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应小满向来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被亲生爹娘抛弃荒野的女婴,既没有被野狼野狗拖走吃了,又没有饿死冻死,还被上山打猎的义父捡回去,从此有了个家。 被捡回去的时机正好,不早不晚。 “小满”这名字也好听。 她七岁在私塾旁听,响亮报上自己大名时,“小满”两字在满屋子的“狗蛋”,“铁柱”里仿佛一股清流,私塾先生眼前一亮,连声称赞,“好,好。” 先生摇头晃脑吟道,“儒家经义忌不满,又忌太满。‘小满’者,满而不损,刚刚好之意。给家中的女孩儿起如此好名,小满呐,你父亲可是秀才出身?” 应小满老老实实说,“我爹不识字。” 先生一愣,“不识字,如何取得这般好名字?” 满屋小子们哄然大笑。乡下村子知根知底,小子们七嘴八舌道,“因为小满是她爹山上捡的。” “捡回来那天刚好是小满节气,就起名叫小满。” “差两天就是芒种。要是她爹在芒种那天把她捡回来,她就得叫芒种。” 先生一口气噎得上下不得,怒喝道,“旁听的小丫头站在屋里作甚,出去外头站着!还有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小子,让你们接话了么?接着背书!” 满屋响起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响里,应小满从兜里抓了把山核桃,双手捧去先生桌上,乖乖站去外头窗下旁听。 义父家里穷。出不起束脩。 先生学堂规矩严,不收女娃娃。 但乡里渴学又没钱的男娃女娃站在私塾窗外头一溜排,旁听整个上午,屋里的先生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赶他们。 应小满虽然没正式上过一天学堂,但千字文自小背了个囫囵,磕磕碰碰也能读几篇诗词。 义父体格壮得像头熊,可惜瘸了条腿,不常去深山打猛兽,外山打猎的营生勉强能糊口。 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义父念了几百遍“等存够钱,给你和你阿娘一人扯一身绸缎衣裳”,年年岁岁过新年,始终没能存够钱,她和阿娘始终没能穿上绸缎衣裳。但爹娘疼她,没绸缎衣裳,年前咬牙扯两尺新布,她穿一身新布衣裳也能喜气洋洋过年。 乡里百来户人家,爹娘嫁女儿、卖女儿的事年年都有。应小满长到豆蔻年纪,出落得远近闻名,提亲的媒人、张罗采办的牙婆几乎踏破门槛,百里外的镇子上都有大户托人上门拐弯抹角地问。 义父鼓起一身腱子肉,提起门栓把人一律打出去,怒喝,“自己睁开狗眼看看,配不配我家小满?” 乡里议论纷纷:“应家当家的是个心思大的!” “连开布庄的东家都看不上,存心要把他家女儿献给城里贵人!” 闲话归闲话,应小满长到十四五岁上,初见的人往往看呆,人人都觉得镇子里的几家大户确实配不上她了。 然而天下诸事大抵是此一时彼一时,好运气实难持久。 应小满长到十五岁这年,义父生了场重病,药石难医,黑熊似的壮实身板眼看着瘦下去。 到了冬天时,义父的病情越发不好了。这天强撑着病体起身,挥舞门栓愤然赶走上门提亲的吴员外家的媒人后,义父吃力地扶着门喘息,胸腔深处仿佛破洞的风箱,呼啦啦地漏气。 “这处不能待了。”义父站在新砌没两年的三间瓦房院子当中,目光却越过了四野落雪山头,遥望向山峦尽头的北方,“等我不在,留你们孤儿寡母在乡野里,容易招虎狼。” 义母抹着泪说,“你歇着!我去灶上炖只鸡。你好好喝碗汤,发身汗,明早病就好了。” 义母的背影乍离开屋里,义父立刻吩咐说,“小满,关门。我有重要话说给你听。” 应小满吃惊地关门。“什么事要瞒着阿娘……” “喊义母。”义父严肃地说,“这么大了,还喊什么阿娘!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父母的。我不是你亲爹,只是你义父!记好了。” 义父生气起来,声响隆隆的在瓦房里回荡。应小满耳边震得嗡嗡的,却早习惯了,乖巧地坐在土炕边,“义父要说什么。” 义父满意地一点头,把炕头的瓷枕头搬来,揭开覆盖布套,伸手进去掏了半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雪白纹银。 应小满骤然一惊,失声说,“爹你竟然背着阿娘藏私房钱!” 义父当即咳得几乎吐血。 捂住胸腔剧烈咳了半晌,愤然说,“不许……咳咳,喊我……咳咳!不是……” “义父!”应小满知错立刻改口,替义父拍肩安抚顺气的同时委婉说,“义母她老人家虽然不喜欢你藏私房钱,但钱太多了,义母还是会欢喜的。咱们告诉她罢。” 义父又露出欲吐血的表情,愤然道,“不是私房钱!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 他招呼应小满坐近,指着银锭道,“这五十两银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人保管。如今银子还在,人却……唉,早不在人世了。” 义父盯着窗外光秃秃覆雪的山头,露出罕见的怀念伤痛的表情,再次叮嘱说,“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若她知道了,这五十两银必然被她拿去办丧事。我死都死了,何苦糟蹋钱!阿满你拿着,等丧事办好,我入了土,安顿好你义母,你揣这五十两银替义父去一趟京城。” 应小满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抢先一步落下来,滴在土炕上。 她忍着哽咽说,“去京城做什么,投奔亲戚么?眼下才入冬,路不好走,等开春我们再做打算罢。” 义父冲她咧嘴笑了笑。 他长得又黑又壮,面相凶恶,乍看确实像山里的黑熊,如今人重病中,笑起来比平日更不好看。但看在应小满的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义父更和善可亲的笑容了。 义父抬手替她捋了捋满头柔顺秀发,把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塞进应小满手里,说,“义父等不到开春了。” 棉布帘子从外掀起,义母捧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裹着满身寒气进来,迭声说,“快点趁热喝汤,再多吃点肉。看看你瘦成啥样了。” 义父接过鸡汤,问土炕边上坐着发愣的应小满说,“我交代的话都听清楚了?听清楚回自己屋里歇着。” 应小满低头抹干净眼泪,怀揣着五十两银子回自己屋。 * 第三天清晨时,应小满被一声急促的哭喊惊醒,披衣冲去隔壁屋里,义父躺在土炕边上,人已经在倒气了。 义母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瘦小的肩膀紧抱着义父,无措哭喊,“小满她爹!小满她爹!” 应小满扑上去,两人合力把义父沉重的躯体扛回炕上,狠掐人中,义父悠悠醒来,强撑着一口气,在昏暗晨光里紧盯着应小满,嘴唇吃力闭合,“抱——抱——抱——” 应小满哽咽一声,含泪上前抱了抱义父。 义父大急,露出“你这伢儿可别给老子忘了”的眼神,瞪眼憋气,艰难吐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旁边的义母惊愕地瞪大了眼。 应小满哽咽着应下,“小满记得,办好丧事,立刻去京城报仇。义父你安心走罢!” 义父舒心地长吐出口气,安心闭上了眼。 * 义父虽然是不识字的山野猎户,实在是个大智若愚的清醒人。 他自己果然没能熬到开春。 应家失却了顶梁柱,果然立刻就招来豺狼虎豹。连头七都没过,应小满身穿重孝麻衣还在跪灵堂,应家就来了一波认亲的人。 “我的孩儿啊。”六七个陌生面孔不请自来,有男有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当先闯进灵堂,干嚎着就要抱住满身缟素的应小满。 “应家男人凶得很!他在的时候,娘不敢上门认你。现在他家男人走了,娘终于敢说出口了。小满我儿啊,我是你亲娘!你可不姓应,你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娘想你许多年啊。” 义母哆嗦着嘴唇,扶着香案起身,“你们什么东西,我家男人不在了,你们这些腌臜货就敢来混闹?我们应家把小满从两尺长拉扯到这么大,十五年从没见过你们!小满是我家女儿!” 来人里走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不在乎说,“我是小满她大伯!小满是你家抱养的,你家男人死了,也该我们张家把小满领回去了。给你家两匹布,十斗米,算补偿这几年养孩子的开销。小满过来,这里不是你家,跟大伯回咱家——嗷!” 灵堂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两边争执的时候,应小满不声不响过去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两尺门栓提在手里,一门栓敲在便宜大伯的膝盖骨上。 沉重风声伴随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灵堂里吵吵吵嚷声瞬间消失。 便宜大伯当场捂着膝盖跪在地上,边哭边嚎,“裂了,裂了!” “跪下就对了。” 应小满提着门栓,挡在义母前头, “跪下磕个头,饶了你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我放过你另一条腿,找人拿担架抬你回去,养一养还能走路。” 闯进来的六七个男人女人俱露出惊惧呆滞的表情。 他们面前身穿麻布重孝的少女,瞧着像朵雪白纤弱的茉莉花,手里却提二十斤重的沉重门栓,仿佛耍长枪般,手腕轻轻松松转了两圈,门栓两边包的铁皮晃出明亮亮的虚影。 “山头对面村子的张家人是罢。你们只听说我爹凶得很,现在我爹没了,应家剩我们母女两个,觉得好欺负。你们大概没听说过——我八岁起就跟我爹去山里打猎了。” “过来挨个跪下磕头。磕得好,饶了你们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磕得不好,担架抬回去。” * 等头七过后,义父入土为安,应家母女收拾包袱细软,把屋子锁起,没有告知任何人,悄然离开了生长多年的小村落。 义母眼角噙着泪花,回头留恋地看了一路自家的三间瓦房和篱笆小院子。 “伢儿,咱们去京城干啥。” “爹说报仇。” “仇家是哪个?” “不认识。从前没听说过。爹说是京城的狗官。” “别听你爹的。人都入了土,报个锤子的仇。这里待不住了,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爹了。阿娘放心,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顺便把仇报了。” 义母愁得叹气,“连仇家都不认识,千里迢迢的,怎么报啊,多大的仇……“ 应小满掂了掂怀里的五十两银,又摸摸骡车上的整袋子米粮,靠在阿娘温暖的肩头,抬头望头顶冬天难得的暖日头,觉得前路如果都像今天这般平顺,去遥远的京城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知道仇家的姓,还知道仇家在京城当官。 义父不识字,和她当面口述说,仇家姓:“yan”,仄声。 义父说,仇家是个大族,在京城世代做官。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官,是心里蔫儿坏的文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总之根在京城,姓又不常见,姓yan的大族容易找。 只不知是燕子的燕,还是大雁的雁,亦或是砚台的砚。 应小满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如细竹的羸弱书生形象。面目模模糊糊,想来大抵是戏文里白脸反角的奸猾相貌。 她暗自琢磨着。 入京报仇,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也就一门栓敲下去的事。 ------------ 2 第 2 章 三月开春时节,杨柳垂城,飞絮如烟。 京城何处不安居。 城南靠近汴河河道的铜锣巷口,应小满拽着网绳,踩着满地泥泞,把沉重的渔网往巷子里拖。 “小满回来了?”挂满晒衣架的窄巷里探出个妇人招呼,“你娘早上又犯病了,洗着衣裳差点栽河里,我们几个赶紧把她掺回来。你得空再请个郎中看看。” 应小满一惊,把网绳随便往路边歪脖子榆树上系,三两下结个死结,“多谢杨婶子,我去看看我娘。”话音未落,人已经小跑进自家窄门去。 几个闲坐在家门口摘菜的妇人围拢过来,“应家闺女又拖回来什么活东西?上回她拖回来的几尾鲜鲥鱼可卖了个十足好价——哎哟!” 打头那妇人惊得往后一跳,“网子里头怎么有个人!” “救命哪。”被吊在网里的婆子五短身材,瞧着身高不过五尺,臊眉耷眼的,喊救命都不敢大声,一双三角眼时不时斜觑应家半掩的家门。 “小娘子简直是个疯子。人家网鱼,她网我这老婆子。赶紧来个人把我放下。半条命都去喽。” 铜锣巷里几家常住的妇人却不大听信, “应家小娘子长得好,你这贼婆子是不是动起不干净的心思,被人家小娘子给逮着了?” “上次网起来吊树上的是个拐子。后来移交顺天府衙门,重重打了四十杖。你这婆子贼眉鼠眼的,瞧着也像个拐子。” 网里的婆子迭声叫苦,“哪能是拐子,老婆子有名有姓,是官府正经上了名册的牙人!小娘子长得万里挑一,泼天富贵不接,却在汴河边做卖鱼杀鱼的三两文生意。有贵人瞧上了她,老婆子有心给她寻个好去处,找上门才说道几句就……” 应家木门从里打开,应小满探出半张玉雪似的面孔,“后半截你怎么不提?我说卖鱼七十文一条,杀鱼三十文一刀,生意足够养活家里,不去大户人家做牛马,你这婆子连拉带扯要把我带去贵人的船前看一看。谁喜欢被人当鱼挑拣着看?” 杨家婶子忍笑说,“这婆子纠缠不放,你就把婆子兜头一网,从河边直拖回来了?” 应小满忽然紧张起来,问乡邻,“我没伤人,路上台阶石子磕着碰着不算我伤的。不犯法罢?” 妇人们纷纷笑说,“又没打杀,不犯法。” “可惜你阿娘身子不好,若身子好些,碰着撺掇闺女卖身做婢的,操起捣衣棒槌一顿好打也使得。” 应小满轻吁口气,不犯律法就好。 好容易在京城安顿下,各处衙门扯皮几个月,母女俩刚刚定下“十等坊郭户[1]”的女户身份,从京师店宅务[2]处以三百文的极便宜价钱租下铜锣巷这处屋子。 若犯了事,官府依照律法把赁屋收回,那可糟糕得很。 她解开网绳,把牙婆放下,“别再来找我。第二次就捣衣棒槌伺候了。”牙婆抱头鼠窜而去。 京城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居民百万,百川纳海,住下谋生容易。但京城规矩大,想要和本地老油子那般混得如鱼得水,外乡人大不易。 私塾里的先生时常摇头晃脑地念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行了千里路,一路从汉水边的小村落北上京城,眼界大开。 渔网里兜住的除了牙婆,还挂着零散几尾鲜鱼,网乍散开,许多鲜鱼掉在地上活蹦乱跳。应小满边蹲地上捡鱼边和邻居们闲聊。 “那婆子非说我长得好,撺掇我去大户人家做婢女。但我看京城长得好的人很多啊。” 她相当不解,“就说今天河边那艘两层大船上拿我当鱼挑拣的贵人。我瞧着人年轻得很,穿一身鲜亮衣裳,长得相貌堂堂的。他身边的小厮各个清秀,婢女各个美貌,加起来有十来个,不够伺候他的?为什么还要寻我去做婢女。” 杨家婶子笑说,“京城里这些贵人呐,哪有知足的时候。哪怕纳了二十房美貌小妾在家里,还要在外头养外室,还要逛楼子,还盯着要纳二十一房小妾呢。” 应小满倒吸口凉气,喃喃地说,“一个人纳二十房小妾,小妾又生孩子,那不是得要二十来个院子才住下。难怪京城的高门大户,家家都要建那么大的宅子。” 入京这几个月,她惦记着义父的临终嘱托,隔三差五就出去转一转,从茶馆瓦肆里留意打听姓雁(燕、砚)的京官。 城南铜锣巷紧靠鱼市,又挨近汴河河道,从早到晚弥漫着鱼腥味,街巷一年四季都泥泞不堪,是穷人家才住的地段,稍微有点钱财的八品小官也不肯住这处的。附近当然不会有多少供人消遣花钱的茶馆瓦肆。 她每出去一次,就得如货郎那般走街窜巷,穿过小巷插近道往北走。 走到城北、城东北一带富贵人家的街巷,那边多的是茶馆瓦肆,喧闹酒楼,自然还有更喧闹的花楼。 头次真正意识到‘深宅大院’四个字的含义,是二月初的某天,她穿一身素棉旋袄,站在城东某处安静巷边,盯着整条街巷整齐的青瓦围墙,墙上每隔十步便以不同颜色的砖石拼砌莲花鲤鱼形状,一直延展了整条街。 她赫然意识到,这整条长街圈着的,竟然是同一家的大户宅院,懵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然后就有个路过的贵人勒马停在她身边,侧身略端详两眼,折扇往她下巴上一抬,和颜悦色问她,“可想进这处宅子,安享富贵?” 她倒没想过什么“安享富贵”,但她很想知道这处大宅子姓什么,是哪家的。 于是她避开那把冰凉扇子,人却没走,只仰头问,“这宅子是雁(燕、砚)家的么?” 穿戴紫貂裘的郎君一挑眉,对左右长随笑说,“还以为路边拣着只小白兔,原来人家守株待兔,我才是那兔子。” 把折扇转过来收拢,慢条斯理伸指掸了掸貂裘表面的浮灰, “自个儿都打听好了还故意问我。没错,这里是雁家,我是雁家嫡出二郎。随我进去罢。” 当时,听到“这里是雁(燕、砚)家”五个字时,应小满精神大振,眼神都亮了。 “富贵什么不相干,我只想进去看看。跟着你当真可以?” 马背上的郎君又一挑眉,对左右笑说,“听听小白兔说话。你们都该学学。” 说着便将手中折扇合拢递过去,示意应小满拿着。她一怔,以为京城大户人家进门的规矩要拿扇子,乖巧地伸手捏住名贵的象牙扇柄,跟在那贵人马后走进雁(燕、砚)家大门。 只待不到两刻钟就意识到寻错了地方。 这处原来是雁家。大雁的雁。 雁家是外戚勋贵门第,祖上开国武勋出身,世代子弟封的都是将军。 递一把象牙扇子领她进门的雁二郎,看似风度翩翩像个文人,其实身上已经有了五品指挥副使的职务,领着皇城一路禁军差事。 肯定不是义父要寻仇的狗官yan家。 应小满被领进雁家大门只花了两句话功夫,抓起门栓打出角门花了足足两刻钟。 街头小巷里七拐八绕,又花整个时辰才把追在后头的追兵给甩掉,回到城南铜锣巷时,鞋底都走薄了。 这是二月里的事。 居京城,大不易。应小满被打击了一场,半个月没去城北。 在城南河道边连杀半个月的鱼。 铜锣巷里都是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窄门小院,义父要寻仇的狗官yan家绝不可能在这里,住着放心。 只是义母偶尔犯病症时,请郎中不容易。 应小满驱走牙婆,把网里的几条鲜鱼分给邻居,叮嘱几个婶子照看昏睡未醒的义母,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寻郎中。 义母有晕眩的旧疾。自从义父过世后,悲伤过度,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作一两次。倒也不难治,找郎中以艾草热炙全身几大穴位,很快缓解。 只是没想到出去河边寻郎中时,早晨河上那艘贵人的双层宝船竟还停在原处。 昏暗下来的夜色里,大船前后点灯,映亮周围水面。明黄灯笼上三个墨黑大字在暮色里耀眼醒目。 应小满远远瞧着,灯笼在风里晃悠,头一个“大”字,第二个“理”字,第三个似乎是个“寺”? 十来个眉目姣好的小厮和婢女不见踪影,改为膀大腰圆的十来个官差挎刀站在船上,护卫船头贵人。 那身鲜亮招摇的袍子也换下了。船上贵人改穿藏青色鹤氅侧立于船头,灯影下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低头沉思着,目光盯着船下流水。 偶尔吩咐一两句简短的话,便有人扑腾翻入江中,似在搜寻什么。 应小满隐身在巷口暗处,警惕盯向船上侧立着的贵人身影。 早晨贵人立于船头,居高临下瞧她,她挣脱牙婆一瞥便走。贵人相貌囫囵看了大概,只记得个头似乎和第二个灯笼齐平。怎么换身衣裳,身量倒高出第二个灯笼少许? 记得模糊,兴许记错了。但船肯定是同一艘船。 在她盯看的当儿,河里十来个穿黑色贴身水靠[3]的汉子好像“水鬼”一般,来回地搜寻,却没寻获什么,扒在船舷上喘气摇头。 直到她请来郎中,顺着河岸往锣鼓巷回赶时,河里灯笼映得水如白昼,十几个“水鬼”还在一遍遍地搜,岸边聚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忽然众人齐齐一声大喊,三四个“水鬼”从江里合力拖出一具尸体,尸体身上以粗绳索缠绕两块大石头,远远瞧着像是泡肿了,比寻常身体胖大许多。 郎中站在应小满身边,惊得咂舌,“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绑缚石头推入河中,这是赤裸裸的谋害啊!难怪大理寺的官船停在水道中央,打捞尸体。唉,尸身泡肿这样,像是落水四五日的光景了。” 应小满瞥一眼大船灯笼上挂出的“大理寺”三个字,虚心请教郎中,“大理寺是什么哪处寺庙?管收尸么?” 郎中笑得呛咳起来,“小娘子初来京城,还是要四处多看看听听才好。这大理寺可是京师断案的衙门所在。普通的打架偷窃官司找顺天府,一旦出了人命要紧官司,一律要移交大理寺勘验的。” “原来如此。”应小满谢过郎中指教,“郎中别看热闹了,赶紧去铜锣巷,我娘等着艾灸呢。” 两人往锣鼓巷走,她自己倒回头又看一眼。 河里寻着尸体,河上的动静居然还没停,十几个“水鬼”继续下水寻摸。 “尸体不是找着了?”应小满诧异问,“怎么还在亮灯搜寻?” 郎中猜想,“兴许找着的这具尸体不是他们要的?” 他悄声向初来乍到的小娘子念叨了几句京城本地传说。 “这条汴河从京城横穿而过,水流滔滔,直通外县。听说京城每年都有许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失踪案子,咳……尸身都走水路了。” 应小满恍然,“如此说来,在河里捞尸能赚钱么?” 郎中吓一跳,连连摆手,“做这行的叫捞尸人。苦主家里出大价钱请尸回家,钱虽好赚,损阴德!都是八字重的壮年男子做捞尸生意。你这年纪的小娘子赚不得。” 应小满点点头,脸上却还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时不时回望一眼黑黢黢的河岸边。 船头侧立的贵人依旧低头注视着滔滔翻滚河水。 ------------ 3 第 3 章 这天半夜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只是京城南边的锣鼓巷本就一年四季泥泞,小雨连绵的季节里,锣鼓巷理所当然积了水。 应小满穿一身防雨的油衣[1],提着空网兜,脚下趟着积水走进巷子。才走几步,门里的义母听到动静,已经拉开窄门迎出来。 对着倚门张望的义母,应小满摇摇头。 河道水位暴涨,这几天捕鱼的收成都不大好。雨下个不停,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少了五六成。 义母那边洗衣的生意也比晴天少了。 母女两个关起院门,从屋檐下解开吊篮,支起两张小杌子并排坐着,仔细数一遍吊篮里头的铜子儿。 “除去这个月的三百文月租钱,还有两贯并四十个铜子儿。” 义母欣慰说,“还好京城鱼价贵,前阵子积攒不少。咱们就两张口,省点吃,两个月花销足够的。” 应小满有点烦恼。“请郎中的钱没算进去。” 义母连连摆手,把吊篮又吊回去屋檐下, “我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请郎中也治不好,不请郎中也能过去。不用花冤枉钱。” 灶台边响起忙碌动静。应小满坐在门边,抬头出神地瞧一会儿雨里低飞来去的燕子,和义母商量: “我看这场雨三两天不会歇,河道退水又得三两天。鱼市的生意看来不能一年四季的做,得找个别的生计。” 义母边切菜边说,“鱼市那边不去也好。最近你去得勤快,兴许抢了旁人生意,不知哪些缺阴德的货色在背后嚼舌根,我都听到好些。说你是 ‘杀鱼西施’,街头浮浪儿专来寻你买鱼杀鱼之类的闲言碎语。” 应小满听得笑了,漂亮眼睛弯成月牙儿,“杀鱼西施?这绰号还不错。管他来买鱼杀鱼的是什么人,只要给钱的都是主顾。” “不成。” 义母放下菜刀,“被人泼上‘色相招揽生意’的臭污水,女儿家名声毁了,多少钱能洗干净?你最近少去鱼市,做点别的生意罢。我看京城人爱吃,我可以做咱们乡里豆腐脑儿的生意,出去支个早点摊子卖。” “娘你歇歇。” 轮到应小满不乐意。 “做早市豆腐脑儿生意,三更就得起来磨豆子。你身子累着,晕眩又发作怎么办?京城总有不那么辛苦能赚钱的行当。” 义母突然紧张起来,三两步坐回应小满对面,攥起她的手: “我听说前些日子牙婆撺掇你的事了,有些行当再赚钱也不能做。想想你爹,咱们千里迢迢来京城,可不是为了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牛马!” 应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娘放心,爹的话我记得很牢。我千里迢迢来京城,当然是为了报仇杀狗官的!” 义母听前半截话时眼含欣慰,听到后半截,一个没忍住,激动地咳起来。 “不不不,老头子都入土了,你爹的话不用记那么牢——” 应小满已经起身去拿油衣。 说起来,她有大半个月没去城北打听仇家消息。趁着下雨无事正好走一趟。 —— 但今天注定是个意外频发的日子。 应小满才走出铜锣巷口就吃了一惊,河道边的景象和往日大不相同。 甲胄鲜明的官兵冒雨排成两排把守河岸,几个身穿朱红官袍的官员来回奔走,大声呵斥什么,撑伞看热闹的百姓层层叠叠,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河里张望。 应小满掂着脚尖也往河里张望一会儿,哟,还是水鬼。 二十多号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湍急河道里一趟趟地扎猛子寻摸,眼熟的双层官船依旧停在河中央,大白天地亮起满船灯笼,映照得滔滔白浪反射亮光。 “又怎么了?”她凑近围观人群,“还是寻尸体?” “可不是。”围观妇人兴致勃勃地说,“听说这回掉下水的是位官爷!” 旁边一个明白人插嘴说,“惊动禁军的人封锁河道,落水的肯定是个大官。” 另一个更明白的围观客道,“也不见得是官。京城这处贵人多了去了。也有可能是哪家的衙内公子,或者皇亲国戚家里的人。但非富即贵是肯定的,瞧瞧这阵仗。” 围观客冲河道边排成两排的禁军一努嘴,“人报的是‘失踪’,‘或落汴水‘。意思说,只是寻不见人,不见得跌落水里,就已经越过顺天府惊动禁军,派遣如此之大的阵仗沿着河道找寻啊。” 应小满正屏息静气地听几位明白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剖析情势,河边众百姓忽然齐齐又发一声大喊。 阵仗听着耳熟,应小满往灯笼明亮的大船处望去,果然见几名“水鬼”托举一具肿胀尸身浮出水面。 灯火映照得鲜明,围观百姓发出一阵阵惊骇噫声。 这具尸身被水藻缠绕,已经腐烂得看不出面目形状了。 “哎,水底沉尸现世,或许又牵扯出一桩冤案,可惜不是他们要寻的贵人。” 围观客惋惜叹气,“如果昨晚刚刚落水,水里泡一夜,绝不至于烂出森森白骨。还得继续找。” 果然,“水鬼”们并不停歇,又纷纷扎猛子下河去。 应小满露出思考的眼神。 她扭头问最明白的那位围观客,“贵人落水失踪,尸身寻获送回家里,会得大笔酬谢还是会被扭送去官府衙门?” 围观客惊异地瞥来一眼。 斗笠油衣挡住应小满的大半个身子,只看得出是个穿素色布衣裙的身量苗条的少女。 “小娘子听口音是外地人罢。如果能把贵人的尸身顺利送回家宅,那还用说,必然会得厚厚赐赏,说不定够吃用半辈子的。” 围观客揶揄地笑了,“但京城处处都是贵人,咱们这种布衣小民,连贵人的出身相貌都一问三不知,又如何凭借尸身断定贵人身份?万一弄错了呢?送对门路你得横财,送错门庭你得一顿狠打。小娘子,即使尸身摆在你面前,就问你敢不敢?” 应小满嘶了声,“这门生意不好做。”想想又问,“不是贵人家里呢?也会捱一顿狠打?” “不是贵人家里就不相干了。送错尸身最多挨顿骂,你还不会跑吗。” “哦。多谢指点。” 河岸边围观的人群里,她把身上油衣裹紧几分,吃力挤出人群,依旧去城北。 这趟城北之行却大有收获。 走过一处不认识的街巷时,雨势陡然大起来,她跑去路边茶肆下避雨。茶肆在雨天里生意门可罗雀,茶博士无事可做,和屋檐下躲雨的应小满闲聊了两刻钟,意外收获许多新消息。 原来京城高门当中,除了勋贵门第的雁家,还有个出名的晏家。 晏家是诗礼大族,世代长居京城,祖上出过宰相,城北的宅子绵延几里。 她不熟“晏”字,茶博士蘸水把字写在门板上才恍然。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又细细问了许久晏家的情况,越听越感觉,像。 像义父咬牙切齿提起的——蔫儿坏的文官世家。 雨势减缓时,天色也逐渐暗下。应小满慢腾腾地往回走。 今日第二个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三月初昼短夜长,京城人爱吃,看重早晚两顿饭食,天擦黑时沿街就开始出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烟火气弥漫街巷。 应小满路过一个炸羊头签的摊子,耳边听到摊主和熟客闲聊,“听说城南鱼市淹水了?” “淹了!我才蹚水过来。早晨还好好的,下午突然河水倒灌,淹了一大片。这两天别去鱼市。” 应小满脚步顿住,转回去问,“鱼市淹水,附近铜锣巷淹了没有? “靠在一处的地界,哪能不淹?”食客边吃边说,“铜锣巷全淹,到处都有锅盆在水里飘。小娘子家在铜锣巷?赶紧回去捞东西。” 应小满心里一紧,裹紧油衣,快步往回小跑。 锣鼓巷果然里外都淹了。水位突然升上一大截,河水倒灌上岸,汴河里停的官船已不见踪影。河道中央黑黝黝的,耳边只听到水流冲刷岸边的隆隆声响。 铜锣巷淹到了腰。整条巷子泡在水里。 天色完全暗下去。木锅木盆在水里四处飘,四处都是喊声和孩子哭声。 应小满摸黑蹚水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狠撞下腿,吃力地扶着墙往深巷里挪,“娘!” 喊了半日义母才颤颤巍巍来应门。 院门泡在及腰深的积水里,里外合力推拉,好容易打开道缝隙,等应小满挤进去就急忙关拢。 小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挂在高处的油灯露出微弱亮光,映在义母发白的脸上。 眼看阿娘神色惊恐,应小满边蹚水进屋边安慰,“我们家丢了什么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攒钱重新买便是。” “不是丢了东西。”义母惊得发白的脸色直到挡雨屋檐下才好些,拧着身上积水艰难地说: “咱家门外有、有东西。” 昏暗油灯映出屋外,义母断断续续地道,“洪水一进来,我赶紧关院门。外头有什么东西,咚/咚,一直敲我家的门。黑灯瞎火的,我不敢开门看。小满,是不是水鬼……是不是河里淹死的水鬼顺水漂上门找替死鬼来了!” “你听,你听!”义母骤然抓住她,“它来了,它又来了!”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在院门上。 檐下两人屏息静气。良久,又是咚一声。 “我去看看。”应小满取下油灯,蹚水进屋,从箱笼里翻找出老家带来压箱底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她一手提油灯,一手提门栓,不忘安慰义母,“多半是木桶木盆之类的顺水飘来,撞着门上。如果是乡邻家的盆桶物件,索性拿进来。” 她自己从小跟义父进山打猎,不大信鬼神。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义母点起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蜡烛,高高举起,映亮一小块院子。 应小满趟过小院齐腰深的积水,油灯占手,她从手提着改成嘴叼着,把铁门栓牢牢抓稳在手里,唰一下拉开院门。 咚,随水飘来的物件正好随着晃动水波轻轻地撞一下门。 八尺长,两尺来宽,人型,有手有脚。 油灯不怎么亮堂,昏暗黄光幽幽地映亮半尺地界,映出撞门物件的轮廓—— 苍白的面孔,纷乱如水藻的乌黑长发,双眼紧闭,死死扣住门槛边的惨白双手。 染血单衣泡在水里,衣摆如水草般轻轻摇晃着。 应小满的脸色也发白了。 她震惊地张了张嘴。 扑通,嘴叼着的油灯掉进水里。 灯灭了。 黑黢黢的夜色里,除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入水中的声响,响彻耳边的,只有应小满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河里才见过几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亲撞上了! “伢儿,怎么了?” 蜡烛也被雨水浇灭,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义母颤声在堂屋门口问,“外头什么东西?” 应小满趟着积水,背对屋门,把门外的沉重物件往院子里搬。 边吃力地搬边说,“京城走、走水路的……大生意。” ------------ 4 第 4 章 天光亮起时,铜锣巷的积水还没退尽。 家家户户拿盆子往外泼水。应小满家的赁屋在巷子里头,地势偏高,情况还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厉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满屋子漂出去的锅碗盆勺别指望了,人平安就是万幸。 还好早上雨势逐渐停下。蒙蒙亮的天边现出鱼鳞云,今天或许能转晴。 义母抱着积水泡透的两床被子,应小满踩着梯子往屋顶上摊开,指望出太阳能晒一晒。 院子里泥泞到无处落脚,义母抱怨,“当初三百文赁下铜锣巷的屋子,还以为咱们占了便宜。唉……活该这里便宜。” 说话间,视线不经意转到紧闭的西屋,立刻被蛇蛰似地转开。 “说起来,昨夜你拖回来的那东西……” 义母以“东西”两字含糊带过: “你还真往家里搬!幸好夜里没诈尸。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死了还敲咱家的门,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赶紧送义庄,尽快入土为安罢。停在家里,我心里瘆得慌。” 昨夜受了惊,油灯掉进水里熄灭,应小满黑灯瞎火地摸索,把随着水势撞门的浮尸磕磕碰碰顺着积水拖进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门关上就再没打开过。 但应小满敢把尸体拖进屋里,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着送义庄。我昨夜瞧着像是淹水新死的,说不定……”说不定这两天家人会一路沿着河道寻过来。能顺利送还尸首的话,必定会得一笔不薄的酬谢金。 但这么打算,尸身在家里不定要停个几天,义母只怕不答应。应小满有点犯难。 正踌躇如何说通自家老娘时,远处又响起一阵细细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仿佛失了母猫的幼猫儿,嘶哑得听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门。对面杨婶子的嗓门高喊,“应家嫂子!” 义母把被褥往上递给应小满,转身开门,两人在院门边议论好一阵,义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两个热蒸饼,硬塞给杨婶子。 杨婶子抹着泪把蒸饼收进竹篮里,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邻居的门。 “怎么了?”应小满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义母唏嘘,“斜对门徐家的寡妇昨夜没了。听说被水冲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捞,又不舍得灯油,黑灯瞎火地在门槛边绊了一跤,摔在水里没爬起来就……她家早没了男人,跟我们家一样立的女户。如今娘又走了,剩下个小女娃怎么活?”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经过放钱的吊篮时,义母叮嘱她,“拿一贯钱下来。街坊邻居家里出事,出点份子应该的。待会儿带钱去徐家看看。” “哎。”应小满伸手把细绳扎好的整贯钱捞在手里。 屋里到处都是退水后的泥泞,两人仔细地清扫地面,义母不住地叹息,“好好在自家里住着,谁想到会发大水淹进门?如今还死了人,造孽啊。” 视线不经意又转到紧闭的西屋,义母眼皮子再度剧烈一跳。 “刚才话没说完。西屋这个你还想留着?昨夜运气好没诈尸,谁知道今夜会出什么状况。趁白天阳气重,赶紧叫人拉个车送义庄——” 两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尸身,西屋里突然砰地一声响动。 义母惊得手一抖,“什么动、动静!” 应小满三两步挡去前头,把铁门栓提在手里,谨慎推开西屋门。 尸体依旧穿昨夜那身湿透的单衣,从仰面躺着的姿势变成面朝下的挣扎姿态,一只苍白的手搭在炕边。 义母隔门一眼瞧见,顿时惊得面无人色,“诈……诈尸……” 应小满脸色同样有点发白。但她毕竟从小跟义父进山,鸟兽尸体见得多了,年轻少畏,提着门栓进门,砰地把门反关起。 隔门高喊一声,“我把西屋门反闩了。哪怕是诈尸,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们无冤无仇,我和它斗一斗。娘在外头听着动静。动静不对的话,你别管我,跑出去寻乡邻帮忙。” 义母惊得细微发抖,牙齿咯咯战栗,扶着桌子侧耳听半日,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就更可怕了。 “小满,里头到底怎么了。你、你说句话啊。” 西屋门打开了。 应小满脚步虚浮,目光发直,人几乎是飘出来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檐下,麻木地扯动绳索,降下吊篮。麻木地把吊篮里剩下的一贯钱提起,揣在怀里往门外走。 义母惶喊,“去哪儿!” 应小满: “请郎中。” “请郎中做什么!”义母大急,“我又没发眩晕!那贯钱是咱们娘儿俩整个月的饭食钱!” 应小满捏着家里仅剩的饭食钱,目光里也带出点茫然。 事情急转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乱中着实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财路子,水里捞尸,等家人寻找过来,把尸身完好送回,得一笔不菲的酬谢金……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娘,必须请郎中。” 她恍惚地说,“昨夜捞回来的尸体……他还在喘气。” …… 郎中当然是平时相识的李郎中。 “昨夜发水时,从水里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连连摇头,“不是我说,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是个大麻烦。” 屋里不是闺女就是寡妇,李郎中只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边,擦干净“尸身”面孔,再擦拭水草般纠结成一团的乌黑长发。 “人死在水里倒好,直接报上官府,拉去义庄了事。你们瞧瞧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郎中边擦边叹气,“高热不褪,肺里呛水,身上多处淤伤,左手手背一个血窟窿,瞧着好生可怖,兴许牵扯进谋杀命案。人活着进你们家门,如果又死在你们家里,必定要引来官差问话。搞不好把你们孤儿寡妇家都牵扯进去。” 义母听着听着,嘴唇哆嗦起来,“昨夜才拖进来,我们现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阵狂跳, “那老夫岂不是谋害共犯,不行不行!” 应小满的想法倒是简单得很,“那就想办法救活了。等把人医好之后,劳烦郎中给我们家做个见证。” “医者父母心,当然尽力救治。”郎中眼皮子突突地跳,感觉自己似乎踩进个泥坑,“但治病抓药,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说说救人。” “应家嫂子也在,老夫给你娘儿俩个当面把话说清楚,四百文是出诊费和今天的药钱。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治不治?” 应家母女俩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满屋安静里,只有炕上受伤高热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应小满开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几天的卖鱼钱,能换回一条人命。娘,治罢。” “四百文我们出得起。” 义母叹气,“但你没听郎中说?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谁知道还要出多少?这可是个无底洞。救个素不相识的人……” “谈不上无底洞,每天多杀几条鱼的事。娘,治罢。” 郎中毕竟久居京城,在义母的迟疑神色里出言指点: “我看这位郎君身上的单衣是上好绸缎质地,虽说血污了一大片,卖不出价钱,但家境出身应是不错。昨夜他漂来时,身上有没有其他值钱物件?簪子、扇坠子、玉佩之类,哪怕绸缎袍子也能换个两贯钱。” 应小满摇头,“什么也没有。” 水流从河道倒灌入陆地,衣裳鞋袜俱冲走,身上还能留件蔽体单衣,是他运气好。 郎中扼腕惋惜,转眼又有个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错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见了,多半有家人四处搜寻。这两天你多出去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失踪案子。你若能顺利寻到家人,把活人交过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谢酬金。” “那是!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应小满恍然赞叹,“郎中你懂得真多。” 李郎中老脸一红,咳了声,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人送出门时,远远地瞧见徐寡妇家门外围住层层圈圈的人,各个露出唏嘘神色。有个眼熟的牙婆正在奋力挤开人群,“让让,让让!让我瞧瞧这家小丫头,可怜见的。” 徐家小丫头还不到四岁,人已经哭哑了,木呆呆地跪在门边,徐寡妇的尸身横在院子里。 牙婆一双三角眼斜觑女童的脸蛋,从上到下挑挑拣拣地刮一遍,嘴里念叨: “这场天灾祸事!徐家没了大人,只剩个不顶事的女娃子,她娘的尸身还摆在地上,有没有乡邻愿意出钱买棺木做法事?没有?老婆子手里倒是有点闲钱,可以帮忙做一场顶好的法事,让人安安心心地去。但徐家小丫头我可领走了……” 应小满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把人扒拉到旁边去,带出来备用的整贯钱全塞进徐家小丫头手里,对邻居们说, “我这里有钱,不够做顶好的法事,至少把徐家婶子的尸身先收敛了,别叫人打小丫头的主意。” 牙婆嘬着牙花叫苦,“这不是鱼市的西施小娘子吗?这回可跟你家没关系,小娘子拦我作甚!” 应小满没搭理她,冲自家院子方向喊,“娘,帮我把网鱼的网子拿过来。” 牙婆哎哟一声,拨开人群往外跑。 边跑边愤愤道,“没个大人撑门面,三四岁的小丫头能靠自个儿活几天?老身好吃好喝养她几年,养大了,再送去贵人家里差事轻省地供着,老婆子在做善事!不识好人心!” 应小满奇道,“徐家婶子尸首还停在院子里呢。你把她家女儿卖去做牛马,还做善事?也不怕徐婶子半夜敲你家的门!三四岁的女娃好养活得很,大不了一天两顿来我家里吃。” 围观人群纷纷议论起来。 徐家小丫头抬起哭肿的眼睛,悄悄看一眼挡在身前的应小满。 两只小手攥紧救急的整贯钱。 * 这天傍晚,应小满果然招呼徐家小丫头过来用晚食。小丫头叫阿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扒完半碗热腾腾的米粥,人却不走。 扯着应小满的衣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喊了声“阿姐。” 又冲义母怯怯喊了声“婶娘。” 义母的心都被喊化了,弯腰把阿织抱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回头跟应小满叹息,“瘦得跟猫儿似的。比你三四岁时轻多了。”不再提送回徐家的时候,把人抱去炕上睡觉。 炕上的小丫头翻来覆去几趟,吃饱喝足,身上暖和,没多久便睡沉过去。 义母坐在炕边低头看红扑扑的小脸。 人留下了,开始犯愁。 “去看看吊篮。”义母低声嘀咕,“昨夜拖回来一个,吊篮里的买菜钱全撒了出去。现在吊篮里头只剩百来个铜子儿,够咱家吃几天?” 应小满当真跑出去认认真真翻了回吊篮,“足足还有五百多文呢。咱们家吃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义母瞪眼,“十天八天以后呢?吃光喝光出门讨饭?” 应小满:“再久的长命雨也不至于连下半个月。十天八天以后天就晴了,我还去鱼市杀鱼。有主顾吃鱼,咱家就有钱吃饭。” 义母哭笑不得,拿起炕上的针线篮子做起针线活:“你啊,天塌下来你都不愁。我再做点针线活计补贴补贴,咱们娘儿俩总不能真的出门讨饭。” “娘你歇一歇。不差这点。”应小满把义母的针线篮子挪去旁边,“刚才郎中也说,我们既然救下个大活人,总有办法的。” 正好到了郎中叮嘱的每隔两刻钟冷敷退热的固定时辰,她起身推开西屋紧闭的门。 炕上的年轻男人沉沉地昏睡着。身上还在发高热。 或许清晨时曾经短暂地醒来瞬间,做出挣扎动静,但之后整天再没见清醒模样。 脸倒是被李郎中擦干净了。在水里泡得过久而显得极度苍白的皮肤,如今在高热下透出不正常的嫣红。 应小满坐在炕边,换过额头退热的冰水帕子,取一把家里的篦子,把男人半湿半干的头发仔仔细细篦一遍。 确实什么簪子都没有。脖颈也没有挂值钱的玉坠子。 她有点失望,但谈不上意外。随手取一截布带把男人的头发扎起,提盏油灯到炕边,仔细端详他的眉眼轮廓。 人既然昏迷在家里不能动弹,她打算画一副画像随身带着。这两天如果在河边碰上寻人的亲友,当场展示画像,两边容易打交道。 她在灯下凑近打量相貌。 鼻梁挺直,眉鬓浓黑,唇形优美。眼睛……始终闭着。瞧着有点像内双,不确定。 应小满心里默默感慨:京城人口百万,长得好看的人真的很多啊。水里漂来的浮尸,拾掇拾掇,居然也像模像样的。 油灯刺眼的光芒映照下,近处的睫毛骤然动了下。 应小满提着油灯的手倏然一缩。圆眼微微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颤动的睫毛。 眼帘没有完全张开。 阖拢的眼睑下,眼珠震颤片刻,眼睑露出一罅缝隙,失去光泽的漆黑瞳孔无意识地颤动几次。 人又彻底昏睡过去。 ------------ 5 第 5 章 积水退去的第三天,顺天府衙门终于派来安抚百姓的官员。铜锣巷每家每户收到十升米粮,胡椒一捧,细布两尺,预防瘟疫的药包三包。赁屋的人家减免一个月月租。 河道边溺死两人,铜锣巷溺死一人,报上官府。 “别跟官差提西屋里头的人。”应小满叮嘱阿织,“西屋是个大麻烦。不能说出去。” 阿织懵懵懂懂地点头。 可不正是个大麻烦。 昏迷多日,高烧不退,偶尔迷迷糊糊地睁眼,对周遭光亮和说话毫无反应,片刻后又睡去。 李郎中过来看说,呛水是一时症状,倒春寒天气泡在冰凉河水里,引发的风寒和伤口感染才致命。好在人年轻健壮,药剂发汗驱风邪,拿身体底子硬抗罢! 官府慰民发下的胡椒是稀罕好货,应小满仔细包好,提去李郎中家里,抵平最近的欠账,又提三包药回来放灶台边。 义母喜道,“一次给这许多?郎中愿意赊咱们药?” “这回不是赊的,是送的。今天平了欠账,我又跟郎中提起打算搬家的事。郎中过意不去,死活要送咱们几包药。” 应小满道。 经过这次河水倒灌,吃了一场大惊吓,锣鼓巷的屋子再便宜也不敢续租,义母几次提起搬家。 只是搬家除去繁琐之外,还需一大笔押赁金。义母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吊篮叹气。 应小满左思右想,要不要把义父临终前塞给她的五十两银拿出来。 义父说这是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贵重钱财。 入京报仇成功之后,拿这五十两银去京城极出名的大相国寺附近,寻一处叫做“余庆楼”的酒楼,进去找店掌柜的说,“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自会有人领她出京城。 应小满心里琢磨着,京城容易讨生活,她和阿娘不打算回老家了,也就不需要花钱出京城。虽然报仇八字没一撇,但眼下搬家就很关键,五十两银用起来正合适。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小火熬煮的中药炖好。应小满琢磨着事,心不在焉将乌黑药汁倒入碗里,端进西屋。 起先两天连药都喝不进,都是拿瓷勺撬开牙关,顺着缝隙灌下喉咙。今天明显好转许多,瓷勺轻轻一撬牙关,便主动吞咽起来。 “喂,”应小满拿油灯在眼前晃上一晃,“你醒了?” 人却依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眼睑下的瞳仁半晌才偶尔转动一下。显然昏沉沉地并未完全清醒。 应小满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她边喂药边喃喃地念, “等下我要出门找新屋子。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内便会搬走。你赶紧醒过来罢,下个月我们搬家时,可没法带着你走。” 屋外又是下雨天。她穿戴起斗笠油衣,跟义母招呼一声,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听上次那家茶博士说,晏家在城北长乐巷。 春雨淅淅沥沥,雾笼京城。 接近晌午时,应小满已经站在绿荫环绕的长乐巷对面,远远地往里探看。 占据半条街的深宅大院,确实容易找的很。 巷子里清静少人,巷口却是另一幅景象。数十披甲卫士佩刀长枪,肃然驻守,进出俱要严查。身穿布衣布鞋的寻常百姓连巷子都进不得。 应小满远远地驻足看了一阵。晏家墙里盛开的粉色桃枝探出院墙。烟雨蒙蒙,亭台楼阁掩映花枝,在雨里景致霎是好看。 她熟练地寻斜对面街上开门做生意的茶肆,往躲雨长檐下一站。 和门边闲着无事做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晏家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官兵。” “谁知道。”茶博士果然接口,“反正自从几日前,晏家门口就多出许多禁军把守,出入街巷都要查验身份,指不定家里出何等大事。” 应小满点点头,“听说晏家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 “那是。第二任的晏相,是现在晏家当家这位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故事喽。如今晏家当家的这位在大理寺任职。年纪轻轻做到四品少卿,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出一位晏相?” 应小满精神一振,“晏家现在当家这位,算京城高官么?做官的名声好不好?” 茶博士哈哈地笑出声:“小娘子你还真敢问。高官是肯定的,至于名声么,不好说。” 应小满有点懵。“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怎么叫做不好说?” “这样和你说罢。京城里文武百官,最容易博好名声的,要算御史台言官。最容易传坏名声的——”茶博士冲晏家宅院努努嘴: “要数晏家这位当家人现今坐的大理寺位子了。大理寺掌管天下重罪刑名,一年过手成百上千个案子,天底下捧他赞他的当然多,骂他的也绝不少。”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听得脑袋嗡嗡的,京城的茶博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喜欢拐弯抹角,她半天没琢磨出这番话到底是在夸晏家人还是在骂晏家人。 对着茶博士含蓄高深的微笑,她只能默默感慨,“京城真复杂啊。” 雨势渐渐小了,她穿起油衣,绕着晏家大宅远远地走过半里地。 按照茶博士的热心指点,去寻附近一家名气大、口碑好的庄宅牙人[1],和牙人细细地说清家中情况,赁屋要求,约好两日后看房,起身回家。 把今天新得的消息琢磨了一路。 快到铜锣巷时,脚步骤然一顿。 茶博士嘴里身居“大理寺高位”的“晏家当家人”,和家门口河道中央曾经停过的两层官船,官船上方高高挂起“大理寺”三字灯笼,终于被她后知后觉地联系在一起。 应小满一惊之下,突然又想起—— 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的当天,正值早晨天光好,船头居高临下、仿佛挑拣鲜鱼一般打量她的那位贵人,她其实隔着河面看清了相貌的。 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神色矜傲淡漠,穿一身华贵的火狐裘,腰间佩剑。 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仿佛手脚不能用似的,自个儿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只张嘴使唤人,一个人把身边十来个小厮婢女使唤得团团转。 应小满的脑瓜子飞速转动起来。 当日早晨站在“大理寺”官船上打量她的那位贵人,难道就是茶博士口中担任“大理寺高官”的晏家当家人,晏容时? 她在不知情时,已经见过她仇家了! ———— 傍晚转小的牛毛细雨里,应小满哼着歌儿踩水归家。 义母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箱笼,听到进院的轻快踩水步声,从堂屋瞥来一眼,很快又瞄第二眼。 “今天怎么了 ,格外地高兴。” “我知道仇家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长什么模样了。” 应小满高高兴兴地掰开路边铺子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炊饼,分给阿织一半,“娘,我很快就能报仇了。” 义母大吃一惊,“别当着小孩子面说这些!” 抱起阿织去屋里炕上坐着,义母转身回来堂屋里,又悄悄问一句,“确定是恶人?” 应小满咬着炊饼说,“河边照过面,看着像恶人!” 遥远的“报仇”两字突然变得迫近眉睫,义母心底隐藏的忧虑不安瞬时间升腾上来,声线都开始颤抖: “你要怎么报仇?俗话说,杀人偿命。就算是个大恶人,也轮不到你这十几岁的小娘子动手啊。你爹糊涂!” “娘别怕。我是刚入京的外地人,和晏家人一个不认识。就像娘说的,谁也想不到我身上。” 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赞叹说,“我爹真是个明白人。” 义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处不对,皱着眉头做饭去了。 吃用过一碗开胃驱寒的胡辣汤,帮着收拾干净桌上,应小满叼着炊饼坐在桌边,开始循记忆慢慢地画像。 义母扫地的间隙凑过来瞧一眼,吃惊问,“你画的是人还是山猫?方里带圆一个脑袋,中间长圆一个鼻子,两条长线眯缝眼睛,哟,还斜眼看人。” 应小满放笔细看,自己也不大满意。她平日里学画画儿,都是对着山上的鸟兽鱼虫画,没怎么画过人。 指着桌上的“山猫”图,她嘴里如此形容: “这便是我仇家的长相——单眼皮狭长眼睛,小麦肤色,眉毛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 义母琢磨了半日,“听着确实有些凶恶。像恶人相貌。” “山猫”图下头还藏着另一幅画儿,义母好奇心起,取来面前迎光细看,顿时就露出想笑又忍笑的模样: “这幅又画得谁?还是方里带圆一个脑袋,又黑又亮两只眼睛,哟,双眼皮的狐狸。” 应小满脸皮一红,把画儿抢过来,对着“狐狸”图,嘴里形容道, “天庭饱满,眉毛浓长,肤色白净,双眼皮大眼睛。——这个画的是西屋那位。” 义母奇道,“你怎知西屋那位是大眼睛。人压根没醒过,闭着眼。” “是双眼皮大眼睛。”应小满坚持,“短短醒过一瞬,我瞧见了。” 母女两个正小声嘀咕时,阿织蹬蹬蹬地跑出来堂屋,惊奇地喊,“阿姐,快过来看。西屋哥哥好像醒了!” 西屋炕上昏沉沉三四日的年轻郎君,人挣扎在清醒和昏昧之间,眼睛似睁似闭,浓黑睫毛时不时地抖一下,眼睑偶尔睁开一条缝隙,便被屋里亮光刺激地闭上眼去。 义母如临大敌,急忙把阿织抱回自己屋里,又把女儿往后拉扯,自己挡在前头,凑近谨慎问,“这位郎君,你醒了?” 屋里母女两个睁大四只眼睛,瞪视良久,榻上的人动也不动。 应小满失望道,“没醒。” 话音才落,睫毛连同眼睑又明显抖动一下。 炕上的男人细微而吃力地点了下头。 ------------ 6 第 6 章 西屋的郎君身体底子好,从连续三日不退的高热里硬扛过来,来势汹汹的一场风寒没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虽恢复清醒,却开不了口,轻易挪动不得。 勉强眼睑掀动,露出雾蒙蒙的涣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围便闭起。 想要说几个字,嘴唇开合,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几道气声,说什么再听不清。 应家母女俩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官府发下赈济的两尺细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换来一趟看诊。 李郎中登门时,榻上的男人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鬼门关里逃得一条性命,耗损太大。不着急让病人说话,命还在已是万幸。” “卧床静养,能睡则睡。每日按时服药,右手背的伤口早晚敷药,不要碰水,防止伤口化脓。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呃,”李郎中打量几眼四下里寒碜的土炕木桌, “罢了。叫病人卧床静养,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调养身体……” 郎中絮絮的叮嘱声中,应小满盯着窗外檐下的吊篮发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里捞出的两具腐烂尸身,据说果然牵扯两起谋杀命案,这几天在京城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 但深夜顺水飘来她家门的这位郎君,竟像没有家人似的。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连个水花都未惊起。 她接连五天揣着画像在河岸边转悠,赶来城南河边寻人寻尸的半个亲友都没撞着。 “……温补滋阴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语气,“可听见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应小满瞬间回神,“听见了。每天两顿温补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着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绪又飘散了。 难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许是外地来京城的商贾,被人在水上谋财害命,谋夺财物,所以才寻不到家人…… 寻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谢。还得给他一天两顿小米粥。 应小满忧郁地叹口气。 难怪人人都拦阻她。捞尸这个行当果然不是新手轻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里捞出活人,就是赔本生意呐。 郎中兴许误会了她这声叹气,目光扫过这间不折不扣的陋室,压低嗓音慎重叮嘱: “应小娘子,你们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户。你救他一命足够,多余的事别牵扯进去。等你们搬家那日,不管这位病情有没有好利索,让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细微地动了下眼睑。 外头堂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侧耳旁听的义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边翻找。 灶上还有点官府赈济的米面,够全家吃两三日,但熬粥滋补的小米需额外买。家里昨天才咬牙买回来两升小米,专门预备着给阿织喝粥长身体的。 义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张嘴。” 应小满没吭声,起身把西屋门虚掩住,从袖管里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递到郎中面前。 “李郎中,你见识广,帮我瞧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我想去寻个当铺把扇子当了。” 李郎中接过折扇,在光下定睛细瞧,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象牙扇!质地细腻无暇,精细镂空雕工!难得的好东西啊。你如何得来的?” “贵人在路边送的。”应小满如实说。 郎中惊诧万分,“这等好东西,哪有在路边随手送人的道理。” 应小满露出踌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踌躇时不自觉偏了下头,阳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轮廓上,如白瓷无暇,如皎月生光,让周围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当即感慨地叹了声,“应小娘子你的话,被贵人上赶着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卖老劝一句,你心眼实在,别上人的当。送名贵象牙扇给你的贵人心思多半不简单呐。” 应小满虽然心眼实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里误入雁家当天,雁二郎领着她进门,屁股没坐稳,她正低头端详大冷天被硬塞手里的冰凉凉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写好的契书进屋要她按手印。 当时,雁家管事矜持对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这把象牙扇是赐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们雁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规矩不能先纳妾,你先在二郎屋里伺候着,日后少不了抬举你一场富贵。” 应小满骤听到“纳妾”“伺候”,顿时感觉不对。吃惊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给忘个干净。直到一路打出门去才意识到象牙扇还抓在手里。 往事历历,惹人生气。 应小满不想多说,只摇了摇头。 郎中心里生出许多猜测,忍不住替眼前这位生得罕见好容色的贫家小娘子担忧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着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这把折扇是有主的。轻易莫送进当铺,当心原主报官把你捉了,说你偷盗贵物。即便你说是原主在路边送你的,无凭无据,你身上生满嘴也说不清啊。” 应小满大为震惊,难怪那位雁二郎随手送她。原来报官就能追回去。 她气恼说,“京城的贵人心眼许多都是坏的。” “别别别,京城贵人不少,别一棒子全打死喽。”郎中举起玉扇坠端详,“这白玉扇坠没有特殊印记,倒是可以送当铺,少说能当三两贯钱,也好解你们家的燃眉之急。” 应小满转惊为喜。两贯钱也能吃许多天了! 她把象牙扇扔去一边,扯下白玉扇坠收好,起身送郎中出门。 阿织不知何时进的西屋,她回来时正趴在榻边,惊奇地喊,“阿姐,他醒了!眼睛开了。” 应小满坐在炕边,低头打量半日,纳闷问阿织,“他哪里醒了?” 阿织急得手脚比划,“我刚才摔一下,他就醒了。阿姐看,阿姐看!”为了证实她没撒谎,阿织的小身体往榻上一扑,原样又摔在榻上男人的胸口,硬生生压出一声闷哼。 应小满:“……” 应小满急忙把阿织抱去炕下,俯身凑近看去,昏睡多日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双眼皮。 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两只眸子雾蒙蒙的,仿佛浸湿了京城三月的春雨雾气。 应小满抱着阿织坐在炕边,两人睁大四只乌溜溜的眼,屏息静气地等着。等了半晌,人却始终毫无动静,只有睁开的眼睛昭显人已清醒的事实,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景象。 良久,应小满迟疑地左右挥挥手。“看得见么?” 男人终于眨了下眼。嘴唇开合几下,吐出的依旧是气声。 阿织小跑出屋,捧一盏温水回来。应小满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让屋里更为亮堂,将瓷碗递过去小心喂几口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回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说话时依旧是半醒未醒的迷茫神色,恍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开口也是极细微的沙哑嗓音,“皎……皎……珠……” 应小满:? 茫然和阿织对视一眼。 应小满:“交什么猪?” 手边的温水递过去唇边,连喂几口,炕上躺着的郎君迷茫半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虚幻重影渐渐消失,阳光越过迷雾,映进现世的屋瓦窗桌。 这是一座结构粗陋的砖瓦房,看得出有年头了。剥落的墙漆被仔细修补过,遗留下深浅斑驳痕迹。 桌椅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俱是多年旧物,短缺一截的桌腿用瓦片垫起,凑合着继续使用。 阳光从窗户映进来,映在炕边坐着的少女和幼童身上。暖色阳光从窗外映照在少女的素衣布裙上,鸦色发尾垂在肩头,明眸皓齿,朱唇渥丹,象牙色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昏昧时惊鸿一瞥的残余印象,他落水之后误入瑶池仙境,绮年玉貌的仙子涉水而来,将他从水中托起,救下他的性命…… 幻觉?他不觉得是幻觉。 男人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人,混乱地想,“昆仑山神女和仙童?不对,神女理应着仙衣……为何无人供奉神女七彩仙衣……” 应小满坐近几分,担忧地挥了挥手,“你还是看不见我?” 男人浑身一震。 映照在素色衣裳上的阳光,落在他重影的视野里,凭空添加七彩绚丽颜色。神女素衣沾染艳色,脚踩祥云翩然而来。 “皎珠……” 满室安静,半清醒半迷蒙的郎君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的眼神里带出三分怀疑,七分警惕。 她抬手轻轻地往男人鼻下碰触一下,困惑地缩回手。 分明在喘气。是大活人,不是诈尸的水鬼。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 “听不懂,说人话。”应小满不客气地打断,舀起一勺温米粥,塞进刚苏醒的男人嘴里。 榻上郎君本能地闭嘴嚼了嚼。小米粥寡淡,加了点咸菜调味,滋味正好。这是百姓家常见的菜式。他外出办案时,偶尔也吃到几次类似的农家粥饭。 男人的眼神从迷茫渐渐恢复清醒。 神女斩钉截铁的六个字外加一口小米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混乱的理智从虚无缥缈的昆仑山外拉回清醒人世。 年轻郎君吃力地抬手。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背往上,擦过应小满正握着瓷匙的手腕。 触手温热,脉搏鲜活跳动。 不是世外神女,是世间恩人。 应小满一怔,放下碗勺,“你干什么呢?”男人已经挪开手,规规矩矩地放去身边。 “对不住。”微微上挑的一双潋滟桃花眼闭了闭,再睁开时漾起了光。 他开口换个说辞,“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 7 第 7 章 暖阳高照。 淅淅沥沥十来天的长命雨停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连续晴好天气。 铜锣巷里家家户户晒衣裳,晒被褥。小院里翻晒潮湿的干粮谷面。 “伢儿!”义母抱着被褥招呼屋瓦上坐着的少女,“你下来歇歇,换我上去!” 应小满摆摆手,“娘,你歇着。”回头冲西屋方向喊,“喂,出来帮个忙。” 西屋里的男人慢吞吞地下炕,挪步出来院子。 应家人口简单,彼此称呼得也简略。义母喊女儿“伢儿”,喊阿织“幺儿”,喊水里漂来的郎君“西屋的”。应小满对义母喊“娘”,对阿织喊“小幺”,对来历不明的郎君喊“喂”。 称呼简略的背后当然有原因。 随着病情好转,左手背的血窟窿也在结疤收口,“西屋的”胃口一天比一天恢复。灶台上两升给阿织准备的小米,倒有一升半喂了这位。义母咬牙又出去买了五升。 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张嘴吃穷家里。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李郎中劝得在理,等应家搬家那天,还是请这位走人罢。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京城里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续经历了撺掇她卖身的牙婆和骗她进门做妾的雁二郎两桩意外之后,应小满的警惕心大大地增强了。 应小满连问都没问“西屋的”来历。 同样的,男人好声气地问她家里贵姓,何处籍贯,何时来的京城,她也不答。 应小满只当面提出一个要求。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养伤的吃喝花费、医药看诊不是笔小钱。尽快把这笔钱还清,两边萍水相逢的缘分一笔勾销,应家搬家那天,他走人。 那是个天气刚刚转好的傍晚,西屋里的郎君正坐着喝药。快要落山的金光映进屋里,炕头坐着的郎君放下药碗,点头应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大恩情。区区钱财身外物怎够偿还的。小娘子的要求理所应当。” 他清醒后再说话时,声线和缓动听,语速不快,听起来总带些温柔意味。 说话间,他慢腾腾撑起身, “只可惜在下病了一场,至今行走吃力……” 应小满赶紧把他又压回去。 “歇着。谁让你现在带着病还债了?” 她回身从桌上取出一张包药的油纸,晃了晃。 “请郎中看诊的几次费用,内服外敷的药钱,米面衣裳的钱,都在这张纸上记着。你脚上这双鞋是阿娘熬了两个大夜做出来的,算你两百文,不亏你罢?” 西屋郎君当即狠狠称赞了一番义母的好针线,鞋底纳得厚实,穿来松软舒适,不该只算两百文,至少应该定价两贯。 应小满听得身心舒畅,姣美的眉眼彻底舒展开。 “算你有眼光,娘的针线在我们老家出名的好。我也觉得娘熬了两个晚上的针线值两贯钱,但当真跟你要这么多,娘肯定会骂我的。” 西屋郎君轻轻地笑了声,说,“应小娘子和令母都是实在人。” 应小满提笔在油纸上写下“布鞋一双价值两百文。”写到倒数第二个“百”字时,突然意识到不对,扭头吃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姓应?是不是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哄幺儿说了?” 炕上坐着的郎君无辜地指了指自己耳朵。 “昨天杨家婶子过来串门,喊一嗓子‘应家嫂子’,叫我听见了。” 应小满:“……” 哑然片刻,转身坐回桌边,继续把最后一个“文”字补上。 铜锣巷里住下几个月,巷子里的十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悉得很,昨天杨家婶子就是上门送份子礼来的。 应家收养了徐家孤女,乡邻们过意不去,每家每户凑点东西,你家两个鸡子,我家一块细布,总之凑齐整篮子的份子。趁着昨天徐家嫂子的头七,把份子礼送来应家。 昨天杨家婶子和义母在院门口说了半晌话,唏嘘不已,两个女人都掉了泪。应小满抱着阿织也红了眼眶。 ——谁知道西屋里还有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家里就这么点大地方,东头说话西头听得清清楚楚,乡邻们还隔三差五过来串个门。想要瞒住来历,好难…… 知道她家姓应也没什么。京城百万人口,姓应的又不止她们一家。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放下笔收拾油纸时,无意中一回头,又发现炕上的郎君撑起身坐近了些,正打量她的书写。 “看什么看。”她攥着纸笔起身走开两步,“没多算你的鞋钱。” 郎君好脾气地坐回去。“字写得横平竖直,应小娘子应该上过私塾?” 应小满哼了声,把折起压平的油纸收去柜里,“没上过。别瞎猜。” 等稍微能下地走路了,男人时不时地出来堂屋帮忙。 灶上水烧开,义母不在屋里,他帮忙从灶里抽出几根柴火。阿织撞翻了凳子,他听着声音出来把人扶起,凳子放好,好言好语抚慰住哭声。 如此三四天下来,义母也偶尔叫阿织端碗鸡子羹送去西屋,补补身子,去去病气。 “西屋的也不容易,”义母私下里对着应小满叹气,“水里捡来条性命,身上被水冲得连鞋袜都不剩。我怕坏了你名声,不许他出门,他偶尔来堂屋转一圈都避着人,倒像个小媳妇似的。最近天气好,让他出来院子晒晒太阳罢。病气总得见见光才能好。” 说的很有道理。 西屋的吃药休养将近十天,气色一天天地好转,左手背骇人的血窟窿逐渐收口结疤,应小满真心实意想让他快些好起来。 毕竟,灶台新买回来的五升小米,又吃个干干净净。阿娘估了估消耗分量,昨天咬着牙出门买回来十升。 还好手边有个白捡来的扇坠子。 她连跑十几家当铺,找到一家估价公允的,把白玉扇坠子换得两贯钱,放在檐下的吊篮里。每天进出屋门时抬头看一眼沉甸甸的吊篮,应家上下心里都安稳了。 今天趁着头顶暖阳高照,应小满让阿娘歇着,叫出西屋那位,一个坐在屋瓦上,一个站在屋檐下,两边搭手,把屋里返潮的衣裳被褥连同米面干粮都在大太阳下晒干爽,拾掇妥当时,日头已经快过午。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西屋郎君是个眼里能看到活计的人,无人喊他,他已经主动上去,稳稳地扶住梯身。 应小满心里很满意,抬起脸冲他笑了笑,“今天辛苦你了。” 西屋郎君把木梯收拢搁在墙边,转身递来一块布巾,“擦擦汗。京城春夏日头毒,你生得白,当心被晒伤。” 院子里有储水的小缸,应小满把布巾浸入凉水里,不甚在意地捂住微微发红的脸颊: “京城的日头哪有我们老家的日头毒。小时候夏天去河里游一圈回来,男娃女娃都晒得红彤彤、黑乎乎的。等过冬天就捂白了。” 西屋郎君注意听着。小小一方布巾只能捂住脸颊,露出晒得发红的白皙额头和一小截秀气鼻梁,他又取第二块布巾,这回浸过凉水才递过去。 “听起来,应小娘子的老家靠近河边?” “那是。极宽广一条大河。”应小满怀念地想起老家乡郡风貌,“比京城的汴河宽得多,水流也更急,大风天经常起白浪。” “汉水边上?” 应小满正想答“没错——”忽然惊觉,警惕地闭上了嘴,接过第二块布巾,覆在额头上。 这下整张脸都遮住,“没——没影的事。别瞎猜。” 西屋郎君又轻轻地笑了声,主动解释,“猜错了莫怪。我听夫人叫应小娘子‘伢儿’,像是荆州汉水一带的民间称呼。” 应小满的声音从布巾下面清脆地传出,“叫你别瞎猜了。” 再说下去老家来历都要漏了……她即刻把话题转去别处,开始每天两次的例行询问。 “今天好点没有?下地走路胸肺还闷疼么?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搬家了,你如果不能走长路的话可麻烦的很。” 西屋郎君非常合作地回答,“好多了。感觉可以走长路。不知应小娘子打算再过几日搬家?最近花费的医药衣裳钱资,我想想办法筹措。只怕时日不够,来不及偿还。” 应小满掀开布巾,湿漉漉的眼睫毛眨了眨,一滴晶莹的水光顺着脸颊划落。 “这可不行。”她有点犯愁: “虽说你家人不在京城,我们救你一命,不能指望你家人从外地赶来,捧着重金酬谢把你领走……但你一个有手有脚二十来岁的郎君,总不能让我们救活你还得倒贴钱?我们家养着幺儿已经很吃力了。” 西屋郎君当即表示赞同,把湿漉漉的布巾拧干递给应小满擦脸。 “不错,撑立女户原本就不容易,应家有情有义,抱养了邻家孤女,总不能让应小娘子救下我的性命还往里倒贴钱。不过,谁说我家人不在京城了?” 他话说到一半时,应小满的漂亮乌眸已经瞪得滚圆,家里没有人告诉他阿织不是应家女儿,应家立的女户! 但还未来得及质问,西屋郎君的下半句已经传进耳朵,“家人在京城”这点更令人意外。应小满脱口而出: “——你有家人在京城?!那你消失不见许多天,为何竟然无人来寻你?” “家人俱在京城。”西屋郎君思忖片刻,如实答她,“但我这次失踪实属意外,他们或许寻人寻错了方向。京师地大,若受人刻意误导,查到其他方向去,没有及时来城南河岸附近找寻也不算出奇。” 应小满点点头,眉眼又放松地舒展开。她原以为西屋的是外地入京、被人谋财害命的商贾。 有家人在京城啊,那就好。 “你找家人来把你接走罢。对了,我家要搬的新屋子已经看定地方,屋子空着,两边正在谈价,这个月总能搬走。你知会家人那边,来接你当天,顺便把油纸上积累的欠账还清了。总计……” 她跑进西屋,翻出油纸细细算了半晌,从敞开的窗里探出脑袋,“总计三贯铜钱,另加两百六十文。我看你家境不差,五六天应该足够准备了罢?” 西屋郎君走近窗下,琢磨片刻,摇头。“不行。” 应小满:? 西屋郎君解开左手的包裹纱布,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原本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贯穿手背,经过早晚敷药、休养十天后,眼下看着没那么狰狞,伤口边缘部位开始生出粉色的新肉。 “应小娘子可知我手背的伤势是如何来的?” “瞧着像被利器扎的。”应小满打量着,“但又不是特别锋利,所以伤口皮肤撕裂了一大块。” “不错。应小娘子眼光敏锐。”西屋郎君把伤口又缓缓包扎回去。 “这处伤口是以发簪尖部扎进手背,但那支簪子并不是特别尖锐,扎进手背很吃力——我自己扎的。” 应小满大吃一惊,瞬间抬头,隔窗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西屋郎君笑出了声,“别误会。不是我脑子发病。应小娘子把油纸收好,来门边坐,我和你慢慢说。” ------------ 8 第 8 章 门下搬来两个小杌子。应小满坐左边,西屋郎君坐右边。 刚才屋顶上摊开晒干的谷子堆在面前,两人手里拿细竹筛子,把砂石颗粒细细地筛出去。西屋郎君慢悠悠地开始说事。 出事当夜,正逢好友前来探望,两人相邀吃席。 他领几名家仆赴宴。宴席中推杯换盏,那晚的酒格外地烈,喝到中途他便感觉不对,借着酒意起身告辞。 赴宴时骑马,回程半途渐渐坐不住马鞍,家仆们商议着回家赶车来接,于是走了几个。马儿原本乖顺拴在路边,突然不知为何发狂挣脱缰绳奔走,几名家仆急追过去。剩下的提议去附近店家买醒酒汤,又走了两个。最后只剩两人跟随左右。 那时他已经醉得分不清南北,只记得依稀是个漆黑深巷,两名家仆扶他醒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前方走,走出巷口尽头,前方居然是波光粼粼的河道。 “那夜星光闪烁,我所在的巷口又黑,星光倒映进河水里,我记得清楚……家仆在身侧起了争执。” 一名家仆抱怨为何把主人扶来如此偏远的河边。等下马车回返寻不到人,如何是好。 另一名家仆笑说,“你再不必担忧了。” 说话的腔调很奇怪,他醉酒中听得也觉得不对,眼前却模糊看不分明。几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两下便把抱怨路远的家仆按倒塞嘴,头按入河中。河里停着一艘船,溺死忠仆尸身被送去船上。 他眼睁睁瞧着,因为他随后也被按倒。蒙眼捂嘴,却没有被即刻扔进河道。巷子里行出一辆马车,把他接去不知名处。 耳边时而水声,时而车马滚动声响,蒙着黑布也感觉到天光渐亮。突然水声大盛,两人把他抬出马车,在清晨小雨中换船。 船在水上又行了不知几个时辰。春雨连绵不绝。当平稳行驶的船突然在水中央停下时,他心里一紧,知道绑他的人准备下手了。 “然后我便晕乎乎不辨东西,飘荡荡不知南北,被人解开绑缚,身上穿戴起一件格外厚实沉重的氅衣,绳结扎死,佯装醉酒失足,推入河中央。” 西屋郎君笑说一句,手腕捧着竹筛子抖动几下,细沙簌簌地从筛子眼里漏下去。 应小满早就听得忘了手里的活计。 “这样你也能活,真是命大。”她盯着西屋郎君纱布包裹的左手。想起几乎贯穿的血窟窿,不知当时他如何下狠劲,几乎扎穿手背。 “你感觉不对,提前把发簪子拔下藏在手里,所以后来在水里才能挣开活命的?” “装醉不醒的人,哪能提前拔下发簪,让人瞧见这么大个破绽。” 西屋郎君笑叹,“还好我略识水性,不至于下水便呛死。下手之人见我入水便沉底,丝毫未有挣扎,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船在原处没停多久便走了。我沉下水底,忍耐多时,那时已快到极限……挣扎中拔下发簪扎向手背,借着疼痛勉强清醒过来,浮上水面,捡回条性命。” “真不容易。” 现今说来轻描淡写,不知当时如何地惊心动魄。 应小满看向对面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三分,带出些许同情。 “艰难活下来,又碰着河水倒灌,冲到我家门口,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不想家人担心,想把伤养好再回家?让你多住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西屋郎君莞尔。 望向她的目光里带出几分温柔意味。 “确实不想提早归家。但原因么……那日邀我赴宴的是我生平挚友。对我下手应不是他。我怀疑幕后筹划之主谋中,有我自家族人。” 应小满:“……” 应小满惊愕地半晌说不出话,默默地又取过谷子,低头猛筛起来。 两边默不作声地筛完谷粒,连最细的沙砾都筛了个干净,应小满缓过一口气,这才开始问,“你怀疑自家的人要害你,那你打算怎么办。万一猜对了,回家让恶人再害一次;万一猜错了,又平白冤枉了家里亲近的人。” “说得很对。直接回家,麻烦众多;倒不如人在暗处,等查出幕后的主使再做打算,所以我原本想再留些时日。” 说到此处,西屋郎君顿了顿,显出几分为难神色,“没想到你们打算搬家。短短五六日功夫,筹措钱财倒是没问题,但想查出真凶,实在是有点……” 应小满把筛子往地上一放,打定主意。 “我得空跟我娘说说。你放心,等搬家之后,你跟我们去新家住段时日,把害你的人查清楚了再走。” 西屋郎君愉悦弯起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并未推辞,直接道谢。 “大恩不言谢,无以为报。我在京城多年,各处都认识些人脉。应小娘子初入京城不久,家里如果缺什么,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只需和我说一声,我尽力帮忙办下。” 应小满心里嘀咕,家里最缺的当然是人手。 晏家深宅大院,宅子上百间,仆婢几百人。她摸进晏家报仇,门外缺个望风的…… 但她自己也知道,报仇有风险,杀人需偿命。这位想要报答她,心肠是好的,但会不会愿意帮她杀仇家,那可说不准。 应小满谨慎地没提这桩事,改提起家里第二缺的物件: “我家缺钱。你每天的饭食药汤和衣裳鞋袜,我要一笔笔记账的。等搬走时,你可不许欠账,一笔笔都得还回来。” 西屋郎君毫无迟疑,当即赞同,“还有新屋的租赁费用,也可以一并折合算上。京城屋贵,哪有免费占着屋子常住的道理。” 应小满惊奇之余,对眼前这位极度自觉的郎君升起几分好感: “没错,我们搬的新屋在城北,赁屋月钱很贵的。你打算付一部分最好。” 她起身去灶上寻些小食,看看日头还早,“娘,我出去看新屋了。看好的话,今天就当场定下。” 义母在屋里回道,“好生看契书,莫被坏人骗了!再看看周边靠不靠河,当心下雨又淹水!” “早看过了。城北那边的好宅子都不淹水。” 应小满拉下吊篮,取出里头几张纸交子,义母果然不放心,追出来喊,“交子在身上收好了!” 应小满冲后头挥了挥手,轻快地出去。 京城的小买卖用铜板,大买卖用交子。那天玉坠子送进当铺,换来面额一贯钱整的薄薄两张交子,在乡下住了几十年的义母眼里,算是极大的一笔钱了。 但应小满前阵子在城北走街串巷,见识过京城大酒楼盛酒菜居然用全套银器,满满当当的一桌光亮耀眼。听人说京城最好酒楼里一桌上等酒席,叫价上百两银。 街边普通的小茶肆,坐下点一壶茶,几个小食,听段说书,也得花掉几百个大钱。 她看中的小宅子,在城北好地段算是要价便宜的,但几贯钱绝对不够。 她今天出门时,怀里揣着义父给的五十两银。 约好牙人,午后又看了一遍宅子。 她看中的那处城北小宅院,进门一个四方院落,坐北朝南齐整三间瓦房,院子里一棵上年头的桂花树。西边厨房新砌的干干净净灶台。 义母爱干净。搬过来新屋后,再不用踩着满地泥泞进出门户,再不用担忧雨后返潮的地面,不知何时倒灌进巷子的河水。 最关键的是,她看中的这处小宅子地段绝佳,就在长乐街的斜对面,七举人巷。 长乐巷里住着义父的仇家,晏家。 晏家长居京城,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义父说和他结仇的,就是上一任的晏相,那是个狗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了,儿子抵上。儿子不管事,孙子抵上。这一代晏家的当家人:晏容时,就是上一任晏相的嫡孙。做的大理寺少卿,名声打听不出好不好,总归听起来又是个狗官。 等应家搬进七举人巷的新屋宅,以后早晚都能远远望见仇家出入动向。义父给的五十两银,怎么不算用在关键时刻? 总之应小满非常满意,当场和牙人商量签下赁屋的契约。 从午后商量到太阳落西……终于敲定细节,约好日子,由义母出面立契。 应小满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 手里空空,肚皮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城北小宅院。 牙人的一番话仿佛钟鸣,嗡嗡地在耳边回荡。 “小娘子再算算?今日给付的五十两银正好抵得租赁金,没得找钱啊。” “不可能!不是说每月赁金两贯钱?一年二十四贯,如何没得找?” “小娘子不知,这间宅子赁期两年,外加押金一个月。两年到期后押金原数退回。小娘子仔细算算,二十五个月,折合五十贯,市价折银五十两整。” 应小满震惊地攥紧沉甸甸的银锭。这五十两银承载了她许多期望。 她打算先赁好屋宅,给义母和阿织添置一身绸缎衣裳,添置些家具,再买几件趁手的的踩点作案工具,夜行衣裳……原本都打算从五十两银里出。 她站在小院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发怔,“城南铜锣巷那边赁屋,都是按月给钱。为什么城北七举人巷的屋子一次要给足两年的钱?” 牙人视线刀子般地扫过应小满身上的素衣布鞋。生得如此标志的小娘子……牙人把难听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了。 “偌大个京城,富贵贫贱各有不同,不同地段的规矩怎可能一样。这处七举人巷,原本就是六品京官才住得的好地段啊。左右皆是体面人家,巷子出去斜对面,喏,那便是曾出过两任宰相的晏家高门,当今大理寺晏少卿的住所。小娘子手头紧张的话,往南边和西边找找房子?何必非要往七举人巷里搬。” 应小满抿了下嘴唇。天生爱笑的弧度绷成一条直线。 “就是要七举人巷里的屋子。没有更便宜的了?” “这处就是最便宜的了。” 应小满把手里攥得发热的五十两银放在桌案上。“就定这处。明日我娘来签契。” 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七举人巷,一路回家,整个晚上都很沉默。 义母灶上煮饭的功夫拿眼风瞄她十多次。等全家吃饱喝足,把阿织抱回炕上睡下后,母女两人在屋里压低嗓音说话。 “新宅子没谈成?” “谈成了。极干净的清净小院,院子里一棵繁茂桂花树。约好明天签契。……城北的屋子太贵了。” “这么好的屋子,贵有贵的道理。赁金多少钱?” “……两贯。” “两贯钱!一个月!”问清楚数目,义母气都喘不顺了,“租一年得二十四贯钱!你爹给你留的钱还能剩多少!” 应小满不敢说话。 义母又喃喃道,“铜锣巷这处虽然地势不大好,但也不是年年都淹水。要不然,再住一年?” “……住这里报不了仇。” 母女俩相对沉默了。 整个晚上应家都很安静。应小满被义母督促着吃完一碗水蛋羹,又捧起第二碗蛋羹送进西屋,取出油纸坐下记录今天的新账目时,人还是恹恹的,不怎么想言语。 桌边帮忙举油灯的郎君看在眼里,主动问起,“刚才听应夫人在屋里高声说‘两贯钱一个月’。莫非是新住处一个月的赁金?” “太贵了。”应小满吸了吸鼻子,“城北的屋子怎么这么贵。他们是不是坑人呐。” “两贯一个月的赁金还算公允。有些靠近皇城的好地段,赁金都是十贯往上。” 郎君打量她恹恹的神色,想了想说,“我会随你们搬进新宅子住。两贯的赁金,我支付半数便是。” 按理来说是好消息,听来该高兴的,应小满也果然笑了笑。但那点笑意却又很快散去了。 西屋郎君察觉几分不对。 “怎么了?” “今天给出去的五十两银锭,是我爹给我的。” 有些话不能和阿娘说,倒可以和外人说两句。应小满在油灯下边写边说:“ 拿出去就知道会花用,但总以为会剩点下来。没想到那么大一锭,半点没剩下,毕竟是我爹过世前留给我的……” “念想?” 西屋郎君接了两个字。 应小满写字的动作一顿,啪嗒,一滴水珠滴落油纸上。她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暗藏的情绪一旦说出于口,便失去了原本翻江倒海的威力。她很快从短暂低落中恢复,渐渐平静下来。 记录好当天账目,西屋郎君新添三十文欠债,应小满把油纸收好,瓷碗往对面推了推,“吃罢。娘说这碗水蛋羹不算你钱。” “多谢应夫人体谅。多谢应小娘子送羹。”西屋郎君坐在对面,边吃边问,“你家寻的是城北哪处?” 应小满:“七举人巷。” 西屋郎君才吃进一口,动作便顿了下。 “原来在七举人巷。”他手里的瓷匙搅了搅蛋羹,瓷匙碰着汤碗,叮叮当当一阵轻响。 “倒是离我家不远。” ------------ 9 第 9 章 应小满今日去城北走了条新路。 专程绕过西门内大街路段,大理寺地界。 清晨斜风细雨,她戴起遮雨斗笠,站在形制高大威严的衙门外驻足凝视,心里默默地想,“爹的仇家就在这里做事。” 两道黑漆铁门敞开,不断有官员书吏冒雨进出。为了安全起见,她并不靠近,混在人群里慢慢走出西门内大街,时不时地望一眼大理寺官衙。 新屋赁约已经签立妥当,这两天忙着添置物件,准备搬迁事宜。 阿织年纪小,搬新住处怕不习惯,她今天打算把阿织用的物件先添置齐全了。 行走在狭长安静的七举人巷中,还没进门,远远地突然传出一阵动静。 斜对面的长乐巷口,十几名长随前后簇拥一骑高头大马从巷子里出行。马上贵人身穿紫袍,披一身遮雨氅衣,前呼后拥,官威不小,街上百姓纷纷闪避。 应小满藏身在巷口的围墙阴影里。 无声无息,贴着青石围墙站着,仿佛细雨中一株安静的爬墙藤蔓,只有眼睛闪亮惊人。 从长乐巷骑马冒雨出行的官员,年纪瞧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狭长鹰眼,小麦肤色,剑眉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穿一身煊赫的紫袍玉带官服。视线直勾勾盯着路边,不知在想什么事。 应小满的目光紧随不舍,确定自己没看错后,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曾经在大理寺官船上遥遥瞥过此人一面。 那是个天光尚好的清晨,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让船上贵人挑拣鲜鱼似地挑拣她。 当日此人在船上未穿官袍,但相貌她记得清楚,如今又出现在晏家的长乐巷口。 ——就是他! ——任职大理寺少卿的晏家狗官,她仇人,晏容时! 马上的紫袍身影沿着大街笔直往西,很快消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街头。 斜对面幽静的七举人巷口,悄无声息走出一个素衣布裙的苗条身影,头戴遮雨斗笠,尾随而去。 街上人多,马速不快,前呼后拥的一行人转入西门内大街,直奔大理寺衙门。门口迎出两个低品阶的青袍文官,上来恭谨行礼,将紫袍狗官迎了进去。 应小满混在人群中远远瞧着,心砰砰地跳。三分激动,七分兴奋。 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没正式搬家,她已经摸清仇家的日常行动路线。狗官早上辰时去大理寺上值。 赁屋的五十两银,花得值当! 再回到七举人巷时,庄宅牙人已经在门口枯等半日。 牙人今天除了把一式三份的赁契书送来新宅之外,还要代为收取官府印税。 “提前跟小娘子说好,这半贯钱的赁屋税,是官府的例行征缴,赁屋契书送进顺天府用一次印,收一次钱。可不是落在小人手里。” 应小满把契书末尾的朱红方印打量几遍,默默掏出怀里揣得温热的半贯钱,递给牙人。 扇坠子换来的两贯钱,已经花费得不剩多少。 她摸了把袖中冰凉的象牙扇。 当日听得郎中警告,她不敢把象牙扇送去当铺。当铺需要立契,须得写名字按手印,她怕被人顺藤摸瓜,被不怀好意赠扇的雁二郎报官抓了她。 但京城那么大,家里急需钱。除了送当铺,说不定还有其他去路。 她开口跟牙人打听。 “如果有一件值钱的物件,不想送当铺。京城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交易的?” 牙人果然见多识广,嘿嘿一笑。“小娘子没听过鬼市?” 京城西南边,靠近瓦子门城墙下,有一处市集,叫做“鬼市”。 “天明之前,黄昏之后,普通集市收摊,轮到瓦子门的鬼市出摊。那边的买卖三不管,一不管东西来历,二不管买卖双方身份,三不管真货赝品。捡到漏是你运气好,被人骗了是你没眼光。“ 应小满震惊了,“三不管?万一我把好东西卖出去,买家不肯给我钱呢!” 牙人也震惊了,“鬼市那种地方,小娘子竟想自己去卖东西?万万去不得!鬼市不讲规矩,你这般模样的小娘子去了肯定出事。就当我没说过。” 再问他鬼市如何地不讲规矩,会出什么事,牙人露出后悔神色,支支吾吾再不肯说。 牙人不肯说,自有别的地方打探。 应小满从七举人巷出来,直奔城东茶铺子。 这些天城南城北地走,去时路线不固定,回时都是顺着贯穿京城的汴河河道往南,一路过任店街,洞明桥,安定坊。安定坊附近因为有太学院的缘故,极为繁华热闹,茶肆酒楼沿街林立。 她去熟的一间茶肆,就在洞明桥下去的一间临街茶肆铺子。 当然,洞明桥这一带的茶肆贵价得很。她所谓“去熟了”,也就是前阵子春雨绵绵时节,时常站在棚子下躲雨,和这间茶博士聊熟了。 “鬼市?瓦子门外那处,京城本地人都知道。” 今日又是个绵绵阴雨天,茶肆里生意不咋地,唯一的一桌两位客人在低声争执,吵得脸红脖子粗。 没人上赶着凑霉头,茶博士空得很,看到应小满过来很是惊喜,送来一碟炒南瓜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小娘子要卖货?千万别自己去,请几个拳头大的闲汉替你去!鬼市不讲规矩,但拳头管用。对了,官府隔三差五地会清扫鬼市,看到巡捕官差别慌,记得捂着脸跑哇!” 应小满听得嘴角直抽。这是什么邪地方? 雨声淅淅沥沥,她戴起斗笠正打算冒雨归家,邻桌两个客人低声争执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其中一个怒喝,“雁家当街强抢民女!身为言官,闻风奏事,上书弹劾雁家有什么不妥当!” 对面客人摆出稍安勿躁的手势,“说雁家强抢民女,被抢的人呢?被抢之人既然手持门栓打出门去,人已逃脱,则强抢之事不成。” 应小满:“……”晏家?燕家?雁家? 强抢民女,手持门栓,打出门去,听得好生耳熟。说得该不会是自己上回路边遇上雁二郎的破事…… 茶博士悄悄努嘴,“最近京城热闹的很。城东兴宁侯府家的嫡出郎君,雁二郎,那可是将来要承爵的郎君!据说文武双全,生得一表人才,却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把个路过的美貌小娘子当街强抢进府,闹成大事。” 应小满:“……” “嘿,听说那小娘子是个厉害的。被抢进雁家后,竟被她挥舞门栓,硬生生杀出重围打出门去,从此消失了踪迹。雁二郎气得够呛,散出家中护院四处缉拿,口口声声‘追捕逃婢’,消息这才传了出来。” 应小满听到“逃婢”两字,登时懵了, “他胡说。” “事还没下定论。按雁家的说法,那美貌小娘子是自愿入府,后来看了契书,嫌弃钱少临时反悔,这才翻脸打出门去。” “呸!”应小满怒火升腾,“胡说八道,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 茶博士急忙道:“嘘!毕竟是个小侯爷。”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茶博士压低嗓音:“我看小娘子也生得美貌。你时常过来洞明桥这处,家可是在城东附近?雁家就在城东莫干巷。最近无事莫靠近雁家,你这三月花枝儿一般俏的小娘子,若是被抢进府去,可没法打出来喽……” —— 天边的晚霞渐渐散了。 城南铜锣巷里,义母哄睡了阿织,第三回推门出去张望。夜色下现出几点星子,铜锣巷口黑黢黢的。 “这丫头怎么还没回来。”义母喃喃自语。 她提起油灯想去巷口等,又顾虑屋里睡下的阿织,正踌躇间,西屋的木窗从里打开。 “我去巷口等小满娘子?”西屋郎君站在窗边。 “别去。”义母赶忙阻止,“叫邻居看见,坏了小满的名声。” 她踌躇片刻,“倒不必站巷口。每次小满晚回来,我都提灯在家门口等。巷子里黑,路坑坑洼洼的,怕她摔了,给她照个亮好回家。但现今阿织在屋里睡,我不陪着,怕小娃儿突然醒了害怕……灯搁门外头,没人看着,又怕路过的浪荡儿顺手给提走了……” 西屋郎君穿过堂屋走去院子,“夫人进屋看顾阿织罢。油灯搁门外头,我在门里盯着光亮。如果灯被人提走,即刻便能察觉。” “那好。”义母松口气,果然把油灯搁在门外的地上,虚掩了窄门。 油灯昏黄的光线从缝隙映进小院。 “家里多个阿织,小满又忙着挣钱又忙着搬家,亏得你在家里时不时帮把手。”义母舒展眉头,“多谢你啊。” 郎君说,“小事。”果然站去院门边盯着油灯。 如今两边混个脸熟,“西屋的”敷衍称呼再叫不出口了。义母当面有点发窘: “这么久了,还不知郎君姓什么叫什么。小满那丫头在京城碰着不少坏人,防备心重,拦着我不让多问,从前在我们老家乡下,哪有一起住了十多天还不通名姓的道理。” 西屋郎君把院门拉开三分,隔着缝隙往外看树影憧憧的小巷。 “京城人多,恶人确实也多。小满娘子韶华芳龄,多些防备心是好事。说实话,令爱这样如珠如玉的小娘子,天黑了还不归家,仿佛奇珍异宝行走街头,引人觊觎。夫人竟不担心么?” 义母听出话语里的担忧,当即笑开了。 “换做别家闺女,确实要提心吊胆。但我家小满呐,她可是八岁就随她爹上山打猎的好手,对上一头黑熊都能把它撂翻了。” 西屋郎君大为意外,“……撂翻黑熊?” “可不是。小满没了的爹从前是猎户,乱七八糟地教她。有年秋天从山里拖出来一头黑熊,她爹说小满自个儿下陷坑打的。对了,等小满回来,当面别喊她名字,也别喊幺儿‘阿织’。” 义母边进屋边道,“你知道她名字这事,叫她听说了,定要抱怨我。” 西屋郎君沉浸在“小满娘子撂翻黑熊”的惊人想象场面里,良久才回过神。 “即便小满娘子身手不同凡响,但京城恶人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轻易不要叫她一个小娘子孤身夜行奔走的好。” 他打量自己层层包裹的左手,斟酌着道:“在下身上伤病已无大碍。不瞒应夫人,我是京城本地人氏,各处衙门都略识得几个人,说得上几句话。如果家里有难处的话,不妨和我直说,我可以帮衬一二——” 义母原本在屋里笑听着,听到后半截时不知想到什么,人突然警惕起来: “你是京城本地人?你还认识许多衙门的官人?你、你家里不是做官的罢?” 说到最后竟带出了颤音。 西屋郎君:“唔……” 他抬了抬受伤未愈的手,“应夫人觉得呢。” 义母看到他重伤未痊愈的手,便想起这郎君几乎丢在水里的性命,绷紧的神色登时一松。 “是了,你自己也是被坏人害了的,怎可能是官家的人。好了,我家无需你帮衬什么,千万别去寻衙门的人。京城狗官多,牵扯越少越好。把小满记在油纸上的欠账还清就好。” 西屋郎君眼神微动,思忖着应母古怪的反应。 不动声色出言安抚,“行事谨慎是好习惯。夫人还是照常以‘西屋的’称呼罢。等小满娘子愿意打听的时候,在下再当面通报名姓来历。” 门外油灯亮出幽幽的光芒。 西屋郎君取出一张包药的油纸,取来应小满放置在西屋的笔墨,借着昏黄油灯,思索着落笔。 他这次宴席酒后遇袭,暗害之人筹划得精妙,处处都往“意外”两个字上引。 宴席是临时起意。宴席上的酒当然是从附近酒楼现买的。 酒有问题。 随他赴宴的长随和马都有问题。 跟随他赴宴的长随都是多年家仆。回程路上的惊马意外,有人提议买醒酒汤,最后两人扶着大醉的他去河边吹风散酒,暗巷停靠等候多时的马车。环环相扣,每一环的布置精准,背后隐藏着极度的熟悉和了解。 家族里没有人参与这场谋划,他是不信的。 里应外合。 究竟是哪些人想要他的命? 夜风吹过手中的油纸,哗啦啦轻响。 门外橙黄色的灯光跟着晃了晃。似乎有微风闪过,又似乎被人影覆盖。 西屋郎君从沉思里惊醒,眸中冰冷锐意也随之收敛,抬头注视门外晃动的灯影,视线柔和下去。 应家母女初来京城,兴许日子过得艰难,对京城本地人氏,尤其是京城的官员有不小偏见。小满时不时会嘀咕两句“京城坏人多”,“深宅大院的贵人一个比一个坏”;应夫人脱口而出一句“京城狗官”…… 晏家连续五代出仕为官,他自己身为晏家的长房嫡子,在京城土生土长,十八岁便入朝做事,处处都犯了应家的忌讳。 倒不如再隐瞒姓名相处些时日,暗自帮衬,把不利印象徐徐扭转。毕竟,日久见人心。 西屋郎君边想边写,打定主意,油纸上的手书正好简略写完,于末尾处画了个花押,行云流水签上自己的署名: ——容时。 ------------ 10 第 10 章 远处巷口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准确地避开所有坑洞水洼,停在应家门外。 柔韧纤细的腰肢弯下,熟练捞起地上的油灯,灯环勾在手中。光影不停晃动,从门外映进门里,映出小院里深夜等门的身影。 应小满弯着眼冲院门里喊,“娘,我回来了!” 院门从里面拉开,迎出来的却不是义母,而是个子高挑的郎君。 眼尾微微上挑的一双清润眸子映出油灯的暖光,西屋郎君站在门边,笑应道,“回来了。” 应小满一怔,“怎么是你?” “夫人在屋里看着幺儿,不放心你走夜路,叮嘱我看住门口的油灯。” “哦,好。” 夜里守门照亮的换了个人,西屋郎君站在院门边,那是义母夜里每次等门站的同样位置,但郎君个头高,略微低头才不会撞着门框,接过她手里的油灯,又接过斗笠和防水油衣。 他每接过一样物件,应小满便悄悄瞄一眼,忍着心里异样的嘀咕。 如同义母平日里做的那般,西屋郎君照常把斗笠和油衣和挂去院墙边。应小满不自觉停了步子,等他挂好。 两人一起往堂屋方向走。 西屋郎君看她犯心事的模样,“今天去新宅那处不顺利?” “新宅那边倒好,只要肯交钱就顺利。”想起官府征收去的半贯钱,应小满心肝儿都疼。 回来路上原本还没有想好。但两人闲说着并肩走进堂屋时,她觉得可以提一提。 “京城有个地方叫做鬼市,你听过没有?” 身边的郎君神色一动,“听过。不是个安稳地界,买卖纠纷颇多。官府时常过去巡查清理。” “我倒不怕纠纷。但听牙人说,几乎没有小娘子去鬼市,我独自去谈买卖太显眼,怕被人追踪来家里。多带几个人手才好。” 应小满说着,从屋里取出记账油纸,当面就要勾欠账。 “你陪我去一趟鬼市,最近三天吃喝都不算你的钱。怎么样?” 西屋郎君的桃花眼微眯起,抬手拦住。“早和应小娘子说过,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欠账留着不要动,我陪你去鬼市便是。” 应小满惊讶之中带着一丝感动,收起油纸,赞叹说:“你这人还是蛮不错的。” * 瓦子门外的鬼市,开市讲究时间。清晨之前,黄昏之后,总之专挑看不清买卖双方脸孔的时段开市。 四更天,应小满踩着布鞋面沾湿露水,走到了瓦子门城墙下。 她不舍得出钱雇驴车,三更就起身,从铜锣巷一路硬生生步行过来。还好西屋郎君认路,熟门熟路地指给她方向,沿途没有走岔,一个时辰堪堪走到。 随意寻三尺平坦地面铺开黑布,冷玉色的精巧象牙扇往黑布上一搁,应小满回头问,“东西显眼不?” 岂止显眼。 自从应小满走进鬼市地界,周围买家卖家的几十道目光,简直都齐刷刷盯在她身上打转。 这地界三不管,买卖双方约定即成,不通过官府,不立契。通常是卖货,但过不了明处的人口拉来鬼市买卖的事也不算罕有。 竟有十来岁的小娘子敢来这处,不怕被人当货扛走? 西屋郎君把她轻轻一拉,示意她换个地方,去紧挨着瓦子门城墙的那片地界。 “那边靠近城门。官府巡查的队伍例行从城墙弯转过来,那处闹事的人最少。” 应小满张望几眼,城墙边上的人确实不多,零零星星几家。 “那边闹事的人少,买卖的人也少啊。” “今天摆摊的几十家只你一个小娘子,任谁路过都会好奇多看两眼。” 说的很有道理。应小满当即换个地方摆摊。 白色的象牙扇搁在黑布上,在夜色里莹莹发光。很快便有买家过来打量雕工成色。 四更天逛鬼市的买家都不露面目,有的拿斗篷裹住头脸,有的带一顶斗笠。 “这扇子倒是不错。”戴一顶风帽挡住大半张脸的男子停在摊边。 来人从声音听来年轻得很,穿了身质地上好的团花纹捻金袍,玉钩腰带,脚蹬乌皮靴,不知哪家的公子哥儿,熟练地开合几下象牙扇,笑问,“小娘子开价几何?” 应小满斗笠严严实实挡着脸,蹲地上不起身:“一口价,十贯钱。” “十贯倒是顶便宜的价。在别处再拿不下这么好的扇子。” 风帽的公子哥儿调笑道,“只可惜,越便宜越可疑。这把雕工精绝的象牙扇——只怕来路不正罢?” 话音还未落地,应小满唰一下站起身,从公子哥儿手里抢过象牙扇,搁回黑布上。 “不买就走。少啰啰嗦嗦的。” “哟!”那公子哥儿懵了一瞬,忽地又笑。 “你这小娘子好大的脾气,我又没说不买。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让我瞧瞧这位声音清脆如珠玉、脾气却坏的小娘子,到底是颜如玉,还是母夜叉?”说着竟伸手要揭斗笠。 应小满蹲着一偏头,避开伸来的手,犀利地盯一眼公子哥儿,伸手把随身带出来的沉甸甸的布包袱拎来面前,开始解布包袱的死结。 西屋郎君已经走上前来,把人往身后挡,抬手拦住轻佻动作。 “兄台自重。” 那公子哥儿还在笑,“把年轻小娘子带来鬼市,敢问这位兄台,你来卖扇子的还是卖人的?亦或扇子和人一起卖?扇子的成色大家都见到了,这小娘子的相貌么,还没见着——” “小娘子是卖家。按鬼市规矩,你在这处揭她斗笠,坏了鬼市的规矩。” 西屋郎君慢悠悠道,“兵部莫侍郎家的三公子,莫赫言,莫三郎,头一趟来鬼市?” 莫三郎当场被人叫破身份,骤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本能地抬手去捂风帽。“你是何人!” 耳边砰一声闷响。 应小满终于解开死结,把沉甸甸的包袱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件,扔在摊子上。 月光下闪烁起冰冷的光。 赫然是一支五爪张开、搭配皮套的精铁爪! 在周围众人震惊的眼神里,应小满把铁爪套在右手上,试验松紧,比划了两下。确认系好之后,一铁爪挥出去。 黑暗夜色里仿佛闪过一道白电光。迅疾不及闪躲。 莫三郎遮挡头脸的风帽碎成几片破布,随风飘落地上。意图捂风帽的手还抬在半空里,夜色里露出一张震惊发白的脸。 呆滞半晌,他僵硬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还好,完好无损。 “长得人模狗样的,开口不说人话。”应小满低声咕哝一句,抬高嗓音道,“扇子买不买?不买就走。再敢揭我斗笠,一爪子招呼你脸上。” 莫三郎神色惊得空白,半晌才记得发狠话,“你等着!”掉头就走。 “他走了。”西屋郎君目送人影疾步走远,回身打量,“好铁爪。你爹爹留下来的遗物?” 应小满费劲地拆开皮绳,把铁爪收回包袱里:“是啊。我爹进山打猎,每次都带这对铁爪,好用的很……”说着说着,她忽然感觉不对劲。 “我从没跟你说过,你怎么猜到是我爹爹留下的?我娘给你说的?” 西屋郎君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把话题岔开,轻声感慨一句,“你母亲以你们父女为荣。你爹爹带你进山打猎的故事,时常挂在嘴上提起,句句都是夸赞,字字都是怀念。” 应小满心里一酸,顿时红了眼眶,“娘当着我的面从不说。” 西屋郎君体贴地递过布巾,应小满接过擦去泪花,耳边听他说,“今日这对铁爪立了威,下次再来鬼市,定不敢有人当你的面闹事。扇子收起来罢,我们该走了。” 应小满诧异地抬头看头顶。 四更初时分,夜空漆黑无月,零零落落几点星子,正是月黑风高摆摊时。 但周围确实不少摊位开始收摊,沿着城墙聚集的买家们陆陆续续散开。 “为什么这么早便走了?”她纳闷地说,“我们刚来不久,听说鬼市开到五更天亮前才收摊的。” “通常开到五更天不错。但今天例外。”西屋郎君往莫三郎离去的方向一指。 “莫三郎怀恨而去,直奔瓦子城门——十有八九搬官兵去了。我们再不走,等官兵来清缴鬼市么?” 应小满吃了一惊,把象牙扇收进包袱,又开始收摆摊的黑布。 “莫三郎怀恨什么?是他先用手揭我的斗笠,我才用铁爪抓破了他的风帽。这点事也叫他怀恨?” 黑布沾了不少泥,两人蹲在摊子边,掀起边角用力抖落泥土。 西屋郎君边抖边说,“你高看了京城衙内的气度。莫三郎被叫破身份在先,又被当众下了面子。于他来说,便是颜面无存,奇耻大辱。” 原本零星四散的鬼市买家和卖家们忽然齐刷刷加快脚步,几个声音喊道,“不好,”“来了。”“快走!” 瓦子门城墙南边传来一阵跑动的脚步声。地面微微震动,来得恐怕有上百人。 应小满还在手忙脚乱地把黑布往包袱里塞,西屋郎君把包袱抱起,拉起她便走,“等下再系包袱,先走脱。” 应小满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四下乱撞:“往那边走?” “远离城墙,往北!” 两人在星辰黯淡的夜色里抱着包袱狂奔。 应小满喘着气说,“官兵、官兵来得好快!” 西屋郎君并不怎么惊讶,“瓦子门进城三百步就有一处望火楼,附近聚集了马、步军司巡捕上百人。每次清缴鬼市都是他们。三四百步距离,当然来得快得很。” “这莫三郎自己就是鬼市的买家,还搬来官兵清缴鬼市。就像那句俗话,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摔碗——” 应小满正骂到痛快时,身边气喘吁吁奔近一个人,两人异口同声,“——我呸!” 应小满警惕地斜蹦出去几步,借着头顶黯淡星光,勉强看出是个身手灵活的胖子,恶鬼面具遮脸,穿一身黑斗篷,显然也是鬼市同道人。 她精神一振,“鬼市买家?我有精美象牙扇,十贯就卖。” 跟随她狂奔的胖子喘着气说,“是鬼市的,但不、不是买家,是卖家。小娘子,歇、歇一歇,巡捕马步军司没追来北边。我有个绝妙好物,正适合小娘子。你看看收不收?” 原来跟她卖货来着。 应小满兜里比脸更干净,兴致缺缺,开口拒绝,“没钱……”那卖家早有准备,抢先一步道,“先看看!” 他急匆匆从斗篷里取出包袱,黑暗里亮芒一闪,露出包袱里的精铁器。 淬钢五爪,以长绳索系住,赫然又是一对铁爪! 应小满无声地抽一口气,眼睛发亮,拒绝的后半句顿时咽在嘴里。 好生漂亮的铁爪啊。 她当即一扯西屋郎君,三人转入黑魆魆的城西小巷,寻了处有灯笼的院墙边上停下。 “小娘子那对瞧着像是有年头的。我卖的这对新制精品,铁爪可伸可缩,关节可拆卸,小娘子看。” 卖家当场示范,果然把伸开的五爪挨个掰关节收拢,收成仅手掌大小,小小一个皮套装了便走。 应小满看完卖家示范,自己动手把几处关节掰开收拢,果然可以挂在腰上携带。 义父说过,铁爪是十八般兵器之一,除了戴在手上攻击,还可以用来攀墙过岩,飞荡树梢,极其坚固耐用。 京城大户人家砌起的院墙一户比一户高,晏家也不例外。她还在为怎么翻墙发愁来着。 眼前这对精铁新制的铁爪拴起长绳索,便成一对便携飞爪。岂不是正好用来—— 翻过仇家的墙,荡过仇家的树,无声无息寻到仇家本尊,一门栓敲下去,顺利报仇。 应小满的眼睛亮了。 “卖多少钱。” 她反手摸摸自己的空兜,“我没太多钱。” 卖家面具下的小眼睛精光一闪,“以物易物。” 应小满轻轻地一吸气。以物易物,那就是不用花钱! 胸腔里的心脏噗通噗通剧烈跳动起来。 拿无甚用处的扇子换一对精铁好飞爪,极划算的买卖……她张嘴就要应下。 “等等。”始终未出声的西屋郎君突然抬手一拦,“这位兄台,借过两步说话。” ------------ 11 第 11 章 两人走去对面院墙下。一个戴斗笠,一个戴鬼面,凑在一处嘀咕几句,西屋郎君揭开斗笠,和卖家打了个照面。 卖家浑身一震,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当即掀开鬼面,很快又戴起。在应小满瞠目注视下,胖子噗通跪倒行了个大礼,咕哝说: “这几天您出事的消息都传遍各处了……小的就知道肯定吉人天相……” 西屋郎君点了点装飞爪的牛皮袋,“我不在,你诸位上司也忙,觉得无人管了?” 胖子不敢再说话,垂头丧气跪着不敢动弹。 西屋郎君递过一张折叠封口的油纸,低声叮嘱几句,胖子急忙接过油纸起身行礼,竟连飞爪都未拿,匆匆忙忙借着夜色仓皇跑远。 应小满举起沉甸甸的牛皮套,“喂,你的货!” “收着罢。”西屋郎君踱回来,“这货是赃物。卖家从库房里拿出来私卖,被我点破,他再不敢留这对铁爪的。” “……赃物?” “京城大户院墙砌得高,入户偷窃的盗贼最爱用飞爪攀墙。此物正是大理寺收缴的盗贼赃物,移去刑部入库。” 应小满凑近去看,西屋郎君从牛皮套里倒出一只铁爪,掰开关节: “这胖子是看守库仓的主事,身上有些小本事,胆子也格外大,把赃物拿出来倒卖。他一文本金不花,却要换你十贯的象牙扇,过于精明了。” 说话间已经展开一支铁爪,将关节处的小小刻印指给她。“看,大理寺收缴、刑部入库的两处印记。” 应小满震惊道,“奸滑鬼!” 好好一把象牙扇,在鬼市换回了赃物,以后被官府追查,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 她忿然道:“这胖子是大理寺管库房的主簿?大理寺的狗官果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 西屋郎君:“唔……首先,他是刑部的。其次,倒也不必一杆子打翻整船人……” 应小满气愤之余,忽然又有点疑惑,“你如何认识官府印记?又怎么认识那胖子的?我看他怕你得很。” 西屋郎君镇定地收飞爪。“他被我抓了个正着,当然怕我。大理寺和刑部的印记不算秘密,京城许多人都认识。” “原来如此。”应小满感叹说,“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精铁飞爪突然成了官府赃物,她捧着牛皮袋犯了难。 既然是赃物,按理来说应当送回衙门……她抿了下唇。 这赃物和大理寺有关联,大理寺是仇人的地界,她不想暴露自己。 应小满捧着牛皮袋问身边的人,“不送回去,犯律法吗?” 西屋郎君沉吟片刻,“按本朝律法,赃物不得买卖。盗卖者杖八十,流一年;私买者罚铜十斤,赃物收缴入库。” “……” 罚铜十斤! 好在后半截话锋一转,“——但你既然并未给卖家钱财,就谈不上买卖。卖家自己把赃物扔下,被你捡起保管,不至于追究到你头上。过两个月官府追缴失物时,你原样交还也就罢了。” “那……飞爪放我这处保管,保证擦拭干净。过两个月官府追回时,我愿原物送还。你替我做个人证可好?” 要求并不过分,当然立刻允诺。但她还有一桩要紧事: “对了,飞爪放我这处保管时,可能会借用个两三次。不要紧罢?” 十来岁年纪的小娘子打算“借用”锋锐利器飞爪,西屋郎君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注视过来的眼光称得上温柔纵容。 “飞爪好用,打算拿去京城附近的山林里打猎?” 应小满借用飞爪当然不是为了打猎。她含糊应道,“城里也好用……” 西屋郎君万万想不到她此刻脑子里的想法。 “小满娘子撂倒黑熊”的印象太深刻,他先入为主,还在体谅询问: “城里没有猛兽,猎大型兽还得去城外山林。借用两三次就够么?要不要多保管些时日?” 两三次……或许是不够的。 应小满的脑海里勾勒出仇家的形象。 上次在长乐巷口意外撞见一次,晏容时那狗官,生得一身小麦色皮肤,身材健壮,上下马的动作颇为利落,和她想象的羸弱文官的形象不怎么符合。一门栓敲下去,不知道够不够报仇的。 不能一次撂翻的话,就得多翻几次晏家的墙。 她实诚地答,“飞爪借用两三次可能不太够。但十次八次应该够了。” 左手抄起飞爪,右手抄起象牙扇,一股脑儿全塞进包袱里拿走。 这趟凌晨鬼市之行,虽然没能把象牙扇顺利出手换钱,但意外收获了一对上好飞爪,应小满高高兴兴地道谢:“这趟多谢你。” 西屋郎君深感欣慰,谦虚说,“太客气。” * 两人边说话边沿着街巷随意行走,浓黑夜色渐渐稀薄,启明星从东方升起。 应小满:“我们走到哪儿了?” 西屋郎君停步看了看:“约莫在城西中段。顺着街巷往东走,再转南,还是能回家的。” 这段路十几棵桃树沿岸盛开。低矮处的花枝被折得差不多了,只有高处几枝桃花开满盛放。 微风吹过,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粉红色花瓣落在肩头裙摆。应小满心里一动,盯着晨光里灿若云霞的河岸桃花,脚步渐渐停住。 身侧的郎君也跟着停下脚步,顺她的视线瞥去一眼,了然道,“一支还是两支?” 应小满果然问,“两支可以么?” 西屋郎君走下河岸,捡高处枝头摘下两支盛开的桃花枝。 应小满欢欢喜喜接在手里,抱着桃枝的脚步都轻盈了三分, “谢谢你呀,正想带几支回去给阿娘。” 见她欢喜,赠花的人也欢喜。 西屋郎君的眼里盈出细碎笑意。 “应小娘子于我有救命的恩情,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办下,何况区区几枝桃枝。包袱给我拿着。” 应小满抱着满怀花枝,把肩头鼓鼓囊囊的包袱递过去。 两人并肩缓行,她一时没说话,心里琢磨着,西屋郎君人真的不错。找他帮忙报仇的事,能不能说?事情太大,再想想…… “有件事不想瞒你。”耳边响起和煦如春风的嗓音。 应小满:“你说。” “之前和你提过,我在京城认识不少人,刚才那刑部主簿便和我相识,官职虽小,是个精明人物。我认出他的来历,他落了不大不小的把柄在我手里。正好我有个京城好友也在刑部掌事,刚才便遣他传封书信给我那刑部掌事的好友,告知我还活着,人在铜锣巷。” 面对大事,应小满问得慎重,“你不是说有人要害你?你京城的好友可靠么?” 西屋郎君微眯起眼,“我那好友若靠不住,京城再无可靠之人了。” 两人说话间走进一条窄巷,少女抱着花枝走在前头,听身后郎君不紧不慢道, “信已经送出去。赶在搬家之前,我那好友可能会登门一趟,我需和他筹划筹划,早日揪出背后害我的元凶。” 应小满停步回望。 身后走近的郎君,眉目清朗,乌发浓黑,踩着清晨阳光信步缓行,宛然一个翩翩佳公子。谁能想到他半个月前面色惨白似水鬼,一条年轻性命几乎丢在水里? 害他之人可恶得很! 应小满赞同说,“确实应该早点揪出来。记得你说过,害你的有自家人?早日揪出那恶人,你才好早日回家,和想念你的亲人团聚。” 西屋郎君冲她微笑,眼神煦暖如春风。“应小娘子待人真心实意,我很感激。” 想了想,他又补充,“等我那好友带些钱财过来,我便能把这些天的欠账结清。搬进新宅子之后,也能按月支付赁金,你无需担心财物事。” 这句话可算说到应小满心坎里去了。 “太好了。我娘就怕你赖账。” 街巷清幽,两边院墙探出迎春花,有几分像城北的七举人巷。应小满走着走着,突然高兴起来,原地转了半圈,捧着桃花倒退着往前走,边走边问身后的郎君。 “我们在城西中段,往南走一个时辰回铜锣巷,往北去城北七举人巷呢?” “差不多路。” “你还没去过新宅子罢?今天带你去看看。” 西屋郎君笑应下,“好。” 还是不舍得花钱雇驴车,两人硬走去城北七举人巷,又花了整个时辰。东边阳光已经升过院墙。 新宅子的大门铜匙已经交付,应小满珍惜得很,随身带着。刚走近清幽门边,前方却传来一阵喧嚷开道之声,她本能地往院墙边一闪,藏身在阴影里。 斜前方长乐巷口有车马出行。 十来个长随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巷口,禁卫让开通道,百姓退避路边。 这场面似曾相识,她心里一跳。 再定睛细看时,马上那人穿一身绯色锦袍,肤色白皙,相貌阴柔。虽说神色也阴沉,却并不是她仇家,晏家家主晏容时。 她的手指抚过腰间沉甸甸的牛皮袋,望向重新封锁进出的长乐巷,心里有点失落。 毕竟她今天来迟了,不可能每天刚好撞上仇家出门。 身侧的郎君也在遥望着长乐巷口。 他的瞳色比寻常人浅。暗处看不出分别,只有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才显出偏浅棕的琥珀色。 此刻他目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长乐巷,琥珀色的眼瞳盯着马上绯衣郎君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这才若无其事开口问,“应小娘子,还不进门么?” 应小满回过神来。 “长乐巷不是查封了么。”她边开锁边问,“怎么刚才那穿绯袍子的郎君却能自由出入,巷口禁军不拦他?难道京城真的只看衣裳,穿得好就不拦?” 抱满怀的桃花枝遮挡视线,西屋郎君伸手接过花枝,方便她开锁。 “先敬衣冠后敬人,你这说法其实不错。不过刚才那位可以自由出入长乐巷,倒不是因为他一身好衣冠。应小娘子,你可知对面长乐巷里住的是哪户人家?” 应小满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当然知道。牙人早提过,对面长乐巷里住的是晏家。晏家最近出了事,禁军在长乐巷口把守,轻易不让人进出。” “晏家自己人进出当然没问题。”西屋郎君遥遥点了下人马消失的大街远处,“刚才那位马上穿绯袍的,便是晏家八郎。” 应小满心里又一跳,“晏家人?!” 原来如此。倒不算稀罕事,仇人也有兄弟的。 她仔细回忆晏八郎的相貌,继续开锁,“晏家一家占了整条巷子,确实能住很多人。那么大的宅子,里头得有百来号人罢。” “岂止百来号人。”西屋郎君闲散靠在门边,长巷穿堂风扫过他抱着的桃枝,粉色花瓣簌簌地落在肩头,花枝阴影里看不清眉眼神色。 “三代同堂,五十年未分家。同辈兄弟排到了三十六郎,只晏氏男丁就不止百来号人。” 应小满正好开锁,两扇木门吱呀推开的同时,“三十六郎”这个数目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这么多……”粉润唇瓣震惊地微微张开。 晏家住着狗官晏容时,她时时刻刻盯着长乐巷。但晏家的家族规模实在超出她的想象。 同一个屋檐下,还住着狗官的三十五个兄弟…… 应小满算了算,默默地倒吸了口气。 晏家人太多,她之前想得太简单。不找个帮手的话,自己一对三十六…… 挨个敲过去,二十斤的门栓也得敲断几个呐! ------------ 12 第 12 章 微风簌簌吹动花枝,几瓣粉色花瓣落在应小满的发间。 她艰难地从“三十六”这个令人震惊的数目里回过神来。 “京城事你真的懂很多。”她真心实意地感叹,“洞明桥边上的茶博士也懂得多,但我问起他长乐巷晏家,他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怕惹事。”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京城里的大族都差不多。”西屋郎君伸手掸了掸肩头花瓣,“门开了,不进么?” 应小满收起钥匙,接回桃花枝。 “对了,之前听说你家距离七举人巷这处不远?” 她当先进门,边走边问,“从巷口能望得见么?万一被家里暗害你的坏人瞧见了怎么办?” 两人前后进院子,西屋郎君说,“望得见,隔得远,不妨事。” 新宅子已经打扫妥当,只等搬迁。 应小满引他去看窗明几净的青瓦房,地上铺的干净石条砖地,庭院中生长多年的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西屋郎君转悠两圈,赞赏道,“清清静静好庭院,桂花树是点睛之笔。两贯月租花得值得。” “是吧。我也喜欢这棵老桂花树,秋天时肯定满院子飘香。” 应小满大为高兴,把桃花枝放在青瓦房的窗边。 “南北向三间大瓦房给阿娘住,小幺住阿娘东边,我住东厢房。你以后住西厢房怎么样?” 她抬手往西朝向的厢房处一指。“对了,还没问你,你打算住多久?” 西屋郎君笑了下,“住到揪出背后暗害的主使为止。不会太久。” 说话语气极平静,话语下却隐含杀气,“不会太久”四个字咬字清晰加重,听得应小满心一跳,当即在桂花树下站定了,回身瞄来一眼。 举止温文雅致的郎君,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瞧着像文人。寻到害他的仇家后,应该不至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血溅当场? 应家上有老、下有小,人是她做主留下的,她得当面跟他说个清楚。 “你和朋友如何寻害你仇家,寻到之后如何报复,我不管。但提前说好了,不许在我家宅子动手。别让我娘和小幺看到吓人的场面。” 西屋郎君听笑了。 “我又不是心狠手辣的盗匪,对仇家刀砍斧劈,血溅五步。” 他转身回望过来,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显得柔和,“寻到害我的幕后主使,若果然出自家族之内,自行清理门户便是。应小娘子放心,不会在你家新宅子动手。” 应小满放下担忧的心,好奇心却升起。 “清理门户……也是要杀人的罢。阿娘总念叨‘杀人偿命’,在京城这里杀人不犯法么?” 西屋郎君闲庭信步,淡定欣赏小院的景致。 “无故杀人当然犯法偿命。但我朝有律法,血亲复仇,减二等论刑。人欲加害未致伤,反击加害者死,减二等论刑。人欲加害已致伤,反击加害者死,无罪堂释。我这种情况,便是‘人欲加害已致伤’……总之,我朝律法宽严有度,有理有据即可。” 一番话引出三道相关律法。开口阐述的信手拈来,应小满听得如坠云雾,除了“清理门户”,只抓住“血亲复仇”四个字。 “血亲复仇,是不是孩儿替爹爹报仇的意思?所以在京城报仇,杀人不一定会偿命?” “不一定的。” 应小满眼睛顿时亮了, “真好啊。” “……嗯?” 话题的方向莫名有点危险,似乎哪里不对劲。西屋郎君的视线瞬间转过来。 阳光透过枝头绿叶映照在对面少女的身上,树影娑婆,光影交织。 应小满正在翻包袱里的饼子。把饼子撕开两半,自己拿小半张,大半张饼子递给对面郎君。 “家里自己烙的饼子,尝尝我娘的手艺。很好吃的。” 头顶细碎阳光落在少女如画的眉眼上,瓷白肌肤仿佛在发光。应小满自从感慨了一句,便低头专心地吃饼。 西屋郎君觉得自己想多了。或许小娘子好奇心重,只是有感而发,随口感慨几句而已……? 两人对坐吃饼。西屋郎君斯斯文文地把半块饼撕开小片取用,偶尔瞥一眼对面。 应小满把阿娘做的烙饼吃得干干净净,她有点渴,起身取来水囊,双手捧着水囊开始喝水。粉色的嘴唇很快沾染了润泽水光,又随意地舔去唇边碎屑。 对面注视的目光瞬间挪开。 但下一刻,挪开的视线又不动声色转回来。 嫣红舌尖探出舔舐唇边碎面屑的场景,就像是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西屋郎君觉得自己也有点渴,喉结滚动几下。 “你也要喝水吗?”应小满见他久久地凝视水囊,很大度地捧过去,“家里装出的水,很干净的。” 西屋郎君接过水囊,把水囊举起,仰头喝水。 他喝水时没有碰触水囊边沿,细细的水柱直接倒进口中。递还水囊时,神色已经如寻常般自然了。 “你似乎很懂律法啊。”应小满接水囊时随口说。 “不敢说精通。”西屋郎君谦虚道,“自幼熟读律法,时常出入讼堂。” “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懂的。” 时辰还早。 微风吹过桂花树新生的碧绿枝叶。 应小满走得累了,想歇歇,对面坐着的郎君自然同意。 树下两人一口接一口地吃饼子,喝水,四处闲逛。应小满解下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取出新得的飞爪,机关掰开,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擦爪子。 她边擦爪子边闲聊,“我那把扇子十贯的定价是不是太低了?听莫三郎的口气,倒像定价太低,引人疑心似地。” “象牙扇要看制作和品相。”西屋郎君斯斯文文咬一口饼子。 “寻常的象牙扇,象牙扇骨,绢纸扇面,定价一二十贯的都有。若是象牙扇骨,全象牙扇面,要价三五十贯也寻常。如果扇面有名家题字,雕工出自大家之手,定价还能往上翻番。” “原来你是懂行的,怎么不早说。”应小满当即把象牙扇从包袱里取出,“我这把扇子就是全象牙扇面的。能不能帮我估个价?” “随手小事,称不上帮忙。”西屋郎君走回树下,借着阳光垂眸打量象牙扇。 啪嗒。 指腹轻轻一错,精巧象牙扇面在阳光下展开,嘴里闲说,“应小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更大的事也可以提一提。” 应小满擦飞爪的动作顿了顿。更大的事当然有,要不要和他提还没想好。 她琢磨了一会儿,有点烦恼,换支爪子继续擦。 “我娘说了几次了,总不能一直叫你‘西屋的’。你在家里时,你娘如何叫你?” 西屋郎君抬起扇面对着日光,细细地打量镂空雕刻,“我在家里行七,母亲喊我七郎。” “那我娘以后也喊你七郎。” “甚好。”扇骨在虎口处轻轻一搭,熟稔地收拢折起,西屋郎君悠然道,“小满娘子也可以喊我七郎。” 应小满起先点头,低头又擦了几下铁爪,忽然间反应过来,一双乌眸倏然瞪得滚圆,“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满?又是我娘跟你说的?!” 西屋郎君,不,现在应该叫七郎了,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定解释,“院子太小,不小心便灌进耳朵里。” 把象牙扇放去桌上,拿块布巾,主动帮应小满擦起飞爪。 两人一起动手,包袱里一对新得飞爪,一对老家带来的铁爪,很快擦得精光锃亮。 应小满提起飞爪四处转悠,停在爬满了青翠藤蔓的院墙边,在身后郎君的注视下,一抬手,飞爪稳稳地勾在院墙高处。手腕轻轻一动,飞爪又落回手里。 七郎赞叹鼓掌,“好身手。可见家学渊源,父女传承。” “我爹入了林子才叫真厉害。” 应小满谦虚说。 报仇是大事,她还没想好要不要七郎帮忙。但眼下的小忙是可以放心叫他的。 她抬手比划一个高度,招人过来帮忙。 “帮个手。” “墙上打两个钉子。对,以后飞爪就挂这儿。” 七郎在屋里寻到一把铁锤,铁钉敲进墙里,墙皮簌簌地掉下。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按了按,钉得很结实。 “可以挂了。这对飞爪入山林后,可攀岩过树,可架设陷阱,是猎捕猛兽的大助力。” 应小满没吭声,眼睛闪亮盯着墙上新挂的飞爪,脑海里闪过一幕幕令人兴奋的画面—— 从这边院墙飞爪翻出,过街,进长乐巷,再从斜对面的晏家围墙飞爪翻进。 如果有个得力的帮手望风,她便可以顺利躲开仇家的三十五个兄弟,顺利寻到仇家本尊,把爹爹临终前叮嘱的大仇当面跟仇家说清楚,再给他一门栓…… 统共一炷香时间,完事。 “以后可能还要找你帮手。” 应小满摸着飞爪,提前道谢。 七郎深感欣慰,愉悦承诺,“有事尽管提。竭力相助。” ------------ 13 第 13 章 清晨从城西瓦子门走去城北,午后从城北走回城南。 应小满还是不舍得花钱雇车。瓦子门外折下的两支桃花枝用布浸透水裹住枝干,一支留在七举人巷的新宅子,一支带回家。 两人一个拎包袱,一个捧桃枝,就这么硬生生走了整个时辰回铜锣巷。 中途路过洞明桥时,长街两边店铺林立,食物的香气传递鼻下。应小满的肚皮咕噜噜地响了一圈,拉着七郎去路边小摊坐下,买下两碗馉饳儿。 七郎问她,“之前听你说洞明桥边上有个相熟的茶博士,哪家的?” 应小满有点不好意思,目光往斜对面挑起的黑边红底旗帜处一飘。韩兴居。 里头的茶水太贵了。下雨天茶博士得空时,她才会借着躲雨过去闲话一阵子;晴天店里生意好的时候,她从不去打扰。 七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韩兴居”的旗帜处,目光凝视片刻收回,咬了口馉饳儿。 “京城百物贵价。刚才便想问了……小满娘子,手边钱还够用么。” 一句话正说到伤心处。 从城北走到城南,鞋底都走薄一层,日头晒得很,为什么不雇辆车?不就是因为手头紧,舍不得一百二十文的雇车钱。 “我们还有扇子。”应小满咬着面皮儿说,“昨晚运气不好碰着莫三郎,改天再去一趟鬼市,把扇子卖了,家里就能宽裕许多。” 说起扇子,七郎心里有想法。 象牙扇贵重,他原以为是应家的祖传之物……但刚才查验成色时,看到扇骨上刻了个‘雁’字。不像是祖传。 莫非是母家传下来的? 七郎边吃边问,“必须要去鬼市么?鬼市鱼龙混杂,容出问题。” “你这把象牙扇是上品,价值五十贯往上。送去可靠的当铺,至少能当个半价。小满娘子考虑考虑。” 应小满原先慢腾腾吃着馉饳儿,听到“当铺”两字突然紧张起来,“不送当铺!” 七郎舀汤的动作一顿,视线转过来,两边眼神碰了下,是询问的意思。 应小满有点烦恼:“怎么跟你说……总之,那扇子是不能送当铺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七郎:“唔……有点明白了。” 那把扇子必然不是应家祖传。 不止于此,只怕来路不正。因此才宁愿送鬼市撞运气,也不愿送当铺。 他心里转过许多心思,嘴上什么也没说,不疾不徐吃用完整碗,放下瓷匙。 “谢小满娘子的馉饳儿。一碗五文钱,记今天的账上。” 应小满吃得饱足,人便惬意愉快,许多烦恼小事不再放在心上,大度地摆摆手。 “该谢你陪我去鬼市才是。城西走到城北,又走城南,这么一大圈走下来,你早饿了罢?这顿我请了。” ———— 沿着河岸回到铜锣巷家里时,正是申时末,家家户户开始做饭的时候。 他们回来的动静太大,盛放桃花一路飘进窄巷,邻居不止一户瞧见了七郎。 杨婶子站在院门外,欲言又止。 “应家嫂子,你们家不是立的女户么?跟着你家阿满回来的那位,对对,就是头戴斗笠,拎着包袱进门的高个子后生,难不成是你们家招了入赘的女婿?” 义母在门外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连说几遍“老家投奔的亲戚”,“小满他爹——那个,表叔家的大儿子”,“对对,远房表亲……”勉强应付过去。 杨家婶子啧啧赞叹,“你家表侄子长得好身段!腰是腰,腿是腿的。老家定亲了没有……” 应小满像条游鱼儿般滑进小院里,往后招招手,示意七郎跟上。七郎悄然进了西屋。 杨家婶子今天过来倒不是特意打探阴私。她有正事来商量,提着满满一竹篮东西过来的。 阿织她娘,也就是水灾祸事里摔了一跤过世的徐家寡妇,早已过了头七。 报上官府验核无误,顺天府在城外的漏泽园[1]拨了块地,把徐婶子的棺木葬在八尺地里。那是五六天前的事。 “你们应家也不富裕,多养活阿织一张嘴不容易,丧葬纸乐你家又没少出份子钱。丧事办完了,还剩下不少零碎,大伙儿一商量,不拘钱物都留给你家。喏,全放篮子里了。” 杨家婶子死活留下篮子,义母推辞不得,拎着篮子回来,拨了拨里头东西。 半篮子金银箔纸,几尺素布,几根白蜡烛,最底下放了整贯钱。 “乡邻们把我们家出的份子还回来了。” 义母感慨地放下篮子,取出一支素绢花,叫来阿织,素花簪在小小丫髻上。“不给是本分,给了是情分。记得乡邻们的情分。” 阿织懵懵懂懂地一点头。 她这个年岁的小孩儿更关注亮闪闪的金银箔纸,“这些是给我娘的钱么?拿去灶里烧,阿娘能不能收到?” 义母哄她,“过几天咱们搬家,搬家前再去一趟你阿娘的坟头,当面烧给她。” 把阿织哄去房里,义母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回头开始数落自家女儿。 “不声不响带着西屋的满城乱跑,还叫邻居看见,你名声不要了!” 应小满从花枝后露出半个脑袋,冲义母弯眼一笑,把满枝盛开的桃花递过去,“城西瓦子门抱回来的。” 大老远沉甸甸捧回来的花枝抱在手里,枝干兀自带着手心热度,义母登时没了脾气。 应小满觉得七郎实在是个不错的人。跟她夜里起身,折腾了大半日,城南到城西,城北又折返,鞋底都走薄了,半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他了。 “娘,过两天搬家,西屋的跟我们搬去新宅子罢。”她满屋子地找瓶罐装桃花枝,“以后新宅子每月两贯赁金,他愿意出一半。” 义母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应小满继续道,“这趟去鬼市,西屋的帮了我很大忙。他时常挂在嘴边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并不是说说而已,真的在尽力报恩。我看他人不错。喏。” 她撒娇地晃了晃手里盛开的桃花枝。 “好看吧?一路从城西捧到城北,又从城北捧到城南。有几次我捧累了,他二话不说接过去捧,始终没劝我把花扔了。” 义母哭笑不得,“一文钱没见着,跟你跑了一趟,帮你摘两支桃花,人就算不错了?从前你爹在时,我就说你这小丫头好骗。” 西屋那边的门栓从里面轻轻叩响。 七郎隔门说,“已经和小满娘子说好,欠账会尽快还清。” 义母震惊道:“我们屋里说话,他那边能听见?” 应小满登时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泄露出去的名字。 “屋子太小了。有点动静,全灌进他耳朵里。” 义母便压低了声音,继续数落:“嘴上说道谁不会。” “我们以为他从外地来京城做生意,原来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你爹常说,城里的人心眼多,他身上又背着一桩人命案子。我实在有点怕,怕你这外来的小丫头给人家拉走卖了。” 应小满才不怕,“娘,现在我有两对铁爪了。” 铁爪是利器。她在鬼市展示了一记,那莫三郎号称是京城出名的纨绔衙内,还不是吓得脸色发白,仓皇遁走? 西屋七郎人很不错,愿意报恩,又知晓她的厉害。她不信他会把她给卖了。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惜完全不能说服老娘。 义母边缝针线边数落,“你有两对铁爪,他就不能把你卖了?你山里猎来的那头熊还有两对熊掌呢!” 应小满一脸懵。 似乎也很有些道理的样子…… 不过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西屋的不是坏人。再有人问起他,就说是我们家表亲。” 义母叹气,“表亲也得有个称呼。你又拦着我,不让我问他出身名姓。” “他在家里行七。娘以后叫他七郎。” 正是乌金坠山时分,阳光透过云层,映下河湾,照进城南铜锣巷深处的应家,从西边映照入窗,映在修长手指掂着的象牙扇上。 不只是扇骨,整个扇面都以象牙雕刻而成,浑然天成,莹莹生光。 精巧象牙扇在阳光下展开。指腹轻轻一错,熟稔地打开,合拢。 啪嗒。 西屋这处只有傍晚时有日光。借着一点金光,屋里的郎君细细地观察扇骨雕工,镂刻印记。 目光凝在扇骨末端的朱红刻章处。 “雁”。 扇子名贵,看起来像大族的收藏物。究竟如何落在小满手里的。 雁姓罕见,说起来,城东倒是有家出名的雁姓大族,兴宁侯雁家。不知和这把扇子有无关系…… 心里微微一动,他忽然想起自己出事前,耳边风闻的一桩轶事。 隐约说兴宁侯家出了一桩当街强抢民女的怪事。 说是怪事,因为传出强抢民女的,居然是兴宁侯家的雁二郎。 兴宁侯府是勋贵出身的外戚。嫡出的雁二郎默认将来要袭爵。雁二郎打小出入宫廷,在官家和太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长大,虽说轻狂浪荡免不了,但总体来说立身还算端正。 雁二郎身边不缺美人,又刚入仕不久,得官家信重。大好的前程,何至于冒着丢前程的风险强抢民女? 雁家那边的说法是,寒家女子自愿卖身入府,价钱没谈拢,先应下又毁约。 当时十一郎和他喝酒谈笑间聊起,权当做朝野笑谈,一两句便带过了。 难不成这么巧,被雁家二郎强抢的寒家美人竟是…… 正思索时,义母在灶台喊,“饭好了,都来吃。” 雕工精美的上品象牙扇收拢,轻轻巧巧地搁在屋内炕头。 ------------ 14 第 14 章 临近搬家,事情桩桩件件多得很。 应小满吃完晚饭,趁天光还冒亮,赶时间出趟门。 铜锣巷这边地段不好,但她经常请来家里看诊的李郎中医术不错,开药定价也不高。以后搬去北边,不知道能不能再遇着这么好的郎中。 她拉下吊篮,取出定额一贯的纸交子揣在身上,打算多给娘开几包药。 还有七郎的手。 回程路上,她在亮堂天光里瞧得清楚,七郎左手掌包裹的白布渗出一层浅色血痕,显然并不像他嘴里说的“即将痊愈”。 外敷伤药也得多拿几包。 走去河岸边时天已全黑了。接连十天放晴,前些日子汹涌危险的奔流水势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缓流淌的大河。 河道中央又静静停了艘官船。许多佩刀汉子在船上巡视,船舱前方高挂的灯笼依旧显出三个黑色大字:“大理寺”。 应小满的脚步倏然顿住。 从前她不晓得仇家和大理寺的关联时,可以坦然走过这艘双层官船。如今她起了提防心思,眼睛还在看“大理寺”三个亮黄灯笼,身影已经本能地往下一蹲。 隐身在河道边的石栅栏阴影后。 今夜没有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水里捞人,船头立着两个交谈的官员。 灯笼就在他们头顶高处,人影亮堂堂的,一个穿绯衣官袍,一个穿紫衣锦袍。 看清面孔的同时,应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 紫衣锦袍的那位,狭长鹰眼,身材健壮,正是她多日不见的仇家。狗官又上了大理寺官船! 再仔细盯看,她又赫然发现那绯袍官员,相貌阴柔,身形文弱,瞧着有点眼熟…… 不正是今天早晨从长乐巷里出来的那位晏八郎? 狗官约了自家兄弟,晏家兄弟俩在官船上嘀咕什么坏事呢! 水声隐隐约约,交谈声若隐若现。 “……衙门里人多眼杂,水上四面不靠,确实好说话些……”说话的是绯袍晏八郎。 “谁召你说话。” 仇家的声线低,水声里听来更清晰。 晏八郎一怔,迅速躬身长揖几乎到地,风里隐约传来: “……下官误会了……不知今晚约在此处……” “约的是你名下的船,不是你。”仇家沉声说完,不耐地摆摆手,“下船去。” “……”晏八郎阴柔的面上露出隐忍表情。 京城的大家族好生奇怪。自家兄弟称呼倒像外人似地,一口一个下官。 是因为穿着官袍子在官船上的缘故么? 应小满心思一转,活络起来。所以,仇家的三十五个兄弟,兴许和仇家并不怎么亲近? 如此说来,倒也并不见得需要她以一对三十六? 这一想便晃了神。再回过神时,船头依旧亮灯,绯袍官服的晏八郎已经消失不见,只剩十来个佩刀精壮汉子寸步不离地跟随仇家。 她心里默估一回飞爪绳索长度,从河岸应该可以勾着船上。 夜黑风高河边,若用飞爪攀上船舷……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闪亮。脑海里渐渐浮现一幕令人兴奋的场景—— 黑暗夜里,一身夜行黑衣的少女敏捷攀爬,腰带插门栓,无声无息地爬上官船后舱阴影暗处。 狗官半夜总要回船舱休息。 待舱门合拢,她一门栓敲下去,顺利报仇。趁着夜黑风高,无声无息攀回河岸…… “岸边那个,问你话呢。” 背后乍然传来一声喊,惊得应小满差点滑下河岸,神游天外的思绪收回眼前,人瞬间闪去河边石栅栏背后。 几步外站着两个人影。 天黑,两边都没提灯,只彼此瞧见黑乎乎的人影轮廓。听声音是个粗豪汉子。 对面也吓了一跳,“躲什么躲,老子又不摸黑打劫。你可是住附近的?出来,跟你打听个人。” 应小满担心被船上的仇家留意到,死活不肯露面, “你问就是了。” 夜风里的声音清脆动听,喊话汉子一愣,嘀咕着,“奇事。这么晚在河边撞着个小娘子。” 旁边同行的汉子嗤笑,“省点心思罢。声音好听就指望着人长得美了?哪家小美人敢走夜路?大夜晚出门的都是母夜叉。趁早问路。” 打头那汉子骂了句脏话,果然开始问路。 “听说附近的鱼鸟市有位娇滴滴的美人,俗称杀鱼西施,原本风雨无阻地出摊,最近却有十来天没去杀鱼了。小丫头可知她家住在何处?” 应小满心里警铃大作。居然被陌生人问到当面,难不成一路问过来的? “你找她做什么。”她警惕问。 那汉子却不耐烦起来,“穷门小户各个奸猾的很,是不是要钱才肯换消息?”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十来个大钱搁在手掌里,“钱拿去,赶紧把地方说开,别耽误哥哥的事。” 应小满登时怒了。“穷门小户怎么奸猾了?”板着脸,绕开两人就要往前走。 另一个人抬手拦住,对身侧汉子嗤道,“瞧见没?嫌你给得钱少。” 第二个汉子抓一把十来个大钱放在手掌里,上下掂几下,铜钱叮叮当当地作响。 “我们主家逃了个女婢,找人呢。那女婢奸猾得很,乍进门便翻脸,跑得无影无踪。听说南边鱼鸟市这边的杀鱼西施,原本风雨无阻地卖鱼杀鱼,突然停手不做生意了,说不准就是我们主家寻的逃婢,拿着偷来的钱挥霍度日。来,小丫头,把钱拿着,你知道杀鱼西施的住处对不对?跟哥哥说说看。” 应小满彻底听明白了。 开春时城东撞见一次的雁二郎阴魂不散,至今四处寻她,竟一路寻到了城南鱼鸟市。 头一个汉子骂穷门小户“奸猾”,第二个除了“奸猾”,还外加“偷拿”,“挥霍”。 应小满瞪着眼前晃荡的二十来个铜钱,直接伸手,不客气把钱全抓在手里。 “回头往北,再转西。谁告诉你们杀鱼西施住在鱼市附近了?她家在城西瓦子门。” 雁二郎的俩狗腿子,摸黑去瓦子门找杀鱼西施罢。走到你们鞋底破。 她掂了掂二十来个大钱,撇下那两个倒霉鬼,自己沿河道继续去郎中家。 走出去老远,河道即将转弯的地界,她脚下骤然一停,回瞥河上。 官船明亮的灯笼下,晏八郎已经不见,仇家独身立在船头。 他显然并未察觉岸边的动静,表情比方才更阴郁三分,狭长眼睛依旧盯着滔滔河水。 —— 当天晚上拎着沉甸甸的十来包药回到家里,因为路上接连碰上仇家和雁二郎寻她的人,应小满心里有点膈应,去屋里供着的观音大士画像面前拜了几拜,去去晦气。 上香完毕,出来和母亲商量:“今早去城北看了一圈,新宅子各处都妥当。娘,我们尽早搬罢。” 义母惊道,“这么快?东西还没收拾,家里零零碎碎的,车至少得雇两辆。阿织她娘新立的坟头在城外,半篮子金箔银箔得叫阿织当面烧给她娘,出城也得雇车。处处都要钱……” 应小满拉下吊篮,把今晚倆倒霉汉子手里薅来的二十多个大钱扔进篮里,“搬家的钱还是够的。七郎说过,搬家之前会把欠账结清,到时候我们就有四贯余钱了。” 义母叹气,“嘴上说的好听。四贯可不是小钱,看看罢。” “会还上的。”应小满收好义母的药,提起一包外敷药,推门进了西屋。 七郎坐在窗边。 西屋里有个矮方桌,原本靠里墙边放杂物,他自己挪了位置,把矮桌挪去窗前,寻了个旧蒲团搁在矮桌边上。 桌上黑陶碗放半碗水,水里养几颗河边寻来的圆润可爱的五色鹅卵石。 已经入了夜,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照明,此刻就放在桌上。 七郎跪坐在矮桌边,修长手指拨弄着水中的鹅卵石,动作意态悠闲,显出和周围旧桌椅不怎么符合的几分雅致诗情。 应小满从前在私塾外旁听过几首诗词,眼前的景象她具体说不出什么意境,就觉得好看。 有些人身上穿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袍,也比街上那些朱袍锦衣的好看。 “吃药了。”她把药碗送去矮桌上。 七郎极度自觉,起身拿来记账的油纸和笔墨,自己添上今天一笔药钱, “多谢小满娘子送药。” 应小满查验记账无误,收起油纸,“今天用最后一包内服药。外敷药我刚刚又拿来五包。郎中说你手背的贯穿伤严重,天气热了,注意别沾水化脓,当心落下后遗病症。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七郎绑着布带的左手原本随意搭在桌上,闻言却往后一缩,改放在膝上,嘴里轻描淡写还是那句: “伤已收口结痂,即将痊愈。我自己来即可。” “不许说什么‘即将痊愈’,你手伤没痊愈。”应小满坚持,“别藏着,手背伸出来,我给你换药。” 七郎却也难得坚持,不肯给她看。“伤口丑陋,污了小满娘子的眼。药放着就好,我自己——” 话音未落,应小满已经扯过他衣袖,把受伤的左手按在木桌上。 绷带打开,黑乎乎的外敷药草以软布擦拭干净,露出鲜红色的狰狞创口。 疤痕新生,尚未愈合的血肉外翻。 浓长睫毛震惊颤了颤。应小满低声咕哝,“五包外敷药够不够?” “筋骨已愈合,表层皮肉不妨事。”七郎拿过白色细布,覆盖住手背狰狞疤痕,神色带掩饰不住的歉意,“实在污陋不堪,怎好叫你瞧见。” 应小满又把拦阻的手拨开,开始仔细清理创面。 伤口哪有不丑陋的。万一没有养好,左手落下病症怎么办,七郎还这么年轻。 大理寺的官船今晚又停在河上。她当时不觉得如何,越回想却越觉得后怕。 “七郎,你托鬼市那胖子传信给你好友,会不会反倒泄露了藏身地,引得大理寺狗官来抓你?如果把你抓去船上,又把你绑起,往水里一推——你这回真死了。” 说话间手上包扎力气用得大了些,七郎轻轻吸了口气: “两边联系总归要冒点风险。不过话说回来,大理寺为何会来抓我?小满娘子,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你对大理寺存有诸多偏见……” “没有的事。”应小满矢口否认。 但因为仇家在大理寺任职的缘故,又刚亲见他在大理寺官船上无礼对待自家兄弟,她心里对大理寺的偏见其实不算少。 低头包扎片刻,她小声嘀咕一句,“大理寺本来就多狗官。” 七郎:“唔……不提大理寺了。说说刑部的胖子罢。” 他改说起鬼市遇着的监守自盗的刑部库仓主簿。 “我哄那胖子说,我消失不见这些日子,乃是暗中秘密追查一桩要事,胖子信以为真。为了将功赎罪,他必然即刻把信送到。算一算时辰,我那刑部掌事的好友已接到信了。” 应小满扑哧乐了。 她还在帮伤口抹药,极力忍着笑,但笑意还是从弯起的眼里明晃晃溢出来。“你张嘴就骗人呐。” 七郎淡定递纱布,“这哪叫骗。随机应变罢了。” “保障安全起见,信里只说城南沿河,未提具体地点。我那好友会沿着河道找寻我。对了,刑部和大理寺往来密切,若他坐大理寺官船来,还请小满娘子嘴下留情,莫要当面骂他……咳,狗官之类的。” 七郎缓声解释: “我那好友幼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好转了,但还是不怎么爱说长句,性情又有些孤僻,时常遭人误解。你当面骂他一句,他自己倒不会和你计较,但难保他手下人为了护主,自作主张把你抓了。” 应小满觉得自己不是轻易骂人的脾气,无事跑去骂七郎的好友作甚? 她心里更担忧另一桩事。 “我又不认识你好友。万一认错了人,把有心害你的坏人引来了呢?好不容易才救下你,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又把命丢了。” 七郎在窗边笑。 他生得俊俏,笑起来时桃花眼波光潋滟,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小满娘子走近些。” 说话间已经包扎好伤口,七郎递过来一块干净布巾,自己也拿一块不紧不慢地擦拭手指: “我和好友十一郎约定好的暗号说给你听。性命交托,莫告诉第二人。” ------------ 15 第 15 章 搬家在即,义母和应小满领着阿织,三人挨家挨户去左邻右舍告辞,收回许多的唏嘘眼泪,满竹筐道贺乔迁的红鸡子和细布头。 杨婶子把自家攒的十个鸡子送来应家门口,“搬家是好事,我看你家小满是个能干的。阿织跟你们过日子,小丫头大难之后有大福气。” 义母收起鸡子道谢,“还是得把阿织带去徐家嫂子坟头拜一次。等搬家后,去城外坟场更不方便了。” 城外的漏泽园实在是个偏远的所在。 入京讨生活的外地人多,京城无依无靠、孤身过世的人也多。漏泽园原本是城外一处无主荒地,被朝廷圈出十顷地亩,无原籍可去的良民可以拨八尺地安葬容身。 “那地界阴气。”杨婶子心有余悸,“上次棺木送葬,乡邻们领着阿织去了一趟,阿织吐得死去活来,我也大不舒服,听说应嫂子你回来还犯了眩晕?该不会冲撞了阴煞气。还是要阳气旺的男丁跟车的好。” 杨家当家的重病瘫在床上,铜锣巷都知道根底,杨嫂子说,“要不然,叫我家小子跟去。就是年纪小了些……”今年十三,瘦猴似的后生,个头还没应小满高。 应小满在堂屋里喊不用。 “出城颠簸几十里地,杨家小弟上次吐得也凶。娘身子不好,别被阴煞气冲撞了,回来又犯眩晕。我自己带着阿织去。” 这下义母和杨婶子齐声慌忙喊不妥当:“我们领着阿织小丫头跟去,都生怕被人半路上拉走拐卖了。你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家再加个小丫头去那等荒僻所在,更不安全!定要个大人随你们去。” 西屋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半扇。 七郎坐在窗边,从敞开的窗棂里露出半个身子。“我可以跟去。” 义母即刻说,“不行!” 杨家婶子喜道:“蛮好!” 两步同时出口,杨家婶子一愣,纳闷说,“乡里投奔来的自家亲戚,又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丁,正好出把力。为啥不行?” 义母否认的缘由说不出口,拿眼连觑应小满,指望女儿寻个由头推了。应小满从堂屋里探出半个脑袋,大声说,“挺好的。就这么办罢。” 义母:“……” 西屋又传来第二句,“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我跟车去漏泽园,若遇上了难缠事,可以帮把手。” 说的很有道理,义母最终点了头。 * 大清晨从南门出城去,道路颠簸崎岖,阿织吐了两场,小脸苍白,恹恹地靠在应小满怀里。 等寻到地界,果然遇到了难缠事。漏泽园的看守吏人说没空,要她们在园子外等着。 据说今早京城里来了贵人检视漏泽园丧葬事宜,等候入园的百姓排了一长溜。 仲春天气渐渐热了,阿织路上有点中暑,喝几口水又哇地全吐出来。义母慌忙找遮阳的阴凉地。 漏泽园地方荒僻,附近连遮阴的树木都没有,园门里头倒是搭起一溜排的遮阳棚子,此刻棚子里空荡荡的,义母只问了一句便被赶回来。 按看守吏人的说法,那是专门给前来检视的贵人休憩用的,寻常百姓家哪需要遮什么阳。 应小满抿了下唇。脱下斗笠,挡在阿织苍白的小脸上。 姣好的眉眼五官现在阳光下,仿佛砂砾卵石中闪烁耀眼的美玉,周围嘈杂的闲话抱怨声响倏地一静,四面八方的视线聚集过来。 片刻后才陆陆续续有声音惊叹,“好生标志的小娘子!” 应小满自小被人看惯了。她在鱼市卖鱼杀鱼时,周围层层围观的人更多,也不耽误她做生意。 她轻拍阿织的后背,乌黑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漏泽园紧闭的木门。 木门瞧着不怎么牢靠。一脚踹过去应该就能踹倒…… 眼前视野忽地一暗。七郎脱下斗笠遮在她头上,起身去寻看守差吏。 看守差吏原本昂头挺胸地背手站在门边,上下扫一眼七郎身上的蓝布袍子,张嘴便呵斥。 七郎和他说了三五句,看守差吏的眼神渐渐变了,挺胸抬头的姿势不自觉地佝偻起来,变成腰往前弯,脸上堆了笑。 七郎抬手遥指了下门内的遮阳棚子,看守差吏露出为难的表情,两边又交谈几句,差吏露出苦瓜似的神色,主动推开小门,示意门外等候的百姓可以入园了。 七郎走回来道,“谈妥了。带阿织去遮阳棚子里歇一歇。” 应小满抱着阿织往里走。 这回不但没有阻拦,看守差吏还一口一个“体恤弱民”,“小人分内事”,殷勤把人迎进棚子里去。门外等候的百姓们蜂拥而入。 遮阳棚子下阴凉许多,几人一起帮手,蘸水给阿织仔细擦拭几回额头手背,小丫头终于能喝进水了。 这边放下心,应小满的好奇心再也遮不住,斗笠拨起三分,仰头转向七郎,一双眸子目不转睛。 七郎被她看笑了,主动坦白。 “守门差吏说今日有审刑院的贵人前来督查,喝我退下。我问他来的是审刑院下属哪路官员,知院官?还是详议官?差吏的气势顿时弱了七分。我又和他说,我是御史台的言官,今日微服前来漏泽园,督查的正是审刑院。” 应小满听明白了,悄悄说,“你胆子好大。装官儿骗人呐?” 七郎悠然搭着凉椅扶手:“吏人并非朝廷官员,好骗得很。说几句官场里的行话,再背几段漏泽园看管律令与他听,他便信了。” “漏泽园原本就是官家惠民的所在,私搭凉棚讨好高官,倒把百姓拦阻在园子外头,已经违反了漏泽园律令,他自己心虚得很。别看表面威风,色厉内荏罢了。” “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应小满实在地赞叹。 七郎侧身冲她微笑。 笑如三月春风,眼风似春风里的柳枝,有意无意往花开最盛处荡漾: “懂这些的京城人其实不怎么多。” 应小满抿着嘴忍笑,抬手拍他一下,“自卖自夸。” 话说回来,在她心里,七郎通读律法条例,知晓高门隐私,清楚鬼市门道,几句话把漏泽园差吏骗得团团转,方方面面都懂得很,是个极为合格的京城地头蛇。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一阵杂乱声响,几十双脚步同时靠近凉棚。 身穿正红官袍的官员走在最前头,身后两个青袍官员左右撑伞遮阳,但红袍官员步子大,一马当先,直奔凉棚这边而来。 七郎轻咦了声,“今日审刑院来的居然是他。”转头问,“还要坐么?” 应小满不想和官儿坐在一处,把斗笠往下一压,遮住眉眼,只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起身拎起竹篮,“去徐婶子坟上罢。” 她牵着阿织的小手走出凉棚时,对面大步流星的红袍官员正好迎面走近,阳光照亮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肩膀挺阔,剑眉朗目,敷衍笑容下隐含不耐,手里来回地开合一柄折扇。 等玩够了,扇柄往上一抬,散漫阻止身后青袍官员,“春天打什么伞,你们消停消停,自个儿寻地方歇去。本官入凉棚歇会儿。” 应小满的脚步一顿。斗笠下的视线落在不停开合折扇的那只手上。 动作瞧着眼熟! ------------ 16 第 16 章 一直走到漏泽园深处,寻到徐家婶子的新坟头,开始烧起金箔银箔元宝,应小满还在琢磨着刚才那只眼熟的手。 手里盘弄着的扇柄莹白,瞧着又像一把象牙扇。 “刚才那位是审刑院的官儿?”她把斗笠抬起几寸,仰头问七郎。 她如今已信任七郎方方面面懂行的本事了,“审刑院里头的官很大么?” 七郎站在身侧,也正低头看她。 应小满一路神游天外时,七郎不动声色瞄了她一路。 义母领着阿织烧纸钱的功夫,他捡拾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三角。 “大理寺,刑部,审刑院。[1] ” “三处衙院共同掌管天下刑狱大案。取得是互相牵制的意思。”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断狱重案;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的卷宗。 至于审刑院么,这是个新开设的衙门,复核大理寺和刑部判定的案宗。 七郎如此说着,手上树枝在三角末端画出许多箭头: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射箭。 —审刑院的箭头嗖嗖射向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和刑部的箭头回射审刑院。 三方互戳的箭头看得人发蒙,应小满喃喃说,“京城的衙门真复杂啊。” “确实。”七郎抛下树枝,拍拍手上灰尘。 桃花眼微眯起,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凉棚。 “至于今日来的这位审刑院详议官,皇亲外戚出身。他本职在禁军,审刑院是兼领的职务。城东兴宁侯家的雁二郎,雁翼行——小满见过他?” 应小满不吭声。 她当然见过雁二郎,只不知道是侯府出身的贵人。 初来乍到不懂京城规矩,懵懵懂懂被领进雁家又打出门去的破事,应小满深感丢人,连自己老娘都没说,自然更不会跟七郎说。 往事历历,已压箱底。但昨夜河边却又碰着雁二郎寻她的两个汉子,口口声声“逃婢”,“奸猾”,“偷窃”,“挥霍”…… 骂谁呢! 应小满嘴上不吭声,思绪瞬间转出一千里,情绪翻涌,远眺凉棚的眼神都不对了。 “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 她忍不住气,对着凉棚里翘腿扇风的红袍身影,磨着牙又加一句怒骂,“狗官。” 这是默认两边认识了。 七郎瞥了眼小娘子不快的表情,又瞄向凉棚方向,暗想,被雁二郎强抢的民女,多半就是小满…… 身后传来浓烈的香灰气味。 阿织把最后一个银箔元宝丢尽火堆里,疑惑地问义母,“婶娘,我们把所有的元宝都烧给阿娘了,娘怎么还不出来拿钱呢。我想阿娘了。” 义母眼眶微红,把阿织抱在怀里,“你阿娘不出来,阿娘以后一直在地下睡着,我们烧的纸钱会自己去阿娘兜里。” 阿织愣了愣,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哇的猛烈大哭出声,“我要阿娘,阿娘快醒醒,阿娘出来!” 周围三三两两上坟的妇人们驻足唏嘘不已。应小满过去把大哭大喊的阿织抱在肩头,低声哄说“下次再来看阿娘”,又对义母说,“走罢。” 七郎不急着走,抬脚把地上互射箭头的三角线条擦去。 应小满也拿脚尖帮忙擦。 小孩儿尖利的哭声震耳欲聋,应小满把阿织从漏泽园深处抱近门边时,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声。 “我来。”七郎把阿织抱在肩头,熟练地拍拍小孩儿的背,又揉了揉小脑袋。 男子肩膀宽厚,容易给予安全感,阿织抽泣着伸手环住脖颈,把脑袋埋进七郎的肩胛。走出十几步,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应小满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寻常。 漏泽园敞开的大门处围拢着,乌泱泱的人蜂拥涌进园内。当先的汉子各个腰间佩刀,身穿乌衣皂靴,脚步整齐划一,明显是官兵。 官兵队伍中央出现一名绯袍官员,缓行步入园门。 当朝官袍分紫朱绯青,颜色越鲜亮的官职越高。周围百姓退避不迭,空出一大片空地。 因为这份空旷,应小满轻易瞧见了那名绯袍官员的相貌,顿时咦了一声。 这人她昨夜才见过。 白皙肤色,阴柔相貌,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见面,没说几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 凉棚里身穿红袍官服翘腿扇风的雁二郎慢腾腾起了身,踱出凉棚相迎。 两人远远地认出彼此,互相寒暄,晏八郎躬身行礼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单看动作,像是交情颇为热络。 应小满边走边吃惊回望。 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原来竟是认识的。 “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身侧的七郎淡定说,“雁二郎领着审刑院职位,在官场上有来往,彼此认识并不稀奇。” 应小满想起七郎刚才画的三角线条,点点头。 七郎抱着还在低声抽泣的阿织,在身侧慢悠悠地往门外走,“他们两个今日齐聚在漏泽园,倒有些意思。” 思忖片刻,忽地一笑,“该不会如我想的那般罢。”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目光碰了下,催促少卖关子快说话的意思。 七郎却开口就卖个大关子。 “话说去年秋冬时节,京城出了一起里通外国、倒卖精铁兵器的轰动大案,惊动皇城里的官家[1],引发三司会审。”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参与会审,朝野瞩目。从去年秋冬审到今年开春,刚审出点眉目,参与会审的其中一名朝廷官员,失踪了。” 应小满被引出极大兴趣,追问,“然后呢。” 七郎抱起阿织,把糊满整张小脸的眼泪耐心擦了擦。 “然后,这两位今日便来了漏泽园。大理寺和审刑院不对付,这两位的性子也不怎么投契,轻易走不到一处。突然一起相约前来漏泽园……我在想,也许,他们来查验最近下葬的尸首里,有没有那名失踪的官员。” “然后呢。”应小满没听到想要的,继续追问,“轰动全城,惊动官家,引发三司会审的那桩倒卖精铁兵器大案的后续呢?” “主审官员失踪,案子必然叫停,审不下去了。没了。” 应小满:“……” 这是她今年听到的最虎头蛇尾的故事! 她慢腾腾地边走边打量。 晏八郎很快离开凉棚,在几名青袍官员陪同下,继续往漏泽园深处行去。雁二郎留在凉棚,笑吟吟目送。 目送时还言笑热络,顷刻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已散了个干净,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一行人背影,扇柄唰一下打开,精巧象牙扇摇了摇,背身便走。 应小满:“……”这笑面虎!翻脸跟翻书似的。 这时他们尚未走远。七郎抱着抽泣的阿织,应小满带着斗笠搀扶义母,乍看便是寻常的一家四口,并不引人注目。 雁二郎领着众亲随大步出门,和应家人擦身而过,在木门外翻身上马,应小满听到马背上方传来一句笑骂。 “出城跑马三十里,文书翻验几箩筐,累得爷爷半死,总算把公差做完,可以做点私事了。昨夜被人讹去城西瓦子门的那俩蠢货呢。” 嗯?城西瓦子门,俩蠢货? 听着耳熟! 应小满的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眼风往身后一扫。 果然有两个汉子臊眉耷眼地从人群里出列,噗通跪倒在马前,磕头如捣蒜,“二郎恕罪!小的知错……” 马上的雁二郎一哂,“我手下不留蠢货。今天能顺利找到人,算你们戴罪立功,昨晚的事不和你们计较;找不到人,别怪我不客气。丑化说在前头了,你们两个带路,去铜锣巷。” 猝不及防听到“铜锣巷”三个字,应小满胸腔里一颗心骤然急跳,扑通! 她本能就要回身去望。 斗笠就在这时被人不轻不重按住。 七郎在耳边道, “别动。照常往前走。” 应小满的右手被轻轻地扯了下,七郎一手抱阿织,一边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在她左侧边,义母那边听到“铜锣巷”的表情也在发蒙,她本能地去牵义母的手。 几人一个牵一个,应小满梦游般走到自家雇车旁,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右手用力一挣,从握住至今的温热手掌里挣脱出来。身侧的七郎没提防,闷哼了声,“小满……你手劲不小。” 应小满的右手火燎般背去身后。 食指中指名指,三根纤长秀气的手指头在衣袖里蜷起,细微地捻了捻。 刚才这三根手指被七郎攥住走了一路,触感温热却又不像皮肤,倒像左手裹伤的布带。 应小满有点后悔手太重。刚才下意识用力一挣,不知刮擦到了哪处伤口。 她把阿织从七郎怀里抱去车上,小声嘀咕,“受伤的手少乱动。我动手可快了。” 七郎忍着手疼,欣慰说,“确实动手快若闪电。嘶……令人放心。” ------------ 17 第 17 章 这时顾不上手伤擦碰的小事。 义母惊问,“怎么回事,我听到铜锣巷了。这是哪家触霉头了?刚刚那位贵人和咱们家没关系罢?” 雁家的破事应小满至今未告诉义母,晦气地方带出的晦气事,她压根不想提。 但如果母亲问起,她不会隐瞒。 骡车开始往京城方向返程,地上坑坑洼洼。时不时的剧烈颠簸里,应小满把事情始末简略说了一遍。 义母惊得合不拢嘴,“说来说去,不就是一把扇子招惹的祸事?咱们把扇子还回去还不成吗?” 应小满吭哧吭哧地说,“没法还。扇坠已经拿去当了。当得两贯钱,得先赎回坠子才行。” 七郎在旁边接口道,“不关扇子的事。雁二郎穷追不舍,当然不为了追回区区一柄象牙扇。强抢民女的流言已传开,雁二郎要找到小满,证实她确实自愿卖身为婢,破除流言,才是雁家的目的。即便象牙扇配齐扇坠,原样送回雁府,他们也必不会收。” 应小满听得又气愤又委屈,忿然大声说,“没自愿!我才不会把自己卖了做牛马!我来京城是报——” 义母赶紧狠狠一掐女儿的手,应小满疼得抽气,后半截好歹咽回去了。 “咱家来京城是——咳,抱着全副家当,母女相依为命,打算好好过日子。”义母转头冲七郎尴尬笑了下,随即正色道: “我信小满。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只消我活着一天,她肯定不会把自己卖身给旁人家的。刚刚那位贵人雁二郎,多半弄错了。” 应小满噙着掐疼的细碎泪花,感动得眼眶发红,游鱼儿般钻进义母怀里撒娇,心疼得老娘替她四处揉捏。 留意到对面怯生生盯她们看的阿织,又冲阿织张开手臂。 阿织像枚小炮仗似地兴奋扑进阿姐怀里。 应小满一手抱着阿娘的手臂,一手抱着阿织软呼呼的身子,心里暖洋洋如仲春山风。回程和来路同样的颠簸,但和来祭扫时的沉重心情大不同。 入京的日子虽说穷了点,麻烦事多了点,还有个麻烦的仇家要解决,但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七郎坐在对面。应家母女一到动情处便忘了他这外男,母女俩加小阿织在他面前时常抱成一团,他这些天看习惯了。 祭扫竹篮还剩几个鸡子,趁应小满和阿织黏黏糊糊互相抱来抱去的时候,他把小竹篮提到面前,给两人剥鸡子。 他这人自带一股闲适风流在身上,剥鸡子也显得行云流水,就是边剥鸡子边说的一番话过于冷静,以至于不大中听。 “母女深情感人肺腑。但恕我多嘴,深情感动不了雁家。雁二郎如若不能证实小满自愿卖身为婢,他落下逼迫良家的恶名,只怕要丢官。比丢官更可怕的是,他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丢人。于雁家来说,便是颜面无存,奇耻大辱。雁二郎必然会千方百计证明,你收下他馈赠的象牙扇,就是自愿卖身。” 应小满越听越茫然:“他自己误会了,雁家觉得颜面无存,奇耻大辱。为了不让雁二郎丢人,我就得卖身给他做婢子?” 七郎淡定地剥着鸡子,“按照雁家的想法,是的。”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觉得,京城的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就是麻烦比想象中更多一点。 今晚铜锣巷住处被人追上门来,好在城北新宅子已经准备妥当,提前住一个晚上也无妨。 应小满和七郎商量说,“今晚住七举人巷新宅子?” 七郎却道不必:“慢慢赶路回去,绕路多转两圈,等天黑再回铜锣巷外打探打探。或许追兵已走了。” “怎么讲。” 应小满纳闷问,“雁二郎带去的人可不少。如果他一直守在巷子里头堵人怎么办。” 说话间,骡车已经启程走出了两三里路。 漏泽园两扇园门渐渐消失在身后。前方雁家一行人仿佛风卷残云狂奔而去,早没了踪影。 七郎凝视着前方飞扬的尘土,不紧不慢道,“雁二郎生性自负。” “自诩聪明又自负的人物,通常都不够耐心。” * 夜色笼罩四野。各家厨房升起炊烟时,城外归来的骡车停在铜锣巷不远处的河湾。 去河边洗衣的妇人处略打探,果然正如七郎预料的,下午时铜锣巷来了好一拨彪悍人马。 呼喝不断,搅动得邻里不安,挨家挨户找寻“杀鱼西施”在铜锣巷的住处。 巷子里统共就十几户人家,无甚能隐瞒的,彪悍人马挨家查问,很快锁定铜锁把门、无人在家的应家。 锁定住处后,众豪奴领一位衣着光鲜的郎君步行入巷,门边转悠了几圈。 “瞧着是位矜贵人!” 杨家婶子悄悄说,“在你家门外站不了一时半刻,受不住污泥虫子和返潮气味,甩袖走了。临走前放话说,杀鱼西施娇滴滴的小娘子竟住在如此烂污地界,仿佛明珠投入淖泥,可惜得很。难道就不想搬去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不想穿绫罗绸缎,过呼奴使婢的好日子?他隔日再来拜访,有心自然能见面。” 杨家十三岁的小弟哼了声, “贵人带了许多人手,说话好生嚣张,个个都瞧不上铜锣巷的穷家小户,把咱们比作烂污泥——所以没人告诉他们应家过两天就要搬了,你们自有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住,犯不着贵人施舍!” 义母感动万分,迭声道谢,“远亲不如近邻!多谢大伙儿帮衬。” 摸黑静悄悄开门回家,应家先挨家挨户送了一回煮鸡子。 升起灶火,晚食顷刻间做好,热气腾腾摆上桌。 阿织蹦蹦跳跳过来,应小满摸摸她的脑袋,给西屋的饭食单独盛好一碗。 阿织捧起碗筷放去西屋外,熟练地敲了下门,回来堂屋里坐下吃饭。 因为雁家的这桩意外事,义母心里越想越不安,吃饭时显得心神不宁,扒饭几口便放下筷子。 “伢儿吃好来我屋里。”转身自己进了屋。 还在用饭的另两个不吱声了。阿织吃着自己的小米粥,怯怯地问,“阿姐要挨骂了么?” 应小满估不准,挑着碗里的米粒,“可能。” “阿姐抱我一起进去。”阿织的小脑袋凑过来嘀咕,“每次只要我在屋里,婶娘就不会训人了。” 应小满抿着嘴笑,抬手揉一把阿织脑袋上的丫髻,“原来还是个小机灵鬼。” 自家老娘要骂就骂两句,哪能让个小丫头在前头扛着。 她压低嗓音提醒,“吃完去西屋七哥那边坐一会儿。等我从娘屋里出来堂屋了,你再回娘屋里睡觉。” 阿织点头,“哎!” 义母坐在屋里炕上,手上难得空着没做针线,表情很是严肃的模样。 应小满乖巧地坐在对面,双手并拢放在膝头,“饭吃好了,锅碗都刷过了。娘要说什么。” 义母欲言又止,打量面前长大成人、艳如三月桃李的小娘子,越看越喜爱,越看越揪心,半晌抹了下眼角。 “伢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年岁不小了。娘私心想多留你几年,但留来留去,留到女儿家大了,引来各路豺狼虎豹盯着,娘怕出事啊。” 她把老家带来京城的瓷枕头抱起,在包裹枕头的盖布里掏摸半晌,摸出一封沉甸甸的蓝布包,当面打开,细碎银光在油灯光芒下反射光泽。 应小满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义母积攒了半辈子,攒下来半布包的家当,都是几钱半两的散碎银角。 “你爹在世时整天念叨着要攒钱。等钱攒齐了呢,又惦记着盖瓦房,砌炉灶,后院打井,养鸡养鸭。再往后,就开始给我买药,给他买药。” 义母拨着碎银,“年年过年总说要扯一身绸缎给咱们娘儿俩做新衣裳,年年都买不起。你爹是个粗人,觉得没绸缎衣裳,布衣裳也不错,他不知道女人心里有多惦记着过年穿身好衣裳……” “我有时生他闷气,故意把过手的碎钱留下,年年积攒,攒了这么多,他那粗人压根没发现。数数存钱够给全家每人做身绸缎衣裳了,我又开始舍不得,想着给你存点嫁妆钱。存到二十两整数目时,再装作不经意跟你爹提一嘴,你爹一定惊得眼珠子都要瞪掉,想想就好笑……哎,你爹去的时候,已经攒到十八两六钱了。” 说到这里,义母把打开的布包袱扎上,小小一个布包掂了掂。 “伢儿,这里都是给你存的嫁妆钱。你如今长大了,京城人多地大,确实比咱们老家村落更容易寻到好人家。我想好了,等搬家安置妥当,就托媒婆问询问询,如果有年纪合适、踏实能干的般配人选,你就嫁了罢。娘体体面面把你嫁出去。”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底渐渐溢出泪花。“娘……” 义母抬手替她抹干净眼角,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急忙把包袱重新打开,从边角里掏摸出一块陈年布料。 厚实的上好织锦料子,新织时或许是朱红,历经多年清洗褪色,显出现今的旧粉色泽。但放在灯下仔细去看时,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美绣工。 “这块料子一直和替你攒的嫁妆放在一处,今天索性都拿给你看看。伢儿,这是你爹把你抱回家当天,你亲娘给你留的襁褓。” 应小满吃惊地把旧襁褓接在手里,捏了捏柔软料子。 眼角残余的星星点点泪花唰地流成瀑布。 夜风吹过庭院,阿织捧着羊乳坐在西屋窗前的矮方桌边上。 羊乳少见,回程路上应小满记挂着阿织身子不壮实,绕路去羊奶铺子专门买来的一囊。 东边屋里传来哭声。起先还隐隐约约,后来母女哭在了一处,哭着哭着忘了压抑,声音陡然大起来。 应小满呜呜地哭,“娘,你不要我了?” 义母呜呜咽咽,“谁不要你了,娘才舍不得你嫁出去。但你这伢儿打小长得扎眼,家里留不住,还是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好过整天遭什么鱼市浪荡儿,什么城东雁二郎,什么官船贵人,什么三条巷冯员外之类的惦记。” 应小满又哽咽几声,哭声忽然一停,“三条巷冯员外是谁?” “哎,怕你生气,娘瞒着没敢说。上次牙婆趁你不在家时偷偷摸上门寻我,说三条巷的冯员外在鱼市见过你一面,从此念念不忘,开价五百贯,想把你聘回家做小妾!我当即叫上隔壁杨嫂子,两根洗衣棒槌一顿痛打,把那贼婆子撵出去了。” 义母哽咽说,“以前家里有你爹,我这辈子没跟人动过手,那贼婆娘气得我头一回动手……” “呜呜呜娘……”母女俩感动地抱在一处。拥抱的身影透过半敞窗棂,明晃晃映在小院里。 西屋里坐着的阿织听得似懂非懂。 “西屋七哥,阿姐哭得好惨,因为婶娘在骂她吗?我要不要去婶娘屋里?” 七郎起身从灶上取来奶囊,把阿织杯里的羊乳添满,撩袍坐回矮桌边,似笑非笑地继续拨弄着鹅卵石: “不是骂,在谈心。她们在谈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去打扰,继续喝奶。” ------------ 18 第 18 章 母女俩抱头感动哭了一场,出嫁的事八字没一撇,暂时搁置在旁。 但搬家确实迫在眉睫了。 应小满大清早便出了门。一来,搬家前有许多琐事要办;二来,避一避雁二郎。 搬家是大事,清早去车马行租车,她咬牙掏出半贯钱,租下两头壮实的大青驴车,约好明早登门。 去了一桩事,还有一桩。 七郎左手的伤势未愈,家里几包外敷药怕不够用。她从车马行出来,顺路去了河边的郎中家。 李郎中正在家里坐堂看诊,迎面见素衣布裙的应家小娘子进门,奇道,“你娘的眩晕症又犯了?” 应小满:“不是给我娘看,是给家里另一个开药。搬家就在这两天了,觉得郎中开的药好,续五包外敷药。” 李郎中眼皮子一跳,“他怎么还在你家?不是说好了搬家叫他走人。” 应小满实话实说:“不打算把人赶走了。搬家以后继续跟我们,搬去新宅子住。” “随你们罢。” 李郎中摇摇头,很快又惋惜起来。 “这么快要搬了?以后不能叫你帮杀鱼了。应小娘子,你杀鱼着实利落干净啊。” “以后离鱼市太远,不杀鱼了。” 李郎中久居京城,见多识广,应小满向来佩服的,趁着抓药的空档虚心求教。 “等我们搬去城北,想做点新的营生。我娘想开个早点铺子卖豆腐脑儿,但我觉得太辛苦了,怕她累病。郎中觉得呢。” 李郎中果然不支持:“你娘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稍微累着就起晕眩,豆腐脑儿的辛苦生意千万别叫你娘做,赚来的钱不够开药的。如果在城北能盘一间铺子,叫你娘坐门面,生意倒是没那么辛苦……” 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想起了应家的家底, “盘铺子需要不少本钱,你家,咳,有些为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应小满听着听着,眼前浮现昨晚阿娘给她透的家底。 给她攒的嫁妆钱足足十八两,应该够盘个铺子? “刺绣铺子呢?娘一手的好刺绣,如果给她盘个小铺子,叫她坐门面,算不算好营生?” 李郎中不怎么看好刺绣。女子人人会刺绣,京城绣工好的娘子太多,就连道观里的女道士都开店做领抹生意。 “说实话,刺绣生意在京城可不太好做。还想过做什么生意?” 这下应小满想得更久。 “郎中也知道,我从前在老家跟着我爹进山打猎过活的。杀羊宰牛、剥皮子,我都在行,杀鱼算什么。” 她小声嘀咕, “但我娘不许我去肉铺子帮忙,说开肉铺的屠户都是壮汉,怕我出事。” 郎中嗐了声,“你一个小娘子去别人家的肉铺帮什么忙!操刀做屠户的多是横人!你都有钱给你娘顶刺绣铺子了,还不能自己顶间肉铺子出摊?” 应小满一怔。 鱼市卖鱼的女人多,坊间开肉铺的都是壮汉。她还真没想过,可以自己盘一间肉铺子自己出摊。 “让我想想……” 李郎中难得掏心掏肺跟人说话。京城里做屠户这行的三教九流都混迹其中,他实在怕小娘子走岔了路,年纪轻轻毁一辈子。 “不瞒应小娘子说,你三十文杀一条鱼的价钱可不便宜!鱼市往前走几步,就能寻到二十文杀鱼的,十五文杀鱼的,为什么我专找你杀鱼?为什么那么多人专找你杀鱼?” 应小满自己也不大明白。 “郎中照顾我生意,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娘说里头许多浪荡儿,兴许……” 李郎中连连摇头:“开门做生意的,长得好确实容易招揽客人。但靠脸吃饭能吃几顿?许多回头客专寻你,因为你杀鱼的手艺又快又好啊。瞧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手起刀落,三两下刮鳞去骨,血水里抠内脏,那个利落劲,难得!” 应小满:“隔壁张哥杀鱼也利落。也是手起刀落,三两下刮鳞去骨,只要二十文。他的生意就没我好。” 李郎中连声说“那不一样”,但具体哪处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搜肠刮肚半晌只说:“汉子杀鱼利落不稀奇,小娘子杀鱼稀奇。你如果顶间肉铺子出摊,生意肯定好。” 上了年纪的郎中大多嘴碎,李郎中边抓药边告诫,听你娘的劝,好好一个小娘子千万去别家屠户肉铺做事…… 翻来覆去两刻钟,直到提着五包外敷药从郎中家里走出老远,应小满的脑袋还嗡嗡的。 等她意识到自己一路沿河往北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洞明桥上了。 应小满:“……” 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她回身艰难地挤下桥来,半路还被个身穿白色襕袍、学子打扮的少年郎君给当街拦下,涨红着脸色介绍自己姓名家世,问她家住何处,可是京城本地人氏…… 洞明桥距离太学不远,多的是年轻学子,应小满被拦过不止三五次,不等对方说完直接说,“家里杀鱼的,已经定亲了。”目不斜视抛下发愣的学子,快步往街边的一溜排店铺处走。 这些太学生出身良莠不齐,大多数听到“定亲”便停步,少数还会当街纠缠,但从未见过一路纠缠到店铺里头的。 应小满寻了相熟的茶博士铺子,也不进去,就往凉棚下一站,整个身子隐藏在大片阴影里,注视着街上那学子一步三回头,满怀怅惘地离去。 片刻后,茶博士从店门里走出来凉棚,应小满歉意说,“你忙你的,我马上就走。” 正值风和日丽仲春天气,茶铺子窗边插满一排招揽生意的七彩大风车,在风里咕噜噜地转动。 茶博士递来一个斗笠,“小娘子拿着罢。这些太学生们年轻气盛,时常街头惹事。小娘子不喜他们狂狼的话,上街记得戴斗笠。” 应小满戴起斗笠感激道谢。 “不必客气。”茶博士含蓄地微笑:“小娘子非池中物,苟富贵,莫相忘。” 应小满:“?”京城的茶博士都太有学问,说话听不懂! 茶铺子的茶水太贵,入座喝不起,但承了茶博士的情,必须照顾生意。她左右环顾一圈,往茶铺子窗边上一指,感动地说,“买个风车。” 一只手拎药包,一个手把新买的七彩风车举在头顶,风车咕噜噜的转动声响里,素衣布裙的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北去新家。 阿织从未离开过铜锣巷。等搬来新宅子,发觉新屋窗下插一支颜色漂亮的大风车,风一吹咕噜噜地转,她定然欢喜。 说来也巧,今天宅屋牙人刚好在七举人巷。 邻家打开半扇窄门,打扮朴素的当家娘子站在门边,牙人站在门外交谈。 远远地听牙人叹气,“这边宅子的规矩都是收两年赁金,二十四押一,到期退押。看在沈家是朝廷官人的份上,小的说服东家,破例只收了一年,第二年按月收赁金。两贯钱的月赁又不多!沈娘子,你可是官人娘子,以后要领诰命的。一边领着朝廷俸禄,一边拖欠屋宅赁金,沈娘子,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晚上在宅子里你睡得着吗?” 应小满远远地听到“官人娘子”,吃了一惊,脚步停在五步开外。 但手上捧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实在扎眼,牙人一扭头,见到动静便笑开了。 “原来是应家小娘子。这两日快搬来了罢?” 两边照个对面,隔壁沈家娘子白净的面皮蓦然发红,局促地捋发去耳后,露出未带任何坠饰的素净耳垂。沈家的门悄无声息合拢。 应家的这单交易牙人可赚了不少,殷勤过来帮应小满开门,捧着风车放去窗下。 应小满惦记着刚才听见的“官人娘子”四个字,开口问牙人,“隔壁邻居……” “隔壁是沈家。沈家当家的了不得,乃是御史台供职的兰台御史,声誉清贵!呵呵,家里也两袖清风,一干二净。” 牙人话里有话,应小满没听出来。她站在桂花树下,眼神有点发飘。 这处新宅子很得她的喜爱,清清静静好宅院,靠近仇家好地段。但邻居家,怎能是朝廷做官的官宅呢。 她搬家就为杀狗官。京城的官儿互相都认识,谁知道哪个京官是仇家晏容时的好友,同僚,老师,学生…… 叫她一边筹划杀狗官,一边跟当官的邻居和睦友邻…… 太难为人了。 应小满声线恍惚:“七举人巷十几户邻居,除了隔壁沈家是官人[1],其余应该都是寻常百姓家了?” “谁说的。七举人巷的名字吉利啊,专挑这处住的官人多的是。” 牙人立刻指给她,“朝东两家,刑部主簿周家;再往前两家,户部员外郎郑家。再前头一户,嘿,和沈家是同僚,又是一家御史!” “……” 七举人巷竟然住这么多官儿! 问清应家近期就会搬来,牙人殷勤叮嘱,“最近车走大街过时,离长乐巷远些。长乐巷里的晏家出了大事,巷口把守的禁军开始查问逮人了。你们当心冲撞那边。” 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应小满心头警铃大作:“晏家出什么事。” 牙人压低嗓门嘀咕:“晏家接连出了两起人命大案!半个月前,洞明桥下光天化日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观者如堵,轰动一时,后来被人认出死者是晏家家仆!这还没完,前日听说百里外的下游乡县又捞起一具浮尸,尸首拉回京城指认,嘿,还是晏家家仆!许多人说长乐巷今年运势不吉,晏家的恶事只怕还没完呢。” 应小满:“嘶……听着大凶。” “可不是!” 出来城北一圈,灌了满耳朵的消息,应小满晕晕乎乎地出门回家。 回家半途路过洞明桥。 她忍不住停步。河岸种满垂柳,行人摩肩接踵。如此热闹的商铺地界,原来大白天地也从河里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 京城还真有许多尸身走水路! —— 出去地早,回来时刚过傍晚。日头还未落山,金色阳光照亮幽静小巷深处。 走近铜锣巷口她就感觉不对。 三两个汉子沿着巷口晃悠,俱穿乌青衫子,佩刀,瞧着像是官差打扮,几只眼睛四下里张望。 应小满心里一紧,想起昨日登门放话的雁二郎,登时放慢脚步,把斗笠往下拉,人站在河边。 但对面打扮像官差的精壮汉子却并无丝毫动作,既不试图靠近,又不试图搭话。 正好几个河道边洗菜的妇人提着篮子走近铜锣巷,其中一个胆大的问, “找谁呢。”对面汉子拱拱手,并不搭话,转头走开几步,把路让开了。 姿态不卑不亢,颇为有礼,不大像是雁二郎手下寻她的人。 雁二郎寻她是私事,遣来的都是家仆,也不会有这身官袍子。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快跟随着妇人们身后步走进铜锣巷。接近家门时回身望去,巷口早不见了那几位官差的踪影。 巷子外转悠来去的官差汉子,铜锣巷里人家瞧见的不少。义母心里不安,吃饭时低声和小满提起。 “乌青衫子,挂刀,皂靴,瞧着像官家人,问他们找谁又不应。我问了周围几家,都说和雁二郎前日带来寻你的人不是一个路子。” 义母忧心忡忡,“伢儿,接二连三地来人,这回还是官差。咱们巷子是不是要出大祸事了?” 应小满也很纳闷,“我回家也撞见几个,还当面抱拳打招呼来着,客客气气的不像恶人。兴许是别的事?” 西屋紧闭的门里传来一声,“兴许是前来寻我的亲友。” 阿织大为惊讶,从碗里抬起脑袋, “西屋七哥,你还有亲友啊。” 屋里七郎的嗓音悠然道,“小丫头,把‘西屋’去掉,叫七哥便是。我自然有亲友的。” 阿织果然乖乖糯糯地开口叫,“七哥。”当即被义母拍了下脑袋,“没大没小的,你才几岁?叫七叔。” 阿织困惑地连眨几下眼睛。 应小满抬手怜爱地摸了下小脑袋,“谁叫你插嘴了?乖乖闭嘴吃饭。” 应家母女仨围桌用完晚食,应小满拎起五包外敷药,推门进西屋,“七郎,和你商量个事。” ------------ 19 第 19 章 七郎坐在窗边,应声回头。 靠窗的矮方桌上搁着折腾人的象牙扇。扇面打开,露出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 “雁”。 应小满现在看这把扇子眼皮就跳。象牙扇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价值三五十贯的贵物,而成了一桩心病。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被惹毛了还咬人呢。 “扇子给我。”她和七郎商量,“不带去新家了。我今晚就扔河里,叫它走水路。” 七郎登时笑出了声,把象牙扇收起,起身拉她坐下。 “稍安勿躁。” 自从阿织在他这处喝过一次羊奶,不知怎么便认准西屋方桌是喝奶的地界,次次只来这里喝,羊奶的奶囊正挂在窗边。七郎取来一盏空杯,替应小满倒半杯羊乳。 “喝些羊乳降躁气。人的过错,扇子何辜?” 应小满双手捧着羊乳盏,慢慢啜饮两口,眉宇间烦恼神色未褪。 七郎拿过象牙扇,指腹轻轻一错,唰地轻巧展开,灯下露出莹润皎洁的扇面。 “上品雕工,全象牙无暇扇面,市价五十贯往上。如此的精工美物,扔去水中可惜。要不要我替你把它出了?” 应小满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羊乳,捂嘴咳嗽着问,“你能寻到买家出货?” 七郎原本漫不经心地开合折扇,留意到她此刻的模样却轻轻吸了口气,手中折扇唰地收拢,视线往窗外挪开,迅速起身寻干净布巾, “嘴边有羊乳。” 递过布巾的同时额外叮嘱一句,“以后喝奶时莫说话了。” 应小满嘀咕说,“我平日都不喝奶的。还不是你给我倒了一杯。” 七郎:“……” 应小满接过布巾,自己取了窗边的铜镜,对着铜镜擦干净唇边残余羊乳,还惦记着再喝点时,手边的羊乳盏却被取走,面前改放一盏热茶汤。 “是我的过错,喝茶罢。”七郎叹气,自己先举杯喝茶,“清茶好,解渴降噪去火。喝完好说话。” 应小满嫌弃地喝一口苦茶。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找到门路,出货不难。”七郎又开始漫不经意地开合折扇,“京城有的是不惧怕兴宁侯雁家,有权有势有闲钱,乐得看笑话的人家。你敢卖,就有人敢买。” 一番话听得应小满神色舒展。“你认识这样的人家?替我把扇子出了,我重重地谢你。” 七郎的修长手指又在随意摆弄瓷碗里的鹅卵石,拨弄起一圈圈的涟漪,悠然道,“认识不止一两家。小满打算怎么谢。” 应小满认真地想了一回,突然惊觉,板起脸道:“这是你允诺第多少回了?至今一文钱未见着。先把扇子出了再来讨谢礼。我说话算话的,你也得说话算话。” 七郎轻轻地笑起来。他声线向来舒缓清澈,听来泠泠如山中清泉,但此刻的嗓音仿佛春风拂面,又有些像瓷碗水中波动的涟漪。 “算话的。要拉钩么?” “阿织的年纪才要拉钩。” 应小满嫌弃地说,“我都十六了,别仗着年纪大几岁,哄小孩儿似地哄我。让我看看你手背的伤怎样了。——左手别往袖子里藏,伸在桌上摊开。” 外敷药包打开,屋里药味弥漫。两人在换药的间隙又提起门外转悠的官差。 七郎细细问了一番衣着穿戴,佩刀的刀柄刻纹形状。 “听起来八九不离十,像是我好友十一郎身边亲卫的打扮。小满,还记得我和好友约定好的暗号么?” “记得。”应小满边包扎边道,“待会儿我出去找他们,对一对你的暗号。但我寻你先商量个事。” 七郎有些意外。“象牙扇的处置法子,不是已经商量好了?” “不是扇子,是更大的事。事关我们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久打算。”应小满的语气里带出几分谨慎隆重的意味。 “先瞒着我娘,别让她知道。今天跟你商量的事她不见得同意。” 七郎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留意到她郑重的神色,认真抿起的唇线。 他收拢起眼底细碎笑意,端正直身坐好,承诺道, “只需我帮得上忙的,力所能及之处,尽量提。” 回家路上,应小满想了一路。 李郎中劝她顶一间肉铺子,笃定地跟她说,她的铺子生意肯定好,但为什么会生意好,李郎中自己也没讲明白。 顶铺子是大事,投进去的是应家多年积累的钱财,她想问问七郎这个京城地头蛇的意见。 七郎把桌上油灯拨亮,窗户关紧。亮堂堂的灯影下,两人在窗边郑重对坐。 虚掩的门外传来洗刷锅碗的水声和阿织清脆的说话声。 应小满不想义母听见,压低嗓音问,“见过其他人杀鱼么?” “……” 七郎显然大为意外,连随手拨弄鹅卵石的动作都停了停。“见过。” “七郎,我当面给你杀条鱼。你瞧瞧和别人杀鱼有什么不同。看我杀鱼,你会不会想做回头客。会不会愿比隔壁摊位多出十文,专等我杀鱼。” “……”七郎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哑然片刻,他提着油灯起身,“去小院,我看你杀。” * 住在河边,靠近鱼市,家里的鱼都是现成的。 应小满从缸子里捞出一尾鲜鱼,摔在案板上。 红润嘴唇叼起两尺三分长的柳叶薄刀,皓白手腕高抬,将额前几缕发丝捋去耳后,一根发带牢牢扎起,露出光洁额头,盯着案板活鱼的眼神锐利起来。 她以平日在鱼市做生意的速度杀鱼。 一刀下去开膛剖腹,按住鱼头,刀尖轻轻一转,血水里剜出内脏,堆去旁边。 三两下刮鳞去骨,斩头去尾,肉质最为鲜嫩的中段切开,柳叶薄刃倒映寒光,案板响起一连串整齐剁刀声,刀速快得在灯光下显出虚影,雪白鱼脍一片片薄薄切开,依次盛进瓷盘里,铺成绽放花瓣形状。 咚地一声闷响。应小满把利刀扔回案板。 无用的内脏鱼鳞骨头甩去地上,鱼头和尾巴放入袋中,沾血的两手去清水里浑不在意地洗涤干净,她双手托起瓷盘,将整盘雪白鱼脍托举给七郎,满怀期待仰起脸。 “杀好了。七郎,你如实跟我说。如果你是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隔壁铺子只要二十文,我要三十文。你会愿意多出十文,做我家铺子的回头客么?” 七郎长吐口气,将整盘鱼脍接来手里。 五斤重的整条活鱼宰杀切脍,头尾只几眨眼的功夫,活鱼只剩一堆骨头。玉手染血,刀法如风,分明只是杀条鱼,居然硬生生看出了“惊心动魄”四个字。 好在放下屠刀的应小满,乌黑眸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柔软亮光,眼睛晶亮闪耀地等他答复。 “必做你家铺子的回头客。”七郎捧着鱼脍瓷盘,两人并肩进堂屋。 应小满寻来两双筷子,各自尝了一口爽滑鲜嫩的鱼脍,又给蹦蹦跳跳过来的阿织嘴里塞一小片,“为什么。” 七郎举筷品鉴鱼脍。内双上挑的一双桃花眼微眯起,细细地琢磨方才瞬间突然而来的,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很快寻到两个合适的形容词:“少见,刺激。” “素手执白刃,朱颜染血光。京城人不缺钱,缺的就是这份少见的刺激。” 应小满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多谢你啊。” 可算把李郎中半天讲不清楚的地方给点明白了。 她咀嚼着爽滑弹口的鱼脍,边想边说:“所以杀鱼生意长久做下去的话,我应该会有很多回头客?生意红火?” “生意会红火。就是利薄了些。” “开个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肉铺生意呢?” 七郎夹起鱼脍的动作顿了顿,像是了悟般,似笑非笑瞥来一眼。 “原来所谓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远打算,落在这一句。说了半天的杀鱼生意,差点把我给绕进去了。肉铺子生意利厚,若是你这小娘子执刀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话……” 思绪瞬间又转出千里,设想面前的美貌小娘子红润嘴唇叼一把柳叶薄刀,把猪羊撂翻在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 少见,刺激,头皮发麻。 “选个好地段开铺,回头客必定多如云来。洞明桥往北,城西内大街往东一带,巷陌繁华,居民众多,地价又不算太贵。如果有人出店铺门面的话,可以考虑。”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给他夹了块鱼脍。 城北的肉铺子生意能做。 和七郎商量事情靠谱。 她心里琢磨着,等搬家之后,或许可以和七郎提一提报仇的事。如果得七郎同意帮忙,必定是个好帮手。 两人联手顺利报仇,静悄悄等候风声过去的同时,就可以考虑在城北顶个肉铺子做生意的长久大计了。 —— 亥时初,星子满天。 应小满领着睡眼惺忪的阿织出门转了一圈。 铜锣巷两边蹲守着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精壮汉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傍晚进巷时这些人并不在巷口。他们并不说话,身上乌青色袍子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四五双眼睛仿佛鹰隼般闪亮,时不时往巷子进出的人身上扫一圈。 应小满领着阿织夜晚出门的理由是打水。 打水回来时,巷口几道目光犹自炯炯地盯着她们,并没有人先开口。她不理会那些目光,只在路过其中一个汉子身边时,低头和阿织说话,“小幺,十一郎酒醒了么?” 阿织乖巧地应声,“嗯!” 蹲在墙边的精壮汉子听到这句,却露出激动神色,三两步追上来,跟在她们身后,压低嗓音回了句,“十一郎醉死酒缸。七郎酒醒了么?” 应小满脚步一顿。 暗号对上了。正是“醉死酒缸”四个字。 她头也不回道, “夜里来。”领阿织进了家门。 入夜后。天籁寂静,水洼响起一两声蛙鸣。 阿织早睡下了。 应小满在夜色里打开院门。 守候已久的几个精壮汉子鱼贯进入小院,训练有素地把守住各处,四下里搜检无异状,领头的护卫掉头出门迎接主人。 片刻后,七八名护卫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门来。 那男子的打扮和逛鬼市差不离,戴风帽,披斗篷,从上到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声线冷锐,但听着年纪并不很大。 “七郎在此处?” 应小满反问,“十一郎?” 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纹风不动,也不应。 夜风吹起风帽边角,却又露出风帽下佩戴的恶鬼面具,遮挡住全部面目,只露出一双精光闪耀的狭长眼睛。 来人只进门问了句“七郎”便再不开口。起先站在漆黑庭院里不动,视线扫过西屋油灯映出的修长身影,背手便快步往屋里走。 精壮护卫们前呼后拥,簇拥着十一郎当先进堂屋,倒把应小满这主人挤在外头。 义母听到动静,从自己屋子才迎出来,顿时被堂屋里满满当当的佩刀汉子吓得又缩回去。 京城贵人多,贵人自矜身份、傲慢待人的姿态,应小满见识得不少。 寻上门来的十一郎对她们倒没有呼来喝去,也不像雁二郎那般明晃晃的嫌弃穷门小户,却是彻头彻尾的漠视。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七郎的这位好友,手下训练有素,十一郎本人却好生傲慢啊。傲慢到了骨子里去。 脚步停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门口,她看了眼西边,亮灯的西屋已映出两个对坐的身影。脚步一转,在满堂屋炯炯盯视的目光下,她转身进义母屋里。 义母当然睡不着,坐炕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和应小满不同,义母今晚的心思盯在另一桩事上。 “七郎家里总算来人了?” 义母如释重负,喃喃地念佛:“早该来了。对了,他积欠了四贯钱都没还咱们,伢儿,今晚盯着他别赖账。” ------------ 20 第 20 章 “不是他家里人,是他在刑部做官的好友。” 应小满坐在炕边解释,“七郎家里有人要害他,所以没有知会家里人,只知会了他最好的朋友,叫做‘十一郎’。” 义母嘀咕:“随便来的家人还是好友,把人领走就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我们女户家过活。” “娘,我已经答应七郎跟去新宅子住一段时日。他家里动手脚的恶人还未揪出,倒不是赖着我们家不走。” 应小满扯着义母的衣角小声商量,“再听听西屋动静。京城坏人太多,听听他好友是来接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十一郎的声线从西屋传出,语速不快,越发显得冷。 “我以为你死了。汴河上下百里捞不着你尸首,跟随你的两名家仆尸身倒是俱寻获了。你家里在准备给你立衣冠冢。” 七郎轻笑出声,“我好好活着,岂不是让家里有些人失望。” 十一郎的声线更沉下三分, “果然有你家中人动手脚?谁?” 屋里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 十一郎蓦然抬高嗓音:“朝野谁不知你我站一处?你受我邀托担负重任,这回你出事,算是替我扛了一次!” 十一郎说话语速本就不快,气急时咬字一字一顿的,和普通人气急了语速加倍大不相同。 应小满恍然想起,七郎似乎提起过,他好友幼年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后好转,但还是不大喜欢说话。 今晚的十一郎显然在愤怒中,出口就是连串长句: “出事当晚我请的酒宴!酒有问题,我也跟着喝了!你家有人胆敢同时算计我们两个,明早我便去你家,把面皮全撕开!” 七郎任十一郎吼完,这才慢悠悠地道,“哎,十一郎,冷静些。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此事必然里应外合,主谋尚在暗处蛰伏。再等等。” 西屋声音又低下去。 安静良久,吱呀一声,西屋门打开。 义母边缝衣裳边低声咕哝,“欠账还没结清。嘴上说得再花俏,不给钱就是花言巧语。小满,西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晚就能看清了。” 应小满猫腰从母亲炕头下去。 堂屋里黑魆魆的,只西屋敞开的门里露出一点光亮。她看到七郎站在西屋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十一郎带起风帽站在门里。 应小满问七郎,“你们说完了?今晚你走不走?” 门边的两道视线同时转来。七郎神色有些诧异,声线倒还是舒缓如常。 “之前不是说好了么,随你们搬家。” 应小满不吭声,站在暗处炯炯地盯着他。 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的眼睛猫儿似地发亮,七郎突然醒悟到什么,回身招呼十一郎,“信里叫你带些钱帛来,没忘了罢?我身上背着欠账,实在不好厚着脸皮随她们搬家。” 十一郎微微颔首,示意身侧一名护卫从怀中取出一张交子,递给暗处的应小满。 “交子十贯整,小娘子收好了。”那护卫道。 交子入手薄薄的一张,应小满接在手里,指尖捻了捻,从十一郎入门便不自觉绷紧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 七郎信守承诺,结清了欠账。 这回可以跟阿娘说,今晚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七郎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可以放心地带他去新家继续住。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猫儿似地晶亮,手里攥着纸交子,乌黑圆眼渐渐弯成了月牙儿。 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睨着这边。 他在亮处应是看不清她的,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抿着嘴暗笑的时候,对面眼睛里也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十一郎这回终于肯纡尊降贵,对着应小满说话了。 开口便吩咐她。 “七郎随你们多住几日,一日三餐肉菜好生伺候。伺候得好,后面还有赐赏。” 七郎听到半途时便皱眉,打断说,“小满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好如此说话。” 十一郎一哂,转过头去,颇不以为然的模样。 应小满站在暗处撇了撇嘴。她真的不喜欢十一郎身上无处不在的傲慢。 交子还攥在手里。她走近灶台,借着柴火光亮查看面额。 果然一张面额十贯,她从未见过的大额交子。 前方护卫手提灯笼,十一郎已走入夜色小院,身后有个轻盈的脚步疾奔出堂屋。 在众多精壮护卫警惕的回身瞪视里,应小满冲小院里的十一郎喊,“停一停!跟你算个账。” 十一郎并不停步。仿若未曾听闻般,继续往门外走。 刚才递交子的护卫回身拦阻道,“小娘子,有什么账目未结清,我和你细算。琐碎事莫惊扰十一郎——” 应小满脚下一错,仿佛一条游鱼儿滑过护卫,迎面把十一郎拦住。 前方护卫手提的灯笼光映亮黯淡小院,夜风吹起素衣少女的布裙,莹白的脸颊和侧脸轮廓显露在灯光里。光影斑驳,隐约映照出挺直的琼鼻,肌肤皎洁如月光。 迎面看清应小满相貌的瞬间,十一郎呼吸瞬间一滞,瞳孔剧颤。 往外走的脚步当即停住。摆摆手,示意拦阻的护卫退下,人在原处立定,双手背去身后,等候她开口。 然而,灯笼光下,在场所有人同时看到……应家小娘子精致小巧的琼鼻皱了皱,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应小满真的很不喜欢七郎这位朋友。 她挥动手中交子,开始公事公办地算账。 “收到十贯交子,七郎欠账只有四贯。他身上伤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开药。跟着我们家吃食,预付两贯钱罢。剩下的预付新宅子的赁金——” 心里估了估,“四贯钱,够七郎住四个月的。如此便两边结清了。” 应小满当面报完账,转回去檐下拉下吊篮,十贯交子扔进去,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意拢去耳后,转身就要进屋。 “果然是你!”庭院里的十一郎突然开口道,“鱼市杀鱼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应小满纳闷停步。 “我是在鱼市杀鱼。你见过我?” 十一郎的风帽被夜风吹起,露出遮掩面目的恶鬼面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面具。 灯笼光下显露小半张眉眼面孔。单眼皮狭长眼睛,眉毛浓黑,轮廓分明,不知为什么,看来竟有点眼熟。 应小满的目光定住,露出几分疑惑表情。 但十一郎的面具还没完全摘下,就被护卫们健步上来拦住。 “此处不安全。”几名精壮汉子低声苦劝,“贵人不立危处,十一郎莫轻易露面。总归人就在此处,回去再从长计议……” 恶鬼面具终究没有脱下。十一郎深深地回望一眼,风帽拢起,转身离开应家小院。 护卫们簇拥着十一郎走远,消失在铜锣巷尽头黑暗里。 应小满的视线若有所思,追随灯笼光消失的远处。 夜色里惊鸿一瞥,依稀眼熟的浓眉轮廓,狭长鹰眼,健壮身材,十一郎脱口喊出的那句“船上”,都让她升起某些不太好的联想。 十一郎如果换身鲜亮袍子,他方才背手等候她开口的矜持姿态,便有七分像—— 当初被牙婆拉去官船边,晨光里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仇家,她这些天一直暗中盯梢的——狗官晏容时! 应该不至于罢。 京城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口,哪能这么巧……七郎寻上门来的朋友,正好是她追踪的仇家呢。 陷入黑暗的小院里再度亮起光芒。七郎手提油灯从堂屋里走出,过去关上院门,站在她身侧。 “十一郎见过你——” “你好友十一郎姓什么——” 就在七郎开口的同时,应小满的问话也脱口而出。两人目光互碰了一下,应小满坚持道,“你先说。” “他姓赵。”七郎答。 呼,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巧。 京城上百万的人口,二十来岁的郎君总有几万人。就算千里挑一,身高个头、眉眼轮廓,粗看像她仇家的郎君也会有几十上百个。撞上一两个不稀奇。 还有,七郎早说他好友在刑部做事。她仇家晏容时在大理寺做官。明显对不上。 应小满转头歉意地笑了下:“十一郎姓赵啊。跟皇宫里的官家一个姓。” “确实。”七郎提灯照亮,慢悠悠地引两人往屋里走, “我那好友才来头一趟,你便问他姓什么。我们认识将近整个月的交情,小满始终不曾问我的姓名。” 应小满懊恼地“啊”了声。 京城里坏人太多,家里又有老有小,她之前确实没打算和七郎互通名姓来着。 后来对方开始熟络地喊她小满,她整日“七郎”“七郎”地称呼……一不留神,把互通名姓这茬给漏过去了。 “我看你好友有些面熟,生怕认错,才问他姓什么。还好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实诚地解释。 乍听有道理,细想又有哪里不对劲。 七郎思忖着走进堂屋。 常理推断,未找到人应该失望,怎么听起来反倒庆幸似地。 “怎么说?十一郎不是小满找的人,听起来你却很高兴。” 应小满没吭声,闷头进了屋。她没想好要不要说。 你好友长得像我仇家,还好他不是。 否则一门栓敲下去,你朋友没了,我们的交情也得到此为止了…… “不好说?”她这处不吭声,满屋寂静里,七郎已经替她接口,把油灯放在堂屋桌上。 “那就不必勉强,不说就是。十一郎如何认识的你,想提就和我提几句,不想说就不说。” 实在太体谅了。这世上对她差不多体谅的只有阿娘一个。义父对她掏心掏肺地好,但糙汉子行事实在跟“体贴”两个字沾不上边。 应小满心里陡然升起几分感动,油灯暖光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什么都不肯说,你不生气么?就因为我对你有过一场救命的恩情?” “救命的恩情,当然要尽力回报。但我更不愿看见你为难。早和你说过,如果家里有什么难处,随时告诉我知晓。” 说到这里,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转过来,在小满身上定了一瞬,眼神清亮含光,似笑非笑。 “京城恶人恶事确实不少,但也不至于处处都是脏水污泥。我于铜锣巷遇到了小满娘子,是我之大幸;小满遇见了我,提防心也可以稍微放下一些。” 应小满站在堂屋的暖光下。 三月京城的夜晚倒春寒,但她此刻一点都不觉得冷。七郎几句简短言语,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最近虽然接连遇到坏人,那是因为京城人太多的缘故,京城里的好人其实不少。她虽然不喜十一郎的性子,但十一郎和七郎彼此之间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情谊。 她示意七郎等着,自己跑去屋外拉下吊篮,把才得的十贯交子握住,进屋交给义母。 “娘,七郎的欠账结清了,还预付两贯的口粮钱,新宅子四个月的赁金。明早驴车来,七郎可以跟我们一起搬家了罢?” 义母整夜没睡,在屋里竖起耳朵从头听到尾。 “七郎人不错。”义母自此改口再不叫“西屋的”,谨慎地小声叮嘱: “他家里有人想害他,随我们住几个月不妨事。但他那个叫做‘十一郎’的朋友……虽说出手阔绰,听着不像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咱们少跟那位来往。” 应小满赞同:“不搭理。” 母女俩协商一致,应小满舒坦了。 既然大家一起搬去新家,以后同个屋檐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互相提防的道理。 她从母亲屋子里出来,提着油灯,直接把七郎叫去院子里说话。 “我不知你朋友何时见过我。他长得有点像我要找的人,但还好他不是。我在京城要找的人不姓赵,也不在刑部做事。” 开门见山,这是打算交底了。 搁在窗下的油灯亮起幽光,映照出小院里面对面说话的两道身影。 面前的小娘子终于愿意对他放下提防,吐露秘密,七郎专注倾听的目光中隐带欣慰。 “所以你要在京城中找一个人。那人让你很不痛快,是不是和你家曾有过纠纷过节?” 应小满一点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有仇。” ------------ 21 京城报仇第二十一天 ------------ 22 京城报仇第二十二天 ------------ 23 京城报仇第二十三天 ------------ 24 京城报仇第二十四天 ------------ 25 京城报仇第二十五天 ------------ 26 京城报仇第二十六天 ------------ 27 京城报仇第二十七天 ------------ 28 京城报仇第二十八天 ------------ 29 京城报仇第二十九天 ------------ 30 京城报仇第三十天 ------------ 31 京城报仇第三十一天 ------------ 32 京城报仇第三十二天 ------------ 33 京城报仇第三十三天 ------------ 34 京城报仇第三十四天 ------------ 35 京城报仇第三十五天 ------------ 36 京城报仇第三十六天 ------------ 37 京城报仇第三十七天 ------------ 38 京城报仇第三十八天 ------------ 39 京城报仇第三十九天 ------------ 40 京城报仇第四十天 ------------ 41 京城报仇第四十一天 ------------ 42 京城报仇第四十二天 ------------ 43 京城报仇第四十三天 ------------ 44 京城报仇第四十四天 ------------ 45 京城报仇第四十五天 ------------ 46 京城报仇第四十六天 ------------ 47 京城报仇第四十七天 ------------ 48 京城报仇第四十八天 ------------ 49 京城报仇第四十九天 ------------ 50 京城报仇第五十天 ------------ 51 京城报仇第五十一天 ------------ 52 京城报仇第五十二天 ------------ 53 京城报仇第五十三天 ------------ 54 京城报仇第五十四天 ------------ 55 京城报仇第五十五天 ------------ 56 京城报仇第五十六天 ------------ 57 京城报仇第五十七天 ------------ 58 京城报仇第五十八天 ------------ 59 京城报仇第五十九天 ------------ 60 京城报仇第六十天 ------------ 61 京城报仇第六十一天 ------------ 62 京城报仇第六十二天 ------------ 63 京城报仇第六十三天 ------------ 64 京城报仇第六十四天 ------------ 65 京城报仇第六十五天 ------------ 66 京城报仇第六十六天 ------------ 67 京城报仇第六十七天 ------------ 68 京城报仇第六十八天 ------------ 69 京城报仇第六十九天 ------------ 70 京城报仇第七十天 ------------ 71 京城报仇第七十一天 ------------ 72 京城报仇第七十二天 ------------ 73 京城报仇第七十三天 ------------ 74 京城报仇第七十四天 ------------ 75 京城报仇第七十五天 ------------ 76 京城报仇第七十六天 ------------ 77 京城报仇第七十七天 ------------ 78 番外 ------------ 79 番外 ------------ 80 番外 ------------ 81 番外 ------------ 82 番外 ------------ 83 番外 ------------ 84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