芒更盛,九妙宫亮如白昼,涌动的夜雾好似金色烟尘,淹没了法术争斗的色彩,也淹没了兵器交击的响声。 符川站在金色的大雾之下,一下与世隔绝,他注视着眼前美若梦幻的女人,心头欲念翻涌,却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的平静。 世界也变得平静。 陆绮依旧是拒人千里的气质,却似乎已不再遥不可及。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眨了一眼。 符川忽然回神,问:“陆绮仙子,我们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回殿中么?” 陆绮道:“我在等一个人。” 符川问:“等谁?” 陆绮道:“她来了。” 南裳从金色的大雾里奔出时,掩饰不住的惊恐与狼狈。 她想开口,却看到了立在一旁的符川,一时不知所措。 “不必避讳符川神师。”陆绮微笑道。 南裳迟疑了许久,才开口道:“我见到那个刺客了,是陈妄,果然是陈妄……师尊所言没错,他果然还活着!” 陆绮面色不惊,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南裳却喃喃不休::“陈妄……陈妄,这怎么可能呢?我分明看到他被吃掉了的,怎么会……” “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人总不该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陆绮说。 ‘不该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南裳精神一震,蝇头丘上的种种细节浮上心头。 她被记忆中的暴雨浇成了落汤鸡,失魂落魄,心乱如麻。 蝇头丘上的一切若是假的,那真相又是什么? 她实在猜不出答案。 陆绮淡淡问:“他人呢?” 南裳克制了心中的情绪,道:“他在逃!他先是与三位殿主大战,不敌之后闯入妙莲宫,其后又混入人群,跳到菩萨湖里想借水路遁走,却被白鲛长老拦住。此时此刻,碧刃殿主正领着杀手追杀他,他受了伤,又中了白鲛长老的阴毒,已无路可去!” 陆绮问:“你呢?你对他出手了么?” 南裳一愣,轻轻摇头。 陆绮又问:“是不能还是不敢?” “是不愿!”南裳解释道:“我要将这个消息带到师尊面前,所以不愿冒险。” 陆绮伸出手掌,轻轻托起南裳的下巴,迫使她注视自己。 南裳招架不住陆绮温柔冰澈的眸光,甫一接触便溃不成军,她咬着唇,愧疚道:“是,是徒儿不敢!” 见到苏真的那刻,南裳吓得魂飞魄散,还未出手便已败了——她一点也不想再面对这头煞魔,只想远远地逃开。 陆绮温柔一笑,道:“嗯,我喜欢诚实的徒弟。” “师尊……”南裳声音颤抖,“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临阵脱逃,更不该欺瞒尊上!” “你没有犯错。”陆绮道:“我也不希望你面对他。” “为,为什么?”南裳问。 “你忘了么?为师与你说过,对我而言,你才是无价之宝。” 陆绮抚摸着她的发丝,温柔道:“世上可怕的人与魔太多,以卵击石并非勇敢,你道心尚稚,遇到难缠的对手避开也是妥当,为师岂会怪你?” 南裳愕然,她自知她只是陆绮的一枚棋子,并不多么不可或缺,但陆绮这一刻的话语如此动人,她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想要去相信。 “我……” 南裳想起几天前她对陆绮的邪念,脸颊滚烫,立刻跪在地上,道:“师尊再造之恩,弟子永生难报。” “好了,你回殿歇息,剩下的交给师父来做。”陆绮道。 “回殿歇息?”南裳再次愣住。 “天色不早了,你乖乖歇息吧,等到老君亮起,一切会回归太平。”陆绮微笑。 南裳明知道陆绮的本性,却还是被这份柔情所感动,她心念恍惚,垂首道: “弟子遵命。” 善宫像一张黑漆漆的巨口,很快将单薄的青裙吞没。 陆绮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幽然道:“我这徒儿虽有些不争气,却是乖巧懂事得紧,你觉得呢?” 符川心头气血上涌,脱口而出:“南裳做不到的事,我来做!” 陆绮问:“我可以相信你么?” “当然!” 符川身躯一震,每一道甲片都在映射金光。 “那有劳符川神师了。”陆绮道。 符川一口答应。 陆绮想了一会儿,说:“不过现在的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是他对手?”符川显然不服。 “据我徒儿所言,这个叫陈妄的逆贼修炼邪术,诡计多端,你修为太正,对上这种魔头,是要吃亏的。”陆绮循循善诱。 符川依旧不服,却不再反驳,问:“敢问仙子,我应该怎么办?” “我来帮你。” 陆绮走到他的身后,食指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脊椎骨,透过坚硬的铠甲,一节一节地数过去。 符川后颈一片寒冷,像是被剖开皮肉灌入了冰雪,等到手指离开,他又感到一股不寻常的燥热。 “仙子要与我同去吗?”符川心中也热。 陆绮轻轻摇头。 “我会保护好你的。”符川说。 “我的确也很想见一见这个陈妄,但在莲花宴开始之前,我哪儿也不能去。”陆绮说。 符川没有询问原因,只是说:“好,那我将他押到你面前来!” 陆绮嗯了一声,手掌拍击他的后背。 符川的脊椎像是一根被点燃的引线,霎时间,千万条炽热气机在体内游走,于胸膛汇聚,澎湃震荡。 他的骨头被点燃,血液被煮沸,嘶嘶的白气从银甲的间隙里飘出,他沐浴白雾之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我能劈开整座九妙宫。’ 符川提着重锤离开的时候,心中这样想。 陆绮目送他离去。 善宫殿前重新冷清。 陆绮在阶上席地坐下,宽袖长衣徐徐铺开,鸦羽般的长发也静悄悄地流泻下来,掩住了满地残花败香。 金光从大雾中凋零,落到她脸颊上时只剩薄薄的一层淡金,慈柔神圣,妙莲菩萨的神像与她相比都显得眉目狰狞。 菩萨湖上根茎纤长、高耸接云的莲花成片成片地倾倒。 雷池也开始发怒。 黑滚滚的云如魔王伸臂探爪,遮住了九妙宫的天空,猩红雷光在云后闪烁,青紫电蟒在菩萨湖上扫荡。 某一刻,一道红光在湖面上炸开,撕裂金雾,声势冲天,雪白湖浪层层排开,狂风吹至善宫时劲仍不减,白裳在风中飞着,像一只软弱的蝴蝶。 她知道,是符川抵达战场了。 “陈妄。” 陆绮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一阵罡风在善宫前刮起。 黄袍青面,半把铁扇。 阴泽来了。 陆绮微笑着问:“戒律使大人?你是来寻我的。” “明知故问,有贼人闯宫你可知道?”戒律使面色阴沉。 “戒律使大人不也是明知故问?”陆绮浅笑着反问。 戒律使不答,冷冷道:“大宫主有令,命你……” “命我什么?” 陆绮的双眸像是起风的峡谷,忽然间漫起雪白的云雾。 她仍在微笑,笑容间透着神性。 戒律使再看向陆绮时,一下子呆住了。 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视,陆绮的身影竟与妙莲菩萨流传的画像重叠在了一起。她的唇仍在翕动,却没有声音——她的话语仿佛一道旨意,只飘向九霄云外,从不让凡人听见。 戒律使一语不发,许久后才说:“夜寒露重,大宫主让您早些休息。” “我知道了。”陆绮回答。 戒律使转身离去。 金色的大雾再度吞噬一切。 符川回来时,纯银甲胄破碎殆尽,赤裸的上身布满深可见骨的刀疤。 他一步一踉跄,随时都要跌倒,眼里却闪耀着虔诚的光芒。 “仙子,我赢了!”符川颤声道。 “陈妄呢?”陆绮问。 “他已经死了!他被景梦围困,受碧刃颠倒,戒律殿的禁法无孔不入,侵蚀了他的每一根骨头,我从黑暗中现身,用这双银锤敲烂他的肋骨,敲开了他的脑袋!红雷紫电如骤雨浇落,将他身躯劈成灰烬,菩萨湖的浪潮卷走了他的残骸,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符川一字一句地诉说着,像在朗诵诗歌,牙齿碰撞出了火星子,“他已经尸骨无存!” 陆绮失望于没能见这陈妄一面,仍然夸赞:“你做的很好。” “为了陆绮仙子,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符川忠诚道。 “你好像伤的很重。”陆绮说:“你会死的。” “一点小伤而已,仙子不必忧虑。”符川说。 “我说,你会死的。”陆绮道。 符川呆在原地,没听懂似的。 陆绮问:“你还记得,你来找我是做什么的吗?” 符川脱口而出:“我当然是来保护仙子的!” “你再想一想。”陆绮善意地提醒道:“想一想,你真的喜欢我么?” “我……” 符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努力回忆,想到的却是全然无关的东西: 火焰。 山门在火中燃烧,地上横七竖八尽是尸体,每一具翻过来都是熟悉的脸孔。 红色长廊的尽头,白裙莲冠的女人怀抱拂尘在火光中笑,她轻柔地勾起他的脸蛋,说:“来我身边,我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但只有一次哦。” 水波。 他穿着红色的长袍,沿着菩萨湖奔走,大声呼喊着“丹漪”这个名字。 丹漪是他的爱人。 今天是他们的大婚之日,新娘却不见踪影。 菩萨湖的水波卷来了丹漪纯洁的裙衫,他沿着岸堤狂奔,见到丹漪时她正伏在地上哭泣,身躯一片狼藉。 白裙莲冠的女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轻地像是在他耳边呵气:“你知道你的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为什么?”他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 “因为你有些安逸于九妙宫的生活啦,修士的一生太长,童年的仇恨再刻骨铭心也会有淡去的一天,所以我必须常常提醒你。”女人笑着说。 “我会记得的,我会永远记得。”他对着饱受凌辱的未婚妻发誓。 记忆刀一样捅穿魂魄,肉体的伤痕已无足轻重,滔天的恨意顷刻就要将他吞没。 雪白裙袍的女人对他微笑,问:“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他根本不是来保护陆绮的,他是来杀她的! 他不仅要杀她,还要强暴她,他要将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践踏在足底,将她的尊严一片片撕碎。 老君有眼,令陆绮法力全失,今夜的动乱来的恰好,它或许不是最好的机会,但他已不想再等下去。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何他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在见到陆绮时全部诡异消散,化作了缠绵悱恻的情意? 他想不明白。 意志一旦崩溃,本就千疮百孔的身躯便再也支撑不住。 符川跪倒在地,肺如火烧,每一口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他抬起破损的头颅,望向天空。 九妙宫上,金丹已经熄灭,天却仍亮着。 原来白昼已经来临。 他看着老君。 对于西景国而言,老君初亮,新的一天刚刚开始,但对他来说,这颗独一无二的老君即将熄灭。 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陆绮白色的裙袍后飘着一根淡金色的线。 它像丝绦、像血管、也像一根圣灵的脐带,一端连接着陆绮的身体,另一端通天而去,不知纠缠着哪一尊天外大化。 只可惜,善殿前冷冷清清,他无法将死前窥见的秘密告知任何人。 这是他最后的遗憾。 “你这妖女,迟早要遭天诛!” 诅咒绵软无力,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符川就此死去。 老君的光芒爬上他的后背。 光芒越来越温暖,他的身体却冷了下去。 昨夜的动乱已经过去,弟子们很快清扫了战场,诵读经文的声音在层楼间响起,清亮整齐,一切如旧。 九妙宫道统屹立千年,再强大的敌人在它面前,也是这般微不足道。 回忆昨夜的战斗,人们无不崇慕三位殿主的绝世英姿,敬佩杀手们的悍不畏死。 至于符川神师,他在那场战斗中仿佛没那么重要,人们为他的死亡感到惋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死的。 他们似乎丢失了这部分记忆。 过不了多久,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大宫主的亲信,就会被人们遗忘。 尘埃落定。 陆绮回到善宫。 她穿越曲曲折折的长廊,摆正了八角亭中的棋子。 波澜惊动,冰雪的幻影将她吞没。 “主人。” 陆绮跪在冰室里,垂下矜贵的秀首,羽睫覆盖下的双眸说不尽的谦卑。 她向妖主余月诉说着昨晚发生的事。 余月兴致平平,只是问了句:“陈妄的尸体呢?” “我给符川借了七十年的修为,似乎借多了些,让他直接将陈妄打得尸骨无存了。”陆绮说。 “尸骨无存么?”余月微微蹙眉。 “嗯,这是唯一的遗憾。” 陆绮弯折柳腰,额头触地,讨好似地说:“也是奴婢顾虑不周,望妖主殿下不吝责罚。” “好啦。”余月冷冷道:“变数已除,何错之有?你可以全心全力准备莲花宴了,那是将来的头等大事,绝不可疏忽,否则我饶不了你。” “妾身知道了。”陆绮说。 “退下吧,我今天想静一静。”余月慵懒道。 陆绮领命离去。 余月离开冰床,向后走去。 这座冰殿远比看上去大得多,她以手指轻触后方的墙壁,冰墙烟雾般消散,显露出一个更大的空间。 余月比任何人都清楚,陈妄不叫陈妄,而是苏真。 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苏真没有死去。 此时此刻,暗门后的冰殿内,浑身是血的苏真躺在地上,正昏迷不醒。 ------------ 第一百二十章:冰雪奇缘 苏真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浸泡在水中。 却不是菩萨湖。 他的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精赤的胸膛上伤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苏真正置身于一座冰室之中,背靠着寒冷的冰壁,身躯却浸泡在泉柱涌动的温沸之水里。 高温的蒸汽向上涌动,森寒的白霭则沿着墙壁轻盈淌落,一升一降之间,整座冰室笼在一片濛濛雾霭里,宛若仙楼秘境。 这里是哪里? 苏真回想着昏迷前的场景。 回想起昨夜的战斗,苏真的气血依旧不住地在胸腔内激荡。 层出不穷的法术,满天雷云的威声,遍布长空的刀刃……尤其是那个被称作符川的年轻人,他强的匪夷所思,实力远在三位殿主之上。 当时的苏真早已疲惫,修为几乎被符川碾压,但也多亏了符川以命相搏的惊天声势,他才得以在生死一线间掩人耳目,让乱真蛊代替真身,撞碎在雷池之下。 他的真身则潜入菩萨湖底,利用湖泊作为天然掩体,隐匿气息向下遁逃。 至此,他蛊珠用尽,手段用尽,驱驰着仅存的法力向下游去。 游得越深,他就越不容易被发现。 苏真没有想到,他还未抵达湖底,临时缝合的伤口就不堪重负,逐一崩开。 剧痛让他的计划难以为继,他只得尽力游离战场中央,寻个隐秘之处上岸,再做打算。 也是那时,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不是陈妄,而是苏真。 ‘苏真?’ 他起初以为是幻觉,抬起头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景。 一座冰殿巨鲸般悬浮水中,横在他的头顶,撑满了视线的全部,似确有其物,又虚幻得近乎透明,苏真还以为这是濒死之人见到的海市蜃楼。 可他仍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姓名。 声音有些熟悉。 他却已无力思考。 伤势超过了身体负荷的极限,他失去对四肢的掌控力,只能遵循本能向上浮游。 之后的事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从温泉池中缓缓起身,四下寻找衣物,却只找到一条白色的浴袍。 苏真裹上浴袍,贴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看到了一扇拱形的门。 穿越拱门上水帘般的光幕,便是另一个房间。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冰床,一位秀美少女敛息暝神,正于冰上盘膝打坐。 某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身前是一面镜子,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 他早已离开了这个红发少女的躯体。 余月! 他想喊出这个名字,却见对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苏真心头一颤,几乎是出于本能,他骈指刺出,捅在了余月的绛宫外的两处大穴上,封住她的法力。 “你在做什么?” 余月睁开眼眸,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淡笑着问:“苏真,你是在演农夫与蛇的戏码吗?” “……” 苏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他与余月迟早会相遇,可眼下的场景太过蹊跷,他还未做好面对的准备。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真问。 “我也想问你呢。”余月唇角微微翘起,说:“不过太好啦,你自投罗网,也省得我再去找,拿你的命去换三首神罡,鹿斋缘一定不会拒绝。” 苏真紧皱眉头,身体不由绷紧:“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听不懂话?苏真,几年没见你怎么这么笨了?是因为没上大学吗?” 余月轻而易举地冲破两处大穴的封锁,当着他的面跃下冰床,暗红冰眸微微抬起,斜视苏真,淡淡道:“我的干儿子,你可以试着挣扎一下。” 余月轻飘飘拍出一掌,打向苏真心口。 苏真下意识拦臂封挡,却发现手臂不听使唤,他明明想挡,手臂却违背他的意志向前出掌,姿势与余月的一掌分毫不差。 两掌交接,苏真立刻感到了一股奇异的吸力,手臂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跟随余月的动作上下摆动。 这一幕荒诞怪异。 他们的双臂黏连在一起,像是在进行一场交谊舞,余月作为领舞,主宰了苏真的每一个姿势。 余月微笑道:“你的动作有些僵硬,是伤势未愈,还是在害怕?” 苏真不答,未受控制的左拳冷不丁刺出,攻向余月右肋。 这一次,他先发制人,想要打破她荒诞和谐的舞姿。 余月骈出双指,将他左拳稳稳停住。 苏真化拳为刺,余月也化指为刺,两人的动作仿佛同步做出的,姿势角度皆一丝不差。 唯一的区别的是,苏真有伤在身,法力远不及余月精纯浑厚,一模一样的招式对拼之下,他很快落了下风。 “这只手也交给干娘吧。” 余月忽然变招,后发先至,纤细食指点中苏真手腕。 苏真撤掌已来不及,这截纤指蝴蝶恋花般粘着他,无论如何变幻招式都无法摆脱,更要命的是,走过两三招后,蝴蝶与花身份倒转,苏真的左手也逐渐不受控制,成了镜中之影,一举一动只能遵循余月的心意。 余月占尽上风,却没有有多余的进攻,反倒领着苏真跳起舞来。 少女步伐优雅娴熟,没有音乐,却精准地踩着节拍。 余月纤腰拧转,裙摆随之翩翩旋舞,红裙下翘出的嫩足音符般雀跃跳动,纤巧酥软,轻盈灵动。 这场舞蹈演出里,苏真完全失去了自我,提线木偶般任凭操纵,与余月天衣无缝的曼妙舞姿融为一体,仿佛自己就是她肢体的一部分。 一曲舞罢,少女带着无可挑剔的精巧微笑,揽着苏真的腰肢,将他扔到了冰床上。 冰榻上的滚滚寒气吞没了少年发白的脸。 这一次,苏真没有再做任何反抗。 “服了么?”余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学生服气了。” 学生缓缓从冰床上直起身体,双手重归掌控,却只用来抱拳行礼:“能将镜法术练到这等炉火纯青的境界,夏老师天赋之卓绝,实在是生平仅见。” “终于认出来了?看来还不算太笨。”少女淡淡道。 此时此刻,住在这副身体里的并不是余月,而是夏如。 “我只是没读完高中,又不是傻子。”苏真无奈地笑了笑。 夏如施展出镜法术时,苏真就已经感到不对劲,真正让他确信夏如身份的是她身上那条红裙子。 这红裙的针线虽也紧密细致,针法却缺少了天衣无缝的圆融之感,余月身为先天织姥元君,绝不会允许自己穿这样的裙子。 确定眼前的女人是夏如老师后,苏真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夏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真稍稍平复心境,立刻问出心中的困惑:“余月呢?她去哪里了?” “余月在哪里,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么?”夏如反问。 “我比你更清楚?”苏真懵了,道:“栊山一役后,我再未见过她。” “你再未见过她?怎么会这样……” 夏如秀气的眉也微微拧起,她注视着苏真,问:“你还记得三年前九香山发生的事么?你还记得我们原本准备去哪里么?” “我当然记得。”苏真说:“我们原本要去到真实世界,解除血誓,可后来……” “后来怎么了?”夏如问。 “后来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再次清醒时,我正坐在一个村外的石头上发呆,我向路人询问地址时,意外得知,栊山之战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苏真道。 “你忘了整整一年的事?”夏如一惊。 “是!我一直想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苏真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忙问:“对了,夏老师,当时你去哪里了?你回到现实世界了么?” “我……” 夏如轻轻摇头,说:“我本该和你一起去现实世界,可当我睁开眼,却发现我回到了这副身体里,并且身在这冰室之内。” “什么?” 苏真一下怔住。 他本以为见到夏如后就能解开消失的一年的真相,却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夏如注视着苏真,幽幽叹气,继续说:“你还不明白么?当时,我们即将去往现实世界之际,西景国的昼夜恰好颠倒,余月与我交换了灵魂。” 苏真惊道:“也就是说,当时,和我一起去到现实世界的不是你,而是余月?我和余月一同去了嗯……2015年?” 夏如点点头,说:“按理来说是这样。” “关于那一年发生的事,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苏真按着太阳穴,竭力回忆,依旧一无所得。 记忆去哪了?是被余月裁切走了么? 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要裁掉他的记忆? “这恐怕只有余月本人可以解答。”夏如轻声说。 苏真重新整理思绪:他曾和余月在现实世界待了一整年,一年后,他回到了西景国,余月却不知所踪,而此时此刻,夏如正居住在余月的身体里,那真正的余月岂不是…… “余月难道还在现实世界?”苏真问。 “不无可能。” 夏如沉思了一会儿,推测道:“你魂魄中的血誓烙印已经解除,但我的血誓还在,如果余月回到南塘或西景国,那任何昼夜更替的当口,她都可以与我交换灵魂,可这三年里,我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副身体。或许,她真的出于某种原因,还滞留在真实世界。” 真实世界与西景国相隔了一个南塘,血誓无法跨越两界生效。 余月已经在现实世界待了三年? 让一尊古老的神祇、灭世的妖主变作凡人在现代都市呆上三年,这期间会发生什么? 苏真与夏如都无法想象。 夏如苦涩一笑,道:“只希望余月现在不是在服刑。” 她可不希望自己的身体留下案底。 “但愿。”苏真无奈地附和了一声,又问:“夏如老师,你一直在这冰殿里闭关修行么?” “闭关?” 夏如眸中流露出几分凄色,道:“这不是冰殿,而是冰牢,我已经被关了整整三年。” “你出不去这里?”苏真吃惊道。 “这座冰牢别人可以进来,我却不可以出去。余月在与我交换身体前已做好了准备,她带着陆绮回到九妙宫内,于善殿后方开辟了这座冰牢,将身躯禁足于此,这三年里,我一直尝试摆脱她的禁咒,却一无所获。”夏如的声音无力地低了下去。 苏真立刻明白了余月的用意。 妖主是个红发女人的事已天下皆知,如果让夏如顶着这副身躯在外面乱跑,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将夏如禁足于此,反倒是一种保护。 既保护了夏如,更保护了她这副精心缝制的妖躯! “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呆三年,实在是件难熬的事。”苏真同情道。 “修炼坐忘不知岁月,偶尔清醒时才会感到寂寞,对于修道者而言,三年……算不得什么。” 夏如话虽如此,秀眸中却是掩不住的低落,她笑了笑,补了一句:“而且,这殿内有时会来客人。” “客人?”苏真皱眉。 “陆绮,她是这座冰牢唯一的客人。” 夏如回忆往事,语气微冷,道:“你恐怕还不知道,陆绮本该经脉尽断修为全失,可余月救了她,余月不仅将她破碎不堪的经脉缝补完整,还赏赐了她一条来历不明的脐带,从此以后,陆绮一心追随余月,以婢女自居,对她唯命是从。” “那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苏真问。 “她不知道。她或许有过怀疑,却从不敢试探。”夏如说。 “看来,这三年里,她被你折磨得不轻。”苏真道。 “加倍奉还罢了。” 夏如双瞳中幻出一丝冰霜般冷冽的杀意,哪怕已经过去三年,那一夜的耻辱与怨恨依旧烙印在她的心头,时至今日也未洗刷干净。 她不愿再谈及这些,转而问他:“苏真你呢?你为什么会来九妙宫?来找陆绮寻仇?” 苏真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个故事有些长,在讲述之前,嗯……你这里有没有像样点的衣服?” “浴袍不好么?”夏如问。 “浴袍再好也不能一直裹着。”苏真说。 “这里没有男人的衣服,不过……” 夏如从冰柜中抽出一卷轻盈柔软的布料,递给苏真,道:“苏同学你心灵手巧,倒是可以给自己做一身。” ------------ 第一百二十一章:杀婴宰喜入重楼 小时候的作文簿上,苏真写下过许多迥异的梦想,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当上裁缝。 等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已经是位数一数二的好裁缝了。 内衫、外袍、长裤、布鞋,苏真精心缝制好一整套衣裳后,也将他的遭遇向夏如简单陈述了一遍。 黄河老祖的秘密不可泄露,他只能刻意隐去。 “玄阴大稽?!苏真,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居然去禁地招惹那个东西。”夏如语气严厉起来。 “是我疏忽大意了。” 苏真本想说他是受魔念所扰,想了想还是没有辩解,坦诚认错。 魔念深入骨髓,好奇心同样害人不浅,他不过是多瞧了湖底邪物一眼,便险些万劫不复。 在这个世界,再谨小慎微的人,都有可能因为一个念头的偏差、一次选择的冲动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玄阴大稽的确是很麻烦的东西,不过……”夏如刻意卖了关子。 “不过什么?”苏真接话。 “不过,老师这里恰好有它的解药。”夏如莞尔。 “解药?”苏真讶然道:“这个邪物还有解药?” “苏真,你随我来。” 夏如掌心朝上,招了招手。 冰牢远比苏真想象中更大。 夏如将手按在另一片冰壁上,须臾,冰壁消融成一片虚幻水影,露出了藏在墙体后的房间。 苏真进入这间房屋后,一下愣在了原地。 粉蓝色的世界。 房间并不大,粉扑扑的绘着卡通恐龙图案的被子先声夺人,床头的蓝毛怪枕头蓬松鼓起,眼睛夸张地对着来客。 枕头旁的六斗柜上摆着架小台灯,书桌就在离床不远的右边,它贴着窗户长长地延展开来,桌上还有个高高的五层收纳架,摆放着熊玩偶、星星灯、插花瓶、CD和书。 墙壁上有三幅巨大的挂画,画面像是随手的涂鸦,只留下关于颜色的模糊不清的印象。 苏真从画中的色块中看间了雪白的长裙与碧绿的芳草,这让他联想到了蝉鸣绿浓的夏天。 似乎是夜间,窗帘正合拢着,蕾丝花边的帘子外罩着一层雪白轻纱,以粉色为主基调的房间也似笼在了一层轻纱里,尤为馨宁温暖。 “换鞋。”夏如淡然开口,顺手将一双拖鞋扔到他的脚边。 “我这双鞋是刚缝的。”苏真说。 “这是规定。”夏如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真乖乖换上了鞋子,轻手轻脚地走入房间。 他的手轻轻抚摸过被子,触感柔软。 挂画、小熊、盆栽……苏真起初以为这是装饰性的雕刻,但它们偏偏都是真的,只有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徒有其表的摆设——夏如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修真世界搓出一台电脑来。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苏真忍不住问。 “这是我按照自己房间的布局做的,材料是我让陆绮送过来的。”夏如说。 “夏老师,你做的真好。”苏真感慨道。 “是么?”夏如淡淡一笑,语气散漫:“闲暇的时候随手做的,不值一提。” 可这分明不是随手做的。 眼前的家具细节逼真,无可挑剔,如果苏真是在这里苏醒的,那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甚至连柜子上的台灯都是可以打开的。但它靠的不是电力,而是法术。 苏真在台灯的开关上发现了精心设计过的符咒。 “你平时就睡在这里?”苏真问。 “有时候会来睡,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另一间冰室里闭关修行。”夏如说。 “这样啊。” 苏真缓缓环顾四周,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暖色的陈设挡不住冰雪,寒意漫出冰壁,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间涌来。 苏真想象着夏如独自一人做这些东西时的场景,不免感到一阵孤独,他忽然明白夏如为什么要带他进这房间,她或许也想让这些东西被看见。哪怕她装的毫不在意。 “喏。” 夏如从柜中翻找出一个铁盒。 ——她的床头柜里密密麻麻摆放着许多小盒子,装的却不是化妆品,而是丹炉炼物。 苏真接过铁盒,里面是一块切的很薄的肉片。 肉片浸泡在药液里,仍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这是玄阴大稽的肉?”苏真认出了这个气味。 “解铃还须系铃人。”夏如认真地解释道:“千年之前,那里还没被设为禁地,也有不少人感染过这种诅咒,相应的,他们研究出了解法……它的嘴巴在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苏真有些紧张。 夏如用镊子夹起这片肉,认真道:“我要把这块肉喂给它。” 苏真忙说:“我自己来好了。” 夏如递过镊子。 “这个病治愈率如何?”苏真问。 “很高!” 夏如话语笃定,又嘱咐道:“我读过陆绮呈上来的关于九妙宫的历史,按照古书中的记载,你等会儿会产生一些幻觉,道心不坚者有因此疯了的,但你的魂术练的这么好,应该不成问题。你切记要守好本心,我会替你护法。” “有劳夏老师了。”苏真感激道。 夏如又给他喂了许多恢复灵气的丹药。 苏真盘膝打坐,将这些灵气盎然的珍贵丹药逐一炼化。 绛宫内法力重又充盈后,他开始按照夏如提供的方法解咒。 苏真背过身去,沉气凝神,随口念了句法诀,那张嘴巴果然回应了“婧箐傩莫”的四字咒语。 趁着它张嘴,苏真把肉片塞了进去。 一声婴儿啼哭惊悚响起,又很快消失。 苏真神智清明,道心宁静,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这邪门的病这么简单就能治愈。’ 苏真抱着这样的念头睁开眼,一时间头晕目眩。 ‘这是哪里?’ 夏如的房间不见踪影。 苏真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无法看到。 不对! 苏真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睁眼,他想进行睁眼的动作,却找不到眼睛这个器官。 ‘眼睛去哪里了?’ 这只是开始。 苏真惊悚地发现,他不仅没有眼睛,他同样没有耳朵,没有嘴巴,没有手脚,没有绛宫…… 他什么器官也感受不到,除了一个清醒的意识之外,他什么也没有! 清醒的意识帮助苏真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幻觉,但也仅此而已,他做不了任何额外的事。 幽暗闭塞的空间里,时间缓慢流逝着。 苏真像是在跋涉一条漫无尽头的河流,他渐渐地感到痛苦、烦躁,最可怕的是,这种痛苦仿佛没有尽头,他甚至因此生出了自毁的念头。 但他连自毁都做不到。 他只能思考。 ‘这病治愈率真的很高么?那些人都是怎么忍受折磨的?’ 清醒对苏真而言,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他无法冥想,无法睡觉,只能醒着。 苏真忽然明白一件事:服用肉片时,他或许不该自持道心,保持清明,应该让夏如直接一棍子敲晕他。听天由命。 过了很久。 ……思考变得艰难,他无法想象一件完整的事。 ……思考令人痛苦,每一个念头都是捅向自己的刀。 ……思考就是痛苦本身。 ……发呆也不行,活着就让人难以忍受。 苏真精神濒临崩溃时,他的眼前终于亮起了一丝光。 极薄的微光,开天辟地第一缕。 苏真开始能看见东西,并不是因为有光,而是他有了眼睛。 他辨认着眼前的世界,隐约可以看到自己被关在一层白膜里,以及是铺天盖地的粉色血海,仔细看,那片血海正蠕动着,像有一万头活尸在里面挣扎。 听觉、嗅觉也开始恢复,却很模糊。 他闻到了血的气味。 眼睛向下瞥,一根弯矛贯进他的身体。 他是被矛钉在了什么地方? 细细辨认,这并不是一把矛,而是一截长长的肉,管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体里。 渐渐丰富的感官减弱了思考的痛苦,他盯着这截管子看了很久,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 苏真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是婴儿!’ 这根捅进他身体的肉管子,原来是连接着母体的脐带。 他先前也并非是失去了眼耳口鼻,而是作为胚胎的他,尚没有发育出这些东西! ‘我正被母体包裹着’,这个念头让苏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只是,现在是在谁的母体里? ‘难道我已经死了,正在转世投胎?’ 苏真冒出这么个念头后,立即感到一阵眩晕,他海马一样蜷缩起身体,要在温暖的母体里沉睡。 耳畔突然响起声音,很遥远,他却能听清每一个字。 “苏真,你说这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女生说。 “我哪知道,晓晓,夜里就别翻字典啦,对眼睛不好。”男生说。 “哼,那你上心点,帮我一起想。”女生说。 “嗯……要不就叫……” ‘苏真?晓晓?这是父母吗?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呢?’ 像有目光隔着血肉注视他,注视着他幼小胚胎里搏动的心脏。 血液从在脉搏中奔涌,有时像火舌席卷一切,有时又静静流淌成醇厚的红酒,令他感到熏醉,寒冷的熏醉。 他无端地想起了一座飘满死鱼的银色湖泊,想起一片坠满海鸟的金黄沙滩,死亡金银般珍贵,令他想要攫取。 “苏真!” 忽然有人喊了这个名字,不同于那个女生的温柔,这个声音像把冰冷的刀子,劈开层层天幕递到他的面前。 苏真…… 他猛地睁开眼睛。 “对了,我就是苏真。” 他不是什么婴儿,他就是苏真! 他生出一种直觉: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婴儿,那他真的会变成婴儿,白纸一张,痴傻疯癫。 狭小逼仄的居所里,苏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也想起了邵晓晓,方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荒诞恐怖的梦! ——他终于会做梦了。这是他唯一得到的安慰。 方才喊他的人应是夏如。 夏如? 记忆仿佛相隔前世,夏如冰冰冷冷的容颜遥不可及。 苏真稳固道心,继续等待。 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忽然有一天,他听到一个声音,女人冷漠无情的声音:“你这孽障,真是阴魂不散,你以为凭此邪术,就能阻断我的飞升?” 苏真无法回应,他只觉得寒冷,温暖的子宫变成了冰窖,数不清的毒物倾泻了下来,白蚁般一哄而上,扑到他脆弱的肉体上。 ‘这女人要用毒堕掉我!’ 苏真立即明白了他的处境。 他的五官被瞬间摧毁,四肢也被吃了个干净。 苏真大声惨叫着,细长的喉管承载不住他的痛苦,在喉咙里拧成麻花,阻滞了他的呼吸,柔软的身体腐烂变形,滴落脓水。 绝望妖世浮屠般掠来,顷刻就要收走他的性命。 不,不!不要!!! 摧枯拉朽的死亡里,苏真的求生意志如熔岩喷薄。 他扭动着,大叫着,意识坍缩成一个黑点,又轰然炸开,他睁开黑洞洞的眼睛,用残缺的嘴巴对着上空祈祷。 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 黑暗的母体内,脏腑的器官失去了轮廓,它们气球般上升,聚合在一起,歪歪斜斜的线条拱动成一张人脸。 一张不断扭曲着的、同样残破的脸! 它像骷颅也像焦炭,表皮长满黄脓烂疮,漆黑的眼眶爬满虫子,却仍显露出垂怜众生的慈悲。 苏真从未见过它,某种超越五感的意识却得到了它的身份:长生太昊大君! 苗母姥姥曾经说过,上古时代的某一天,世上所有的丹药典籍突然失效,大山上的巫师传来悲声:长生太昊大君被吃掉了。 今天,残破不堪的大君回应了他。 几乎同时。 苗母姥姥赠与他的医术传承回到了体内。 像一枚火星溅入干草堆,药典一出现,立即像头饕餮巨兽,张开巨口,疯狂吞噬着体内的毒素。 在它的作用之下,杀人的剧毒成了精纯的灵气,反倒滋补起千疮百孔的身体。 清气入体,苏真大口地呼吸着,血肉在沿着脊柱疯长,发出草木抽芽的声音。 “如此纠缠不休,不过是平添苦头而已,又是何必?” 女人的叹气声中带着些许严厉的意味,像在指责一个顽皮的孩子。 苏真的身体充盈灵气而鼓胀,他重新睁开双眼,直视上方,充斥着对这具母体的怨恨,心中嘶吼咆哮:“有本事杀了我!” 母子心心相印。 女人感知到了他的怨念,反倒露出微笑:“杀你如何,不杀你又如何?飞升是天定之事,任何人力的拦阻都是徒劳,八王已经离去,下一个便是我。玄稽,为了那个叫沐云的女人,你竟做到了这个份上,真是令我伤心呀,我们不也是夫妻么?” 女人的微笑中透出了刀尖的锋芒,“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因果循环,相克相生,该由为师来清理门户了。” 轰—— 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翻山倒海般的伟力一瞬间压垮了苏真稚嫩的骨头。 他因剧痛虾缩成团,几乎要呕出内脏。 不断有巨力砸过来。 苏真的身躯颠倒翻转,脐带倒是没有断裂,他紧紧抓着脐带,像是狂风中的风筝抓住了牵引着他的线。 他也明白了这女人在做什么事: 她在用拳头不断抡砸自己的腹部。 女人一点也不疼,她还在笑,仿佛这因剧痛而不断痉挛的不是她的血肉之躯,而是团棉麻烂布。 她一边捶打,一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绝情: “世人常说怀孕是有喜,我怎不见你喜,只见你悲恨惧怒、仇怨无止?” 唰啦—— 铁刃悲鸣脱鞘,自戮入腹。 女人的声音是另一把刀,闪烁着不一样的锋利:“既非有喜,不如杀之,徒儿,睁大你的眼睛,且看我杀婴宰喜入重楼——” 她居然要亲自剖开肚子,挖出体内的婴儿! 任何人见到这幕,都要觉得她疯了。 唯独苏真知道,她此时此刻冷静到了极点! 七情六欲海啸腾浪,却无法在这女人心湖上激起一片涟漪。 切肉剔骨,斩绝尘缘,仙人的大道近在咫尺,她容不得自己的心有半点偏移! 苏真绝不想死。 女人的淡漠激起了他的胜负欲,无论这是真实还是幻境,无论他是苏真还是别人,他都要活下去。 他要诞生!从这具无情的母体中诞生! 如果母亲要抛弃他,那他就成为自己的母亲! 回应他的是先天织姥元君。 他想起了那个红发的少女,想起了那具妖王肉器拼凑的躯干,想起了村口盘根错节的老榕树,它延展开苍翠的树冠,撑开了一整个夏天的阴凉。 一缕微风自叶隙间漏下。 裁缝的神通从天而降。 苏真发狂般怒吼着,针线不仅缝住了女人身体上剑刃刺出的缺口,还像切割豆腐一般将宝剑斩成了碎片。 剑一遍遍刺来,换了不知道多少把,她的体内已没有半片完整的器官,但她还在不停地出剑,不将腹内的婴儿切碎不肯罢休。 苏真则不断发动裁缝的神通缝补。 他已无力思考任何的事,他要活下去,拼尽一切活下去! 轰隆隆—— 外面响起了雷响。 似劫云聚拢。 雷响中还有人撕心裂肺的惊呼:“疯了!掌教大人已经疯了!” “掌教,快停手罢——” “晚辈恳请掌教大人不要飞升,再为人间坐镇一千年!” 晚了。 苏真听到一声叹息。 叹息声中,万物凋落。 苏真像一颗完满的果实,终于顺着鲜血淋漓的膣道,降生到了人间。 下方千里法阵炼煮万顷湖水。 红光冲云,雾霭滔天。 苏真臃肿的双臂拽着脐带,脐带的另一端连着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她的长发飞舞成了云海,飘荡的裙摆遮蔽青空。 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苏真,神性的双眸映照出世间万物,而这个与她血海深仇的婴儿,依旧只是一粒微渺的尘土。 苏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已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缕天地熔炉锻造的纯粹锋芒,生来就要斩绝一切。 “天国之门已闭,我一样可以斩空飞升!” 大阵顷刻间炼干了万顷湖水,冲天的蒸汽将女人推向云霄,她提起剑想要斩杀这个婴儿,却又发出了最后一丝怜爱的叹息: “我要走了,你却往哪里逃?” 苏真听不懂她的话。 女人向高处飞去。 雷电劈断了两人的脐带,苏真向着湖床坠去。 女人双手结莲花印,念出了最后一声法诀。 苏真想对这个并不相识的女人说些什么,张开嘴巴,却只发出了一串古怪的音节。 他也只能发出这串音节: “婧箐傩莫——” 女人忽然回头,充斥着神性光辉的瞳孔万花筒般炸开,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是要命的一滞。 开裂的天空提前弥合,将她拦腰斩断,她一半的身体飞过了天幕,另一半却流星般坠回了人间。 清风吹动白雾。 天地间响起婴儿的笑,报复得逞似的笑。 ------------ 第一百二十二章:深湖长眠四千年 苏真像是经历了一次新生。 婴儿坠入湖床后,他重新睁开眼睛。 四肢百骸像是生锈的齿轮,随着他的动作嘎吱作响,衣裳则早被汗水浇透。 他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肺部仍残留着火烧酸浇般的痛感。 幸好,他还能听见自己铿锵有力的心跳声,这证明他还活着。 苏真低头望去。 长在下身的诡异嘴巴已经消失不见,化作一滩脓水,弄脏了事先铺好的毛巾。 再没有声音打断施法,随着苏真念出一道法诀,一簇蓝焰在指尖幽冷绽放,将脓水嘶嘶烧尽。 他的病好了。 “苏真,你怎么样了?” 夏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带着关切与体贴,苏真仍是吓得一个激灵。 ——他的心还被那个噩梦纠缠着,对女人的声音都有了心理阴影。 夏如跪坐在他身旁,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苏真呆了呆,终于大梦初醒般说: “我,我的病好像是好了。” 夏如以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问:“你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 “我……” 苏真惊魂未定道:“我做了一个梦,我以为那是真的……” 夏如见他嘴唇更加煞白,不免疑惑,问:“你梦到了什么?” “我……” 记忆钢针般扎入大脑,带他回到了白雾浩荡的湖面之上。 恢弘的法阵在身后开启,风华绝代的女人悬在水晶般半透明的天空下,冷漠的双瞳越过数千载时光,审视着他的每一截骨头。 幻痛山岳般倾倒下来,将他本就疲惫不堪的精神击垮。 苏真双目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梦里他躺在干涸的湖床上,肉身焦烂失形,与泥泞的大地融为一体。 他身旁还有一块肉,是那女人未能飞升的半截身体。 这半截身体极美。 雪白的裙裳已然滑落,浮露出滑嫩莹洁的象牙色肌肤,充满弹性的腰臀踝胫曲线紧致,美不胜收。 正因为她太过完美,这一幕才显得尤为诡异。 因飞升而破裂的天空已经弥合。 只是苍天似有不喜,连下了几年的雨,雨线像是一根根脐带,连接着地面与天空、凡人与神明。 经年累月的暴雨里,湖床的水面再度抬起,将他与这半截女体淹没。 他意识朦胧地躺在湖底,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他的身躯开始腐烂、膨胀,怨念如树木庞杂的根系,扎根在湖泊地底,又在整座湖泊中开枝散叶。 很多年里,湖水寸草不生,生灵绝迹,任何试图来此寻找机缘的修道者,都被怨气侵蚀,不得好死。 之后的很多年,再也没人前往这片禁地。 直到某一天。 湖水带来了一个少女。 少女飘过他的头顶,像壁画上的飞天。 她头戴莲冠,衣裳洁白,眉目含笑,臂弯间甚至挎着一个花篮。 少女长长的秀发也弯折盘起,归拢成髻,说不尽的端庄柔美,天生就让人想要亲近。 来这里的修士中,她绝不是最强大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莲冠少女对着他微微欠身,倾倒下竹篮中的花朵,说:“玄家第九代孙女,前来祭奠老祖,妾身自幼听老祖的故事长大,又是惋惜又是崇慕。对了,我叫玄芦,老祖也可以称呼我为……妙莲。” 妙莲…… 莲冠少女云一样落到他的身上,与他温柔对视。 他看见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真像是水做的,它浸在湖中,随时要溶在这幽暗的波纹里。 她轻轻拥抱住了他。 柔情似水的双眸离他越来越近。 视线即将贴在一起时,苏真猝然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正睡在夏如松软的床上,坐起身后,一眼就看到被罩上两只绿色卡通恐龙对着喷火。 苏真呆呆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它们真的在进行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 一只纤巧的小手伸了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在看什么呢?”夏如问。 “左边这头应该能赢,他喷出的火焰要长一点,最重要的是,它提前偏了些身体,应该能躲过对方的攻击。”苏真说。 “偏了些身体?”夏如眉头轻皱,道:“哦,好像是我画歪了。” “那它们应该势均力敌。”苏真修改了观点。 “你是练武练痴了,还是吃药吃傻了?”夏如敲了敲他的脑袋瓜。 苏真按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才恢复过精神,他问:“我晕过去了多久了?” “你是问哪一次?”夏如说:“如果是这一次,那就是三天,如果是第一次,那就是两小时。” “我第一次昏迷只过去了两个小时?”苏真惊诧。 在苏真的感知里,从胚胎到脱离母体的过程像是一场酷刑,残忍到令他不敢回忆。 第二次昏迷,他作为弃婴沉眠湖底,虽跨越了更漫长的时间尺度,却只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怅然若失,却没有痛苦。 时间仿佛只是一种纯粹的体验,它被痛苦无限拉长,又在幻梦中短暂如朝露。 “古籍中记载,服用过玄阴大稽的肉片后,人或多或少都出现过幻觉,这是正常现象。”夏如像一个安抚病人的医生。 “他们都见到了什么?”苏真问。 夏如回忆了一会儿,耐心地为他解释道:“这方面的记载不少,但很混乱,有人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耳不能听,目不能视,有人躺在粉色肉房里,听到外面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躺在湖泊中,看到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在啃食着什么……” 夏如语气稍顿,她似是想从中寻到什么联系,却一无所获,转而道: “总之,病人经历的梦大都光怪陆离……你呢?你梦到了什么?” 苏真听着她的讲述,再度怔住。 经历了那些可怕的幻觉后,苏真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病有这么高的治愈率,难道前辈们道心都如此坚韧不移? 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他的病情远比其他人重的多。 他们只经历了某一个阶段,唯有他体验了全部过程! 苏真甚至能想象到那些未被治愈的人为什么会发疯——病人万分不幸,误入了那个“堕婴”的时间段,他们在幻觉中被残忍杀死,现实中的精神也随之崩溃,陷入了疯狂。 “原来是这样……” 苏真明白了一切,可他还是不懂,他与玄阴大稽明明接触不多,病情为何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难道是玄阴大稽想告诉他什么? “原来是哪样?”夏如问。 苏真闭上双眼,平缓心境,他小心翼翼地回忆着那些可怕的画面,梳理思绪,将梦境作为故事转述给夏如: “几千年前,有个境界极高的女仙想要效仿八王,飞升天庭,可有人不允,这个男人曾是她的徒弟,也是她的丈夫,男人对她爱极深,恨也极深,他修炼魔功,化作胚胎藏于女仙腹中,等到她即将以神阵破空飞升时,婴儿开始生长,试图阻断她的长生之路。” 夏如听着这个故事,心中暗惊:‘将自己变成妻子肚子里的婴儿?这魔功真是闻所未闻。’ 她凝神细听。 苏真继续道:“这女仙是非凡之人,她的眼界已去到青天之外,对于男人发疯般的反扑,她毫不畏惧,决意将他堕杀。可女人没有想到,无论她用怎样的手段,都无法将这个婴儿从她肚子里铲除,她的飞升之期就这样被拖了过去……” “这男人成功了吗?”夏如插了一句。 “也没有!” 苏真回忆道:“怀胎十月后,女仙将他生了出来,她看着婴儿,面露微笑,说,你以为你拦住我了么?天国之门已闭,我一样可以斩空飞升!她斩断脐带,破空而去。这场飞升本该是史无前例的壮举,可她没有想到,这个婴儿突然开口,念了一句咒语! 女仙的脚像是被这句咒语抓住了,身形停滞了半刻,这半刻极其要命,被她斩开的天空重新弥合,将她拦腰斩断,她半个身体飞过了天空,另外半个则坠回大地,与这弃婴一起沉眠在了大湖之中。” 夏如想象着他口述的画面,猜到了什么,问:“这弃婴沉眠的湖泊,就是如今九妙宫的菩萨湖?” “这座湖就是菩萨湖,而那个弃婴,正是湖底那团难以名状的血肉,也就是大宫主口中的……玄阴大稽。”苏真缓缓说。 夏如沉默良久,问:“这些是你亲眼所见?” 苏真道:“一部分是,另一部分是我从那个女人的话语中推测的。” “哪一部分是你亲眼所见?”夏如问。 “在幻境里,我就是那个险些被堕掉的婴儿。”苏真无奈地笑道。 夏如红唇微动,她可以想象苏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心中内疚,柔声宽慰: “苏真,你受苦了,我也没想到它会凶险至此。” 苏真苦涩道:“谁也想不到。” “八王飞升……” 夏如琢磨着这个故事,说:“你经历的这个噩梦,应是四千年前的往事了。” 西景国的历史混乱不堪,频繁的战争令史书被大量摧毁,几乎断代,只有老匠所还保留着一些珍贵的典籍。 关于这段四千年前的历史,古籍中已很难找到哪怕只言片语的描述,但…… 但活着的人还记得。 菩萨湖的婴儿就是那个“活人”,他以血肉为页凿刻文字,铭记自己的一生。 “四千年前么……” 苏真回忆着这个久远的梦中的一切细节,说:“那个女人的修行方式与我们很不相同,她体内没有绛宫,却可以操控大海般浩瀚的法力,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对了,我还见到了妙莲菩萨!” “妙莲菩萨?” 对于这位九妙宫的祖师,夏如有所了解。 妙莲是九妙宫历史上最伟大的修士,同样也是一位传说中的飞升者。 陆绮横空出世时,莲冠雪袍,与妙莲菩萨的画像别无二致,不少人就传言她是那位菩萨的转世。 苏真继续回想着梦中的场景,说:“妙莲菩萨自称玄芦,是玄阴大稽的第九代孙女,这话应是真的,因为玄阴大稽果真没有伤害她……妙莲菩萨的飞升或许不是传说,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我猜到妙莲菩萨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夏如问。 “她把那个女仙滞留在湖底的下半身吃光了。”苏真冷声道。 “……” 夏如见过妙莲菩萨的画像。 画像中女菩萨仙姿曼妙、清艳出尘,姣美不可方物。 世人只知她将双足浸于菩萨湖中,观莲入道,却绝不会想到,这个绝世美人竟钻到湖底,用数年时间去生啃半具女仙古尸! “妙莲菩萨想要飞升,这半具古尸也想回归原本的躯壳,她们倒是一拍即合了!”夏如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这就是妙莲菩萨得以飞升的秘密所在。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真点头。 诸多历史的疑云在他面前拨开,苗母姥姥的推断也被他亲自验证,他虽疲惫不堪,心念却越发豁达,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喜悦。 只是,玄阴大稽为何要让他知道这些? ‘宰喜飞升?’ 苏真忽然想到女仙的这句话。 宰喜…… 苏真暗暗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想:‘是巧合么,还是说,谱写惑神咒的那尊邪神“宰喜”,正与这女仙有关?’ 他正想着,夏如忽然提出疑问:“这个男人作为她曾经的徒弟与丈夫,实力毋庸置疑,但绝不会比这女仙更强。这位女仙境界冠绝当代,怎么会堕不掉一个婴儿?” “因为有人在帮他!” 苏真几乎脱口而出:“飞升后的八王在帮他,这些神祇不想让这女仙飞升,他们赐给了这个男人对抗她的神通,防止他被女仙杀死腹中,同时,他们还赐给了他一道咒语。” “那道咒语竟是来自八王。”夏如一惊。 “除了天上的神祇,谁又能阻断一位即将破空飞升的女仙?” 苏真猜到了真相,叹气道:“玄阴大稽受那女仙背弃,却同时得到了八王的赐福,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湖底苟延残喘几千年,这绝不是人类之躯可以做到的。” 婴儿离开母体,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呼唤母亲,反而是最怨毒的咒语。 他不要这狠心的母亲飞升。 他要她留在人间! 这是他出生时的第一句话,也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几千年,他哪怕化作怨灵寄宿在感染者身上,依旧不断重复这句咒语,打断一切的法术。 对于这位玄阴大稽,苏真感同身受般心生悲凉。 “有道理。” 夏如认可了这样的说法,她揉了揉苏真的脑袋,叹气道:“没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辛苦你了……老师还以为一切会很顺利呢。” “我不辛苦。” 苏真故作坚强地说着违心之语。 他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又恐惧入眠,生怕一闭上眼,又陷入那荒诞离奇的梦境里。 苏真注视着她的双眸,忽然诚恳地说:“夏如老师,谢谢你。” 夏如瞳光微闪。 苏真继续道:“玄阴大稽的怨气实在可怕,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死在九妙宫的合围之下了。” 潜入九妙宫之前,他自以为凭借他的修为与神通,纵然得不到离煞秘要,也可以全身而退,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惹上了这邪婴,险些功亏一篑,命丧九泉。 “你不必这般生分。” 夏如浅浅一笑,倒了杯水递给他,接着坐回办公椅样式的木椅里,慢条斯理地交叠双腿。 她容颜清稚纯美,眼神中却始终带着长辈一样的审视意味,确认苏真平安无事后,她彻底安心,足尖支地左右摇晃着椅子,道: “苏真,你没事就好,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也很惊喜,我不善表达,总之……能见到你我很开心。” 苏真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过去的两年,他穿梭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不敢张扬声色,这个腥风血雨的世界没有知己,只有厮杀不止的猩红爪牙,他隐藏在冰冷的面具后面,像武侠小说里无情的杀手。如此年复一年。 童双露恐怕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个劫持了她许久的男人,非但不是她的前辈,年龄上还该喊她姐姐。 这位魔教小姐当然是个有趣的姑娘,却无法令他完全信任,直到见到夏如,苏真才真正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哪怕危机还未解除,哪怕诅咒还在纠缠,他至少有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同伴。 他们本就是很好的搭档。 “我也很开心,蛊身童子的咒毒或许是老君的赐福,指引我来这里找你。”苏真说。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夏如单手支颐,嘴角微微勾起,“你姐姐以前还说你木讷,原来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姐还说我什么了?”苏真好奇地问。 “也没别的了,她觉得自己可聪明了,所以看谁都觉得傻。”夏如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当然,我除外。” 苏真忍不住笑了。 她抿了口夏如倒来的热水,温热感从喉咙蔓延至全身。 他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夏如正端详着他,用一种老师固有的语气点评道:“你的天赋比我想象中还要高,我看得出来,你距离一流高手只有一步之遥,已有开宗立派的资格。这种速度,若是传出去,恐怕会震惊整个西景国。” 苏真没有一点骄傲,他说:“千百年来,比我天赋更高,修行更不要命的人数不胜数,但他们中的很多苦修百年也未必能成为一个二流高手。我能练到这个境界,与天赋或努力关系不大。这些年,帮我的人太多,她们教我刀术,锻我魂魄,赠我传承……再加上我有妖主当干娘,鹿斋缘当姐姐,我想不成为所谓的‘天才’都难。” “你也不必自谦……嗯,听你这么说,你的异性缘倒是很好。”夏如一脸认真地说:“从小姑娘到老太婆到老妖怪,每一个都你和瓜葛颇深。” “额……”苏真难得有些局促,“是么。” 夏如添油加醋似地问:“你现在有几个老婆了?” 苏真大惊失色:“啊?” 杯中的水晃到床上,溅出一片湿痕。 他吃惊地看着夏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夏如面色自若,淡淡道:“一般来说,修炼到你这境界,怎么也有三五个老婆了吧?” 苏真咋舌:“夏老师,你怎么会这样想?” 夏如微笑道:“以前给学生上课时,我没收过几本玄幻小说,无聊的时候翻了翻……一般来说,修炼到你这个境界,怎么也是小说的中期了,你闯荡西景国这么久,就没撞见过正道仙子,魔道小姐,美艳妖后之类的桃花运?” “学生无能,让老师您失望了,这两年我光顾着修炼了。”苏真道。 “上高中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努力?”夏如问。 “我……” 苏真一时语塞,悻悻然道:“也许我并不是小说的男主角吧。” 夏如唇角逸出一丝笑意,道:“老师倒是觉得,如果这真的是一部小说,那男主角非你莫属了。” 苏真只好回应:“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 “也对。”夏如红唇微微勾起,又问:“那你的女主角呢?她去哪儿了?” “女主角在读大学吧。”苏真说。 “你想她吗?算起来,你们已经异地三年了。”夏如说。 “异地?” 苏真愣住,一时判断不出这到底算不算“异地”,他说:“当然想。” 夏如又问:“那你希望邵晓晓来这个世界找你吗?” 这个问题苏真想过很多遍,可当它从夏如口中问出来时,苏真发现,他依然没能想好答案。 他当然希望见到邵晓晓,可又不希望她身陷险地,像她这样什么也不懂的清纯女大学生,在西景国恐怕连一天都活不过去吧。 可他又该怎么回到南塘呢? 苏真没有答案。 他能做的只有不停修行。 他想要成为新的先天织姥元君,以原初裁缝的无上神通,缝合姐姐飞升时斩出的缺口,再将洪水下的幽灵故乡缝合回真实世界中去。 这个疯狂想法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 他也一点没有实现这个想法的把握。 “我只是随口一问,想不出来就不要回答啦。”夏如不忍见他为难,轻声安慰。 苏真紧抿的唇突然松开,道:“我不希望!” 夏如秀眉微蹙,问:“为什么?你应该很想见到她才对。” 苏真认真地说:“我很想她,每次看到其他修士入对出双时,我总是会想,如果晓晓在我身边就好了,这样的念头时常出现,我经常会想,她现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也在想我。 这两年我杀了很多人,杀到烦躁时,甚至会有‘即便错杀了好人也无所谓’这样的念头。夏老师,你懂那种感觉吗,就像一个孤独的人在起雾的大海上迷失,恐惧不安之际,发现灯塔在远处闪烁着光亮。晓晓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她安心地等待就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找她的。” 夏如静静听着,若有所思,道:“你作为一艘迷失海上的船,难道不想让灯塔主动来找你吗?” 苏真微微错愕,道:“灯塔怎么会动?” “灯塔不会,但邵晓晓会。”夏如说。 “那灯塔和船不就一起在海上迷失了吗?”苏真又说。 “这样不也很浪漫吗?” 夏如思绪微微飘远,轻声道:“何况,你怎么知道你就是船呢?也许在邵晓晓心里,你才是她的灯塔,她也没你想的那样身娇体弱,说不定哪一天,她就撕开风暴巨浪,在某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停靠在你身边了呢。” 苏真怔怔失神。 夏如分明是精心编织了一个童话故事,他却无法辩驳,他仿佛真的见到了故事中的那个午后,心也被几束暖光照亮。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白:他内心深处也在期待这样的故事会发生。 “夏老师,谢谢你。”苏真忍不住再度道谢,“你真好,如果你还在教书,我肯定要送你一面锦旗。” “锦旗就不必了……” 夏如笑了笑,忽然又露出惊色,道:“你的脖子上怎么还有张嘴巴?” 苏真同样吃了一惊,手摸向脖子,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再看向夏如时,她嘴唇正挑起了一个狡黠的弧度。 “骗你的。” 夏如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轻盈地跃下偏高的办公椅,她从置物架上抽出了一本大大的书册,单手递给苏真:“锦旗就不必了,如果你真想报答我,可以先看看这个。” “这个?” 苏真一脸茫然地接过书册时,夏如已推门离去,她转过头说:“你好好休息,我去泡个澡,没有急事就不要来找我。” ------------ 第一百二十三章:裁云剪水 菩萨飞空 砰。 门关上了。 屋内一阵安静,柜子上的台灯发散出柔光,正对着照亮了苏真苍白的脸。 苏真靠在蓝色的怪兽枕头上,翻开了夏如递来的书册,这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也不是日记,它是一册画本。 画本翻开,可以看到一条裙子的草图。 桃红与橙黄相间的修身长裙,套在简笔风格的人体上。 夏如的美术基础并不算优越,画的却很工整,裙子的衣领的材质、褶皱的宽度、使用拉链亦或纽扣都用箭头标注得清清楚楚。 苏真吃惊之余,继续翻看,画册上涉及的衣服种类很多,连衣裙、衬衫、牛仔裤、高跟鞋、丝袜、甚至是更私密的内衣,无论是天马行空的设计,还是保守的日常装扮,这本画册上均有涉猎。 苏真翻看着缤纷多彩的画页,再环顾这间精心打造的小房间,忽然间明白,夏如并不想融入西景国的风俗,她从未放弃现代化的生活。 只是夏如对裁缝的学问一窍不通,她从陆绮那弄来了很多珍贵的布料,却没有办法将它们裁织成衣。 她将这本画册交到他手中,意思不言自明。 夏如裹着浴巾,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回来时,苏真已在认真地裁剪布料,夏如吃了一惊: “你这么自觉?看来这的确不是农夫与蛇的故事,是田螺姑娘的故事。” “这是我应该做的。”苏真认真地说。 “你不需要量一下我的腰围胸围之类的?”夏如又问。 苏真说:“你的身体我很清楚。” 夏如红唇轻分,微微错愕。 苏真自知失言,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这副身体我也用过很久,所以很了解,额……” 夏如莞尔,道:“好了,嘴巴笨就不要解释了,这要是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有不正当关系呢。” 苏真悻悻然闭嘴。 布料裁剪完成,他开始缝制衣裳。 雪白的手在他身后浮现,灵巧的手指挑起针线,细线轻而易举地穿过芝麻粒大小的针孔、打结,滑入柔软光滑的布料,将不同的材质拼接在一起。 夏如知道这是裁缝神通,仍感到惊奇,她轻轻抚摸着那雪白的手,看似光滑的表面竟也有粗棉般的质感。 “你修炼出几只紫手了?”夏如问。 “只有两只。”苏真遗憾地说。 “很厉害了。”夏如赞叹,又道:“你身体还很虚弱,先好好歇息吧。” “这对我来说就是休息了。”苏真说。 他没有骗人,裁缝之手轻盈灵巧,暗蕴律动,他的一呼一吸与这种律动相合,浑然天成。等到第一条裙子缝制完毕,苏真再开口时,语调也变得抑扬顿挫。 玄阴大稽带给他的影响已经消去,干涸的精神支流重又沛盈。 苏真尝试着修炼。 玄阴大稽的影响已经抹去,蛊身童子的诅咒仍纠缠在体内。 他只要打坐冥思,心中的苍蝇依旧烦躁打转,四壁乱撞,不肯出去。 修炼不成,他干脆专心缝衣,间歇给夏如讲述一些他这两年游历人间遇到的奇闻趣事。 夏如坐在一旁静静听他讲述。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记忆中的童年温暖明亮,她窝在老旧的躺椅里,一晃,一晃,那时奶奶坐在板凳上帮她缝纫衣裳,她也是一边看,一边听奶奶讲故事。 风越过麦田,越过杜鹃花海,越过江水之神的衣袂与灶王爷的烟缕,清凉地扑到她的睫前,童年的家乡就这样在眼前一幕幕流过,是溪水经过稻田,也是云雾淌下山麓。 遗忘有时是一件礼物,修道者拥有了太过清晰的记忆,悲伤也就不可逃脱。 夏如抱着双膝坐在椅子里,在苏真轻声细语的讲述中,不知不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身上披着一件毯子。 苏真已经停了针线,缝好的衣服一件件地叠好,压在她的床头,约莫十余件,做工精细,无可挑剔。 “辛苦你了。”夏如说。 苏真没有回应。 原来他也睡着了。 修道者本不该如此嗜睡,可总有什么东西催促着苏真入眠。 病明明已经好了,苏真依旧会梦到了那个东西。 湖底。 自称妙莲的少女祭祖般将名贵的花与酒倾倒在他的身上,花酒之香醇美动人,短暂地遮蔽了他的怨怒。 他冷冰冰地躺在淤泥中,看着雪裙莲冠的少女趴在身旁啃食着女仙的尸体,无动于衷。 不仅是无动于衷,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快感。 传闻中,妙莲菩萨在这大雾弥漫的水中修炼了数年。 梦里的数年弹指过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光彩照人的少女身躯腐败,裸露白骨,可这小姑娘却很高兴,她轻轻抹去嘴唇的肉渣,亲吻了弃婴的额头。 “祖师,我要走了。” 妙莲的身躯已经腐烂,眼睛却依旧动人,像一颗水华凝就的宝石,闪耀着多变的光芒:“玄稽大祖,你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我已经帮大祖把她吃干净了,只是,我还没有饱,等我飞上天去,把她另一半也替你吃掉吧~” 她白骨嶙嶙的双手交叠胸前,轻轻躬身,对着腐朽肿胀的弃婴施了一礼。 浮力托着她纤细的身体,飘向冰蓝色的水面。 她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之后,冰冷幽暗的湖底,造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他们持着刀刃,争相从他身上切割肉片,大快朵颐。 不用想也知道,妙莲菩萨飞升的故事引来了无数狂热的效仿者。可他们并不知道,妙莲吃的是女仙的骸骨,他们啃食的则是这怨婴的血肉。 结果不言而喻。 修士们怀揣着对得道长生的憧憬,暴死在菩萨湖底,尸体凋落的景象很美,让他想起了秋天的阔叶林。 未能分到肉食的修士也感染了恶疾,他们的身上长出了婴儿的嘴巴。 它会在人念动法诀时开口,出声将其喝断,若不治愈,还会扩散蔓延,蘑菇般长满全身。 苏真从幽蓝的梦境中醒来。 这一次,他几乎可以确信,玄阴大稽在试图与他交流,他想要诉说什么。 他想要诉说什么? “主人,莲花宴将如期进行,请帖已发往天下各宗,这是名单,还请主人过目。莲花宴将于十月初一开始,于十月初五结束,杀局早已布置妥当,大宫主必死无疑。” “很好。” “主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 “主人万福,奴婢告退。” 苏真站在房间后面,透过猫眼见到了陆绮。 这位名动天下的女修匍匐在地,白裙绷出婀娜的曲线,说完“告退”后,她乖巧地爬到夏如脚边,托起她白嫩的小脚,轻吻脚背,像一头温顺的绵羊。 等到陆绮离去,夏如才换回了苏真新制的衣裳。 那是一件藏青色毛线编织成的风衣,偏高的腰身将她的双腿衬得修长,布料上的珠光粉、腰带上金色方形对扣设计也赋予了独特的精致感。 这红发少女的身体本就极美,套上深色丝袜与高跟鞋后,像是古典美人穿越到了现代都市,清冷疏离又时髦媚人。 “好看吗?” 夏如扭过头去,看向了猫眼的方向,嫣然一笑。 显然,她发现了苏真在偷看。 “好看。”苏真诚实地说。 “你的手艺很好。”夏如夸赞,又问:“这衣服还能理解,这丝袜是怎么裁出来的?” “这是织出来的,五只手各捻住一根细如发丝的线,再由一只紫手施展法术编织、旋转,速度精度都要丝毫不差。”苏真认真回答,“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夏如刮目相看。 苏真问:“对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为什么莲花宴上大宫主必死无疑?” 莲花宴是九妙宫一年一度的节日。 每年十月,九妙宫都会发帖天下,邀请各宗各派前来观莲。 栊山之后,九妙宫已有三年未办此节,今年的莲花宴尤为隆重,原定三天的节日延长到了五天。 这是苏真在来九妙宫前就做好的功课,莲花宴上宾客成百上千,这是他浑水摸鱼离开九妙宫的绝佳机会。 对于杀局的事,苏真一无所知。 “你不是见过漆知了么?他现在的状况你应该也很了解。”夏如说。 “漆知?你是说大宫主?”苏真问。 “是,漆知是他的本名,据说是他自己取的。”夏如说。 “听着……倒不太像。”苏真说。 “对了,你好不好奇,为何你只是接近了玄阴大稽,就被它感染,而漆知生吃了它的血肉,却安然无恙?”夏如问。 “我很好奇。”苏真答道。 “因为道士的封印。” 夏如娓娓道来:“在被削成人棍之前,漆知也是西景国有名的美男子,只是他德行很差,痴溺于美色,两情相悦自是最好,别人若是不肯,他就奸淫强暴,祸害了不少人。直到某一天,他在一条清溪边见到了一个娇美动人的女道士。” 夏如说闭上双眸,犹豫之后还是说出了那个女道士的名字:“灵慕!” “灵慕?泥象山灵上峰的峰主灵慕真人?” 苏真当然听过灵慕这个名字。 泥象山共有六峰。 灵上、道左、法外、神往、不来,以及无法道人齐盈所居的主峰,泥象。 六峰峰主传承道统,各有绝学,实力仅次于掌教。 大宫主被斩一事传言颇多,世人只知是个女道士,却没想到是灵上峰主亲自出手。 “正是。泥象山道统传承至今,已有三千余年,玄阴大稽生前再强,如今也终究是一具怨婴,似灵慕这等人物,未必会把它放在眼里,她的封印锁住了漆知断臂重生的可能的同时,也封住了玄阴大稽的怨毒。”夏如耐心解释道。 “他为何不直接杀了漆知?”苏真问。 “道士性情各有各的古怪。灵慕真人为什么这么做,没有人知晓。况且,对漆知来说,他现在这样肥胖如猪,不男不女的状态,恐怕才是对他更大的惩罚。”夏如说。 “他不仅非男非女,他还怀孕了!”苏真说。 “是。” 夏如说:“正是如此,漆知才必须死。” “为什么?”苏真问。 “你觉得漆知肚子里怀的是谁?”夏如问。 “是玄阴大稽?”苏真问。 夏如螓首微摇,“恐怕不是。” 苏真又想了一会儿,悚然惊醒,道:“是他自己?他要把他自己从他肚子里生出来?!” “我是这样想的。” 夏如认同了这种说法,徐徐道:“我原本还想不明白他是怎样做到的,但听你说,玄阴大稽曾以魔功将自己炼成胚胎,降生于女仙体内……或许,漆知通过吞食玄阴大稽的肉片,也领悟到了这种功法。他想用这种魔功逃出灵慕真人的封印。” “九妙宫的其他殿主知道此事吗?”苏真问。 “他们不知道,但他们也想杀了漆知。” 对于苏真的困惑,夏如知无不言:“漆知残废之后,躲在深宫不出,脾气越来越差,他霸占了得天独厚的七宝妙莲宫,霸占了护宗大阵,霸占了九妙宫大量的宝物,他的境界修为越来越深厚,却不为九妙宫做任何事。 前些年,若非陆绮横空出世,九妙宫可真要彻底沦为三流宗门了。在殿主长老们眼中,漆知不过是一只趴在九妙宫身上吸血的蛀虫,他们早想除之后快,只是一来实力不足,二来投鼠忌器,他们都怕漆知发疯,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那这次……” “他们请了几位大人物,其中名头最响亮的一位,你或许还听过。”夏如说。 “是谁?”苏真问。 “青鹿宫的九转仙人,白晋。”夏如说。 ------------ 第一百二十四章:十月 莲花开处 “九转仙人白晋?” 苏真的确听过白晋的名号。 青鹿宫作为四神宫之一,以丹道闻名于世,汇集着西景国最好的炼丹师。 三百岁高龄的白晋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名声上与青鹿宫掌门平齐,修为上甚至隐隐要更胜一筹! 这样的人物,竟要来参加九妙宫的赏莲宴? “他们为何能请动白晋出山?” 苏真刚有此问,便立刻猜到了答案:“琉门那只虫子,陆绮用琉门那只虫子作为了报酬?” “你真聪明。” 夏如夸赞了一句,又冷冷道:“那只虫子与邪卷《活尸录》有关,如今的西景国中,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有邪神正在降临,开始寻找它们的线索,活尸录就是青鹿宫的目标。” “那另外两位呢?他们是谁?”苏真继续问。 “一位是命岁宫的师长云,命岁宫内乱之后,他是新的掌舵人,九妙宫是最有可能取代命岁宫的宗门,他会愿意来一探虚实。”夏如语气稍缓,道:“至于最后一位……” “最后一位身份有何特殊之处吗?”苏真问。 “苏真,你觉得当今天下,有几位剑修高手?”夏如答非所问。 比之两千年前的黄金时代,剑修早已衰落。 原因无他,修剑者最当纯粹,剑修多痴于剑、极于剑,很少修炼其他法术,这在与人对敌中往往会吃亏。 所以,能将剑修到极处的,无一不是心境通明的高手。 “除了那位神秘的青衣道士与白云城的剑圣之外,世上跻身一流高手之列的剑修,恐怕只有三人,其中最厉害的当属伏藏宫的阎圣川,其次是天华宫的墨剑百官辞,还有一位,应是阎圣川的爱徒,紫衣仙人玉明霜。”苏真忽有煮酒论英雄之感。 “说的不错。” 夏如淡淡道:“九妙宫请的这位剑修,正是紫衣仙人玉明霜。” “我听说这玉明霜与大宫主……”苏真欲言又止。 “是,他们曾是情人,漆知始乱终弃,玉明霜对他恨之入骨。”夏如冷冷道。 “那请她来,岂不是会打草惊蛇?”苏真又问。 “不会。”夏如道:“现在的漆知比你想象中更蠢,他以为玉明霜会来,是因为念及旧情呢。” “有这三人坐镇,漆知的确插翅难逃。”苏真道。 “杀死漆知也是余月的计划,陆绮照章办事,应不会有错。”夏如说。 ‘余月……’ 苏真心中一动。 不知为何,每次听见这个名字,他心中都会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不怕陆绮骗你吗?”苏真又问。 “余月是陆绮提携再造的恩人,她也清楚余月的身份,于情于理,她都没有骗余月的必要。”夏如说。 “可你毕竟不是余月,万一她早就看穿你不是余月了呢?” 苏真忧心忡忡,他对于陆绮始终不放心。 似她这样的人物,越是奴颜婢膝,反倒越令人害怕! 苏真严肃道:“陆绮是远比大宫主更可怕的怪物,如果可以,一定要先杀了她!” “我当然明白这点。”夏如唉唉一叹,道:“可是,现在就算我们联手,也不可能杀得掉陆绮。” 苏真默然。 他相信夏如的判断。 夏如继续道:“得了那根脐带后,陆绮看似法力全失,实则境界更胜从前,她常常去给漆知跪地请安,并非是谄媚依附,她只是想看一看那具婴儿发育到何种程度了。现在的陆绮究竟多强,我一点也看不清楚。” “原来如此。” 苏真消化着夏如说的这些事,暂时放弃了刺杀陆绮的念头。 他又问:“对了,陆绮有同你说过离煞秘要的事吗?” “我很早就问过了。”夏如说:“他们严刑拷打过那头青狮子,甚至动用了搜魂大法,可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什么?” “这头青狮子头脑有问题,换个意思说,就是他是先天的残障。”夏如说。 对于青毛狮子脑子有病这件事,苏真毫不意外。 “你的意思是,所谓的离煞秘要很可能是这青毛狮子撒的谎,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这东西?” 苏真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道:“不对,陆绮绝不会因为一个傻子的谎话追杀这么久,离煞秘要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嗯,天下有很多珍贵秘籍,名声极大,离煞秘要就是其中之一,他最吸引人的并不是他镇灭邪咒的本事,而是它可以镇灭凡性,简而言之,它可以让一个没有根骨的凡人,一样踏上仙途!”夏如说。 苏真也听过这个传言,道:“如果这个传言是的,那就可以利用离煞秘要制造出大量的修士,再从中选拔出天才了……这是无价之宝。” “的确如此,六百年前,一位天下闻名的大散修临终时回忆一生,说自己曾经只是个田垄间耕作的野孩子,某天他开垦荒地时,锄头忽然冒出鲜血,只见地里长着一颗大肉瘤,肉瘤剖开,里面有本秘籍,这本秘籍就是离煞秘要。”夏如说。 “我怎么觉得这故事一点不可信,一个农家野孩子,不会冥思吐纳,也认不清文字,就算得了秘籍,恐怕也很难修行才对。”苏真道。 “别人也提出了你这样的疑问。他是这样解释的。” 夏如回忆着这个故事,微微一笑,道:“他说,他第一次翻开秘籍时,上面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可几个月后,他忽然想起此事,再翻开书时,发现上面的字全换成了他的名字——他只认得他的名字。 他将那本写满他名字的书翻完之后,立即觉醒了绛宫,踏入了修道之门。这本秘籍就是离煞秘要,人们忙问他这本秘籍如今在哪?结果,他说完“秘籍在”这三个字后,便仙逝离世了。” “这……”苏真不知如何评价,无奈道:“这听着更像是一个老顽童在临死之前对整个西景国开了个玩笑。” “的确,很多人都觉得这只是一个玩笑,直到那头青毛狮子横空出世。” 夏如语气微寒,道:“青毛狮子原本是个孤儿,被一座荒郊的寺院收养,某一天,他忽然浑身生长青毛,人面也成了狮面,他说他修行了离煞秘要,旁人不信,以为他走火入魔了,谁料他又带回来了十几个根骨出色的弟子。 这些弟子全部来自于一座小村庄,在青毛狮子将他们带回来之前,早就有仙师去过那座村子,拥有修道根骨的也早已被带走,留下的都是资质平庸的凡人。” 夏如所讲述的内容都来自于九妙宫密卷档案,在决心追捕这头青狮前,他们显然做了足够多的调查。 如果密卷档案记载为真,那除了离煞秘要,的确很难解释十几个乡野少年为何会同时成仙。 可如果离煞秘要真的存在,为何九妙宫用尽手段,也没法从青毛狮子脑子里挖出来? 仅仅因为他有先天的智力缺陷? “那他收的几个弟子呢?他们还活着吗?可有提供什么线索?”苏真问。 “青毛狮子的宗门被剿灭时,最初跟着他的十几个弟子死伤大半,九妙宫盘问过留下的三个活口,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吃了青毛狮子给的果子,有的说是读了首诗,有的说是做了个仙人扶顶的梦……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仙。”夏如说。 “这样么。” 苏真思忖片刻,叹气道:“或许青毛狮子真的拥有离煞秘要,但他本人都未必清楚,离煞秘要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是如何生效的。” “也许。”夏如认同。 九妙宫用尽酷刑与法术都未能解开的谜题,当然不可能因为他们的三言两句得到答案。 “不过,如今无论是漆知还是陆绮,他们都已不再需要离煞秘要,青毛狮子已被抛弃,丢到泥垢井里自生自灭去了。”夏如说。 “看来,只剩我需要了。”苏真苦笑。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九妙宫能将这青毛狮子卖给他。 夏如也笑了,他拍了拍苏真的脑袋,说:“离煞秘要未必是唯一的解法,等你出去后,可以去泥象山看看,那里的道士神通广大,说不定能帮到你。” 苏真嗯了一声,心中也有担忧,半开玩笑道:“我不是没想过要去泥象山,只是我身上藏了太多东西,泥象山的道士性情冷漠,我怕被他们抓去做切片研究。” “你的担忧也有道理。” 夏如抿唇静思,一时也想不到解法,“青毛狮子那里你可以再去试试……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在赏莲宴结束前离开九妙宫,赏莲宴来客众多,你好混出去,等宴会结束,再想全身而退,可就不容易了。” “好!”苏真应下。 “距离赏莲宴还有五天,你趁着这五天好好养伤,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夏如叮嘱道。 “知道了,老师。”苏真乖乖领命。 多年之后,夏如仍会时常回想起这段日子。 细细想来,这段日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如果用一个词概括,也只有“平静”。 过去的三年,她的生活也很平静。 这种平静是冰雪围困下的囚徒,是枯燥和寂寞的化身,她是别人眼中的冰山美人,却从没想过真的要住在冰山里。 两年前,她精心打造出了那个卧室,想以此排遣孤独与忧思,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每次进入卧室,她就只想闷在里面再不出去,每次离开卧室,她又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精致的居处对她而言就像是亲人的遗照,她既想取出来静观怀念,又不忍多瞧,生怕徒增悲伤。 她只能不断地闭关修行,以此麻痹自己。 她听过许多修士闭关数十年、近百年的传说,但她并不相信,人幽闭久了,总是容易发疯。 夏如并不喜欢西景国,也不热爱修行,这对她而言只是一次独特的生命体验,总有一天,她要回到自己的城市中去,回到她熟悉的生活中去。 她并没有一颗纯粹的修道之心,她只是为了找回苏清嘉,找回那个洪水倾覆之夜,滞留在暴雨中的女孩。 一盏台灯停在木柜上,像垂首梳理羽翼的鸟儿,散发出暖黄的光亮。 苏真苍白清瘦的脸也被照亮。 他一边养伤,一边参照夏如的设计图纸缝制衣裳,他的手艺越来越纯熟,再苛刻的客人也挑不出一点瑕疵。 苏真有时觉得自己在玩一款换装游戏,精心缝制的衣裳为这秀美少女增光添色时,他能从中获得快乐,就像学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法术。 何况这并不是游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少女,她披着一代妖后的皮囊,内里却是他的英语老师。 当然,她更是一个久违的朋友。 双魂同体长河激战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的他们无法想象,再次相逢会是三年之后,在一座幽谧的湖底,在冰雪中与世隔绝的小屋。 命运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苏真也爱上了泡温泉。 白霭弥漫的温泉池水有洗骨伐髓的神效,被围攻落下的伤很快痊愈,闲暇时,苏真也会与夏如切磋法术。 这三年里,夏如尝试过钻研九妙宫的法术,但并不适合她。 技多未必是好事,对修道者来说,杂而不精往往是种拖累。 她最初修习的法术是镜法术。 镜法又称真幻之术,恰对应她名字中的“如”字。她相信这是一种暗示。 余月是天生的修道之躯,加之夏如冰雪聪慧,三年的精研,她的法术不断突破,已到了“无中生妙,妙中见真”的境界,距离一流高手,同样不过一线之隔。 真幻之术奇诡莫测,苏真缺乏经验,连败了数次。 每次失败,他都会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夏如拎着跳一支舞,每当这时,这个冷冷清清的美人都会明媚许多,或许这是她小时候把玩人偶养成的爱好,苏真实在难以摸透。 冰牢的封印苏真也与夏如一同研究过。 这是自禁之术。 自禁之术历史悠久,并不稀奇,一些修士耽于享乐,想闭关修炼又静不下心时,便会使用自禁之术。 这种禁术并非不可破解,只要…… “只要你比余月更强。”苏真叹气。 夏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苏真又沉思片刻,环顾四周,道:“倒也未必没有希望。” “就算有希望,至少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另一个世界的身体,恐怕已经火化了。”夏如说。 “这座门设了自禁之术,但这未必是唯一的路!”苏真说。 “这里只有这一扇门。”夏如提醒。 “夏老师,如果你要进入一个房间偷窃,门窗紧闭,你会怎么做?”苏真忽然问。 夏如想了想,说:“一般来说,砸窗动静太大,我会用铁丝之类的东西撬开门锁,悄悄进去。” 苏真最后问:“如果这个房间的门和窗都是铁做的,没有锁,但它的墙壁偏偏是木头做的,你又会怎么办?” 夏如微怔,她环顾这座冰牢,说:“你的意思是,既然这大门封印牢不可破,那可以从四周的冰壁入手,寻求出口?” “是的。”苏真点头。 “我刚来到这座冰牢时,也想过这个问题,但……” 夏如运起掌力,拍向身侧的冰壁。 咔嚓。 冰壁受击处显露出蛛网般的裂痕,但很快,它又像血肉一样痊愈,平整光滑,一点裂纹也瞧不见了。 苏真见状,一拳轰出,同样在冰壁上砸出裂纹,他并未停手,不断出拳,碎冰之声不断响起,可墙壁厚逾数丈,难以攻破,他只要稍一放松,这冰壁立即恢复如初。 这绝不是普通的冰块。 苏真聚法于瞳,很快看清了真相。 这冰块之中,密密麻麻连接了数不清的丝线,柔韧的丝线几乎将一片薄冰都缝在了一起,它们拥有极强的延展性与再生能力,只要苏真无法一口气将整片墙壁轰出大口子,丝线们就会立刻将缺口缝好。 “这里虽然也有裁缝的法术,但它仍然比大门好破坏得多。”苏真分析道。 墙壁破开,只要有一息的空档,夏如就能出去。 “我修炼的并非是功法刚猛的法术,纵然境界再进一步,恐怕也无力打碎这面冰壁。”夏如轻轻摇头。 “等我迈入一流高手之列,我有信心破开这堵墙。” 苏真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道:“夏如老师,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夏如睫羽一颤,她默然片刻,忽地张开双臂,抱了抱苏真,莞尔道: “好呀,老师等你。” 入眠时,苏真还是会做那个梦。 抛弃的婴儿,幽冷的湖水,岁月飞逝间,九妙宫在遥远的水面上拔地而起,高可接天的紫金莲花根系深入湖底,却没有一株敢靠近他。 他习惯了这样的梦,并不觉得痛苦,只是醒来时总会有时过境迁的恍惚感。 啪嗒。 夏如摁下台灯的开关。 老君亮起光芒。 菩萨湖上,薄霭淡去,清波飘满画船,一座百丈高的露天珊瑚台悬浮湖上,于雾中显露。 站在奢华壮观的珊瑚台上,高逾层楼的紫金莲花也显得低矮,仿佛俯首可拾的云。 如云的莲花迎光绽放,相连鳞砖玉瓦,华光景耀。 随着迎宾的箫管之声响起,九妙宫大门缓缓打开。 仙驹异兽,香车华盖。 举目望去,各宗车队颜盛色茂,宛若一条落满春花的河流,缓缓卷入仙境般的宫阁之内。 十月初一。 九妙宫的赏莲宴到了。 ------------ 第一百二十五章:竹箫声中见仙人 受邀参加莲花宴的门派大小七十余座,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规模。 大宫主漆知本不想进行这场宴会,可明年便是四宫会盟,九妙宫急需一场大宴来展示底蕴,交好各宗。 这七十多座宗门里,列为三十二宫的有十一座,其中又以玄清宫、青羊宫名声最盛,实力最强。 他们依旧不是这场宴会的焦点。 莲花宴上最夺目的明珠,莫过于伏藏宫阎圣川的爱徒,紫衣仙人玉明霜! 谁都知道,玉明霜曾与漆知有过一段情谊。 那时的玉明霜也是彗星般崛起的天之骄女,身份尊贵,品貌俱美,可惜漆知本性不改始乱终弃,玉明霜为情所伤后,断发明志,立誓要修得无上剑道,取漆知首级。 没有人想到玉明霜真的会受邀而来。 漆知本人也没想到。 刚刚残废时,漆知还时常会回忆往事。 在他的记忆里,他始终还是那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他从未觉得自己是淫徒,他本就是绝世天才,仰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的确淫乱过许多女人,可那又怎样?其他仙人不都这么做吗? 漆知从不觉得他做了多过分的事,他甚至觉得,那些女人该以此为荣。 漆知更是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我在被砍断四肢后,才变成了人们口中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淫棍!” 在他心里,真正对不起的,只有玉明霜这样的寥寥几人而已。 如今他不男不女,丑陋不堪,对于女人的痴迷也早已烟消云散,但他看到玉明霜这个名字时,心中还是会闪过一刹那的悸动。 “看来百年前的恩恩怨怨,也该在今天翻过去了。” 莲花宴的第一天,漆知这样想。 形若珊瑚的宴赏台上奇光照耀,高低错落的舞台之间,身穿道袍的男女修士翩然飘来。 修士们身上衣袍只有黑白两色,所持乐器也不繁复恢弘,不过是青竹削成的箫管与几张七弦木琴。 女人樱唇抵着洞箫,闭眸吹奏。 箫声婉转低徊,如斜风冷雨,淡月流萤,忽而银弦勾动,琴声错落切入,箫声转而高昂,已是风过群峦,苍云变幻,席间客人听闻箫曲,心生豪迈。转而琴声切切,促如雨落,箫声也由高转低,渐显凄凉,闻者不免思及仙人陨碎、英雄功败的往事,默然不语,胸中豪气散成萧凉。 终于,箫琴声淡,若有似无。 本以为一曲终了,低沉苍远的埙声像席间刮起的一阵风,扑面而至。 法术的波纹在吹埙声中流动,数百朵莲花自菩萨中缓缓伸展起根茎,一直蔓延到珊瑚台外。 花瓣绽放时,显露出藏在其中的玉壶佳酿,琼浆灵液。 人们回过神时,琴声、箫声、埙声皆已散去,只剩飘渺酒香,沁人花香,和云霞般铺满的莲花玉瓣。 宾客皆已落座。 喜殿碧刃、慧殿景梦、法殿阴泽,三位殿主也已到齐。 大宫主漆知的声音从七宝妙莲宫内传来,欢迎宾客,只是,他刚刚吐出第一个字,便有一紫衣玉人凌空出指,降下一道法幕。 漆知的声音全被隔绝在法幕之外,只在水面上溅出几道细细波纹。 紫衣玉人正是玉明霜。 她闭眸抱剑,缄默不言。 青羊宫主见状,微微一笑,又环顾四周,问:“陆绮仙子为何还没来?” 其他殿主虽各有本事,但人们最想见的还是陆绮。 杀死邪罗汉善慈已震惊世人,栊山的结局更给她增添了色彩,世人无不敬之怜之。 加上她三年未再离开九妙宫,踏足世俗,九妙宫的大宫主名声又极差,人们更加好奇,这位仙子如今到底是何境遇。 青裙玉立的南裳对众人行礼,淡淡笑道:“我师父早已来啦。” “哦?” 人们闻言,皆环顾四周,面面相觑,不知仙子身在何处。 “陆绮仙子既已到来,又在何处?不知仙子修了什么妙法,能瞒过几百双眼睛?”玄清宫的掌门如是问道。 青羊宫的长老也说:“三年之前,命岁宫的宴会上,我与仙子也有一面之缘,雪衣风采,至今难忘,若她已在席间,老朽又怎会认不得呢?南裳姑娘还是莫打哑谜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 有幸跟随掌门前来赴宴的,无不想一睹陆绮仙容。 也是这时。 怀抱箫管、古琴的道袍侍女之中,一位持着象牙埙的女道士平静站起。 女子白衣素净,纤腰细束,宛若一朵陡峭冰崖上徐徐盛放的雪莲花。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去,起初只是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秀色,片刻后又觉得端庄婉约,清丽动人,过了一会儿,人们只觉得她真是倾城绝色,惊心动魄,再挪不开半缕视线。 女子对着众宾客欠身行礼,眉目低柔,笑意淡雅:“仙人追云去,留芳紫金花,菩萨湖上已三年未有宾客到来,妾身泛舟湖上时,常听莲花诉说寂寞,今朝道友们不远万里而来,妾身不胜欢喜,便自告奋勇吹埙一曲,技艺生疏,还望贵友们海涵。” 陆绮从宾客面前缓缓走过,轻捋裙摆,在善宫殿主的位置上落座。 她的出场平淡如水,却给所有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南裳静立在她身侧,低眉垂首,她虽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在陆绮身旁,永远只是个陪衬。 玉明霜也睁开了美眸,露出赞赏钦佩之色。 仿佛大梦初醒,众人纷纷起身,对着陆绮还礼,心中更为敬慕。 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谁知陆绮的仙姿玉容更在盛名之上。 “九妙宫真是一片奇地,既能出漆知这样的人渣恶棍,也能出陆绮仙子这样的佳荷仙卉。”玉明霜笑着说。 漆知。 自大宫主被废之后,便不愿再听人呼喊他的真名,宫内无论是弟子还是殿主,皆以大宫主尊称。 玉明霜毫无顾忌,谈及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多是轻蔑之色。 陆绮很美,玉明霜同样很美,只是后者的美得更为张扬艳丽,仿佛一柄带霜的剑,人们惊慑于这种美的同时,也常常感到惋惜。 这样一位玉人,竟曾与那恶棍有过露水情缘,实在是暴殄天物! “紫衣仙人过奖了,妾身尚任剑首一职时,便十分仰慕仙人,今天得以一见,实在是荣幸之至。”陆绮微笑道。 之后,玄清宫、青羊宫等名门的掌门、长老也与陆绮一一寒暄。 陆绮静坐着听每一个人讲话,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景梦、碧刃,阴泽同为殿主,却被晾在一边,没什么人理会。 碧刃与阴泽面色平和,景梦却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妒色,一双小手在粉裙上捏出了许多皱褶。 有人向陆绮询问:“命岁宫怎么没有来人?我听说陆绮仙子给命岁宫的师长云师大长老发了邀约之帖,栊山一战时,陆绮仙子与靳宫主也是同舟共济的好友,师长云作为如今实际的掌舵人,收了邀约却不来赴宴,实在说不过去。” 有人附和:“他莫不是怕陆绮仙子抢了他四神宫之一的位置,若是这样,气量也太小了些。” 靳雪君死后,命岁宫群龙无首,几位元老为争夺宫主之位,多次大打出手。 师长云是师稻青的叔叔,过去名声不显,却在内斗中崭露头角,稳定局势,已有成为新任宫主的势头。 陆绮体贴道:“命岁宫内乱初定,师长老要务缠身,难以走脱,也是情有可原。” 这番说辞不无道理,其他人勉强接受,也有人叹道:“命岁宫真是可惜,宫主死于妖后之手,大小姐师稻青貌美善良,又遭妖僧觉乱掳去,下落不明……若是师仙子尚在,命岁宫也不至于落一个同族互戮的下场。” 玄清宫的掌门忽然立起,四下环顾,问:“我听说南裳仙子去了识鹿山太乙宫,邀请了我的老友白羽真人,怎么不见他人?” 这时,一位端庄貌美的女子缓缓立起,对着玄清宫掌门微微躬身,道: “见过前辈。真人本是要来参加莲花宴的,只是好巧不巧,真人近日得了一枚神丹,废寝忘食地钻研,闭关不出,晚辈好不容易寻了机会提醒,真人说,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绝不可中断,便让妾身代表太乙宫前来赴宴,还望掌门、仙子见谅。” 玄清宫掌门打量着她,但见这女子身材高挑,发髻如云,绘满精魅的暗红衣裙熨帖出婉约动人的曲线,心下一动,问: “姑娘莫不是太乙宫新任的掌门人席饮烟席姑娘。” “晚辈正是席饮烟,却不是什么新任掌门。”席饮烟说。 这时,南裳轻轻开口,说:“斗丹大会上,姑娘丹术之惊艳远超同辈,这掌门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提前恭贺了。” “不敢。” 席饮烟望着南裳,犹豫要说什么。 南裳知道她是想问童双露的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私下再聊。 主客闲叙之下,莲花宴真正开始。 像这样的大宴,当然不会只有赏莲,各宗修士齐聚,一定有法术上的切磋交流。 一些势力较小的宗门率先展示新发明的法术。 法术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世界的新陈兴衰,总有旧的法术渐渐失效,又总有新的法术横空出世,且这个过程越来越快。 小宗门不乏天才,他们的法术往往会带来惊喜。 两个时辰里,数十位修士展示过了法术。 为了证明法术并非徒有其表,有人会指定席间一些早已成名的修士,与之比拼切磋。 此等大宴,修士们极有礼节,胜者不骄败者不馁,斗法斗得再激烈,最后也只是相视一笑,各自归席。 眼看一天的宴会就要结束。 忽有一位年轻僧人起身,自我介绍道:“晚辈太安寺周青,十年前的莲花宴上,在下有幸与师父共同赴宴,后来恩师忽患恶疾,就此仙逝,老人家临死之前说他见到了老君的真容,并看到了一道法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这道法术传给了我。” 周青对着诸位前辈淡淡施礼,“此法也是火晖之法,名为照神,它是老君的眼眸,可以照见世间的一切。” “照见世间的一切?” 半寐许久的玉明霜睁开双眸,看向这位年轻僧人。 “正是!”周青说:“只要拥有一个人的一小块血肉,那么,哪怕相隔千里,只要将这块血肉放入这照神火中,火光就会映出血肉主人此刻的模样。我听闻九妙仙宫藏有双头妖僧觉乱的断肢,不如就让贫僧拿这魔头开刀。” 在场修士,无论资历高低,都感到匪夷所思。 世上或有以毛发血肉为媒介,千里之外施加诅咒的法术,但这样的法术多半存在于传闻之中,极少有人亲眼见过。 周青讲述的法术,比之更不可思议。 如果是真的,那许多隐世的魔头岂非躲无可躲了? 陆绮看了南裳一眼。 南裳对周青说了句稍等后,飘然离去,再回来时她手中多了个打开的木盒,木盒中呈着一截断指。 “这是清扫栊山战场时寻到的半截断指,师尊勘验过,他来自双头妖僧觉乱。” “多谢。” 周青接过断指,趺坐在地,右手指端接住一缕佛火,凑近这枚干瘪断指。 呲,轰—— 断指如一截干柴,顷刻便被点燃。 朱红佛火冲天而起,周遭莲花弯曲根茎,向后退避。 火光中真的映出了一道身影。 众人凝神望去,大吃一惊,那火光里并未显现出双头妖僧觉乱的模样,反倒显露出了一个正打坐着的青年僧人。 觉乱怎么变成青年僧人了? 不对,这青年僧人分明就是周青。 这时才有人惊呼:“周青他烧起来了!” 只见周青引动佛火的食指也如火柴燃烧着,火势很快蔓延到了他整个手掌、手臂,他的血肉已焦烂生香,只有他本人专心施法,毫无察觉。 几位修为高深的仙师立刻联手,熄灭了这佛火。 周青睁开眼后,才剧痛惨叫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施法会误伤自己。 “你瞧,我法术成了!我虽烧错了,但这法术不是也成了么?!我,我……”周青极力辩解,他话还没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几位女侍飘落,抓住周青的四肢将他抬走,带去疗伤。 修士们面面相觑,一时哭笑不得。 “我瞧这法术也有可取之处,等他伤好了再让他施展一次吧。” 玉明霜缓缓闭上双眸,为这场闹剧盖棺定论。 ———— 珊瑚台是给大人物设宴的地方,跟随而来的其余弟子的宴席设在菩萨湖旁。 他们虽也是青年俊彦,却只可远观仙人们的英姿,不过,莲花宴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宗弟子可在菩萨湖旁摆擂比试,切磋法术,最终优胜的十人会有资格跟随仙师们一同登上珊瑚台,同饮美酒仙酿。 对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成名的机会。 虽是小辈比武,宗门长辈同样很看重,他们既想证明自己拥有最好的弟子,更想证明本门法术最是精妙绝伦,出类拔萃。 盛大的宴会稍稍落幕,弟子们的比武仍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席饮烟也终于寻到机会私见了南裳。 “南裳仙子收了童姑娘为徒,不知现在她人在何处?”席饮烟开门见山。 “童姑娘没有来寻你么?”南裳反问。 “南裳仙子这是何意?”席饮烟蹙眉。 “实不相瞒,童姑娘生性叛逆,行至半途时,她便寻了机会溜走,等我察觉之时,她早已不见踪影……我本以为她回太乙宫寻你了。”南裳叹气。 席饮烟怔在原地,她神色微乱,道:“这怎么可能?南裳仙子向来谨小慎微,怎么会让她……” 南裳轻轻摇头,道:“席姑娘谬赞了,我算不上谨小慎微,童姑娘却实在是狡黠聪慧,这一点席姑娘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她不仅骗过了我,还杀死了赤面,唉,她终究信不过我。 席姑娘若还是信不过我,可以去问我师尊陆绮,她可以领你去看赤面的尸身,你应能认出童姑娘的刀痕。” “这……” 席饮烟本以为能再见到童双露,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她本不信南裳的说辞,可细细想来,这又是童双露能做出来的事。 最重要的是,无论南裳怎么说,她也没有办法真的去验证。 席饮烟再次感到无力,在这前辈云集的宴会上,她实在是微不足道。 “原来如此,九妙宫折损一位杀手,想来也很心痛,我代童姑娘向你们道歉。”席饮烟心思很乱,随口客气了句。 “不必,赤面色心妄动,想要施以轻薄,才被童姑娘趁机杀死。这样的恶人死有余辜,九妙宫不会怪罪任何人,只盼童姑娘在外无恙,她这样的天才若是遭了意外,是整个西景国的损失。”南裳情真意切道。 席饮烟简单地附和了几句,告辞离去。 她本以为童双露在九妙宫过着安定的日子,谁料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南裳说的是真的倒也还好,但童姑娘本就是魔教出身,如果九妙宫发现了这一点,将她囚禁折磨,又以谎言搪塞自己,她又该如何是好? 席饮烟越想越忧心,脚步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有一个老人上前,笑着道:“请问姑娘可是席饮烟席小姐?” ------------ 第一百二十六章:紫衣倾城 素剑当空 席饮烟点了点头,“前辈是……” “哈哈,老朽灵官宫监火使池双,久闻南梁国太乙宫大名,想向太乙宫讨教一些丹火之术。”自称池双的老人说。 席饮烟突然被邀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道:“晚辈学艺未精,前辈却是根基牢固,修为雄厚,若是比试,我必败无疑。” 池双愣了愣,随即笑道:“姑娘会错意了 郑嘉华很是尴尬一笑,只好作罢,倒也没往心里去,知道这些院士不是刻意而为的。 疗养院内的工作人员已经通知了楚梅有人来探访,两人穿过疗养院的第一栋楼,便看到楚梅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竹中重治记得阿犬那时的笑容像清风,如同冻住在十七岁的容貌很美,但熟知阿犬所有行为和计划的他,清楚知道在这美貌﹑笑容之下,是止不住的杀意和残忍。 因为这是重阳真人对他的考验,重阳真人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全真教交给一个连这点考验都通不过的人的。 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荣嘉如果现在转身离开,代表着他这一次是主动认输了。 如果有人偷偷潜入青玉工坊,看到了一连7个镶嵌红宝石的合金宝箱,箱子上还插着金钥匙,恐怕怎么都不会放过吧? “我回到救出长政的山洞中清扫那里的阴气,没想到因缘际会发现一只专门以琵琶声引诱他人的琵琶牧牧妖怪,消灭它后竟然发现其身上藏有此刀,它还吟唱了一段和歌,看样子是表达压切刀的心声呢。”楚其琛淡淡说道。 “什么?你在血魔洞?被云仙门的人追杀,还敢跑去云仙门?”这紫姗第一时间就关心云虚,感觉云虚在玩火一样。 这情况在刑警工作中并不少见,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吴端懂,他自己倒无所谓,但总得给手下谋点福利。 接照木下秀吉本来的意思,那就是以先锋队三人吸引阿犬进攻,然后在她投入大量兵力之后一步步后退到永荒沼,最后池田恒兴的右翼和堀秀政的左翼同时包夹,将她杀死。 费柏猛地抬起头,望向无尽虚空,也就是莱耶斯的意志,用眼神征求着他的意见。 丝袜的代言广告,拍的尤其有点味道,刘大炮设计了一个三十秒的微型音乐剧,他也加入了进去。 传承神石如同凡物,一动不动,只有那片神秘的花纹偶尔闪烁一丝神光。刘雨生咬了咬牙,再度伸出右手放在那片花纹上,这时,一道信息流淌进了他的脑海当中。 一天的拍摄下来,已经拍好了八集,拍好的电视剧已经被送回丽的电视台剪辑,今晚就要在黄金时段拨出。 听到这个消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人欢喜之处在于,既然没有怪物,那就不用损失人命。发愁之人,比如吴亦,如果一个地图没有任何收获,那就证明有人走在了大联盟前面,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幻字决根本不是现阶段刘雨生能够掌握的东西,他强行用这道法术逃命,不仅付出了全部法力,还付出了生命力作为代价。但这一切都值得!只要能够逃出来,不被那些老家伙掌握,法力迟早能够重新修炼回来。 幸好它选择的早,不然会出现什么后果简直无法预料,哈加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庆幸自己十分果断。 好一阵子折腾,各国总的将近1000万亩的种植,才算是搞好了下来。 科特布斯的友谊球场,霍芬海姆在开场第2分钟就取得进球后,更是气势大盛,继续压着科特布斯狂轰滥炸。 而对于皇家马德里来说,客场打平,而且有4个客场进球,就是最大的优势。 夏建为了不出错,又用手摸了一下,确定是腰椎脱位后,便用双手伸到了老奶奶的腋下,把她抱了起来。 郑海他们早就骇的面容失色,这些亡灵战将竟然直接被李江一句话给吓跑了,这估计还是他们头一次遇到,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要知道,在上古时期,就有着不少的修士因为各种原因,最终踏入魔道,成为上古时期的危害。 一个不留意,天早亮了。我在院子里疾驰了几圈,活动活动筋骨,被林逍一番折腾,怕哪里动起来不灵便。 话说刘银山等到吕玄走后,就伙同阎长笑把幽冥洞里的人屠杀干净,这事被六禅上人即刻查知。 宋芳越想越不淡定了,她从枕边摸到了手机,她真想给夏建这个时候打个电话,就怕是说上几句话。 因为萧云飞迫切的需要结束眼前的战斗,然后带领大队人马前往西北,将魔道的隐患彻底解决掉,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杜绝掉以后可能存在的隐患。 慕容瓶儿没有回答龙洛,而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将龙洛看了个便,这星玄洞外虽然有山峦草木遮挡,但龙洛还是感觉到阵阵阴风。 夏建也感到好笑。这罗一对她奶奶这么好,可这老人家就是不给她好脸色。不过这样也好,他夏建的心里也能平衡一点。 ------------ 第一百二十七章:魔头伏诛 大仙显圣 赴宴的宾客里,玉明霜资历最高,境界最高,追随她多年的名剑一寸寸脱鞘而出时,众人心间不约而同响起铁的清鸣。 酒失去波纹,莲不再曳动,湖上的风支离破碎,孱弱得无法一片灰尘。 这个安静的世界里,只余玉明霜一人纵横剑气,飞扬裙袂。 玉明霜孤坐剑上,冷睨众人,道:“这几天看诸位道友施展法术, “哈哈哈哈,不动明王,一片冰心,无比坚固,不动如山,无可撼动从今天起,你就是不动明王了,哈哈哈哈,请道友归位……”。随着孔无名的长声大笑之中,这尊善尸的名字被他轻松的定了下来。 这条锁链,正是瑞恩的本命魔器。至于名字,你觉得以瑞恩现在这种程度,他会有精力去取名字么? 最好的异族朋友变成了同族,余哲很惊讶,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瓦利很正常,跟以前几乎没什没同,放下心来,忙自己的事。 “行了你出去吧,让我好好的静一静!”李宗仁道,副官听到只好走出去下命令了。 胖子身子一晃,一道清冷的剑光闪过,剑光过后,胖子已经在原地消失了身影,御剑往西南方向的那片乙木真元精华凝聚到一处的地方飞了过去。 众人随之。被瞪的有点蒙的灿烈和月璃愣了一会,随即也跟了上去。 现在瑞恩对于尼特罗的实力,差不多已经看透,就单纯的念力来说,尼特罗的念力,都已经不及瑞恩了。至于其他方面,瑞恩更没有任何畏惧的地方。在瑞恩看来,尼特罗,已经远远地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那还不简单,只要月璃朝保安微微一笑。那个大叔立马被迷得神魂颠倒,乖乖的就放月璃他们进去了。 他被嘴里冒出的这个“死”字,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中指弯曲伸到她鼻孔下,急忙来探鼻息。 “呵呵”杨波笑了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他来到明末不过两天时间,但对某些方面的理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唐茂英继承了父亲的军爵,依靠军爵的特权,他维持了家族的财富。 大宝下意识的用手再去摸,他的五指毫无阻力的穿过了侏儒的脸,而侏儒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怎么能走,答应你的只是元霸大人,我还没有答应。”说话的人正是那天暗算白羽的人。那人的话可以说是一下犯上,但是却没有得到元霸的反对,显然也是默认了的。 “紫千夜,我说你有完没完,吃个饭也叫个不停,还让人吃不?”季子璃终于发飙了,对着紫千夜就是一顿大吼。 但正是因为他心中最诚挚的善意,没有一丝一毫杂念和欲望的善念和悲悯,让他达到了成佛的境地。 原本结实额地板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坑,段飞和另一个学员早已被爆到远处不知死活了。 贝贝的出现,让云霄剑圣有种想要扭头就跑的冲动,这个世上能让云霄剑圣见到就想跑的,贝贝绝对是独一份,实在是云霄剑圣在贝贝手中吃太多亏了。 尽管心中有诸多的不解,但九婴尊者还是按照凰妃的吩咐,选择了人族,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选择了牧易。 原本众人都以为秋玥曈把李虎交出来,是为了息事宁人,跟牧易化干戈为玉帛,但没有想到她话锋一转,反而要追究牧易的责任,虽然他们有些担忧,但心里却生出一股感动,至少说明秋玥曈在意他们。 ------------ 第一百二十八章:噩梦重来 青毛狮子已逃出九妙宫,它无暇回看这座关押了他三年的宫殿,立即向西边的密林逃去。 它法力虽不复当年,身躯仍旧健壮。 疾奔之时,它听见心脏战鼓擂动般的轰响,体内血脉更是犹如千万大河一齐奔涌,鼓胀激荡,给了它用不尽的气力! 林叶振响声里,树木成片倒塌,他发足狂奔,越来越快,将追杀的修士远 力能够外放的时候开始相互之间的战斗力就已经差的不是一点点了。 老龙摇了摇头:“我们龙族可没有你们人类那套规矩,死了就是死了,至于骨骸原先放在哪里现在就放在哪里,只要不去动它就行了。”说着,老龙当先向前走去。 “门主!”孟寒光嘶哑地音调里带着急喘,满面的尘埃空留着双明亮眼神,夺目逼人。 有那个时间,还不如静下心来,好好的修炼修炼,毕竟仙神大战才是眼下最恐怖的劫难。 妖气一除,洪天赐体内的丹药也立刻就发挥了作用,不消片刻,就见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名还是拥有巨大的优势的,凭借当初他们在成仙试炼路攫夺来的修行资源,他在领悟天道法则的速度上,远不是其他齐天境修士可比的。 大军则是大喜过望,他是外地人来到这所大都市做生意,对南京夫子庙也是仰望已久,何况又是开古玩商行的。 林毅晨说的这一番话彻底把海魔给彻底的激怒,没有想到居然敢有人喊他的外号,对于海魔而言,他最大的忌讳就是别人喊他这句话。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灵儿的意志力,或者说,是他低估了自己配置的痒痒粉。 贺六浑走近水池,定睛观瞧。的确是地底的出水口,水量加大,而且冒出来的颜色如同血水。一盏茶的时间,这个水池居然变成了血池。 彩姨能够在枯草镇做起这样大的地下生意,本身也是一个浑身生长着冒险细胞的江湖危险分子,深知富贵险中求,乱世出英豪的道理。 夏阳看得出成是非眼中的狡黠,也知道这伙绝不是什么老实的人,不过他也不怕对方开溜,要是真敢跑的话,说不得之后要让他吃点苦头。 姚承思转动手电的光束,照射在潮湿墙体的一侧,突然发现了一个简易的电闸,试探着向上一推,头顶传来一阵电灯开启的嗡嗡声,整个地下室里被光照得毫发毕现,每一个角落都落在凌阳和姚承思的眼睛里。 托尼也咬了咬牙,然后说道,同时让人通知佩珀也回到他的别墅去。 所以他们即便非常愤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天指挥手下人员大肆破拆,疯狂席卷这处沉船宝藏,却无计可施。 厉秣风说,秦方白和江景联合起来对付他,说明缉捕厉秣风的这件事,极有可能是江景一手策划的。江景和秦方白关系不太好,但却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秦方白? 而接下来的几日,机会我没有等到,一个坏消息先传了过来,乾坤宫来人了。 王凯也得到了贾维斯的通知,明白洛基恐怕已经被带回空天航母,托尔也加入到复仇者之中,战斗即将开始。 你尽管放心,我们的探索行动将严格局限于这栋历史建筑内部及地下,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而且我们会全程进行拍摄,留作证据。 经过刚才那一阵闹腾,甄晓伟心结也解开了,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和冷墨琛送他们到楼下,甄晓伟一再说要经常去看他,我叫他放心,一定会经常去的。 “这个船有些古旧……至少有上万年的岁月……它来自于哪里呢?”雷奥开口低喃,不断的观察着船体。 姬景清下琴鸣山,自然就不能再替圣上炼丹,依着圣上的脾性,必定会再招炼丹圣手上山,到时候这个炼丹圣手能练出什么丹药,就与上清宫无关了。 他的话音落下,蒋家人又哭了起来,声音比方才大了数倍,压过了树上的鸣蝉。 如果在现代,企业还可以靠专利保护,在一定期限内不受别人模仿得到超出行业平均水平的利润。但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专利一说,任何一点创新,只要被人看明白了,就会被模仿去换钱。 还好老子机智,这厕所有六个隔间,我选了最里面这个,怎么说蒂芙尼都不可能选中我这个隔间吧? “君上,臣得罪了!”狐突怎么可能会看着曲沃武公战死于此地。 就在玄散以为三爷一定会尽力说服建隆帝乘车出行,好让他能在路上与姑娘见一面时,三爷却做了完全相反的决定。 不过一旁的石天,却是沉默不语,感觉有些心塞。感到丹药这东西,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因为点苍派算是对丹药有研究的门派,要是他们都拿不准,那可真的难了。 但如今,克莱茵和安妮薇儿全部重创,没有掩护的情况下,这一两秒简直比一年还漫长。 重玄跟在他们身后,仔细回想着从接到密旨到来到孟府,除了眼前受伤的映澈并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调查扇面美人的事,不知道会是谁戒备心这么强,竟然让映澈这样的大内侍卫失手。 庄虎明知纵火的幕后真凶就是莫万英,可没有确切证据,也只好虚与委蛇,周旋了一顿。自此,饭店果真再未发生什么事。 现在,郑涵下定决心,不管那块地到底值不值什么,他都要一定的弄个水落石出。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陈风,你别生气,我这就让他们取消行动,那个,能不能麻烦你把电话给他们的负责人,我亲自和他说。”郑林江客气的说道。 ------------ 第一百二十九章:假梦真莲 青毛狮子浑厚如钟响的吼声席卷入耳,令他浑身一震。 眼前的黑暗被驱散。 他又回到了那片沼泽附近,青毛狮子惨叫着飞过他的眼前,重重摔倒在地,与妖僧对掌的右臂不堪重负,已是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妖僧还要对着青狮穷追猛打,苏真立即抢身向前,唤出紫手,全力抵挡。 两人双手刚刚相触,苏真 半晌,沐在艳色阳光里的离天师缓缓开口,声音完美,却一如既往的温凉。 对于鲍威尔的误会,现场的两名裁判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一声怒吼震动天地,三人抬头看去,就见雷池上方有一尊身影若隐若现。鸿钧认出来了,那身影正是太古时代已经陨落的雷神。 郑宇飞闻言,抬手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将近十一点了,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说完,他抓住了佐助的左腿,平地旋转了两圈之后,准备把他扔出去,没想到,佐助灵巧的转了个身,反而将他抓住了。 就在众人再次将驭龙杖往右拧了一下,顿时,整根驭龙杖全都缩进了门上的孔里,只听一阵沉闷的轰隆声,这七道藏着姆帝国秘密的门被打开了。 她之所以对松油的味道熟悉,便是因为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经用大量的松油和木屑,烧死了沈思安的一匹爱马。 再加上眺望远处,那些不受山体遮掩的房屋建筑,看到一些房屋建筑垮塌,顾盼辉和吴瑛即便没有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至少也察觉了一两分。 一想到这位顶头大老板要是怒了,那自己的乌纱帽说不定还真的就不保了。 第二天上午,陆北然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开始码字,蒋彦宾与陈晓峰还在睡,林景耀已经去奶茶店帮忙了。 看着远处萧雪那汗珠如雨下,却还在努力修炼,掌握萧炎交的吹火掌。 不过按照赵天顺的性格,他都能朝着自家丫鬟下手,来这种地方也是不足为奇的。 而等到了院子的时候,李诗诗已经捂着头从躺椅上站起来正要往屋走了。 曹鉴此言一出,除了诸葛诞一行人,以及歌台上的崔游二人外,满堂花客纷纷大惊失色,纷纷跪拜于地。 来不及多想,萧雪挥动手中寒霜剑左边格挡,右边一脚,兵器互相碰撞的声音响彻云霄。 下面的众人轰然大笑,大家都知道老荣最近已经被号码帮摘了招牌,积臣在荷兰,马彪,车房牛被枪杀,高佬,志伟,天牌三个进了监仓,西环那些生意都已经被号码帮Tiger安排人去接管。 但提亲不成的牵弘此时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得知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即将嫁入他门后,原本勇敢刚强的牵弘竟宛若五雷轰顶、丢了魂儿一样,过了半晌才回了司马师的话。 从发现香港版权条例缺失,东瀛盗版漫画横行,并且这一行涉及到号码帮大水喉黎绍坤之后,盛家乐就意识到自己不能错过撕碎对方,充实自己的机会。 黑夜的荒原,喊杀震天,慌乱间,也不知有多少人马由四面八方杀来,千百支火把燃烧照亮起来,照得他们无所遁形。 “宫十三,好,好得很。”铁无情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神色不变的离天落,眼神之中闪过一道睿智的光芒:会不会是离天落暗中指使的宫十三? ------------ 第一百三十章:风流云散 为谁悲哭 “酒器法宝?它们早就被九妙宫那帮人……”青毛狮子一愣。 “尊者请说法诀!” 苏真出言截断,声音充满痛苦。 青毛狮子不明所以,见苏真态度坚决,也没多问,立刻将口诀念出。 苏真嘴唇翕动,将它们飞快复述了一遍。 妖僧还当他们要使出什么绝招,如临大敌,下意识退避到十丈开外。 这两日整个县城关于来福酒楼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云浪一打听便知,价格更是透明。 “可是你试验的时候用的是水,我们来葵水,又不是……”张夫人凝眉道。 他爸没出事的时候,这些人变着花样巴结他,就是想从嘴中获得一些股市的内幕消息。 毕竟之前自己可是拒绝过他,对方这次应该是为了再次招揽自己。 “诸葛连弩?”宫黛雨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汇,她眼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方清心中想着,他也知道那是五色土,五色土构成了五色祭坛,可以打开星际通道。 此时天刚蒙蒙亮,叶临渊能够清晰的看到林氏道场血流成河,林家的修士已经被斩杀殆尽。 可惜这一家三口尽管父慈子孝,但感恩值为0,王洛闻肯定不考虑。 一行人皆有修为在身,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就来到了林氏的家族道场。 “不是的,是张夫人和另外两个夫人一共买了十包,张夫人买了四包,另外令人各买了三包。”陈春苗连忙出声解释。 “子由,你怎么了?”慈神聿长恭吃惊地上前一拍他肩膀,怀子由身形扑簌一空,原地消失,高殿上悠悠飘下一条男性神祗们惯常用来拴系长发的湖银绸带。 叫楚翘说这么羞人的话,打死她,她都说不出。她杏眸一阖,趁着他不注意,吻上他的喉头,听到他的呼吸一重,楚翘满意地笑了。 对空灵境修士修士出手,银花根本就不会,因为那样的话,倒会那帮老家伙耻笑。 刚才的惊叫显然吓到了舒沫,他愣愣地倒在一边,不解地看着舒池。 虽然戴了面具,却仍是一袭银衣,长身玉立,步履萧然,自由的,骄傲的,如银色长风。 自从自己和香姨被人弄走后,香姨是不见了踪影,自己被扔在荒郊的一个破民宅里。 十二员万宙尊法纷纷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罗玄起身掸掸宗袍,瞬间化作白电一脉,穿天而去。 因着连日行军,士兵皆都困乏,未及夜深,便都睡死了过去。而同一时刻,此处往北的几十里外,辰年只带了一千轻骑,静静地等在一片树林之内,已是整装待发。 辰年忽然想到了封君扬身上,不觉有些失神。在一起时只觉得他什么都好,万事都在他算计之内。现在回头想來,他的所言所行虽说不上好坏來,但与那“道义”二字却也是不沾边的。 自嘲地笑笑自己太高估自己也太贪心,我又是矫情地红了眼眶,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回想那个‘乱’七八糟的美梦,越想越心酸,差点就在公‘交’车上哇哇大哭了。 我想了想呢,就说:要不这样,你重新拍一张照片发过来,把你的食指含在嘴里拍摄一张? 我寻思自己回去确实只能和大黑干瞪眼,不如跟着赵秦去蹭吃蹭喝,接下来,我们在帝国大厦上面看了一会之后,也就下了楼,离开了帝国大厦。 如果老魔头活着,这个希望肯定会被瓦解,只有杀了他,才有可能保住这一丝希望。 “母后——”四贞这才放心了,高兴地又叫了太后一声,依在她的怀里,一脸孺慕之色。 那些人,大概是看了没热闹可凑,也有可能听到我是张明朗的老婆,都还算给点面子笑了笑,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两人已经力竭,然而也都知道,谁能够站起来,谁就是笑到最后,虽然两人心中已经无所谓什么神魔大赛,但是也不希望输了。 “有天舒丹维系内息,并无性命之忧。”说这话时,贺聪神情平稳,既不露出焦急,也没有半点喜悦。 莫雪姬在满是积雪的地上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回身再也看不到父王、母后后才停下。 陈默菡后知后觉,她的话在少爷听来实际上是答应了收下他的礼物。 “你想坐我的车去上课?”温臣年忽然冷不丁的冒出了这么句话出来。 恍然间,时简感觉自己置身于冰冷的冰窖中,冷的刺骨,浑身渐渐地失去知觉。 “你还会做这个,名冢?”店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饼干袋。 接下来三人沉默不语,来到校医院,此刻新出智明刚准备离开,便在门口碰到了赶来的三人。 如果是这样那就算她现在和名冢彦的关系似乎还算可以也必须立刻拿下名冢彦。 自从登基之后,他除了按时接见朝臣之外,就将大部分的时间放在修炼上。 而且,这一路走来,卡普也注意到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是忍者。 朱启听到他的称呼,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来自己伪装身份,自称唐七呢。 意外的第一点,是白仁宗只给了韩嘉怡的羊肉汤90分,算是全场最低了。 “喂,彦,你是发现了什么吗?”柯南此时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了,走到彦非面前问道。 在这个时候,向来可以拿来吹牛皮的骑射已经不能宣诸于口,什么满万不可敌更是无耻的胡说,再狂妄的旗下贵胃也得承认,放一万骑兵到这样的军阵面前,根本连人家的牙缝都不够填的。 因此,叶飞见到的大部分亡灵都是人类,就算有一些其他种族的亡灵,那也是半兽人居多。矮人和精灵在亡灵中都只有极少数。 夜藏弓的姐姐红鸾已经名花有主了,但是这个音韵嘛,好像还没有男朋友。于是乎在洛林城街头,凡是叶音所到之处,就有无数牲口跟随左右,开玩笑,攀上了音韵这棵大树,那不就成了夜藏弓的妹夫了吗? 整整一天,风杨才把妖丹内的力量完全吸收完毕,睁开眼睛,风杨看了看身上半透明,半暗黑的鳞片,满意的点了点头。 ------------ 第一百三十一章:一片红叶杀道心 诅咒解除,玄阴大稽的操控彻底失效。 苏真终于可以专心修行,冲击一流高手最后的关隘。 他得到了漆知的一切,越过那道门槛已不成问题。 但他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 逆气生的施展撕碎了他的身体,他颓然跪坐,小心翼翼地修补着要害部位的创伤。 青毛狮子的尸体坐在他身边。 苏真每 世界上的人口大国遭受到的病毒感染是最严重的,末世生存下来的人数也普遍较少,地球联盟的建立在两年之内做了大量的工作,已经不向刚开始那样只是在技术层面来做共享维系国家之间的平衡。 “打扰了~老爷子。”下马绑好缰绳,也不经过屋内主人的同意,艾克径直闯了进来。 姚劲喜这边下令,吴宇这段时间的所有监控立刻被调出来,分派人手开始进行细致的分析,一帧一帧的寻找,寻找任何可能的一点。 在持续不断的试验下,火箭发动机一步步向合格品靠拢,当50吨级推力的火箭发动机能够稳定运行的时候,孟阳的航天技术已经具备了初步的基础。 光线终于被关闭,洛根虚脱一样喘着粗气,一脸恐惧的看着身边的科学家,他从来没有想到,科学家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居然那么的令人恐惧。 待这些事情完事儿后,基本也就没我们的事了,晚宴是在黄昏时候举行,我又开始考虑需不需要再预先烤制一批秘制烤牛腿出来。 在北方的大草原之上,契丹仍然处于内乱之中,各个部落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惨烈,无数的契丹人死在战斗之中,这样就导致了契丹整体实力越来越弱。 陆玄开始烦躁起来,现在自己同样被困在洞穴之中,外围的液体将固体包围,现在已经没有出路了,除非陆玄找些东西丢到礂红斑液体里去,不然没法去搜索未知区域。 “现场有五千人,陈晓儿的境界太低,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迷惑,但是我赞同她的说法,能拉几票是几票,要不徒儿待会汝也学学陈晓儿,用天魅之音给自己拉票!”老乞丐说道。 “有什么事就说吧”她貌似对‘族长奶奶’这个称谓十分受用,说话的态度也比刚才好老多了。 流雨迅速的连点自己身上几大穴位,可只是让血痕流动的缓慢一些罢了,并没有让血痕停止在自己身体里的流动。 起初他之所以要招来那些海兽,一是为了竟可能的消弱地方的人数,二就是为了让这伙人再次发出求救信息,将敌方的一些强者调离到这里来。 一声怒吼响彻天地间,原本强劲的青色利芒光束顿时溃散,荡然无存。仿佛没有出现过,黑雾中的神秘人内心一顿,刚刚那道声音很明显是一个强者发出,神秘人向声音来源望去,那是一座山,山上有一个战字! 旁边的桑多寨人反应过来,立马将雷辰围在一起,放蛊的放蛊,抄家伙的抄家伙,而白兴则一溜烟的跑到后面的河里去捞薛韦彦。 “掼山枪!”眼看巨剑来到自己的头顶就要斩杀下来,丰战在也顾不得那么多,怒吼一声,全力一枪击出。 聊没多久,楼下超速火力的车速跑车声,打破了整栋大厦的安静,也不知是谁在大晚上的飙车。 此时又有两名老人出价,而且都是在前一人话音刚落时便喊了出来,没有丝毫犹豫的样子,看起来都是志在必得。 ------------ 第一百三十二章:九妙新主 菩萨湖上,莲花照常盛开。 几株紫金莲花扬起修长根茎,一如既往地去依靠七宝妙莲宫的屋檐,却发现什么也触碰不到。 玄岩作柱,琉璃为瓦的宫殿却已成废墟,废墟中燃烧着驱邪的火焰,大宫主的尸身在火焰中焚为细灰。 长空中飘来悠扬的佛音,超度不洁的魂灵。 “这魔头霸占九妙宫圣地百年,人们无 如今她倒是不用,像在李家那时候那么不方便了。可是外面还是大冬天的,那么冷,她发烧才好,恐怕不怎么方便洗澡的。 除了漫长的休养时间以外,更加需要大量珍贵稀罕的疗伤之物,她虽然琮只是个玄仙,但身上也有些家底,说不定也能够帮得上一点儿忙。 点点喜欢待在花园,厨房里三块牛排出锅,最后一块肉摆放好,岑沐一转身就看到洛白慵懒地倚靠在门旁。 这不是昨晚她拉着自己的袖口,连夜绣上的,为此,她还一夜未睡呢。 她看出风逸辞这说话的门道,忍不住看着他抿着嘴笑,心情好得眉梢有扬起了笑意。 草场的墙上瞬间崩裂,砸出一个巨大的坑!等灰尘散去,这才看到洛白倒在地上,慢慢支撑着身子起来。 可重新回到一切起点,他第一时间便是想尽一切手段把她给杀了。 烟玫莞平日里便喜欢插花,她的手艺和精巧,她们多少都懂些。唯独映灵这个外人的,她们连人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插花手艺,自然更为好奇,看她的自然多些。 再说,千年浩劫终究已正式化解,于他们、于这方世界、所有生灵来说都是最好的消息,再强求其他不该有的,反倒显得可笑。 林栋也不抓着他不放,埋怨两句便掀过去了,各家大户谁还没点门路,他自然也知道赵保国这段日子在太守府的事情,也不觉得他攀上太守权势之心过盛,只以为他是急着改换门庭,为了日后前程作打算呢。 杨芝终于彻底放下了疑虑,她觉得一定是自己最近太疲惫了,所以才多心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听到他说要一盒点心,他也没有拒绝,反倒是直接让助理全给他的原因。 後藤里沙轻轻扶了扶眼镜,以此来掩饰脸上那不自然的神情,语气虽然和以往那般随和优雅,但仔细听去,也不难发现其中那幸灾乐祸的意味。 千奈刚想吓一吓迹部景吾,刚才看他认真的样子,就想着他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结果,自己刚一叫他,他就立马回应了自己。 直接略过了接下来我要路过的所有城池。铆足力气,直接打了条通往最底层的洞。 他们都毫发无损,只是出了头发有些乱、衣服有些脏,和大口喘气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吐出一口黑色的烟。 “谁让你吃完了,吃一个意思一下就行!其它的留下来还要待客呢!”杨婉清也压低了声音回了一句。 她只是感觉不到青玥周身的灵力波动,便肯定的认为,青玥就是来送死的。 普通的击球声,不加任何的外部条件,只是平平淡淡的击球,甚至可以说是新手都能打回来的球。但是,现在的江户川……还能打回来吗? 对方运用气的实力远远高出她一大截,不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一样,所以,现在的她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她还是想要搏一搏。 下一个千分之一刻,弩上的箭矢便激射而出,沿着它预定的轨道毫不偏颇的直行而去,然后一半贯入了一片骨肉当中,之余箭尾在空气当中微微颤动。 ------------ 第一百三十三章:知我者 见我心幽 这片红叶林像是永无尽头。 苏真在林中穿行。 风声喧哗,光影往返。 他又看到了那条溪流,看到了溪流中沐浴的女人,看到了树枝上飘荡的碧裙。 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抵达这条溪河,宿命般的溪河。 灵慕真人很美,离世而居不近凡尘的美。 这种美总是让人心动。 人们 星命武者,开启星门,星门坐镇武者脑海中枢,沟通天地星辰之力。 西门勍微微一叹,被妖虎当做血祭的祭品时,他都开始绝望了,没想到关键时刻,突然有人将他们救了出来。 楠楣对战的是一名筑基境大圆满的皇者,她依靠手中的灵器,勉强能打平。 虽然没有感受到这个疯狂的元婴有何不凡,但是如今这个齐朝本着保命第一的想法,瞬息间还是运转出自身的最后手段。 就在两人说话间,天罗世家的塔楼之上,天罗世家的大公子罗一森跳了下来,瞬间落在了比武台上,落到了心弦和天世云的身边。 天池老人沉着脸,强大的气场席卷出来,压得下面的中年人脸色一白。 心弦话音刚落,她就感受到夜离从她的身后将她给抱住,他的呼吸轻轻的喷洒在她的耳畔,他的双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但是方才这个元婴一张嘴忽然是吞掉七成的爆炸力量,让原本的惊天一爆变成了花架子,如今想要用其他手段都是做不到。 李忠应了一声,赶紧去厨房翻找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带着一只大草鱼回来了。 苏灿想到这里,她决定先搞清楚具体情况,然后再向欧阳峻汇报。 “我接受第三阶段的试炼。”李耀说完就直接坐在了地上,和那些大佬没啥好说的,也说不上话,还不如装作累了,什么也不说比较合适。 这让他们的信心顿时爆棚了,毕竟攻陷据点获得军功相当的多,星火这个大蛋糕自然进入了他们的眼中。 “主人,我的魔兽军团全军覆没,不然它们可以成为主人最强大的助力,太可惜了。”地狱黑龙看着战场上那些倒在地上的魔兽,眼中满是惋惜之色。 正打算进一步压榨这苦逼的空宝大师,忽然远处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游牧之山奋力地撞击着这个碍事的玩意,墨绿色的毒液侵蚀着神圣的光芒,圣哉壁障摇摇欲坠。 赵子轩一想,是了,这玄奘若真像电视剧中的那般细皮嫩肉,又没有神话中三个神仙徒弟的保驾护航,又如何能过雪山,趟火海? 医生们虽然也舍不得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毕竟人命关天,人家好容易一颗神药救活的病人,要是延误了后续治疗再死过去,那罪过可就大了,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一名吐蕃球手鞠杖轻挥,朱球疾飞而起,与此同时,所有球手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大呼一声“驾——”,争抢了起来。 昊学第一时间把手机捞了上来,然而无孔不入的水流早就通过耳机孔、扩音孔等地方深入手机内部,到底有没有损坏,必须得专业人士来进行下一步处理。 正在阵法之中乱转的罗阵,见到眼前的幻象,突然之间便消失了,踏入了大门之中。 而老鹰主教练特里·斯托特斯也在等着这一刻,正面打不过,他只能寄希望于骑士队受到体力困扰,自己出现问题。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又一次叫好,虽然他们输了这场战斗,但还是为龙剑飞鼓起掌来。 程信的大驾光临让部队首长们不胜欣喜,几位首长们将程先生请到贵宾室寒暄着。 一顿饭下来,貌合神离,虚情假意,阳奉阴违,商场应酬上最常见的东西,在今天这顿饭席上,沈繁星看得是全全面面。 叶清秋拿起一颗奶糖拆开包装放进了嘴里,尝到甜味,她脸色才微微好看一些。 要她过天天吃斋念佛的日子,还不如干脆让她把这条命交代了更好。 高大汉子甚是傲慢,他冷哼了一声,便往殿内走来,并未开口说话。 落于飞身体落下,两把金刀同时劈开来。李知尘反手一掌拍上,无形剑气如同马蜂窝般射开。只是与这如同海上狂涛的满天火焰一接触,却顿时化为虚无。 “我一定会晋级到二品炼丹师的!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就好了!”杨煌咬了咬牙。 当日醉仙楼那血腥一幕,上官云记忆颇深,此时遇见这两个魔头,他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她突然很是期待继承了自已和夫君资质的宝宝,未来成长起来会有多厉害。 此时混沌中正凝聚出一片厚重恢弘的雷云,然后一道黑色的雷光反向劈了出去。 陈不染看得出老祖宗很爱护三个徒弟,因此不介意顺手帮她照看一把。 那拒她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她觉得空气稀薄,再待下去要被憋死了。 爷爷说过,任何阴魂,一旦彻底化煞,那它就会开始无差别地作祟害人。 任谁都看得出,秦宋这是不敢加,毕竟还得跟着梁邵行去饭局上。 现在住在这里面的人,全部都是当初被关在深渊中的试验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非人的折磨,又或许是因为那些迷雾影响到了他们,除去那五个彻底变疯的人之外,其他人的情绪也或多或少有些不太正常。 纪宁表情凝重,刚想再继续沉思之时,那桥上的傀儡剑鬼终于动了,迈着沉重的步伐,握着大剑朝他们走来。 格鲁又扫了一眼众伤患,发现他们的伤势不轻,于是眼中的敬意更加明显了。 林飘觉得有点不忍心‌,转身,去房里拿了一条新帕子给他,娟儿绣了许多帕子都一块块的攒在箱子一角,他们平日取用,都是在林飘的房里。 听到古凡这样说,云翼部将士们的情绪才平复了许多,谢羽翔和孟无痕心里早已经暗暗对古凡竖大拇指了。 闻言,林浩连忙粘了一些银色液体,在那上面按了一个手印,双方的“合同”也就这样正式达成了。 “有屁就放,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都是老人了,还分不出轻重缓急的?”张嘉铭把酒倒空,不悦的说道。 “少侠,你确定吗?”老头子再次拿出了之前招牌式的笑容,对着古凡问道。 ------------ 第一百三十四章:雾中有剑至 苏真恐怕是最狼狈的一流高手。 他睁开眼后,不仅法力被封,口不能言,身体更是被一条赤色的捆仙绳缠上百圈,几乎成了个木桩。 一个稚颜少女正板着小脸蛋,在往他磕头上贴镇邪的符纸,一丝不苟,仿佛他就是世上最邪恶的封印。 苏真睁开眼时,小姑娘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醒过来了?”小姑娘吓 “知道了要不以后我学三姐姐,把事情写出来?”乐乐朝三姐姐黄静吐了下舌头说。 “爸爸,你怪佳佳吗?”佳佳看到陈强那么辛苦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于是低着头手搓着袖角说道。 就在龟灵圣母自怨自艾之时,无当圣母等人已是陷入绝境,有了众大神通者加入,无当圣母等人更是不敌,只能依托灵宝之力防御,没有丝毫还击之力。 “爷爷,我得了奇遇,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人了,怎么说呢,以后有可能会成仙。”陈强笑道。 江辰顿下脚步,奇怪的抬起眼瞧向冰仙,不知这妮子这是怎么了? “难道林杰的计划失败了?”在屏幕前的众人对于林杰计划本身就非常好奇,此时看到他这样子心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焦急的心情再一次涌动他们的心,可惜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傻傻的观看。 “我靠!李管家你也太前卫了吧!这不是连锁店么?”李云飞不得不爆了一句粗口,如果不是这位不知道折扇,李云飞都会怀疑这位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过来的。 江辰与飘渺完全被震撼住了,一头魔兽竟是可以换下数百个帝国,这也太乎想象了? 夏颖慧看出了叶残雪和刘雪梅的尴尬。忙道:“我给吧!”说着便要掏钱。 听了凌云这番论述,秦紫玲微微一愕,满是不解的看向凌云,竟是连害怕也忘却了。 莫塔里安或许能够摸到荷鲁斯在想什么,荷鲁斯不相信哈迪斯一人能做到这些,他的思维逐渐拐向了莫塔里安不希望他思考的范围。 哈迪斯想要猛地起立打个招呼敬礼什么的,这一刻他已经走马灯起了领导夹菜他转桌的不堪过往,但帝皇显然预判了他的行为,帝皇抬手,示意哈迪斯坐着就行。 程止欢早已经准备好了面具,是一个狐狸面具,和上次她当拍卖师时戴的面具很像,但这次的狐狸面具是全红的,面具上狐狸的眼尾极具特色的上挑,将眼尾勾得极长,也更加有狐媚的味道。 当时的心海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她很清楚,在幕府的体系之内,和一个对海祗岛充满恶意的上官讲道理,人家是真的不需要和她讲道理。 武者,天地人三品,天级巅峰,即为一品,半只脚迈入先天宗师境界,堪称无双。 程亦寒不知没想过毁了那个研究所,可越是调查越是发现这里面水太深,而且他也不想暴露妹妹是X计划里的实验体,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只是在韬光养晦,没有轻举妄动。 那花那叶,连烟秀这个绣活还不错的人,都对宁贵人的刺绣手艺,赞叹有加。 周围雷家子弟听到,也都是满脸兴奋,用力点头,无比认同,与有荣焉。 他那时苦笑了吗?不,他面无表情地告诉哈迪斯,这是必要的牺牲。 就这样,土神玉中所蕴藏的能量,此刻在沙统的激发之下,开始与其相呼而应,但见一丝丝土黄色的能量气流,开始在土神玉之上生出,进而着沙统周身环绕而上,使之气势猛增。 ------------ 第一百三十五章:惊起一滩鸥鹭 “原来是师姑娘。” 陆绮望着塔尖上飘扬的雪白衣袂,温柔一笑,道: “三年前,师姑娘为妖僧掳走之后,我一直担心不已,那妖僧一个头暴虐嗜杀,一个头荒淫无道,师姑娘这般单纯善良的女子落到他手中,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如今见到师姑娘无恙,我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言及此处,陆绮话锋一转,道: 魔尊阴沉沉的吐了口浊气,身上的魔气宛如忽聚的沙尘暴,向着千晚的方向席卷而去。 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看台上的立海大众人,尤其是在看到某个脸色阴沉的家伙之后,嘴角一抽,差点儿没喷笑出来。 一股恐怖的能量,从球与拍的接触点瞬间扩散而出,虚无的空间,在此刻泛起了阵阵涟漪。 窗外天还没亮,枝头的鸟儿已经起来觅食了。她醒的很早,醒来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抽出手来,看看手腕上有没有伤口。发现手腕的皮肤虽然粗糙,但至少皮肉都是完好无损的,寒来才松了口气,安下心来。 只不过悔婚的是光明神姬,悔婚的对象是北濯帝君,这俩单拎一个出来蓬莱都惹不起,只能吞碎了委屈往肚子里咽。 修为已经到达神魂境界的无忧,是时候渐渐学着独当一面了,这第一步,就先从完成莫河的嘱托,教导任云腾开始。 两人的推论都有理,四人放下心中最大的担忧,看向安馨的目光都不同了。两个先天三境,两个先天二境,对付安馨岂不是绰绰有余? 紫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尤其是在没有李乾风的日子里面,她更是难熬了。 他拿起外套,站起来转身就走。吕戈终于反应过来,喊了两声追上去,大概是吕戈的这个动作使大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都站起啦追过去。 一年前,良沁也曾有过身孕,但被梁建成知晓后,男人二话不说,就让人给良沁灌下了落胎药,将那孩子生生打了。 谢承东从未想过傅良澜会这般相问,他看着傅良澜憔悴的病容,也是心知这句话定是在她心里憋了许久。 连禁卫军们都在银甲里面加了厚厚棉衣的雪天里,她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打着伞,只在单衣外披了一件看起来就不太厚的白色大氅。 “长老满意就好,苏家自当尽力维护长老的名声,找出造谣者,平息这件事!”苏家主自欺欺人地说着正义凛然的话,不过内心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去镇远镖局的路上,一边拿着画像问,一边告诉看到画像的人,提供线索,有一两银子奖励,找到奖励五两银子。 谎既然已经扯了,他自然还要把谎圆回去,而圆下去的最好方式,他跟着走一遭,顺便看看这个穆双双是不是有什么想让他帮忙的,也算是他报了余四娘救元宝的恩情。 君墨寒优雅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帖子,然后放在猫猫爪子上,指了指上面,让猫猫送过去。 就算是现在变个诸葛亮给自己,又是火烧新野,又是火烧博望坡,又是水淹七军,也没辙,总不能靠着一千来号人马,源源不断的对抗大明百万大军吧? 从六月开始,三房那时候没啥田,只能找些旱地,种蔬菜,所以家中的蔬菜还是有不少的。 程致远夸得干巴巴的,盯着屏幕的视线却不加掩饰的表现出喜爱。 姣好的天气与环境之下,这样的二人,在远远的看去,就仿佛是一对眷侣一般。 ------------ 第一百三十六章:圣善仁慈心 师稻青认出他是那个杀死了仁德和尚的年轻人,她压住了他体内的魔气后,便转交给了长辈照顾。 她始终记得他昏迷前喊的那声“师姑娘”,此事萦绕在心,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无法想到,他的伤竟会好得这么快,更想不到他会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替她截断举世的刀刃。 这些都不是最令她吃惊的。 师 只是在今个儿午时时分,拓跋韶这里突然收到了几乎所有的宫里派人前来传召他过去用午膳的消息,当然除了萧洵和沈眉两人,但还是让拓跋韶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过是去趟北国,怎么感觉这些人觉得他会回不来似的。 “你……我爷爷可是洪武院的长老,齐鈞你可要想清楚。”感受到齐鈞的实力,痞气少年唯有威胁道。 而那三个乞丐见此满意的一笑,正准备走的时候,拿着馒头的乞丐突然又走上前头,一脚将萧洵踹倒在地,然后张狂又恶劣的笑了起来。 “是”!禀报的队长怔住了!不是因为接下来要送死,而是因为月下的风韵莜听。 那两只闪闪的绿色蓝宝石般的东西,越来越近,终于在月色下显现出完整地身形轮廓:“狼”。 不过,声音虽多,众人却也不再动手,因为他们毕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但来者骑着马,身着汉军将领服色,这可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汉军将领说他是有身份的人,还是先观望一下为好。 “大人…”大汉看见凌峰时而郁闷,时而兴奋,实在是有些惶恐不安。 “十曝拳,第四曝。”体内玄气涌入右臂,犹如烈日的右臂,直接迎上炎雕的攻击,出奇的这次没有半点声音发出。 忽然想到些什么的岳寒一把抓过一旁的那名跟随他的灵师,将其推进了向他不断蔓延过来的幽冥领域之中。 唉,希望少爷他能够少受点皮肉之苦吧。说完,她就进了别墅再不管这两人。 黄英年心里顿时也松了一口气,别看他很硬气,但是老板没发话,他要是真的伤及了无辜,他也不太好交代,所以沈言这会儿服软的举动倒是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十皇子最开始来找她麻烦的时候控诉过,说她前些日子做了哪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些事情,却是玉菡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数月未见,面前的沈芃润丝毫没有了之前的率性和肆意,却而代之是的满满的沉稳感。只是这种沉稳中还夹杂着某种阴郁的伤感。 张宝来不及多想,照着倒地的黑衣人就是一脚,力量之大,黑衣人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将这些货都摆在了台子上,再然后,那就是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楚南也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这样调戏她了,不然赵梦瑶可能会因为害羞而不敢买的。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不相信的,他们不相信域帝会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山洞之中,更不相信域帝会让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碰到。 睡梦中的林充,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头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迷迷糊糊中林充睡着了。 要按说那件法器就在祭坛之上,一个明摆着的地方,为什么没有人去直接去拿呢,还要在这里参加对战比赛。 只是不知,阴兵们这次出现于此又是为了什么?当初它们是想进攻坠龙谷,甚至都杀到了古天宫废墟里,但却被一股莫名力量给抹灭,那现在,它们又是要做什么? ------------ 第一百三十七章:吃魔 法殿大门紧闭,殿内空空荡荡,别无人影。 师稻青像一页单薄的书签,从苏真的怀中轻飘飘地坠到地上。 她斜坐在地,宽大的裙袍破损不堪,名贵的布料在雷电洗礼中失去了柔弱的质感,生硬地贴在她苍白的肌肤上。 未止住的鲜血兀自从内向外渗着,为白裙铺上了一层松软的玫瑰花瓣。 苏真在师稻青身后 对于自己在物理学家的地位,卡伦还是很有自信的,海岸线大学正在展开全球外聘教授的招募,而且待遇真的非常的诱人。 能够混迹十家多年,他十银不可能不知道慕凡对他的爱慕,学校的事他也都知道,但仅限于知道,毕竟他们怎么看都不会有交际。大概就是孽缘,他到底还是作为一个陌生,伤害到了少年。 吕飞和范水青当然也是非常的满意的这,要不她们就不会在这里等孙世林和上官石了,她们其实就是在等他们两个的意见。 郭采扭头看向赵柳蕠,赵柳蕠笑得有一点贼,不用了说肯定想到了什么。 后来,她的身上生出了翅膀,她摆动着不习惯的翅膀,第一次飞了起来。 气的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也是一时忘了这男人的口才到底是有多好了。 何成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青蛇看不上这里的白蛇和青蛇,直接大开杀戒。 据说,只要凑齐一身雷抗装备,就可以肆虐白枫林把树懒全家都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虽然不知道堂弟为什么跑,不过他也不觉得那陨石是什么好征兆。 看着少年的笑容,东洛没来由的脖子一凉,随后疑惑的偏了偏头,却什么也没发现。 欧阳月搀着岳方平,刚走出大堂外,就有弟子观察到了,欧阳月手上戴的扳指。 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宁次哥哥都还没有出生,而她父亲大人也还是一个以日向家族为重心的顽固族长,怎么可能看着日向家族血脉外流? 傅彦之不管不顾,咬住了颜晚的脖间,呼吸着属于颜晚的气息,他贴近她,密密匝匝的气息将他包围,只觉得身体要爆炸了。 刺杀地点在斗兽场,你们竟然不保护第一现场,反而把尸体移到这里来。 3岁时,她经常和哥哥玩打乌龟的游戏,她觉得哥哥实在是太笨了,怎么也打不到她。 许方脸皮都抽搐起来,我刚才明明是在耍流氓,怎么成了感人的情话?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妥妥的老司机。 “你就没有收到天庭的消息?”天蓬又问,两颗獠牙从嘴巴里露出。 宋老爷子带着宋德山和陈倩倩,就先在祖宗板前面跪下来,磕了头。宋老爷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概意思是跟祖宗们禀报,家里添人口了。 他们没有像别的有钱人,逼着学习这学习那的,非常的自由,时间都是自己安排的。 ‘刀之禁忌体’中,使用的方法就是从‘神兵铸’中改进过来的,以自身为炉鼎,将这些至宝之力统统炼制出来后让身体吸收,并与身体、刀意结合起来,整个过程,其实也是相当于将身体炼制成一件宝物类似。 剑光炸鸣般掠过,其身两侧炸开横风,搅得马背上的闵宁头发凌乱。 “传奇与传奇的碰面吗。唯看了一眼艾萨,再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古达松,同时迈步跟上。 楚运自然是知道身处阵法之中,只是绕开一个阵法,便会碰上更多的阵法,还不如直接从最近的路走。 ------------ 今天只有一章 近期的存稿修改了一些内容和设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后面的部分内容也要跟着重写(今天这章一半内容就是重写的),再给我些时间修改一下,明天一口气更完这个大情节!见谅。 ------------ 第一百三十八章:仙颠魔倒 漆知百年的痛苦就要将苏真击溃,何况玄阴大稽四千余年的冗长苦难? 幸好,仇恨的火焰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往日的痛苦都成了燃料。 他与玄阴大稽分享着仇恨、执念、绝望,魔婴沉淀数千年的力量也为他所用。 玉明霜与九转仙人再无法拦住这头魔头,纯青丹焰与冲天剑光顷刻被魔焰吞掉。 苏真的身躯 意外不是来自于宝石海星和飞天螳螂的战斗,而是出自于其他地方的变故。 欢柠说着手上生出一朵花,脸上尽是愤怒的表情,轻轻发力花便生成无数朵便向沈若鱼飞过来。 “那么尸体一定会踩过这层层的炼金术阵到达五芒星的中心现在这个位置了,那么假定尸体本身身体上有炼金术阵,可能么?”牧牧故作疑问。 只是心底某个地方为何那般生疼,那种疼是他几千年第一次感受到。 当然有明兰在,轻舞一点也不担心端木蓉会出什么差错,而现在也确实需要几位药配合明兰一起,才能更好的发挥明兰的效果。 一听可以,项羽眼前顿时一亮,连忙道:“没关系,不管您做的像不像,这几个糖人我都买了。”然后他便将轻舞,天明,张良还是石兰的相貌和身形描绘了一番。 监狱岛虽然面积不大,可也是一个曾经居住过人的岛屿,这样的岛屿周围,直接卷起滔天大浪,然后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冰之围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昴日鸡,毕月乌等人却只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井木犴,此人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阴狠无比,数万来他们不知道被井木犴阴了多少次。 “为什么明知道我骗人的?还要相信?”牧牧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魔道修罗对韩狼弯腰,虽然只是一个动作,但是对于魔道修罗这种传奇大能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礼仪了,放在上个纪元,不知道会让多少人震惊。 说话之间韩雪依一个劲冲上前去,可是她那条尾巴又是灵活的扫了过来。 白瀛楚走下点将台,伸出手。程倚天受到一股力量的牵引,乾元混天功刚有反应,脊柱剧痛,人不由自主,已经往前跌去。没靠近白瀛楚,那股力量急速聚集。一个重锤击打在胸口仿佛。没有任何护体的力量,气血一时凝滞。 介绍:原本是守护黑岩城的战士,却在一夜之间被亡灵大巫师屠城,并被改造成亡灵战士,守护者的身份变成了屠戮者,灵魂承受着无以复加的痛苦。 一棒下去,银角大王头上多了两个角,不过是红色的,原来的两个银角,也被迅速染成了血红色。 程嘉璇硬着头皮,但想自己在他眼里,本就毫无形象可言,或许也算不得特别毁损。当着他的面走下台阶,全身都已僵硬紧绷,两条腿木头一般挪动着,真要连路也不会走了。 “阿姨,这一次,你好像不生气了?”我有些好笑的看着公孙蓝兰。“我生气有用?”公孙蓝兰眯着眼睛。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吧,咱们还是赶紧上去吧。这个地方让本宝宝发毛,甚至比当初接受传承遇到妖蛇时还要来的强烈!”东泽不安的说道。 剑侠客原本还在考虑着,如果大当家至尊宝的实力不够的话剑侠客就上去支援,对这个吊死鬼补上一两刀就应该差不多了吧。 连云城者,峨眉派老掌门吟秋师太的关门弟子,峨眉派前任掌门人春华的师弟。春华暴毙之后,连云城顺利接替了峨眉派掌门人。 看叶风这个表情,阿狸就知道他在想和希维尔有关的事情。金色的眸子深处潜藏着一丝黯然,她无声地吁了口气。 赵家的名头在大晋国有些威望,至于郭嘉是如何知道大晋国赵家的,想必应该有他的能耐,不然怎么对得起鬼才之名。 董四一贯最有眼色,瞧出他这般异样就赶紧扯了个村里闲事把话头岔了过去。 灵木界中木灵力充沛,而且滋生出了许多灵兽,生机勃勃,竟有万物起始之景。 至此,再也不能继续保持淡定的周家也对外宣布要问王家讨一个说法。 樱桃有些分惊讶的微张开嘴,赶紧深深的垂下首,掩住自己的神色。 喜鹊哭得哀哀切切,字字句句都是认错,磕头也是真用了力气,额角眼见着就红肿了起来。 一道恐怖的阴气打出,那鬼将急忙横刀抵挡。当的一声响,他的大刀被震得一阵抖动,一股大力冲击的那鬼将倒飞出去。 “这倒没有,我今天就心血来潮试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成功了。”维嘉摇了摇头,说起来他也很奇怪他能召唤出恶魔。 德莱厄斯和卡特琳娜蛇身的妹妹卡西奥佩娅则守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些幸存的贫民们。加上士兵也只剩下两百多人。 这么拘谨的家伙,交流起来可不是那么愉悦的事情——她有不是自己的目标,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地方浪费时间。 但听见殿门开了,有冷风隐约灌进来,元元不愿搭理人,就钻进被窝背过身去睡了。 在接过苏宁递过来的药方之后,张角将其珍之重之的收到了怀中,同时邀请苏宁到布置好的酒席之中畅谈。 没有任何法宝守护,只靠法力,任凭离火灼烧,根本就是送死,再怎么挣扎,叫的再惨,五个战场中出来的地仙界新人,没有任何怜悯,这位地球上留下无数大慈大悲传说的菩萨,在烈焰中融化,只留下精纯的元神法力。 通天鼠刚刚在大殿显形,未来佛祖和现在佛祖都出现在大殿之中,他们有点迫不及待了。 当蒙格还只是个落魄皇子时,父皇的强大在他眼里是靠山,可现在他成为了君王,父皇的强大一定会成为他的束缚。 一旁的天霖几人,心已是提到嗓门口,依旧不敢上前去帮忙,未知的时务,贸然前往,恐怕到最后不仅害了二人,恐怕也会让自己陷入。 两人并排走着,走到马路中央的时候,陈雪莉突然身后靠左狠狠撞了一下,张阿姨脚下一滑身体想左倾斜,等汽车撞过来的时候她想躲也来不及了。 ------------ 第一百三十九章:恩怨 苏真的意识被玄阴大稽占据。 他的念头不得不向下坠落,直至坠入玄阴大稽的记忆长河里。 他在长河中逆行,向四千年前的起点溯洄。 苏真本以为会行走很久,可他早已在梦境中经历了这一切,所以这条路并不漫长,甚至没有让他感到痛苦。 他仿佛只是站在某个命运的节点,回看自己的一生。 他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老板是阿布思?邓布利多的弟弟,阿不福思?邓布利多,他虽然和邓布利多有些矛盾,却一心一意帮助着自己的哥哥。 露波芙的现在提出的战略计划是打通北方海港交通线,这个计划虽然和总战略计划没有明确冲突,但是在战事吃紧的时候,兵力必须要优先完成哪一个战略。露波芙并没有提。 越龙泽闻言只是轻轻一点头,望了望那些情绪皆然失控的市民,幽幽的叹了口气。 声音也如情人间的呢喃细语一样温柔。眉目之间的温柔都能够溢出来似的。 崛井与大古身旁的一个面容冷峻的白褂子眼镜男说道,看样子应该是恐龙生物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 杨老师走进来威严的扫视了一圈,真没想到没有老师的时候,自己班级的课堂纪律如此松散。 若是一朝顿悟,进入炼神反虚的境界,若不与人争斗,寿三千。返虚绝顶之辈,寿命甚至接近万年。 从那以后,自己就抱着这样的信念,认真的学习,好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配得上他。 “他娘的,原来是个疯子!”马富贵似乎啐了口,而后有点悻悻然地骂了句。 伽古拉话落的同时,也是已经避开了红凯的攻击,然后开始了反击。 看着众人离去,孤狼愤怒的将桌子上的茶杯捏碎。就连手被玻璃碴子弄伤了也没有在意。 越过了这个行星中的巨无霸,它的卫星灯塔星开始出现在画面上,这是一个白色,蓝色和绿色构成的星球。白色是云层,蓝色是海洋,绿色是陆地上的植被。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就如同冲破了慕容兰雪的心理防线一般。慕容兰雪顿时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起来,直接奔向蒋辰。 却说那艘无人战舰在秋风星的行卫系里肆意徜徉,虽然有先进的探测设备,却并未发现到秋月上的宫殿。 “我叫梦清寒!比剑输了,你有权询问我的名字,不过你也别得意,我还会再挑战你的,到时候希望你还能够继续赢下去!”梦清寒不客气的说道。 意念看见岩田贺太郎和尾山宇光向村子南侧逃窜,唐莫凡立即意识到他们的心思,收回意念立即带着林晓河往村子最南侧的路口狂奔而去。 “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被人给安排好了的。”夏天说出自己的疑惑。 “婷儿,做的不错。”老者缓缓开口,但是语气之中充满了淡然。 唐莫凡见会议室勉强可以清空来演练,便带着大家一起想将会议桌椅和沙发全部清到走廊上去。 这个“有些人”指的自然是段星宇舅舅了,唐果听得明白,却没吭声。 卫承衍的眉头微皱着,看似一脸的关切,只是,那双阴柔狭长的眸子却是半眯着,立体的侧脸轻抬,带着一种倨傲的冷意。 严阔随手关上门,转头看向余温,她惶恐的眼底带着星星点点的泪意,手紧张的抓着不合身的裤子,营养不良的脸上全是无措。 没头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毕竟他还是希望自己兄弟过更好的生活的。 莫测不管玄英仙帝有没有私心,他一口答应下来,准备先干掉神界的修士再说,不然这神界的修士,对他始终是一个威胁。 如果要炼制这艘巨型仙器飞船,八级器尊也只能打个下手,最少也要有五六个九级器帝,联合起来,每个器帝炼制出一部分仙器飞船的部件,然后再组装到一起,才能完成这个大工程。 她蹦出来一句‘我去洗漱’,就强撑着身上的不适,起身就往洗手间跑去。 莫测拿出一支烟点上,刚抽了两口,看到一艘仙器飞船从远处飞过来,落在地面上。 陆振云这会儿也吸了不少的烟雾,再加上就韩敏敏现在这副骚模样,恐怕世界上就没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 然后才各自展开遁术,只用了几个呼吸就来到莫测身旁,看到莫测的脸色惨白,气息虚弱,体内仙元空空如也。 “你别不知好歹,就算皇兄现在杀了你,也没人会说他的不是!”封凌霄怒目看着封流赢,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封流赢于他来说相当于陌生人。 旋即夜夜便是将她靠着的树木弄得吱吱作响。下一瞬间,整棵树如同豆腐一样捏碎了,完完全全地折成两半。 璃雾昕看向远方,眼角似有泪光轻轻一闪。好半天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慢慢的,轻轻地开了口。 且不说林释之这边如何,便说起宋依依,这边厢她正被夏侯策拉着进了县衙后院,男人长腿一迈,脚步都比她跨得大,让宋依依都跟不上。 难道是之前在太白楼那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莫非是那个萧清城用了什么手段? 这日瑞泰班师回成都,百姓夹道欢迎,成都城里好不热闹。皇上赵构得知四川捷报,也派人前来封赏。成都百姓受瑞泰庇护,对他恭敬爱戴之情甚于皇上。成都知府等官员,名存实亡,瑞泰独揽川内大权于一身。 宋德清凝视着他,脸色严肃地问出了藏在他心中已久的疑问,神色严峻。 今天见顾恋来找自己,李纯年以为只是为了佩月月的事情,哪想到顾恋竟然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句句都是为自己的前途命运着想,李纯年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受到重视的欣喜之情,对顾恋的态度也由无所谓到重视。 顾萌憋着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但是也没有出手帮忙的打算。至少在顾萌看来,顾爸那么聪明的人,来这个饭局,自然知道是谁的意思。既然能来,就代表,情况其实没那么糟糕。 ------------ 第一百四十章:最是无情天上月 紫阴真人沉默良久,她哀柔轻叹:“看来你都知道了。” 玄稽问:“为什么?” 紫阴真人道:“因为我是天生无情之人。” 玄稽皱眉。 紫阴真人想了一会儿,竟真的与他道出了真相:“我的无情并非无情无义,而是我无情无欲,我一生下来就没有七情六欲,不懂喜怒哀乐,别人玩乐时会笑,我便在玩乐时 很显然,杨总裁比赵青山早到,已然吃完一碗了,只是赵青山没有发现她罢了。 顾末也有着融天境一重天的修为,所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了东方雄的房间,穿着一身黑衣,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对准了他的脖子。 陈柒柒对夜锦肖的映象其实还是不错的,起码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要不是因为陈雨涵,也会是一个不错的皇位的候选人吧? 自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也只能看看王妃的方式了,看那个任路弈虽然不顺眼,但他对王妃好像是真的不错。 其实说到底,帝聿也不过二十三四,严格意义来说还可以约等于少年。 慕容玥本来望向别处府眼神,突然看向云归离,开口说道:“本宫一直觉得蹊跷,原来齐太医之事,是你在背后捣鬼。 “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可别不信。共神会要对付武少您,他们将会出动很多的强者。只要你去了,他们就会联手击杀你。”陆曼有些着急的说道。 现在武煜然家门口停了很多车,而且还有一架直升机,很多村民都围在附近。 北月辰没有了之前的苍白和羸弱,也没有再穿之前的貂皮外衣,身穿了一袭白衣,身材依旧高挑,青丝垂于后背。 不对,现在不应该是自己自责的时候,更不应该被吓得哭,要先去看看雨霏。 “监控找到任樊踪迹了,我们过去!”宋孤烟爬了起来,顺便拖动起懒洋洋的拉布拉多。 真知道分寸,他就阿弥陀佛了。韩子矶叹息一声,忧郁地望着天空。 见袁瀚已经确认自己,已经成为今晚九点半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正式员工。 她本就微醉酡红的脸颊,瞬间就燃烧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出含糊的吱唔声。 瞬间!传送之力加身,郝宇眼中的喜悦更盛,他的身影隐隐就要被送入另一个空间。 百合看着年与江面色沉痛地跪在墓碑前,自己也慢慢屈膝,和他并排蹲在了一起,拿起他的手,紧紧握住,无声地传递着对他的安慰。 韩子矶对瞒着千秋就要上战场一事觉得十分愧疚,最近跟千秋在一起久了,好像患上了一种叫“耙耳朵”的绝症,千秋一哭他就受不了,简直从冷冰冰的雕像化身慈悲的千手观音,有求必应。 总之这二人就是一见面就不和了,宫中之人纷纷下注,到底是新来的皇后能得圣宠,还是旧时的静妃娘娘依旧能留住皇上的心呢? 轰然大响声中,几个‘黑甲军’刀折人飞,个个飞出几米远近,老实不客气地跟地面来了个热吻,个个弄了一嘴血泥。 村上真树飞到纹港上空便选一个无人处落下,步行向纹港内走去。 而将再缘还是隐藏在岩石后面,这一晚上,他一直待在这里,连觉都没有睡。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好偷偷的救走秀蓉、王帅两人。 这四十多位狼子狼孙还在闭关修行,若非存亡大事,否则不准备出关。 ------------ 第一百四十一章:看招 四千年过去了,云游湖比当年小了很多,它几经改名,最后因为妙莲的飞升定为“菩萨”。 碧湖之上云烟过眼,花开花败,恩怨翻覆。 紫阴真人对他张开了怀抱。 一如当年道法大会后的那个夜晚。 玄稽毫不犹豫地扑入她的怀抱,然后,溅起一蓬鲜血。 绽放的血花里,玄稽抬起赤红的眼眸,双嘴咧 虽然两者较量了一会儿,不过终究是沐毅的凰麟图更为强势一点,在沐毅的操纵下,金雅的火焰之符,火焰海直接被压的粉碎!并且还不能阻止这一凰一麒麟的脚步,它们展翅,还向着金雅所在的地方冲去。 “九万八。。”司徒健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他继续加价道,大有跟陈雷杠上的架势。 虽然我现在自身的情况比较糟糕,但是听到兄弟们对我如此的关心,突然有一股暖流出现在心中,双眼也是渐渐地湿润了,兄弟,这就是兄弟,我很欣慰能遇到这么一帮家伙。 蛟龙化骨,凶兽成灰,草木凋零,岛屿覆灭,只在一瞬之间,炎舞没想到,仅仅自己的一念禁锢,竟然激发了五鹿邪音体内的塑生之力。 娄锦尘不知道他哥哥存了这样的心思,只知道他今天看上去很高兴,便打定了主意要将深埋心中的话吐露出来。 “对了,这次还有什么人来。”那个威严的男子也就是方礼的父亲方元再次开口问道。 有着宗门贡献点,你就能到聚元塔修炼,能在聚元塔修炼,你的修为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而修为的提升,就意味着实力的增强。 双头紫巽蛇被轰到,眼眸赤红,终于是发飙了,身躯同样灵活的迎击着地艮混元鞭,一时间,通道之内,土石柱子般的鞭子和蟒蛇般的躯体轰击不断,宛如两条巨蟒在扭曲缠斗。 炎舞在夸家大吃大喝,虽然山野之中粗茶淡饭,炎舞却也吃的津津有味,不停赞扬夸之妻厨艺非凡也。 春天金陵洪涝之后,苍月国一年间也算是风调雨顺,眼看秋收在即,朝堂上也多出了几缕喜悦的气息。 我将翼冶交给我的“笛子”拿在了手中,在怎么样,最起来最手中还有这个东西。 因着蓬壶属丘陵地区,早晚温差大,他穿了件薄薄的风衣,衬得他身材愈发高大挺拔。 依崇纶的想法,这篇折子递进京师,就算扳不倒张亮基,张亮基的圣恩也会从此大打折扣。 李丹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刘皇后对狄推官没什么好印象,可没想到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道理她极是赞同,可若是这样,她和姜彦明商量让狄老爷起复仍做推官事岂不是不成了? “妈怎么来了?”凌秒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人不是苏煜阳的母亲又是谁呢? “不摸清楚情况绝对不可以贸然出手。”我淡淡的说道,看着远方,一直黑色的鹰隼从远处飞了过来,脚上明显还绑着一封信件。 聂婉箩思绪一转,不着痕迹地点头道:“秦四叔说得对,个体差异本来就很大。我妈妈在生完我和我姐姐后就跟没怀孕时一样。”说着喝了口桂婶递来的牛奶,语气神情皆是一派随意无心,话若家常。 林辰的龙血越炼越强,凝练为实,由量产生质得突变,达到某种奇妙的升华,同时自身血脉带来的燃烧灼热感也是变得越来越强烈。 ------------ 第一百四十二章:天秤少女计划 “插播一条紧急通知:未来3小时内,我市部分地区将有特大暴雨,降雨量可能超过100毫米,伴有雷电和大风,可能引发城市内涝、山区山洪,中小河流气象风险高,请市民避免外出,相关部门做好应急准备。” 叮咚,叮咚——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潭沙市,转眼间乌云密布。 市民们接连收到短信和电视台的紧急 同样一声大喝,将吕布的气势压过,手中偃月刀朝着吕布方天画戟迎去:“当!”两人同时退后半步,但彼此之间已然算计到对方之后的动向,腰身一扭,顿时将后撤之力化开,大刀,画戟同时朝着对方刺去。 心里不由直打鼓,不是人人都说大奶奶只是嘴上厉害,于庶务上并不甚精通,据她这几日瞧也的确如此吗,怎么瞧这架势,却像是行家里手,比她这个在这行当上当了十几年差的人尚要不好糊弄? 十二淡笑着,心里却是不大高兴,他就喜欢他家蓬莱走哪都意气风发的样子,嚣张起来目中无人。不管犯了什么事儿都不怕,就算把天给捅了个窟窿也有他给撑腰呢,更加轮不到别人在一旁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永和帝大怒,命人当太子李辰逸拘禁在太子府内。并当朝高声叱喝朱弦,命其在家闭门思过,不得私见任何朝中大臣,直至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为止。 今天本就天气不好,集市上面买肉的人也不多,花木这一买便是这么大一块肉。那老板的心情自然好了起来。 韦爵爷也吃了一惊,他跟夏池宛一样,没想到,十七皇子对夏池宛还真的用了几分真情。 马超一马当先,兼且凭着赤兔的速度,瞬间你追入到张飞军中。手中黑龙枪疾速横扫,瞬间七八名将士掉落马下。 当她看见我的左手时,突然就变了脸‘色’,问我的胳膊怎么了,我苦笑了下,说没了呗,她咬着嘴‘唇’,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明显眼珠子里有泪打转。 而钟心雅被带来,见到这个情景,心里也慌张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做的这个事情连累到了自己的爹,她知道什么都完了。 “我少说两句就没什么事?”村主夫人听了在那寻思。抬眼瞅时,丈夫以出了屋子。 陈云衣带着孤独与弟子们直上九重天,去九玄宫找她师父。孤独见到仙家之景,震撼不已,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界?这地方真好。 项昊当即凶悍的扑了过去,压在了这道身影身上,大手扣住了此人的脖子。 这场神魔之战,非常惨烈,双方都死伤无数,最后连魔王都被神王给干掉了。 传闻在整个星域主庭之中,也只有几百只的星船而已,星舰更是稀少。 等使者看清眼前的阵势时,腿都软了,上下牙齿直打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声怒吼,下一刻,但见萧峰叼着雪茄,对着攻来的五人拍了过去。 研究了好几天,老朱虽然已经看明白直柄刀中的阵法,但让他自己布置,却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叶晨闻言,在一瞬间心间一颤,下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开了双手,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来类似的话语。 萧峰见状,双腿瞬间扎了马步,随之怒吼一声全身气息再一次攀升到了极点。 当然了,部分男生看到自己身边的妹子露出迷妹脸后,心里的嫉妒也可能一起多了一些。 ------------ 第一百四十三章:火光中的谢幕演出 “天秤少女?”邵晓晓惊呆了。 “就是两个天平座美少女组成的女子团体!我生日是十月十八日,天秤座。我一直想找另一个,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晓晓,你不如……”苏清嘉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 邵晓晓忽然有种羊入虎口、自投罗网的感觉,她小声说: “可我是双子座……” “双子也可以啊, “你是……不对,你不是,你不是尼天!”他笑得有些疯狂,仿佛觉得眼前一幕很可笑,又仿佛是讥笑,笑里三分悲凉,七分嘲讽。 再出门,苏澜昔和月儿已经等在了门口,月儿还替苏澜昔多背了一个包,马涛也没在意多的这一个背包。 每年的初二,母亲都要回老家,于是这次,江兰舟干脆和欧独商量,让他开车,把父母送回去,然后晚上再一起回来。 伶云公主还想说什么,就直接被太子拉出殿堂,从头到尾神尊都没有说什么,亦没有睁开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滴滴”两声,头上的窗户渐渐打开,光线进来,楚云珊不适地闭上眼睛,心中升起一丝喜意。 跟着这几个管教军来到后台是那个一身银甲的男人接待的马涛,很是客气的将马涛请进了里面。 可是让江兰舟没有想到的是,在家里,却有另外一个让她更加为难的事情等待。 说到厉鬼,安掌门阴冷一笑,但瞬间就恢复平静淡漠,杀完安然后,她竟然成了厉鬼,还要报复青云派,他原本还打算好好安葬这个外院弟子,但没想到她不知好歹,还妄想报仇雪恨,哼,真是愚蠢。 以后的事情,她是真的无能为力,能走到哪一步,反而全靠林剑自己等人。 他宣布将要在城堡举办一场盛大的party,贵族和商人都可以过来参加。 “……明天就不用工作了,近卫桑吩咐我转告的,明天让阪口在家好好的休息恢复精神。”南乡唯说道。 三绝宗当初为什么被灭门?玄门与县镇抚司公之于众的理由不就是三绝宗武力对抗县镇抚司的搜查吗? 去年机会不多,但是万分感谢借助互联网能再一次和你们说上话,真的特别开心。 直接激活“凛冬法袍”上恒定的“寒冰护体”,在龙火中傲然屹立,安然无恙,继续编织法术。 听到这个后黄九制有些遗憾的摇摇头,眯缝着双眼,煞有兴致的继续观看。 事实证明绝对防御也未必绝对,就在鞭雨打出之时风逸身形一并消失,伴随龙拳呼啸,这道无视空间的攻击径直贯穿娜美娇躯,她才是风逸的针对目标。 何泽想得很美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店老板的这般突如其来的话语,才不由得让何泽有些错愕。 之前无法取得身体的主导权,好不容易有了身体的控制权,又被周北平带了回去,天天关在公司里。 如果只是叶序琨自己不知死活的前来挑衅,萧子宁是不会当回事,因为他觉得那样很无聊,自己要是理会就是欺负人,是在装逼。 而刘一彬现在最愁的就是,体内的力量没办法往外放。血能与尸气,强归强,但放不出来有什么用。三大绝学、三分归学气,都在这一个点上卡着。 抗黑联盟七个成员部落刚刚搬到新家,被重创的各个部落原本想要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没想到有强大的游牧部落即将打上门来。 林坤在心中暗暗琢磨,记得三天之前他回到住处之后,自己便花了五千点的负面情绪值兑换成“星辰果实”服下。 很好,不怕你怕,就怕你不怕!苏奈奈在心底里为自己呐喊助威。 花千骨愣愣看着腹部被长剑刺穿的杀阡陌不由焦急的看向了宁阳。 人们自古就对江河湖泊产生了情愫,什么“母亲河”、“九派母亲河”之类的称谓自古不绝。 正是朱棣心中隐约想到了些东西,他此刻的心情也就变得更加的沉重和复杂了。 孙悟空已经找回金晶核,也就是那三个紧箍儿,可以融合在一起,看上去只是一个头箍,需要参加更多战斗,因而跟在叶笙的身边。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宁阳的房子主体就建好了!现在差的不过是窗户这个东西,好在这里离莲花村不算太远,虽然那些匠人不怎么愿意来花千骨家这边,不过在宁阳大把金钱的攻势下,那些匠人还是咬牙来了。 “英国那边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的失误?”傅言坐在商务舱里,将资料递到华渊的面前,冷声道。 李总要是知道这个始作俑者是傅清韵,恐怕所有的事情都会出乎意料。 即便是要反抗,又能如何,他既然能堂而皇之的进到我住的房间,举止神情一派从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就随口道出了机密军报,只怕如今,整个邺城官衙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对于这个陌生的男人并没有一点了解,也不熟悉,华美妍还是理智了起来。 “现在知道着急了,”林舟舟佩佩最,走到餐桌前,拿起一片面包塞在嘴里。 “魔鬼……你是简直就是魔鬼……”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应当是受了点轻伤,声音有些沉重。 龙剑飞还好奇为什么到了越南却沒有人与熊大谈接货的事,原本秘密都在他手中的密码箱上。 “月,我们出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呢?”伊菲有些疑惑的看着紧锁的眉梢的玄月。 李知尘一惊,退后几步,全身也警惕起来。虽说无源子与师尊有故,对自已也不错。但无形流溢珠始终是修道界中的七大法宝之一,刹师杀父,为之送命的人着实不少。 罗岩在光幕这边很努力的维持光幕不散,额角也微微渗出细汗,眼睛却时不时的瞟向蓝麟风的方向,很是焦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粗粝,却不是常见的烟嗓,带着股独有的沧桑,极具辨识度。 现在的剧组是经不起任何的风浪了,老老实实的拍完戏才是正确的。 “孙队,找你的。张主任。”王鸽举着话筒,将话筒交给了孙成德。张正打来电话,应该是什么行政上的事情吧? ------------ 第一百四十四章:晓露洗红莲 硕鼠手按胸口,念了句“万寿老祖至福”后,抡起一对玄铁重锤,狞笑着踏上燃火的长街。 整条街面都随着它的脚步震动。 邵晓晓背靠墙壁,艰难抬头,平齐如切的刘海下,鲜血染上长睫,模糊视线。 她重新举刀,凭着习惯摆正架势。 刀斜直挺出,铁刃在火焰中发着冷光,如青瓷钵中的水。 生死 如果现在要按等级来算的话,我的实力应该能跟人类的炼体二阶相比了,当然我也知道,我的战力却早就超过了人类的炼体二阶。 王剑南进城的那天并不算悄无声息,除了皇上派来的人马,还有京城里听说王剑南回京自发出来迎接的百姓们。 曲筱绡疑惑地看着关雎尔的背影,好不容易才想到,难道是趴下避开谢滨? 萧紫甜对他点点头。她一直都觉得,在慕影辰的身边是很危险的事,却也是最安心的地方。 直到好一会后,这条巨蟒的动作终于慢了下去,而地上已经布满了它的血液,它和我的身上也是一样,沾满了它的鲜血和泥土。 不过,在于凤岚的强烈坚持下,何温柔还是跟着三人一起走了。他们回了趟不平社,把陈灵起也叫上了。 甚至双方还留下了联系方式,约好以后有时间可以一起打训练赛。 她仿佛又看到了杨婉的死亡现场,车子因为剧烈的撞击而产生爆照,黑暗的夜幕之中,一片火光映红了远处的半边天空。 陈成一下子彻底的爆发了,将平时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部都说了出来。 算了,等到把那批金银珠宝赎回来,他就跟陈灵起去一趟腾冲镇,然后再去洛阳朱家,想办法把那个羊皮残卷给搞到手。而洛江市?留下来的只是回忆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走回到了房间中,翻身倒在床上。 “他们还在路上,我是从滨海赶过来的,所以晚了点。”我尽可能温柔的说,我不愿意在孩子面前露出我带着凶相的一面。 “你怎么来了?”冷漠无比的声音,让沈夏从他的脸上挪开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越是生命到了尾声的人,越是容易留恋人间,在我吃豆花的时候,石妈妈总是噙着眼泪看着我。 一种直达生死之力的美感,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到了扑上来的黑影身上,那个黑影惨叫一声,摔在地上犁出了一条血色沟壑。 清狂想了想,这个地方叫做琳琅水榭,他的住所是琳琅轩,听起来就是一对儿,怪不得要让她住在琳琅水榭。 “怎么了成珺,你觉得放这儿,有什么不妥么?”明知道陆成珺都要气死了,姜思宁却又拉了拉对方的手,一脸温和的笑。 沈夏呆怔在原地,她被念念的话给震惊到了。她一直认为,五岁的孩子只是刚刚不用穿开裆裤了,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可是当她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权利这个字的时候,她还是没法再欺骗下去了。 这次我没有再试图把他推开,而是任由他把手这样放着,又拿出手机,继续同步翻译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发现他们还是在围绕着交付钱的方法在讨论,金俊中始终要坚持在手术前支付完,而对方的意思还是坚持分批制服。 “你要想吃西餐,回去我给你下厨。不过你现在不能吃太难消化的东西。”沈夏又开始了唠叨模式。 ------------ 第一百四十五章:花开花败 聚散别离 鱼仙死后,鬼兽教并未轻举妄动,只派了两只红眼雀飞上山顶,探查情况。 童双露将它们尽数射杀。 终于熬到老君明亮。 火已经熄灭,烧焦的柱子上仍腾着滚滚的白烟,放眼望去残尸遍地,满目疮痍。 最负盛名的花海也被摧毁半数,干枯的残花被大风一扯,化作满天焦黑的粉尘。 少数几座保存完 这副狠劲儿倒是入了老大的眼,只不过却无法打消他心中的疑惑。 颜向暖看得胸口不住发闷,闷得她硬生生的心悸抽疼,然后回头跟着靳蔚墨移动。 夕阳下,她削瘦且豪放的背影,连着这块被晒得有些发烫的大石一起形成一个奇特的黑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揉了揉太阳穴,招呼了人手进来,趁着宫门未关,匆匆去寻了龚先生。 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孟安雅,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她了。 听完他的述说,伊米娅在他身边转悠了几圈,而后把目光放在他的脸上。 受伤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盛夏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贺建军受伤被运回营区,她不是没想过跟人打听贺建军的下落,但这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问了也得不到回答。 但是他也知道人心异变,末世中更是很多人为了生存丧失了人性,这次任务重大,容不得有一点闪失。 不过直到我死的那时候,这个预言都没有人实现,所以真假不辨。 他们这一路上尽量躲开那些自以为是的美人鱼,就算对面上碰到了,也直接游过去,让他们在后面追也追不上。 旁边的修饰说话的时候靠近了她一点,她明显有些反感,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 仙印帝国帝都已经乱套了,一个朝廷重臣,一个朝廷的一大势力之一,竟然因为一个杨辰灭亡了。 “不行,这碗放一晚上不好洗了,不用劳烦阿姨了,我一会就洗好了。”岑可欣收拾了盘碟,准备去厨房。 千期月本应该拂开他的手的,但是心里挣扎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停了挣扎,感受着头上的温暖,恹恹欲睡。“期月,对不起。”沉默间,千期月听到这么一句。 人海没有落地,那个修士哔哔从指间挥出两道剑形寒芒,杀向杨辰。 和他交手前,觉得要取他的性命,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交手后,才知道有多难。他的刀术太邪门。 丁艳有点不安,破城锤竟未杀死沈刚。沈刚还能使出吹雪钩。防护壁罩环绕。 “知道了。那么大家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楼琳闭嘴好一会都不见穆逸搭腔,千期月只能出口。好歹她是总监,问这个问题的资格还是有的。 岑可欣一想到这个消息发出。欣儿公主在电脑旁边气的牙痒痒的样子就幸灾乐祸。 血性合上了眼,那双眼睛不在锋锐如刀,却有了血丝密布,大队长龙猛说的没错,如果你不能公正,那么其实你已经选择了偏私。 好在还有一块金字招牌,让他能衣食无忧的直到老死,但是他的后代可就不同了。 “不是我,是米蓝。”我知道我若不这样说,张阳肯定不会来北京。 “那,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把这张租房合同重重摆在桌子上。 随着寒灵圣焰的侵蚀,林辰全身如同被冻结了般,气血凝固,筋脉封禁,连着心神也遭到冰冷寒气的侵蚀。 ------------ 第一百四十六章:因缘际会 邵晓晓静静地看着这份信,像是从梦中醒来,而那个清幽如梦的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 童双露出现得突然,离去得无声,一如她神秘莫测的刀法。 邵晓晓双手合十,悄悄地为她祈祷平安,又想起她魔教妖女的身份,心更沉了几分,她将信压在心口,幽叹道: “再次相见,千万不要是敌人。” 百花宗内,泥 虽然说,现在我们等级更高了一层楼但是也不能保证能不能赢,毕竟60级的白银级怪物厉害我们可是深刻的体会到了,黄金级。 虽然心中有些颤动,但毕竟都是经历过许多生死之战的绝世天才,心志和萧岳相似的也有不少,坚如磐石的更多,此时也都稳了下来,齐齐望向叶天帝。 放好了车,赵静有拉着楚风的胳膊,就像是一对情侣一样,楚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知道,如果说他,他还好说这是自己的责任,楚风也只能慢慢的喜欢这种刺激的生活。 楚风其实倒是没有想要奉承吴瑞瑞的意思,而是把自己的想法给据实说了出来而已。 十多位新娘,如何给长辈敬茶,却也成为了一个问题,总不能一个一个轮着来给同一个长辈敬茶不是? “雷,换我来,既然是我要得到火神幡,为什么你要替我拼命,换我来!”想了想,铁木云在脑中大声叫道。这一叫,雷也不在说话。 “真是的,越来越奇怪了,哼!”闷哼了一声,铁木云并连忙来到丹田,准备修炼。 在那些观众不满的嚷嚷声中,崔永星率先下楼走向了布加迪威龙。 “多谢柳族长的好意,我也不想生事!看来现在,我怕是走不了了。”苦涩一笑,龙空说说而已,凭着手中的光神剑,大陆上有那个强者能让自己留下? 要是让楚风和赵静误会了自己其实还是十分的喜欢着萧寒那个家伙的话,思思觉得就真的是有点得不偿失的感觉了。 在吉诺比利的带领下,马刺的替补在第二节疯狂追分,打的雷霆替补痛苦不已,要不是教练下了死命令,估计早就顶不住了。 大概十分钟左右,我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在缓缓靠近,我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我的确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但我不会乖乖等死,就算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战斗,这是一个战士的尊严。 然而这依旧十分公平,起码蓬莱山辉夜的西瓜刀攻击力和攻速堪称一绝,而且耗能较低,凡是近身估计还真没多少碰碰车能和她硬碰硬。 “你没想过吗?其实我们可以合作的……”赤砂之蝎还是那副优雅的表情,说的确实一些阴谋诡计的伎俩。 在这个不平等的世界,时刻生灭的仇恨永远不可能杜绝,拥有查克拉这种超凡力量的忍者,怎么可能像碌碌无为的庸夫一样? 这样做,既可以维持对忍界的影响力,从而推迟它们消亡的速度,另外也给了他们对忍界上下其手的机会。 不过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象中那样发展,那个黑影慢慢的回过头,一直回头,没有中断。 唐峰这边人马开始出发的时候,在仇家寨那边,苗雪儿和师雨薇,闵镇川等人带着魔门高手,冷正飞的旧部,萧晚晴的嫡系力量都已经赶到。 不过……现在秦焱没工夫想这些问题,因为比赛结束后不久,他就被迪奥等人拖着塞进汽车,准备跟他们去一个不知名的,听说是可以放松的地方。 ------------ 第一百四十七章:姐妹 灵上峰很美,与其说是山,更像是块价值连城的翡翠雕刻。 它拥有一座名山该有的一切。 巍峨高耸的山体、玉带披垂的瀑布、漫山遍野的珍奇、雪、云雾以及,仙人。 邵晓晓行走其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宁静并非无声无息,它也可以是风吹草动、鸟鸣啁啾,亦或者水漱山石的清声。 灵上殿 被燕回这么一搅合,谁还敢留下来继续参加活动,一帮学生,生怕再遇到个黑社会什么的闹出人命,纷纷提前立场。 当宫五走到马修兄妹住的地方时,结果大门被锁了起来,她抓头,伸手拽了拽大门上的锁,院子里杂草丛生,原本种植的各种草药也是稀稀拉拉的存活了几棵,一派很久没有人住的景象。 前面几段多达千字的蒙题,分别摘自老子、庄子等名家言论。每一段中间,被人用白纸蒙住了一些重要的词汇,要求士子凭记忆将之填写完整,并且丝毫不差,说白了就是如今考试的填空题。 让还未成亲的那帮人都在心里暗自决定,以后自己娶亲的时候,也要这样做。而那些已经成亲的也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晚几年成亲,或者说王珂早几年回来,让自己也这样风光风光。 雅音想到这里,看了一眼里间,看到孙氏伏在床上的身影儿思索着:姨奶奶一定不会在乎其它姨奶奶会怎么样,不,应该是恨不得她们能多吃些苦头才好呢。 辰陨暗自焦急不已,感觉一阵阵的虚弱,这种大战不是他现在的实力能够吃得消的,若不是他的种种特殊,恐怕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这个动作让处于震惊中的蒋若男也清醒了过来。她一时有些慌‘乱’,连退两步,却忘记旁边还站着左伯昌,她撞到他,踩到他的脚,左伯昌闷哼一声,闪开来。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戴威的设计竟然全部都是盗窃自宫先生,因为当时戴威可以提供一切设计稿是他原创的证据,所以对此我完全不知情,只激动与他的设计天赋,一心帮他完成梦想。 十一月的深秋季节,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阳光明媚,温度适宜,非常适合在这个凉风拂面的天气钓鱼。 下车的少年看到这等景象都是被吸引住了,在洺师兄的催促下才向山上走去。 并且此地还有一股诡异的神魂规则力,入侵到了他的脑域之中,将他的心神震荡得晕瞇了过去。 “敢问老先生,何谓命途多舛?”夏鸣风与王觉二人现在已经对老者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一边说着,扈三娘一挥手,十道光芒从天而降,而后,又是数十道光芒落在了这大地上。 雪儿正在向火盆里添木炭,听到雷动的话微微一愣,相处也有两三天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个子发火。 四不像不为所动,就像没听到莫名的话一样,另外两个方向已经打开了,激烈的战斗这边都能听到。 黑色气流迸发出冰寒气流之后,迅速远遁,想要远离那三种光芒,可是奈何三色光芒穷追不舍,冰寒根本阻挡不了它们的前进,黑色气流只得仓皇逃窜。 白色的披风在空中闪过,武士已经抓住了细剑,一时间月光大盛。可是,他却没能进上分毫,因为对面的那把水剑好像一点儿都不弱于他。 ------------ 第一百四十八章:露水一样的你 接下来的几天,邵晓晓用道门秘法开辟洞府,留在这里照顾童双露。 童双露不由回忆起小时候的事。 十二岁时,她修炼恶鬼术遭到反噬,经脉破碎,道途断绝。 原本高高在上的少女跌落尘埃,从大小姐变成了可供拍卖的商品,娘亲殷勤地挑选买家,恨不得立刻把她嫁出去。 那是她最痛苦最煎熬的日子,若 间或听到楼上有马娇红的声音,听着似乎和什么人在电话里吵架似的。 而除了之前这两波人,还有一种带着其他心态的主播也进入了直播间。 他原先对如果给易水寒化妆还没有头绪,但此时看到了易水寒,灵感就猛然迸发,脑海中不断勾勒出郑安知这个角色的造型设计。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整个雨幕似都在他的灵力威压之下停滞了。 “行,只要你帮我这个忙,以后你怎么对我都可以。”黄蓉说完楞了楞,发现貌似又说错话,匆匆忙忙的挂了电话。 回到病房门口时,岳七有和颜悦色的对守候在走廊中,但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王三刀很是温柔的笑了笑,这才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这也不奇怪,其实说起来演艺圈子里的许多人,不论现在或者是从前,有那么一部分人多多少少是有些社团背景的,这是一个极其特别的生态圈。 上官磊终于寻来了,聂无争不禁苦笑,真不知他听到贾千千又订婚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如果贾千千要跟他走,自己该以什么理由来反对? 于是他给黄娟说了徐茂先在柳城縣那会的事,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却听碧玉和卢本旺说起过。 “皇上,臣妾怎么了?”这个表情要多朦胧就有多朦胧,宫漠离抬起无辜的大眼神转悠着。 像是瓶塞被拔开的声音,老者已经从云中杉的身旁消失了,而几乎瞬间,老者出现在了五浊与青阳志奇的面前,东海仙踪的弟子传来阵阵惊叹声。 “没办法,谁叫我们两个已经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你了呢。”艾斯德斯苦笑道。 因为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出现,长城保卫战,以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走向结束了。 王智敏在低位那边卡位要球。明寒一个虚晃传球,对手刚习惯性地往王智敏那边看。明寒就立马顺势把球收回,一个非常漂亮的干拔跳投得手。 “算了,不管了。”陆山挠了挠头,“好在这些信件一直放在储物戒指当中,不然的话就有些麻烦了。”陆山看着手中厚厚的信件想到。 这不是在学习夏辰平常的样子,而是真的吃的太饱了,不愿意动弹。 扎木合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起了脚转身坐回了狼皮椅子上,戏谑地望着札兰丁,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表演”。 约莫一个时辰,五浊才被推上岸,一阵凌烈刺骨的寒风吹过,五浊一个激灵,这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 另外一种,则是CD流的打法,曾经有一段时间,这样的寒冰就火起来过,出上不少减少CD的装备,靠R寻找机会,靠去打。 身为大师兄的莫方,自然是看出了僵尸手段的非凡,看着僵尸手上的断臂绕着不少水汽,看样子应该是暂时性的修复。 王治不知道自己闹得这一出有多大,直到听到外面密集的脚步声,才发现,公主府被团团围住了,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 若是可以拥有自己的身体,她怎么会愿意与她人共享,而现在就有一个拥有完全属于自己身躯的机会,他又怎么会不激动与欣喜。 陆一清几乎可以断言,三天时间,龙昊根本未曾离开太武城,或者就是隐藏在暗处,等着自己离开宗门。 她知道燕初天在干什么,尝试突破本就是艰难之事,其过程更不能受到干扰,不然轻则突破失败,重则走火入魔甚至身受重创,都有可能。 “秀梅,你知道我最喜欢豫章身上哪里吗”?拥着秀梅纤细的腰肢,王治柔声的问。 不过让夜枭感到诡异的是,工人脖间的鲜血就像是受到牵引一般,不等血渍泼洒向地面,纷纷被藤甲男子吸入口中。 四人眼睛盯着同一个方向,几个呼吸过后,空中突然出现三道身影,而且身上还都环绕着不同的魂力气息,特别是中间那个老头,狂暴的魂力跟不要钱一样从体内不断涌出,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男子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在轻柔的音乐包围中,心中的懊悔越来越大。 我在马上放眼望去,目光投到远处,到处是夜色茫茫的感觉,这种感觉给人一种静谧的味道,就连远近的嘈杂、沿街的叫卖声也显得缥缈起来。 可是这个浑身散发着戾气的男人居然敢跟她叫板,居然敢说他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两人合葬? 那个助理立刻去办了,西江的这些警察开始清理现场,受伤的帝雄兄弟被后来的救护车带走,没有受伤的都被警车带走。 蔷薇本来虽然痛,可是突然听到冥烈这句话,却连自己去揉都忘记了,只是不可置信的盯着冥烈,觉得他是不是有哪根神经不对了。 帝王心,不可测,这种时候冲出去,不仅救不了人,连本不该死的人,都要死。 他声音里灌注了内力极为响亮,在山道上传出去老远。片刻后,拦在他面的青州骑兵缓缓向两侧让去,闪开一条宽约丈许的道路来。张奎宿带着清风寨众人从青州骑兵队伍中穿过,一直走到杨成近前才停了下来。 被八歧大蛇咬破的内丹,爆发出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本命内丹里面隐藏的力量,瞬间就被爆发了出来。 越往下,四周愈加阴暗昏沉,鸦黑不见底,抬头看去,挂在山沿上的夕阳也被浑厚的夜幕彻底吞没去了,四周陷入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 第一百四十九章:只如初见 (更晚了,抱歉,这章免费) ————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谁?谁在说话? 苏真在山顶上醒来。 乳白色的雾从山麓逆流到山顶,将他包围,他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做梦并不是一件坏事,这证明他还能思考,也就证明他还活着。 可又是谁在呼救呢? 苏真游荡在山上,像是四千年前月宫的旧址,死寂的楼台飘着尘埃的气味,他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只看到天地间霜一样的月色。 月色? 苏真望向了空中的月亮,月亮宛若银盘,散发着水波般的清冷光纹。 但苏真分明听到了它在说话,像溺水之人的呼喊:救救我,救救我…… 苏真从梦中醒来。 残破的神像、生锈的门环、破碎的瓦罐,它们浸在雨后霉湿的空气里,透着淡淡的腥气。 透过半敞的木门,苏真还能看到几具倒在地上的妖魔尸体。 师稻青一如既往地坐在他身旁,瞑目调息。 空念剑横于身前,如镜的剑身映照残佛。 苏真松了口气。 他与师稻青交替着休息,他睡着时,由师稻青带他赶路,反之亦然。 显然,他们在这座破庙外遇到了妖魔,师稻青将它们斩杀后,带着苏真来庙内暂歇。 “这是谁的庙?” 苏真望着那尊被砍去头颅、削去双腕的神像,开口询问。 师稻青睁开妙目,思忖道:“从服饰上看,倒是有些像大傩神。” “大傩神……” 苏真听过大傩神的名讳,它也是飞升的八王之一。 当年飞升的八王,除了药神长生太昊、岁神玄穹造化之外,还有佛祖、道祖、大傩神,以及巫师们的始祖,玉虚感应元君。 最后两位王没有族群后代,法号与姓名皆已失传,不可考证。 师稻青忽地咳嗽起来,她以袖掩唇,却掩饰不住唇间逸出的血。 “你的伤还没好?当时是谁伤的你?” 苏真微惊,又想给她渡一道真元,却被师稻青阻止,她说:“公子不必费心,地狱法的反噬最是凶烈,非丹药可以医治,只能待它慢慢恢复,心急不得。” “地狱法……” 先前他们一路奔波,不是在赶路就是在昏睡,此刻苏真终于有时间问出心中的困惑:“对了,三年之前,你被觉乱带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青衣道人又是谁?” 师稻青面露犹豫之色。 苏真立刻道:“师姑娘若有为难之处,不讲也罢,我只是好奇而已。” “不是的。”师稻青螓首轻摇,道:“这个故事并不算长,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苏真没有催促。 师稻青沉思片刻,忽然道:“觉乱已经死了。” 苏真问:“谁杀了他?” 师稻青道:“没有人杀他,觉乱是自己圆寂的。三年之前,他察觉到自己寿元将尽,害怕地狱法失传,才冒着被大招寺首座诛杀的风险,行走人间。” 苏真道:“当初你不是百般不愿意么,为何又接纳了这份传承?” “此事……倒是有些复杂。” 师稻青略一沉吟,继续道:“觉乱将我掳走不久,就让那青衣道人追上了,青衣道人自称是白云城人士,我见他剑法高不可知,以为是白云城剑圣的后人,可他却叫方夜烛,并非白云城离家的血脉。” “方夜烛?” 苏真也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又问:“后来呢?” “觉乱被追上之后,又惧又怒,与方夜烛大打出手。觉乱分明已是最一流的那批高手,可他却被方夜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连斩七次,几乎丧命。”师稻青虽是回忆,语气中仍旧透着寒意。 “这方夜烛究竟什么来头……能将觉乱打成这样,怕是大招寺首座亲至也不过如此了。”苏真疑惑道。 “公子说的没错,觉乱当时也大惑不解,问了相似的问题,方夜烛也给出了回答。”师稻青道。 “他是怎么答的?” “方夜烛说,你这老魔的地狱法并非自己所悟,而是借来的神通,觉乱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方夜烛继续说,你曾见过濒死的岁神,并从太岁中得到了启示与力量,开创了这一法门,觉乱一句话也不说,但我见他脸色蜡黄如死,料想那青衣道人一定是说对了。”师稻青缓缓回忆。 “岁神?玄穹造化老姆?” 苏真轻声嘀咕,他没有想到,这拥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地狱法,居然是从岁神那里得到的。 “方夜烛又说,他的法力只与觉乱相当,能赢过他,全仰仗这门剑术,这门独克地狱法的剑术。”师稻青继续说。 “什么剑术能克制得了岁神的传承?” 苏真更加惊疑,接着,他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鹿斋缘?” 玄穹造化老姆正死于鹿斋缘的飞升一剑,若世上有剑法能克制岁神,恐怕也只有鹿斋缘的剑! 师稻青的秀眸射出动人光彩,她惊讶道:“公子真是聪慧无双,你猜的没错,方夜烛说,当初鹿斋缘斩岁神而飞升之时,他恰好在场,并从中领悟到了崭新的剑术,脱胎于鹿斋缘的剑术,自也克制脱胎于岁神的地狱法!” “鹿斋缘飞升时,这方夜烛恰好在场?”苏真眉头紧皱。 “嗯,他说,鹿斋缘斩空飞升之时,他恰好目睹,他看到了苍穹开裂,听到了岁神暴怒哀嚎,金色的鲜血浇落成雨,浸润之处草木长生,花开不败,他在那里沉眠了千年。” 师稻青也不敢置信,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鹿斋缘所谓的飞升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苏真飞快梳理思绪: 岁神被斩杀,一部分尸身被带到南塘,埋葬在九香山下,另一部分流落于西景国中,恰好被觉乱寻到,并从中领悟法术。 方夜烛则淋了岁神之血,沉眠千年方才醒来…… 只是,姐姐向他讲述飞升之事时,似乎从未提及有旁人在场。 但这也并不奇怪,当时的鹿斋缘眼中只有浩浩苍冥,哪里会去看下方蝼蚁般的众生? “公子在想什么?”师稻青见他走神,不由地问。 “我在想,这鹿斋缘真是绝世之人,她已飞升一千余年,竟还在影响着如今的西景国。”苏真由衷地说。 “是呀,鹿斋缘前辈倾世之才,非任何人可比,只恨未能与她身处同一时代,无法一睹这份绝代风采。”师稻青娇叹道。 苏真欲言又止。 师稻青凝视着空念剑,继续说:“之后,那觉乱忽然哈哈大笑,方夜烛问他在笑什么,觉乱说:‘原来是岁神输给了鹿斋缘,而非我输给了你这臭道士,就是你将我杀了,我也绝不服气’,方夜烛便说,他有个法子,能教觉乱输的心服口服。” 苏真接话道:“是什么?” 师稻青道:“方夜烛说,不如我们都将最得意的本事传给这小姑娘,这小姑娘天性良善,不会说谎,就由她来评定,到底谁的法术更高一筹。” 苏真笑道:“这算什么比试,我看他们是有意要将本事传给你。” “公子真是聪慧。” 师稻青再次夸赞,又垂首幽叹,道:“我当时可不明白,心道反正我也走不脱身了,既然他们要我当裁判,我当就是了,只盼当过了这裁判,他们能快些放我回去,我当时很担心娘亲……” 想起靳雪君的下场,苏真也不免叹息,道:“后来你便得到了觉乱的地狱法与方夜烛的剑术?” “嗯。” 师稻青回忆那段日子,双眉间亦泛起冷意,她说:“地狱法如九冥之泉,幽冷阴沉,那一剑则是九天之火,焚燎苍穹,两股气息在我体内交锋,险些将我二十多年的修为毁坏殆尽,幸好,我挺了过去……” 师稻青柔柔一笑,道:“等我出关时,外头已过去了快三年,觉乱已经圆寂,尸骨化作石雕,方夜烛则不知所踪,一言片语也没留下,之后,我安葬了觉乱,便悄悄回到了命岁宫去,然后……” 仙子声音轻颤,不必多言,苏真便已明白,她回命岁宫后,不仅得知了娘亲的死讯,更碰上命岁宫的内乱,同门相残。 再后来,命岁宫收到了九妙宫莲花宴的邀请,要去诛杀妖主,师稻青截下了信,孤身赴宴,至于仁德和尚,则是她赴宴途中一个的插曲。 也正是这个插曲,令他和师稻青在时隔三年之后再度巧遇。 “原来是这样。”苏真道:“当时我看师姑娘被抓走,担心了许久,没想到这竟是师姑娘的机缘。” “是呀,南裳临死之前说我命好,她说的一点不错,我也不知何德何能,居然得到了正魔两道的厚爱。” 师稻青露出了惭愧之色,幽幽浅叹,道:“而我也实在不懂珍惜,若非公子舍命相救,我纵然得了这天大的机缘,也要死在陆绮手中。” “我辈修士互相扶持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危险远未解除,师姑娘务必振作些。” 苏真宽慰了一句后,道:“我伤势已无大碍,时间不多了,我们须尽快赶路,与妖主会合。” 师稻青对于他和妖主的身份关系也有诸多困惑,但她信任苏真,所以一句也没有多问。 庙外的雨已停,滴水的稀疏瓦片间透下了几束光,恰落在师稻青的白衣上,她仿佛才是这座古庙真正供奉的菩萨。 女子玉唇淡抿,莞尔道:“这次换我休息一会儿。” 两人离开这座破庙,继续赶路。 当时,苏真与夏如约定的相见之地是山岭间的一条无名清溪。 这条溪水虽无名,对苏真与夏如而言却意义重大。 当初,陆绮将他们从青毛狮子的妙严宫中带出时,曾途径过这里,陆绮命马车停下,让弟子们在浅溪中拾取溪石。 之后,他们还在山岭间遇到了善慈和尚与蛊身童子,那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老君熄灭之前,苏真终于赶到了这里。 数个时辰的休养之下,师稻青的气色终于好了一些,只是,她刚刚睁眼,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煞白。 前方的确有条浅溪,溪水很红,染红它的却不是老君,而是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它们躺在彩石铺就的河床上,不知死了多久。 苏真的心脏立刻抽紧。 ‘夏如难道已遭遇了不测?’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 一道虚影自血红的溪流中腾起,渐渐勾勒出轮廓、色彩。 再定睛看时,虚影已变成一个红发红裙,面容冰冷的少女。 正是夏如。 “你终于来了。”夏如疲惫道。 苏真刚要问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夏如已开口解释:“他们是青鹿宫的弟子,我来这里时碰到了他们,他们想掳我上山,被我杀了。” “又是青鹿宫……”苏真叹了口气,道:“是我来晚了。” “不晚,你平安回来就好。”夏如。 师稻青怔怔地看着这红发少女,她无法想象,当初那个青皮金瞳的怪物与眼前这秀美俏丽的小姑娘竟是同一个人。 “师姑娘。”夏如率先行了一礼。 “余,余月姑娘?”师稻青试探性问。 夏如也未纠正,道:“师姑娘想必已经知晓,当初朱厌河上,这副身体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我。” 师稻青点点头,道:“公子已同我说过此事。” 当初,师稻青见这妖怪常常自言自语,还以为它是疯了,谁能想到里面住着两个爱说话的魂魄。 她更想不到,三年前,她对这两人大打出手,惨败被俘。如今,她却要和他们结伴同行,逃到天涯海角去。 事不宜迟,三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一同上路,坐的是夏如抢来的青鹿宫的马车。 无头骏马烟囱般的脖子冒出黑烟。 大车疾驰而去。 不巧的是,他们还未驶出多远,前方的山道上,赫然有几道青红旌旗飞扬着逼近。 三头被贯穿肩骨的白色大猿拉着宝塔大车朝这边疾奔而来,旌旗正是车上的饰品。 猿背上坐着三个一模一样的白衣老头,穿的是青鹿宫的服饰。 “车上什么人?竟敢杀我宗弟子,夺我宗车驾?” 三人白衣老人同时开口,雄浑的声音在山岭间回荡。 ———— 邵晓晓回想和童双露的相遇。 一切都和梦一样。 机缘巧合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戏弄她。 邵晓晓怎么能够想到,她在西景国中最好的姐妹,竟会和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甚至,还是对方陪着苏真走完了最后一程。 她该对童双露说出真相么? 邵晓晓难以面对这一切,更无法做出决定。 她浑浑噩噩地走下灵上峰,在群山之间失魂落魄地游荡,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大烟城,回到了白竹居。 “你们今天可有看到一个女道士出去,嗯……这么高,很漂亮……” 邵晓晓刚走入白竹居,就童双露在对着掌柜比划。 “童姐姐。” 邵晓晓轻轻喊了一声。 童双露回过头来,看见了她苦苦寻找的少女不知何时立在门口,道袍雪白,清美憔悴。 “暮暮……” 童双露舒了口气,秀眉却蹙了起来,道:“你这丫头哪儿去啦?竟与我不告而别,害我好找。” 邵晓晓浅浅一笑,道:“师门有急事相寻,我见童姐姐还在休息,便没有打扰。” “急事?什么急事?” 童双露刚说完,又立刻想起什么,道:“九妙宫的事,你听说了么?” 邵晓晓道:“师父寻我,为的就是此事。” 童双露冰雪聪明,立刻问:“她要你去诛杀漆知,擒拿妖主?” 邵晓晓道:“是,我已接下师命。” 童双露担忧道:“漆知境界高深,再加上师稻青与妖主余月……暮暮,我虽对九妙宫恨之入骨,却也绝不想你去冒险。” 邵晓晓心尖颤抖,却面不改色地复述着灵慕真人对她说的话: “他们第一次暴露行踪是在三天之前,青鹿宫的三白大师遇见了他们,与之大打出手,不敌,所幸一头白猿趁乱逃出,将他们的行踪线索带回了青鹿宫。 其后,消息散播出去,大招寺的八大罗汉立刻出手,联合其他宗门进行截杀。这三天里,他们大大小小的战斗已打了不下十场,虽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无比虚弱。 如今天网早已布开,各大关隘皆有高人把守,他们应是插翅难逃了,师父说我一定可以捉住他……她的话通常会灵验。” 童双露听得心惊,喃喃道:“泥象山的消息竟这般灵通。” 邵晓晓道:“我师父神通广大,知道得多些不足为奇。” 童双露又问:“那我昨天说的,有关收拢魂魄的法术……” “我替你问过了。”邵晓晓长睫低垂,低落道:“泥象山的确有收拢魂魄的法术,只是……只是,那人已死了太久,哪怕是道祖亲至,恐怕也回天乏术。童姐姐还请……节哀。” 对于这个结果,童双露毫不意外,她眼睑低垂,自欺欺人似地说: “没有法术我便创造法术,我总会找到他的。” 邵晓晓粉唇微分,也跟着道:“我也会……” 欲言又止。 “你也会什么?”童双露抬眸。 “我也会帮你一同……寻他。”邵晓晓声音低幽。 “好呀。” 童双露领下这份情,她清眸一片凄色,唇角却勾起甜甜的笑,道:“对了,诛杀漆知一行,我要和你同去!” “你绝不是他们的对手。”邵晓晓寒声道。 “我知道。”童双露也不逞强,她说:“我亲眼看你将漆知杀了也是好的,而且,我也想见一见那个师稻青。” “为什么?”邵晓晓问。 “以前陈妄曾多次与我提过这个女人,我还从未见过她,我很想瞧一瞧,陈妄心中的仙子,是怎么堕入这魔道的。”童双露轻轻地说。 “是么……” 邵晓晓静立了一会儿,道:“我可以答应你,可是,到时候若见了其他名门的前辈,我该怎么解释你的身份呢?” “你就说我是你师姐。”童双露道。 “你怎么瞧也不似道门弟子。”邵晓晓道。 童双露道:“你说该怎么办。” 邵晓晓道:“我就说,你是我在百花宗时认的妹妹,恰在路上偶遇,便结伴同行斩妖。” 童双露俏颜一板,道:“我什么时候成你妹妹了?你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 邵晓晓清冷道:“你若不肯答应,我便不带你走。” 童双露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异样,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她并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暂且屈尊,道:“好,我答允你就是了。” 邵晓晓凝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这小妖女才不情不愿地补了个后缀:“苏姐姐。” ———— 无头骏马拉着车厢继续驰骋。 车厢内,师稻青面沉如水。 转眼之间,与余月会合已过去三天。 这三天里,他们遭遇了十三场截杀,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伏藏宫十二位大长老的合击,那时,她与苏真伤势皆未痊愈,险些丧命。 祸福相依。 他们虽遭遇围猎,却也从猎人那抢夺了许多灵丹妙药,一轮轮截杀下来,他们的修为不降反增,伤势更是好了大半。 半个时辰前,她又凭着一剑之力击退了十余名前来阻截的修士。 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以他们的能力,击败这些二三流的高手并非难事,泥象山、大招寺的顶尖修士想必已经出山,若他们亲自来拦,她的剑是否能够抵挡呢? 师稻青没有一点底气。 无头大马奔驰过山道险径。 左边是高山绝壁,右边是万丈幽涧,正前方是一座直插云霄的奇山。 山被神明从中劈开,分出狭窄一线,供人通行。 无头大马再度刹住蹄子,断颈里黑烟涌出。 一线峡前立着一个人。 此人黑衣黑靴,面容年轻,唯有头发雪白,他挺立在一线峡前,双手交叠按住一柄宽剑。 他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衣裳下缘有露水打湿的痕迹。 师稻青抱着剑飘出车厢。 她望着来人,神色一凝,问:“天华宫,墨剑,百官辞?” 天华宫是四大神宫之一。 天华宫供奉七剑,七剑锋芒盖世,可将山峰削平,可令海怒息止,墨剑更是七剑之首。 当初冰殿之中,苏真与夏如论天下剑修时,就提过他的名字。 墨剑当前,险山峭壁黯然失色。 师稻青白靴落地,这个白发男人才睁开眼睛。 他已不知多久没有睁眼,一睁开就见迸射出熠熠神芒,光彩夺人。 “师稻青!”百官辞道:“你果然会来这里!” “你怎么猜到我从这经过?”师稻青问。 “你能选择的路有很多,道路平坦的大裳原,无人涉足的白鹿岭,亦或自捉妖江逐流而下,一日万里,速度快逾神驹,可我偏偏知道你会走这里!” 百官辞眼中异彩涟涟,他笑道:“‘绝崖无路有剑,回首万念俱空’,这是命岁宫第一任宫主的悟剑之处,也是他仙逝埋骨之地,所以你一定会选择这里,我若是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是么?” 师稻青沉思片刻,她回望了厚帘紧闭的车厢,道:“你们好生歇息,不必为我担忧。” 车厢内传来男人虚弱的应声。 百官辞皱了皱眉,道:“与我比剑,你心中竟还有所牵挂?” 师稻青道:“心中若无牵挂,又如何出剑?” “好!听闻玉明霜败在师小姐剑下,我本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百官辞赞道。 “为何?”师稻青问。 “玉明霜为斩情劫而出剑,看似斩人,实则斩己,师小姐剑心通明,非她所能及也。” 百官辞拔出插在泥里的墨色宽剑。 剑通体漆黑,却又似放着异芒,一旁的积水被剑光一拂,反射出彩虹般的光亮,他肃然道:“请师小姐赐教!” 百官辞在此蓄养剑气一天,精气神皆已攀至巅峰。 与之相比,师稻青昼夜奔波,落落白衣间写不尽的倦意,这令她显得更美,美能惹人怜爱,却不能为她增添半分胜算。 但她神色不动。 呛然一声剑鸣,空念剑如幽泉离鞘而出,悬于女子身前,低鸣不止。 “请。” 师稻青握住剑柄,缓缓睁开秀眸。 她的双目静如止水。 可是,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睁开双眼时,恰有一束天光穿过云隙,落在湿漉漉的山谷里,照在百官辞的剑上。 他看着剑上的光芒,知道这是师稻青的“下马威”。 ——她的意念已与天地有冥冥感应,这是超凡入圣的征兆。 他不惧反喜,墨剑直指天空。 剑气冲天,打散了盘绕峡谷之上的厚云,云如烂絮散开,光芒不再独独照他,而是落满谷间,将每一寸山石,每一株细草都照得发亮。 “世人求道修行,常常求与天地共鸣,仿佛一剑递出,不令风云失色便不是好剑。我看却是未必,人便是人,以天心代人心,多此一举而已!” 百官辞朗声大笑,他第一剑斩空,第二剑便是斩人。 他朝着师稻青挥出一剑。 墨剑名不虚传,一经斩出便是内蕴万华的剑光,山岩崩裂,裂纹急速游走,转眼就到了师稻青的白靴之前。 师稻青同时出剑,她的剑极轻,只惊起一缕山风。 山风亦轻,无声无息。 墨剑刺眼的剑华被风吞没。 风四下散开。 声势浩大的剑气泻在山间,却未削落半片苔藓。 百官辞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声势更胜之前! 劈出的剑气在空中暴涨,如神君之炉当头悬挂,师稻青衣裳的每一缕纤细纹理都似在燃烧,她整个人也要融化在这光芒之下! 师稻青横剑平举。 她身前恰有一片积水。 积水中映出了明烈的剑光。 随着师稻青举剑,充盈光芒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中,光明变得虚幻而柔软。 等到涟纹平静,这泼天的剑光竟鬼使神差地消散无踪。 百官辞的两剑,第一剑化作了山间的风,第二剑变成了水中的影,他眉头渐锁,问: “这是什么剑?” 师稻青清冷回答:“绝崖无路有剑,回首万念俱空,你说这是什么剑?” 百官辞道:“空念剑!” 师稻青冷然不语。 百官辞感慨道:“当年靳宫主以人为剑阵,所炼百丈之剑,横绝天地,有如大河之槎,已令人生畏,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的路错了。所谓空念,原是以一念视万物为空!是故剑锋再利,又如何能斩破虚无?” 师稻青淡淡道:“剑道所求极也?未达极点,怎知对错?我可以走大裳原,白鹿岭,捉妖江,却偏偏要走这一线峡,你觉得我是对是错?” “我本以为你错了。”百官辞道:“因为拦在那些的地方的人,都不如我强,你选择这里,便是选了最难的路,现在我才明白,对你而言,似乎没有不同。” 师稻青不答,只是道:“轮到我出剑了。” 峡谷中,铁剑作鹤唳之鸣。 师稻青立在原地,剑已脱手飞出。 风再起,水再生清漪。 雪亮长剑破空而去,它并不快,任何人都能看清它的轨迹。 可百官辞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肃穆神情。 百官辞将宽剑竖起,盾牌般挡在面前,心中却一阵茫然。 他忽地想起当年天华峰上,他为破祖师留下的剑阵谜题,枯坐到墨发尽白,心中却不胜欢喜,这种得道的喜悦已百年未曾有过。 只因他百年不曾败过。 他不败,并非因为他无敌,而是他并未去挑战那些真正的至极者。 既是为了天华宫的名,也是他内心相信,他的剑还未抵达极处。 不战便不会败。 这是百年以来,他第一次接近失败。 福至心灵。 百官辞将宽剑撤去,任由这柄剑刺向眉心。 剑停在他的眉心前。 一滴血珠自眉心滚过鼻梁,落到他发白的唇上。 师稻青的剑停在他眉前,未能寸进,只因百官辞竖起双指,夹住了这柄剑。 他舔舐着血的滋味,片刻后后退半步,道:“师姑娘剑法之高,当世女修中可列第一,是我败了。” 师稻青探掌。 剑化作流光,飞回她的掌心。 百官辞已败,未再纠缠,让开了道路。 师稻青却未动身,她静立原地,不知在等什么。 铛—— 山中响起一记苍远浑厚的钟声。 荒山无宗无派,何来钟鸣? 山谷里突然多出两个人,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他们像是一胎同胞的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恐怕连亲娘都难以辨认谁是谁。 “不破禅师,不假禅师,晚辈师稻青,久仰二位禅师大名。”师稻青一礼。 两位禅师一同还礼。 他们来自大招寺。 “他们并非与我同行。”百官辞说。 他不想被当做以多欺少的小人。 师稻青看着两位禅师,道:“你们不是我对手。” 两位禅师没有丝毫恼怒,道:“连墨剑先生都败了,我们自然不是师小姐的对手,只是……今天来这里的,不只有我们。” 师稻青道:“我知道。” 禅师皱眉:“你知道?” “不仅我知道,想必墨剑先生也已知晓。”师稻青幽幽道。 百官辞负手而立,肃然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兴许是你欺负了他的徒弟,他报仇来了。” 师稻青还未说话,一个清冷如铁的声音已在山谷中响起: “百官辞,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 声音响起时,山谷中便多了把剑。 剑旁立着一个人。 这把剑实在太过夺目,以至于旁边那个看上去有些病弱的男人显得很不起眼。 这把剑当然醒目,因为它是名震天下的妖剑鬼赐。 剑旁面色如雪,抚胸咳嗽的男人则是伏藏宫当代剑术最高者、玉明霜的授业恩师,阎圣川。 师稻青没想到他会来。 见到他来,她只有叹息。 她已很强,却不可能比阎圣川更强。 “师小姐,你不愧是他的弟子,他了不起,你同样了不起。”阎圣川认真道。 “前辈谬赞了。”师稻青道。 “你前途无量,可实在太过年轻,若再给你二十年时间,我一定会将你视作最重要的对手之一,但现在的你,还胜不过我。”阎圣川道。 师稻青静静聆听,没有反驳。 “玉明霜输给了你,那是她自己的事,我若因此对你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满,都是对我剑道的亵渎。”阎圣川又道。 “晚辈久仰前辈大名,自是知道前辈胸怀之广阔。”师稻青道。 阎圣川平静地看着她,道:“所以,我极不情愿对你出手,何况你还有伤。” “极不情愿……”师稻青闭眸浅叹,道:“看来,今天前辈还是要出手。” 阎圣川捂着胸咳了一阵,他脸色更白,道:“剑乃我一人之私,妖主出世却是整个西景国的公事,我身为西景国神宫奉养的修士,不得不来,师小姐应能理解。” 师稻青颔首道:“我理解,我若是你,也一定会来。” 阎圣川缓缓道:“所以,我只出一剑,若师小姐能接下此剑,我便放你离去,此后二十年,我绝不会再寻师小姐麻烦。” “前辈高义,晚辈若是不应,岂不愧对本门的空念剑?” 空念剑再度横于胸前。 师稻青胜过百官辞后,剑意之高更上一楼,法力却折损消耗。 此消彼长之间,她的胜算也不知是更大还是更小。 阎圣川也不多言。 他出剑了。 第一次有旁人亲睹阎圣川出剑。 妖剑鬼赐亦是通体全黑,它的黑却与百官辞的墨剑不同。 墨剑之黑纯稠凝重,有如厚土,鬼赐之黑却是幽邃空洞,它仿佛只有剑的形体,轮廓中锁着的,是一片空无。 师稻青本想以空念剑相接,可她发现,她似乎招架不住鬼赐的“空无”。 空念为一念之空,鬼赐之空则是空无本身。 ——天地本无一物,何须以念见空? 她以方夜烛所授之剑相接。 阎圣川抬头,他盯着这把剑,病恹恹的眼眸里闪出雷霆般的光彩,这抹光彩急遽湮灭,化作一声遗憾的长叹: “你得了他的剑,却未得神髓,你心念尚空,如何使得好这斩空之剑?” 阎圣川一语中的。 师稻青的确未能接下此剑。 鬼赐及身,她的耀如大日的剑气触之即溃,无声无息地被鬼赐的空无吞噬,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但师稻青也未被这一剑斩伤。 剑气触及她的身躯后消散无踪,不知去了哪里。 ‘是阎前辈手下留情了?’ 师稻青这样想着,忽然听到爆炸的声响。 她猛地回身。 无头大马所拉的车厢已在剑气中炸开。 车厢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张符纸在爆炸中翻飞。 先前车厢内男人说话的声音,居然是几张符纸拟造出来的! 师稻青俏脸更白,双唇紧抿,握剑的手也不由地颤了起来。 “果然如此。”阎圣川闭上眼眸,道:“看来你只是个幌子,漆知与妖主顺着别的路逃了。” 不破、不假两位禅师对视了一眼,问:“他们往哪逃了?” 阎圣川道:“恐怕只有师小姐知道了。” ———— “漆知,你们与师稻青自绝壁谷一路西来,于仙客城分道扬镳,师稻青负责闹出动静,引开追兵,你们则偷偷遁入水路,自天沙河往西,一日万里,你以为这计划只有你一人知晓……可惜。” 一位身披袈裟,手持锡杖的和尚站在大江之畔,盯着眼前的年轻人,道:“大梦祖师法眼可观未来,他早已看见了一切,一天之前,我就邀诸位道友前来等待,等待你的到来。” 天沙河畔,风浪滔天。 混沌黄雾之中,苏真负手而立,白衣染血。 十多只白紫各异的手悬于虚空,皆已破损不堪。 夏如跪坐在他身后,俨然也受了伤。她虚弱地喘息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冷得像个玩偶。 对于这位禅师的话,苏真并不当真。 类似的话他这些天听了许多次。 凡是撞见了他们的修士,都会吹嘘一番自家负责测算凶吉、预知天命的方士如何神妙,如何算无遗策。 这位“大梦祖师”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除了这位大招寺的禅师,天沙河畔还聚集着十余名高手,他们半数来自大招寺,还有几位则是伏藏、青鹿二宫的大长老。 若单打独斗,他们没有一个是苏真的对手。 可他们一起来了。 连日奔波之下,苏真在九妙宫落下的伤始终没能痊愈,精气神皆不在巅峰的他,要如何面对这一众高手的阻挡? 可他脸上却没有一点惧意。 “你们拦不住我。”苏真淡淡道。 “哦?”禅师眯起眼眸。 “这几天,我与不少和尚交过手,大招寺的武学的确很强,却是守有余而攻不足,我若一心要走,大招寺的和尚绝不可能拦住我。” 苏真淡然自若地点评着,他又看向那几个青鹿宫的长老,道:“九转仙人白晋都未能赢我,更别提你们,你们的丹火难道还能比白晋更为精纯凶烈?” 青鹿宫的长老默然不语。 最后,苏真又看向伏藏宫的修士,道:“紫衣仙人玉明霜已在我的刀下一败再败,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伏藏宫修为胜她者,不过阎圣川与伏藏掌门两人而已,他们若是不来,再多的人也没有意义。” “如果仅凭人数就能胜过我,那我连九妙宫都走不出来,更别提来到这天沙江畔,对么?” 江浪声震若雷霆,却无法将他虚弱的声音覆盖,他的话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且难以辩驳。 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可他带着妖主一路西逃,已逃了不知几万里,期间不知多少如他们一般信心勃勃的修士要将他们阻截,无一成功。 他们能够成功吗? 以禅师为首的十几名修士皆没有十足的底气。 苏真负手而立,不见出招,却已有一股可怕的气势弥漫开来。 一时间,风平浪止。 他们惊诧地发现,自己竟连天沙河滔滔的江水也瞧不见了。 内心的警觉逼迫着他们,逼迫他们只能去看这个面色苍白、朝他们缓缓走来的年轻人! 有人感到烦躁不安,冷冷道:“天沙河已至尽头,此处与泥象山相隔不算遥远,怎么不见那些道士?” 一名和尚答道:“道士们大都去了南边,他们相信,妖主会从南边大裳国的方向逃走。” “哼,这帮道士平时一个个神神鬼鬼,真要到捉人的时候,怎么算出了这等南辕北辙的结论?我看这泥象山也是徒有虚名!”那人恨恨道。 也是这时。 一道清冷妙音自远处飘来:“谁说泥象山徒有虚名?” 说话的是个少女。 清音如琴如剑,刺破了苏真密不透风的威压,轰隆隆的水声撕开缝隙卷了进来,人们重又看见了黄雾、水浪、飞沙。 先前不可一世的白衣青年,竟被女道士一言刺破,气势矮了数截。 人们回首望去。 道袍胜雪的清稚少女飘飘然走来,她背负木剑,腰间还多系了柄黑鞘长刀。 她气质极静,先前口出狂言之人一下变得温顺: “敢问姑娘是哪峰道士?” “灵慕真人亲传弟子,苏暮暮,奉师命前来斩妖除魔。”少女柔声介绍了身份。 她身旁还跟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同样身穿白衣,眉目娇媚,灵秀袭人。 她乖顺道:“我姓童,是苏姐姐的好友。” “灵慕真人?” 在场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不少人知晓灵慕真人与漆知的故事,心中一凛,心道灵慕真人为何不亲自下手,要派一个徒弟来? 难道传言为真,灵慕与漆知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少女飘身掠至河畔。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为她腾出了一个空位。 邵晓晓看向了这头十恶不赦的大魔。 来的路上,她想过很多。 她知道,纵然杀死这头十恶不赦的大魔,也无法令苏真起死回生,但至少,她能给自己与童双露寻一丝慰藉。 她也想象过,这尊曾经侵犯过师尊的魔头是何等模样。 有人说他风流倜傥,有人说他肥肿如猪,有人说他成了一个秀气的少年。 但…… 天沙河的江水滔滔奔流,与妖国而来的大江相撞,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看向河畔的白衣少年,像看见了一抹午夜梦回的幻影。 她痴痴地立在那里。 苏真同样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道袍少女,杀气全无,气势全无。 他想要呼唤她的名字,思潮起伏间,喉咙像是被火烙烫哑了,一个字也吐露不出。 苏真同样看到了她身旁的童双露。 这位妖媚的少女也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木立当场,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双眸被江水溅成一片濛濛的湿色。 江风一遍遍地吹过。 浪水淘沙,黄泥翻覆,诉说着某些波澜壮阔的故事。 它们在梦里回荡了无数遍。 童双露率先按捺不住,她红着眼,颤声道:“陈妄,是,是你么……” 邵晓晓却牵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了身后。 “暮暮,他,他就是……”童双露满心惶急。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九妙宫大宫主漆知,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邵晓晓唇角勾起一缕笑,似冰冷冷的挑衅,她柔声说:“漆知,师尊命我来斩你,我看你这次要往哪里逃!” ———— (第二卷,风陵渡口,完) ------------ 第二卷卷末感言 先给所有读者道歉,一是为之前断更九个月道歉,二是为第二卷断章断在这里道歉。我也很不想断在这里,在原先的打算里,是要写完相遇之后的大情节,结束第二卷的。但是,后面剧情可选择的走向实在太多了,实在没有做好决定到底该怎么走,容我沉淀期慢慢思考。 这次绝不会再沉淀这么久了。 感谢大家这二十天来的评论,实在是令我受宠若惊,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收到过这般如潮好评了,感动万分,难以言表。感谢大家对作者的宽容以及对本卷的喜爱。 去年确实摆了很久,但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太监。断更越久越觉得这一卷必须要写好,否则对不起这么久的断更,这种心态也让我对自己的写作内容始终无法满意,总感觉远远不够好,可读性不够强,然后就去看书充电(逃避),寻找灵感,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这种死循环里,一个月写不出一章。那时候经常梦到自己发布妖女看招第二卷,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写完,悚然惊醒。 第二卷写的时候,最主要就是卡在开头了,当时想过很多方案,比如主角加入宗门,按部就班开始修炼之类的,但写了几版,都无法令自己满意。后面听到一句歌词“露水一样的你,能否爱我再蒸发”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露水般清澈、娇艳的女角色形象(人物命运和这句歌词没有任何关系),才以她为核心,撑起了第二卷的开篇,感谢童小姐拯救了我。但当时写的很没信心,很怕大家会不喜欢这个空降的女角色,幸好并没有。卷更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忠于剧情,让一个人物恰到好处地出现,恰到好处地退场,不会因为作者卡文写不出而被拉出来水日常。 我的文字和笔力都远远不够好,所以写第三卷之前,我还是得先花一段时间去把屯的书看了,再提升精进一下。很多读者朋友说这卷文风像古龙,去年的确恶补了很多古龙的小说,学到了很多。我觉得如果只求形似的话,是相对容易的,但古龙文风绝非废话文学,要真正把握他的内核,是极其困难的,譬如李寻欢、叶开的飞刀代表的不同的文学意象,譬如沈璧君身上折射出的对婚姻的思考,譬如风铃中的刀声里用宽容与爱代替血腥暴力成为武侠的意义等等等。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太多,时常为此感到绝望,唯一庆幸的是我还保持着写作的欲望与热情,希望能不断进步,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最后回应一下单女主与多女主的问题。本书一开始之所以选择单女主,是对自己的多女主写作信心全无,我的男女主性格塑造,和多女主小说很不适配,每次写到男主攻略第二个女主时,都会写崩。但我个人的写作习惯,又忍不住去写性格各异的可爱女角色,这是写作的乐趣所在。于是小说内容和单女主标签就产生了极大矛盾。剧情进展到第二卷的结尾,想必读者朋友已经发现,单女主在事实上已经不大可能了。所以,写第三卷的时候,我会在不破坏男女主人设以及本书气质的前提下,增加女主。诚挚地向单女主党道歉。 下一卷还有多久,我也不敢确定,读者朋友稍安勿躁,暂时忘了这本书的存在吧。 以上。 ———— 感谢LivePeace打赏的又一个盟主!!万分万分感谢(会在下一卷的首章再感谢一遍的!)感谢您的鼓励与支持与一直以来的评论。 感谢从此无心爱明月、林不秀打赏的5000起点币! 感谢树和清风打赏的2000起点币! 感谢我不要在庸碌中老去、FZJJS打赏的1500起点币! 感谢寒稚、四季Natsume、小紫苏益力多打赏的1000起点币! 感谢农夫和水、林黛玉风雪雷音寺、o肥羊o、书友20201020151953901、书友160123222105962打赏的500起点币! 感谢稻壳稻_飞常稻打赏的183起点币! 感谢青衿悠、不开挂不会当主角、zhdzbl、书友20211108002253466打赏的100起点币! 再次感谢被超神了、LiveinPeace、潇水静逝、追涨杀跌小王子在本卷打赏的盟主!!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