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夜已深,云遮月。 在崇安呆了这么多年,县丞林睦早知道这该死的寒风岭有三不过:“无月不过,有风不过,鸦啼不过”。 但今晚他必须得走。 他背上的行囊里,有一袋馒头、一袋银子和一个重大秘密。 馒头和银子让他的心情稳定,但那个秘密让他心生寒意。 任何一个背负着秘密的人,都想立刻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例如崇安县那个温暖的县衙。 林睦今晚必须要走过寒风岭。这不是从南溪村回崇安县的必经之路,却是最隐秘的一条小路。 上山之前摸着那袋冰凉的银子,林睦突然觉得这条每年都会走过几遍的山路,在夜晚其实有种神秘的美感。读过几本诗集的林睦很有一种为这样的夜晚赋诗一首的冲动。 翻过寒风岭,山脚下将有一个破旧的小酒肆。 小酒肆的酒很浑,但很带劲,老板娘长得也很浑,但身材和酒一样带劲。 用一锭碎银子,林睦可以趴在老板娘丰满的身体上尽情地作几首诗。 虽然多年来跟钱粮谷政打交道,但林睦觉得自己骨子里可能还是个文人,跟两京翰林院里的那帮人没什么两样。 寒风岭的路两边,时不时会出现几座野坟。 每过一座坟,林睦就会提起手中的酒葫芦,在坟前洒几滴酒。 这是夜过寒风岭时不成文的规矩,而林睦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上面的那位会放心派自己来南溪村办那件事的原因。 多年来,林睦老实地伺候县尊,老实地署理县务,老实地收取常例。 他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只干属于自己分内的那一样工作,只知道知县愿意让他知道的那一件事。 聪明人会活得很好,但老实人会活得很长。为了能活到正常死亡的那一天,林睦会恪守一切应该遵守的规矩。 酒顺着杂草,渗入野坟前的泥土中。寒风岭在看不见月亮的夜晚,寂静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林睦手里有一个火把,他希望火光能坚持一个时辰或者更长的时间。 寒风岭并不长,守着规矩走,一个时辰后,他就能在岭下的酒肆里喝上一杯热酒,摸上老板娘丰腴而温暖的肉体。 武夷山区常在夜间起雾,寒风岭也不例外。 林睦在雾气迷漫的山岭中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只见路边的泥土中,竟然插着一支支土蜡烛。 于风中摇动的微弱烛光,如鬼火般沿着蜿蜒的山路排成两列,一直延绵到黑暗的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林睦走过多少次寒风岭,从没见过路边会有这么多的蜡烛。此时,这些摇曳的烛光正像一张张鬼魅的笑脸,对着林睦卑贱地微笑。 寒风岭的远处,仿佛有枯鸦野啼,又仿佛风吹过山林,呜咽着一阵阵悲切的歌声。 林睦定了定神。自走进寒风岭以来,他没有做出一件不合规矩的事。 在进山时,林睦依规祭拜了土地、山神;走在山岭中的古道上,他如多年来一样从未走进岔路,也从未回头张望;路过每座孤坟,他都会洒上几点浊酒,以表打扰之歉意。 这么看来,唯一不合规矩的事物,可能只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个秘密。但这与鬼神无涉。 林睦抓紧了手中的哨棒。崇安近南少林,习武之风尚行,林睦也不例外。早年当衙役办惯了差务,3、5个毛贼近不了他的身。 而寒风岭自来太平。因为没有人敢躲在这个凶险阴森的山岭里,等待未知的过客。 还有半个时辰,就能下山。林睦看了看手中的火把,已燃烧过半。 也许,照着老路走下山,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每个人都会做出自我感觉最好的选择,林睦也不例外。 于是,林睦朝着那条诡异的烛光之路走去,一直走到黑暗的最深处…… ------------ 童子青衣 1 《撼龙经》中有云:“须弥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地为巨物。如人脊背与项梁,生出四肢龙突兀。”有人考证,此处所说的须弥山即为天下龙脉之祖——昆仑山脉。 自盘古开天辟地起,昆明山脉即成型于大陆之上,并以后天八卦的八方出脉,坎乾二龙入罗刹国,其水流北;兑坤二龙入西洋,其水流西;离龙入印度其水流南;艮震巽三龙入于中国,其水流东。 古往今来,凡研修风水堪舆的术士,必恪守“龙神二字寻山诀,神是精神龙是质”之信条,将天下龙脉了然于胸,再运用观星望斗看水口之术,为世人研判祸福吉凶。 其中,自唐宋以来另有一派人士特立独行,笃信《山海经》中对盘古洪荒大陆的论述,以《撼龙经》的作者、唐末掌灵台地理官至金紫光禄大夫的杨筱松从禁中所窃“玉函秘术”为据,不惜历经千辛万难,亲身踏遍三山五岳,探寻隐藏在山海天地之中的诸多奥秘,也留下了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动人故事。 话说昆仑龙脉自东南入海,《山海经》之《北山经》中有云:古代炎帝之女精卫,因游东海淹死,灵魂化为鸟,经常衔木石去填东海。东海之畔即为锦绣江南,自古以来钟灵毓秀,九州繁华莫过于此地。 自明隆庆年间重开海禁,倚山靠海的江南小城江阴县成为天下一处闹市所在,客集物阜,商贾林立,早春三月就已是一片热闹繁忙景象。 东街口码头前,工人们背起整包整包的丝绸,扔上即将东行出海的货船;西横大街上,两边的店铺早早地打开大门,叫卖吆喝声与银钱碰撞声交织一片;玉带河畔,杨柳低垂如丝绦,有身着青衣的文士携美丽的女眷闲游踏春。 江南在这个季节,展现出她摇曳生姿、顾盼若兮的一面,也展现出她欲望四射、饱含活力的一面。 这天正当城隍庙前有集,四周乡里的百姓都来到集场,采买各种吃食用品,一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大街上飘散着酱油肉的浓香、艾叶团子的清香和小方糕的甜香,又有许多杂耍小曲艺人沿街设摊表演,簇拥的人群中不时传来三两下叫好声。 外乡人若此时来到江阴,不免将此地疑为南京、杭州、苏州般的江南名郡,谁知一座不起眼的江边小县城里,亦有如此热闹景致。 卖馄饨的老吴早早地就来到了城隍庙前,撂下了馄饨挑子,在街边占了一个好位子。 他家的馄饨包上了新鲜的荠菜和自家炸出的油渣,颗颗形若元宝,一口咬下去鲜香爽口,更配上两大勺放有猪油和葱花的热汤,每次在集上都会迅速被众人哄抢一空。 这天也不例外。老吴带来的馄饨不到一个时辰就卖个精光,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却没像以往那样立即打算收拾东西返回家去,而是坐在挑子上一边歇会儿,一边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走过的人群。自己的馄饨还能卖多少年,老吴不知道;攒下的铜钱能不能在老家为儿孙盖栋像样的屋子,他也不知道;下次来到集场,人们还会不会喜欢吃他煮的馄饨,他还是不知道。 因为这里经过的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在惶恐的未知中,慢慢地走向终寂,直至无声无息。 坐了一会儿,老吴打算今天犒劳自己一次。听说城隍庙不远的街边,有一处酒肆自酿的黄酒很好,走油肉解馋,鳝丝面够味。 老吴不会想到,就在他走进小酒肆的一瞬间,在千里外的某个他永远不知道的地方,有许多人的命运即将为此发生巨大的改变。 酒肆里人很多。大都是今天来当集卖货的四野乡邻,一个个风尘仆仆,面色疲惫。 老吴放下挑子,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来,要上一壶温过的姜丝黄酒,取过一只缺了口的粗瓷酒杯,倒上一杯喝了起来。 这时,小酒肆的门口走进了一对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老吴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只见二人皆眉清目秀、样貌出众,不过肤色微黑,不似江南人士。 二人径直走进酒肆,四处张望,随即找到店小二,男子低声跟店小二说着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老吴的耳朵里:“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徐霞客的人?” 徐霞客?老吴仿佛某年赶集时在江阴城里听过这个名字,是个当官的?还是一位名士? 店小二狐疑地看着这对说着官话的外乡男女,回答道:“不认识……没听过。” “到底是不认识?还是没听过?我们听说,他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到这家店里来喝酒。今天,是三月初一。”男子冷冷地说。女子没说话,只盯着店小二的脸,盯得店小二有点心里发毛。 “客官,”店小二谄笑着说:“您二位要喝酒呢,就请找个位子坐下慢慢喝;要想找人呢,就请去官府找县太爷。小店虽小,每天南来北往的客人也有好几百人,小的只管倒酒收钱,从没问过他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掌柜的在不在?”男子问道。 “掌柜的在与不在,没什么相干。小店自有小店的规矩。依我看,二位也不是来喝酒的人,江阴城里今日当集,二位何不去城隍庙和西横街采买物事、看看把戏,胜过在这里听小的啰嗦。这位姑娘这么漂亮,去买点咱们江南的胭脂水粉、金钗玉镯什么的配上,肯定更加……”只见那女子的眼光更加冰冷犀利,店小二吐了吐舌头,没敢继续往下说。 “我再问你一遍:认不认识徐霞客?”男子的声音更加低沉。 店小二没理他,搭着毛巾,端着一碗鳝丝面往老吴的桌边走来。老吴取了双筷子,刚要接过鳝丝面,却感到突然有一道寒光映入眼角。他隐约看见,寒光来自女子的袖口。 老吴不由得喊了出来:“别!”刚从店小二手里接过的面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热汤洒满一地。店里的食客们都停了筷子,几十双眼睛看向老吴的这个角落。那道寒光随之在女子的袖中隐去。 店小二怒道:“我说老哥,这碗可是你手里摔碎的!面钱你得照出,还要赔我一个大海碗的钱!” 老吴扔下一小把铜钱在桌上,顺手把店小二拉到身边,说道:“小二,自不会少你的面钱,就是劳烦你去拿把扫帚来,打扫一下这一地的汤水,免得妨碍其他客人的胃口。” 店小二横了老吴一眼,用毛巾胡乱擦了一下桌子,随即看到那对青年男女仍站在眼前,他又气不打一处来,阴着脸说道:“我说二位客官,你们进小店的门起已经快半柱香的时间了,除了问了几句废话,一个铜板的东西都没点,光站在这里碍事,像你们这样的客人每天要多来几位,我们这个小店就得立马关门大吉。我就不明白了,看二位衣着打扮也不像没钱吃饭的,怎么连碗鳝丝面,哦不对,阳春面都点不起,更别提咱们店的招牌菜鮰鱼狮子头了……” 老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口才很好的店小二滔滔不绝地花式作死,又看着那道寒光重新在年轻女子的衣袖中若隐若现。 青年男女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也许再过一两秒钟,那地上亮晶晶的面汤,就将被某人的鲜血染红。 老吴叹了口气,担起馄饨挑子,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入老吴的耳朵里:“小二,你家有像样的鮰鱼狮子头吗?” 小二、青年男女、老吴都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男子。男子颌下几缕微须,看不出多大年纪,瘦长的脸颊颇有风霜之色,身着一件粗布青衣略显几分落魄。小二把毛巾往肩上又一搭,大声说道:“鮰鱼狮子头,是我家的招牌菜,再配上十年的女儿红……” “怎么我在这吃了十几年,一直感觉吃的都是鮰鱼石头配女儿红?上次我把鮰鱼吃完后,还试着用狮子头砸开了一颗核桃。”那青衣人说着话,眼光却如精电般射向那对年轻男女。 年轻男子心头一震,扯了扯女子的衣袖,二人向青衣人所坐的地方走去。店小二还想还嘴,老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塞了几枚铜钱在店小二手心里,低声说道:“要不,你还是去拿一把扫帚来?” 店小二诧异地看了看老吴,再看了看那对年轻男女,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 童子青衣 2 福建崇安县衙。深夜,没有月光。知县林镜斋和主簿郭修二人相对而立。 “死因?” “待查。” “还是没找到伤口?” “没有。除了脚底有磨伤,双手被野草割伤之外,全身没有伤口。” “也没有中毒迹象?” “银针没有变黑。” “老族长怎么说?” “老族长没说话。但村里有人说寒风岭上有为死者煞七所燃的引路香,一路香烛全被踢断,村民皆云此为林睦所为,引路香便成了林睦的断魂香。” “死者?” “那个老秀才。近来南溪村死了不少人。” “是不少……如果再不快点把那样东西带回来,人还要继续死下去……不只是南溪村,也许还有整个崇安县。” “林睦身上,只有那张纸片,已照大人的吩咐,托付那两位带去江阴。” “那就好……老族长真的一句话也没说?” “他……说了。” “说了什么?” “他说:自家有一幅祖传的古画失窃,大家都怀疑是县丞林睦所为……” “林睦已经死了。” “没错。” “他不可能再开口为自己分辨。也不能告诉我们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的。” “从他身上找到的那张纸上画着的东西,是不是我们想要的?” “不好说。但据我所知,林睦素来是个很慎重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不会随便放一张纸片在身上?” “我不知道。” “老族长给了我们多少时间?” “还剩七天。” “七天太短了。走官道的话,那两个人根本来不及回来。” “陈世还说,七天之后,下一个死去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如果江阴来的那位先生也不能帮我们解开这个局,那么大家就一起抱团去死,谁也别想独自逃离。”林镜斋握紧了拳头。他的脸上浮现了一种难以言传的黑色,主簿郭修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跟随林镜斋多年,郭修知道知县大人素来冷静。这种绝望并且疯狂的神情,这20年来在林镜斋的脸上只出现了不超过3次。 夜更深了。黑暗之中,所有的事物都冰冷无异,正如大厅里停放的那具毫无表情的尸体。 ×××××××××××××××××××× 此时此刻在福建崇安县南溪村,世代客居此地的陈姓一族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怕危机。 老族长陈世家中大厅里的一张红木八仙桌边,围坐着族里的八位老人。茶水刚刚煮好,烟气弥漫在桌前,在微弱的油灯光线中若即若离,映照着每位老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陈世为每位客人倒上一杯功夫茶。茶汤红暗,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苦香。 没有人动杯子。 陈世不自觉地在八仙桌上擦掉了手上的冷汗。担任族长10余年,从未像今天这样面对如此艰难的时刻。 他知道,现在看着自己的这八对目光中,至少有一半是带着刻骨的敌意,而另一半则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其他在座的诸位。他们之所以还能暂时和平地坐在这儿,是因为前方还有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 在这样一个年景,希望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陈世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那个叫林睦的县丞,昨晚死在了寒风岭。”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等着陈世说下一句。 陈世接着说道:“东西是我给他的。但发现尸体的时候,东西没在他身上。” 有位长须老人冷冷地说:“那并不是你的东西。就算是族长,也无权处置。而且祖上的规矩,东西永远不能出村。” 陈世看着他,说道:“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么也就没有谁来记得祖上说过什么了。” 长须老人瞪着陈世,陈世也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阵,长须老人慢慢地收回了他那严厉的目光,低下头端起了茶杯。 一位脸颊上有块青斑的老人接着问道:“你觉得是谁干的?是不是知县他自己?” 陈世摇了摇头:“他与我有约,应该不至于下此毒手……而且在寒风岭杀人,并非一件易事。” 青斑老人说道:“也许他只想拿到东西,并不想兑现诺言。而且这世上可能只有你和他两个人,才知道林睦昨晚会走寒风岭。” 灯火在微微颤动。水汽已经渐渐消散。这张八仙桌在昏暗的灯光中,像一块冷冰冰的棺材板。 陈世知道自己每多说一句,可能都会将自己往坟墓里拉近一分。但他别无选择。他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怀疑我。我也没有办法让你们对我更加信任。这十几年来我为村寨劳心竭力,但这个家族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但现在不是清算我这个族长的时候。” “林睦已经死了,东西已经出了村,我们除了继续信任知县林镜斋之外,别无他路。要么一起死,要么永远离开祖宗留给我们的南溪村,”陈世顿了顿,他已经不能像刚才一样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么,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林镜斋来兑现诺言!” “我相信,知县大人会很乐意看到我们全部死光的场景,”青斑老人冷笑着说:“这样更方便他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与虎谋皮,通常下场不会太好。第一代来到南溪村的祖辈们已经用鲜血的教训,告诉过我们这个道理。” 听到“与虎谋皮”四个字,有几位神情萎靡、昏昏欲睡的老人仿佛突然惊醒,一双双目光再次如毒箭般投射到陈世那苍老的面孔上。 一阵沉默之后,长须老人这时开了口:“不管怎么说……林睦是自己踢断了寒风岭上的引路香……鬼神要收谁的性命,谁又能怎样?自作孽,不可活……”这时,门外不知从哪吹进了一股阴风,长须老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就没接着说下去。 “那么你的意思是,”青斑老人咄咄逼人地问道:“这笔账,只能找寒风岭的孤魂野鬼来算?” 长须老人长叹了口气:“哎……我们都老了,老了。不需要多久,我们都会需要点起引路香,指引我们的魂魄回到故乡。人总是不能跟命作对,这是我活了70多年才懂得的道理。我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就看见,整个南溪村被坟墓和蜡烛包围的样子。族长,老陈家500年的香火,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陈世的双手平放在八仙桌上,只说了句:“吃茶。” 八位老人默默地端起茶杯,他们知道这是最后送客的礼数。 油灯的火光更加微弱了,有些东西似乎在微光中颤抖,但谁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红木的旧八仙桌上晕染了一股水汽,仿佛在慢慢地渗出鲜血。 ------------ 童子青衣 3 三月初一的江阴县城。城隍庙前小酒馆里。 “你在这里喝了十几年的酒,认不认识徐霞客?”年轻男子在青衣人面前坐了下来,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青衣人放下酒杯。 “什么事?” “如果我不回答你,并且用碗里的狮子头扔在你脸上,那么会发生什么事?”青衣人看似认真地说道。 “你不会想尝试这么做的,相信我。”年轻男子也认真地回答道。 青衣人笑了。取过一只酒杯,倒了杯酒递给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并没有接过酒杯:“我不喝酒。” 青衣人又抬头看了看年轻女子。女子也摇了摇头。 “看来你们应该不太喜欢为某些事物浪费一点钱。”青衣人一饮而尽。 “不,你错了,”年轻男子凑近了一点,低声说道:“我们得到的嘱托是,为了找到霞客先生,不惜任何代价!” “例如呢?多少钱?”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说的是:不惜任何代价。” 青衣人的目光转到正走向后堂取扫帚的店小二的背影上。他冷笑一声,说道:“怕你们远道而来并不知晓,江阴县的城隍庙前是不能见血的。这里的人们都喜欢用银子来好好说话。” “我们正打算好好说话,而且不打算继续浪费更多的时间。我再问你一句:认不认识徐霞客?” 青衣人又倒了一杯酒,反问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年轻男子和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女子点了点头。男子说道:“听说霞客先生对山海堪舆之术颇有见地,特来向他请教几个小问题。” “山海堪舆?”青衣人抬眼看着二人,冷笑一声说道:“我道是什么显学妙论,原来是这种连江南市井之徒都不屑一顾的旁门左道。非我夸口,江阴城内的黄口小儿都能熟读山海经、天机赋,还非得打着灯笼去找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徐什么客。” “真的谁都没听说过?据说徐霞客云游四海,通晓天下方舆地理,在闽地名气很大呀。”一直没出声的年轻女子不禁开了口,语气有点将信将疑。 “闽地?”青衣人端着酒饶有兴趣地看着年轻女子,说道:“原来二位从福建大老远来江阴找人?” 女子心知失口,瞪了青衣人一眼,没再说话。 年轻男子突然伸手摁住了青衣人的酒杯,说道:“先不忙喝酒。请教一下先生,武夷北脉为何常年云雾缭绕?” “气行于地,形丽于天;理寓于气,气囿于形。武夷北脉于斗牛女虚四势围蔽,山川草木龟蛇相缠,其形蓄气于此,既生万物,鬼福有灵。”青衣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年轻男子听着青衣人云山雾罩的一番高谈阔论,既不知道他说得对与不对,也无从反驳。他放开了青衣人的酒杯,接着问道:“那先生可知有山岭蜿蜒如蛇、煞星凌峰、棋布纵横、脊水三分,又主何相?” 青衣人脸色一变,放下酒杯,压低声音说道:“你所说的,是一座杀人山。”说完他便放下酒杯,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准备起身离去。 女子有意无意地往前一站,正好挡在青衣人往门口走出的方向上。青衣人无奈地看了看女子微微高耸的胸口,想转身从桌后绕过,却不料那男子身形奇快,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身后,二人不经意间对青衣人已成两面夹攻之势。 就在这时,酒肆门口传出了一句怒气冲冲的喊声:“无书!你又卖了我的什么宝贝来骗酒喝?” 只见一名面带愠怒的男子站在酒肆门口,同样身穿粗布青衣,同样留着几缕胡须,同样瘦长的脸上带着风霜之色,只是眼角处比酒肆里的那位青衣人多了一些皱纹,手指关节似乎也更为粗大。他看着里面那位被年轻男女困住的“青衣人”,冷笑一声:“无书,你又惹了什么祸?” 被称作“无书”的青衣人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又伸手去抓脑袋。年轻男子盯了他一阵,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扯下他下巴上的几缕胡须。 “哎哟!”无书喊道:“干嘛扯我的胡子?好不容易粘上去的!” 年轻男子甩了甩手,扔掉了那几缕“胡须”,看也没看无书一眼,便和年轻女子一起走向了门口的那位正牌“青衣人”。 男子站在青衣人身前,女子站在他身后,二人又像刚才一样有意无意地呈包夹之势。男子低声说:“霞客先生,你好。” 青衣人没答话,在身上摸索着,突然惊觉道:“好小子,原来把昨天王寡妇给我的那根银钗拿来换酒喝了!这是老子陪她睡了三晚才挣来的!” 无书假装没听见,坐回座位给自己倒了杯酒。站在青衣人身后的年轻女子皱着眉头,袖中的那道寒光又开始若隐若现。 男子继续说道:“霞客先生,你好。” 青衣人这才抬眼打量面前的年轻男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叫我什么?” 年轻男子一怔,说道:“徐霞客……” “不对,后面还有两个字。” “先生。” 青衣人笑着说:“既然你叫我先生,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请我喝杯酒。你知道的,我的身上唯一值钱的那根银钗,已经被我的书僮偷去换酒了,而他看上去不会请我,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光蛋,穷人总是不会那么大方。你们远道而来,身上多少有几两盘缠,而且刚才我似乎在门口听到,有人说为了找到徐霞客,不惜任何代价。” ------------ 童子青衣 4 无书面前的酒壶很快出现在三人所坐的桌子上。无书只能无奈地用筷子夹起一个狮子头。 年轻女子将信将疑地问着那位年长的青衣人:“你真的是徐霞客?我们在江阴遇见了好几个冒牌货。”说着她瞪了无书一眼。 青衣人没正面回答她,说道:“刚听你们说,林镜斋是你们的父亲,是他派你们来找我的?” “正是。” “林镜斋也是江阴人。十年前,我曾游历到武夷山,到崇安找他打过一次秋风,”青衣人说道:“那天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他借着酒兴送了我一首诗,里面有这么一句:披霞入苍山,客自不须还。在那天之前,我的名字还是徐弘祖。那天以后,我让大家叫我——徐霞客。” 年轻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突然在酒肆中当着众人的面双双跪下。二人口中同时说出四个字,虽然声音很低,却惊心动魄。 “先生救命!” ×××××××××××××××××××××××× 与江阴县一样,三月时节的浙江湖州也是春意盎然,八百里太湖在这个季节呈现出最柔媚妖娆的一面。 如果在晴日登临南岸的弁山,在云峰顶处极目远眺,只见三万六千顷太湖长风浩荡,渔帆点点;东西七十二港迤逦远去,隐约可见;湖滨田畴、河塘港汊,历历在目。 东坡先生有诗为证:“具区吞灭三州界,浩浩荡荡纳千派。今朝偶上法华巅,纵观如觉人寰隘。“ 湖畔一座精致的小楼里,年轻的湖州知府叶刚从床上坐起。他随手拿起一件丝绸长袍,披在自己赤裸而精壮的身体上,缓步走到窗栏边,看着眼前壮阔的湖水在夕阳下波澜如鳞。 书案上的铜镜里倒映出他的侧脸,硬朗中却透着几分这个年纪不应有的阴郁之色。 床上还躺着一位同样年轻并且赤裸的女人。经过刚才如暴风骤雨般的交融,她不禁疲倦地睡着了。女人美丽的脸上带着一点红晕,在梦中还泛起满足的微笑。 叶刚用力呼吸着湖水的气息,仿佛在吮吸着天地间的精华,任凭湖面的凉风无遮无拦地吹过自己的肌肤。 这才是春天。这才是人生。相比之下,自己的前三十年生命简直活得像一滩烂泥。 尽管已经身居高位,他还时常会被那些噩梦惊醒:在那个永远雾气弥漫、不见天日、阴沉压抑的偏僻山村里,一群孩子往瘦小的他身上扔着泥巴、石头或者牛粪,一边扔一边骂:“狗杂种!兔崽子!”而他只要还一句口,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群孩子的围殴毒打,拳脚会像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脸上、胸口、肚子、腰间、大腿…… 有时他还会梦见:在一个黑暗阴森的房子里,微弱的烛光闪烁,他和另外一群衣衫破旧、面有菜色的年轻人,不停地抄写着一份又一份的文书。不停地抄,不停地抄。 有的年轻人抄着抄着,就这样倒下了,然后被面无表情的官员们抬了出去,不知死活。但那些文书依然源源不断地累积在面前,似乎永远抄不完,永远,永远…… 叶刚看着夕阳消失在湖天之间,一切归于万籁俱寂。 他坐回到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女人美好的肉体。他的手摸过女人光滑的脸,摸过她的脖子,摸过她丰满的胸口,一直向下抚摸,女人似乎在睡梦中又有了一些反应,脸上的红晕更加浓了。 只听见女人“嘤”地一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用滚烫的身体贴着叶刚,用一种带着慵懒和磁性的声音呢喃地说道:“我可以不回去吗?我真想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只有你在我身边。” 叶刚的手并没有停歇,他的嘴唇吻在女人的耳尖和脖颈上,女人的身体似乎变得更热了。随后,他托起女人的下巴,看着她,然后说道:“你说呢?” 听了这三个字,女人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凉了下来,接着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涌出。 叶刚长叹一口气,抚摸着女人的脸颊,说道:”湖州府的含山县里有个传说,你听说过吗?“ ”你说的是‘蚕花娘娘’吗?我常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究竟有何故典。“女人将额前的头发捋在一边,说道。 ”没错,正是蚕花娘娘,“只听得叶刚徐徐道来:”据说很久以前,在太湖边住着一户人家,男人到很远的地方去做生意了,妻子已经去世。家里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喂养着一匹白马。女孩一心盼望父亲早日归来。可是盼了很久,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女人叹道:”在女儿的心目中,最重要的男人永远只有父亲,和丈夫。“ 叶刚看着她,默认了她的观点,接着说道:”一日,女孩摸着白马的耳朵开玩笑地说:‘马儿呵马儿,若是能让父亲马上回家,我就嫁给你。’白马闻言竟点了点头,仰天长啸一声,向外飞奔而去。没过几天,白马就驼着女孩的父亲回到了家中。“ 那女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说来,白马即将成为女孩的丈夫了。“ 叶刚摇了摇头,说道:”此后,那匹白马一见到女孩就高兴地嘶叫起来,同时跑到女孩身边久久不肯离去。女孩虽也很喜欢白马,但一想到人怎么能同马儿结婚呢?便又担忧起来,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心中替女儿着想,于是趁女儿不在家时,一剑刺死了白马,还把马皮剥下,晾在了院子里。“ 那女人的声音里,顿时流露出几分凄凉:”父亲总以为自己能洞悉一切,却又怎知女孩心中所念?只可惜白马有情,刀剑无心。“ ”女孩回到家中,见到晾着的马皮,知道出了事,连忙奔过去抚摸着马皮伤心地痛哭起来。忽然,马皮从竹竿上滑落下来,正好裹在姑娘身上。院子里顿时刮起了一阵旋风,马皮裹紧姑娘,顺着旋风滴溜溜地打转,不一会儿就冲出了门外,不见踪影了,“ 叶刚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几天后,村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那个失踪的姑娘。雪白的马皮仍然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她的头也变成了马头的模样,爬在树上扭动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吐出亮晶晶的细丝,把自己的身体缠绕起来。然后,她就像一匹被蚕丝纠缠住的白马一样,不停地向前奔跑……“ 女人听罢叶刚讲完这个诡异的传说,身体有些发凉,却幽幽地说道:”原来你所说的蚕花娘娘,就是你我自己的故事。“ 叶刚轻声地说道:“没错。像我们这样的人,就跟那匹白马一样,只能不停地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一旦我们停下来,我们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这就是你的命,和我的命。” 女人看着叶刚,眼神中流淌出几分难以言传的复杂情绪,如同望向那匹满身缠着细丝、在旷野中独行的瘦马。 她坐了起来,慢慢地拭去眼角残留的泪痕,一头乌发凌乱地散披在雪白的肩头,淡然地说道:“就像你说的,我们不会停下,因为他们也不会停下。我会回去,就像回到二十年前。” ------------ 童子青衣 5 黑夜笼罩如幕。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点月光。 寒风岭上的那座孤坟凄凄冷冷,依旧在黑夜中独自固守,似乎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之无关。 夜幕同样降临在江阴县城。城隍庙前的小酒肆里,年轻男子正在向面前的青衣人——徐霞客低声诉说着他们的来意: “我叫林彦复,她……是我妹妹,叫林彦瑛,”男子手指着身边的女子说道:“崇安知县林镜斋是……我们的父亲。受父亲大人之托,我们兄妹二人奔行千里,特来向先生请教一个难题。” “为了一个难题特地让儿子、女儿从福建跑来浙江,”旁边坐着的那位被称为“无书”的年轻人忍不住插嘴说道:“看来林大人也是个好学之人啊。” “无书,你今天一天中说的话已经比你上个月说的话还要多了,”徐霞客冷冷地说:“你根本不懂,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不喜欢心里带着难题走向棺材,有些人就想知道所有事情的答案。当然,最终他们还是带着一百多个难题,然后死去。” 看到林彦瑛的脸色一变,徐霞客又说道:“对不住二位,他是我家的书僮,自幼喜欢读各路杂书,自称无书不读,所以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无书。所谓天下本无书,庸人自扰之。小书童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 林彦瑛刚想发作,林彦复按住了她的手,对徐霞客说道:“先生既是家父故交,想必了解家父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家父不会轻易向谁求助。” 徐霞客看着他,说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游山玩水、混吃混喝还行,要说什么万不得已的难题,还请两位去求教别人。据我所知,你们的父亲当年求学之时,也曾结识不少当世大儒,想必这世间,没有什么经学难题,能难倒那些老家伙。” “他的难题不是在书本之上,”林彦复沉下声音说道:“而是在天地山海之间。” 徐霞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就连无书也坐近了些,一起听着林彦复叙述崇安县南岭村发生的那些诡异之事。 “父亲自调任崇安县知县以来,勤政严明、爱惜民力、教化百姓,崇安虽然地处偏远山区,但全县百姓安居乐业,十年来未曾有过大灾大荒。” “但去年入冬以来,位于武夷深山的南岭村突发瘟疫,短短的两个月之内,村中百户人家就暴毙二十余人,所有死去的人都没有任何症状,有的是干着农活倒毙在田间,有的是在家中突然倒地而亡,有的死在睡梦之中。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由于此地瘟疫凶猛莫测,州府责令县里查明情况,父亲派自己心腹——县丞林睦到南岭村调查,返回的途中,林睦又蹊跷地死于南岭村外的寒风岭上,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染病之迹象……” 徐霞客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说的是林睦?” “正是,”林彦复有些诧异:“先生认识他?” 徐霞客摇了摇头,做了一个手势,请林彦复继续。 “你就快说但是吧!”无书又忍不住插嘴。 “但是,”林彦复看了无书一眼,继续说道:“林睦随身携带的包袱完好无损,并且在他的贴身衣物里,还发现了一张纸。” 林彦复有些微颤地拿出那张纸,递给了徐霞客。 尽管无书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尽力往前张望,但徐霞客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知道自己一旦接下了这张纸,就如同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徐霞客素来不喜欢麻烦。十几年间他成为了这个国度有史以来走得最远的人,并且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多时间,因为时间一长,麻烦自然会降临。 然而,十年前,他在闽北那次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于是十年后的今天,麻烦就这样如约而至。 那张薄纸在林彦复的手里随风飘荡。无书隐隐约约地看见上面勾勒着一幅简单的山水画作,虽是寥寥数笔,无书却能从画面中看出画者深湛的画技、凛冽的皴法,同时,也能看出画者异常紧张的心情。 画面中的山岭,正如林彦复所描述的那样:山脉蜿蜒如蛇,煞星凌峰、棋布纵横、脊水三分。 正是无书眼中的那座杀人山。 迟疑片刻,徐霞客还是接下了那张纸。耳边继续传来林彦复低沉的声音: “南岭村的村民说,林睦是在过寒风岭时,踢倒了亡魂的引路香,被厉鬼索命致死。” “现在府台责成知县限期查明此案,而南岭村世居的陈氏一族又称祖传之宝失窃,疑为父亲命林睦所盗取。” “现在父亲身负林睦蹊跷之死、南岭村瘟疫和宝物失窃三桩要案,以区区七品知县之身万难承受,不得已才命我兄妹二人,前来找先生求助。” 徐霞客沉吟片刻,说道:“这可就奇了。我只不过喜欢游山玩水,又不是六扇门的捕头,怎么会找我来帮他破案?” “父亲说,先生游历四海,精通山海堪舆之术,可能会从林睦身上的这张纸中,看出一些端倪所在。” “那请问南岭村失窃的是什么宝物?” 林彦复看着徐霞客,说道:“一幅古山水画。” ------------ 童子青衣 6 作为一个年近50的老主簿,郭修并不喜欢干现在的工作。 事实上就算他年轻20岁,他依然不会喜欢拿着一把小刀,一点一点地切开面前的一具尸体。他毕竟不是一个专业的仵作。但林镜斋已经不信任这个衙门里除郭修之外的其他人了。 不过郭修还是庆幸现在的自己是拿刀的人,而不是被切开的那个。 为此,他不由得感激林镜斋当初派林睦去南岭村公干、而让自己留守县衙的决定。 除了那张纸,林镜斋还想从这具尸体上得到什么? 郭修不知道。他只知道听从林镜斋的话,慢慢地、慢慢地将林睦切开。 他手里的刀很稳,就像当年那样。 经过一天一夜的存放,林睦的尸体已经渐渐柔软下来。他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一种空洞、虚无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周边,仿佛灵魂化作白雾,将尸体包裹其中。 郭修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料峭,不禁用右手紧了紧衣襟。 郭修的眼眸里,开始出现在同一个县衙里相处近十年的同僚被“打开”的样子。 尸体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他”在笑什么?郭修不想知道那么多,并非每个难题都需要有答案,人们只希望知道自己想知道的那些就够了。 其实在郭修眼里,林镜斋总是那个能给出答案的人。 从二十年前署理崇安起,林镜斋就能用一些合情合理的方式破解那些看似无法应对的难题。 当然这不是一个“青天”必备的技能,从古至今,“青天”们只是朝廷用来慰藉饥饿中的百姓安心等待明天的工具,而非能改变时局的棋师。 郭修总是怀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暗中观察着林镜斋的处事方式。有时他也会幻想如果自己身处县尊之位,面对纷乱无序的局面时,会如何像“林青天”那样自如地应对。 但这种幻想很危险,郭修已经五十岁了,早已过了无需为不恰当的幻想负责的年纪。 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要做好本职的工作,从死去的林睦身上,寻找那些隐藏的答案。 随着那具尸体被小刀“温柔”地切开,郭修渐渐地知道了知县大人让他“深度”检查的原因所在。 ×××××××××××××××××××××××××× 徐霞客已经喝下了无书用银钗换来的全部老酒。但他的样子看上去,跟刚进酒肆时也没什么区别。 林彦复和林彦瑛没有说话,他们在等待徐霞客的回应。 天色已晚。小酒肆里的人渐渐地走得差不多了。店小二对林氏兄妹已颇有忌惮,倒不怎么敢来催促他们这一桌。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有点压抑,无书也不敢再插嘴胡说两句。 过了半晌,徐霞客把纸轻轻地递还给林彦复,说道:“这是林睦的尸体上找到的?” “是的,他放在贴身衣物里,”林彦复说道:“先生从纸上看出了什么?”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徐霞客沉吟了片刻,继续说道:“可是此山此水……” “这是一座杀人山!”无书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们看,这水流如蟒,绞杀山脊,在《山经》中这是大凶之相!” 林彦瑛瞪了无书片刻,随即长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徐霞客拍了拍额头,说道:“无书啊无书,别以为你读了几本破书,就感觉自己知道天下间所有的事。林镜斋也是这样认为的,结果大老远的派儿子和女儿来找我帮忙。我在林镜斋身上仿佛看见了30年后的你。” “那不知先生……有何高见?”林彦瑛的话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原本相貌清秀的她,此时已无法抑制额头上的青筋暴现。 “高见谈不上。但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这张画里的山水并非全貌,其山势未绝、水形未断,应该只是一座大山的一角,不能一叶障目,由此判断是凶是吉,” 徐霞客倒了倒空酒壶,酒壶里滴出两点残酒,他接着说道:“以我看来,画中水流颇似我当年经过的武夷山脉中的九曲山溪,曲折萦回贯穿于丹崖群峰之中,只有乘舟行于溪中,方可得见溪流如玉带串珍珠,将武夷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连为一体,正所谓一溪贯群山、两岸似仙岫,由此看来,此图所绘之地不但并非大凶之相,反倒是罕有的藏宝守华之地,据我所知,放眼天下这种地方不超过四处!” 林彦复与林彦瑛对视了一眼,对徐霞客说道:“那么请问先生,从此图中能否看出,宝是何物,宝又在何处?” “不能。”徐霞客斩钉截铁地说:“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张图只是苍山一角,其中山形地势的奥妙变化,除非亲眼得见,任何丹青妙笔,只能临摹其形,难以绘出其神。” 无书好奇地问道:“先生,天下间有哪四处绝佳的藏宝之地?” 徐霞客斜看了他一眼,说道:“无书呀无书,你跟着我这么久,就知道读些死书,脑子里只剩下一堆废纸。我知道你能轻松地背下《山海经》和《水经注》,但它们想告诉你什么呢?什么动物更好吃吗?双脚未踏经之地,所有的宝山于你都只是一片黄土。” 无书吐了吐舌头,说道:“这还不是因为近两年来你都窝在江阴县城喝酒取乐,没怎么带我出门见世面吗?话又说回来,这些所谓的藏宝之地,先生都去过吗?” 徐霞客给自己倒了杯酒,摇了摇头,说道:“风能吹到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但有的地方,风吹不到。” “例如这张图上所画出的这座山?”林彦复问道。 徐霞客喝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没有说话。 林彦瑛突然开口说道:“那先生是否有兴趣,亲眼所见图中所画的藏宝佳地?” 徐霞客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很特别的表情:“他们都说,徐霞客的兴趣就是走遍天下的每个角落,探寻所有未知的谜题。其实,他们都错了。” “我的兴趣只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季节,呆在这样一个价格不贵的小酒肆,喝一杯这样的好酒,”徐霞客倒了倒酒壶,酒壶已空,他接着说道:“虽然你们说过为了得到我的帮助可以不惜代价,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已经过了随便跟着一个身材很好的小妞到处瞎跑的年纪。” 无书突然插嘴说道:“先生,你昨天还带着那位身材很好的王寡妇去爬山来着……” 林彦瑛的袖中寒光闪现,如果不是有要务在身,眼前的两人一定会为他们并不合时宜的玩笑付出代价。 林彦复按住林彦瑛的手,对徐霞客说道:“霞客先生,你会坐在一个舒服的地方,喝到很好的酒,然而喝酒是很费银子的,身材不错的女人更费银子。花上七天时间,你能挣到足以让你下半辈子都能舒服地坐在春风里饮酒的报酬,以及能让你觉得比钱、酒和女人更加舒服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答案。” ------------ 童子青衣 7 南溪村的清晨就像这个帝国里的所有村落一样静谧且疲靡。 除却山上的茶园,南溪村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围屋群。 这个浅黑色的王国里蕴藏着将近五百年的往事,一砖一瓦无不体现出当年筑围者的别具匠心。 只见村围的四壁如城墙般密不透风,墙体下层用麻条石筑底,上层内砌土坯砖、外砌青砖,墙基外密布桩基,足以抵御任何风雨侵袭。 如果站在拱卫村围四角的碉楼上向下望去,所有的房屋都像一个个严肃的宫人般侍立无声。 整个村围南北长、东西短,围内房屋以正厅为中心向后及左右两边伸展,取势定向,接龙脉、定穴位、合阴阳,按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相生相克的规律演绎成八八六十四条巷道,相生的巷道为生门,可通往正厅至外坪;相克的巷道为死门,四面碰壁路不通。 如不懂周易奥秘,不谙八卦奇巧,进入围内则很容易迷路。 据说,在元末乱世,就有几个异乡人误入村围,因为无人给他们开门或者指路,三天三夜之后,他们全部饿死在一个僻静的墙角处,距离“生门”只有十步之遥。 其实,村围内有一条隐蔽的主干道,从北门至西门,纵贯西北。从东门或南门而入,又有一条宽一米多的鹅卵石铺就的石阶路,逶迤延伸至围的中央。 村围的中央核心建筑是“陈氏祖祠”,也是老陈家的议事大厅。 五百年来,陈氏的族长与八房长老每月初一、十五会相聚于此,在一张八仙古桌之前同饮岩茶,商议族中要务。 可是现在,那张八仙古桌并没摆在陈氏祖祠里。 陈世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家里泡茶。这是他六十多年来从未变过的爱好。 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只有村头的那棵老茶树不会变,每一年的春天,她都会长出同样的叶子,陈世的家人会将叶子采下、揉捻、炒制、炭焙,然后送到陈世的那张古八仙桌前,由他亲手泡出同样味道的大红袍。 这也是身为族长所能享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那棵老茶树象征着古村五百年流传下来的权力。 除了族长之外,谁家去碰了那棵老茶树,都会遭到族规冷酷无情的打击,如果是外姓人的话,甚至有性命之忧。 这棵老茶树如同南溪村陈家共有的阳物一般,五百年来矗立在村头,傲然地蔑视着世事变迁,让老陈家一族所有的辉煌、苦难、回忆,都随着血红色的水汽,飘散在这无边无际的山峦之中。 这张古八仙桌的颜色已经十分老旧,表面上却荡漾着一种奇特的光彩。陈 世相信那不仅是多年的包浆带来的视觉效果,而是一种象征着生命和力量的东西。 每当陈世坐在这张旧八仙桌前泡茶,他的内心深处就会涌起一股热气,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洋溢、杀伐决断的年代,随时随地能推倒眼前任何一个正值育龄的女人。 古八仙桌散发的迷人光彩还会让陈世想起一些隐秘的往事。这张古桌多年来几易其手,最终归属于南溪村最有力量的那个人,有人说它带来不详,有人说它择木而栖。 而在登上南溪村权力高位的过程中,一路走来也总有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黑暗角落,总有一些人会为大局所牺牲。 但这就是历史。这个族群从南渡以来走到今天并不容易,个体的命运在大局面前微不足道。 陈世抿了一口杯中的浓茶。茶汤正适合。他还在回想之前那些老家伙们的眼神。其中透露出的不友好和不信任,这二十年来出现出无数次。 眼神无法干掉一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二十年过去了,陈世依然坐在这张八仙桌前,享用着最上等的老茶。他对自己的判断永远有着出乎寻常的自信。他始终相信自己作出的决策是目前所能选择的最好的一个。 茗茶在舌尖回荡出一股神秘的香气,每当这种时候,陈世总是会觉得很温暖、很舒服,就像几百年来曾坐在这张八仙桌前喝茶的那些人们一样。 但似乎今天这张八仙桌的颜色变得有些奇怪,在之前的那种与茶汤相互辉映的赭红色之中,仿佛有几分夜青色在隐约浮现,如同天边明丽的晚霞中混入了几朵不起眼的乌云。 突然,之前那种舒服的感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扼住脖子的痛苦感觉。陈世勉强挣扎着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但那双扼住脖子的手,却越扼越紧、越扼越紧…… ------------ 童子青衣 8 整个江阴最杂乱的宅子,非徐府莫属。 每次出远门之前的那个晚上,徐霞客的家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战场,呈现出一番兵荒马乱、鸡犬不宁的独特景致。 徐府其实并不太小,三进的庭院,十七间正房、两间厢房,占地三亩有余,在江阴这个富庶之地,虽然算不得什么豪宅,但其雕棂嵌格,繁刻精镂,廊沿巧合,雅致适用,无不体现出徐家祖上当年的书卷气息。 可传到徐霞客这代,除去无书之外,没人能顺利地在他的房间里迈出第一脚,连他的母亲也不行。 只见徐霞客的床上胡乱摆放着各种蓑衣、斗笠和各季衣物;书桌被一堆泛黄的旧书和食物、药材占满,其中大多是江浙、福建一带的各地县志和山志,还有笔墨纸砚、茶盏、蜡烛和酒葫芦,熟艾、大黄、芒硝、甘草、干姜、蜀椒等居家旅行的必备药材也是一应俱全,正中间还堆满了胡饼、笋脯、茶叶等干粮食物和几瓶江阴特产的“十月白”。 太师椅上也没法落座,上面放着烹饪所需的油盐酱醋和小型的锅碗瓢盆;再看地面上,那就更是像个杂货摊:有斧子、锄头、朴刀、油筒、竹杖、游山器,甚至还有在马车或客船上使用的特制小夜壶,以及一些徐霞客自制的不知有何用途的小工具。 整个房间里交织着药材和酒水的香味、纸张的霉味以及铁器的锈味,但奇怪的是,房间并不会让来客感到特别不适,也许是墙壁上挂着落款““文征明”“徐颐”“黄道周”的那些笔法嶙峋的字画,或者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让此间的主人看上去不像是个江湖郎中或者耍猴艺人。 “先生,你真的打算再去福建?”无书一边帮徐霞客收拾着衣物,一边问道:“你上次不是说再也不去武夷山那鬼地方了吗?” 徐霞客一边从杂物堆中翻检出落满灰尘的登山杖、绑腿、罗盘、绳索、水囊等东西,一边徐徐地说道:“无书,以你的年龄和阅历,我想我无法跟你解释什么叫做欠人情,什么叫做了心结。” 无书笑道:“所以你就面不改色地收下了林家兄妹送给你的三千两银子?”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收下了他们的银子,所以欠下了人情,必须得去还,”徐霞客把一本破旧不堪的《山海经》丢进包袱里,说道:“无书,把那些古书一并带上,没准能派上用场。” “这个我想不用了,那些书都在这里。”无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觉得还是带上吧,万一你的脑袋在途中不翼而飞了呢,”徐霞客郑重其事地说道:“至少我还带了书。” 无书一时语塞。过了一阵,他才问道:“先生,才七天时间,从江阴走到崇安都未必能到达啊,一千多里地呢!” 徐霞客看着无书,脸上露出了一种很特别的微笑,说道:“这正是他们来找我的原因之一。别人到不了,我可以。” 徐霞客拿出一张地图,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指给无书看:“走陆路官道,从江阴到崇安将近一千五百里,途中多险山大川,崎岖难行,七天内几无可能到达,”他随手取过一支秃笔,在泛黄的旧地图上画着:“但我们从江阴出发走水路入太湖,便可直下湖州。 到了湖州之后,走江南运河西线南下,连夜便能到达杭州。 从杭州走钱塘江顺流入海,此季节沿岸暖流,正好送我们日夜兼程南下到达宁德码头。 宁德码头往西一百里,我知道有一处暗流可以直通武夷山的九曲溪。这样一来,前后总共只需五天左右。 也就说说,五天后,我们就能坐在崇安县的深山里,一边喝着大红袍一边看采茶姑娘了。” 无书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一路坐船、骑马、入海、翻山、走暗河,折腾五天五夜?”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在这个房间里躺五天五夜,等着我从崇安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来。如果你还没断气的话。”徐霞客总是用一种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掉头”或者“断气”,无书虽然慢慢地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但仍会偶尔感到有些不适。 徐霞客把整理好的包袱四角对折,扎了个活结,扔给无书,接着说道:“请放心,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 “就是什么?”无书脱口而出。 “就是走那些这辈子从没走过的路。” ------------ 童子青衣 9 湖州府的天气就像太湖的潮汐般变幻莫测。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夜晚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府衙的后院里,只见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从侧边的厢房内闪出,身法快捷如电。 那黑影在后院的小花园中站立片刻,似乎在寻找些什么紧要物事。 院内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甚至听不见呼吸声,在缺少月光的夜晚,那黑影已然成为了黑夜的一部分。 突然,那黑影的腰间亮出一道银光,只听得几下轻微的“沙沙”声,院内几株梅花树上的枯枝应声而落,接着是榔榆、乌桕与柘树的枯叶四散纷披,在夜风中飞舞有如赤蝶相逐。 随着那道银光消失,枯枝、落叶躺在后院的地面上,一切又归于静寂。却只见那道黑影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副破旧的扫帚和簸箕,将院落里散落的枝叶一点一点地打扫干净,连一片落叶也不放过。 黑影打扫完院落,接着又来到水井边,从井边的水盆中取出一件刚洗完的官袍,用手翻拉平整,小心翼翼地将其晾晒在院子里的衣绳之上,然后轻轻地将官袍上残留的水珠拍打干净。 黑影做完了这些,似乎有些倦怠,只见他返回到厢房内,就着微弱的烛光,从脚下的木箱中取出一叠书信,按照信封上的落款、来源,一封封进行分门别类。 对个别有着特殊印记的信笺,黑影将其收纳在自己的怀中贴身存放,与其他书信区别对待。 近三年来,他已经习惯在每个黑夜里从事这些工作。修枝、扫地、洗衣、整理、文书等,这些工作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侍奉。 这也是他从幼时起所接受的唯一训练,以及来到这里之后所被分配的唯一任务。 他擅长侍奉,习惯侍奉,并且并不反感侍奉,因为他早已知道自己就是为之而生。当然有的时候,他也会思考自己与仆役之间的差别所在。 因此,他会珍惜身上的黑衣,珍惜每个夜晚的降临,珍惜怀中的每一封书信。 黑影相信终有一天,他们的付出会产生难以想象的价值,让太阳的方向都因此改变。 在此之前,隐藏自己,做好侍奉。黑影整理完最后一封信,吹熄了那一星摇曳的烛火。 ×××××××××××××××××××× 江阴县城的客栈中。林彦瑛把袖剑取出,放入了枕边的锦袋中。 袖剑是一种很难驾驭的武器,如果使用不当,锋利的剑刃可能会将使用者的无名指削断。 初练袖剑时,林彦瑛的无名指上也被割出了许多个深深的口子,那些口子流出的鲜血,曾经把她的衣袖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日复一日的割伤、痊愈、结疤,然后再割开,她无名指的指根处留下了一道道别人无法察觉的割痕,那些剧烈难当的疼痛,常常会在睡梦中撕裂着她的身体。 但林彦瑛最终驯服了这件可怕的武器,并用它办成了一件件“父亲”大人不方便亲自出手去办的事情。 她信任这件武器,正如她信任那些过往的疼痛,也会十倍地加诸在面前的敌人身上。 也许是对林彦瑛的这件武器也有所忌惮,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林彦复对“妹妹”的态度都会比较尊重。 他看着林彦瑛放好了袖剑,整理好了自己的床褥,这才开口说道:“在你看来,这个徐霞客靠得住吗?” 林彦瑛沉吟片刻,说道:“无论如何,他是父亲大人亲自点名要找的人。再说,我们也没有时间了,唯有相信他,能解开这个局。” “是啊,只有七天时间,明天一早出发,走官道必须日夜兼程,都未必能及时赶回崇安。这次之事,恐怕凶多吉少。”林彦复长叹一口气。 “尽人事,凭天命,”林彦瑛走到林彦复身边,说道:“哥哥,你忘了这些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就算最终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们还有手中的剑!” 林彦复看着林彦瑛,他的脸颊似乎有些发颤。突然,他紧紧地抱住了林彦瑛。 林彦瑛依然面无表情,但她的身体已经发软,双手也不自禁地搂住了林彦复强健的腰身。林彦复的嘴唇开始贴近“妹妹”滚烫的脸颊,双手在“妹妹”柔软的身体上饥饿地探寻…… 也不知是他俩中的谁,熄灭了烛台的灯火。黑暗中,两具年轻而孤独的身躯,在彼此寻求那一点可怜的慰籍。 直到一切归寂于黑暗。 ------------ 钱塘江涛连如怒 1 吴越之地,水道纵横交错,非熟稔之人必难辨其方向。 徐霞客、无书、林氏兄妹一行四人自锡澄运河边的石门码头上船,早已在码头边找好当地一位跑惯运河、太湖一线的老船工,名叫老刘头。 据老刘头自己夸口,一日之内必让四人站到湖州的码头上,尝到湖州府那又软又糯的香叶粽子。 徐霞客拍了拍老刘头的肩膀,说道:“湖州除了粽子之外,还有什么是又软又糯的?我这还有三位小兄弟,也想一并品尝一下。” 老刘头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白净文秀的无书、英气勃勃的林彦复,又看了一眼独自坐在船尾处扮成了男装却冷若冰霜的林彦瑛,再瞄了一眼眼前这位神色飘忽的中年人,这位老江湖的心里大概就有了个数。 老刘头打了个哈哈,说道:“这位客官说笑了,湖州府出名的就是毛笔、茶叶、粽子,除了粽子之外,其他两样都不是软糯之物,茶叶自然可以供各位细细品尝,比起杭州府的龙井,自有一番独特滋味。毛笔只能用来写字画画,这个是你们读书人的勾当,我老刘头这辈子只会划船,其他的就不懂了!” 林彦复的嘴角露出微微一笑,心想老流氓碰上了老狐狸,江南之地似乎到处都是这种老油条,自己的“父亲”林镜斋又何尝不是洞察人情世事的老官僚呢?他看了看林彦瑛,河面的微风将她冠沿下的几缕长发吹起,与河边的杨柳桃花相映成景,斯人似从画中来。 林彦复想走到她身边说点什么,但又看了看那位仿佛总在四处乱看的无书,以及那位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徐霞客,他忍住没动,也没说话。 老刘头解开锚绳,拉起船帆,用竹篙一点,船这就开动了。虽是一叶轻舟,却在水面轻灵如梭鱼,似一柄薄剑将水面劈出两道波纹,向两岸边荡漾开来。 辰时的朝阳在锡澄运河的水面上映出鳞彩一片,有花瓣随风片片落在河面,顺水随舟同行。 很少出门的无书近若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风景,林彦复和林彦瑛却各怀心事,分别坐在船头和船尾两端,默不作声。 徐霞客打开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坐到了林彦复的身边。他看见林彦复在盯着船头处的水波发呆,轻轻地咳了一声,开口说道:“林老弟,你总盯着水波看,心里是在算船速吧?” 林彦复一惊,心道这徐霞客果然有两把刷子,口里说道:“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早年间父亲大人曾教过我们如何判断风速、马速还有船速。” 徐霞客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那以你之见,我们几时能到达湖州?” “江阴到湖州水路300多里,一路顺流直下如不停歇,一个时辰能行30多里,今晚戌时便可到达湖州码头。” “酉时。”徐霞客放下酒杯,说道。 “酉时?”林彦复问道:“难道我算错了?” 徐霞客笑道:“你没算错。只是忘了算到我们的这位船长老刘头,他可是要赶到湖州吃那些又软又糯的晚饭,自然会抄近道加速赶路。他们这些老船工,对太湖这片水域比对自己的老婆还熟悉。” 林彦复说道:“那以先生看来,我们到达湖州之后,是否要连夜换船赶往杭州,再走钱塘江入海?” 徐霞客的脸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绝对不行。” 林彦复很不习惯徐霞客这副突然认真起来的表情,问道:“为何不行?难道先生不想早点到达崇安吗?” “马上就要到这个月的十八了,”徐霞客低声说道:“相信我,在这个时间,没人敢夜渡钱塘。就算是手持利刃的你们也不行。” ×××××××××××××××××××××××× 福建崇安县衙里。知县林镜斋一边签署着几份重要的文书,一边认真地聆听着郭修的汇报。 自担任崇安知县以来,县丞林睦和主簿郭修一直就是林镜斋的左右手。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这个冰冷的衙门里,听着自己的右手亲口诉说着怎么用小刀慢慢地切开左手、怎么在左手的血肉中翻找着蛛丝马迹的经过。 林镜斋蹙着眉头说道:“好了,你不必告诉我解剖尸体的详细过程,我既不想知道你在哪学过的仵作技术,也不想知道你的刀从哪个部位切开林睦,我只想知道最后的答案,你懂吗?” 郭修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答案。” 林镜斋站了起来,盯着郭修说道:“这么说,你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几乎把林睦的尸体给切碎了,但还是没得到任何答案?” “是的。他的胃里只有一些馒头和红薯,他的肺部没有烟气,另外他的血液也很干净。” “这意味着他没喝酒……接着说下去。” “我在他的舌底,发现了一片茶叶。”郭修小心翼翼地将放有茶叶碎片的白瓷小碟递给林镜斋。 “他在离开南溪村的时候喝了点茶。这说明不了什么。” “请您仔细看看这片茶叶,您是懂茶的内行。” 林镜斋再次端详小碟里的茶叶。在白瓷的衬托下,这片茶叶竟似泛出一种诡异的鲜红色,像从小碟中央向外溢血一般。林镜斋心中一惊,说道:“这是岩骨枞!” “大人明鉴,正是南溪村独一无二的那棵千年老树岩骨枞。500多年前陈家呈奉南宋朝廷的御茶,现在只有老陈家的族长才能享用。”郭修低着头说道。 “陈世家的茶叶?”林镜斋沉吟道:“林睦离开南溪村之前,在陈世家拿走了东西,陈世顺便请他喝了杯茶,这原本也没什么不妥,但是……” 郭修没有抬头,接口说道:“但是,我们与陈世之间的约定,南溪村其他族老并不知晓,林睦素来谨慎小心,此番以督税的名义进入南溪村,与陈世之间私下的交流必然要秘密进行,只会想尽办法避人耳目。怎么又会有闲情逸致坐在陈世家里大张旗鼓地喝茶?并且喝的还是象征着族长最高权威的岩骨枞?” “这会不会是林睦的百密一疏?”林镜斋沉吟道。 “不会的,”郭修脸上突然露出了几分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林睦的尸体告诉我,他始终都是个不爱乱吃东西、不爱乱说话的谨慎小心之人。” “那以你之见,问题出在陈世身上,还是其他族老身上?” “陈世没理由对林睦下手。其他族老同样也要活命。林睦身上背负的是我们带给南溪村唯一的希望。”郭修说道。 “这么看来,唯一不希望林睦活着走到县衙的,可能只有寒风岭上的那缕孤魂了。”谈到“孤魂”二字,林镜斋坐下身来,有意无意地正了正衣冠。 郭修迟疑了一会儿,说道:“知县大人,要不要我明天一早赶到南溪村,和陈世再重新谈谈那件事?” 林镜斋看着郭修,说道:“不必。你一个人前去的话,一定会成为第二个林睦。” “可是……” “不用可是。我还需要你的笔,帮我回复巡抚、藩司、州府的层层盘查,其他人做不了这个事。你们绍兴人都是自幼攻读幕学,自然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时间,还要用来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林镜斋把一些文书递给郭修。 “大人,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它们只是有价值,但没有意义。”郭修接过文书,说道。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是知县。”林镜斋说道。 ------------ 钱塘江涛连如怒 2 太湖之美,动人心魄,非天下间其余湖泊所能比拟。 老刘头的这叶轻舟自锡澄运河驶入太湖之中,船上诸人顿觉豁然云开,船上压抑的气氛也似乎为之舒缓。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林彦瑛不由得也站起身来,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 只听得身边的无书在高声吟唱道:“东南有具区,三万六千顷。百川之雄伟,咸池借溟涬。玉堂在其下,莫知日月永。鸱夷昔不返,肯顾市朝请!” 林彦瑛好奇地问道:“小子,你在唱些什么?” 无书反问道:“你看过《山海经》吗?” “没看过。那又怎样?” “《山海经》里的《南山经》里就把太湖称为具区,天下九薮之一,乃是洪荒时期玄海所化。《淮南子》有云:牝土之气,御于玄天,玄天六百岁生玄砥,玄砥六百岁生玄澒,玄澒六百岁生玄金,玄金千岁生玄龙,玄龙入藏生玄泉,玄泉之埃上为玄云,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于玄海。因此太湖的湖面形如新月,上应天机,下合地势,吞吐天地日月精华,是修身养德、吐故纳新的绝佳之地。” 林彦瑛感觉到虽然无书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于是她对无书说道:“上次也有个像你一样的小子老是在我面前掉书袋,你猜后面怎么样了?” “谢谢。我不猜。”无书礼貌地回答道。 林彦瑛没法接话了,她能做的只有狠狠地瞪了无书一眼。 徐霞客远远地发话了:“无书,让我来猜猜,估计上次那个书呆子后来学会了怎么合理地跟姑娘聊天,尤其是一位袖子里藏着兵器的漂亮姑娘。” 无书拱着手谦逊地说道:“请先生指教一二。” “可惜的是……我也一直没机会学到,”徐霞客说道:“不如你去问问彦复兄看看?” 林彦复开始还在无聊地听着他们说话,没想到徐霞客一下子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立马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走到正在扯动船帆的老刘头身边,说道:“船家,这距离湖州不远了吧?” “难说,太湖上的风向不比在运河中,一过申时,这湖风就转陆风,再想借上风力就难喽!”老刘头奋力将船帆拉到最合适的角度,小船在湖心中有些摇晃。 “船家,你的驾船技术不错,水性又熟,你这船能一路送我们到海宁吗?”林彦复问道。 老刘头脸色一变:“客官切莫与我开这种玩笑,再过两天就是钱塘潮最凶的时候了,我这条小船怎么去得海宁?我家中还有老妻儿孙,这条老命丢不起啊!” 林彦复皱着眉头,转过头来问徐霞客:“霞客先生,既然钱塘潮如此凶猛,我们到底能不能走海宁入海?” 徐霞客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湖州换船的原因。” 林彦复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倒也不便再多问。却又听到徐霞客在对无书说话:“无书,你刚才唠叨了一大段《山海经》《淮南子》,说什么太湖上应天机,下合地势,是修身养德、吐故纳新的绝佳之地。在我看来,除了在姑娘面前显摆了一点毫无用处的学问之外,基本上属于大放厥词,在见识方面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长相英俊但胸无点墨的公子哥儿都要差。对不起林公子我不是在说你。” 无书不服气地说:“那先生你倒说说看,我哪句话错了?” 徐霞客说道:“山海堪舆之学,决不能以形讹形、以文释文、照搬书卷,必须将世间万事通盘看待,方可从中觅得症结端倪。太湖在春秋时乃吴越两强相交之所在,多年来两国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在太湖上杀伐征战,尤其是檇李、夫椒、笠泽三战,双方死伤惨重、生灵涂炭,八百里太湖被鲜血染成殷红,家家有冤魂,处处有野坟。这又谈何修身养德之佳地?分明是积怨养凶之恶泽!” 林彦瑛听罢,望着那苍茫湖水,若有所思。 当日酉时,老刘头的小船果然如期抵达了湖州。老刘头把船往岸边一靠,也不再管几位客人,自跑到码头边的瓦肆里喝酒逍遥去了。 林彦复问徐霞客:“先生,咱们是不是要在湖州寻个客栈住上一晚,明日再找大船下杭州?” 徐霞客瞥了他一眼,说道:“林公子,你们是父亲派来度假的吗?当然,湖州的勾栏风光的确不错,看来林公子跟老刘头一样,也是一位风雅性情中人啊。只是今晚住在湖州,明天到不了海宁,我们就得赶上三月十八那最猛烈的钱塘潮,到时崇安恐怕是去不成了,龙宫一日游倒很有希望。” 林彦复略微尴尬,说道:“先生的意思是,不在湖州住下吗?这么晚能不能找到愿走钱塘入海的大船?” “当然找不到,这还用说?”徐霞客说道:“给一千两银子也没人愿跑。” “既不住下,又不找船,那先生究竟如何打算?”林彦瑛听了一阵,忍不住插嘴说道。 “林姑娘性子太急,不像林公子这般沉得住气,”徐霞客笑道:“我说的是给一千两银子没人愿跑,并没说不花钱就找不到人来跑。” 林彦瑛没接他的话,和林彦复对视了一眼。林彦复说道:“那先生打算怎么做?” “要不这样……我们先去寻芳阁喝一杯,放松一下,然后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徐霞客拍了下无书的肩膀,接着便向湖州府内最大的青楼——寻芳阁走去。 ------------ 钱塘江涛连如怒 3 崇安县衙。夜深人静。 林睦的尸体明天必须要下葬,因为县里的存冰已经不够多了。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被切开的部分,郭修正在用针线缝合。郭修的手工活很细,像是在刺绣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在缝制一只有趣的玩偶。 郭修耐心地缝好了尸体的“伤口”,用一块白色的手巾仔细地擦拭干净血水和污渍。干完了这些工作,郭修的额头上略微冒出了一些汗水,他收好针线、手巾,最后看了林睦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觉察的笑意,像是孩子偷取了妈妈放在橱柜顶上的一颗小糖果,然后带着这个甜蜜却不能与人分享的小秘密,继续投身到小朋友们有趣的游戏中去。 林睦又像往常一样,体面而孤独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客死异乡,没有人会来看望他,没有人会关心他生前的故事,没有人会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人们只会用小刀轻轻地将他切开,从他的躯体内挖掘那些并不真实的真相,他们不会顾忌尸体能不能感知到疼痛。 林睦睁开了眼睛。他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衣衫单薄。他感到有点冷。他身上精心缝合的针线全部崩开了,污血和肠子从身体里流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就像死在寒风岭的那天一样。 他的身边仿佛又闪现了那些诡异的烛光,殷红色的烛火在空地上排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像是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回家啊,回家,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到过家乡。 林睦循着那条烛火指引的小路,走到了林镜斋的身边。这些年来,他是主官,是恩师,是父亲。他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所有跟在我身边的人,一定都会过上很好的生活。”他还说:“林睦,你以督税之名,到南溪村取到那样东西。只要一切顺利,我在京城的朋友就会保你回江苏,拿个七品功名。你在江苏的老母、妻儿,都在等着你回家。郭修也很想去南溪办事,但我把这次机会送给你,记住,三日之内一定要回来,带着那件东西。” 然后,林睦就死在了寒风岭的鸦啼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南溪村的老秀才从坟墓里发出的嗤笑。几百年过去了,还没有人能活着把那件东西从南溪村里带走。但死人也许能做到。 林睦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林镜斋的身边。自从调任崇安以来,林镜斋杂务缠身,很少能睡得这么熟。林睦用空洞泛白的眼神看着林镜斋,伸出那双满是血污的手,慢慢地掐住了林镜斋的脖子,也许,这样在睡梦中的死亡没有疼痛,没有挂牵,也没有遗憾。两行黑血从林睦的眼眶中流出,滴在林镜斋的脸上…… “啊!”一声惨叫,林镜斋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抬眼一看,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他披上一件旧长衫,慢慢地走出房间,走到停放林睦尸体的县衙后堂。林睦的尸体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并未像梦境中那样走出棺木。林镜斋用手轻轻地抚过林睦的脸颊,眼眶里似乎有些湿润。 ××××××××××××××× 寻芳阁在太湖沿岸,正是湖州一处最热闹的去处。白天,这里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到了夜晚,立刻变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四处的公子哥儿、商贾名流都云集于此,花上百八十两银子,买一夜销魂。 林彦复、林彦瑛和无书眼睁睁地看着徐霞客轻车熟路地跟老鸨打着招呼,就像来过一万多次似的。接着几位穿着很简单的衣裙、化着不太正经的妆容的姑娘莺莺燕燕地簇拥着他,扭动着曼妙的身姿走上楼去。林彦瑛低声对无书说:“你们家先生到底是徐霞客,还是老嫖客?” 无书低声回答道:“古语云: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我还是跟着先生去见见世面比较好。”只听见无书高声喊道:“先生,等等我!”也一溜烟跑了上去。 剩下林彦复和林彦瑛二人面面相觑,林彦复说道:“咱们还是上去吧,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林彦瑛虽然一身武艺,但论起见识比起林彦复却有所不如,没能瞧出其中的尴尬来,只得听从林彦复的话,跟着他上楼来寻徐霞客。 只见楼上一间间屋子里满堂皆春,有的房间里稍微老实点的客人在欣赏着弹琴跳舞,有的房间里面不太老实的客人已经在上下其手,还有些隔间的房门已经关上,里面传出了一些让林彦瑛面红耳赤的声音。 还有些衣冠不整的女孩子从房间里走出,带着眉里透春的微笑,看着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的林家兄妹。 就在此时,林彦复突然指着前面一间门帘虚掩的大房间说道:“他们在那儿!” 林彦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那双鞋,上面绣着小篆体的书字,”林彦复边快步走去边说:“那是无书的鞋!” 林彦复拉着林彦瑛,径直闯进门里,只听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这位就是先生说的林家公子吧?” 只见房间里除了正抱着一位姑娘喝酒的徐霞客、已经把鞋脱了假装放荡形骸的无书之外,还有一位身着锦袍、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坐在房间当中,带着不怒自威的目光看着林彦复和林彦瑛。 林彦瑛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寒冷,仿佛太湖上的湖风隔着墙壁吹在她的身上。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感觉到有种非常阴森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世间许多冰冷无情的瞬间,都在他的生平中荡漾。 ------------ 钱塘江涛连如怒 4 林彦复拱了拱手,说道:“正是。还未请教……” “我叫叶刚,”那男人的声音很沉稳:“是霞客先生的一位旧友。” 叶刚!林彦复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曾在“父亲”的口中提起过几次。他蹙起了眉头,脑子开始高速转动,仔细回忆“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提起过这个名字。 这时听见徐霞客开口了:“我说林公子,别多想了,用脑不一定是你的强项。这个地方也不太适合回想陈年往事,只适合寻欢作乐。来,我说姑娘们,给林公子他们脱掉外套,再倒上两杯酒!” 几位女子笑咪咪地走到林彦复和林彦瑛面前,林彦瑛怒斥道:“别碰我!”顺手一挥,力道稍微用大了点,一位姑娘竟被掌风带动飞撞在墙上,痛得尖叫起来。 这时,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在他们面前,面目冷漠,眼光紧盯着林彦瑛。林彦瑛丝毫不惧,袖中寒光乍现。只见叶刚抬了抬手,黑衣人没理会林彦瑛,只是将那位还在哭闹的姑娘强行拖了出去。 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除了无书还在跟姑娘们嬉笑打闹,连徐霞客都放下了酒杯,将怀里的姑娘稍微推开了点。叶刚看着严阵以待的林彦瑛,又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林彦复,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说道:“不错,不错!正是林家的好儿女!” 林彦复轻轻地将林彦瑛拉到身后,说道:“看来这位叶先生也与家父相识?”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每当他想正经地说几句话时,他就会不经意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只听见他说道:“叶知府是万历四十年从崇安县走出来的进士,那年你们的父亲刚到崇安当知县,想必会在你们面前提到过叶刚这个名字。” “叶知府?”林彦瑛脱口而出。那些“父亲”曾提到过这个名字的瞬间在她的脑子里闪电一般扫过,她开始知道为什么之前会感到一阵寒意。 “父亲”曾经提起过:远在20年前,眼前这个名叫“叶刚”的孤儿,曾独自从南溪村外寒风岭中的乱坟堆里爬出,带着那些永远无人知晓的往事,爬向村外未知的世界。 人们只知道他来自武夷山脉终年缭绕的瘴雾之中,身怀绝世才华,多年来栖身于翰林院的高墙之中,是翰林院中最有前途的庶吉士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看见过什么,他的少年时代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片空白。 “林大人在福建是赫赫有名的林青天,我这个所谓的知府不过是个浮名,”叶刚身上依然带着那种特有的寒意,笑着说道:“在史家笔下,唯有青天方能流芳千古。四品知府,百年之后与黄土无异。” “这就是叶大人你无心理会公务,只管流连烟花巷陌、出入青楼瓦肆的原因吧。”林彦瑛冷冷地顶了一句。 叶刚的脸色依然如旧,他没说话,而是平静地拿过一张纸,在上面随意划了几笔,一位黑衣人走到他身前,慎重地取走了这张纸。无书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纸上的文字,可看到几个字后他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连一位姑娘笑着喂到他嘴边的葡萄都吃不下去了。 叶刚抬起头来,问着林彦瑛:“林姑娘可知我刚才写的是什么?” “是什么?” “湖州府今年呈给刑部的死刑犯名单。我刚才画了二十四个圈,到了今年秋天,就有二十四颗人头落地,”叶刚的笑容看上去仿佛来自地狱深处:“这是当知府为数不多的乐趣,我每次都希望能在湖州人最多的地方,与大家分享这种感受。所以每年的这几天,我都会坐在寻芳阁能看见太湖的这个房间里,喝一杯上好的女儿红,听着美妙的音乐,随意地杀掉一些该死或并不该死的人。” 林彦瑛抿着嘴没说话,她听见叶刚继续说道:“没办法,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只能替上面的人做些这种无聊的事,抄写抄写文书、勾一勾死囚名单什么的。我最羡慕的就是霞客先生了,云游四海,行遍天涯,不为任何事情所羁绊。早晨还在江阴县城吃着早茶,晚上就坐在寻芳阁里和我一起喝酒赏月,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有意思的呢?” 徐霞客长笑一声,拍了拍衣襟,说道:“早听说叶大人在京城翰林院时,就是最会说笑话的庶吉士。徐某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最重要的是也没钱,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叶大人笔下的一个红勾。想必今天被勾中的那二十四人,从前也曾有过逍遥似狗的年岁。” 叶刚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长衫,说道:“霞客先生见笑了。叶某平生从不问过往,眼里只看将来。霞客先生特地来湖州寻芳阁找到我,想必不是光为了喝酒聊天,你逍遥半生,还有什么是你想要得到的?银子,还是女人?”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我都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是……一艘船。” 叶刚眯着眼睛看了徐霞客一会儿,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适才那种冰冷的笑容,说道:“你要船,去什么地方?” “宁德。” “那要走钱塘江出海。你知道马上就到了海宁的钱塘潮闹得最凶的时候吗?” “当然知道。” “你知道因沿海倭患猖獗,朝廷前日紧急下文,不准片板入海吗?” “也知道。” “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并不少。” “是的,”徐霞客轻轻地摸了摸额头,说道:“不过幸好,我还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朝廷这些年一直在太湖秘密训练水师,以备倭患,”徐霞客端起酒杯,说道:“每个月的钱塘江潮最烈的时候,特地要拉几条船出海训练。有的时候,地方上的官员,会在这几艘出海的船里,夹上一点私货。” 叶刚“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 徐霞客没看叶刚的表情,他喝了一点酒,继续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可厚非。我们也顺便借个光,搭今晚的船出海,到宁德码头我们四个下船,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叶大人你看如何?” 叶刚还是没说话,仿佛饶有兴趣地看着徐霞客。 无书的心里有些发毛,不知这位相貌俊朗中带着点阴鸷气息的叶大人,下一步葫芦里会卖什么药。 只听得叶刚冷笑两声,对徐霞客说道:“霞客先生,你说的船在哪?叶某人怎么从没听说过?湖州全境遵循朝廷海禁,你说的怕不是那些在湖里打渔的渔船吧!” 徐霞客不慌不忙地说道:“寻芳阁位于太湖和运河相交之畔,如果不是为了亲自目送一些客人登船,叶大人想必也不需要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要到寻芳阁来找姑娘喝酒解闷。叶大人的身边并不会缺少女人,寻芳阁这种地方也未必适合朝廷命官,这个我总能想得到。那么即将迎着钱塘潮出海的那艘船现在在哪,好像已经不言而喻了……” “就在寻芳阁对面的湖里!”无书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得脱口而出。 徐霞客脸上露出了微笑,说道:“无书呀无书,看来你还不完全是个书呆子。” 林彦复和林彦瑛这才明白了徐霞客来寻芳阁的目的。 叶刚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湖水发呆。他似乎很享受这片荡漾着月光的黑色,就像他喜欢用黑色长袍将自己包裹在其中。 徐霞客他们四个都没作声,过了一阵,叶刚转过身来,对徐霞客说道:“霞客先生,你果然世事通达,无所不知。今晚,你们可以上那艘船。” 徐霞客刚要称谢,就听道叶刚继续低声地对他说道:“不过我相信,这将会是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次旅程。” “事实上,我的每一次旅程都很糟糕,但这些年来,我好像已经学会了怎么享受糟糕。”徐霞客向叶刚鞠了一躬,带着无书、林氏兄妹走出门去。 ------------ 钱塘江涛连如怒 5 大船就要开动了。船桨与湖水之间的碰撞,传来了低沉的嘶吼声。 与老刘头的小船相比,这艘大船算得上一头巨兽了。原来每月的十五到十八这几天,朝廷秘训的水军就会按照当年戚帅的《纪效新书》所教导,派遣战船迎钱塘浪潮出海,旨在训练水师在滔天大浪中驾驭船只作战的能力,同时也是向沿海地带的倭贼示威。而这也给了一些苦于海禁、无法带货出境的客商铤而走险的机会。 他们想方设法贿赂水师提督和地方官员,利用水军在钱塘江涨潮时出海巡航的机会,偷偷夹带着一些货物混上战船,转运至南洋一带,从而牟取暴利。 徐霞客一行上船的时候,船舱里早已经坐了一些客人。他们大多面色沧桑,神情冷漠,没有人相互说话,也没人多看徐霞客他们一眼。 船舱里,只有徐霞客四人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林彦瑛警惕地看着这些人,林彦复也不经意地握紧了自己的佩剑。 这时只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铁器不能带进船舱。”一位百夫长站在船舱门口,眼睛看着林彦复。 林彦复看了徐霞客一眼,徐霞客对他摇了摇头。他咬了咬牙,把佩剑从腰间取下,递给那位百夫长,说道:“这是一把家传的古剑,请军爷妥善保管好,多谢!” 百夫长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看也没看多林彦复一眼,就拿着这柄配剑走出船舱,融入在那片广阔的黑暗之中。 林彦复想对徐霞客说句什么,可是徐霞客又对他摇了摇头。他便咽回了自己想说的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船缓缓地向前开去。夜晚的太湖像一个巨大的蚌壳,将所有的呼吸和温度笼罩在其中。 有些客人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有些客人看似神情漠然,却紧紧地抱住胸前的包袱不敢入睡。无书低声地问徐霞客:“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海宁?” 徐霞客也压低声音地回答道:“最快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在钱塘江最凶的浪头上撒欢了。” 无书胆怯地问:“我们会不会死?” 徐霞客说道:“每个人都会死。只不过看你愿意死在床上,还是死在山海天涯。” 突然,无书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电光扫过一般,简直有些隐隐生疼,不由得四下张望,却看见对面坐着的一位满面胡茬、相貌粗犷、身着粗衣的男子,似乎听见了徐霞客的低语,正在冷冷地向他俩投来了一道如剑刃般锋利的目光。 徐霞客也看见了这位男子,并向他微笑着点头致意。男子没有理会,目光也投向了别处。 林彦瑛坐了一会儿,随着大船的颠簸摇曳,感到有点胸闷无法入眠,她站起身来走出船舱,到甲板上去吹吹风。林彦复随即也陪了出去。 这时大船已转向进入运河航道,运河两岸正是湖州府内最繁华热闹的所在。二人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的灯火通明,映照在河面,如同百花盛开一般。 二人看着眼前美轮美奂的夜景,不由得怔了。林彦瑛只想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不要再去想那些黑色的过去,以及可能更加可怕的未来。 突然,林彦复和林彦瑛看见不远处,一大群人聚集在运河边,好像在看着河水里漂浮着的什么。似乎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往远处逃跑。 大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林彦瑛踮起脚向河边张望,只见河水里漂浮着的,是一具女尸。尸体身着单薄艳丽的服饰,脸上却浮现出一种绝望、无助和恐惧的表情,仿佛在临死之前,经历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是寻芳阁里那位被带出去的姑娘。”一个声音幽幽地在林彦瑛耳边响起,林彦瑛被惊得猛一转身,只见徐霞客和无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也在神情严肃地看着河中漂浮着的那具女尸。 所有岸边的人们只是围观、谈论、唏嘘,但没有人去将女尸捞起,为她披上一条薄毯,让她在死后免受冰冷的河水浸淹。大 船慢慢地驶过,女尸就在大船掀起的波浪中上下沉浮。 林彦瑛闭上了眼睛,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徐霞客像一位长者般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带着无书向船舱走去。 无书边走边问道:“先生,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她已经死了,”徐霞客用深沉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我们只能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 徐霞客打开酒葫芦,将几滴清酒洒在河面之上。这时,大船的速度开始加快了,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驶去。 ------------ 钱塘江涛连如怒 6 叶刚走出寻芳阁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两声更鼓。夜凉如水。黑衣人走在叶刚的身后,就像他的影子。 “为什么要送他们上船?” “因为我需要他赶到崇安,趟一趟这道浑水。” “你想利用他来破崇安的这个局?” “不。他还不够资格。” “是的,他不会知道自己寻找的秘密,将会多么惊天动地。” “所以他只能是一枚弃子。真正伟大的棋手,永远坐在棋盘的后面。” “你要我搭下一艘船去福建?” “不错。” “为了拿到东西后解决他的问题?” “不。有人会替我拿到东西,也有人会替我解决他的问题。你要做的,只是代替我参与这段历史。” “参与这段历史?” “是的,”叶刚脸上露出了熟悉的阴冷笑容:“若干年后,自然会有人将那件事载入浩瀚的史册,我不想在史书上缺席。” ××××××××××××× 大运河在湖州境内犹如撒开的渔网,分流成多路水道,网住了太湖南岸那一片流光溢彩的清远山水。 条条水道,又将沿河一座座江南水乡市镇串联成一副纵横交织的珠帘。 特别是自湖州经德清到杭州的这段河段古称余不溪,今称龙溪,宽阔的河流在平原上蜿蜒穿行,沿途漾荡密布,风光旖旎,并且无需过堰闸,自南宋始,就有很多官员、文人和商旅选择这条水路来往于湖州与杭州之间,因此运河中夜航船只颇多,有诗为证:“我家苕霅边,更更闻夜船,夜船声欺乃,肠断愁不眠。” 甲板上,林彦瑛看着河面上穿梭而过的星星渔火,双手抱着膝盖,与林彦复相对而坐,只听得河面橹桨声声不绝于耳,有如离乡千里的游子在夜色下和节低吟。林彦瑛低声说道:“哥哥,你说这叶知府……” 林彦复将手指放在嘴边作出噤声的姿势,又指了指耳边,意思是“隔墙有耳”。 林彦瑛也知这甲板四周都是水军兵勇,绝非谈论他人之所,也不敢过多言语。 却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响起:“遥想当年范成大、苏东坡皆如我们这般夜泊江南运河,在船上高谈阔论、饮酒作诗,无所顾忌,在岸上不敢说话,在船上也不敢说话,想来今后在婚房中跟新娘子都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林公子,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林彦复转身一看,原来是徐霞客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甲板上,依旧是夹枪带棒似的话里有话。他没正面回应,却说道:“徐先生晚上不好好休息,也来甲板上吹风吗?这春寒料峭,仔细别把您的贵体给冻住了。” 徐霞客举起手中的酒葫芦摆了两下,叹道:“有酒作伴,怎忍心负此春江长夜?想来范成大、苏东坡当年……” 林彦瑛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徐先生,有话还请直说,别翻来覆去地卖弄学问,恕我直言,要装文人,你的书童会比你更像。” 徐霞客打开酒葫芦,故作陶醉地喝上了一口,说道:“不好意思,你错了,我从不需要装谁,因为我的心里没有那么多秘密,无事不可对人言,装成什么样子都会让我感到不舒适。你知道的,‘舒适’对于一个经常出门在外的人而言有多么重要。另外还有……” 林彦瑛尽管对徐霞客的“不装论”嗤之以鼻,却依然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在船上会有些禁忌,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二位知晓。”徐霞客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彦瑛刚想驳斥,却被林彦复按住手腕制止。只见林彦复拱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说道:“愿闻其详。”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压低声音说道:“船上与岸上不一样,风浪无眼,因此规矩多的很。首先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与女人同船。林姑娘还是少说话为妙,一旦船上的水手、士兵知道你是女儿身……不知道林姑娘的水性如何?” 林彦瑛“哼”了一声,却也不敢说话,只听得林彦复又问道:“谢谢先生指点,还有其他禁忌吗?” “再就是船上不能抱膝而坐,不能背手而立,”徐霞客皱着眉头看着急忙把手从膝头移开的林彦瑛,继续说道:“最忌讳翻、沉、破、住、离、散、倒、火、洗等字眼……当然,刚才你们两位加上我,算是把这几个字都说了个遍。” 林彦复与林彦瑛对视一眼,心想二人刚才算是把这船上的禁忌犯了不少,却不知那些水手兵丁是否会瞧出破绽,知道他们并不是搭船出海的客商,因而对他们不利。毕竟在船上还要度过一天两夜的时间,周边危机四伏绝非好事。 林彦复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缺少武器的他面对潜在的危险多少有点不够自信。却只听得徐霞客继续说道:“不过我所说的这些行船的规矩,大都是民船才有,对于这战船而言,可以说是百无禁忌,所以林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 林彦复奇道:“这是为何?” “因为,”徐霞客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月光下有些捉摸不定:“无论是钱塘江的浪潮,还是海上的那些敌人,都远比这些禁忌更可怕。这些士兵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活着回到岸上。” ------------ 钱塘江涛连如怒 7 第二天清晨,无书在迷迷糊糊中被一阵虎啸般的声音惊醒,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刚准备站起身走出去看看,突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只见身后徐霞客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表情,他只说了两个字:“别动!” 马上无书就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了。船体在一瞬间似乎被掀上了天空,船舱里所有的人和货物都飞了起来! 接着一阵重重的下坠,船体砸在水面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一百条巨龙在合力撞向大船。 客商们一个个脸色苍白,过了一小会儿,有人突然喊着:“妈呀!”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下一次撞击的巨响给吞没了,这艘船就像一只巨大的风筝,在波涛掀起的飓风中无所适从。 原来这钱塘江河道自澉浦以西,急剧变窄抬高,致使河床的容量突然缩小,大量潮水拥挤入狭浅的河道,潮头受到阻碍,后面的潮水又急速推进,迫使潮头陡立,发生破碎,发出轰鸣,便出现得天独厚的潮涌奇观。 特别是海宁县盐官一带,恰位于河槽宽度向上游急剧收缩之后的不远处,每月初一、十五,东、南两股潮交会后刚好成一直线,潮能集中,潮头特别高。 从宋朝起,钱塘观潮已是吴越民俗。据观潮者说,那潮来之前,未见潮影,先闻潮声。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江面仍是风平浪静。却只听得响声越来越大,犹如擂起万面战鼓,震耳欲聋。远处雾蒙蒙的江面这时会出现一条白线,迅速西移,犹如“素练横江,漫漫平沙起白虹”。 再近,白线变成了一堵水墙,逐渐升高,“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横在浪花中”。随着一堵白墙的迅速向前推移,涌潮来到眼前,有万马奔腾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锐不可当。 诗仙李白的《横江词》有云:“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在剧烈的摇晃中,几位客商都忍不住吐了出来,林彦瑛也感觉胸腔似乎要被炸裂,就算紧紧地抓住林彦复的手,也无法减轻她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暴的恐惧。 徐霞客大声喊道:“把自己绑在座位上,快!”林彦复立刻撕开外衫,用布条将林彦瑛和自己绑在座位上,以免被船体再次掀起造成重伤。 一些客商也纷纷效仿,一时间虽然舱外还是波涛汹涌,但船舱内大家情绪已略为稳定。 就在这时,两名水师士兵跌跌撞撞地走进舱内,环顾一圈,指着几位客商喊道:“你,你,还有你,把你们的货扔出船去!” 几位客商没有说话,他们知道过钱塘江的规矩,默默地把舱内自己的货物搬到甲板上,任士兵处置。 两位士兵的眼光仍在四处扫看,扫到谁的脸上,谁的心里都是一阵发毛,就连没有货物随身的徐霞客和无书也不例外。 一个士兵又抬手一挥,叫道:“大船靠右出海,现在左舷太吃重了,你们把左边的货物全部搬出去!” 客商们不由得一片哗然,这等于把他们的一半货物交给水军,是不是扔出去减轻船重只有天知道。 他们不惜贿赂官员、甘冒奇险出海运货,本来就是为了富贵险中求。现在水军找借口把一半的货物收走,这就等于要了他们的身家性命。 有客商喊道:“军爷,我们拼死出海谋生,你一句话把我们的货物搬走一半,我们挣不着回家的钱,只好一起跳海了!”一群客商都附和道:“是啊,搬走了货我们只能一起跳海!” 无书注意到,那位满脸胡茬、目光犀利的商人并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两位士兵。 一位士兵走进船舱,慢慢地走到喊话的客商身边,冷笑道:“再他妈的喊一句,连人带货全部扔海里!” 那客商吓得一个寒噤,喊道:“你们想杀……啊!”只听得一声惨叫,客商横倒在地板上,士兵手中的刀上鲜血顺流直下。 船舱门口突然站出了2、30位手持短刀、长矛的士兵,昨晚收走林彦复佩剑的百夫长赫然站在他们身后,腰间别着的正是林彦复的那把古剑。 无书的脸色有点白,下意识地往林彦复、林彦瑛身边靠近了点。只听得林彦复朗声说道:“军爷,我家的剑,怎么到了你的身上?看来这一船的物什,你也是志在必得了?” 这时舱外刹那间涛声大作如雷,仿佛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左右、前后来回变换夹击,又似两条巨绳在朝相反的方向狠命拉动船桅,船体摇晃得更加厉害,林彦复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平衡,“扑”地一下子又坐倒在位子上。 只见那百夫长和手下2、30名士兵岿然不动,像脚下扎进了船板里面似的。 林彦复心头一凛:这些水军久经风浪,训练有素,在钱塘大潮中亦能保持良好的平衡,自己和林彦瑛虽然空有一身武艺,在这种情况下也跟常人无异,真正动起手来,恐怕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士兵们慢慢地向舱内走进,客商们不走自主地往后退去。徐霞客靠近了林彦复,在他耳边说道:“这里一定是在经过海宁盐官的‘双龙相扑’,是钱塘江潮最肆虐猛烈之处,全长不到三里路,只要过了这一段,立马就会风平浪静。他们正是利用船行至这段钱塘潮涌最烈之处,想借机杀人吞货。咱们无论如何要坚持过这三里江潮,之后以你兄妹二人武功,咱们四个足以自保!” 林彦复纵使涵养不错,还是忍不住地瞪了徐霞客一眼,心道正是你这老马失蹄,带我们上了这条贼船,现在我们连站起来都难,怎谈得上自保? 排头的几位士兵性子更急,立马提着刀杀了过来,客商们一阵惨叫,苦于手里都没有武器,只能拿着包袱挡一下。包袱一下就被割开,顿时金银细软撒了一地,上面有的还沾着商人们的鲜血。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忽地一下从人群中跃出,只听啪啪两声,两名士兵哼都没哼就应声倒地。 只见那位满脸胡茬的商人稳稳地站在前面,右拳护心,左拳在前,头颈低弯,摆出了一个奇怪的身形架势。 ------------ 钱塘江涛连如怒 8 又有三名面目凶狠的士兵提刀向胡茬男子砍去,男子一个后撤躲闪,接着一记反身连环腿,踢得三人飞撞在舱壁上,鼻口中冒出污血,眼见一下子是起不了身了。 这男子两招放倒了五人,其余士兵心生怯意,虽然人多势众,却没人再敢往前多走一步。 男子高声喊道:“军爷,我等小本生意,苦行千里只为求财,家中都有老母幼子,若是军爷网开一面,我等下船之时必有重谢;若是军爷非要致我等于死地,那咱们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这时,大船慢慢地驶出“双龙相扑”,虽然盐官一带的江潮仍然凶猛,但大船已不像适才摇晃得那般暴烈。林彦瑛突然跃起,一道寒光闪过,离她最近的一位士兵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血痕。那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只见那条血痕“呲”地一声向外飙射鲜血,士兵摇晃了几下,喷得血浆到处都是,接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林彦复也早已站起身来,一掌劈翻了面前的一个兵士,随即冷眼盯住了那名百夫长。 百夫长阴沉着脸,眼见对方好手甚多,己方已经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心里谋划着等会儿入了海,派人把船上装载的小弗朗机全部搬来,一家伙把他们都给弄死。他一挥手,就准备带着士兵们离开船舱。 这时徐霞客走上前去,对百夫长说道:“将军且慢走。我朋友的那把剑,其实是湖州知府叶大人赠送的,现在就还给他吧。” 百夫长一怔,尽管不情愿,但还是解下了佩剑,递给徐霞客。 徐霞客笑着接过佩剑,突然“刷”地一下拔剑,架在了百夫长的脖子上。 刚准备走出船舱的士兵们又一下子提刀围了上来,只听见百夫长喊道:“都别动!” 徐霞客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将军,别急着走啊,请您留下来,跟我们聊聊钱塘江的天气怎么样?” 无书插嘴说道:“钱塘江的天气看上去不错啊。” 徐霞客白了无书一眼,说道:“那行,那你待会儿跟他慢慢聊。” ×××××××××××××× 无书手持宝剑,架在百夫长的脖子上。脖子好像还很稳,持剑的手却总是在哆嗦。 尽管脖子上的威慑力似乎不太够,百夫长依然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身边还坐着林氏兄妹和胡茬男子,他同样也想到了故乡的老母幼子还在等自己回家。 在被徐霞客带进船舱的最后一刻,百夫长下令全体士兵回到原岗位。因为大船一旦从杭州湾出海,就进入了倭寇肆虐的海域,任何掉以轻心的擅离职守,都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 挣钱是很重要,但自己的小命更为重要,别人的生命自然比不上前面这两样。 客商们依然惊魂未定,大家都坐在徐霞客等五人的后面,连走出舱门去如厕都不敢。 徐霞客拍了拍胡茬男子的肩膀,把他带到稍微远离众人的一边,拱了拱拳,说道:“在下徐霞客,还未请教足下大名?” 胡茬男子脸上露出一阵诧异,说道:“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走遍五湖四海、精通山海堪舆的霞客先生?” 徐霞客笑道:“虚名不足挂齿,不过你高兴的话也可以接着说下去。没错,我就是徐霞客,披霞入苍山……好了,我们继续前面一个话题,阁下的尊姓大名是?” “我叫秦恕,”男子说道:“秦时明月的秦,恕难从命的恕。” “好名字!”徐霞客赞道:“好武功!” 秦恕摆了摆手:“在下是莆田人,早年在南少林跟着师父学过几手入门的拳脚,倒让先生见笑了。” “阁下太过谦虚,要不是有你在,船舱里这二十多人早已死无遗类,”徐霞客说道:“看你的身手,不似中土拳法,倒像有扶桑和南洋武术的底子。” 秦恕心头一凛,说道:“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在下十四岁起随父出海谋生,在暹罗遇奇人传授古法泰拳和扶桑柔术,感觉泰拳和柔术较之中原武学更注重格斗实战,在突发情况下更为实用,于是多年来浸淫于此不可自拔。” 徐霞客说道:“你说的没错,但中原武学注重的是个人修为,对提升自身境界颇有增益,也绝非全无可取之处。毕竟人活一世,也不是光为了打架,总还得考虑修身养性、内外兼修、滋阴壮阳什么的吧。” 秦恕抱拳道:“先生说的是。想必若将中原武学与南洋、扶桑武学相融合,定能兼顾内外,开拓一番武学新境界。不过,我做不到。我只能做到,把敌人打倒,不让敌人把我打倒。” 徐霞客笑道:“这就足够了。不过这里距离南洋还有三天三夜的行程,而我们四人明早在宁德就要下船。据我上船时观察,船上大概还有一百多个士兵,一百多个水手,装载了十来门小弗朗机,不下五十把弩箭,一旦他们不把百夫长的命当回事了,你就打算用古泰拳和扶桑柔术来放倒这两百多人吗?” 秦恕脸色一变,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说道:“如果没有你和那两位朋友的帮助,我们这些人三天内必死无疑。” “那你想死,还是想活?”徐霞客的语气,像在讨论“今天该吃馄饨,还是面条”。 “没了货物,我们一样是个死。”秦恕咬着牙说道。 徐霞客不经意间摸了摸额头,说道:“你们带着货物,跟我们一起在宁德下船。宁德一带海禁没那么严,信得过的话,我帮大家在码头找私船出海。至于你……” 秦恕疑惑地问:“我怎么?” “你就别去南洋了。你把手头的货物在宁德处理掉,我再出一千两银子,请你跟着我们去崇安县跑一趟。” “请我?崇安?一千两?”秦恕感到眼前这位中年人的思维过于跳跃奔放。 “没错,”徐霞客微笑道:“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我相信自己行走天下十余年来看人的眼光。另外,我需要你的拳头,帮我解决一些光靠眼光力所难及的事情。” “可你身边已经有两位高手了,我觉得你可能……不一定需要那么多拳头。”秦恕的目光,扫向了坐在远端的林氏兄妹。 “这正是我需要一双更信得过的拳头的原因。”徐霞客说道。 ------------ 钱塘江涛连如怒 9 无书感觉到自己握剑的右手有点酸,便想趁百夫长不注意间迅速换成左手。可正当他的右手略微一沉,就被林彦瑛“啪”地一下给抓住了。 林彦瑛低声骂道:“小鬼想死啊?要是给他逃出船舱,外面的士兵都会冲进来,到时靠你去替我们挡着吗?” 骂归骂,林彦瑛还是把剑从无书手中接了过来,好让他休息一会儿。无书吐了吐舌头,对林彦瑛作了一个揖以示感谢。 这时,听见沉默了许久的百夫长,突然开口说道:“你们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活着下船吗?” 林彦瑛手中的剑顶住了百夫长的喉咙,说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没什么主意。你如果知道我手下这些士兵多久没拿到过军饷,就不会认为把我留在这里有多大用处了。”百夫长淡然地说道。 林彦复坐近了一些,对百夫长说道:“朝廷每年应对倭患,拨给的粮饷颇为充足,浙江、江苏又是富庶之地,这些士兵的军饷,怕是被你们这些吃兵血的军官给贪墨了。” “贪墨?”百夫长冷笑道:“朝廷的钱大都用去西北和辽东了,剩下的用在紫禁城修宫殿,谁会管水师官兵的死活?如果我还在贪污弟兄们的军饷,你以为我还能活到现在跟你说话吗?” 无书脑中想到了一件事,对百夫长说道:“想必如果这一船货物你们没挣着足够的钱,下一次叶大人就不会把带货的机会交给你了。所以你的死活对士兵而言并不重要,一位接不到生意的百夫长,还不如一个死的百夫长。” “不错。”百夫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无书,点了点头。 “这都是些什么官,什么兵!”林彦瑛怒道。 无书继续说道:“所以船到宁德靠岸之时,也是我们大家一起丧命之时。士兵们可以轻松地把杀害本官、屠戮客商的责任,推到我们几个头上。” 百夫长闭上了眼睛,表示对无书的默认。 林彦瑛狐疑地问道:“那在你看来,我们该怎么做?” “反客为主,下手夺船!”听见连林彦瑛都在询问自己的意见,无书感到有一点小兴奋,之前的惊慌和胆怯已经一扫而空。 林彦瑛似乎感觉到剑下的百夫长脖子肌肉一紧,脸上仿佛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林彦瑛问道:“怎么个夺法?” 无书激动地说道:“那个第一步,咱们先……” “第一步先把你扔到海里!”熟悉的声音在无书耳边响起。 无书的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先生,我在说正经的!”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徐霞客带着秦恕站到了无书、林氏兄妹面前,只听见徐霞客用那种特有的惫懒声音继续说道:“无书呀无书,早要你多读点撰写天下四海方舆的古书,少去看点金瓶梅之类的杂书,你就不会一路闹笑话了。 要是按你说的夺了船,这么一艘大船,你准备让它顺着洋流飘到琉球或者扶桑去吗?你现在走到甲板上去看看,多少倭寇的小船正像鲨鱼一样远远地尾随着我们,一旦他们看见炮机位上空无一人,你认为他们是准备请我们喝茶呢,还是准备冲上来干点别的? 另外就算咱们能把船平平安安地开到宁德,宁德码头的守军如果问你这军船上的士兵都到哪去了,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到龙宫看不太健康的表演去了吗?” 一串像连珠炮般的反问过来,无书顿时语塞。林彦复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问徐霞客:“那先生怎么打算?” “这句话你一路上问了我二十多遍了,”徐霞客说道:“二十多遍。不过谁让你出钱了呢。我和秦兄刚才商量了一个万全之策。对了,还没给你们介绍,我身边的这位就是秦兄,大名秦恕,刚才大家已经见识过他的本事了。秦兄今年四十几了?” “二十八。” “不好意思秦老弟,你的胡子迷惑了我,”徐霞客有些尴尬,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这么办。” “怎么办?”无书急切地问道。 “所有客商都带着货物到宁德下船,我会在码头给他们找艘私船送他们出海,”徐霞客狡黠地看了一眼林彦复,继续说道:“至于水师的军爷这边……作为补偿,由林公子出点银子,给弟兄们打酒。” 林彦瑛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好你个徐霞客,拿我们的银子买人情,这算什么破主意?” 徐霞客悠悠地说道:“你们不肯出钱,那也无所谓。我就把怀里那东西给撕了,大家各谋生路,互不相干便是。” 提到了怀里的东西,林彦复和林彦瑛都是心里一震。 林彦复只能强忍着怒气,按住了林彦瑛,说道:“霞客先生,没问题,我们会出这笔钱。父亲之前就说过,不惜任何代价。不过请您,也务必记住这六个字。” “好的,林家公子算是点头了。现在就看你的了,军爷。”徐霞客返头对百夫长说道。 “剑架在脖子上,只能你说了算。”百夫长一动不动地说道。 “果然爽快!彦瑛,可以把剑收起来了,军爷答应了。”徐霞客笑着说道。 尽管不太情愿,林彦瑛还是把剑收了起来,还给了林彦复。眼见高手环顾,百夫长总不能硬闯出船舱。 百夫长摸了摸脖子,已经有些血丝渗出。他背靠着舱壁,声音低沉地说道:“徐霞客,我也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杀你。” “哦?”徐霞客饶有兴趣地问:“是因为叶大人的缘故吗?” “你对方舆地理很熟稔,但对天下大局似乎知之不详,”百夫长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陷入了沉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要去的地方是崇安。” “这也是叶大人告诉你的?” 百夫长摇了摇头,说道:“崇安的事,我在海上也听到过一些。相信我,这个局你玩不起。带着钱和货离开福建,别去趟崇安这池浑水,珍惜你今天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这条老命。” 徐霞客凑近了点,在百夫长耳边说道:“我现在拿着剑,带你到舱口。你把我们提出的方案,大声告诉你的手下。然后我们明天到宁德下船,之后各走各路。二十多年来,多少人曾对我说过‘这个局你玩不起’,我还是好好地玩到了现在。” 百夫长没有再说话了,他看着徐霞客一行,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复杂的深情,仿佛正在看着五具行走的尸体。 ------------ 钱塘江涛连如怒 10 在徐霞客等人所乘的战船后面,隐隐约约地跟着几艘不起眼的平底小渔船。 每艘船里大约坐着七到十人,船尾的三个人当中,一个人掌舵,两个人摇橹。 船上的几人身着黑衣,没有腰带,光脚。船上有一根桅杆,桅杆上挂着一张用竹篾斜编的类似竹席一样的风帆,船舱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弓箭、竹枪、蓬铲、长刀等武器。 这些小渔船似乎在尾随着那艘战船,却又理性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至少保持在弗朗机的射程之外。 每艘小船都像深海中隐忍的毒鮋一般沉默,只有最居中的那艘小船里有一些对话声。 “那战船上好像有些动静。要不要动手?” “不用。起帆,加速,超过他们。” “你的任务不是杀了那个姓徐的吗?” “不,叶刚需要姓徐的来破福建的局,我的任务就是在他之前赶到福建,找到那个人,送出一封信。”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们也不需要。” “可是,信送到之后,谁来保证你的安全?” “你们。” “我们?” “你们会出现在福建、在浙江,然后做一些事情,这样,我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棋局上的棋子,而是棋局本身。” 一个黑衣人坐在船舱里,仔细地用绒布擦拭着一把冰冷的长刀,就像抚摸与自己山海相隔许久未见的爱侣身体。 他将刀身上的灰尘和血迹轻轻地擦去后,又用棉纱蘸上少许刀油均匀涂抹刀身并来回用力擦拭,直到刀身上产生温热,犹如被黑衣人的双手赋予了生命。 长刀开始活了过来,展现出一种神秘又诡谲的红褐色,在黑暗中闪烁出的光影如同象征死亡的舞蹈。 黑衣人贪婪地吮吸着长刀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杂着钢铁、油脂与血腥的气息,再慢慢地将长刀归于刀鞘之中,交到另一位黑衣人手中。 “你不能带着它去?” “不能,”适才擦刀的黑衣人摇了摇头,说道:“带着武器去见那个人,意味着我不能活着回到这艘小船上。” “这年头的死人不会太少。可是一旦你离开了刀,就会离开神明的护佑。经过那么多年的战火,我们之所以还能得到湖州的蚕丝、景德镇的瓷器、松江的棉布、漳州的砂糖以及北方人的信任,是因为神明还站在我们这边。” “我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黑衣人冷冷地说道:“他一定很爱拿刀替他杀人的我们。但我只想活着回家,活着看到故乡的泥土和母亲的皱纹。所以这把刀还是你们替我收着,并用它来保护我的安全。” 小船上的其他人沉默不语,将黑衣人的长刀郑重地收起,然后拉起船帆,借着三月初的东海季风,从侧翼超过其他小船以及徐霞客所乘的战船,向福州太平港码头驶去。 船舱外面,一轮血红色的夕阳缓缓地向海平线落下。 辽阔的海面被落日映照成一片深邃的葡萄紫,仿佛远处有一百万口古钟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声,震撼心魄。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又有多少汹涌的暗涛在翻滚。在落日的余晖消散之后,唯有黑夜才是永恒的旋律。 ------------ 秋坟野泣 1 满月之下,海面静谧如墨。就着透过舱壁的一点月光,徐霞客又取出了怀中的那张薄纸,再一次仔细地摸索着其中的奥秘。 无书问道:“先生又想到了什么新的事情吗?” 徐霞客没抬头,说道:“有的秘密,会像萤火虫一般,隐蔽在阳光下,却在黑暗中闪烁。反正也没法入睡,不如利用这点月色,再看看这幅画。” “这张纸上,会有这样的秘密吗?” “秘密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不会画在纸上。它只会隐藏在天地山海之中,等待人们从它的身边走过,却始终对它一无所知。” 无书说道:“那先生在月光下看了半天,看出点什么吗?” “在我的眼里,”徐霞客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这幅画中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房子。只有……永无尽头的黑暗,和画者内心无穷的恐惧。” 无书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没敢继续问下去。 ×××××××××××× 崇安县南溪古村。 山村中最普通的一天,从清晨的炊烟开始。 男人们劈好柴禾,女人们烧火、煮饭,然后端起木盆到小溪里去洗衣服。人们相互之间没有怎么说话,只有零星的小孩哭闹声,但随即湮没在一片云雾缭绕的沉寂中。 村后的山岭上好像又堆起了几座新坟,没人吹响葬礼的唢呐声,苟活的人们依然在麻木而艰难地生存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缓缓到来。 那位青斑老人缓缓地踱着脚步,走向村口后山的那几株老茶树。 南溪村除了那株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岩骨枞之外,还有几株茶树也非常古老名贵,按照祖制由几家村中的元老共同分享。 青斑老人抚摸着老茶树粗糙斑驳的树干,就像抚摸着年轻时在树下激烈拥吻过的那个女人。 时间不会过得太快,但它总是会不停地向前走去。这个古村就像一艘永不沉没的大船,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中随波逐流。世间最悲伤的一个词不是“停止”,而是“永远”。没有人不知道自己会在“永远”无垠的黑暗中待上多久。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长须老人走到了青斑老人的身边。青斑老人警惕地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尾随。 “我在想,我们之间应该能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 “你指的是……”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糊涂。你心里很清楚:南溪村虽然少了一件重要的筹码,但根本的东西还没丢失。除了林镜斋之外,其他庄家并没离场,我们还有机会。” “可是,没人能绕开族长,我们也不能。毕竟有些事情,历来只有族长才知道。” “前两天我听外面进来的人说,林镜斋特地派人到江阴府,请来了一位天下有名的先生,能破解各种山海迷局,”长须老人捋了捋胡子,说道:“我的意思是,林镜斋能出得起的价,其他庄家也能出得起。” “你还是信不过陈世和林镜斋?”青斑老人径直盯着长须老人说道。 “看见村口的五座新坟了吗?” “看见了。” “死去的人们都曾热切地以为,族长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和我们当年一样。但他们最终满怀着希望,走进了坟墓,”长须老人阴郁地说道:“我想你已经和我一样老了,老到不会再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任何虚妄的承诺之上。” 青斑老人从茶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新鲜的茶叶带着一种特有的苦涩,刺激着老人已经渐渐不够灵敏的味蕾。青斑老人依然没有认为自己已经老去。他不喜欢听到有人口口声声地说着“老”字。他同样不喜欢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老人。 但他还是缓缓地伸出了右手,与长须老人早已伸出的右手握在了一起。 ××××××××××××××××××××× 大船在宁德的西浦码头靠岸时,码头上的工人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岸上的官员与百夫长交接了一些手续,商人们找来帮工,将船上的货物卸下。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没人知道,头天在钱塘江口,船上一共流出了多少血。 林彦复和林彦瑛身着水师军服,压低帽檐,时刻紧紧地站在百夫长身边,以防其轻举妄动。 徐霞客则悠闲地看着港口里的渔船进进出出,看着工人们不停地搬运着各种大包小包,看着朝廷渔课的官员们在来回点算着货物数量。他对无书和秦恕说道:“天下熙攘,皆为利来。西浦码头又是天下第一重利的所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会为了钱,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卖去南洋做苦力,或者娈童。所以,我不得不让林公子好好地盯住他们。” 秦恕说道:“先生,要不要让我也去帮忙看着那个百夫长?” “那倒不用。你此行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我。哦,对了,如果腾得出手的话,顺便保护一下无书。” 无书显然已经习惯了徐霞客的这种说话方式,不过秦恕还没习惯,他尴尬地朝徐霞客拱了拱拳,说道:“请先生务必放心,我秦恕答应下来的事情,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徐霞客笑道:“我向来都是游山玩水,从没去过什么刀山火海。不过,有的事情比刀山火海更危险。无书,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无书不由得问道:“什么?” “是人心。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百夫长那边已经跟码头上的官员交接完毕,大船在码头完成补给后就将继续启程南下,而西浦港口的私船甚多,徐霞客让秦恕找到了一位来自莆田的船主,双方用旁人听上去像扶桑语的闽南话交流片刻,便愉快地达成了协议。 秦恕虽然样子看上去像是个混黑社会的,但谈起生意来精明能干、头头是道,连无书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心想此人文武全才又会讲福建话,二十八年来没当个导游真是屈才了。 这个当口徐霞客也没闲着,在码头雇了台车马,把自己的那些古书、行囊全装了上去。林氏兄妹把百夫长礼送上船,又目送大船离港远去,这才与徐霞客他们三个会合,坐上车马,一路向西驶去。 而在大船的船头处,百夫长亦在远远地看着徐霞客一行的马车,渐渐在天际边化成一个黑点。一位士兵咬牙切齿地对百夫长说道:“我们死了一个兄弟,伤了五个。你就这样把他们几个放走?” 百夫长冷冷地看着士兵,回答道:“你不想成为第七个,对吗?” 士兵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怒气似乎要喷薄而出。这时,又有三五个士兵站在了百夫长的对面。他们一个个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但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刀之上。 百夫长一眼扫过他们,说道:“你们都拿到了钱。并且数目不算小。有的弟兄流了血,我知道。但请相信我,他们几个自踏上陆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死人了。” 那个士兵又说道:“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百夫长突然抽出佩刀,“嚓”地刺进了那个士兵的胸口。士兵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在临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因为死人必须相信。” ------------ 秋坟野泣 2 西浦码头往西一路行去,车把式将皮鞭抡得虎虎生风,两边的风景疾驰而过。 宁德的官道修得颇为平坦,五人远离了船上箭拔弩张的气氛,坐在车中倒有几分闲暇感,得以放松心情欣赏外面的景致。 徐霞客叹道:“近十年没来福建,这路边的林荫长得更加茂盛了。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啊。” 无书笑道:“先生,你难道没听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十年前的林荫还是那片林荫,十年后你的同伴却换成了我们几个。同伴不同,心境自然也大不相同。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你老了。” 林彦瑛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道:“是呀,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老是感叹什么十年来如何如何、时光飞逝如电之类的。” 徐霞客捋了捋胡子,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就样貌来说,他还不算太老,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修长结实的身形,举手投足之间依然带有男性的魅力。然而,他深藏眼底的风霜之色却难以掩饰,多年来的风雨历程全书写在了眼神之中。 这种男人的身边一般不会缺少女人,只要手头不算太拮据,而徐霞客总会有点办法弄到银子。不过他已经活过了对女人不太挑拣的年纪,有的时候,他情愿独自坐在马车上,看着十年来并没太多变化的风景,从身边悄然路过。 越往内陆腹地深入,山林越密,人烟罕至。车把式老张告诉诸人,官道再过二十里就将中断,马车就不能再往深山里行进。 秦恕用莆田方言跟老张好说歹说,老张还是只肯把他们送到官道尽头。 林彦复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过看到徐霞客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他也没再说什么。林彦瑛忍不住问道:“霞客先生,你说的宁德往西百里,有暗河直达武夷山脉九曲溪,那暗河不会就藏在这深山之中吧?” “也许是。” “也许?我们没有了马车,徒步进山要走多久?山里的毒蛇、猛兽和瘴气,你打算靠酒壶来对付吗?就算勉强走到了你所谓也许存在的暗河,那里难道还有船在等着我们?”林彦瑛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林姑娘,我知道每个月你都有火气比较大的几天,但据我所推算应该还没到。当然这个不是重点,”徐霞客慢悠悠地说道:“重点在于: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往前走下去,不是吗?” 无书疑惑地问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林姑娘每个月都有火气比较大的几天呢?” 林彦瑛白了无书一眼。她向马车外望去,只见层峦叠嶂的鹫峰山脉延绵直至天际,浓密幽深的山岭之中,又不知深藏着怎样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林彦复沉吟着说道:“霞客先生,父亲跟我们说过多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既然请到了你,就信你所说。但山岭中凶险莫测,请先生给我们交句底,究竟要徒步走多远,才能到达你所说的暗河所在?” 徐霞客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对无书说道:“无书,要你带的书,你都带上了吗?” 无书答道:“带上了几本,也不知哪本是您要的。” “山海堪舆之学,以《山海经》为母体,以《连山》为肌理,以《周易》为经脉,可推算天下名山大川之形势。但《山海经》成书之时,其《海内南经》曰‘闽在海中’,说明福建诸多山脉在远古洪荒之时还是属于海浸之区,不能用常理来判断其脉络,”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继续说道:“鹫峰山脉洞异、水玄,山涧暗流无处不在、变幻莫测,加上山中终年云雾缭绕、烟雨弥天,即便是我走过一次的暗河,也很难随口说出其准确位置所在。但我让无书带上了当年收集来的闽地各大名山的山志,以山志取代《山海经》为基,再运用易学研判山脉之形,便可摸索出暗流走向,倒不必拘泥于十年前模糊的记忆。” 无书心存怀疑,问道:“山志?真的管用?” 秦恕却点了点头,说道:“霞客先生所言极是。我看到水手们在海上航行时,也是要靠航海图和罗盘、星象来判断洋流和暗礁,就算再有经验的老水手,也不能光凭记忆航行。” 徐霞客满意地对秦恕微笑示意,同时对无书抛出了一个“学着点”的眼神,说道:“每一本山志,都是一座青山的前生今世。高山总会带领我们走到想去的地方,就像女人总会带我们回家一样。” 林彦复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先生带我们走一走这座鹫峰山,看看她能不能带我们回家。不过还请先生见谅,我们的时间不是奢侈品,这趟旅程不能像您平日里游山玩水一般悠闲,因为两天之内,我们必须要抵达崇安县南岭村。” “否则呢?”徐霞客带着挑衅的眼神看着林彦复。 林彦复的眼神很平静,说道:“我猜,您不会想知道否则如何的。” 徐霞客的额头,似乎又有些发痒。他的右手举到了一半,突然伸到腰间,拿出了酒葫芦,拔下木塞,轻轻地抿上了一小口。 ------------ 秋坟野泣 3 山林之中异常幽静。除了几人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的脚步声,就只有偶尔传来“布谷”、“布谷”的鸟鸣声。 进山前,车把式交代诸人,山中毒蛇猛兽危险莫测,必须五人结伴同行,绝不能让一人落单。 徐霞客从包里拿出几条头巾,递给林氏兄妹、无书和秦恕。无书问道:“先生,我的头巾并未弄脏,为什么要换?” 徐霞客笑道:“给你头巾,是要你用它把裤腿扎紧,没听车把式说山里蛇虫很多吗?还有,给我把包袱也扎紧点,我可不想吃那些湿透了以后沾满蚂蚁的馒头。蚂蚁的味道太酸了,我不是山西人,吃不惯这么酸的。并且,我也不是广东人。” 大家学着徐霞客的样,用头巾一圈一圈把裤腿扎紧,再用车把式给的绳子把装着干粮的包袱给绑得严严实实。这时又听见徐霞客喊道:“秦恕,火石带够了吗?” “带够了,还带了火镰和火绒。”秦恕回道。 “那倒无所谓,给我两块火石,我能把整座鹫峰山给烧平了。当然,是在我们下山之后。”看着眼前延绵不绝、深不可测的高山,徐霞客似乎变得有点兴奋。 车把式在收下秦恕递来的酬劳后,驾着马车渐行渐远。剩下徐霞客一行五人,站在山峦之中有如五个小黑点。 徐霞客对林彦瑛说道:“林姑娘,借你身上的一样东西用一下。” 林彦瑛警觉地问道:“什么东西?” “别紧张。我只想借你的袖剑一用。如果不想借也行,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林彦瑛的袖剑其实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说什么也不会借给任何人。而且对于她而言,袖剑的用途只有一种——众所周知的那一种。 只见林彦瑛蛾眉紧蹙,问道:“帮什么忙?” “用你的袖剑,帮我削下五根杯口粗细的硬树枝,给大家当作登山杖,”徐霞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帮忙杀人。” 林彦瑛的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突然,只见寒光一闪,“刷刷”几声响过,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就发现脚下多了五根还带着树叶的断枝。树枝的切口皆平滑如镜,便像经过打磨了一般。秦恕拍手赞道:“好剑法!” 林彦瑛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对秦恕的应答。徐霞客捡起一根稍微粗点的树枝,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树枝的断口,随即剥去上面的枝叶,拿在手里挥了两下,也称赞道:“好木棍!” 无书也学徐霞客的样子拿了一根木棍,不解地问道:“先生,这样一根棍子有什么用处?” “无书,一听你就没出过远门,就知道窝在家里读死书。古人云:木杖木杖,青云直上。想当年,达摩祖师手持木杖一苇渡江,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在山路上前行,木杖可以帮你助力;过河的时候,木杖有利于在湍急的河流中保持平衡;遇见蛇、蝎或者恶狗的时候,木杖还能防身。正所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徐霞客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 无书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敢问前面你说的古人,究竟是哪位?” “我三叔啊。有什么问题?” 准备停当,五人开始向那片未知的深山中走去。 ××××××××××××××××××××× 林镜斋身着便服,在县衙门口的面摊上吃着一碗紫溪粉。 汤粉里放了肉丝、小葱和辣椒,配上浓厚的高汤,每一分气味都在触动食欲。 林镜斋认真地吸吮着每一根米粉。粉完全入了味,汤头也很鲜辣,店老板还额外给这位老主顾送了一小碟花生米,花生米炸得很脆很香,就着面汤正好。 这是林镜斋每天最享受的时刻,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时刻,他简直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因为自踏入公门以来,每一天对于他都意味着不同的煎熬。 林镜斋把粉全部吃完,喝掉了碗里的面汤,把最后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店老板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浓茶,林镜斋吹了吹气,慢慢地喝着茶。茶是那种很便宜的碎叶子,很苦,但有种很市井的香味。 林镜斋平日在县衙从不饮茶,无论多名贵的茶叶都不会碰,所有人都知道他只喝清水。只有在这家面摊吃完粉面后,才会喝上一杯店老板亲自沏好的劣质茶。 店老板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坐在了林镜斋的身边,笑着说道:“林大人,今天的粉味道还行吧?” “不错,还是老样子。” “花生米怎么样?” “也不错。” “今年的年景可不如老样子了。听说山里面不少老人孩子,没能熬过上一个冬天。”店老板感叹道。 林镜斋放下茶杯,用杯子的余温暖了暖双手,平静地说道:”春荒是这样子的,再熬一熬,会好起来的。“ 店老板朝林镜斋坐近了些,低声说道:”林大人,这两年不知怎的,冬天冷得要人命,平日里也到处闹灾,各地的老百姓叫苦连天。我我听北边过来的客商说,连素为鱼米之乡的嘉兴桐乡,去年又是大旱、又有蝗灾,现在那里一石米叫价四两五钱,一只鸡值一千钱,一两猪肉值七八钱,而小孩、妇女也不过卖一千至两千钱,卖一个人还不够一顿饭钱……“ 林镜斋打断店老板的话头,说道:”那你有没有听说,福建有几个县的百姓,已经在挖观音土填肚子了?“ 店老板吃惊地问道:”观音土?那东西真的能吃吗?“ ”我没有见过,“林镜斋摇了摇头,说道:”不过听有些百姓说,那观音土看起来软软腻腻,如同白面团,吃到嘴里却粗硬腥涩,难以下咽。当时吃下去似乎能解肚饿之苦,事实上没几天之后就会腹胀而死。“ 店老板有些不安地问道:”咱们崇安今年的天气也格外更冷,不知道会不会……“ 林镜斋把茶杯推向一边,拍了拍店老板的肩头,说道:”放心,无论天气怎么样,你只管做好你的生意,这些是知县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你需要考虑的。“ 店老板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来,从肩头上拿下一块抹布,开始擦起桌子来。 林镜斋看着对面的路口前,有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带着孩子躺在地上乞讨。 早春凛冽的寒风里,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冷漠地看着面摊里正在吃着早点的人们。 林镜斋静静地看了一阵,对店老板说道:“你说,如果给那个孩子一把刀,他会不会过来杀我?” 店老板脸色一变,说道:“林大人说笑了,光天化日谁敢动刀杀人?” “那孩子如果再不吃东西,可能活不过明天早晨。如果给他一把刀,杀掉你和我,抢走我们的面,他也许就能活下去。那么你说,他会不会这么做?” “可能……会……”店老板支支吾吾地说道:“但他可能……会被人打死……” “那你看看他的眼神,”林镜斋慢慢地说道:“你觉得他是安心于等死,还是想杀人?” 店老板不自觉地抬眼向那孩子看去。只见孩子眼神里流淌出的杀意,如冰棱般呼啸而出。 店老板打了一个冷战,没敢再看那孩子,低头开始收拾起碗筷。 林镜斋盯着那孩子,平静地说道:“我们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的手里没有刀。” 店老板压低声音说道:“但林大人你知道,外面还有很多没饭吃的人们,他们并不全是孩子,他们能拿得起刀。” 林镜斋放了两枚铜板在桌上,接着径直向那个乞讨的老人和孩子走去,老人和孩子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林镜斋看着他们,扔了一枚铜板在他们面前的破碗里。 他们终将死去,但至少不是今天。林镜斋心想。 林镜斋转身准备返回县衙。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原来是几名衙役走了过来,踢翻了老人和孩子要饭的破碗,并连踢带打将他们赶走,不让他们在县衙前乞讨。 周边的百姓渐渐围了过来,虽然群情激愤,但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役把老人和孩子赶走。 林镜斋站着原地看了一会儿。衙役们没认出身着便服的知县大人,他也并没有喝令衙役们住手。 在林镜斋看来,衙役们正在替知县维护必要的秩序,不能为了廉价的同情而当众斥责正常工作的下属。 秩序永远压倒一切。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但秩序绝不能死。 破碗里的那枚铜板掉了出来,在地上旋转不已。 ------------ 秋坟野泣 4 叶刚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信。 黑衣人走后,叶刚收取京城方面的来信只能依靠备用途径,这就要求他必须信任一些非嫡系的下属,并且确保读完信件之后在第一时间烧毁。 一般来说,京城方面不太会在这样的敏感时期给叶刚来信,但叶刚应该能理解那些大人物的想法。 这个年代,没有人敢拿时间来赌运气。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总有些自以为运气不错的人们,但他们坟头上的杂草已经三尺高了。 叶刚认真地读完了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这花不了他多少时间,但他需要用数倍的时间来咀嚼里面的深意。 在翰林院编修的日子里,叶刚习惯了跟各种各样的文字打交道,有的浅显,有的晦涩,有的生动,有的枯燥,但这些文字跃然于纸上,都像一个个身姿妖异的舞者,用尽毕生技艺来展现她们身躯中隐藏的那些小秘密。 他手里拿着信,将它慢慢地移近烛火边。 刹那过后,它就会化作一团灰烬,仿佛上面的文字在这个世界从未出现过。然后叶刚会在事后想办法毁掉这次使用过的“备用途径”,有的人可能也会像这些文字一样消失。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时局。每个人都只能顺应时局,即便是天下间最高高在上的那几位,也无法撼动时局的步伐。虽然,他们都想这么干。 他们对翻覆时局那种如嗜血般的渴求,就是这封信会在叶刚手里的原因。 信纸距离烛火大概还有一寸。叶刚突然停了下来,一种很有趣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油然而生。 他觉得这封信对于当前的时局来说,似乎是一把钥匙。如果他能正确地使用这把钥匙,说不定能打开一些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铁门。 有的时候,时局在各方之间的摇摆就是这么微妙,一根发丝般的力量就能推动事情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叶刚曾经尝过这种甜头。他现在又想再试试。 叶刚将信纸轻轻折起,重新放回信封当中,用蜡油封好,在封口处盖上一枚梅花图案的印鉴,然后用左手在信封上写下几个字: 福建道监察御史李应升大人亲启。 叶刚一想到收信人看到信件时即将产生的反应以及行动,感觉自己简直能笑出声来。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变得越来越有趣的,例如前几年在京城发生过的那几件案子。 台上的大人物和拥趸们时常会为了改变时局而用力过猛,正如他们曾站在讲坛上声嘶力竭地呐喊一般。 而他们未必会想到,冥冥之中自然有股力量,会悄然地站在窥视者的那边。 ×××××××××××××××××××××××× 自从进山之后,徐霞客就再也没碰他的酒葫芦。其余四人也学着他的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着水囊里的清水。 徐霞客按照《鹫峰山志》所述,循着山中被荆棘覆盖的古道和溪流,带着这个小队艰难地前行。随着天色渐晚,山中寒雾笼罩、气温骤降,但那传说中的暗河入口距一行人似乎依然遥不可及。 虽然林氏兄妹和秦恕都身负高强武艺,但都没经历过这种看似永无止境的走法,不一会儿就感到呼吸不畅,体力透支。反倒是无书看上去只是一个文弱书童,却能紧随徐霞客的步伐,毫无疲惫之意。 徐霞客开始气定神闲地教导这没有山野间行进经验的三人道:“林公子、林姑娘、秦兄,你们三个武功虽然看得过去……虽然武功很高,但爬山派不上用场,毕竟林姑娘不能用袖剑代替腿脚。在山里要想不费力走得稳,得记住几句诀窍。” 秦恕喘着粗气问道:“敢问先生这登山有何诀窍?” 徐霞客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自创了一个六百字口诀,不过估计以秦兄和林公子的文采,可能要背到无书考取进士以及林姑娘嫁人为止,这两件事还很难说哪一个先来。所以出于对大家的负责,我还是把它简化成四十个字,这样在走出鹫峰山之前,想必各位都能记住。” 林彦瑛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禁说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徐霞客瞥了一眼林彦瑛的衣袖,确保里面没有寒光闪出,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说话速度很快,你们要记牢了:眼睛往前看,走路不要慌……” “这不都是废话吗?”林彦瑛叱道。 徐霞客没理她,自顾自地说道:“两手轻握起,出脚膝盖直,肩沉背要挺,丹田深吐纳,脚掌全碰地,步步生莲花。” 与妹妹不同,林彦复对徐霞客说的每句话都很重视,他仔细听完后问道:“先生,所谓‘步步生莲花’,何解?” 还没等徐霞客回话,无书就抢着说道:“就是说脚步要小,节奏要稳,不能忽快忽慢,走走停停。” 林彦复与秦恕对视了一眼,心想这爬山口诀与武学心法倒有异曲同工之妙,用这四十字口诀来走路,没准真的能省力不少。 随后徐霞客又教授大家遇陡坡时尽量走“之”字路线,保持身体重心靠前,避免失去平衡向后倒。 上坡时还可以借助一些外物来攀爬,例如突出的石块、垂下的树枝、长在缝隙里的藤条等。不过在借助外物之力前,须先用手大力拉扯一下,确保它们是结实稳固的。 走下坡路时,又需要略微下垂身体,把身体重心向后倾斜放在后脚掌的位置,并让脚底各个部分都紧贴地面。 大家依照徐霞客的方法,果然觉得心跳没有之前那般急促,呼吸也更加平缓通畅,口中也没有那么渴了。饶是如此,这数十里山路也着实让众人体会到了福建当地流传的”闽道更比蜀道难“的说法。 傍晚时分,精疲力竭的五人坐在一棵古松下面休憩片刻。林彦复取出包袱里的斗篷,披到已在瑟瑟发抖的林彦瑛的肩上。无书看到徐霞客也在包袱里摸索着,一会儿的工夫,徐霞客从包袱里也摸出了一件斗篷,并几步走到无书身边。无书心里有点感动,口中说道:“先生,我不冷……” 徐霞客却一边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一边从无书的包袱里搜出了一条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彦复拿出一块饼,掰了一半给林彦瑛,另一半递给了无书。他坐到徐霞客身边,说道:“先生,眼看天色渐晚,暗河入口仍不见踪影,我们是不是今晚要在山中露宿?山中潮湿阴冷,就怕舍妹……” 徐霞客拿着酒葫芦摇了摇,还是忍住了将它打开的欲望。虽然适当的饮酒能帮助他抵御山里逼人的寒气,但随着饮酒带来的过度沉睡可能会让他在梦中丢掉性命。 在这样的深山中,一旦入夜,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边会出现什么东西。多年来,徐霞客已经在类似这样的夜晚失去了不止一个旅伴。 至少在今晚,他还不想失去下一个。 ------------ 秋坟野泣 5 徐霞客对林彦复说道:“鹫峰山上的洞穴不少,以我的经验,两堆篝火、一个山洞,加上我们带上的衣物,足以让我们安然度过这个夜晚。当然,如果林姑娘实在受不住寒气,我可以把无书借给她抱着取暖。” 无书想起了林彦瑛的那把袖剑,有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林彦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这个臭小子还是留给你抱吧。” “但是,”徐霞客没理会林彦瑛,接着说道:“注意我说的但是。今夜寅时,我要利用太白、荧惑与北七宿相交的位置,来判断山中暗河的流向。因此,我们在丑时,也就是山中阴煞之气最重的那段时间,就要出发往山顶方向走。” 一时间,四人都没作声。在白天行进一个时辰和在深夜行进一个时辰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即使有火把和武器,也很难保证能应对深山中所有可能出现的危机。人类在这样未经修饰的原始环境里是脆弱不堪的,那片无际的阴影中就像一重重暗幕,将这座坟墓一样的大山包裹在其中。 而他们要在这样的黑夜里,行进一个时辰,只为了寻找星光。 林彦复心里还在评估徐霞客的方案,这时听见徐霞客说道:“看来大家并不是很信任我。但三天的时间,我已经把你们从江阴县城的酒馆带到了福建的大山中。再有两天,我们就能坐在崇安的县衙里喝热茶了。请相信我,我不会让谁受到伤害。” 听到最后这句,无书的脑海里不禁冒出了湖州运河里的那具女尸、军船上被砍死的客商,以及倒在林彦瑛袖剑下的那几个士兵,看来一路上受到伤害的人并不算太少。 秦恕沉吟片刻,说道:“先生,依在下之见,不如趁现在天色没有完全变黑,立即动身往上走,到山顶处再找地方露宿,可能会更安全一点。”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此时动身,一则我们人困马乏,体力不支,遇到猛兽侵袭无法抵御;二则日落前后,是山中青草瘴最盛的一段时间,我们贸然动身,怕瘴气袭体;三则山顶处气温较之此处要低得多,夜半寒风刺骨,篝火都无法抵御。所以,我们就在这里找个背风依水的小洞穴安营扎寨,轮流值守,休息到丑时再往前走。至少,这个时辰很适合我和无书,人丑就要丑时走。” 林彦瑛吃完了半个饼,也不多话,站起身来背起了自己的包袱。无书忙喊道:“林姑娘,您打算自己走吗?” 林彦瑛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能走去哪里?步行去崇安吗?” 徐霞客笑着对无书说道:“无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女人有的时候要带上自己的包袱,去做一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无书回道:“我也不想知道。另外,我离你这个年龄还早的很,先等我到了林公子这个年龄再说。” 天色渐晚。 徐霞客一行并没如愿找到合适的洞穴栖身。鹫峰山里的山洞大多是钟乳溶洞,里面潮湿阴冷,无法生火,还有盲眼蝙蝠盘踞在洞壁之上,时刻警惕着擅闯山洞的不速之客。 徐霞客只好想办法给大家搭建一个简易的棚子,聊以休息和取暖。他选了一块山石凹陷处作为搭建之所,先是让无书找来两根短粗的木棍,然后让林彦复用长剑劈下一根长榉木杆,搭成三脚架之形,再在长杆的两侧支撑上一些大树枝,呈现出能勉强让五人蜷缩其中的楔形空间。众人分头又找来一些较小的残枝、树叶、杂草,交叠着放在架子上,最上层铺上几人带来的蓑衣,盖上一些较轻、较干的树枝和树叶作为厚厚的隔热层,又捡来一些石子压在上面,防止大风将树枝、树叶卷走。徐霞客还让秦恕在这个临时避身所的内部地面上也铺上了一层干树叶,让“屋内”变得更为“宜居”。无书第一个钻进“小屋”,顿时感叹道:“欢迎大家来到我的未央宫!” 林彦瑛白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带来的火绒都受了潮,要是生不着火,就算你有个烂木头皇宫,也照样会冻死在里面。” 秦恕伸手进背包里一摸,果然自己带来的火绒也被山中的湿气给弄潮了。他自幼在海上讨生活,对山里的勾当却不甚了解。正当他也开始焦虑该如何生火之时,却听得无书笑道:“和先生一起出门,我们从不带什么火绒。” 徐霞客假装伸脚向他踹去,没好气地骂道:“好你个刁蛮书童,说些什么鬼话。我们不用火绒生火,难道要用林姑娘的火气来生火吗?” “先生,是你自己说的,给你一块火石,你能把整个鹫峰山点着。怎么现在火绒不够,还得靠林姑娘帮忙吗?”无书说得眉飞色舞,丝毫没顾忌林彦瑛眼中冒出的怒火,已足以把他和他的皇宫一起烧成焦炭了。 徐霞客笑道:“林姑娘留着她的火气,说不定接下来还能派得上用场。不过我不需要,因为山海万物无不能为我所用。”说完他便从胸前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小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伴随着一股难以言传的奇怪味道,只看见里面包着的是一团脏兮兮的淡黑色绒毛和一些干硬的灰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林彦瑛好奇地问道。 ”是我在山脚下捡到的一个被风吹落在地上的鸟窝,“徐霞客一边将那些硬颗粒用力捏成粉末撒在绒毛上面,一边说道:”里面正好有些风干的山雀羽毛,还有不少干燥的鸟粪,我就把它们收集了起来,用油纸包住不会受潮。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比上好的火绒还容易被点燃。你知道的,在野外,动物的粪便是个好东西,有一次我……“ 林彦复看见妹妹露出嫌恶的眼神,连忙打断徐霞客的话道:”先生,要不然我们还是先点着火来再慢慢说吧!“ 秦恕和无书这时又拾来了不少干树枝和树叶,林彦复拿出火石、火镰,擦出的火星一下子就把徐霞客的那团宝贝给点着了,果然如他所说,这团混杂了干鸟粪的羽毛比普通的火绒更易点燃,不一会儿工夫,火堆就在“未央宫”的门前散发出了温暖的亮光。 林彦复和秦恕争着要坐在外面值守,徐霞客说道:“都别争,我们五个每人轮流值一个时辰的班,其余时间都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我们深夜前行,疲惫的人肯定走不出这座大山。” 林彦复问道:“先生,在武夷山区有个传说:黑夜里的深山,都是幽暗未明、人鬼同行的临界,在黑暗中,不得理会任何哭喊、呼救的声音,否则野鬼便会一路跟着你。可有此事?” 徐霞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道:“林公子,你说的没错。但是,在黑夜里最可怕的绝不是鬼的哭音。” “那是什么?” “鬼的笑声。那比鬼哭声恐怖一万倍。希望你们这辈子不会听到。” ------------ 秋坟野泣 6 崇安县南岭村。那棵岩骨枞依旧斜站在村口陡峭的岩壁之上,默默地守护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古村。 青斑老人慢步踱回村中心的围屋中。除了陈姓之外,近百年来有一些外姓人家逃荒至此,也被包容进围屋之中。但外姓人家绝不能撼动陈氏一族的尊严,否则这座巨大的围屋会化身为一个可怕的黑洞,将那些反对的声音和无助的冤屈吞噬在其中。多少年来,这座古老的村围里从未流淌出任何反对者的鲜血,每个人都必须遵循固有的秩序。 青斑老人的脑子里,也在想着两个字:秩序。 如果按照长须老人所言来做,那么对现存的秩序可能会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而对秩序的破坏,其最终的受益者不管是谁也好,肯定不会是这些能环坐在族长四周、分享族长亲手泡制的岩骨枞的老人们。总有些渴望权势的年轻人,怀着如饿狼般饥渴的眼神,觊觎他们这些老人的座位。 生存,以及秩序,是同等重要的事情。在这一点上,青斑老人与远在县城里的林镜斋不谋而合。 因此,出于对秩序的尊重,他打算在与长须老人合作之前,最后同族长会一次面。 青斑老人走进陈世的屋里。堂前两位年轻的丫鬟笑吟吟地端上了茶水,不是岩骨枞,但也绝非普通货色。青斑老人对她们点头示意,但丫鬟们并没退下,她们仍然站在那里,脸上保持着不太自然的微笑。青斑老人感到有些诧异,自己在那张旧八仙桌前坐了下来,却发现桌面冰冷如铁,还散发出一阵若隐若无的血腥味。 丫鬟们笑看着青斑老人,二人脸色惨白,仿佛搽满了白粉,眼神似乎也有些飘离,又好像死去的人们正在围看新刻的墓碑。青斑老人被她们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咳嗽一声,说道:“我找你们老爷陈世!” 一位高个丫鬟幽幽地开口了,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老爷贵体有恙,请您稍坐片刻,喝杯香茶暖暖身子。” 青斑老人身上起了一些鸡皮疙瘩,感到有些坐立不安。虽然在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许多风浪,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立即起身离开这里,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家中。 就在这时,里屋通向客厅的门帘被掀开了。一位老者缓慢地从里面走出来,只见他的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神态呆滞,如冢中枯骨般了无生气。青斑老人看着他慢慢地走近,直到坐在八仙桌前。 那人抬眼看着青斑老人,目光中却空洞无神,像在看着远方一样不相干的事物。 青斑老人颤悠悠地喊道:“族……族长,你是不是生病了?” 陈世脸上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就如同一个披着老人皮囊的布偶。他慢慢地坐下来,脸色煞白的两个丫鬟依旧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站在他的身边,给他也端来一杯没有烟气的冷茶。 青斑老人轻微地咳嗽了两声,一只手已经暗中放在了腰间。近二十年来,每次来到族长的房中,他都会做一些特别的准备,也许永远也派不上用场,但也许能在某个时刻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不会忘记族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不会忘记二十年前寒风岭上回荡的哭声。 可青斑老人并没想到,此时屋中原本最可怕的人物,现在已经与一具行尸无异。连他身边的丫鬟,也如刚从坟墓中走出的纸人。青斑老人不知道自己能否还从这间房屋中走出,不过至少他还知道一点: 不要去碰丫鬟端上来的茶水,哪怕自己早已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 秋坟野泣 7 鹫峰山中。无书的第一班岗太平无事,就是在拨弄篝火时差点把衣带烧着了。徐霞客也没闲着,在营棚旁边找到了几棵松树,让秦恕用短刀砍下几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并在顶端挖出小洞,又从树干上刮下了不少松脂放在小碗里。他利用篝火的温度将松脂熔化后,再塞进树枝顶端的小洞中,就做成了好几个备用的火把,以便连夜赶路时使用。 林彦瑛的第二班岗也波澜不惊,山里虽然传来了一些野兽的低吠声,但有篝火的保护,没有任何猛兽敢贸然靠近这个简陋的营棚。林彦复接替林彦瑛值第三班岗时,山涧里刮来了一阵阴冷的风,篝火在寒风中忽明忽暗,黑暗中仿佛多了几双眼睛正在窥探这座渺小的营棚。林彦复握紧了剑柄,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时只有手中的古剑能带给他一种安全感,他相信古剑上的煞气能抵御黑暗中那些未知的魑魅魍魉。 秦恕其实一直没有入睡,他已经习惯了在危险的环境下时刻保持清醒。这个习惯帮助他逃脱了几次海难,甚至还包括屠杀。当然,除了清醒之外,还有直觉。秦恕从没不会忽视某一瞬间的直觉,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海狼,能在平静的海面上嗅出那一分最危险的味道。就像这个夜晚,就像此刻。 简陋的营棚里面,徐霞客和无书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远端的林彦瑛也只能勉强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入夜来一直睁着眼睛的秦恕,此时从营棚里起身,走向篝火边的林彦复。 林彦复看着秦恕走来,向他点头示意,但握着剑柄的手并没放松。秦恕没有说话,用木棍拨拉了几下篝火,火光似乎又重新有了生气,发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声,迸溅出几点火星。 林彦复凝视了一会儿火光,慢慢地对秦恕说道:“秦兄,你出来多少年了?” “没怎么算过,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 “你要是哪天挣够了钱,会不会想着回老家住下?”林彦复转过头看着秦恕说道。 “不会。有了足够的钱,谁还愿意回乡下去住?” “你这样一身的武艺,可以去考个武举,一刀一枪谋个出身,”林彦复说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请父亲助你一臂之力。” “林公子,”秦恕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什么出身,也不需要谁的帮助。不过,还是谢谢你。” 林彦复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两人沉默地坐在篝火边,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当天枢星的光芒划过东南星海的那一刻,徐霞客准时从睡梦中醒来。和秦恕正好相反,徐霞客在哪儿都能睡得很香。利用短暂的睡眠时间,他还梦见了一些很愉快的事情,例如躺在秋日里的黄山之巅,一边抱着身材曼妙的王寡妇喝酒,一边聆听着迎客松落叶的声音。黄山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忘记一切过往的地方,而鹫峰山不是,武夷山更不是。想到自己离黄山大概还有一千里路,离王寡妇也有一千里路,徐霞客就从梦中惊醒了,眼里甚至还有几点泪花。他也总是醒得很是时候。 徐霞客用袖子轻轻地擦掉眼角的泪水,突然发现林氏兄妹、秦恕和无书正围坐成一圈看着他。徐霞客感到有点尴尬,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刚梦见了我的老母亲,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丑时出发。 山风阴郁地从耳边吹过,山林里所有的树叶似乎都在迎合着作响。已经听不见远处困兽的低吠声,但徐霞客他们依然不敢说话,只是闷头行路。幸而鹫峰山中还有古道遗迹残留,虽然深夜中大家都没有生起火把,只能依赖月亮和星光来辨识路径,但在徐霞客的带领下,他们依然能准确地把握上山的方向。鹫峰山并不像黄山那般高耸险绝,徐霞客估计,按照他们几个的行进速度,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时辰到达山顶绰绰有余。 但就在这时,一片乌云慢慢地飘了过来,遮住了月光,五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只能凭借微弱的星光来寻觅道路。山风也渐渐地弱了下来,就在这静寂无声之时,不远处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了一个似叹息般的声音。 五人面面相觑,无书身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不由得低声地问道:“先生,是山猫吗?” 徐霞客没回答,伸出手指比在嘴上。林彦复和林彦瑛疑惑地看着他,徐霞客做了个“快走”的手势,五人加快了上山的脚步。可没过片刻,深林里又响起了那个瘆人的声音,这次五人都听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声。 更瘆人的是,那个黑暗中的女声,竟像是在笑。 月色已经完全被乌云遮住,古道的踪迹也越来越难辨识。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五人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这两下诡谲的女声响起,饶是见多识广的徐霞客、武艺高强的林氏兄妹和秦恕,都是心里发毛。林彦复想起在山中行路的禁忌,压低声音对徐霞客说道:“先生,此地多有邪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点上火把,速速前行。” 徐霞客也低声地说道:“此时我们在山腰之中,刚经历严冬的草木一片枯干,不比适才在山脚下扎营之地水汽充沛。如果我们点上火把,一个不慎就是山火滔天,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林彦瑛咬着牙说道:“你不是说了,山里不怕听见鬼哭,就怕听见鬼笑吗?刚才分明就是一声鬼笑声!” “那是因为我忘了说,比听见鬼笑更可怕的是,如果今晚我们找不到暗河入口,那就肯定不能在两天之内抵达崇安!”徐霞客神色郑重地说道。 “为什么这个更可怕?”无书不解地问道。 “因为,”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抵达崇安,就意味着我可能拿不到林公子的三千两银子,秦恕也拿不到他应得的那一千两。这件事情可不可怕?”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无书的话音刚落,那个恐怖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很难听出是哭还是笑,仿佛欢愉过后的一声轻轻的哼吟,又仿佛是正在遭受无可形容的痛苦折磨。 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点的人身处此境,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五人都连跑带爬,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又遍是荆棘枯木,饶是五人身手矫捷,也屡屡被绊倒、割伤,一个个狼狈不堪。那声音似阴魂不散般总在身边不远处响起,这时,林彦瑛顾不着徐霞客的反对,“刷”地一下点着了火燧,燃起了手中的一根枯松枝。 虽是星星之火,却仿佛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大地。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只见茂密的针叶树林里,一条蜿蜒破旧的石板道,在枯枝、落叶的遮掩中直通向遥远的天际。他们没看见女鬼,没看见僵尸,那似哭似笑的女声仿佛也一下子消失在黑夜里。 一切又回归死亡般的寂静。 ------------ 秋坟野泣 8 若干年后徐霞客在旅程中回忆起这一刻,仍会心有余悸地对无书说:“那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通向地狱之路。” 山峰就在古道的尽头。但乌云却迟迟未见散去,远处的天边似乎还传来了隐隐风雷之声。这时大家也顾不上徐霞客之前的警告了,都学林彦瑛的样,折断松枝当火把,加快速度往前跑。好在鹫峰山虽然山脉延绵、植被茂密,但主峰并不甚高,没过多久,五人就已登上顶峰之侧。然而,徐霞客并没看见预想之中的太白、荧惑和北七宿,由于没有星光照耀,他手中的罗盘上黯淡一片,像只被去了势的乌龟般毫无生气。随即,他们又听见罗盘上传来了“噼啪”的响声。 “什么声音?”无书问道,但马上他就知道了答案:“下雨了!!” 徐霞客的脸色变了。一路走来,林彦复还从没见过徐霞客的神态变得这么紧张,他问道:“先生,罗盘被打湿了很严重吗?” “罗盘被打湿……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什么鬼罗盘?这个天,山里的大雨转瞬倾盆而至,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周围山涧环伺,若不及时逃离,肯定要被山洪困在此地!” 秦恕说道:“趁现在雨势不大,我们沿原路冲下山去,再行定夺?” “山洪一旦暴发,山坡上泥石俱下,我们也是凶多吉少,”徐霞客摸着额头说道:“我们索性再往顶峰爬一点,等天色渐亮一些,也许我能凭借山脉走势,找到一条出路。” 雨点像小石子一样,砸在诸人身上隐隐生疼,无书不得已拿起书袋挡住头脸,林彦瑛则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此时徐霞客脸上的神情倒是放松了些,仿佛从冰天雪地中走进了温暖的房间一般。 五人往顶峰爬了一段,古道已消失密迹,四周怪树丛生,如同一条条巨蟒头顶枝叶缠绕在山峦之间,头顶落下的雨倒是小了点,但前方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无书突然感到有些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他以为是雨水,就伸手一抹。谁知手掌似乎感到有些黏黏的,张开一看,掌心里全是黑红色的血。 无书慢慢地抬起头,看见头顶上粗大的树枝上,悬挂着三具赤裸的女尸,在夜色中随风摇曳。无书隐隐约约能看到女尸的身上都是遍体鳞伤,有刀斫的痕迹,也有绳索的勒痕,头发散披着遮住了面容,显然在死前还遭受了非人的酷刑。 林彦瑛的嗓子里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翻滚,“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林彦复赶忙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徐霞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额头。 秦恕将手中的火把熄灭,又把包袱放下,像只猿猴一样三下并两下爬到树上,将系住女尸的绳索砍断,只听见“扑扑扑”三声,三具女尸坠落在树底下厚厚的落叶中。 徐霞客、无书、林氏兄妹围上前去,只见三具女尸身上的伤口新鲜,淌出的血色还是红色,显然被残杀、悬吊并没多久。此地乃是鹫峰山顶峰,人迹罕至,难道有悍匪在此奸淫杀人?刚才大家在山腰不远处听见那若有若无的奇怪声音,又是否与这几具女尸有关? 无书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看,默默地从包里取出三件衣物,交到徐霞客手里。徐霞客皱着眉头,将衣物披在女尸身上,又分别将三具女尸的头发拨开。只见女尸显然生前面貌姣好,但此时的脸上均露出痛苦和恐惧的神色,人类在死亡面前最屈辱的一面展露无遗。林彦复不禁抱住了林彦瑛,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这时,山雨越下越大,从茂密的树丛中穿透而下,将女尸身上的污血一点点冲洗到泥土里,诸人身上的斗笠蓑衣也变得毫无用处,里面的衣物均被淋得湿透,远处的山谷里似乎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秦恕从树上跳下,高声喊道:“先生,这个雨下得不对劲啊,我们得找个地方躲雨才是!” 林彦瑛尖声叫道:“不能把她们就这样丢在这里!” 无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徐霞客说道:“先生,我们把尸体掩埋之后再走,行不行?” 徐霞客环顾了一下四周,咬牙喊道:“先多用树枝落叶将尸体遮盖,以防野兽咬坏,等雨停了咱们再来挖坑掩埋!” 事不宜迟,五人纷纷抱来粗树枝和落叶,无书似乎怕压疼了女尸,还把树枝一根根轻轻地摆放在她们身上。徐霞客喊道:“无书你在干嘛呢?她们早就死了!” “就算我已经死了,也不希望有人往我身上乱扔树枝!”无书非常难得地顶了句嘴,接着继续往女尸身上轻轻地撒着树叶。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具面色惨白的女尸突然睁开眼睛,用死鱼般的目光,紧紧地瞪住了无书的脸。 ------------ 秋坟野泣 9 林镜斋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时刻。万籁俱寂间,只有雄鸡的清鸣声,能让自己感觉到世间万物的存在。往常的这个时候,林睦和郭修也会早早地来到县衙向自己请安,拿走已批阅的公文,按部就班地进行处理。 但今天,躺在棺木中的林睦自然来不了。郭修也没有来。 林镜斋叹了口气,用打湿的手巾擦了擦脸,站在堂前,任凭清晨穿堂的凉风吹过自己清瘦的躯体。他知道此时在南溪村,有多少险恶的暗流正在涌动;他也知道在京城,以及其他未知的地方,又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紧盯着崇安的风吹草动。 林镜斋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他又是否能读懂那张图,摸清山海之间蕴藏的奥秘。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福建各地的驿站并没有任何音讯传来。当然林镜斋知道那个人不可能会走官道前来,但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他们几个的“寒风岭”。 他已经失去了林睦。 下一个又会失去谁? 林镜斋从厅堂走回到书房中,喝了一口杯中的清水。即使是彻夜办公,林镜斋也从不需要依靠茶叶提神,他在县衙里只喝清水。县衙里的下人们也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衙门里通常只预备着招待来客用的茶叶,而这些茶叶,通常来源于南溪村里的那个老人。 当林镜斋将杯子缓缓地放下时,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那封看似不起眼的信笺之上。一个晚上的时间,他都没有试图打开它看看。平日里收到这个人的来信,他并不会感到奇怪。但令他意外的是,信笺这次到来的时间和方式都很微妙。当昨天下午的那片混乱中,那个老年乞丐将信笺突然塞到林镜斋手里时,他的心里一怔,但脸上表情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为宦三十余年,他见识过朝廷里的官员们各种奇怪的送信方式,这只是其中并不算太有创意的一种。但林镜斋无法忘记老乞丐在被衙役们推搡着远去时回头看着他的那个眼神。那不能说是一种憎恨,而是一种厌恶,有如一位爱干净的公子看见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 关键在于,当时现场许多百姓看着他的眼神,和老乞丐几乎一样。 信笺上似乎还留着老乞丐掌心的余温。这样寒风凌冽的初春,老乞丐爷孙二人又会在哪里度过饥饿的一夜?也许明天一早,破旧的山神庙里又会多出两具饿毙的尸体,如很多平常的日子里一样。 林镜斋还是决定打开这封信。 信笺的封口处,有品字梅的暗印。这是朝廷中某个群体的特殊标记,林镜斋清楚地知道它的含义。大概也是在二十年前,有一群人手持典籍与笔,从南直隶烟雨蒙蒙的巷弄中走出,参与到这个帝国的种种大事之中。他们在京城,在辽东,在陕西,在浙江;他们在庙堂,在市井,在书院,在乡野。多年来,他们与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如同呼吸与心跳般互相依存。 但他们并不想向世人公开彼此之间的联络,于是其中的一位大人物发明了一种特别的信笺。这种信笺以梅花暗印封口,象征着这群人以雪中寒梅自居。信笺的往来并不通过官方的驿传通道,而是会利用一些不太适合公之于世的渠道,以保证信息传递的快速、准确与隐秘。 二十年来,梅花信笺在官场上已经渐渐成了公开的秘密。某种程度上,它的权威性甚至超过了朝廷正式印发的部分公文。但是,近一两年间,情况似乎有了些许细微的改变。以林镜斋对时局的敏感,他能从上面的故牒、札付和下帖中感受到一些变化。但他近二十年来没收到过梅花信笺,他已经快忘记信笺中那些优雅的书体和华美的修辞。 林镜斋用刀轻轻地割开封口,尽量避免撕破梅花印章完整的形状,接着将信纸取出。 信笺的最下方,留着写信人的落款: 福建道监察御史 李应升。 看着信纸上的文字,林镜斋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流下,将手中的信纸打湿。他紧了紧衣襟,慢慢地把信纸放在桌子上。 就在这时,门外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身影并不高大,似乎还有些佝偻,他在门口缓缓地徘徊,脚步轻微得就像一丝游魂,林镜斋将信纸折好放进衣袖中,只见那个身影静静地走了进来。 “大人,”郭修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我有一个南溪村的好消息带给您,您想不想听?” ××××××××××××××××× 徐霞客掐了半天无书的人中,总算把他给救醒了。林彦瑛给睁开眼的“裸尸”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并用雨水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污血。那女人依然瞪着双眼看着他们,神态惊恐,四肢僵硬。 秦恕背着那女人,和徐霞客四人一起躲进了一个小山洞里。林彦复好不容易找来了一些不算太湿的树枝,生起了一堆不算太旺的篝火,聊以烘烤一下身上像河里捞起来的衣物。那女人坐在角落里,眼睛又开始瞪着那堆篝火,一动不动。 徐霞客看着她,低声对秦恕说道:“她不能总盯着那堆火了。再这样瞪一会儿,她的这双眼睛会废掉。” 秦恕说道:“要不,我把她背远点?”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别再动她,就让她在那儿呆一会儿。” 说罢,徐霞客慢慢地靠近那女人,取出一方头巾,在女人的眼前轻轻地摇了几下。 一滴泪水从女人干涸的眼角处渗出,顺着脸颊流过嘴角。女人的目光缓缓地从篝火处移开,看着徐霞客的眼睛。 徐霞客没有说话,对她点了点头,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就在那一瞬间,就连林彦瑛都突然觉得徐霞客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 寒风断魂幕 1 “是山贼吗?”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是仇家?” 女人依旧没有说话。 “你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下山才好将案情报官。”无书急着说道。突然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变得通红起来。 徐霞客叹了口气,说道:“想必她此时也没法告诉我们发生了些什么。无书你就别再多问了。” 秦恕也点了点头,赞同徐霞客所言。 徐霞客让林彦瑛帮那女人脱去了破损的外衣,并帮她检查身上是否有骨折或其他可能造成大量出血的严重外伤。外衣刚褪到肩头,徐霞客和无书的眼睛就有点发直了。只见那女人裸露出的那段白皙细腻的肌肤,在几道血红色伤痕的映衬下,竟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让见惯了世面的徐霞客也忍不住为之心动,以至于呼吸都略微有点急促。 林彦瑛瞪了二人一眼,说道:“你俩看够了没有?到底要不要给她治伤?” 徐霞客拍了拍无书的肩头,示意他擦一擦嘴边的口水,说道:“检查伤口这种事,自然要仔细一点,怎么能草草了事?” 林彦瑛倒也无法反驳,只得说道:“那现在检查完了吗?” 徐霞客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这位姑娘应该外伤未入骨,只要注意伤口别被感染,应该并无大碍。当然,还是要请林姑娘弄点清水,帮这位姑娘清洗一下身上的伤口,注意是清洗,不是擦洗,我就不便亲自指导了。无书,你再去周围找点接骨木花,要是找不到,车前草也行,这玩意儿不值钱,比溪水里的石头都多。” 无书不解地问道:“先生,你的背包里不是带了些刀伤药吗?干嘛还要我去找什么接骨木、车前草?” 众人听到无书的话均替徐霞客感到有些尴尬,谁知徐霞客的神色丝毫未变,说道:“无书,有些问题可以等林姑娘把袖剑放回家之后再问。在此之前,请允许我的背包里也保留一些小秘密。” 山雨渐歇,但山谷间传来的隆隆声让人难以心安。林彦复问道:“先生,这场大雨一下,山涧暴涨,即便能找到暗河,估计也不太安全吧?” 徐霞客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看了会儿天空,此时已接近卯时,但天色依然暗沉,看不见一丝光芒从黑幕中透出。徐霞客又拿出罗盘看了两眼,低沉地说道:“今天我们必须要走,无论安不安全。我们一路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安全地躲在山洞里烤火的。” 林彦瑛不禁说道:“你说要爬到山顶看星星的位置来找暗河,现在没了星星,怎么找?” “你错了。星星就在那里,即使被乌云挡住了,它们还在那里,”徐霞客转过头对无书说道:“把那本鹫峰山的山经拿来给我。” 无书拿出一本已经湿得看不出形状的书,慢慢地递给徐霞客,生怕动作稍微大点这本书就会碎成一地。徐霞客接过书,翻开两页,就着篝火的光线看了看,接着把书一扔,轻咳了一声,对大家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暗河的入口就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徐霞客。 “——我们脚下!” 林氏兄妹、秦恕、无书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不太好看,只有那个陌生女人的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 林彦复盯着徐霞客,冷冷地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暗河的入口在哪,却故弄玄虚,说什么丑时到山顶上来观察星象,对不对?” 无书也怀着同样的疑问看着徐霞客。徐霞客打了个哈哈,说道:“若非如此,想必大家不会有太大的兴趣夜登鹫峰山,更别提冒雨夜登了。” 林彦复说道:“你也早算到今晚山中会有大雨对吗?” “没错,”徐霞客打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又盖了回去,说道:“鹫峰山是很神奇的一个地方。山志里写道,当山涧中涨满了水的时候,随便从山峰两侧的某处洞穴里往里走,都能看见暗河的支流。只要摸准了水流的方向,就能把我们轻轻松松地送到武夷山脉中的九曲溪。所以我观察星象、察看山经,是为了判断什么时候山雨降临,倒也不能算故弄玄虚。” “但先生你还忘记了一点:我们没有船。” “但我们有手。现在看来时间还早,以我们几个的体力,我的意思是除掉无书之外的我们几个的体力,在一个时辰之内扎起一只结实的木筏想必不是难事,我的包袱里带了足够多的绳子。” 林彦瑛还是有点怀疑:“一只木筏,就能将我们从这里送到崇安?” 徐霞客笑道:“我上次坐的是一只独木舟。这次因为有了女客,所以我特地要大家准备好木筏,让这趟旅程变得更加舒适一点。”说完这句,徐霞客不自觉地向那个陌生女人扫了一眼。谁知道那女人的目光也正在看向他,二人目光交错间,徐霞客的心里竟感到莫名的一荡,连忙转过头去,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别处,口中说道:“要想让水上的旅途变得舒适,除了要有女客之外……还得要选择合适的木料。林公子、秦兄,你们去砍一些木质较为柔软的树木,比如柳树、杨树、雪松之类,并把多余的树枝削掉,只保留需要的部分。如果还有空的话,把树皮也剥掉。” 林彦复轻轻地“哼”了一声,走出小山洞,拔出古剑,顺手一挥,一棵手臂般粗细的树干应声而倒。秦恕也从腰间拔出短刀,朴实无华地挥刀砍倒一棵小树。徐霞客让二人用刀剑修整木材的边缘,使其更加平整光滑,减少划伤的风险,并将修整好的木材按照一定的间距平行排列。接着,徐霞客从包袱里掏出绳子,熟练地将木材捆绑固定在一起,打上一种非常特别的双环结。这种结通常只有塞外的马帮和水手才会打,秦恕看在眼里都暗暗称奇。 整体框架固定好之后,徐霞客又在木筏的两侧和中间位置增加了一些支撑木材,也用麻绳将其与框架绑定,以增强木筏的稳定性和承重能力,并在木筏的四周安装上简易的栏杆,以增加安全性。同时,还在木筏的两端安装上简单的舵和桨,以便在水中进行基本的操控。 最后,徐霞客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风格,非常谨慎地对木筏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确保所有的部分都已经牢固地连接在一起。毕竟,这条木筏之上,将要承载的是几条人命。无书看着徐霞客检查木筏时这副完全陌生的认真表情,忍不住说道:“先生,你现在的样子比叶知府勾死刑犯时还要认真!” 徐霞客头也不抬地回道:“如果你不想阎王爷今晚亲自来勾死刑犯,就帮我一起检查一下这个木筏有没有你的脑袋牢!” ------------ 寒风断魂幕 2 那陌生女人一直在看着徐霞客他们忙碌的身影,仿佛坐在街头看着一群不相干的人们在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她的脸上依然有一种淡淡的痛楚神情,显然身上的伤口在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依然无法完全避免疼痛。但这种经历沧桑折磨后的痛楚表情,让这个女人看上去似乎有种特别的美感,以至于徐霞客都不敢多看几眼。又经过了一阵沉默,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水……” 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能听见。无书将自己的水囊递去,却发现女人已经在喝水了,手中端着的,是一个样貌熟悉的——葫芦。 “这不是水。”女人蹙眉道。 “相信我,这比水更管用,”徐霞客说道:“至少能让你暂时不那么疼。” 女人眉头低垂,又端起酒葫芦深饮了几口,递还给了徐霞客,低声说道:“谢谢。” “那么接下来,你可以喝点水了,”徐霞客又将无书的水囊递给了那女人,说道:“我该怎么称呼你?你看这里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人,我不敢保证每次称呼‘姑娘’或者‘喂’的时候,其他人不会来偷听我们说话。” “我叫陈荷花。”那女人的声音依然不大,但还是能让徐霞客清楚地听见。 “荷花,很好,”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我暂时不会问你发生了些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不用你告诉我,”陈荷花打断了徐霞客的话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因为我已经看见你们,正准备朝着鬼门关驶去。” 林彦复和秦恕听到了这句话,不禁停了下来。 徐霞客饶有兴趣地问道:“荷花,我们刚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很明显,那个地方不太适合我们去旅行。另外你知道的,鹫峰山的夜晚,嗯,并不是很安全……不过,幸而我们的木筏很大。” “哦?”陈荷花的嘴角边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容:“能坐得下六个人吗?” “我想……如果把那一堆没用的旧书扔掉的话……应该没问题。”徐霞客突然变得不像之前那般伶牙俐齿。 陈荷花的身体似乎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寒冷。只听她柔声说道:“是呀,我还能怎么办?好像除了跟着你们走之外,别无他路。哪怕是乘着一叶随时都可能散架的木筏,驶入黑暗无边的深渊之中。我们总会找到出口的,对不对?” “当……当然。”徐霞客的声音似乎也有点发颤。 林彦复盯着陈荷花,眼神与徐霞客的截然不同,说道:“陈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朝着向鬼门关驶去?你早就知道我们是谁吗?” 陈荷花有些吃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林彦复看着她仍显痛楚的神色,虽然心中仍有疑虑,此时也不便再三追问。心道纵然此间有诈,自己加上妹妹和秦恕总共三个硬手,一般的山贼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陈荷花的话语中是否还有深意,正好在后续的行程慢慢探问,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 崇安县南岭村。 青斑老人从陈世的家中逃了出来。在那间房屋里经过的每一秒钟都让他感觉身处坟墓之中。陈世自始至终只是在喝着一杯冰冷的茶水,并没有说一句话。从陈世凝滞的目光中,青斑老人几乎无法感知到任何讯息。 这也许就是长须老人主动来找他议事的主要原因。 青斑老人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南溪村陈氏八脉,除去族长一支,还剩七家。长须老人要想成事,包括自己这支在内,最少要拉上三家。否则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五百多年了,在这座巨大的围屋中,少数派通常没有太好的结局。青斑老人时常会想起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些往事。在寒风岭上看到的那些被野兽咬烂的残骸,这些年来时刻提醒着他必须亦步亦趋地跟紧多数派的步伐。慎言,慎行,绝不逆势而动。 当然,他也知道长须老人除了继续拉拢两家之外,还有一种办法,能让自己成为多数派。 想到这里,青斑老人不寒而栗。 他从床底拉出一个竹箱子,慢慢地打开,取出了一把短刀,放在枕头底下。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青斑老人依然有信心杀死任何一个试图在深夜走近他床边的不速之客。他并不想知道,就在这个时刻,其余七家的老人,是否正在做同一件事情。青斑老人心想:无论时局如何,保留自己的呼吸,努力活下去,等待事情的变化,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爷爷,爷爷,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四岁的小孙子蹒跚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增广贤文》,奶声奶气地对青斑老人说道。 青斑老人立刻把竹箱子推到床底,脸上换上了笑容,把小孙子抱了过来,说道:“小宝贝儿,总是缠着爷爷讲故事,什么时候能给爷爷泡茶喝呀?” “爷爷,爷爷,茶好苦,我不爱喝,我要吃大米饭饭!”小孙子撒起娇来。 青斑老人突然心头一凛:家中储存的大米,还能坚持几天呢?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要加快进度了。 ------------ 寒风断魂幕 3 湖州府,寻芳阁。叶刚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女人,右手则在精巧地推算着六爻八卦。在熟读儒家经史之闲暇,叶刚常用研修易学作为日常消遣。他喜欢这种对未来的预判和掌控能力,正如他喜欢掌控寻芳阁里那些很听话的女人。 “静爻旺相,日辰冲之为暗动;静爻休囚,日辰冲之为日破,”叶刚低声自言自语道:“看来福建之事,又会生出新枝节。” 那女人笑着说道:“大人,又在为公务烦忧吗?” 叶刚没有回答她,继续着自己的推演。 那女人碰了个软钉子,但脸上依然保持着职业性的媚笑,又没话找话地说道:“大人,好像有段日子没见着小红了,您以前不是最爱听她弹琴的吗?” 叶刚低头看着那女人的脸,左手力度突然加大,女人有些吃痛,忍不住轻轻哼吟了一声。叶刚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嘘,乖乖躺着,别说话。小红躺下的时候,就不会说这么多话。” 那女人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再做声。 自从将京城方面的来信转寄出去,这两天叶刚一直没有回到府衙署理事务。多数时候,他会放一放手,让州府中的其他人处理一些征税纳粮、营造差役之类的琐事,除了几件事情是他必须亲自抓在手里的,例如邢狱断判和兵差考武,以及与上级衙门的通联。毕竟身处湖州只能算是偏安一隅,天下虽大,却又仿佛只有京城一处关键所在。叶刚的精力,一大半都放在推演京城方面可能产生的任何变数。 但此时此刻,崇安方面发生的事情让叶刚很感兴趣,因为他忍不住会回想起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些并不愉快的往事,以及那个阴森的山岭里,那些冤屈的亡魂,似乎还在他的耳边发出悲怆的哭喊声…… 这种糟糕的回忆让叶刚感到莫名的兴奋,他突然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像一只困兽般低沉地嘶吼道:“你不是在问小红去哪儿了吗?你也许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 徐霞客很满意自己亲手绑起的木筏,他对林彦复说道:“林公子,这艘船怎么样?” 林彦复还没来得及回答,林彦瑛忍不住说道:“你把它叫作‘船’?” “要不然叫什么呢?马车吗?” 无书笑道:“先生,这就是你的天元宝船了,下次我们乘着它去南洋走走如何?” 秦恕皱着眉头,说道:“先生,我们扎的木筏虽然还算结实,但暗河中水流湍急、危险莫测,万一撞上了礁石,我们连舟带人都难免粉身碎骨。” 徐霞客拍了拍秦恕的肩膀,说道:“秦兄,哦不对,秦老弟,你把海上行船的经验带到了福建的暗河中显然不合适。暗河自山腹中穿越而过,水下并没有什么成型的礁石,只要我们能把准船头方向——请原谅我再次把它称作为船,我们就能顺着水流一路直下。这段水路的距离几乎是陆地上官道的一半,想必没谁愿意放着舒服的小船不坐,靠双腿徒步穿过武夷山脉,步行走到崇安去吧。” “你把它称为舒服的小船?”林彦瑛实在忍受不了徐霞客的措辞。 “相比起昨晚我们睡过的那个肮脏的山洞以及荷花姑娘悬吊过的那棵大树,我想是的。”徐霞客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陈荷花似乎没在听他们说的话,自顾自地把玩着衣带,伤口的疼痛似乎没像之前折磨得她那么厉害了。徐霞客的包袱里常年带着一些秘制的伤药,虽然连徐霞客自己也弄不清楚那些伤药究竟放置了多久,但一直都很有效,非无书采来的那些车前草能比。 林彦复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样如何,我和秦兄先去查看一下暗河的水流,然后再行定夺。即使不能及时赶到崇安,我们也不能拿六个人的性命来冒险。” “林公子,恕我直言,”徐霞客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对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了。死在你剑下的那些亡魂未必认同你的看法。现在的情况是,我计划的五天时间只剩最后一天,我们能不能坐在崇安县衙里,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热茶……哦,不对,我记起来了,林大人是不爱喝茶的。” 林彦复和林彦瑛对视一眼,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你们是去崇安,探寻断魂香一案吗?” 林彦复转过头来,只看见陈荷花整理了一下凌乱而乌黑的头发,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盯着他们。 徐霞客小心翼翼地把酒葫芦递了过去,说道:“姑娘,你从哪里来,你知道什么是断魂香?” “崇安死了很多人,”陈荷花伸出纤手接过酒葫芦,她的语气,像在叙述一桩司空见惯的事情:“如果我死了,我的鬼魂也不希望引路香被人踢断,让我回不了家。” “姑娘,你还活着,”徐霞客轻声说道:“我们都还活着。听我的话,你喝一点酒,就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无书好奇地问道:“先生,你通常不是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的呀。” 林彦瑛白了无书一眼,接着问陈荷花:“陈姑娘,听你的口气,对崇安之事似乎知道不少?” 陈荷花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的家乡就在崇安。” 徐霞客一惊,问道:“那你……怎么到了这里?” 陈荷花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道:“崇安县各地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我们村里的一个老财主逼我父亲,要把我卖到他家当小妾,我和两个姐妹从村里逃出来,跑了三天三夜,路上遭遇了山贼,结果……”陈荷花说着,两行眼泪从白皙的脸上流了下来。 林彦瑛看着她,冷冷地说道:“陈姑娘的这个故事很感人,但是不是有些老套?” 无书生气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被吊在树上的时候……你又不是没看见!”说罢无书的脸又是一红。 林彦瑛刚想还嘴,就被林彦复摁住了,只听见林彦复说道:“崇安饥荒之事没错,父亲也在想方设法向州府和朝廷求粮赈灾。至于山贼……还请陈姑娘放心,等我们回到了崇安,必定请父亲向上禀告实情,请求巡抚衙门派遣官兵来剿清匪患。” 无书不由得冷笑着讥讽道:“这么说来,林大人倒是一位拯灾民于水火、解灾民之倒悬的好官,崇安的百姓可以放心地在家中当安安饿殍了!” 徐霞客眉头一抬,对着无书说道:“无书,你这么说话是不对的,林大人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想啊,这不是拿出几千两请我们大老远跑来喝茶商量吗?哦,对不起,我又忘记了,林大人是不爱喝茶的。” 林彦复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他换个话头说道:“先生,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就按你说的,找到暗河的入口,我们就乘木筏走!” 徐霞客笑了笑,说道:“鹫峰山的山峰左近有二十多处地缝,其实都是暗河的入口,地下水系错综复杂,不过对于我来说,就像在江阴县城里散步一样。当然,对于你们来说,在江阴县城里散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江阴可比崇安大得多。” 徐霞客又回过头对陈荷花说道:“姑娘,我们这次去的是崇安,你好不容易逃出的地方。如果你不愿跟着我们……不过你最好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吧。山贼可能还在附近,只有靠林公子的宝剑和秦老弟的拳头才能对付他们……以及,我和无书的拳头。” 陈荷花对徐霞客微微点点头,不知是表示同意还是感谢。尽管林彦瑛的心里还存有怀疑,但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可能把陈荷花独自扔在山上。 “先生你看!”秦恕指向不远处的山崖间。只见刀削般的山崖下有一处地缝上窄下宽,涓涓流水涌进其中,撞在山壁上溅起水花似碎珠,显然正是一处暗河的入口所在。 ------------ 寒风断魂幕 4 林镜斋笼着衣袖,看着郭修那张忽明忽暗的脸。他的手中捏紧了那封信,就像捏紧一整个崇安县的河山。 郭修轻声地说道:“大人,南溪村里有人传来了消息,愿意用一些东西跟我们交换。” 林镜斋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郭修,说道:“跟我们交换?除了陈世之外,南溪村里还有其他族人愿意和我们合作?这不太可能吧。你这两天没见人影,是擅自去了南溪村吗?” 郭修没有正面回答:“和我们合作?当然他们并不情愿。但大人,我说的是交换,不是合作。” “那你能告诉我,是谁传来的消息吗?” “您可能想不到……是陈嘉。” “陈嘉?”林镜斋一惊:“那个长须老人?他不是一直反对陈世与我们接触的吗?” 郭修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特别的笑容,说道:“这是成本最低的背叛,不是吗?” 林镜斋顿时领悟到郭修话语中的含义。在明面上用林睦之死来打击陈世的权威,而在暗地里窃取陈世的原有渠道,这样一来,陈嘉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承袭南溪村的最高话语权,拿下族长的位子。 “他有没有得到其他族人的支持?”林镜斋思考片刻,问道。 “据陈嘉自己说,他至少得到了陈岩和另外三家的支持。” “陈岩,那个青斑老人?”林镜斋觉得事情变得有些蹊跷:“据我所知,陈岩的城府很深,他绝不会那么容易听从陈嘉的话。” “看来大人对南溪诸人早就研究颇深啊。”郭修意味深长地说道。 林镜斋把手从衣袖中慢慢伸了出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清水,慢慢地说道:“陈嘉想要交换什么?” 郭修凑近了一点,说道:“他想要足量的药品和粮食,以及……大人对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那他能拿出什么来交换?”林镜斋追问道。 “我还不知道……但他说,绝不会让我们失望,”郭修继续说道:“按我的判断,可能会是那张古画的副本……也可能是有关寒风岭的真相。” “寒风岭的真相?”林镜斋冷冷地说道:“现在看来,陈嘉脱不开嫌疑。” 郭修说道:“但陈嘉毕竟是个活人,他没有让林睦那样死去的能力。” “陈嘉为什么还要选择跟我交换?”林镜斋依然保持着冷静的思考:“福建能给出更大筹码的人还有不少,我只不过是个知县而已,在这大明朝的官场上形如蝼蚁。” 郭修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笑容,说道:“福建虽大,但能决定南溪村生杀予夺的,只有你一个呀大人。” 林镜斋在心里用最短的时间评估了一下郭修的话中之意,背着双手说道:“你太高估我了,我既保不住林睦的性命,也伤害不了陈嘉。另外,你可能也低估陈嘉了。如果我是他,我就不会把鸡蛋全部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郭修低头称“是”。林镜斋看见这个老下属的头发已有了几分花白,感到自己的语气似乎重了点,心中又略微有些不忍。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了一阵。林镜斋想到一事,又开口说道:“郭修,我看陈嘉未必能控制得住其他几家的老人,至少陈岩暂时还是会站队在陈世这边。20年前,陈岩和陈世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能让他们之间的同盟保持很长时间的牢固。” 郭修还是低着头,说道:“大人明鉴。” 林镜斋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内心还是想赌一把。” 郭修抱拳说道:“大人,我从不赌博。” “但这就是赌博,”林镜斋说道:“我们没有太多底牌,而且我们也看不清对方的底牌。最重要的是,一旦输掉,就是多少人头落地。” 郭修没有继续说话了,行了一个揖,倒退着走出了林镜斋的书房。 林镜斋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疲倦。宦海沉浮多年,他似乎从没有过累的时候,曾经连续工作几个昼夜都是家常便饭。但今天他的确有些累了,他甚至累得抓不稳衣袖里那封薄薄的信笺。 ------------ 寒风断魂幕 5 不知走了多久。木筏行驶的速度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 但林氏兄妹、秦恕和无书依然感到胆战心惊。任谁在这种黑漆漆的洞穴里坐着简陋的木筏穿行了几个时辰,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恐惧。为了不惊动洞穴内可能存在的危险生命,徐霞客只让秦恕点起了一支火把,聊以照亮前路。在微弱的火光中,能依稀看到岩壁上的钟乳石像一柄柄倒悬在头顶的利剑,水珠如血滴般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一只只蝙蝠盘踞在山洞顶部,用米粒大小的赤红色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满怀敌意,仿佛能洞察人心中最深处的秘密。这些蝙蝠的体型比普通的蝙蝠更大,翅膀展开时宛如黑暗中夜叉的羽翼,闪烁着阴森的幽光。当木筏经过之时,它们似乎能感受到外来者的气息,开始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叫声,声音不大,但会在洞壁间持续回荡,有如来自黑夜的嘲笑。 暗河的河水并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清澈干净,而是散发出一股冰冷、阴森的霉味。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们,这其实是通向地狱的河流,他们很可能也会相信。 但徐霞客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黑色的迷雾,看清前方错综复杂的流向。木筏在他的操控下,顺着湍流在黑暗中持续前行。没有人说话,洞穴中除了蝙蝠翅膀的扑打声、惊叫声和钟乳石落下的水滴声外,一片死静。 无书有点受不了这种安静,他感到四面的山壁像巨大的手掌一样向他压来,让他难以呼吸。他低声对徐霞客说道:“先生,这个山洞有多长?我们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徐霞客的眼睛,还在盯着黑洞洞的前方,他一边通过绳套控制着木筏的平衡,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走这条暗河的时候,也对向导提出了这个问题。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谢谢,我不猜。” 林彦瑛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是怎么回答的?” “那向导反问我:你会问自己的生命有多长吗?你会问自己有多久才能走到生命的尽头吗?你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徐霞客拽着绳套,顺应水流调整筏头的方向,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最终必将走出这个山洞,就足够了。” 陈荷花的声音响起,在黑暗中听起来似乎有如彼岸花开一般:“他错了,我们未必能走出这里。” 徐霞客感觉自己的胳膊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他似乎对这种富有磁性的女性声音没什么抵抗力。 秦恕低声对徐霞客说道:“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是有点不对劲。” 无书也凑过来问道:“是山不对劲,还是水不对劲,还是人不对劲?” 徐霞客没直接回答,就着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周边的石钟乳形态和暗河水流的走势。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他说道:“你看这山腹中的石钟乳,大多形成于亿万年前……” 无书不客气地打断道:“先生,你真打算从亿万年前开始说起?” “你如果不耐烦,那我就长话短说,从七千年前说起吧,”徐霞客摆出一副假装言简意赅的姿态气着无书:“事实上,这洞中的石钟乳自形成起就是以小突起附着在洞顶,后来随着水滴沉积逐渐加长,自上而下生长呈同心圆状,发育很完整,有的还会略微弯曲,就像你的……这个不提了。但奇怪的是,我看到洞顶有些几千年前初形成的鹅管石,似乎有些已经被外力折断,一些呈纺锤形和细长形的石钟乳也开始出现了裂缝,暗河的水流也变得越来越浑浊和湍急……以前在各地的探洞之旅中,我应该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林彦复不由得慎重地问道:“先生,这说明什么?” 徐霞客说道:“说明山海之间,可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谁知道呢?” 林彦瑛不屑一顾地说道:“神神叨叨,石钟乳被洞中的蝙蝠撞断几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 徐霞客正准备耐心地解释道:“林姑娘,其实蝙蝠这东西……”突然,耳边“呼”地一阵风声响起,打断了徐霞客的话头,只听见秦恕喊道:“什么东西?!” “扑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壁上的蝙蝠不知受了什么惊,全部乱飞起来,顿时木筏周边被蝙蝠包围,如同陷入了吸血恶魔的迷阵之中。秦恕抓起一根木棍,站到徐霞客身边,打下了七八只蝙蝠,然而此时山壁渐渐收窄,水流更加湍急,木筏在水面中的漩涡里打转,饶是徐霞客经验丰富,一下子也控制不了筏头的方向。 林彦复握紧了手中的宝剑,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不妥。这时,只听“刷”的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林彦复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只见眼前天旋地转,蝙蝠在四下乱飞,黑色的山壁和灰白色的钟乳石仿佛扑面而来。原来是林彦瑛点燃了自制的火把,火苗虽小,却仿佛一下子点亮了整个世界,木筏有如一片风中飘零的树叶,在一个前后无际的空间里越转越急,越转越快。 只见山腹在此处像被人用绳子拉紧的口袋般突然变窄,两边的山壁像两道手掌一样挤压着曲折的河道,蝙蝠似乎在恐惧着什么,一边乱飞一边发出尖利的叫声。之前一直平静的河水中卷起了一个个旋涡,仿佛水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地挣扎。 徐霞客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只见暗河流经此处,竟然出现了多条分支,正前方主河道的河水较为浑浊,流速更为湍急,旋涡也较多;左前方远处隐隐有三条支流,其中有两条是上游,河水较清,另一条则是顺流往下,河水与主河道同样浑浊颜色。而右前方还有一条支流,同样是向下流去,水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陈荷花长叹了一口气,哀怨的叹息声在山洞里回响,仿佛凝集了人世间所有的绝望情绪,就连秦恕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徐霞客放松了木筏的简易绳舵,任其在暗河的漩涡里随波逐流,黑暗中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荷花冰冷的右手,陈荷花感到了一阵暖流从手心中传遍全身。但就在这时,他们的耳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如同困兽绝望的嘶吼,又如同有人在击打闷声的大鼓。 徐霞客的脸色一变,说道:“山洪暴发了。” 暗河的水位越来越高,水面也越来越浑浊,脱离了绳舵束缚的木筏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在黑暗、空洞的世界里飘零,只有秦恕还在手持竹篙,靠着坚强的膂力,每逢木筏快撞到山壁的时候就用竹篙点一下,让木筏朝反方向漂去,其他人都只能勉强地抓着木筏上的绳结,借此保持自身的平衡。无书大声喊道:“郭兄,这种时候只有你靠得住!” 秦恕喘着粗气,喊道:“我尽力而……”一个“为”字还没说出口,只听见“啪”的一声,戳向山壁的竹篙在撞击下断成了两半,秦恕身体失去平衡,踉跄两步差点掉到水里,而木筏虽然被缓冲了一下,却仍随着湍急的水流朝山壁撞去。 “先生!”林彦复高喊,一手去抓木筏的绳舵,徐霞客也同时扑向了绳舵,这艘木筏像一匹烈马,被缰绳强行扯离奔跑的方向,但水流速度太快,木筏虽然被扯偏了一点,但还是重重在山壁上撞了一下,所有人感到全身巨震,一些行李掉落到河水里,幸而徐霞客当时扎的绳结还算牢固,木筏并没散架,而是以同样的速度旋转着向另一端的山壁撞去! 无书缓过神来,再次喊道:“先生,你不是说咱们能活着走出去的吗?” 徐霞客喊道:“我只说了能出去,并没说能活着啊!”话音未落,河水一个浪头打来,木筏几乎被掀起在空中,又跌落在水面,赖以控制木筏方向的绳舵也被这股巨力给扯断,林彦复手中的火把也掉入水中。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伴随着水声的轰鸣,木筏毫无阻拦地随急流撞向山壁,无书不禁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死亡即将来临之前,人们究竟会看见些什么,死人不会开口告诉我们这些。死亡总是如恢弘的日落一般,在瞬间之际毫无准备地到来。随着火把的熄灭,林彦瑛心中的求生之火仿佛也就此熄灭,她没有选择负隅顽抗无常的命运,而是轻轻地抱住了身边的林彦复,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徐霞客的头脑里仿佛被一道亮光所击中,黑暗无底的山腹、盘旋山壁的蝙蝠、曲折诡谲的河道,以及突如其来的山洪……他的脑子里如同几十本古书在同时被无形之手翻动,那些被封印在尘埃中的文字如咒语般跳动出来,与眼前的画面一起循环闪回,就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徐霞客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他高声喊道:“这是阙龙阵!”同时,手里拉紧绳舵,逼迫木筏向左手边第一处支流驶去。 无书喊道:“什么阙……”话音刚落,只听得急向左转的木筏失去了平衡,“咚”的一声闷响,沉重地撞在左边的山壁之上,所有的绳结像被无形的双手撕扯一般全部断开,一根根木头随着水流被冲得四散。徐霞客一行六人,也像六只在山洪中挣扎的老鼠一样,被卷入到暗河翻涌的激流当中,不知被冲向何处。 ------------ 寒风断魂幕 6 林镜斋桌上的烛光突然呼的闪了一下。他手中的笔一抖,写错了一个字。这封书信是不能允许出现错字的,一个也不行。他通常会将写错的书信放在烛火上面烧掉,就像烧掉一具尸体。现在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灰烬,有时会被微风吹起,在房间里舞成一片黑色的烟云。 第五天已经到了,彦复和彦瑛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不由得想起20年前的那些往事。如果当年的亡魂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他们会告诉自己什么? 想起林彦复和林彦瑛兄妹俩离开崇安之前,林镜斋曾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向他们耐心地述说过当年南溪村的一些往事:”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署任崇安知县的时候。上任还不到一个月,辖区内的南溪古村就发生了那起骇人听闻的案件,据说该村有二十多位异姓村民一夜之间倒毙在寒风岭的瘴雾之中,尸体多半喂了深山里的野狼和山猫。我派了捕快、衙役,第二天到南溪村去调查此案,但村中所有陈氏族人都避讳莫深,不论老人还是孩子,都对这些县里来的公人们沉默以对。“ 林彦复问道:“一个村庄不可能铁板一块,是不是他们受到了什么威胁?” 林镜斋摇了摇头,说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武夷山的一些客家村落几百年来固守的缄默法则,以此保持族群内部管理的独立性。” “但这毕竟是二十多条人命啊,我那时还年轻,胸中一腔热血,总想为黎民百姓做点事,总不能做到视而不见。于是我带着郭修和林睦两位属下,亲自来到南溪村查探。在南溪村的陈家围屋中,我看见了南溪村的族长陈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还有站在他身后的陈嘉、陈岩,以及200多位陈姓的子弟。” “据说当天,南溪村16岁以上姓陈的男性都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只要陈世一声令下,我和郭修、林睦三人也许马上就会变成三具残破的尸体,与寒风岭上那些尸体无异。 然后州府会将这个案件当成反案来彻查,并且将南溪村夷为平地。“ 林彦瑛怒道:”这些人胆大包天,真的没把王法放在眼里吗?“ 林镜斋看了看她,继续说道:”瑛儿,不是什么事情都是朝廷的王法和你的袖剑能解决的,世间总有一些事让我们无能为力。那天看见眼前的景象,我依稀能猜测到南溪村里之前发生了些什么。我可以选择立即离开南溪村,回到崇安县城调集衙役,或通过公函向州府申请兵勇,缉拿一些我心中已经圈定的嫌疑犯,然后将他们斩首示众。” 林彦复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说道:“但父亲您当年并没这么做,因为陈世他们,现在还活着。” 林镜斋点了点头,说道:“复儿,你说得没错。当年我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思考,选择了与南溪村的族长陈世在一张八仙桌前,共饮一杯岩骨枞,并以知县的身份,默认了即成事实的合法性。” 林彦瑛的脸上闪现了一丝诧异之色,她似乎不能理解自己心目中素来正直不阿的父亲大人,竟然会与这群杀人犯妥协。这时却听得林彦复说道:“父亲作出这个决定,一定非常不容易,因为我知道,父亲是从来不喝茶的。” 林彦瑛有些听不懂哥哥的话:这喝茶与办案有什么关系?却见林镜斋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林彦复,说道:“复儿,你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为父甚是欣慰。在这个年代,见识比剑法更为重要。从不喝茶的我会在某些时候喝茶,正如从不杀人的村民会在某些时候杀人,只因为一个理由。” 林彦复面色凝重地说道:“因为你们在某些时刻,都别无选择。” 林镜斋长叹一口气,说道:“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上司调离了崇安县。然后,在福建官场辗转十余年,历经沉浮之后,谁不料又回到了崇安这个起点,重新担任起这个县的父母官,又要再次面对南溪村、寒风岭……” 夜已深,三更鼓响。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那封书信终于写完了。 林镜斋放下了毛笔,仿佛有千钧之重。这封信会在第一时间被寄出,但收到信的那位未必会在第一时间打开看。他可能会选择将未启封的信笺直接烧掉,当然,他也可能会对信里提到的某些内容很感兴趣。谁知道呢?林镜斋要为事情的发展预备第二套方案,哪怕需要为之冒一点风险。毕竟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天,他需要考虑到最坏的局面。也许,20年前没有做出的决定,三天后必须做出。 林镜斋将信装入信封并用蜡封好,让下人去请郭修过来。他感到有点饿,自昨天下午在县衙门前吃了那碗面之后,他几乎水米未进。书房里没有什么吃的。林镜斋想起了那位老人和孩子,他们昨晚本应该在寒冷的山神庙里度过了更加饥饿的一夜。也许能活下来,也许不能。但在这样一个年景,每个人在为生存冒险的同时,就可能会付出一定的代价。老人将信暗中交给林镜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漠然而决绝的。而林镜斋在收到信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也和所有的知县会做的一样——他暗中交代两个亲信的衙役:“记住那个老人的脸,跟着他,不要让他看见明天的太阳。然后,把这两枚铜板给那个孩子,让他活下去。” 郭修走了进来。林镜斋正在一边看着崇安县的地图,一边用三枚铜钱推演着卦象。郭修笑着说道:“大人,差点忘了,你也是易学高手,当年在南溪村……” “好了,”林镜斋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立即安排可靠的人,把这封信送到福州府,交给福建道监察御史 李应升大人。” “李大人?”郭修的眼睛眯了起来,问道:“大人,我不会妄自猜测信里的内容,但我想,李大人应该早就得到京城方面的一些消息了,所以……” “所以他不会对我的书信感兴趣,是吗?”林镜斋冷冷地说:“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我只要你的人在今天天黑之前,能够把这封信交到林大人手里。” 郭修拱手说道:“谨遵大人吩咐。” 林镜斋凝视着郭修的脸,说道:“记住,只有时间才是我们的敌人,其他的都不是。” ------------ 寒风断魂幕 7 徐霞客醒来的时候,眼里出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团巨大的黑色。他的绑腿绳断开了,鞋子不知掉在何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右手抱着一根圆木头,肩膀和胳膊被撞得几乎散架,额头上好像在流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的身边似乎没有其他人在。也许为了他那个“穿越暗河”的疯狂计划,他又失去了五个旅伴。 徐霞客依稀记得,在木筏被撞散的那一瞬间,他向众人喊了一句:“脚朝下抬高,躺在水里!”因为暗河的水流虽急,但水位还是较浅,众人水性都不差,溺水的可能性不大。但水中的危险不在于未知的暗涌和回流,也不在于水力强劲的漩涡,而在于那些可能存在的障碍物,如水下凸起的钟乳石和暗礁,一旦被激流裹挟撞到了头部,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所以只有想方设法抱住一根足够粗的木头,尽量保持脚朝下、头朝上地仰躺在水面上,才有可能在激流中保住性命。 可是,洞穴中毕竟存在太多未知,而人的生命又过于脆弱。这些年来,徐霞客的身边来往过许多旅伴,其中有的人就没能从这些未知当中走出,而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广袤无垠的山海之中。 眼前的黑色渐渐地清楚起来,原来是一大片被风化的玄武岩石,像一个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般,矗立在山腰之中。徐霞客回过头来苍茫四顾,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周的植被非常陌生,大都是一些矮小的、灰绿色的荆棘,而身后没有多远,是一个洞穴的出口,正是他被暗河的急流冲出的地方。 徐霞客尝试着慢慢地站起身来,还好,他的腿好像并没受伤。如果腿受了重伤,在这个荒郊野外唯一的下场就只有瞪着眼前的一堆岩石慢慢地等死。不过徐霞客还不敢完全确认这点,他还是仔细检查了一下踝关节和膝关节,确认步行时腿部不会产生任何痛感。为了能活着走出山岭,他必须爱惜自己的双腿。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在身边的荆棘丛和面前的岩石堆里,想办法找寻其他五位旅伴,或者尸体。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太习惯于做这件事了。 徐霞客拾起一根木棍,慢慢地拨开半人高的荆棘,他必须注意不要被倒刺扎伤,更得当心刚刚从冬眠中复苏的虫蛇。他这时终于知道自己额头上流下的是什么了。不是血,而是水。他伸手擦掉这些混着泥污的脏水,嘴角边却尝到了另一种液体的滋味。是咸的,那是他干涸的眼角处渗出的泪水。 有多久没有尝到过泪水的滋味?江阴县城里沽酒的中年人不太喜欢回忆往事,因为很多事一旦回望,就会抑制不住心底涌出的伤悲。正如此时一样。徐霞客用木棍拨开树丛寻找伙伴尸体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他奔走于山海之间的那些年。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徐霞客的身后响起:“先生!” 徐霞客回过头来,木棍掉在了脚边。只见秦恕吃力地从树丛中爬起身来,脸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身上的衣服从肩到胸腹也被钩破了许多地方,沾满了血污和泥沙,显露出前所未见的狼狈。徐霞客一阵激动,大声喊道:“老郭,看见他们几个了吗?” 秦恕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过来,徐霞客上前一步一把搀住了他,扶着他坐到一块石头上。秦恕缓了缓神,说道:“我没看见他们。我就记得木筏撞到山壁上,自己抱住一根木头在水中打转,然后又被大水冲出了洞口,接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能不能想起你掉在水里的时候,还有谁在你的身边?是在左边还是右边?有没有抱着木头?”徐霞客急切地问道。 秦恕坐在那儿仔细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摇了摇头说道:“好像真没看见谁在我的身边,旁边有许多根木头被河水冲走,我伸手胡乱抓到了一根,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被水冲出洞口。不过,我好像落水前,听见先生喊了一句什么龙阵,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霞客站起身来,环顾四野,又摸了摸怀中,除了一团淤泥之外,他还摸出了一个罗盘。罗盘表面有些磕损,幸而并不太影响使用。徐霞客左手拿起罗盘对着北方,右手在推算着什么。秦恕不敢打搅他,过了一阵,才听见徐霞客说道:“是了。” “先生想说的是什么?”秦恕疑惑地问道。 “幼年随先师修习易学和山海堪舆之学,曾听他说起过,所谓奇门遁甲,均由河图和洛书衍生,隐匿于洪荒山海之中。换句话说,奇门遁甲中的格局组局,早已形成在自然环境中,只不过被人们发现后,将其归纳为九星、九宫的各种组合,分类为不同的阵法格局。我在暗河中看到,头顶既有亿万年的石钟乳,又有诸多盲眼蝙蝠盘旋,说明阴阳相济、气脉通畅;然而行至中段,石钟乳有断裂之痕,暗河水逐渐浑浊,显然山腹中暗藏变化;随后河道突然变窄,水流湍急,河道曲折如先天旋臂,前方又有五条分支,其中两条向上,三条向下,分明是秘藏通玄变化八门的变体,其中仿佛隐藏着奇门中的休、生、伤、惊、死这五门,太像是古山经中所述的一种邪阵之形——阙龙阵。” 听着徐霞客缓缓道来,秦恕却有些着急:“那先生既然知道了这是阙龙阵,是不是就带着我们找对方向逃出了生门?那他们几个究竟在哪呢?”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我根本就没找到生门。时间太短,我只能赌一下运气,拉着木筏向左手边的上游冲去,希望能减缓一点木筏的速度。谁知道,那道支流其实是一个陷阱,看似是暗河的上游,其实水流进入洞穴后却往下冲去,木筏这才越来越快,撞在山壁上直接散架。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回想起来,我们一定是误打误撞,进入了惊门,如果他们几个没有抓住散落的木头,那么很可能会被大水冲散,落到眼前这一堆乱石阵当中。” “乱石阵?先生的意思是,这些石头也有阵法?”秦恕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所谓阙龙不单飞。我一看见这堆玄武岩石,便想到这很可能是整座大山中阙龙阵的尾端,也是惊门的出口。他们几个被大水冲入这乱石之中,在这么巨大的力量之下撞在石头上,要么是死,要么……”徐霞客顿了顿。 秦恕急忙问道:“要么怎样?” “还是死。”徐霞客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 ------------ 寒风断魂幕 8 秦恕有些失望。虽然与林氏兄妹、无书、陈荷花相识不算太久,但毕竟算是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不由得为之心酸。 ”先生,我们莆田人家里穷,出海讨生活的多,素来有个规矩:无论之前认不认识,只要同坐上一艘船,就是兄弟姐妹,出海前一起拜妈祖,归来后一起喝酒。就算碰到大风大浪,同船的兄弟躲不过,也要想办法把他的衣冠带回来见妈祖,“秦恕咬了咬牙,对徐霞客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去找找,万一……” “老郭,”徐霞客打断了秦恕的话,说道:“记住一点,山海之中没有万一这两个字。如果是因为你还念着莆田人的规矩和一千两银子的情分,我们这就去找找。但这座阙龙阵非同小可,我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以山腹为脉、山脊作尾的如此宏大的山阵。眼前的乱石中形势复杂、暗伏危机,我们身上的干粮又都丢失了,所以最多只能找上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得放弃,别再用万一二字来麻痹自己了,否则太阳慢慢下山,我们迷路在此石阵之中,也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你的腿怎么样?没事吧?” 秦恕拉开绑腿看了看,右腿的小腿肚被刮开了一个口子,受伤处鲜血淋漓。他一边拉下裤腿,一边说了句:“不碍事。” 徐霞客一把抓住秦恕的手,接着从石头的背阴处采了一些地苔藓,擦在秦恕的腿伤处,说道:“保护好自己的腿,在这大山里跟保护好自己的脑袋一样重要。” 秦恕点了点头。这时,已经听不见地下暗河流过的轰鸣声,阳光也渐渐地从云层中透了出来。浑身湿透的徐霞客和秦恕感到了一阵暖意。 徐霞客拉起了秦恕,说道:“走吧。” 玄武石阵中蕴含着一股黑色的气息,里面无论隐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都不会让人感到过于奇怪。看起来凌乱不堪的石头似乎真的是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排列方式,有的巨石矗立如小山,有的断裂在脚下仿佛石刀般锋利,有的杂乱地堆砌在一起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秦恕在走进乱石堆之前还特意记了一下东西南北的方位,但一会儿之后就发现这简直就是徒劳,因为就连徐霞客手中的罗盘,都莫名其妙地失灵了。 黑色的巨人们在冷冷地看着地面上这两个渺小的身影。秦恕试探性地拍了拍身边一块看上去只有半人高的石头,石头纹丝不动。他加上了八分力,依然没有反应。秦恕定了定神,摆了一个弓步,全力向石头推去,只感到手臂的肌肉都震得隐隐生疼,石头仍然没有动静。 秦恕揉了揉胳膊,诧异地问道:“先生,我这一推之力估计不下二百斤,怎么这石头是在地上生了根吗?” 徐霞客头也没回,一边继续向前走着,一边说道:“它们不是白长得这么黑的,就像你也不是白长出这一身腱子肉。这些石头里面富含金铁,一块抵得上寻常石头三块重。稍微从高处落块小石头下来,都能要咱们的命。” 话音刚落,只听见啪嗒啪嗒几声,就有些石块从高处坠落下来,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灰,像是小弗朗机的炮弹打在了面粉堆里一般。“当心!”徐霞客拉起秦恕拔腿就跑,只见两块碗口大的石块落在了秦恕适才站着的地方,地面上顿时被砸出了两个小坑。秦恕边跑边喊:“这他妈的是见了鬼吗?” “不是见鬼!是山腹在震动!”徐霞客喊道。二人只听见脚下的大地似乎在颤动,但又与一般意义上的地震大为不同。徐霞客突然想起来,脚下的这座“阙龙阵”最可怕的地方,也许不在于山腹中蜿蜒复杂的河道,也不在于山腰处凶险莫测的玄武石阵,而在于它可能本身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烈性炸弹。 “老郭,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见鬼,这可能是座火山!”徐霞客边喊边往石堆上爬去,不顾身上被碎石割出了一道道的小口子。 “往哪躲?”秦恕脚下没停,紧跟着徐霞客的步伐。 “往上爬。我算是知道这堆玄武岩是哪里来的了,都他妈的是火山喷发形成的!” “先生怎么骂脏话了?!”秦恕带着赞许的语气惊叹道。 “脏话?我有说脏话吗?哎呀!”一片碎石屑崩在了徐霞客的肩膀上,像一把飞刀般划破了他的皮肤。徐霞客不敢怠慢,像只公猴子般蹭蹭蹭地向上爬去,在危险来临时,那个江阴城中的中年酒鬼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身手矫捷的小伙子。秦恕紧紧跟随在他身后,感觉脚下的大地像是在寒风中颤栗一般。 一会儿工夫,两人爬到了一个石碓中较高的位置,至少确保头顶上方不会有碎石块落下。徐霞客抬眼望去,庞大的黑色石阵似乎在慢慢地变化着细微的位置,其腾挪移动竟然在依循于奇门遁甲的演变规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仿佛超出了任何人类机巧的布局。秦恕也有点看呆了,说道:“先生,这他妈的是谁布的阵势啊?竟像是在行军打战一样!” “老秦,你怎么也说脏话?” “脏话?我有说脏话吗?” 徐霞客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说道:“我们这些人都只是天地山海的学生而已,只不过大部分学生都把老师教的东西都拿来杀人用了。” 秦恕稍微站稳了点,沮丧地说道:“这样看来,要在这石堆中找到他们几个,看来是很难了。” 徐霞客没有接话,手里紧握着那个失灵的罗盘,眼睛看着慢慢归于平寂的乱石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道:“火山今天应该不会爆发,但是……很难了。” “他们能活下来吗?” “除非……”徐霞客停顿了一下。 秦恕连忙问道:“除非什么?” “没什么。还是……很难了。”徐霞客抬头向天际,眼前只见苍山如墨。 ------------ 寒风断魂幕 9 黑衣人看着眼前的那具尸体,就仿佛看着他自己。尸体也是一身黑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 “实在对不起,”一个声音在黑衣人耳边响起:“请你回去务必转告叶大人,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非常时期,情势所迫,万事从权。” “我理解,”黑衣人转过头来,说道:“想必叶大人也一定会理解。” “你放心,对于你,我还是完全信任的。但你比我推算中晚到了一天,请原谅在我这个位置上,不允许冒任何风险。”那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张微胖的脸,留着几缕稀疏的胡须,个子不高,但浑身透露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威严。 黑衣人的手依然没有离开腰带太远,他暂时无法判断身边还存在什么程度的威胁。为躲避海上可能的麻烦,黑衣人乘坐的船只抵达福州港口的时间比预想中迟了整整一天,因此他没能跑过那封信笺的行进速度。他很清楚叶大人对于重要信息传递的保底方案,也很清楚在这个圈子里,高级官员们之间那些不可言传的黑暗默契。 那人在距离黑衣人大约六尺左右的位置停住了脚步。这个距离大致可以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短剑、匕首之类短兵器的侵害,又不失与对方对等交流的基本礼貌。正如那人自己所言,在他这个位置,不允许冒任何风险。 黑衣人迅速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局势,自己的确没有把握能一击中的,他的双手慢慢地移到胸前,抱拳说道:“谢谢大人的信任。叶大人此次委派我前来福建公干,特令我来向御史大人问安,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那人抚了抚身上的官服,微笑着说道:“那辛苦你了。不过有些事情,我猜你还是会想知道的。今天一早,我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你已经看到了,来自湖州。还有一封,你猜来自什么地方?” “崇安。”黑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嗯,是个聪明人,难怪叶刚这等人物,也这么看重你,不过,”那人特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真正的聪明人还是会回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黑衣人沉默无言。他需要一点时间评估一下目前的处境。对于叶刚和眼前这位大人之间的事情,他其实知道的不多也不少。对于崇安的事情,同样如此。而这在动荡不安的官场中,是一种最危险的状态。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仿佛在对他说话:急什么,我在等你呢。 在湖州的时候,黑衣人就听说过这位大人的一些故事。他是福建官场少数几个能直接收到梅花印笺的官员之一,可他却并不属于那个群体。他不与任何人群为伍,不与任何人物深交。近十年来,他在福建弹劾了不下二十名五品以上的官员,其中一半关在诏狱,一半死在地狱。他就像一把在黑暗中隐藏着光芒的利刃,出鞘无声,杀人无形。曾经有一位按察使,被誉为福建省本朝最清廉的三品官,深得百姓爱戴和官员敬仰,并与那人有同年同师同乡之谊,但只因为一封梅花印笺上的几个不起眼的小字,就被那人接连十三封奏折弹劾至诏狱。据说这位按察使在诏狱中安详离世的时候,十根手指只剩下了一半,眼眶里没有了眼珠,耳朵里爬出了蛆虫,腿骨断成了六截,身上散发出如同坟墓中挖出的腐尸般的臭气。自此之后,福建官场以梅花印笺为行事准绳,再也没有哪位官员愿意与这把利刃为敌,以及为友。 过了半晌,黑衣人才慢慢地说道:“我不是一个聪明人,只是向来诚实。” 那人依然带着那种难以言传的微笑,向前踏近了半步。这个距离是否意味着信任?黑衣人还是没有把握。只听见那人说道:“那么想必你能猜到崇安的那封信上面,写的是什么。请别回答不知道,诚实人,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黑衣人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应该是南溪之事,又有变故。林大人想拿出新的筹码,来跟大人谈。” “哈哈哈!”虽然发出了大笑的声音,那人脸上的表情依然没发生太大的变化,只听他说道:“你错了,虽然我很希望你是对的。可惜的是,林镜斋拿不出任何筹码了,他只希望我能帮他争取一点宝贵的时间。” 黑衣人不是特别相信眼前那人的话,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大致能判断那人的态度,以及湖州方面来信对于崇安局势的分量。黑衣人思考了一下,说道:“李大人,我相信你会理解叶大人为时局作出的一些努力。值此危局,崇安不能乱,福建不能乱,大明更不能乱。” “我太理解叶大人对南溪所做的努力了,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那人又从黑暗中走出了半步。原来,他就是福建道监察御史李应升。 “我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黑衣人有点摸不透李应升的话。李应升说道:“我大致知道二十年前崇安南溪村发生的一些往事,我大致知道身在湖州的叶大人对于福建时局所持热情的原因,我也大致知道,叶大人想要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黑衣人的眼睛时刻盯住李应升的脸,关注着那张微胖的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他的手心已经流出了冰冷的汗水。 只听得李应升接着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叶大人很心急,但很多事不是急出来的。相信我,二十年前的林镜斋才是他的榜样。至于你……你的时间还长着呢,不必陪着谁一起着急。” 黑衣人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地上的那具黑衣尸体似乎也在咧嘴笑着,表示同意。 ------------ 寒风断魂幕 10 大地归于平寂。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徐霞客依然坐在江阴县城的小酒馆里,搂着娇羞的王寡妇,喝着上好的女儿红。不远处的城隍庙前,依然是人声鼎沸,老吴在挑担卖着馄饨,老张在摆摊捏着面人,老陈在吆喝练着把式,空气中混合着酱油、黄酒和腊肉的香气,仿佛所有的饥饿、灾难、悲伤都很远很远。 突然,徐霞客的眼前出现了几个黑色的影子,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徐霞客惊恐地看见,那是脸色惨白的无书、林氏兄妹,怀中的王寡妇被吓得尖叫起来,然后她的脸慢慢地被渐渐变长的头发遮住,嗓子里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声。那是陈荷花。她身上的衣物也慢慢地消失了,一道道疤痕里渗出了乌黑的污血…… 徐霞客被秦恕摇醒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泪痕。 “先生你哭了?” “哭?开什么玩笑?我只是睡觉时习惯流口水。”徐霞客用袖子擦了擦脸,习惯性地从怀中掏出罗盘。罗盘上的指针仍然像个第一次躺在婚床上的处女一样,一动不动。 徐霞客看了看秦恕,说道:“我累得睡着了。火山已经停止运动了,你为什么不走?你一个人走出石阵应该不难,还守着我干嘛?还在以为真能找到无书他们几个?” 秦恕看着眼前似乎绵延无边的乱石阵,说道:“我只是不想看见先生睡着时掉下去被石笋戳穿。看在一千两银子的份上。” 徐霞客不禁赞道:“看来我的钱没白花,老郭你的确颇有古风,是个人物。不过我是不是忘了说一点,你一个人是走不出这个玄武石阵的。所以当我被石笋戳穿的时候,你可能也会被碎石砸破脑袋。你的决策其实是救了你自己,以及那一千两银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走不出这个石阵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这个罗盘,虽然像条死蛇一样地不动,但并不代表它坏了,而是因为……”徐霞客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这才接着说道:“这个阙龙阵,已经到了龙虎交际、负阴抱阳之时,离火遇坎水,艮土克巽木,所有的变化相互制约,以至于阵势失去了任何变化。” “所以无论你怎么调整方位,罗盘上的指针都不会再动了?”秦恕疑惑地问道。 “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阙龙阵的静止,”徐霞客恢复了向来的冷静,说道:“山海自然与天下时局一样,越是均衡的时刻,越是危机四伏。每一寸的失衡,都会造成整个格局的崩塌。” 秦恕花了一会儿工夫消化了这段话,说道:“两个问题。” “你说。” “我们怎么出去?他们几个还要不要找?”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不找了。我们没有粮食和水,在这座山里撑不过一天,没必要浪费体力去寻找四具尸体。” 秦恕沉默了片刻。 徐霞客继续说道:“再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据我判断,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在阙龙阵的惊门与死门之间,距离死亡可能就是一步之遥。但是……距离生门可能也只有一步之遥。” “生门在哪?” “就在我们来时之路。”徐霞客的手指,指向了山腹之中。 秦恕心中一凛,他瞬间懂得了徐霞客的意思。 他们要重新走回到山腹中凶险莫测的暗河,从水路走出这座阙龙阵。 ------------ 云锁迷踪 1 三月的梅花已经开始凋谢。 叶刚折下了小院里的最后一支梅花,插在了书台上的青花仕女瓶中。他还保留了在翰林院时期学到的一点风雅。 点起一缕龙涎,叶刚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这一天当中,他大概要签阅六十多份公文信札,核查一百多处的钱粮款项,然后,勾选二十多个死刑要犯。 为此,他必须谢绝任何来客,在书房里连续工作大约八个时辰,饮用少量的清茶,以及,吃一点较易消化的食物。 叶刚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但大明的朝堂里,每个人都在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如在两千里外的京城,三千里外的锦州,四千里外的关中。他们不能像唐宋时代的读书人那样,风花雪月,斗酒长歌。他们只能像一台台精密的织机,冷冰冰地做着一些重复而无意义的事情,如书写、计算、盘查,以及杀人。 在处理完第四十份文书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的闯入打断了叶刚的工作。 叶刚并没有生气。因为这个来客与黑衣人一样,在特定时期,拥有随时随地向他汇报的权限。 来人身材高大,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疤,正是带徐霞客一行出海的那位百夫长。 叶刚没有抬头,一笔一划写完最后一个字。即使在群儒毕集的翰林院,叶刚也以一手漂亮的书法闻名。对待写字这件事,他向来认真。 百夫长开口说道:“徐霞客到了福建。” “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否则,安静地走出去。”叶刚将笔搁在砚台边,抿了一口清茶。 “那一船的货……” “我并不太在乎钱。再给你最后一句话的机会,说点更有价值的事。”叶刚用笔在砚台里随意地蘸动着浓黑的墨汁。 百夫长咬咬牙,说道:“徐霞客在宁德下的船,一个莆田人帮他租了一驾马车。” “莆田人?继续说下去。”叶刚放下了笔,转过头望向百夫长。 “莆田人是个客商,但手底下很硬……要不是他,我们在出钱塘的时候就拿到那些货了。” “为什么这个莆田人会在宁德替徐霞客做事?”叶刚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看,应该是为了钱。他们之前素不相识,除了钱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什么理由能把他们绑在一起。”百夫长沉吟道。 “一个客商出一趟海,大概能挣到三百两银子,”叶刚说道:“那么要一个手底下很硬的客商甘心为徐霞客做事,你猜徐霞客能出到什么价?” 百夫长思考了片刻,说道:“至少千两以上。” “那么问题来了,”叶刚微笑道:“徐霞客这趟冒着生命危险跑福建,到底能挣到多少,才会令他舍得拿出千两白银来雇佣一个保镖?” 百夫长突然想到一件事,忍不住说道:“这么说来,福建有名的林青天,并不是一个穷人啊。可是我听说他的老婆,是因为老家闹饥荒饿死的。” “一条人命买一个青天之名,不算太贵。”叶刚淡然地说道。 “是不太贵。” “但如果算上二十年前那些人命,就略微贵了点。”叶刚站起身来,凑近了半步,放低声音对百夫长说道。 百夫长想往后退,但双腿如同灌铅一般不能动弹。 “忘了告诉你,我书房里点了一种很特别的龙涎香。”叶刚的声音很柔和,也很阴森:“普通人闻到之后,会有一点轻微的麻醉效果。即使当刀子捅进身体,也未必察觉得到疼痛。对了,你现在痛不痛?” 百夫长摇了摇头,漠然地看着小腹上插着的那把匕首,以及顺着匕首快速流下的鲜血。 “请原谅我,在福州,李应升大人为保证我的安全,帮我杀掉了一个我自己派出的黑衣信使。那么在湖州,为了保护福建那边的隐蔽和安全,我也同样只能这么做。”叶刚慢慢地放开握着匕首的左手。 “可我……”百夫长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随着鲜血一点一点地流出身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能选择冒险。你放心,船上很快就会选出一位新的百夫长,他会上书告诉水师提督衙门和兵部,你是如何英勇地与倭寇战斗至死的。” 临死前的百夫长突然感到一切很荒谬,甚至有点可笑。因为,他还有些事情并没来得及告诉叶刚。 一些真正重要的事。 ×××××××××××××××××××××××××××× 李应升家的马车坐起来并不太舒服,特别是当它飞驰在福建颠簸不堪的官道上时。不过黑衣人并没表现出丝毫的不适,他擅长于忍耐。 马车里的李应升看着黑衣人,说道:“很抱歉,我只是一个七品穷官,买不起更舒适的马车。” “大人您过谦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辆马车的轮毂经过了精心的改装,牺牲了一些舒适度,但速度比普通的马车快了将近一倍。” “没看出来你这么会开玩笑。不过你猜怎么着?事实上,你说对了。”李应升笑着说道:“我是个不太在意舒适度的人,跟你家叶大人有点不一样。” 黑衣人认真斟酌着自己的语句:“速度对于您更加重要,在您的这个位置,需要比别人反应更快一点,对全局的判断更准一点。” 李应升盯着黑衣人的脸,说道:“看来你对我们这行很了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回答道:“抱歉大人,看来您对我们这行了解程度还不够。我不会把名字告诉您的。” “随便说一个,假的也行,这样我就不用喊你‘喂’了。” 黑衣人沉吟片刻,说道:“在湖州,人们常称呼我‘黑鬼’,大人也可以这样叫我。请原谅我不能告诉您一个假名字,叶大人曾经交代过,我对您必须全部说真话。” 李应升转头看向远处,岔开话题道:“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就到崇安了。崇安的那个林镜斋,可不像你这样说的全是真话。” “李大人自能分辨真伪。” 李应升没有再说话。 ------------ 云锁迷踪 2 崇安素来是福建最穷困的一个县。 第六天。清晨。差役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县城边不远处的土地庙,从破旧的庙里拖出几具冻死的尸体。周边的百姓习以为常地围在旁边,看着他们把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小车上,用块破布随意地盖上。谁也没注意到,其中有一具老人的尸体,似乎并非死于严寒。 土地庙后面的土坡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手中紧握着两个铜板,也在看着差役们推着那辆堆满尸体的小车,渐行渐远。 林镜斋的早餐很简单,一碗红薯饭,配上一小碟腌豆豉,一小碟糟鱼,以及一杯清水。郭修恭立于林镜斋的门前,静静地等待着林镜斋用完餐。 林镜斋吃饭的速度素来不快,他习惯于将每一粒米、每一块红薯都充分咀嚼后才吞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吸收粮食赐予的全部能量。他将最后一点豆豉和糟鱼屑拌进剩余的红薯饭里,一筷子一筷子地送入口中,让那些咸腥的辣味在舌齿之间慢慢挥发,借以麻醉自己那个几乎永不停止思考的大脑。 林镜斋将最后一粒糙米吞下,喝了杯中的清水,下人走过来收拾了碗碟,郭修这才走进屋内,拱手轻喊了一声:“大人。” 林镜斋放下杯子,拿过手巾擦拭了一下脸颊,口中“嗯”了一声。 郭修恭敬地说道:“大人,今天是第六天了。林公子和江阴那位先生都还没有音讯。您看……” “我懂你的意思,”林镜斋慢慢地放好手巾,说道:“我也知道李大人在来崇安的路上。但我还有两天时间。二十年前他们没给我一天时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人就此死去。二十年后,我想自己总应该做点什么。” “可是无论您做些什么,人还是会死的。”郭修低着头说道。 林镜斋突然一把抓住郭修的衣领,盯着郭修的眼睛。郭修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就好像正在自己的书房中处理公文时一样。林镜斋的声音似乎有些嘶哑:“听着,林睦死了,彦复、彦瑛也可能死了,南溪村每天都在死人,崇安昨晚至少死了几百人,我们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他妈的运气而已!” “大人,活着当然是运气。不过……”郭修并没试图挣脱,依然平静地说道:“我们没法给所有人提供这种运气。昨晚他们按照您的吩咐,处理了那个乞讨的老人,放走了那个孩子。您看,孩子得到了运气,老人则没有。南溪村里剩下了一些古板的老人,他们都很想拥有运气,但运气的数量是有限的。为此,我们必须作出选择。” 林镜斋慢慢地放开了郭修的衣领,并帮郭修稍微整理了一下官服,低声说道:“谢谢你,郭修。我明白你的意思。相信我,李大人这趟不会白来,我们会给他一个很好的交代。” 郭修抬起头来,一改素来谦卑的姿态,略微有些僭越地直视着林镜斋的眼睛,就像在看着一面能映照出自己衣冠是否整齐的镜子,缓慢地说道:“大人,您知不知道林睦去南溪之前,跟卑职说过些什么?” 林镜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我不知道,我也并不想知道。因为林睦已经死了,无论他对你说过什么,我都没办法求证。” 郭修好像没有留意林镜斋的神色,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大人,林睦在离开县衙的那天,我私下里问了他一些账目上的难题,临行时他跟我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当差的人,总会想出办法。” 林镜斋皱着眉头说道:“就这个?” “是的,就这个,”郭修俯身低眉,又恢复到了之前恭逊的态度,说道:“可能让大人失望了,但这句话却让卑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受益匪浅,想通了之前总让自己头疼的一些问题,相应的烦恼也少了很多。是啊,毕竟衙门里的人,不管官职大小,多少都会有些办法。” 林镜斋冷眼看着他,说道:“你的意思是李大人来到崇安后会有些办法,还是我应该有些不太一样的办法?” “卑职的意思是,面对难题,每个人都可能会有些办法,”郭修平静地答道:“没有谁会坐以待毙。哪怕是个死人。” ------------ 云锁迷踪 3 “能看出水的流速是多少吗?”一个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响起。 “看不出,但估计不会比马车的速度慢。” “我在怀疑你这些年出海时,是不是都靠看春宫图来消磨时间。几天前我问另一个家伙关于流速的问题,他迅速就能回答我……好吧,这么看来,在外边天黑之前,我们估计能赶到武夷山脉的腹地。” “崇安吗?” “不,我们直接去这幅图上所绘出的地方:南溪村,寒风岭。” “就我们两个?不需要崇安知县的帮助?” “需要。但时间来不及了。我们没法在武夷山区找到马车,但如果《山志》里面记载无误,水流能把我们直接带到寒风岭的脚下。” “然后呢?” “我们就可以趁着夜色,去看看断魂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 “可是按照现在的天气,不用孤魂野鬼出手,我们都可能会冻死在山里。” “林睦不是冻死的。”徐霞客说完这句,不禁打了个哆嗦。事实上,自重新进入暗河以来,他和秦恕身上的衣物就一直没干过。黑暗的山腹中偶尔有一丝光线从石缝中透过,但这点奢侈的温度永远不可能将衣物完全晒干。与之前山洪汹涌时相比,暗河的水位下降了不少,但水流依然湍急。这次他俩乘坐的木筏比之前更加简陋,随时随地有撞在山壁上变成一堆碎木屑的可能。 但木筏毕竟还在向前行驶着。因为,这是阙龙阵的唯一生门所在。 徐霞客吸取了第一次进入暗河时的教训,这次使用了一根坚硬的粗树枝绑上木板做成了橹,取代了之前的绳舵,以便更好地控制木筏的方向。秦恕负责举着火把照明,以及不停地陪徐霞客说话以防他再次睡着。 木筏顺流而下,脚下的暗河也渐行渐宽,没有再遇到之前逼仄压抑的狭窄通道,有些经行过的洞穴空旷宽阔,如同可容纳上千人的宏大殿堂,洞中的石壁在火光下泛出一种深邃的红褐色,也没有再见到鹫峰山洞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石钟乳。随着地势渐低,木筏有时还会驶出山腹,穿行于山体之间的峡谷处。只见清澈的溪流蜿蜒于赤石翠峰之间,或急流成滩,或凝滞成潭;宽处平坦有三五丈之阔,窄处却宛若小巷,仅容一筏通过;两岸峭谷幽壑、茂林修竹,远处峰峦层叠、山川拱秀,溪谷中随处可见野鸭、鸳鸯、白鹭、苍鹰等灵禽,竞相啼鸣宛如燕乐。见此碧水丹山的绝美景致,回想起之前逃离的蝙蝠山洞和玄武石岩,二人恍若隔世。 “先生,这阙龙阵是我平生未见,算不算山海间最厉害的阵法?” “算,也不算。厉害不厉害存乎一心,找对了生门,什么阵势也不过如此。闯入了死门,再平凡的阵势也能陷你于死地。” “那像阙龙阵这般的山海奇阵,还有哪些?” 徐霞客慢条斯理地说道:“龙神二字寻山诀,神是精神龙是质。所谓龙,既是山脉之走向,又为灵气之氤氲,在特别的地方,会有特别的变化,形成各种神奇的阵型。早年间,恩师告诉我,天下间有七大奇阵,分别为阙龙、撼龙、惑龙、擒龙、初龙、行龙和默龙,我这十几年来走过大江南北,只在武夷山脉亲眼见证过其中的三种阵型。” “只在武夷山见过?其他地方都没有吗?”秦恕疑惑地问道。 “武夷山脉奇秀甲东南,《山海经》中云之为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丹山碧水,峰岩突兀,孕育海气,得天独厚,与天下诸山皆为不同。山中布满岩柱、岩洞、断壁、岩峰和假峰丛,简直就是大自然的布阵演习之所,”徐霞客用力拉住船橹,避开了水面上一个快速旋转的漩涡,接着说道:“我去过的其他山脉,虽有阵法之形,却无阵法之势,常常都是虎头蛇尾、贪狼入宫,形成不了完整的山峦奇阵。只有武夷山脉,我来过三次了,每次都会有新的领悟,新的发现。” “先生,水流好像在加速!”秦恕盯着黑漆漆的水面,高声喊道。 “这么说来,如果我不像六天前的那个晚上放开王寡妇一样放开手中的橹,”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我们应该能赶在饿死之前抵达寒风岭。据我猜测,那些野坟前面可能会放着些冷饭可以充饥。” “冷饭……您确定要吃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有些酒可以下饭。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些年来是靠吃什么走过这么多大山的?每次都背着两百多斤的粮食吗?” 秦恕看着徐霞客的脸,突然感到有点想吐。 ------------ 云锁迷踪 4 青斑老人陈岩慢慢地为孙子盖上了棉被。山里的初春与寒冬无异,陈岩的儿子就死于这样一个季节。他抚摸着枕头底下冰冷的短刀,仿佛抚摸着这些年来无法逃脱的宿命。 陈岩走出房门,远远地看着族长陈世那间如鬼屋般的房子。这座巨大的围屋包裹着整个家族所有的历史,许多阴暗的往事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慢慢发酵。五百多年过去了,南溪人不需要知道谁是皇帝,谁是宰相,他们只需要种好茶叶,换取粮食,度过一天天的漫长岁月,等待死亡的悄然降临。 但死亡有时会来得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陈岩的脑海里,还在回味昨天长须老人陈嘉握住他的手后说过的那番话:“林睦拿走的那幅画,已经不见了。这座围屋里住着的每一家都有嫌疑。你知道,陈世之前为了得到这幅画,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绝不会为此善罢甘休。20年前他做过些什么,今天同样也会这么做。事实上,我在出事后的第二天清晨,曾经偷偷去寒风岭查看过,我在山里走了将近2个时辰,看见了不少野坟前的引路香。但没有看见一根被踢断的。” 陈岩当时摇着头说道:“林睦已经死了,他死于谁之手,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后手在哪?我们还有什么筹码?” 陈嘉后面说的话让陈岩下定决心与他合作:“其实,那幅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里的东西。画中的东西还在,我们的筹码就还在。我已经暗中安排人手,在寒风岭左近耐心寻找,但可惜,至今还没有头绪。不过,如果有你的帮助,我们的工作可能会进展得稍微快一点。” 陈岩忍不住问道:“我能给你什么帮助?” 陈嘉低声说道:“据我所知,当年陈世做那件事时,也曾找你帮过忙。因为你是目前南溪村中,唯一一个懂得堪舆推演的人。相信我,你的头脑加上我的力量,我们能做成陈世都未能做到的一些事情。” “啪”的一声,那本破旧的《增广贤文》掉在了地上,也把陈岩的思绪拉回到了当下。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画纸,那是陈嘉的手下粗略绘出的寒风岭地形草图。从这张图里什么也看不出。他必须要看到那些隐藏在山峦叠嶂中的更细微的东西——例如水路的流向、山脉的走势、岩石的排布,甚至包括植被的覆盖。陈岩相信那幅古画中会用独特的方式对这些东西进行阐释,但他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那幅古画。他必须依靠自己的经验,从这张简陋的地形图中找出最关键的穴位所在。 这几乎不可能。陈岩心想。 正如二十年前的那些人,他们也没能做到。 ××××××××××××××××××××××× 她慢慢地清理身上的伤口。包括结实的大腿上的、胸部上的,以及其它什么地方。 她的喉管似乎在冒火。 她艰难地喝下了一滴钟乳石上滴下的水珠。感觉就像被一滴烧开的水烫穿咽喉,直透胸腹。 幸而她找到了一棵山柳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徒手剥下几块树皮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过程中有几根手指都磨出了血。但与身体上的其他疼痛相比,这简直就像在酷热的夏天被蚊子咬了两口。 她将柳树皮粗糙的灰色外层部分剥掉,只留下奶白色的内层。手指上流出的鲜血从外层渗了进来,将内层的有些部分染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杏红色。她细细地将树皮掰成拇指大的小块,然后放进嘴里咀嚼。树皮吃起来有种柔软的涩苦味,有点像小时候生病时父亲给她吃过的自制药丸。当年,正是父亲教会了她如何识书、如何识人、如何识物,以及如何识在绝望的时候,设法向这个冰冷的世界寻求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仿佛无所不知。有一次,父亲给她看过一幅画,她依稀记得那幅画里有远山,有溪流,有寺庙,有古村,有一棵石缝间的古树,还有一张摆着茶具的八仙桌。父亲轻轻地将这幅画上的灰尘拭去,就像擦拭一段即将流逝的光阴。 但父亲不知道她会离开。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古今圣贤都没有写在书本上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家门的那天,父亲还关在书房里写字,她穿上了过年新做的月华褶裙和登云履,背上了青布纹绣包袱,却见屋外茶花开满山野,天青万里如碧,这一去就再也没回头看过。那时的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离开了这个家门,就远离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可以与那个人一起,重新开启另一段人生。 数年后的某一天,才知道父亲在悲寂中离开人世。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带上那幅最珍爱的古画。 而那个人与她,其实也从未离开。 她吃完了最后一小块柳树皮,身上的疼痛似乎已经得到了缓解。父亲说过:柳树皮是穷人最廉价的止痛药。灾年的时候,它又成了穷人赖以维系生命的宝贵粮食。为此,她不能浪费每一小块树皮,正如不能浪费每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以她对这座大山的了解,她可以随时独自走出这座奇特的山阵。但然后呢?她会死于饥渴交加,或者伤口感染,或者野兽,或者别的什么。 她像一只中了毒箭的梅花鹿般虚弱。 她看了看身边几具被水泡得有些发白的“尸体”,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她清楚地知道他们是谁。她想:他们可能会把事情弄糟。 但她此刻别无选择。 她开始回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 “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不停地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一旦我们停下来,我们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这就是你的命,和我的命。” 她试着在附近找来一些车前草,放进口中尽量嚼碎,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包住——这个方法是两天前从另一个人那里学来的。因为咀嚼了不少车前草的嫩叶,她的嘴角边流出了一些淡绿色的汁液,看上去就像刚在一场不醉不归的酣宴上,痛饮完一壶上好的竹叶青酒。 她一边制作车前草的药包,一边回忆起父亲当年说过关于古画的一些事。也许,她还能够为死去的父亲做点什么,也为那个人做点什么。 而在数十里之外的山岭中,一条简陋的木筏像死鱼般瘫在河涂之上。长时间在水中的浸泡让缰绳陷在木料之中,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就像勒住绞刑犯人的脖子。 眼前只见残阳如血。 ------------ 云锁迷踪 5 徐霞客和秦恕坐在一座野坟前,勉强地吃下了坟头摆放的两个冷番薯。番薯有点馊了,但在吃馊番薯和饿死之间,没人愿意选择后者。 “崇安实在太穷了,”徐霞客小心地吞下了最后一口番薯,然后说道:“连死人都吃不起一碗白米饭。” 秦恕皱着眉头咬了一口手中的食物——如果它还能被称之为食物的话,说道:“先生开始还说,我们兴许能喝上一杯酒。” “我说的是,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喝上一杯酒。我们看上去像运气好的样子吗?”徐霞客在坟前转悠了两圈,确认了周围再没有其他可食用的祭品。 秦恕看着远方,说道:“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是的,意味着我们又将失去一天。”徐霞客一边在找寻着附近是否有其他坟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们真的还要往岭上走?”秦恕怀疑地问道。 徐霞客转过头看着他,说道:“是的,这意味着我们不会再失去一个夜晚。” “可是,在莆田的时候……” 徐霞客突然打断秦恕的话:“老秦,我还没去过莆田,给我讲一个你们莆田的故事吧,这样我们在走进寒风岭的路上,可能不会那么害怕。” “你确定想听?” “就算……确定吧。” “好吧,”秦恕用手拍了拍脸颊,说道:“那我讲点以前听师父说过的真事儿吧。” “这个年头的真事儿往往不怎么好听,”徐霞客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总比听山里的狼嚎要强。请你尽量说得好笑一点,我喜欢在走夜路的时候,听一些不太适合在白天人多时听的笑话。” 这时,夕阳已经落下了山,天色渐黑,山岭里传来一阵鸦啼声。秦恕一边跟着徐霞客往山岭深处走去,一边徐徐讲述道: “嘉靖年间,莆田闹倭患,倭寇疯狂屠城,前前后后死了一万多人,遍地鬼哭哀嚎,人们都说,死人的冤魂徘徊在周边村落,不肯远去。 经过俞将军和戚将军的艰苦奋战,倭寇被赶走了,莆田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这天,我们村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他的五六岁的小孙子,打算去福州走亲戚。从村里走路去福州的话,要爬山路,很远很远,带着孩子根本没法去,倒是坐船比较方便。 于是,老人一大早带着孙子出发到码头,准备坐船去福州。但就在码头准备登船的时候,他的小孙子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就是一直哭。船上的七八个人,看天色已晚,小孩子又吵,就把他们丢在码头,自顾开船走了。 船走后,小孩子慢慢不哭了。老人骂小孩子任性,问为什么刚不上船,又不说为什么。小孩子忽然对他说,他看到船跪满了人。这些人都被反手绑着,背上插着一个木条,上面写着字。孩子不识字,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老人毕竟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风浪,顿时脸色一变,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要拉去砍头啊! 第二天,就传来了一条客船在海上翻船,船上的人一个都没上来的消息……” 徐霞客突然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地瞪着秦恕的脸。秦恕被他瞪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问道:“先生瞪着我干嘛?” 徐霞客幽幽地说道:“我只不过让你讲个莆田的故事来听。我有说一定要讲鬼故事吗?” 秦恕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小孩看见了一船的死人,先生难道没有看见吗?”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我只看见船开向了远方,说不定能救出被困在孤岛上的人。” 秦恕带着几分怀疑的语气说道:“先生,孤岛上还有人吗?恕我直言:我出海多年,在海上看过无数的孤岛,从没见过上面有一个活人 。每艘船都有它的目的地,目的地可能是任何地方,但绝不会是去一个孤岛上救人。” 徐霞客拍了拍秦恕的肩膀,却见秦恕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一躲,似乎对徐霞客有了些戒备之心。徐霞客尴尬地将手缩回,说道:“老秦,你的故事很精彩,我听完感到疲惫全无,又有力气再爬三十里山路了。那你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秦恕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这一路上,你说过不少故事,我也听了不少。有的好听,有的不算太好听,但我现在好像有点听腻了。” 徐霞客饶有兴趣地看着秦恕,说道:“那你还想听点什么?要不要我给你唱一首江阴县里去年最流行的曲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业余时间偶尔会去茶馆里驻唱,上次王寡妇就是因为听了我唱的那首《天净沙》……” 这时,一轮寒月渐渐升起,清冷的月光下,仿佛世界变得干净起来。秦恕突然揪住了徐霞客的衣襟,怒吼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崇安?为什么一定要爬这座寒风岭?我要听真话!我他妈的受够了你那些鬼话!” “我如果说是为了钱和女人,你信吗?”被揪住衣襟的徐霞客仿佛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说过了,我他妈的受够了你那些鬼话!数到三还听不到真话,我会像在山里打死一头野猪一样打死你!”秦恕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徐霞客眼里没有出现任何慌乱的神情,他平静地说道:“我本来想说:你不会愿意打死一千两银子。但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这样说可能会让你感到冒犯,因此我打算换一种说法:你不会愿意打死一个在船上帮助过你、并且无缘无故让你挣得一千两银子的人;也不会愿意在打死这个人之后,将他的老娘亲手制作的远行冠带回给妈祖;更不会愿意在这样一个夜晚,独自一人呆在到处是野坟的寒风岭。毕竟,你不是那个孩子,看不见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 秦恕额头上的青筋慢慢平息,他缓缓地放开右手,并替徐霞客捋了捋被揪得发皱的衣襟,低声说道:“我不会杀你。只因为你说的最后一句。” “同时我还可以免费再送你一句,这句不包括在一千两银子之内,”徐霞客说道:“我来福建,不仅是为了钱,或者……女人。好吧,钱当然也很重要。但我十年前欠了某人一个人情,他开了口,我必须得来。” “一个人情,几条性命,值得吗?”秦恕咬着牙问道。 “老秦,这当然不会是几条性命的事,”徐霞客又摸了摸额头,说道:“那人如果不是遇到了大麻烦,他不会大老远来告诉我。而对于他来说的大麻烦……应该会是非常大的麻烦。” “你所说的麻烦,就是崇安死了一个县丞?”秦恕怀疑地问道:“恕我不敬,我看不出一个县丞的性命,比无书、陈荷花、林氏兄妹的性命更加重要。” 徐霞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就着月光似乎在地上找寻着什么。他蹲下身来,小心地抚开地上的尘土,细细地查探一些秦恕看不见的东西。 秦恕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 徐霞客没抬头,回答道:“麻烦。” 秦恕仿佛猜到了点什么,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看着徐霞客循着地上尘土的痕迹,在黑暗中慢慢地向前摸去。他紧紧跟在后面,不敢打扰徐霞客的思路。 徐霞客像一条老练的中年猎犬一样,凭着嗅觉在满是杂草的山路中摸索着。夜色渐深,寒风如利刃般割过两人破烂的衣衫直透肌肤。秦恕虽然身强力壮、筋骨粗糙,但也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刚想开口问徐霞客要不要找个地方先避避风,突然听见了身前传来了一声惨叫! 秦恕立马一个箭步奔向前去,眼前出现的一切让他也只想大声地叫出来。 凄冷的月光下,一个个坟堆凌乱地排布在山窝中间,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鬼火,就像一只只离开了身体的眼睛,正在狞笑着盯着两人的脸。 秦恕转头看着徐霞客,只见徐霞客的牙关在颤抖不已,似乎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秦恕一把抓住徐霞客,高声喊道:“先生,这是个山里的野坟堆而已,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徐霞客的脸,在磷火的映照下青如瓦砾,只听见他颤颤悠悠地说道:“你以为我怕的是坟堆吗?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秦恕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 “我刚才看见了山窝里跪满了人,每个人的背上都插着一根写了字的木条!” ------------ 云锁迷踪 6 “黑鬼,”李应升慢悠悠地说道:“等会儿你同我一起去见林镜斋。” 黑衣人拱手说道:“岂敢。” “怕什么?”李应升似笑非笑地说道:“此时在福建,你就是叶刚,叶刚就是你。” 黑衣人说道:“大人说的不错。但为了大人着想,我还是不宜在场。” “怎么讲?”李应升的眉头一挑,问道。 “因为林镜斋如果死在你我面前,李大人和叶大人不知该如何划分责任。五五开,四六开,还是三七开?似乎都不太妥。” 黑衣人的语气像是在叙述一件家常小事。 “是不太妥。我说过,我很欣赏你的坦诚,”李应升笑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林镜斋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要学会尊重这些有道理的事。因此,他绝不会死在我们面前,至少今天不会。” “对大人的话,我深信不疑,”黑衣人斟酌着自己的话语:“但我在离开湖州时接到的信息是:林镜斋七天之内拿不出东西,基本上就是个死人了。我对湖州方面的信息,同样深信不疑。” 李应升理了理官服,准备走下马车前,放低声音对黑衣人说道:“黑鬼,我知道你相信叶刚,但你此刻除了跟着我一起走下马车,走进崇安县衙面对林镜斋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如果你选择继续呆在马车上,我相信这架马车在短时间内会变成崇安县里最危险的地方。这不是恐吓,这是善意的提醒。你可能无法想象现在的崇安有多么混乱,那些吃过死人肉的人们脾气有多么暴躁。你不知道,一个人如果吃过另一个人的肉,他的脾气自然会变得暴躁易怒,这是一个老太医告诉过我的。顺便说一句,他的医术很好,治疗头疼心悸是一把好手,我很信任他,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黑衣人清楚地知道李应升并没有威胁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此时在福建,在崇安,他不能当面违背李应升的任何指令。于是他走下了马车,跟着李应升走进了崇安县衙。 林镜斋已经身着官服,站在门前等候多时。 虽然只是两个七品官之间的一次寻常会面,黑衣人却感觉自己正在参与历史。 正如几日前,叶刚告诉他的一样。 崇安县衙可能是这个帝国当中最破旧的县衙。 林镜斋的官服可能也是帝国中最破旧的一件。但说来奇怪,这件破旧的官服穿在林镜斋的身上,竟显出一种特有的雍容华贵。黑衣人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像是一位七品知县,而像是一位内阁大学士。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陪同叶刚在京城见过的那个人。似乎,那人的身上和林镜斋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时,只听得李应升说道:“林大人,别来无恙。” 林镜斋拱手行礼道:“李大人一路辛苦了。”他的眼神如电般一瞬间扫过黑衣人的脸。但没人能迅速记住这张脸,就算是林镜斋也不能。这张脸太过于平平无奇,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让人不易产生印象。平庸中,往往孕育着变化。林镜斋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张真正的脸,它只是一道防线。 李应升笑道:“听说崇安的茶不错,南溪古村的岩骨枞更是世间极品。” 林镜斋心中一凛,说道:“李大人请。”随即带着李应升和黑衣人走进了县衙内厅之中。 主簿郭修早已恭敬地站立在茶桌前,等待他们的到来。 李应升、黑衣人和林镜斋三人分宾主位坐下,郭修为两位客人递上一小杯茶,为林镜斋递上一杯清水。李应升慢慢地品着这杯茶,赞不绝口地说道:“好茶,好茶,虽然及不上当年喝过的南溪岩骨枞,但也是崇安大红袍中的上品。怎么林大人这么多年在福建,还是不爱喝茶吗?” “见谅,下官自来只喝清水。”林镜斋轻轻地放下水杯,说道。 黑衣人突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慢慢地逼近自己。多年来在为叶刚处理一些“私人事务”的过程中,他修炼出了一种特别的直觉。这种直觉能够替他甄别危险,防范未然。但林镜斋一副书生气息,神色毕恭毕敬,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危险人物,这股压力来自于何处? 只听得李应升说道:“喝了林大人的茶,自然要帮林大人分点忧。崇安之事,我早有耳闻。不过,我这次来崇安的目的,恐怕林大人未必想得到。” 林镜斋做了一个手势,郭修立刻为李应升和黑衣人的杯里续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林镜斋平静地说道:“看来,李大人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南溪之事。可是除了南溪,下官想不出崇安这个穷山恶水,还有什么值得李大人车马劳顿亲自前来过问的?” 李应升的脸上露出一种捉摸不定的神色,说道:“南溪之事固然重要,但毕竟州府留给你的时间还有一天一夜。在此之前,林大人,还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 “还有比南溪之事更紧迫的?”林镜斋不由得感到诧异。 “昨天夜里,我收到了一封梅花印信。”李应升注视着林镜斋的表情,说道。 “梅花印信?那是……”林镜斋感到有点不对劲。 “没错,正是他们那些人专用的信笺印纹。信中提到了两件事:第一,京城方面,有位大人连上六十七封奏疏致仕;第二,东海之滨,有倭寇两日前连夜登陆福建沿海,随即消失在山林之中,不见踪迹。” 林镜斋身躯一震,随即神色立刻恢复了平静。黑衣人却感到身边那种莫名的压力越来越强,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摸向了腰间。 林镜斋喝下一小口清水,说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李应升凑近了些,低声说道:“林大人,我的意思是说:随着京城方面的大局已定,有些人,可能会有恃无恐;而有些人,可能会破釜沉舟。” 林镜斋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谢谢李大人的提醒。不过,我不是有些人。” 李应升笑了,但没人能感觉到他在笑,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传的阴冷:“我听说,二十年前,南溪村死过很多人?” 林镜斋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转过头看了一眼郭修。郭修依然像之前一样,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原地。 李应升接着说道:“我记得那时,林大人同样也在崇安当着知县。我还听说,林大人当时处理得很妥善、很得体,得到了州府方面的赞赏。” “不过,”李应升的话锋一转:“有的东西,欠下了总是要还的。二十年前的规矩如此,二十年后同样如此。林大人,我也帮不上你更多的忙了,所幸,你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林镜斋这才说道:“感谢大人赐教。林某和崇安,都会撑到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 云锁迷踪 7 徐霞客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根粗树枝,拿在手中权作武器和拐杖。即使是在汹涌的钱塘江潮之中,他也没感到过现在这样的眩晕。当然,秦恕也好不到哪去。听到徐霞客的那句“我看见了跪了一地的人”之后,他那双坚强有力的腿也有点发软。 毕竟这是在整个武夷山区、整个福建乃至整个南方最凶险的山岭之中。他们站在一堆不知名的野坟中间,青绿色的鬼火在他们的身边不住地闪烁。 “先生,你冷静点,我只看见了一些坟堆,而已。”秦恕慢慢定了定神,说道。 “你从哪儿看出我不冷静了?”徐霞客的右手似乎没离开过额头,说道:“我是顺着地上的香灰,一路找过来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引路香吗?崇安的县丞林睦据说就是因为踢断了引路香而死。这些坟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怎么还有人点过引路香?他要把谁的亡魂引到这片野坟地里来?” 秦恕迟疑地问道:“你应该也不能确定这就是引路香的香灰吧?” “我非常确定这就是引路香。因为这里是寒风岭,没人会闲得无聊在这里烧香玩,更没人会把香特地点成一条路出来。”徐霞客开始放下右手,环顾四周。这片山窝地形奇特,一般穴葬之处讲究山环水抱、背山面水,但此处远离水源所在,左边山脉肥如巨葫芦,右边山脉则形络如蛇,山窝在其中低下逶迤,竟在一地之间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形势。徐霞客长叹一声道:“果然武夷天下奇绝,这种贪狼、禄存、破军三山齐聚之相,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秦恕不由得又问道:“先生,三山齐聚作何解?其中又有什么妖蛾子?” “三山五岳真龙之地,往往有九星峰相,各自有吉凶五行所属。分别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寻常山野之间能看到一种就已是难得,就在我们眼前,竟然有贪狼、禄存、破军三种五行所属各异、吉凶犬牙交错的形态出现,你说难不难得?”徐霞客就着清冷的月光,仔细地看着这片野坟地,说道:“想必三种山形互相牵制,互为依托,也成了一处天然阵法,让人们眼前产生幻象。如果有人稍加利用,可以产生一些极其特别的效果。” “什么效果?” 徐霞客看了秦恕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寒风岭的覆盖范围,其实并不是特别大。老秦,我们今晚的任务就是,模拟一种场景。” “先生,你说了一大堆,我基本没怎么听懂,毕竟你不能把我当成无书。我就问一句话:到底你想模拟什么场景?”秦恕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我们模拟一下,假如你是崇安的那个县丞林睦,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是怎么死在寒风岭的。” ××××××××××××××××× 秦恕的头上,戴上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方布聊作东坡巾,身上背了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一根粗木棍当做古画轴,两个衣袖也被用力扯大了不少,再配上秦恕严肃拘谨的表情,看上去略微有些滑稽。秦恕打量了一下自己全身,说道:“现在我是林睦了。” 徐霞客点了点头。 “我吃完晚饭,从南溪村出发,”秦恕一边说着,一边尝试着模仿当日的林睦,步履维艰地向前走着:“走了大概两个多时辰,来到了寒风岭中。我是个读书人,体力不是很好,现在很累,有点想休息一会儿……” “你不能休息,”徐霞客制止了正准备坐下的“林睦”,说道:“再有一个时辰,你就能走出寒风岭,找个客栈或者酒肆,度过平安的一夜,然后活下去。” “林睦”说道:“那我继续向前走。我的右手应该拿着哨棒,可以驱走前方的虫蛇,也可以当成手杖帮助攀爬。我的左手中有……” “有一个酒壶,你先用我这个,”徐霞客把身上背着的酒葫芦递给“林睦”,说道:“武夷山的规矩,每次路过坟墓时,记得在坟前洒几滴酒。” “林睦”按照徐霞客所说的“规矩”,在路边的野坟前洒了几滴酒水。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阴风,风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香气,让二人似乎感到有些身体发软。突然,徐霞客喊道:“林睦,看你的脚下!” “林睦”低头一看,只见刚刚洒下酒水的野坟前,一根引路香竟然自行燃烧起来,接着是两根,三根…… “林睦”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我看见漫山的引路香燃烧起来,冒出的青烟和山里的雾气混在一起,似乎有种特别的味道。我的心里开始害怕,腿脚也开始发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然后,就这样被吓死在寒风岭中……” “等等,”徐霞客打断了“林睦”:“你这时不应该害怕,更不会被吓死。你在担任县丞之前,干了十几年的典史,三天两头跟人命官司打交道,死人都见得多了,根本不会害怕什么孤魂野鬼。但是看你的样子,至少已经感觉到,寒风岭是存在危险的。” “林睦”沉吟道:“什么样的危险?这些引路香不是孤魂野鬼点燃的,难道还会是敌人?那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徐霞客环顾四周,摸了摸额头,说道:“我记得在江阴的时候,林氏兄妹并没有请我来查你是因何而死——当然我也不是个专业的捕快。他们请我来查的是:你留下的那张图上到底画出了些什么。” “林睦”的脸色一变,说道:“他们是不是根本不介意我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至少说明你的死活,对林氏兄妹而言并不太重要,只对你自己重要,”徐霞客接着问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感觉到危险时,你会做点什么?” “林睦”思索片刻,徐徐说道:“我从南溪来,背上的包袱里有一幅至关重要的古画,如果说今晚会有危险,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幅古画带来的。是不是会有孤魂野鬼,或者其他什么人,会来抢我背上的古画?” 徐霞客似乎想到了点什么,说道:“古画中有什么秘密,其实你也不知道。那么林睦,你现在会怎么做?” “林睦”找了个长满杂草的坟头,慢慢地坐了下去,从包袱中取出那根圆木放在腿上,然后伸手到怀里去找什么东西,嘴里边说道:“我不知道画里的秘密,但我知道它事关重大。如果我今晚实在保不住它,最好能藏下一张副本。你说过的,我当过十几年的典史,经常需要快速画出嫌犯的肖像,虽然此时不能将整幅古画临摹出来,至少勾出几处关键位置应该不难。画好之后再贴身存放,就算有鬼或人抢走了古画,我也能留下一份副本,好让知县大人看到。” “林睦”用虚构的笔在虚构的纸上仔细地画着,然后将这张“纸”折叠数道,放进自己贴身的衣物之中。就在这时,他仿佛突然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事,可眼神里却并没有透出害怕,而是一种绝望与泰然交织的神色。一刹那的工夫,“林睦”倒在了地上,宛如平静赴死。 ------------ 云锁迷踪 8 徐霞客立即用右手掐住了秦恕的人中,左手伸进嘴里用力撬开他的牙齿,防止将舌头吞入气道造成窒息。徐霞客大声喊道:“老秦,你现在不是林睦了!快回来!” 秦恕慢慢地回过神来,脸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他站起身来,试着挥了挥双拳,又踢了两腿,让自己从“林睦”的角色中尽快抽身而出。等到自己感觉已经血脉通畅、身心合一之时,这才问道:“先生,你现在知道林睦是怎么死的吗?” 徐霞客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只知道,他在死前,应该看见了自己的死法。” 徐霞客的话音刚落,眼前不远处突然如鬼魅般飘来几个白影子,他刚骂了一声:“又是幻觉?”耳边却听得秦恕一声怒吼:“什么人?”接着朝着那片黑暗飞身过去,一拳击向一处白影! 徐霞客大声喊道:“老秦,别过去,那是幻觉!” 秦恕没有回答,却与那白影缠斗在一块儿。那白影身形如电,瞬间就与秦恕擦过几个来回。随后,另一处白影也悄无声息凑了过来,黑暗中只听见秦恕如困兽般的低声嘶吼,以及一阵阵阴冷的山风嗖嗖吹来。 “嗙”的一声巨响,秦恕与两团白影震离数尺开外,秦恕的低喘声远远传来,显然以一敌二,力有不逮。徐霞客咬咬牙,抓紧那根粗树枝,心想管他是人是鬼先帮秦恕打赢这架再说。正当他刚迈出第一步,一把冷冰冰的金属物事架在了他的喉头之上。 徐霞客能感觉到那股锋利之气,正在割破喉结处粗糙的肌肤。他不敢出声,不敢大口呼吸,不敢吞咽口水。他无法肯定黑暗中持着武器的那只手是否稳定,他只能感觉到,一些红色的液体正在顺着这把武器,慢慢地流淌出他的身体。手稳不稳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把武器很好,可以轻松地把他的喉管割成两段。 两团白影再次蹂身而上,将秦恕包围在影子之中。幸而秦恕的身手法度依然没乱,白影几次靠近,几次都被击退开来。又斗了数个来回,白影之中突然闪出一道难以觉察的寒光。这道寒光如嗜血的闪电一般,绕着秦恕的身体往返飞舞。秦恕似乎被寒光蹭到了一两次,动作节奏明显变得更加缓慢,眼见最多再过半柱香的工夫,便要倒在这乱坟岗中。 就在这时,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月光。徐霞客渐渐地看不清楚秦恕那边发生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地看见几团影子似乎还在蠕动。 徐霞客的心里在默默地估算着目前的局面:秦恕大概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只吃下了一个有些变质的番薯,刚才又经历了一次非常消耗的特殊体验,并且他还是空手。那两团白影不知是人是鬼,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就算是鬼,他们也是手持武器的鬼,并且有两个。秦恕一旦倒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剑一定会坚决地刺断自己的喉管。它之所以现在还没刺下的原因,只是因为秦恕还没倒下,持剑者还需要筹码以防万一。 因此,现在的局面就是传说中的:死局。那两团白影不需要过于冒险进攻,只需要一点一点地让秦恕流血、流汗,耗尽他所有的体力与求生欲,然后慢慢地收割他的性命。从之前的表现来看,他们很有这方面的经验。 徐霞客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要么坐以待毙,要么……他压低声音对黑暗中的那位持剑者说道:“你好。” 没有人应答他。 徐霞客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放了我……以及我的朋友,我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好吧,是我所猜到的关于断魂香案的一切。” 依然没有人应答他。 不远处,那几团影子似乎慢慢地没有了动静,徐霞客不敢确信秦恕依然还活着。但至少,他可以确信一点:架在咽喉间的那把剑,没有继续刺下去。 凛冽的山风吹过徐霞客的脸颊,他感到体内的生命之火正在被风吹得晃动不已。徐霞客还想开口说最后一句话,突然,他感到喉头一松,脖子上已经没有金属触碰的冰凉感。 四周寂静无声。 徐霞客第一时间想低下身去抓起那根粗树枝,不过随即理性就告诉他此时最后不要随意移动自己的身体。对方仍然具有随时杀死自己的能力,因为看上去秦恕已经被解决掉了。徐霞客的手里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他只有一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底牌。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霞客先生,又见面了。” ------------ 云锁迷踪 9 叶刚小心翼翼地处理了百夫长的尸体。 相比于写字、作画、插花和弹琴,叶刚并不喜欢干处理尸体这种粗鄙的工作。但黑衣人没在身边,他只能亲力亲为。 作为平常生活中的一种调剂,叶刚有的时候也会干一些体力活,例如他在府衙后面开了一块小菜地,取名“东篱园”;又打理了一块花圃,取名“沁荷苑”。当然,他最喜欢做的还是木工活。在京城的那些年,叶刚就曾经到鬼市中买过一些来路不明的木器。有人说,这些木器可能来自于宫中。谁知道呢?自那时起,叶刚开始在独自一人百无聊赖的时候,也尝试着拿起墨线和锯子,做出一些精致的手工艺品。 因此,叶刚对锯子的使用很纯熟。他能像一个老木匠一样,熟练地将一个整体分解为许多部分。正如他现在所做的工作那样。 叶刚将那些处理好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浸至在一种特殊的药水中。在翰林院的时候,人们常用这种药水处理一些不希望让其他人看见的文书档案,或者别的什么。来到湖州后,叶刚在黑衣人的帮助下,对药水进行了些许改良,使得这种药水能够处理任何他们想处理掉的东西。与木工活一样,这也是一门艺术。 药水能处理那些分开的“部分”,龙涎香能消除空气中那些让人不适的味道,一些文书和信笺则能让某个朝廷命官正当而体面地死去。通常情况下,京城方面会为这种事情提供合理的认可。整个过程中,除去叶刚代劳了黑衣人应该承担的某些工作之外,其他部分还是按照通常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百夫长的家人会得到朝廷应有的抚恤,他们不会为一名抗倭英雄的去世而质疑那些宽厚仁慈的上司。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叶刚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些汗水。他脱去了全身的衣物,同样扔进了药水当中。他想起了那支新采来的梅花,在花瓶中兀自盛开,就像在注视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叶刚苦笑了一声,伸出手去,慢慢地将花瓣摘下,捏碎。 ××××××××××××××××××× “是你,”徐霞客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活着。太好了。” “是的,我们还活着。”又有两个声音同时在黑暗中响起。 火把点燃的那一刻,徐霞客的眼睛被火光狠狠地灼刺了一下,有种晕眩般的疼痛。只见陈荷花、林彦复、林彦瑛三人,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的面前,其中陈荷花的手中,持有林彦复的那把宝剑。徐霞客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不舒服感,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陈荷花用她那带着女性慵懒气息的熟悉声音说道:“先生,你丢下了我们。” 徐霞客想说点什么,但素来伶牙俐齿的他,此时话到嘴边却半天吐不出来。 只听得陈荷花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林公子和林小姐,他们帮我活了下来。他们还说,让我带他们来寒风岭。我就是从崇安跑出来的呀,有些近路,可能我比您还稍微熟悉一点。” 徐霞客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话来。 “先生,我们不想伤害你。但我希望你能把所推断出的所有东西,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林彦复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徐霞客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无书呢?他怎么样了?” 林彦复咳嗽了两声,说道:“你放心,他还活着。如果不是带上他这个行走的《武夷山志》,我们也到不了这里。” 徐霞客这才注意到,林彦复在刚才的一番打斗中,似乎右胸处受了点伤,一直用左手抚按着。而林彦瑛看着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关切之情。看来秦恕的拳术果然了得,虽然手无寸铁、以一敌二,却也重创了对手。徐霞客慢慢地定了定神,恢复了往常的冷静,说道:“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江阴时我是你们的座上客,到了寒风岭我成了你们的剑下囚。姑且看在三千两银子的份上,我可以把目前所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你们。但这些东西对于你们并没什么太多作用,如果你不能保证我的安全……还有无书的安全,好吧,还包括老秦,如果他还没死的话。那么,我不会继续参与你们无聊的探案游戏,请折价给我一千五百两银子,让我和无书回江阴去吧。”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徐霞客忍不住又瞥了陈荷花一眼。虽然只隔了三天没见,但在他特制的伤药作用下,陈荷花的伤势已大为好转,白皙的肌肤上又增添了几分红晕,容颜似乎变得更加动人。徐霞客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可能有段日子没碰女人了。 林彦瑛像看着一个疯子般地瞪住徐霞客的脸,高声骂道:“让你带路,你把我们带到了乱石岗中,差点让我们丢掉性命;让你帮忙,你和秦恕扔下我们,自己跑来寒风岭;现在让你用山海堪舆之术来探案,你居然好意思问我们要一千五百两银子!姓徐的我告诉你,要银子没有,要刀子倒有一把!” 徐霞客又摇了摇头,说道:“刀子对于我来说,作用不大,我还是比较喜欢银子。” 就在这时,徐霞客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在他的脸庞之上,手心里的温度一寸一寸地攻向他的内心深处。他能感觉到陈荷花的呼吸几乎要喷在他的脸上,他也听见了陈荷花的声音在耳边轻柔地响起:“先生,我不想你就这样死在这里。这儿埋葬的全是南溪村当年没跑出去的那些人,他们满怀怨气,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有在寒风岭的黑夜里游荡,直到永远,永远……先生,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是最可怕的吗?” “我……试着猜一下……是没钱吗?” “是永远。永远两个字是最可怕的。你也不会想永远埋葬在这里,对吧?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就像那些山贼毫不留情地杀掉我的同伴一样。相信我,在这种地方杀人,他们这种人不会有任何顾忌。”陈荷花的眼里,仿佛有泪水渗出。这让徐霞客感到很诧异,即使在被山贼倒挂在枯树上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陈荷花流下过眼泪。 林彦复的声音则依旧非常稳定:“徐先生,她说的没错。我说过,为了得到答案,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注意,是任何代价。” 徐霞客看着他,有点想伸手去摸摸额头。林彦复冷冷地说道:“先生,你的手最好别乱动,这是我对你善意的忠告。” “如果你让我摸一摸额头,”徐霞客说道:“也许我也能给你点有用的忠告。” “那要看到底多有用了。”林彦瑛瞪了一眼徐霞客,说道。 ------------ 云锁迷踪 10 徐霞客思索了片刻,说道:“《葬经》中有云:占山之法,势为难,形次之,方又次之。山之形势决定了气脉所属。我们眼前的这座山窝齐聚贪狼、禄存、破军之形,在《葬经》中可谓是‘全气之地’,却用来埋葬当年不知什么原因屈死此地的村民,显然有所特殊的目的。” 陈荷花的脸色依旧,林彦复却皱起了眉头,问道:“什么特殊目的?” “我说的这段话值不值一个无书?”徐霞客问道,顺手摸了摸额头。 林彦复和林彦瑛对视一眼,看见林彦瑛点了点头,林彦复回答道:“你接着说下去,我还你一个无书。” “林公子一言九鼎,我自然是信得过,”徐霞客的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笑意,接着说道:“我之所以找到这个山窝,是顺着路边引路香残留下来的香灰。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冤鬼已经死了很多年,为什么还有人要点燃引路香来接他们回家?” “因为可能有新坟葬入其中,”林彦复说道:“先生想说的是这个吗?那又如何?” “不完全是,”徐霞客用坐在江阴的酒馆里给林氏兄妹说书时一样的语气说道:“在我看来,整座寒风岭肯定不止这一处乱坟岗,也不止这一处全气之地,而且,都被高人用引路香连接起来,化点成线,布成了一座巨大的山阵。” “山阵?”林彦复冷笑道:“先生怕是吓糊涂了,为保命也不必这样胡诌。” “信不信在你。你们的父亲大人大老远派你来请我,想必不是认为我是个喜欢胡诌的术士,并且,你忘记了,是谁只用了五天,哦,不对,七天,把你们从千里之外的江阴带到了崇安?是我。是谁带你们在太湖中找到船只穿过凶险莫测的钱塘江潮?是我。是谁在鹫峰山无边无际的丛林中找到了暗河的入口?是我。是谁循着引路香的香灰找到了这片全气之地?还是我。然后,你现在选择的是不再继续相信我,而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恕我坦白,林公子,如果你的直觉真的那么有用,你早就找到了林睦的死因,也早就找到了你们想要的东西,”徐霞客一边说,一边在注意着林彦瑛的袖口:“林睦身上带着的那张图,其实就是这座山阵的阵法图副本!只是他匆忙之间,很多细节根本没能画出来,以至于直到死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参破这个阵局!” “你的意思是,这座所谓的山阵能杀人于无形?”林彦瑛疑惑地问道。 “你们在鹫峰山已经见识过阙龙阵的威力了。没有特地布局的天然山阵已经差点干掉了我们六个,何况寒风岭的形势比鹫峰山还要险恶,并且有高人在幕后设计布局。对了,差点忘记问:你们是怎么走出鹫峰山的?”徐霞客反问道。 “荷花姑娘说她逃难的路上,记下了鹫峰山的地貌,”林彦瑛说道:“正是她把我们救醒,指引我们返回暗河水路,顺流直到武夷山区。要等着你来救,咱们早就死在乱石堆里了!” 徐霞客看了一眼陈荷花,她的脸上依然是那种毫不在意的神态。仿佛他们在说着一件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与自己丝毫无关的往事。 徐霞客说道:“好吧,我其实不想说我和老秦在山里找了你们多久,在临近饿死之前,我们才决定放弃。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换老秦一条命如何?对了,你们没杀他吧?” 林彦瑛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他应该中了我两剑,中了我哥一掌。” 徐霞客沮丧地说道:“这么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在这方面,你们是专业人士。那我接下来所说的,只能算三千两银子之内的消费了。林睦画的草图虽然不够清晰,但能大致告诉我们寒风岭各处地势之间的脉络。我们趁着月色,一起合作来找找引路香的痕迹,就能在这张草图中觅出这座山阵的布局关键,是阵法就有‘阵眼’所在,说不定在阵眼之中,就能找到你们的父亲大人想找到的东西。” 林彦复思虑了一下徐霞客的话,随后说道:“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当晚的林睦说不定也是这样想的,当他看见了路边点着的引路香时。” “然后他不知怎么的就死了,”徐霞客接着林彦复的话头说道:“林公子,干大事总是要冒点险的,你父亲没教过你这句话吗?” “教过,”林彦瑛抢着说道:“父亲还教过我们,如果有人在你面前面不改色地说谎,那么你就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地杀人。记住,你那个讨厌的书僮无书还在我们的手上,还有那个……啊!” 随着林彦瑛的一声惊呼,徐霞客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除了打架和挣钱之外,也许秦恕还擅长一件事——装死。 ------------ 云锁迷踪 11 李应升打算在崇安县住上一晚。 黑衣人心里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因为他是受叶刚委派而来,参与这段历史的。 当然,李应升并没有接受林镜斋诚挚的邀请,住在县衙里。他选择了崇安县城最贵的一家客栈——六合客栈,包下了整整一层楼的所有房间,并且要求客栈老板将房间里全部的床褥更换一新。 六合客栈坐落于崇安县城最热闹的主街旁,距离县衙大约也就三五百步之遥。客栈屋顶的青瓦已经有点年份了,颜色逐渐褪变成蓝黑色,与远处武夷山绿色的山林和灰色的岩石相得益彰,平添几分古朴之气。门楣与窗沿均为武夷山特色的木雕装饰,刻绘了当地的山水胜景和传说故事,具有浓郁的闽北风貌。 黑鬼将马车拴在客栈门口的系马桩上,客栈有负责照看马匹的杂役,自会喂食草料和水。走进客栈里面,是个类似四合院的格局,前院两边还有护院、杂物房和杂役房,以便及时服务客人或帮客人处理一些问题。进门之后的客室可以用餐和饮茶,虽然桌椅和茶具已旧,倒也有几分静谧雅致的氛围。 客栈老板带着小二热情地迎接李应升和黑鬼,将他们的行李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搬至房间,并为二人砌上了一壶上好的迎客茶,摆上了米焦、芝麻果、咸笋干、芋果等各色茶点。旁边的厨房里,厨子开始烹制茶熏鱼、竹笋鸡丁、红菇汤等武夷山特色美食,一时之间屋内香飘四溢,让李应升都不由得感到有几分肚饥了。 客栈老板还向黑鬼暗示,如果李大人和他晚上有特别的需要,客栈也能安排做出最恰当的安排,保证让他们在崇安度过的这个夜晚值得回忆,并且不需要额外付出过多的费用。 黑鬼替李应升婉言谢绝了老板的好意,但他也能看出,这个客栈贵有贵的道理。 李应升夹起一块茶熏鱼放进嘴里,陶醉地咀嚼片刻,又喝了一口茶,对黑衣人说道:“黑鬼,你可能觉得,作为一个监察御史,在县城里不应该表现得过于奢侈,对吧?” 黑衣人说道:“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 李应升笑道:“你错了。人不一定每次都要做有道理的事,但一定要做让自己感到满意的事。我们不能让林镜斋感到内疚,毕竟我谢绝了县衙里那间温暖的客房。” “大人想让林镜斋放松警惕。也想留出空间,给崇安县里的某些人们接触您的机会。”黑衣人经过思索后说道。 “谁知道呢?我在想,总要给这个游戏添加一点乐趣,就像下棋一样,遵循定式能保证你不会很快输掉,但对手同样也这么想,”李应升的目光中,突然透出一丝煞气:“不如我们把棋盘掀翻,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棋盘后面什么都没有。而您就此浪费了一局好棋。”黑衣人说道。 “我的棋术并不好。我向来有自知之明。今晚你的任务很简单,保护我活着见到明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当然,我也为你提供同样的保护。” “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黑衣人拱手说道。 窗外,崇安县城慢慢地被夜色笼罩。天边新月如钩,万籁俱寂。但黑暗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着这座有点老旧的客栈,今晚又会发生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城外的山神庙中,依旧躺着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其中,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目光冷漠的孩子。只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位要饭的老人了。 ------------ 转晦为明处 1 林彦瑛的小腿上中了一棍,这并不是最关键的。直到被自己的袖剑抵住了喉咙,这才让她和林彦复都不得不稳定一下激动的情绪。谁也没看清秦恕是怎么爬起来的,就连徐霞客脑中的第一反应都是诈尸。 秦恕肩头和腰间的衣服都被渗出的鲜血印红,不过显然他在袖剑及身的那一刻都采取了较为有效的躲闪,以至于伤口并不足以深到影响他的行动速度。虽然还有个手握宝剑的陈荷花,但徐霞客已经觉得危机解除了,于是他说道:“秦兄,你的这两下倒挺利落的,枉我担心了这么久。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秦恕说道:“在挨林公子一掌和挨林姑娘一剑之间,我情愿选择前者,因为林公子已经中了一拳,掌上的力气应该不会太足,林姑娘的袖剑可不是闹着玩的。多亏林公子对自己的掌力向来很自信,否则两位再补上一剑一掌,十个秦恕也是死人了。” 徐霞客对着林彦复作了个长揖,笑道:“林公子,现在好牌在我们手里了,价码也应该由我们说了算。” 林彦复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林彦瑛高声喊道:“狗贼,要杀便杀,左右是个死,我要是死了,我哥绝不会让你们活着走出寒风岭!” 徐霞客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说道:“林姑娘,你还没听我的价码呢。听完再决定是慷慨赴死、还是苟且偷生也不迟啊。” 林彦复深呼吸一口,克制住情绪,慢慢地说道:“先生,请说。” “不错,”徐霞客伸出大拇指,说道:“是个能干大事的汉子,有我,哦,不对,是有你父亲大人当年的风采。其实,我的价码很简单,你还给我无书,我们一拍两散。” “不可能。”林彦复斩钉截铁地说道。 秦恕怒声问道:“无书是不是被你们杀了?”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不会杀无书。陈姑娘虽然熟悉路径,但分辨不出各种复杂的山形山势。他们必须依靠无书脑中的山海学识,才有可能与林睦所画的草图相印证。杀掉无书,就相当于杀掉这种可能性。” 秦恕对着林彦复喊道:“一命换一命,不是很公平吗?为什么不换?你妹妹的命还没无书的重要吗?” 林彦复没回答,朝着陈荷花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秦恕盯着林彦复,喊道:“先生小心,他想去拿剑!” 徐霞客的目光却放在了陈荷花身上,喊道:“老秦,放心,陈姑娘不会把剑还给他!” 林彦复又迈出了一步。陈荷花仿佛被钉住了似的,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沉思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一处关键所在,对着林彦复说道:“林公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愿用无书换林姑娘了!” 林彦复停住了脚步,看着徐霞客。 徐霞客继续说道:“因为留住了无书,就留住了你手中的筹码,就等于留住了我。林姑娘对于大局而言,可有可无。再者说来,我们未必会愿意下手杀掉林姑娘,在福建崇安的地界上,与你的父亲大人结仇。” 林彦复铁青着脸,还是没说话。而林彦瑛似乎也早就知道哥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脸上并没有任何诧异的神情。 陈荷花的神态依然十分平静。 似乎除了秦恕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哥哥牺牲掉妹妹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人都要吃饭、睡觉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徐霞客对林彦复说道:“这样吧,林公子,我还是接受你最先的价码。我们放了林姑娘,并且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你还给我无书,以及三千两银子……当然最好再多给点。我带着老秦、无书……以及陈姑娘,离开崇安,自此我们两不相欠,永不再见。” 林彦复似乎从牙关中挤出两个字来:“甚好。” 秦恕迟疑着,手中那把锋利的短剑依然没有离开林彦瑛柔嫩的喉头。徐霞客对他喊道:“老秦,放了林姑娘吧!但注意,别把袖剑还给她,她做梦都想再朝你身上割两剑。这次割的地方就未必是肩膀了。” 陈荷花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笑意,就像冰山上开出了一朵冷艳的雪莲花。徐霞客看着她,说道:“你笑了。但我真的没打算跟老秦开玩笑……” 秦恕放开了林彦瑛,但把短剑不客气地保存了下来。林彦瑛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林彦复的身边,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有多少话语在二人的眼神中传递,没有人知道。徐霞客冷眼看着他们,说道:“哥哥和妹妹之间是这样子的,回家好好让父亲开导一下就没事了。想当年我也经常跟妹妹吵架闹别扭,如果不是老母亲总是好言相劝……” “够了!”林彦瑛怒道。 陈荷花突然走到林彦复身边,把宝剑还给了他,说道:“林公子,你的宝剑,物归原主。” 林彦复接过剑,回头盯着徐霞客。 徐霞客长叹一声,说道:“看来,陈姑娘选择了自己的站队,林公子现在又有了生杀予夺的能力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只是在做生意,生意人之间不用动刀动枪。对吧,老秦?你们在莆田时也是这样好好地做生意的吧。” 没等秦恕答话,徐霞客又接着说道:“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我看来,这片乱坟地有点邪气,我开始就看见了一群人跪在这里,跟真的一模一样。咱们之间刚才的互相残杀,想必也有幻象作祟。所谓全气之地,如果被人加以利用,聚气成幻,想必杀人于无形也非难事。” “杀人于无形?你是说……”林彦复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测,还需要四处勘察印证。我们先得弄明白,这座寒风岭究竟被布局成了何种山阵,又是怎么利用引路香来串联推动阵法的运行,”徐霞客说道:“最后,才能想办法找到阵眼所在。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最好把无书给我找来,我需要他脑子里的东西,作为我判断山阵的佐证。” 林彦复又和林彦瑛对视了一眼。毕竟,他们的时间过于有限,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浪费。 ------------ 转晦为明处 2 林镜斋知道崇安县城的这一晚不会太好过。 有些人,依旧会死在山神庙、城隍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有些人,会试图逃出似乎无边无际的武夷山区;有些人,会静默地等待这个世界出现变局。 但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吗? 至少二十年过去了,林镜斋没有发现世事在变化。 郭修已经站在他身边大概有一个时辰了。二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在沉默地等待下一个黎明。但黎明真的会如约而至吗?在崇安,没人有这个把握。 二更的更鼓敲响时,郭修开口说了这晚的第一句话:“大人,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林镜斋摇了摇头,对郭修说道:“累了吗?坐会儿吧。” “谢大人,属下不累。” “是呀,我差点忘了,你与林睦不一样。你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累。”林镜斋擦了擦眼睛,说道。 “我与每个人都一样,”郭修低头说道:“不一样的是大人您才对。” 林镜斋看了郭修一眼,说道:“你说的没错。如果我和大家一样的话,现在一定是坐在李大人的房间里,接受他给出的价码。对吗?” 郭修拱了拱手,没有接话。 林镜斋说道:“听李大人的意思,京城方面应该这几天就会有变局,那些写梅花信笺的人们要么蛰伏,要么就会有更大的动作。以李大人的身份,自然会希望崇安,成为日后的一个发动点。” 郭修说道:“大人聪慧过人,洞悉世情,自然胸有成竹,是我多虑了。” “不,今晚你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林镜斋低声说道:“例如,六合客栈那边,就要全靠你的安排。” “大人放心,按照您的吩咐,今晚我已调集衙门内外所有能用得上的人手。他们接到的死命令是:五更之前,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客栈。” 林镜斋微闭着双眼,仿佛有些疲劳,只听他说道:“很好。不过可惜,那些想见李大人的,他们不是苍蝇。” 这个季节没有苍蝇。 黑衣人在默默地计算着窗外便衣的衙役人数。大概二十个左右,看似凌乱地分布在周围的店铺和路口附近,黑衣人在短时间内思考出五种方式能够迅速解决这些衙役。但这些方式都有一个共同的弊端,那就是会不同程度地破坏客栈的安静。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任何嘈杂的动静都可能会引起县衙与客栈之间不必要的对立。至少在目前,李应升不会喜欢这种对立感,同时,这样也会挫伤一些人冒险的勇气。 那就让他们自行想办法吧。今晚连门都进不来的人,应该也没资格与李大人见面。 站在黑衣人视线最远处的那个衙役名叫王三。其实,王三这辈子从没接到过这样的任务。为此,他特地在家里喝了两碗烈酒。出门前,老婆给他披上了厚厚的棉衣,于是王三带上了一把生锈了的短刀,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棉衣底下。 上司给王三他们的命令是:今晚所有走近客栈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先杀后问。王三不是没杀过人。这年头没杀过人的差役不多了,吃了公家的米,就得帮公家办事,这个道理王三也懂。但今晚住在客栈里的毕竟也是当官的,在客栈外杀人,真的合适吗? 王三想到这儿,拉紧了身上的棉衣,这大半夜的老北风可真不好受,这快到两更天了,也没见谁走过客栈前的这条长街。谁会深夜吃饱了撑的走进这所客栈呢?崇安县城向来就是个冷清的地方。管他呢,反正在客栈外站上一晚,明天一早就能到主簿那里领两袋白米。这年头,米比命值钱。 就在这时,王三突然瞥见一位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地走过他的身边。 王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抓紧了腰间的那把短刀。杀了眼前这个老人?他并没做什么坏事儿啊!眼见这老人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五了,老得走路都困难,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用生了锈的腰刀砍他?先砍哪儿,脖子吗?那一准会溅出很多血来,再说,自己的这把破刀,能一下砍断他的脖子吗?估计要三五刀,把老头砍得血肉模糊的。可这老头真的没干什么坏事儿啊,也许他只是正好走这条道回家呢! 老人的脚步很慢。时间仿佛在他身边慢慢地停止了似的。 王三握着刀的手在发抖。其实他并不熟悉怎么杀人。以往跟着牢头去打架,他只会边喊叫边拿着刀乱砍。王三从没试过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杀死一个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老人。 但守这个距离客栈最远路口的只有王三一人。他不能就这样放老人过去,即使老人只是想回家,也不行。王三决定先拔刀出来吓吓老人,据他所知,所有的老百姓都怕刀。不怕刀的老百姓,他一个也没见过。 但王三的腰刀没有拔出刀鞘。他永远也拔不出这把刀了。 那个老人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王三的尸体,依然身着棉衣,倒在漆黑一片的长街路口。 ------------ 转晦为明处 3 今晚,黑衣人记录下的来客总共有三人。 第一位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 “你好,请坐。”李应升像接待一位老熟人一样,为老人倒上一杯热茶。 老人坐着没动,既没有伸手接过杯子,也没有对李应升有任何表示。 李应升看着老人,笑着说道:“你来自南溪?” 老人点了点头,没做声。 李应升又接着说道:“我在福州就听说,南溪有八老,倒退几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人将拐杖慢慢地放在地上,略微整理了一下垂在眼角边的白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南溪人快死光了。” “人总是会死的。”李应升坐在椅子上,身体往后倚靠着椅背。 “可我们不想死,”老人说道:“我们八个都不想死。” “我听说,你们的族长陈世,把一幅古画卖给了林镜斋,”李应升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说道:“我无意过问这幅画的价格。说来惭愧,书画之事我并不太懂,也懒得向福建的同僚们讨教。但既然是古画,想必价格不会太便宜。在福建混了这么多年,林大人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南溪傍了这棵大树,再怎么难过,总归也会过得去。我看你这次来错了地方,不该来这个六合客栈,应该去街那头的县衙,林大人说不定已经清点好了东西,等着你们去领呢!” 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在抖动,说道:“林镜斋的人死了,画也丢了。他救不了南溪。你可以。” “我一个七品言官,谁也救不了。能救南溪的,只有你们自己。” “我们自己?”老人反问道。 “不错,”李应升抿了一口清茶,说道:“据说,岩骨枞是天下名茶,一片岩骨枞的叶子泡在水里,整盆水都会变得血一般鲜红。但岩骨枞不是人人能够享用,听说它的香气遇上另外一些特别的东西,例如红檀木,就会产生一些神奇的效果。有一个老茶师告诉过我,这种效果可能会让一个人变成一具活着的死尸,也可能会变成一具真的死尸。而我又听说,林睦离开南溪的时候,你们的族长是请他喝过岩骨枞的。” 老人的脸部抽动得更厉害了,他的声音似乎也在抽搐:“你的意思是,陈世表面上把画卖给了林镜斋,而实际上则设计害死林睦,把画夺了回来?” “这样一来,陈世保留了最后的筹码,林镜斋背起了全部的责任,而南溪人快死光了这件事儿,似乎没谁会真正在意。当然,包括你们八个在内。”李应升的语气像是在跟邻居说一件家常的小事。 老人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我知道你会来。我也知道你的名字,”李应升的眼光似乎能看清老人心底的动静:“你叫做陈岩。南溪村里唯一头脑还算清醒的一个。” “你怎么知道来的不会是别人?”青斑老人陈岩问道。 “他们没有这个实力,”李应升凑近到陈岩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甚至知道你来崇安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你杀掉了长须老人陈嘉,得到了其他六家的支持。至少在今晚,你就是南溪的族长。接下来,族长大人,请告诉我,你都给我带了些什么。” ×××××××××××××××××××××××××× 一直被绑在树上的无书手腕上有两道绳子紧勒过的痕迹。但幸运的是,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其他的伤。 徐霞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刚才我拿林姑娘来换你,你猜怎么着?林公子居然觉得亏本了!” 无书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看来与先生欣赏女人的眼光一致的,不止我一个。” 不远处,林彦瑛黑着脸看着他们俩。虽然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但看这两人脸上的表情也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徐霞客带着无书走了过来,与其余四人会和。徐霞客笑着说道:“可巧,我们六人又毫发无损地碰头了……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损伤不太大。解除了一些误会,我想大家能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今晚的工作当中。在此,我来说明一下今晚的任务: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林睦所绘制的古画副本,但比较粗糙,虽然有一些林睦自己从古画中推测出的关键点位,但还是缺少实地的细节支撑。而恰恰想要推断出‘阵眼’所在,就需要补充这些细节。幸而不知哪位高人,提前在寒风岭布置了引路香,就像是在给当日的林睦和现在的我们指路一般,提醒我们该如何在那张纸上寻觅答案。为此,我们需要兵分三路,沿着引路香布局的方向,走遍整座寒风岭。” 林彦复眉头一挑,问道:“然后呢?” “画下你们所见到的每一处特殊的地貌,例如悬崖、陡坡、瀑布、怪石等等,以及引路香布置的路线。也许将这些连在一起,再对应林睦留下的那张图,你们需要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林彦瑛的脸色似乎有些发白,她斜靠着一棵松树,说道:“兵分三路?怎么分?” 徐霞客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语气当中的焦虑,答道:“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大概是寒风岭的白虎位,接下来,我和无书往玄武位走,老秦和陈姑娘往青龙位走,林家兄妹往朱雀位走,我们主要寻找地上的引路香灰痕迹,然后记下沿途四周的山形地貌,三个时辰之后,返回此地汇合,我就能在图上大概判断出这座山阵的走向了。” 林彦复摇摇头说道:“不行。” 徐霞客问道:“不行?怎么不行?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 “你不能跟无书一组,”林彦复说道:“你和陈姑娘一组,无书和我妹妹一组,秦兄跟我一组。各组路线、任务不变。” 秦恕有点想发作,徐霞客摁住了他,对林彦复说道:“林公子想怎么样都行,今晚你是大老板,当然不可否认,你想得也很周到。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按我的分法,画不出山阵图可怨不得我。” 林彦复面无表情地说道:“画得出画不出,也只有听天由命。”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走到陈荷花面前,说道:“是这样,朱雀位方向,陈姑娘身上带着伤……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姑娘可得千万小心。” 陈荷花看着他,眼中似乎又有了一丝笑意,说道:“跟着先生走,我不怕危险。” 徐霞客说道:“我相信你也不怕危险。刚刚看见你拿剑给林公子的手势,我就知道你应该不是一个会害怕危险的女人。” 陈荷花脸上的神色发生了一些变化,却听见徐霞客继续说道:“放心,跟我走在一起,不会有太多危险。” 陈荷花看着他,点了点头。 林彦瑛则与无书互相厌恶地对视了一眼。 徐霞客喊道:“那我们就节约时间,早点出发吧。记住,看不见月亮的时候,大家就往回走,返到这里集合!一路上不仅要寻找引路香灰,更重要的是尽量多画下周围的山形地貌,这样才能与林睦的那幅图相互印证!” 六人小分队分三个方向出发了。 ------------ 转晦为明处 4 在玄武位方向,徐霞客并没有寻找到什么引路香的痕迹。事实上,没走出多久,徐霞客就发现前面是一处巨大的悬崖,漆黑中根本找不到路走到悬崖下方。原来,这武夷山乃是所谓的“丹霞”地貌,其山体中厚达百丈的红色砂砾岩层,经过亿万年的流水、风力等风化侵蚀,山块离散,造型丰富,变化万千,形成了石林、峰林、峰丛、崖壁以及各种类型的奇石,并且在峡谷间又多有河溪流过,丹山碧水相辉映,因“色如渥丹,灿若明霞”而得名。其中最特别的形态就是红色的陡崖坡,即所谓的“赤壁丹崖”。 眼前这座悬崖,正是一座典型的“赤壁丹崖”,一眼望去高约三十丈,在月光的映照下,峭壁上的岩石纹理如血管般清晰可见,山体的红色在夜幕中变得更加黯淡,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黑色,如同一座巨大的黑色城堡矗立在大地之上,静静地守护着属于这座深山的秘密。徐霞客只能在一块破布上面艰难地画出这处悬崖的形置走向,只听得一阵阵山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 陈荷花看着徐霞客在月光下专心绘图的样子,说道:“先生,想来县丞林睦死前,也在这样的月光下,画出自己脑海中最后的一幕。” “陈姑娘,咱们能聊点吉利的话题吗?” “你误会了,”陈荷花说道:“我想说的是,这一幕是极美的。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永生,在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他将所有的秘密留在了世间。活着的人们,只能猜测他最后的思想,揣摩他最后的心念。你不觉得这一幕很美吗?” 徐霞客一边摁着破布,不让它被悬崖边的风给吹走,一边说道:“陈姑娘,你究竟是在说林睦,还是我?” 陈荷花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说道:“都不是。就当我在胡说。” 徐霞客停下了手头的绘图工作,看着陈荷花,说道:“陈姑娘,山海总会告诉我们最后的答案。因此,我从不去瞎猜人心。” 陈荷花说道:“但愿你是对的。但愿我们都是对的。” ××××××××××××××××××××××××××× 而在朱雀位,山路渐渐变得平坦起来,林彦瑛和无书则找到了许多处的引路香痕迹。 林彦瑛问无书道:“你看这些引路香连成一路,但周围根本没见到有坟地,这是怎么回事儿?” 无书瞪了她一眼,回道:“你是在问我吗?” “废话,这里还有第三人吗?” 无书说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跟双手没被绑住的人说话了?” 林彦瑛的脸被气得通红,怒道:“小子,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谢谢,我真的这么以为。我觉得你杀了我,你的哥哥会替我报仇。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无书得意洋洋地说道。 “刷”的一声,无书身上的一根衣带应声而断,无书吓得面无土色。只听得林彦瑛冷冷地说道:“放心,没谁会替你报仇。小子,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地跟我合作。” “如果……如果我说不呢?”无书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不会说不的,”林彦瑛说道:“聪明人都不会说不。” ××××××××××××××××××××××××××× 此时,在青龙位方向,林彦复和秦恕的这一组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自从出发以来,二人就没有交谈过一句,连眼神之间的交流都没有。 青龙位方向的山路崎岖、遍布荆棘,二人行进艰难,同样也没有发现引路香的痕迹,也看不清周围的山脉走势。只见两边都是高耸的峻岭峭壁,古木阴森,巨石嶙峋,映蔽山路,止露得中间一线让月光透下,狭窄之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愈往深处行进,阴郁之气就愈加弥漫,四周笼罩着一片死寂。峭壁如鬼魅般耸立,朱红色的岩石在昏暗的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仿佛死神的巨斧。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腐败的植物味道,令人心生不适。偶尔传来几声猿啼和鸟鸣,似乎让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缓慢。溪水在黑暗中缓缓流淌,发出低沉的潺潺声,如同古老的咒语在耳边低吟。水面反射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周围峭壁的影子,形成一个个扭曲的幽灵形象,令人不寒而栗。 四周的树木枝叶繁茂,只留下几缕黯淡的月光穿透树梢,洒在地上。这些光线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是一群无形的幽灵在徘徊游荡。在这阴沉的山谷中行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份死寂。周围的寂静让人心生恐惧,仿佛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窜出,将人吞噬。 又走了一段路,只见秦恕停下了脚步,开口说道:“林公子,我们两个都不懂山海堪舆之学,估计这样走下去只能是瞎子摸象,毫无效果。” 林彦复“哼”了一声,也停下了脚步,左手不自觉地摁在腰间的剑柄之上。 秦恕似乎没有看见林彦复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我知道林公子根本没想在青龙位方向找到什么东西,你只想和我对子对掉,让林姑娘看住无书,陈姑娘看住徐霞客先生,我因为顾忌他俩的死活,也不敢跟你撕破脸来干架。” 林彦复慢慢地放松了摁着剑柄的手,说道:“秦兄,我们不是敌人。” “是呀,我们不是敌人,虽然半个时辰之前林公子跟你妹妹在一起的时候,还打算要我的命。” “但你还活着。你中了我一掌,我中了你一拳,两不相欠。”李彦复的声音始终保持着平静。 “意思是我中了谁的两剑,应该找谁算账去,”秦恕笑道:“放心,我一辈子挨过的揍多了,不可能一一找人算账。我此行只有一个原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过霞客先生,要带着他平安地返回江阴……如果行有余力的话,还要带上无书。我就一定要做到,除非我死了。” 林彦复说道:“自来闽商重利,没想到秦兄竟重义轻利,颇有古风。其实,我也只想拿到父亲大人所要的东西,霞客先生、无书还有你,日后都是我们的座上宾。” 就在这时,秦恕的脸色突然一变,仿佛眼前出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林彦复生怕有诈,不敢回头,但又见秦恕神态不似作伪,于是他慢慢地走到秦恕身边,这才转身朝着秦恕面对的方向望去。 眼前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亮起了星星点点的香火,就像一条身披冷光的长蛇,在地上慢慢地爬行。 “引路香!”林彦复和秦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声惊呼。 ------------ 转晦为明处 5 陈岩将拐杖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从中间旋开。拐杖中间原来是空的,里面有一幅薄如蝉翼的卷轴。陈岩慢慢将卷轴摊开在李应升的面前。 李应升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今晚的时间很宝贵。” 陈岩说道:“是的,我知道。但我的人几乎找遍了整个南溪围屋里的每家每户的每一个角落,但依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那幅古画。最重要的是,陈世好像得了什么病似的,魂不守舍,什么都不记得了。于是我派人严刑拷打了陈世的儿子、陈嘉的儿子,这才得到了一个宝贵的线索。” 李应升用赞许的目光,鼓励着陈岩:“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才是南溪八老中最具实干精神的一位。” 陈岩继续说道:“原来之前那幅古画,多年来一直存放在南溪村唯一的一位老秀才陈伏茂家中。画中的秘密除了历任族长之外,无人得知。可陈世不惜出卖整个陈氏家族,设计害死了老秀才,窃取了这幅古画,用来与林镜斋做交易。” “嗯,我好像之前听谁说过,林睦就是踢断了老秀才坟前的引路香,结果引路香变成了断魂香,要了他的性命。”李应升沉吟着说道。 陈岩顿了顿,说道:“我们又重新搜过了陈伏茂的家。听说老秀才是个绝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十来岁时好像就夭折了。老秀才这一死,家里的物事基本都被亲戚、邻居给搬空了,剩下了一个空房子,我们挖地三尺,什么都没找到。” “嗯,这就有点蹊跷了。老秀才没有儿女,谁帮他点起的引路香?”李应升问道。 “是的大人,我也困惑于这个问题。我又找到了陈世。大人,陈世的家中此时已与鬼屋无异,他本人像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婢女也跟陪葬的纸人差不多。无论我问他什么,他只会目光呆滞地看着我,像一具尸体在看着另一具。”陈岩说到这里,忍不住拉了一下身上破旧不堪的衣服。 李应升递给陈岩一杯热茶,说道:“这么看来,南溪村里除了你老和陈世之外,另有高人,不可小觑。” “但陈世的儿子经不住打,交出了一些陈世与林镜斋往来的书信,”陈岩用瓷杯捂了捂手,说道:“我连夜将内容用小楷誊在了丝纸之上,特地带来给大人过目。” 李应升没有看那张纸,而是对着陈岩说道:“陈老,我想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哪些内容比较重要。” “陈世在几封信中陆陆续续地告诉林镜斋三件事:第一,有件重要的东西藏在寒风岭中;第二,古画就是寻宝之钥匙;第三,”陈岩放下瓷杯,说道:“他自己已经参透了古画的秘密。” “这就是你没有杀掉陈世的原因,尽管他之前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并且可能还会成为你一手掌握南溪村的障碍。”李应升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当着陈世的面,砍断了他儿子的双手双脚,”陈岩脸上的肌肉似乎有些抽搐:“但陈世依然还是保持着那样呆滞的目光,一句话也没有说。” “恕我冒昧,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李应升问道。 “什么可能?” “陈世跟林镜斋说的也许每一句都是假话,他交给林睦的也许只是一幅假画……然后,他让林睦带着所有虚假的秘密,死在寒风岭之中。”李应升的思路向来趋于理性。 “是的,有这个可能,”陈岩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但我们除此之外,已别无筹码。”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林镜斋的回应。”李应升低头看着那张薄薄的绢纸上面所书的文字。 “林镜斋似乎也像大人一样,对陈世的话报以怀疑的态度。”陈岩说道。 “但他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陈世。因为陈世给出了让他无可拒绝的理由。”李应升边看边说道。 “没错,”陈岩叹了口气,说道:“没有人不会在利益面前妥协。那件东西一旦出现,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的格局。林镜斋也不会总满足于当个七品县官。” “这么说来,我大概知道那会是一件什么东西了。”李应升折起绢纸,递还给陈岩。 陈岩疑惑地收起绢纸,问道:“大人,你是觉得我给你的这张纸还不够分量吗?” “不,”李应升说道:“它解决了我心里的一些疑问。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有一些筹码,不到最后关头,你不会交出来。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部分你想要的东西。” 李应升取过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上了几句话,盖上了自己的私印,等墨迹渐干,将纸递给了陈岩,说道:“拿着它,到州府去领取粮食和药品。但愿这些物资,能让南溪人撑到今年茶叶成熟的时候。” 陈岩颤颤悠悠地接过这张纸。将它卷好,放入拐杖中空之处,说道:“我替所有还活着的南溪人,谢谢大人的恩赐。但这个价格,林镜斋也能给出来,其他人也能给出。” 李应升眯起眼睛,说道:“是呀,活命而已。你想要的不仅是这些,我知道。但先活下去吧,活下去才能想点别的。” “南溪今年不会再有更多的茶叶了,也不会再有更多的粮食和药品了,大家还是会死去,”陈岩慢慢地旋上拐杖,说道:“我要的其实不多,只想把小孙子送出南溪,到福州书院求学,日后替他谋一处前程就行。” “你要的东西的确不多。但其余六家未必像你这么想。” “但我毕竟还是带回了粮食和药品。我已经快八十了,多活一年或者多活一天,又有什么意义呢?”陈岩的声音有些悲怆。 李应升盯着陈岩那张苍老的脸,说道:“如果我答应你,把你的小孙子带去福州,你还能给我点什么?” 陈岩紧紧地抓着拐杖,就像抓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小鸟一样,说道:“陈嘉给了我一张寒风岭的地势图,我花了两天的时间,与二十年以来的记忆对照查看,发现了其中蕴藏的一些奥秘所在。如果大人同意与我签下生死契约,我愿意将这些奥秘与大人共同分享。” ------------ 转晦为明处 6 徐霞客在悬崖边画下了他所能见到的一切。此时,天枢、天璇、天玑三星高悬头顶,光芒映照在北方的夜空之中,与明亮的月光分庭抗礼。徐霞客不禁赞道:“下有全气之地,上有星月同辉,寒风岭的名字,辱没了这个绝佳的聚气藏宝之地。” 陈荷花说道:“先生,这里除了星星、月亮和悬崖峭壁之外,也许还有很多屈死的冤魂,他们可不认为这里是个什么好地方。” 徐霞客怀着难得的认真表情,对陈荷花说道:“陈姑娘,山海就是山海,天地就是天地,不会因为人们的喜恶而改变。这个世界诞生了千万年,每天都有生命在离去,但日月星辰依然会升起,山川湖海依然在那里。面对这些,我们能做的除了仰望,只有敬畏。” 陈荷花望着远方,声音中透着萧瑟之意:“可惜,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敬畏。我不在乎你说的这些,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过余生,有口饭吃,有间屋住,有张床睡。我不想躺在冷冷清清的山窝里,让黄土埋在我的身上,哪怕那里是什么风水宝地。” “陈姑娘,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徐霞客说道:“但还不是绝顶聪明。真正绝顶聪明的人不会为生死之事过于挂怀,因为迄今为止,没人能够永生。我们都只是山海间的过客,而已。” 陈荷花淡然一笑,说道:“不聊这些丧气的事儿了。先生,适才我用剑指着你,是受了林家兄妹二人的胁迫,实非本意。这样吧,我送您一样东西,聊以弥补我的过错。”说罢,她从衣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徐霞客的手中。 “这是什么?一块石头?”徐霞客疑惑地问道。 “九曲溪的秋茗石,我昨天在河滩上捡的,没见过吧?”陈荷花笑着说道:“据说,武夷山区盛产茶叶,四处的野茶花、茶叶时常飘落在九曲溪中,水中的秋茗石多年来便浸渍了茶香。将一枚秋茗石泡在沸水之中,片刻过后,便有茶香扑鼻。” “果然是天下奇石。徐某就不客气了,谢过姑娘。”徐霞客向陈荷花躬身致谢,并将这枚泛红的秋石藏入怀中,说道:“下次有机会,姑娘再帮我捡一枚泡在水里有酒香的石头,那就可以让我省下一笔最主要的生活开支。” 陈荷花笑道:“武夷山没有好酒,先生若想喝酒,等我们有机会走出这座大山,到了建宁府之后,再去找这块醉酒石。” 徐霞客将手从怀中取出,感觉到手指处竟有微微暖意,说道:“陈姑娘,可惜我的行李包袱都在鹫峰山的暗河里丢失了,也拿不出什么礼物来回赠与你。不过上次我路过湖州双林斋,看中过一件孔雀绫的曲水如意云纹罗裙,感觉非常适合让你来穿,等我拿到了那三千两银子,就去买来送给你……” 陈荷花听到“湖州”二字,脸色微微一变,幸好天色很黑,没有让徐霞客看出神情的异样。她勉强挤出笑容,说道:“那我先谢谢先生了。其实之前我也用过先生的伤药,区区石头何足挂齿。” 徐霞客用尚带余温的手指摸了摸额头,说道:“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陈姑娘是怎么从鹫峰山的阙龙阵中走出来的?” ”那我也问先生一个问题,“陈荷花没有立即回答徐霞客,而是反问道:”先生真的是为了三千两银子来崇安的吗?就没有一点别的原因?“ 徐霞客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来,可是却一无所获,于是他说道:”我来崇安当然有其他原因。你想知道吗?“ ”愿闻其详。“ ”是因为,“徐霞客顿了一顿,咽下去本来想脱口而出说的一句话,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没有人出得起四千两银子让我去其他地方。“ 陈荷花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价高者得之嘛。古往今来皆是如此。那么先生还想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鹫峰山的吗?“ 徐霞客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谢谢,我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好奇了。“ ------------ 转晦为明处 7 而在朱雀位方向,荧惑星的光芒同样夺人心魄。无书认真地记录下四周的山脉走向,并在山脉上方绘出南方七宿的位置加以印证。林彦瑛赞道:“小子,看不出你画画倒是挺不赖。” “我干什么都不赖。”无书头也没抬,说道。 林彦瑛“呸”了一声,随即低头寻找引路香的痕迹。不过一路走来,在朱雀位方向并没看见有散落的香灰。据无书的分析,山岭这边方向的风水也许并不适合墓葬,也就不需要点燃引路香为亡魂引路。 但林彦瑛还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不同寻常的东西。 草丛里似乎有一些倒塌的石柱和瓦砾,石柱显然倒在那儿有些年头了,风化得很厉害,但依稀能看到上面好像还残留了一些铭文。 林彦瑛叫来无书,问道:“小子,你能看清石柱上面刻着什么字吗?” 无书趴在草丛里艰难地端详了片刻,说道:“上面刻的不像是我们中华文字,但我似乎在永乐版的《华夷译语》中看过,倒像是当年女真金国的文字。” “那你能认出是什么意思吗?”林彦瑛急切地问道。 “我只能看出个大概啊。上面写的是本石柱刻于女真灭宋之时,当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鬼哭魂嚎。500年后,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路过此地,邀请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替她解读本石柱……”无书信口雌黄地胡诌。 林彦瑛一开始还认真地听着,听到后面发现不对劲,“呸”了一声,说道:“就算你是玉树临风,也是棵癞皮树。” 无书不服气地说道:“就算我是癞皮树,也比你哥强!” 林彦瑛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只听她说道:“小子,不要以为你看过几本破书,这世上的事,你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乱剑在你身上刺出几个透明窟窿。” 无书心里有点儿害怕,但嘴里还是死硬地说道:“杀掉了我,你认为先生还会帮你们找东西吗?” “你根本不了解你家先生,”林彦瑛冷冷地说道:“他根本就不是在帮我们找东西。他不会帮任何人,包括你在内。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石柱上到底刻的是什么了。” 无书战战兢兢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确不认识金国文字,你会怎么样?” 林彦瑛的衣袖中未见寒光,但她整个人此时的状态就像一把短剑,只听她说道:“你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并且还活得很完整,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有点价值。如果你不能表现出价值所在,你猜我会怎么做?” 无书不得已,只能爬回草丛里,就着月光观察石柱上的“文字”。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头对林彦瑛说道:“这个……我虽然还是没办法告诉你,石柱上面写了什么……但我觉得能告诉你一点可能有用的东西……” “什么有用的东西?”林彦瑛急问。 “这几根石柱,还有这些瓦片,应该都来自于一栋倒塌了的建筑物,”无书半蒙半猜地说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栋建筑物应该是一座金国特有的小型寺庙,而且……” “而且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而且……看石柱风化的痕迹,距离现在至少应该有五百年左右了。”无书的声音有些微颤。 林彦瑛对无书的话半信半疑,说道:“为什么这座山岭里会有五百年前的金国寺庙?你是不是又在胡扯?” 无书求饶般地说道:“我这样子像是还敢跟你胡扯的吗?首先,武夷山区有不少‘赤壁丹崖’,看上去如同城堡一样,也被称为‘万古金城’,乃是佛家、道家子弟均向往的风水宝地,用于建造寺庙和道观再合适不过了。” ”就算是个古庙,又怎么会是金国的寺庙?“林彦瑛虽然仍不信这个书僮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 无书观察着那些残垣断瓦,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这些看瓦片的形状排布……像是九脊歇山式的屋顶,好像还能看见太阳和月亮的图案;从石柱上的饰纹看,不像是寻常寺庙里的莲花柱,或者八宝柱……倒像是刻着虎、熊和鹰图腾的索伦柱……有些砖块上,似乎有些奇怪的人面纹饰,再加上……加上柱子上阴刻的金国文字——虽然我不认识这些字,但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座女真工匠建造的……建造的萨满教寺庙。” 林彦瑛显然对无书所说的“萨满”、“索伦”等词汇很陌生,既感觉他似乎在胡说八道,又有点感觉煞有介事,只能疑惑地问道:“萨满教?那是个什么东西?” 无书看见林彦瑛的样子不像之前那般凶悍,倒有点重视起自己的看法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有心在林彦瑛面前卖弄一下胸中所学,说话来也变得流畅起来:“金国的女真人以前在山里打猎打渔,认为自己身边的山川、森林、河流、老虎、狗熊、驯鹿什么的都有灵魂,因此信奉万物有灵,不像我们一样只信如来佛和太上老君,当然还有观音菩萨,还有玉皇大帝,还有财神爷,还有关老爷,还有妈祖……” 林彦瑛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是打算把天上的神仙都报一遍吗?抓紧时间,快说什么是萨满!” 无书清咳了一声,接着说道:“你别那么心急呀,这就说。萨满其实就是连接人与自然、人与神灵的使者,通过一些特定的形式——例如跳大神,来跟神灵沟通,为人们祈求健康、丰收和战争的胜利。因此,女真人的每个部落都有一个萨满,在部落里地位极高。” ”为什么这里会有女真人?他们又为什么要在这座山里修庙吗?“林彦瑛听罢无书所说,不仅没有解决心中的疑问,反倒觉得脑袋快炸开来了。 ”萨满教不仅信奉万物有灵,还有一个特点是对祖先的崇拜。我虽然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女真人,不过我想他们在武夷山里一定过得不太开心,建庙的目的,估计是在向祖先祈求保佑。“无书说道。 林彦瑛俯下身来看了看那些石柱和瓦片,随即捡起一块瓦片放进怀中,说道:“不管你说的对不对,反正我们再过两个时辰,就应该知道答案了。” ------------ 转晦为明处 8 李应升得到了一些属于南溪的秘密,但他仍然觉得不够。夜晚还很长。他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喊了一声:“黑鬼!” 黑衣人应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应升有些疲倦地说道:“去帮我叫厨房煮碗面吧。多放一些香油,少放葱丝。” 黑衣人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只听见李应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黑鬼,你不想知道刚才那老头给我带了点什么吗?” 黑衣人很想知道。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好吧。你可以去煮面了。” 黑衣人走出了房间。他其实可以利用一碗面的时间,追上那个老人,并通过一些特别的手段,拷问出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李应升的话是一种考验。一旦黑衣人在这个微妙的节点表现出了不忠诚的一面,他可能就会遭到李应升无情的打击。 这种打击将是致命的。黑衣人不想去无谓地探测李应升的底线。在崇安,黑衣人只能知道那些李应升允许他知道的东西。 在黑衣人煮面的这个时间,李应升接见了今晚的第二位客人。 他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衣衫破烂,正冷得瑟瑟发抖。 李应升边摇头边说道:“不,不该是个孩子,你不可能进得了这个客栈。” 那孩子强行咬紧牙关,倔强地说道:“但我进来了。” 李应升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这样吧,我的伙伴替我煮面去了,在他回来之前,把你想说的事情说完。我那个伙伴脾气不太好,一旦他回到这个房间,我敢赌一两银子,他一定会一刀杀了你,因为他最讨厌的就是孩子。” 那孩子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尘土,说道:“我的爷爷死了。” “人老了总是会死的。你说完了吗?” “爷爷是被他们杀死的!我躲在房顶一天一夜,就是为了来告诉你这个!”孩子愤怒地低吼道。 “我很同情你。但断案不归我管,我建议你可以去找本地的知县。” “当官的杀人,你也不管吗?”孩子似乎很不满意李应升的答案。 “当官的?”李李应升突然感到这个孩子很有趣,有点想继续听听他接下来会说点什么:“你说的是知县林大人吗?你爷爷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要杀你爷爷?” “我爷爷是要饭的,”那孩子有些自卑地说道:“他带着我在县衙门前的大街上要饭。我们每天只是等着那些有钱人和当差的吃完饭后,给我们一两个铜板,或者一点剩饭,或者别的什么能吃的东西。到了晚上,我们就和其他要饭的一样,睡在县城外的山神庙里。然后,前天晚上,几个当差的把爷爷带了出去,爷爷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天早上,我看见……” 那孩子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再也说不出话。 “我不想听什么铜板、剩饭、山神庙之类的,”李应升冷冰冰地说道:“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不然你没法活着走出这个房间,我保证。” “我本来就没想过活着走出去!”那孩子突然跑到窗户边,面无惧色地说道:“如果你不听我说完,我就大喊一声,从这窗口跳下去,你猜外面那些当差的会怎么想?” 李应升为那孩子鼓了两下巴掌,说道:“果然有勇有谋!你爷爷若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不过,这里很高,你跳下去的话,可能就死了。而林镜斋和我,照样会活得好好的。那么,你真的想死吗?” 那孩子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只知道,有人托爷爷带了封信给当官的。” “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好像,好像个子挺高,像是个当兵的……”那孩子一边回忆当时的场景,一边支支吾吾地说道。 “嗯,”李应升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封信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上面有一朵梅花!”那孩子脱口而出。 李应升笑道:“好记性。果然是梅花信笺,但信使被杀,跟写信之人应当无关吧?” 那孩子一怔,随即问道:“写信的就是你?” “看来林镜斋放过了你,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李应升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着那孩子,说道:“假以时日,你会在我们这行出类拔萃。如果你有幸能活到那一天。” 那孩子听得有点脸红,但还是继续问道:“为什么你给县官写的信,要让我爷爷来偷偷摸摸地送?” “这就是问题所在,”李应升说道:“我的确写了一封信给林镜斋,但我是通过官方驿传正式送达崇安,根本不需要通过一个什么当兵的拿给你爷爷,再由你爷爷偷偷地塞给林镜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使用梅花信笺。” 那孩子低头想了片刻,说道:“这么说来,有人伪造了你的信?” 李应升认真地对孩子说道:“我的信向来是亲笔所书,旁人无法伪造。但信封和印章,是很容易伪造的。” 那孩子虽然天生聪明,但毕竟年龄尚幼,一下子无法捕捉到其中的关键所在。李应升见他低头没了声音,说道:“孩子,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些重要的事情。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好像已经听见我那位脾气不太好的伙伴,正在上楼的脚步声。” 那孩子疑惑地看了一眼李应升,说道:“这里已被重重包围,我怎么走得出去?” 李应升笑道:“你总能出去的,我知道。” 那孩子也尴尬地笑了笑,朝李应升竖起大拇指,走到窗前一个翻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黑衣人端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顿时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黑衣人将面放在了方桌上,问道:“大人,刚才好像听见了有谁的声音。” “是吗?”李应升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听错了。没有人来过。我饿了,你要不要也吃点?” ------------ 转晦为明处 9 林彦复尽量注意不要让自己的步伐蹭到路边的香火,他仔细地记录下引路香的排布路线。与此同时,秦恕似乎希望这一过程变得更快一点,因为他的确不喜欢在一条为亡魂指引迷途的道路上不停地走着。 这条路不是为活人准备的,秦恕心想。那么,是不是有亡魂在自己身边游荡,顺着引路香黯淡的光芒寻找回家的路途?鬼魂会穿过他的身体,他似乎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凉意,犹如冰水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那些鬼魂也许在嗤笑着他们,因为活着的人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无论你们怎么做,人生永远只有一个目的地。 秦恕此时很想念徐霞客的那个酒葫芦,如果里面装着点烈酒就更好。 但这条魂归之路似乎无穷无尽。青龙方位的这片山岭阴气氤氲,在引路香的盘桓之下如同一处巨大无比的坟场。林彦复和秦恕走了大半个时辰,感觉就在引路香的指引下打着绕,怎么也走不到头。秦恕对林彦复喊道:“这鬼地方有点不对劲!” “岂止是一点!”林彦复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这些引路香似乎布成了一个迷宫,顺着香烛走,肯定走不出这座山!” 秦恕想了会儿,说道:“要不我们别管这些香火,就直接往回走,估计能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林彦复摇了摇头,说道:“别忘了林睦可能就是用了你这种走法,不小心碰断了引路香,惨死在了这座寒风岭中!” “你的意思是,引路香里有蹊跷?”秦恕疑道:“可是我听徐先生说,那个林睦不是中毒而死的!” “虽然不是中毒,但肯定跟这些鬼香火有关!”林彦复依然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衣服上沾染地上的香灰:“我刚粗略地画了一下,这些引路香的排列根本无章可循,就算是鬼魂顺着香火走,也肯定走不出这座山岭,更别说是活人了。那么点燃这些引路香的人,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秦恕蹲下身来,低头仔细看着一根香柱,慢慢地说道:“这些香不是今晚点起来的。徐先生说的没错,香里没有毒,至少没有我认识的毒。” “你对下毒也有点研究?”林彦复有点感兴趣,问道:“你不就是个商人吗?” 秦恕抬手在身上擦了擦,说道:“是的,我是个商人,跟你这种官家子弟比不了。但我凭本事吃饭,比你低不到哪去。” 林彦复冷笑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一个时辰之前我们彼此都在尽力要对方的性命。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居然能这么平静地讨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其实,我算不上什么官家子弟,你也不是个普通的商人,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说话。” “恕我无礼,林公子,”秦恕擦拭了片刻,确认手上没有香灰残留,站起身来,说道:“我们之间没有太好的说话方式。不要以为用陈姑娘看住徐先生,用林姑娘看住无书,这样就能确保我不会对你出手。我只是一个商人,如果拿不到钱,我不会顾忌任何人的安全。” 林彦复凝视着秦恕,说道:“真巧,在这点上我和你的看法一样。幸而我手里有剑,而你没有。你只是个商人,你不会为无聊的事情冒险。刚才我们差点杀掉你。你知道吗,如果我愿意的话,还能再杀一次。” 秦恕“哼”了一声,没有继续与林彦复作口舌之争。这时,山里的风刮得更厉害了,月光也渐渐地黯淡下来。万籁俱寂,引路香的烟气盘旋在山岭之间,仿佛为这个世界披上了一层不祥的黑纱。有些引路香被寒风吹得熄灭了,一时间光芒冷去,如同灵魂离开了躯体。林彦复皱起了眉头,握紧长剑,跟随着秦恕的步伐,继续向黑暗中走去。 秦恕并不太喜欢背对着敌人,尤其在敌人手里还有一把剑的情况下。但此刻他不得不破例一次,因为相比于林彦复的那柄古剑,眼前蜿蜒无际、星星点点的引路香更让他觉得不安。他习惯于呆在海上,看着眼前似乎一个月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景象,蓝色的海浪永不停歇地翻涌,虽然无趣却让人感到内心平静。秦恕不喜欢深山,在他看来,山的变化远远超过大海。而变化,往往孕育着危机。 秦恕在心里说了一句:妈祖保佑。虽然他并不知道,妈祖离开了大海,是否也照样灵验。 ------------ 转晦为明处 10 与此同时,在玄武位的悬崖边,徐霞客慢慢地收起画好的破布,仔细折叠好放入怀中,对陈荷花说道:“走吧,玄武位没有什么可记下的东西了。” 陈荷花没有移动身体,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徐霞客,徐徐地说道:“你早知道玄武位这边是一面山崖,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为什么还要选择走这个方位?” 徐霞客笑道:“陈姑娘,你既然能带林家兄妹走出鹫峰山的阙龙阵,不妨猜猜看我的想法。” 陈荷花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阙龙阵。我只是认得回家的路而已。不过,我试着猜一下先生的想法。” “请讲。” “我虽不懂山海堪舆,却小时候也听父亲说过万物相生相对的道理。玄武位既然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走,那么朱雀位必然有一片坦途,不出所料的话,沿朱雀位一路走去,说不定就能找路走到南溪古村。”陈荷花边思索边说道。 “不错,请继续。” “白虎位是先生所说的全气之地,却被野坟所据;那么对应的青龙位很可能是大凶之地,却又不知是否有冤魂出没……” 徐霞客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高声赞道:“陈姑娘,我简直有一种想收你为徒的冲动。世间许多道理说起来非常简单,但很多人就是看不透,例如看似聪明的林氏兄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断你的,你接着说下去。” 陈荷花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之所以选择来踏看玄武位,一则避开凶险莫测的青龙位,将这条路留给武艺最强的秦恕和林公子;二则将一片坦途的朱雀位留给无书,以及腿上有伤的林姑娘。三则……” “三则什么?”徐霞客饶有兴趣地问道。 陈荷花脸一红,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三则,我想跟你单独说会儿话,对不对?”徐霞客笑道:“陈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请你放心,我徐霞客光明磊落,从没有动过什么非分之想……当然偶尔也会有点,但保证不会太多!” 陈荷花淡淡一笑,那一瞬间的样子,就如她的名字一样。 徐霞客确保怀中的破布不会掉出,整了整已经不成样子的衣冠,说道:“陈姑娘,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说到。” “什么原因?不是非分的原因吧?” “不算是,”徐霞客恢复到了严肃的表情,说道:“如果把这座山阵比作一栋房子,或者说,一座墓穴,那么,白虎位的乱坟是它的花园,朱雀位的坦途是它的后院,青龙位的凶煞是它的栅栏,那么,玄武位的悬崖,就是它的……” “大门。”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陈荷花疑惑地问道:“一般房子不是坐北朝南吗?大门理应开在南边才对。”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徐徐地说道:“一般来说,是这样。然而这也正是此山阵奇迷之处。正所谓阴阳正位归定数,乾坤倒悬非常形。玄武位的山形与朱雀位的山形一经颠倒,其气脉走势完全打乱,原本的凶煞变吉瑞,而坦途则变险地。” “这么说来,白虎位虽然是全气之地,却是暗藏凶煞;而青龙位虽然看上去凶险,却是吉瑞之形?”陈荷花试着去理解徐霞客的意思。 徐霞客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陈姑娘果然一点就通。这座山阵本从形貌上看,近似于古书中所描述的撼龙阵。但正因为方位倒换,打乱了其原本的气脉形势,于是有高人故意用引路香布下迷局,试图利用人们内心的恐惧,封锁住通向‘生门’的路口,将撼龙阵布置成变种的惑龙阵,把人们引入歧途。” “玄武位安然无事,就意味着朱雀位……”陈荷花还在心中暗自推算。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你所见的安然无事,未必是真相。这座反向的撼龙阵,我毕生也从未见过。其中的变化我们一无所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应该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先生的意思是……” “在我看来,玄武位的意义在于——隔断。你看,显然没有谁能在这片悬崖找到路出去,除非是猴子。所以,玄武位成了一座单向关闭的大门,将寒风岭与北边的山脉粗暴地隔开。这样一来,寒风岭其实成了一座‘孤岛’,形势逼仄闭塞,全部的变化都压迫在其他三个方位,”徐霞客的眼神似乎如斧刃般剖开这座山脉,挖掘那些隐藏在山峦深处的东西:“想要看清变化如何发动,必须从玄武位入手。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打开这座关闭的大门。” 陈荷花看着他,声音平静地问道:“大门后面会是什么?” 徐霞客没有回答,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罗盘。 ------------ 转晦为明处 11 李应升略微感到有些疲倦。整整一天的车马劳顿,加上几乎一夜无眠,即便是像他这样在福建官场上出了名的“夜猫子”,此时似乎也有点支撑不住。 幸而黑衣人端来的面很好。汤头浓厚、味道咸宜,乳白色的面条上,漂着几缕油青的葱丝,再配上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夜晚,散发出合适的温度。李应升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赞道:“好面!” 黑衣人略带些愧意地说道:“厨子没在店里住,厨房里没人,我只能自己动手。味道可能不太行,大人只能多担待。” 李应升吃了几筷子面条,又喝了一点面汤,感觉倦意消去,说道:“黑鬼,你煮面的本事,与你其他的本事一样,都是一流的。” 黑衣人抱拳作揖,以示谢意。 ”这个夜晚很快就要过去了。“李应升听见了窗外的更鼓声,轻叹道。 ”是的,大人,夜晚总是过得很快。“黑衣人在心里通过计算那老人离开的时间以及自己煮面的时间,默默推测今晚前来的第二人在李应升房间里,大概能与他聊到哪些话题。 ”山里的天气比福州更冷,“李应升放下面碗,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静寂的黑夜,感受窗外的寒气如二月的河水里钻出的魂魄般袭面而来,说道:”也不知今晚有多少人,不能躺在温暖的房间里,等待黎明第一缕曙光的到来。“ 对李应升的每一句话,黑衣人都需要认真评估,然后谨慎回复,只听得他说道:”总有些人需要在夜晚工作,或者死去。温暖的房间和黎明的曙光不会为每个人准备,大人不必为此介怀。“ 李应升搓了搓手,关上了窗户,又坐在了桌边,继续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说道:”你有没有兴趣猜一猜,今晚还有谁会来这里?“ 黑衣人说道:”对不起,大人,我没资格拥有这种兴趣。我今晚的任务就是保护您的安全,以及接受您的保护。“ 李应升放下筷子,看着黑衣人,如同看着一个来自古远时代的宾客,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黑鬼,如果我是你,也许不会这么想。幸而,我不是你。“ 黑衣人恭敬地拱了拱手,没有再说话。此时,屋内只有吸吮和吞咽面条的声音,以及筷子与面碗碰撞的轻微响声。烛火将一坐一站的二人身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如同一幅沉默的剪影画。 ××××××××××××××××××××××××× 李应升大概吃下了三分之一碗的面条,喝了三小口面汤。那个荷包蛋原封不动地漂在面汤上,如同浑浊的湖水里一只孤单的小船。面条散发的热气慢慢地消散,直到变得和周围的事物同样的冰冷。 黑衣人一直等到面汤完全没有了热气,才将一块手巾递给李应升,并把他面前的碗筷收拾起来端走。 随着黑衣人的脚步声渐渐地在楼下远去,门后面的第三位客人才走了出来。 “你终于来了。”李应升用手巾擦拭着嘴角,说道。 “向李大人问安,”那人说道:“公务缠身,恕在下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李应升放下手巾,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你再迟来一时半刻,崇安县城里的公鸡都要开始打鸣了。所以,应该说你来得太早了。” “或迟,或早,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那人说道:“大人选择在这个时间特地来到崇安,想要的不就是那份合适。” 李应升赞许道:“知我心者,汝也。二十年前我们的合作就还算愉快,这次希望同样顺利。” 那人皱眉道:“大人,这次的局面和二十年前略有不同。看镜斋大人的意思,可能已决心不会让京城方面失望。” “京城方面……”李应升沉吟道:“那还要看这几天的局势了。你应该不会忘记四年前的那一个月间,京城的事情变化有多大。” “大人,请相信我:荧惑守心,长庚晦延,天下之事不会再有反复了,”那人的语气似乎有些急切,又有些古怪:“镜斋大人素来善于易学推算,二十年来素未失手。” 李应升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那人,说道:“听得出来,你很服他。” 那人长叹一声,回道:“不是服他,是服命。干我们这行,必须得服命。” “每个人都得服命,”李应升用双手紧了紧脸颊,说道:“我也不例外。但我总觉得,我们的命应该要比其他人的更好。比如说,我们今晚能坐在温暖的客房里畅聊,有的人就得站在冰冷的街口值守;我们能吃上一碗放了鸡蛋和葱花的汤面,有的人就得躺在破败的山神庙里挨饿;我们能乘坐舒服安稳的马车行进在官道之上,有的人就得担惊受怕地穿行于穷山恶水之间。所以,你也得相信我:我们的命总是会比大多数人的更好。” 那人的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表情,如同听见了一些不太容易让人置信但又确实在身边发生过的故事。只听他说道:”我们的命好不好,其实并不太重要。二十年前如此,今天亦是如此。“ ”所以你会设法做出一些改变命运的事情,“李应升的眼光似乎能洞悉每位来客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比如赶在天亮之前冒险来见我,比如当年伪造梅花印笺。“ 那人的身体一震,没有说话。 李应升盯着那人,说道:”我并没有向你兴师问罪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素来不是一个胆大之人。” 那人低声说道:“是的,我的胆子不大。” 李应升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伪造梅花印笺,你知道的,不是一件能够轻描淡写的事情。如果被某些人知道,他们可能会采取一些不算太让人舒服的方式,让你的名字成为一段被人轻易遗忘的历史。请相信我,我了解这些方式,就像了解如何说话和写字一样。当然,我也相信,你可能会有一些特别的理由。“ ”我的理由,“那人的声音有些发哑:”大人其实都知道,和前面来的客人不会相差太大。南溪、崇安、福建、京城、大明,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只是实现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以我的年龄,早已做出了为之付出一些代价的准备。“ 李应升没有再多问梅花印笺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有些小秘密能让人心悦诚服,有些小秘密则会逼人破釜沉舟。对于一些大致能猜到答案的事情,他向来不太纠结于蕴藏在其中的有趣细节。这是一种基于数十年来官场沉浮经验的自负,有时也会让他错过一些潜在的真相,但他并不在意。他觉得对于今夜的最后一次接待而言,时间已经耗费得过长了,于是决定直奔主题,说道:”今晚来我这儿的每个人,都能提一个小愿望。你也不例外。说吧,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说道:“这些年我见过太多死人。我不想死。” 李应升笑道:“今晚我总共接待了三个人。三个人都向我提出了一个愿望。只有你的愿望最简单。” “可能也最难实现。”那人缓缓地说道。 李应升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时间,这个房间冷得有如冰窖。 ------------ 听谁语 1 无书和林彦瑛一路走过,又看见了路边散落着相似的残破瓦砾。林彦瑛将之前保存的瓦片与之对比,发现材质、式样乃至铭文都几乎如出一辙。二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感到非常诧异。 林彦瑛问道:“小子,你说这是女真文字,虽然女真人厉害,但他们远在辽东,总不至于能跑到闽地来盖寺庙吧!” 无书急道:“都说了看这瓦砾的风化程度,最起码有五百年左右的历史了!又不是最近才盖的。” “五百年前女真人也没打到福建啊!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林彦瑛怒道。 无书没答话,仔细地看了看林彦瑛手中的瓦片,又看了看地上的瓦砾,说道:“是有点奇怪。” “能别再说废话了吗?”林彦瑛冷冷地说道。 “不是,你看,所有这些瓦片上的铭文,竟然无一字相同!”无书捡起几块刻有铭文的瓦砾,拿给林彦瑛看,说道:“按说烧制瓦片的模具都是事先制好,每一片瓦片和瓦当上的文字、图案都应该相同。但这些瓦片上面的文字竟然完全不同,竟像是在烧成之后再刻上去的。” “那又如何?”林彦瑛并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还不奇怪?!”无书惊道:“你会吃饱了撑的在自家屋顶的瓦片上刻字吗?一栋房子有多少瓦片,得刻上多长时间!” 林彦瑛这才感到有些蹊跷,问道:“那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又要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在瓦片上刻字?” 无书沉思了片刻,说道:“一般的寺庙,记载有关文字大多靠的是石碑的碑刻,并不需要在根本没人能得看见的瓦片上刻录铭文。所以,这些文字刻在瓦片上,并不是用来给人看的。” “那有何用处?” “我已经说了,不是给人看的,”无书幽幽地说道:“你猜,是用来干嘛的?” 林彦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似乎有点猜到这些铭文的用处了。 “奇怪,奇怪,”却听得无书自言自语道:“这庙宇年岁虽久,可倒塌的时间,看来也就是在最近一两年中。” 不知怎的,林彦瑛自离开了”哥哥“之后,对无书所说的话已有三分笃信,不由得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无书拾起地上两块残破的瓦当,说道:“你看,我左手拿的这块瓦当,材质是粗陶的,上面的纹饰是兽面纹,兽面上面还有双角,鬓须成绺卷曲,风格粗放浑厚,这是典型的金国瓦当。可是我右手拿的这块,上面的纹饰却是我朝近些年才流行的西番莲纹!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这寺庙刚经过修补没多久,不知什么原因最近才倒塌的!“ ”你怎么连这个都懂?“ ”《营造法式》和《天工开物》,在我们江阴,还没断奶的孩子都拿来当连环画读,“无书不无得意地说道:”怎么在福建大家不是这样吗?“ 林彦瑛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生气,只是淡定地说道:”在我们福建,没断奶的孩子都拿少林拳法当过家家,你要不要试试?“ 无书吐了吐舌头,说道:”谢谢,不过现在我很忙,等我有空的时候再试。“ 林彦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此时腿上的伤痛突然如钱塘江的惊涛拍岸般袭来,让她笑得有些勉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那在你看来,为什么这座寺庙才修复没多久就倒塌了呢?“ 无书见林彦瑛越来越重视自己的看法,心里不免有些窃喜,说道:”既然不是因为年久失修,那自然是人力为之。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要推倒它,我这一下子还想不出来……“ 林彦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虽然有点本事,但也不多。“ ”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你还能想出点什么?“ 无书没有回答,看着那些瓦砾上的奇怪文字发呆,就像当年寒窗苦读时看着一砚墨汁发呆一样。 ××××××××××××××××××××××××× 与此同时,距离无书和林彦瑛不远处的南溪古村,正在历经最痛苦的一个夜晚。 陈世的儿子双手双脚都被砍断,满身是血,像一堆垃圾般被人扔在了陈世家的大门口。陈世坐在堂前,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儿子在血泊里蠕动,与身边面色惨白的婢女一样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 陈世儿子瘆人的惨叫声环绕在整座巨大的围屋之中,但其余七个家族的老人都对此保持缄默。没有一个人敢走到陈世的家门口,一刀了结掉这个年轻人承受的痛苦。 与此同时,村外的新坟又再添几座。村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青壮年男子,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女人们嘶哑的哭嚎声交织成片,竟如同一种凄美的音律,为这座古老的村寨唱响最后的哀乐。 惊恐也好,悲伤也好,害怕也好,死亡总是如约而至。 一个漆黑的小屋中,有几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陈世傻了。陈嘉死了。下一个会轮到我们中的谁?” “轮到谁还重要吗?看这个样子,我们这些老骨头都熬不过这个春天。” “陈岩去崇安拿药和粮食,有几成把握?” “林镜斋不是傻子,他的算盘精的很,从来不会为空话付账。你们难道忘记了二十年前,他是怎样平息那件事的吗?” “是呀,陈岩也不是傻子。看他怎么对付陈世和陈嘉,就知道他根本不会把村里其他人的命放在眼里,他一心只想保自己一家的平安。” “唉,报应啊,报应。二十年了,报应也该来了。” “呸,报应个屁。要报应也得报应那些当官的,要不是他们搞得太狠,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你们说,要不要动陈岩的……” “孙子?” “这句话我没说啊,是你说的。” “操,说了就说了,又能怎样?都什么时候了,老六你就不能像个男人样?” “依我看,暂时动不得。陈岩放心把小孙子丢在村里,自己一个人独自前往崇安,就说明他的手中有货、心里有底,谁动了他的孙子,无疑是自寻死路,也害了全村的人。”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等着陈岩回来,带着他的孙子家人远走高飞?” “正如我们当初信任陈世一样,我们现在只能选择信任陈岩。我们答应了给他两天时间,如果明天他没有回来,或者说没有带着我们想要的东西回来,那么,他只能带上小孙子的尸体远走高飞了。” 黑屋子渐渐安静了下来。整座围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哀嚎声、痛哭声、哼吟声,已经全部消失在夜空中。 没有人注意到,陈世干枯的眼角边,似乎渗出了一丝泪水。 ------------ 听谁语 2 叶刚的头很疼。疼得就像一万根钢针依次扎入脑髓的最深处。 几个时辰之前,叶刚率湖州府官员在寻芳阁宴请藩台大人一行。在姑娘们的陪伴下,藩台大人喝得很尽兴,对湖州的人情风物赞赏有加,尤其夸奖了叶刚主政湖州的这几年来,政通人和、百姓安乐,堪为江南诸郡之楷模。 为此,叶刚不得不多喝下了几杯女儿红,以此感谢藩台大人的知遇之恩。 但在叶刚的内心深处,他已经用二十多种方式,将这位大腹便便的藩台杀死了四十多回。 早在翰林院的时候,叶刚就厌恶应酬,厌恶虚与委蛇,厌恶言不由衷的客套。外任湖州之后,他开始要学会接待藩台、皋台、巡抚、都察院、六部等无穷无尽的“贵客”。每一个客人叶刚都不能怠慢,因为他永远不知道,谁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射出一支暗箭,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叶刚不得不如履薄冰般地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不想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年代,像一条野狗般,满身脓疮地爬出荒山野岭。他不像大明官场中的其他人,因为他无路可退。于是他每次都会迫使自己喝很多酒,直至喝到吐,甚至有时吐无可吐,以致于吐出血丝。 其实叶刚不喜欢看到血,每次看见血,他就会吐得更厉害。正如二十年前在那座看不见边际的荒山里,他一边看着乌鸦啃食着父母和妹妹的尸体,一边吐出腹中仅存的胃液。 今晚,叶刚大概吐了十几次,但他的头依然很疼。 他命下人点起了龙涎香。 神秘的香气如一把保护伞般,将虚弱的叶刚包裹在其中。当自己精力充沛旺盛的时候,叶刚比起同龄的男人更需要女人的包裹。但当叶刚如现在这般萎靡无力的时候,他只需要点起一炉龙涎香。这让他感到绝对的安全,并能让他逐渐恢复往常的理性和侵略性。 什么政通人和、江南楷模。叶刚心想:我只是京城那人放在江南机要之地的一颗棋子,仅此而已。 但叶刚不得不佩服那人:翰林院多年来的传说,福建学子的荣耀,有明一代人臣的极致。他就如一道光芒照耀进终年阴暗的翰林院府里,让每位埋头抄书的年轻编修不再感到寒冷、清苦和绝望。叶刚也不例外。为此,叶刚愿意投入自己与生俱来全部的热情,施于一些无用但充满意义的事业之中。 例如,陪藩台大人喝酒。 藩台大人今天显然醉了。但湖州没醉,崇安没醉,福建没醉,大明没醉。叶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知道,此时此刻,来自陕西、大同、蓟辽、南京等地的书信正如雪片一样,在京城城内的各处院墙中穿梭。许多身着蟒服、朝服、飞鱼服以及青布衣的人们,正在暗室中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必须认真评估身处的局势,以及决策是否需要向某一个未知的方向妥协。 正如叶刚三日之前收到的梅花印笺中所写到:那人即将离场。 但光芒不会离场,黑暗也不会离场。暂时的退却往往意味着更加激烈的反噬。叶刚懂得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渴求以某种方式参与这段历史。即使她的颜色,可能是黑色的。 叶刚又吐了一次。他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一阵恶心。 ×××××××××××××××××××××××××××××× 天亮了。崇安的长街上又有了一点烟火气。仿佛一切如常,那些暗哨都消失得无踪无迹。没人看见王三的尸体,也没人看到了血迹。黑夜中总有些专业人士会处理这些事情。 李应升站在窗前,怀着满意的心情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街景。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边。只听得李应升说道:“我署任福建以来,这是第三次来崇安。说来奇怪,崇安虽然很穷,但总会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应该脱下官服,像这些百姓一样劳作于街市之中,逢年过节能吃上一碗煮得很糟糕的面,配上几粒炸得生脆的花生米。” 黑衣人拱手回道:“大人的悲悯之情,令人敬佩。” 李应升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事五谷之人何以奢谈悲悯。我只是有感而发。其实有时我很羡慕林镜斋,虽然他当了二十年的七品知县,但以一个读书人的标准来看,他的生命更加丰盈。我们这些御史言官,只不过是弄些虚荣假情,为他人做嫁衣裳,永远不会在一地一县的史志上,留下任何名字功业。” 黑衣人没有答话,但他的大脑依然在飞速运转。他从来无法判断李应升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存心试探,面前的这个人在福建官场是出了名的深不可测。黑衣人听叶刚说过,二十年来,李应升直接参与过不下百起的官场案件,弹劾官吏遍布全省,是都察院外放官员中最锐利的杀手锏,没有之一。即便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对李应升呈上的奏折向来都忌惮三分。 不过李应升似乎缺乏一些官运,长期以来只能蜗居在福建省内,与地方官吏面对面打交道,并暗中帮助某些人,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黑衣人就见过躺在他面前的那具同样身着黑衣的尸体。在他的印象中,尸体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具尸体已经青紫的嘴唇并没有合上,似乎在对他说些什么。 黑衣人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死人说过的话。因为死尸是不会骗人的。 李应升见黑衣人保持沉默,也再不多问,便自言自语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个南溪村的陈岩老人,今天一早就会去崇安县衙。” 黑衣人心头一凛,刚想问句“为何”,但一瞬间,他已经懂得了李应升的意思。 李应升看着黑衣人脸上的表情,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你明白了一些道理。陈岩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好不容易把一手烂牌重新打好,他必须得多问问几家的价钱。这年头,谁也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说对不对?” 黑衣人的背脊上感到了一丝寒意,说道:“大人所言极是。但如果手上只有一个鸡蛋,那他就没得选择。” 李应升回头看着窗外,长叹一声,说道:“是呀。其实你、我、叶刚、陈岩、林镜斋……我们都是可怜的蝼蚁,自以为拿到了一个宝贵的鸡蛋,却不知该放在哪个篮子里,最后只能死死地抱着那个蛋,等待着鸡飞蛋打的结局。” 黑衣人思量片刻,说道:“大人能对在下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坦诚相待。我受叶大人之托,来到福建,原本只是一个信差,承蒙李大人信赖,带我来到崇安参与大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一计献与大人。” 李应升颇感兴趣地说道:“何计?说来听听。” “假道伐虢。”黑衣人的口中,说出了这四个字。 ------------ 听谁语 3 陈岩站在林镜斋面前,仿佛感觉面对一座大山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眼前这个如帝王般威严的男子,还是二十年前那个说话声音都不太大的年轻官员吗? 也许二十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例如年龄,例如性格,例如仇恨。 陈岩还是决定一试。 “林大……”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林镜斋还没等陈岩说完一句话,就打断了他,仿佛用利剑削断了陈岩的声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甚至知道你昨天晚上去了哪儿。但是,我绝不会允诺你任何事情。” 陈岩的神色一变,但还是继续毕恭毕敬地向林镜斋行完一个大礼,说道:“林大人,既然您知道我去了哪儿,也就该知道,另外一位大人,能给南溪什么。” “对不起,请注意你的身份,以及你站在什么地方,”林镜斋冷冷地说道:“你所在的地方,是在崇安县城,是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陈岩,你听好了:我以名誉保证,没有我的同意,一滴水、一粒米、一片药也进不了南溪。” 陈岩咬咬牙,一滴汗珠从脸颊边流过。显然他低估了林镜斋的决心,但他依然不明白:鱼死网破对林镜斋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林大人,这样你就是要我们死。” “是的,”林镜斋肯定了陈岩的说法:“我就是要你们死。我后悔二十年前没有这么做。” “二十年前的事情,”陈岩擦了擦汗珠,说道:“你还记在心上。” “我无时无刻不能忘记寒风岭那些被野猪咬坏的尸体,他们在看着我,在祈求我,但二十年前我选择了妥协,”林镜斋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我清楚地知道陈世和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陈岩握紧了拐杖,说道:“我们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是的,你们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不错,”林镜斋用冰冷的眼神审视着陈岩,说道:“但据我所知,当年为了吞没朝廷拨给的救济粮,由陈世领头,你们姓陈的八家连夜动手,打死了村中三十多个杂姓男丁,奸杀了二十多位女眷,并把剩下的老人和孩子赶出村落,逼他们走进阴风瑟瑟、野兽出没的寒风岭。然后,陈世派人来告诉我,是杂姓人家自愿从村中出走,你们什么都没做。” 陈岩满是褶子的脸上并无任何愧疚之色,只听他说道:”大人,不过那时崇安的知县,是你,不是我。陈世什么都没做,大人又做了些什么?“ “没错,那时的知县是我。可等我赶到南溪时,这二十几个老人和孩子,已经全部都冻死或者饿死在山中,甚至没有一人留下了全尸,跟我一同前去清点尸首的衙役、仵作全都看吐了。但那些没被野兽吃掉的眼睛还在看着我,仿佛在说:这个世界究竟还有公道吗?!你难道不能做点什么?!” 陈岩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林镜斋继续说下去。 “我带到南溪的人手不够。如果足够的话,我当时就会以镇压造反为名,将陈世、你、陈嘉,以及所有姓陈的,全部杀光。 ”但当我回到崇安,准备上书州府,请求严处此事之时,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笺。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梅花印信,是朝中某些官员之间特殊的交流符号。信中写道,要我不要再深究此事,并要将我调离崇安。” “再过了若干年,我才知道原因所在。竟然是因为陈世一家一直在为朝中某些官员秘密供给一些绝品名茶,以换取他们的庇护!这种茶叶的名字叫做:岩骨枞!果然茶如其名,白骨累累,岩壁生冤!” 陈岩低下了头,依然没有说话。只听得林镜斋继续说道:“是的,几十条人命,比不上几两名茶,这在大明已经不是稀罕事,以我这个七品芝麻官,自然也无能为力。不过这二十年来,我放弃了多次升迁的机会,就是为了能调回崇安,重新替那些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陈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主动找到了我,想和我做一笔交易。用南溪村祖传的一样宝物,换取你们最想要的东西:活着。” “对我来说,这是一笔艰难的交易,我隐忍在福建官场二十年,为的就是一件事:不让陈世和你们继续活下去。可为了天下大局,我又不得不答应陈世的请求,因为这件东西的确比你们这些人的狗命加起来还更重要。你们和我都终将死去,但大明不能死,天下不能死!”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们当中居然有人出尔反尔,在寒风岭害死了林睦,偷回了那幅可能标记着藏宝位置的古画,然后还厚着脸皮继续回来跟我谈价钱。这么说吧,东西在你们的命在,东西不在,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南溪!”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此刻的林镜斋似乎已将陈岩杀死了二十次。 陈岩思考了一阵,慢慢地说道:“二十年前的事,大人并未在南溪亲眼所见,不过只是出于臆想。请问大人,你有何证据说当时南溪的杂姓被陈家所害?” “你以为当时没有活口,我就没有证据。你错了,我当然有证据,”林镜斋恢复到了平静的语气,说道:“因为当时被你们赶出村落的老人和孩子,并未完全死绝。至少有一个孩子在苦熬若干天后,终于爬出了深山,艰难地活了下来。并且,日后他考取了功名,把这些事情写成了一封书信,用某种方式交给了我。” “一封书信,何以断言几十条人命?”陈岩感到握着拐杖的手心也开始渗出汗水。 “普通的书信,自然不能。但那封信也是梅花印信。对于梅花印信上写的事情,我向来是信得过的。”林镜斋用确凿的语气说道:“另外,我也有些自己的办法,查出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大人,大人,”陈岩似乎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给您带来了什么吗?” 林镜斋不为所动,盯着陈岩的眼睛说道:“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交易。我打算换一种玩法。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所做的任何交易,都是对死者的亵渎。你去和李大人交易吧,去和福建的其他官员交易吧。他们会把我再次调离崇安,或者把我的乌纱帽摘掉,甚至要我的性命。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难做到。” “但是,我相信我的人能比你更快地找到真相所在。只要我还在崇安县衙一天,我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做到我应该做的。相信我,我会为二十年前的死者讨回公道,我会为林睦讨回公道。” 陈岩听罢,无话可说,躬身行了一个礼,默默地转身向外踱去。在走出大门前的最后一刻,他回过头来,问林镜斋最后一句话:“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共同在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林镜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陈岩,你相不相信,天地、阴阳、正逆皆能颠倒?” “我……”陈岩一时间未能明白林镜斋的所指,停顿片刻才说道:“恕我老朽愚钝,我只知道天中有地,阴中有阳,正中有逆,至于什么颠倒不颠倒,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林镜斋一直板着的脸,直到这时才略微放松,长叹一口气,走近陈岩,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陈老头,你才不愚钝,你的心里有本谱。” “大人抬举。” 林镜斋的语气放缓,说道:“不,你算得上是南溪甚至整个崇安县里目前难得的明白人之一。之前有个明白人,他的名字叫陈世。我知道你们是怎么对待他和他的儿子的,正如你们当年是如何对待村中的杂姓人家。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需要和明白人合作,你懂吗?我的手里握着崇安十万条人命,区区一个村落的死活我根本不必放在心上。而对于京城来说,他们握着大明几千万人命,区区一个崇安的死活他们也不必放在心上。所以我们都不过是蝼蚁而已。我们都想活命,仅此而已。我相信,想活命的人终将站在一起。” “大人所言极是。但我们的命更贱,贱命自有贱命的活法。”陈岩铁了心说道。 林镜斋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陈岩自行离去。等到陈岩慢慢走远,一直候在门口的郭修低头走了进来。 “何事?”林镜斋的样子显得有些疲倦。 “大人,最多不超过一天,”郭修有些惶恐地说道:“官仓里的余粮就要见底了!” “怎么这么快?之前你不是告诉我至少还能坚持五天吗?”林镜斋猛地一把抓住郭修的衣襟,怒吼道:“粮食都到哪去了?” “刚刚我才知道,昨天李应升大人带来了州府的一纸公文,私自将县仓的粮食调集了一大半到邻县!”郭修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奇怪的哭腔:“大人,崇安完了,我们完了!” ------------ 听谁语 4 悬崖虽然不高,但岩石锋利如刀削。徐霞客沿着崖边找寻良久,未能发现一条合适下行的路线。他回到陈荷花身边,说道:“介不介意和我一起,用一种不太安全的方式,抵达悬崖底下?” 陈荷花笑道:“什么方式?抱在一起跳下去吗?” “当然没有那么不安全,”徐霞客总觉得陈荷花的笑容像是在挑逗着自己,但现在明显不是调情的时候:“我以前爬黄山时,当地人教过我一个法子,利用悬崖边生长的老藤,踩着崖壁慢慢爬下去。” “听起来比直接跳下去安全不了多少,”陈荷花往下看了一眼山崖,说道:“但在你没想出别的办法之前……我们还是来先看看哪里的藤蔓更结实吧。” 崖壁上岩石缝里长出的藤蔓倒是不少,不过徐霞客只需要找一种武夷山区特有的无毛崖爬藤。这种爬藤上了点年岁后,就像晒干了的老竹鞭一样坚韧难折,山里的砍柴人如果带的麻绳不够,常会找这种藤蔓砍来来绑柴火。幸运的是,无毛崖爬藤在寒风岭不是稀罕货,徐霞客很快就找到了一段长满了这种藤蔓的岩石,从上往下看去,应该能靠手抓藤蔓、脚踩岩石凸起处的方式,慢慢地爬下崖壁。 当然,在下行之前,还需要做一点准备工作。徐霞客撕下几块布条缠在双手上,防止被藤蔓割伤。又扯来一些干树藤系在鞋子上,防止踩在岩石上时滑脱。最后用两根坚韧的老藤,将自己和陈荷花牢牢地绑住,这才慢慢地沿着悬崖边相对平缓的山脊,一点一点地向下挪去。 陈荷花几乎是趴在徐霞客并不算宽厚的背上,她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徐霞客的颈脖上,如同为徐霞客披上一层薄薄的围巾。虽然眼前是悬崖峭壁,耳边是寒风凛冽,徐霞客却感到了一种自打离开江阴县城后就从未有过的舒畅,仿佛相比于坐在酒馆里喝女儿红,吊着藤蔓爬悬崖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耳边传来了陈荷花近乎呢喃般的声音:“先生,你确定山腹间别有通路?” “不确定。但显然这座悬崖不是玄武位山势的尽头。”徐霞客抓了抓绑在腰间的老藤,再次确认了它的承受力。 寒风岭虽然山势险峻,但好在并不甚高。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二人就像巨大画面中的两个小黑点一样,慢慢地接近悬崖底端。山壁上几乎寸草不生,也没有看见能进入山腹的洞口。整片悬崖就像一面嶙峋的墙壁,冷冰冰地与夜幕对视。徐霞客一只手紧紧抓住绑在腰间的藤蔓,另一只手则时刻搂住身后陈荷花身体上的某个部位,有时是腰,有时是肩,有时是其他部位。坚硬粗糙的老藤,年轻柔软的身体,从两个方向带给徐霞客的双手完全不同的刺激。如果不是身处悬崖峭壁,命悬一线,徐霞客真的希望这段旅程能一直走下去,永无尽头。 陈荷花那曼妙的声音再次响起:“先生,看样子我们马上就要走到谷底了。” “嗯。”徐霞客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我们并没看见玄武位的大门,”陈荷花轻叹一声:“难道这个晚上,就这样浪费了吗?” 徐霞客微微一笑,回头说道:“你觉得浪费了吗?” 陈荷花也笑了:“似乎也没有。” 空谷寂静无声。四面青山就如一只平放在餐桌上的青瓷巨碗,环扣在徐霞客和陈荷花的头顶。漫长的银河如火焰般燃烧在夜空之上,每一寸光芒洒落到漆黑的山谷之中,都仿佛将黑幕撕开一个小口子。徐霞客站在谷底,一时间脑袋放空,无思无觉,如同与这片星空同在,与四周青山同在。 陈荷花站在他的身边,也不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时间流逝。 徐霞客像是只山猫般眯着眼睛,贪婪地吸吮了几口山中特有的带点腐殖味儿的空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片刻过后,他的神态终于恢复到正常,对着陈荷花说道:“请原谅我对山川的热爱。每当走进山里,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我也是,”陈荷花笑道:“不过我从来不想回家。”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一个让我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陈荷花淡淡地说道。 徐霞客没有问下去。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此刻要做的是轻轻地抱住女人的肩膀,而不是像个白痴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徐霞客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熟了,现在早已熟透了。 当然,在一手抱住陈荷花的肩膀之余,徐霞客的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那个伤痕累累的罗盘——如果它还能称之为罗盘的话。 似乎已经快要躺倒在徐霞客臂弯中的陈荷花说道:“先生还在找什么?” “我们已经在这片山脉的最低点了,”徐霞客说道:“但是,山谷里很干燥,一点也不潮湿。通常水往低处流,此地却大有不同。” 陈荷花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想些什么,只听她问道:“先生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很简单,”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贪狼星剑指玄武位,颠倒全气之形,山谷中谷风激涌,将水汽、瘴雾吹向下风地。你看山崖上的树木比谷外的开花要早,就知道这里的谷风是如何改变山区固有气候。” “可是,”陈荷花仿佛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下风处又为何地,此处不是这片山脉的尽头吗?” “如果我没猜错,”徐霞客看着她,说道:“下风处应该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南溪村。” 陈荷花身躯一颤,声音似乎有些吃惊:“南溪村不是应该在南面朱雀位吗?你说过,朱雀位是寒风岭的后花园,玄武位才是大门!” 徐霞客幽幽地说道:“可是,后花园通常未必住的是人,大门通向的也未必是客厅。根据我的判断,寒风岭之所以能形成‘全气之地’,又出现‘乱坟幻象’,是因为整座山阵构成了完美的闭环之形,无论从哪个位置出发,最后都能殊途同归,来到山阵的起始点,也是终点——南溪村。因此,林睦就是在引路香的迷惑下,永远走不出寒风岭这个闭环山阵,最终着了道,死在荒野之中。” 陈荷花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么,我们只要顺着山谷走,就能与林家兄妹、无书、秦恕他们会合?” 徐霞客收起了罗盘,说道:“按道理说……是这样。但这座闭环山阵,在山海堪舆之中有个说法,叫做……” “叫做什么?” “叫做撼龙阵,”徐霞客说道:“如果加上点作料,例如引路香什么的,未必我们不会走上林睦的老路。” “撼龙阵?”陈荷花问道:“与我们之前遇上的阙龙阵相比,哪个更为凶险?” “不好说,”徐霞客拉起陈荷花的手,感到一阵凝滑感从掌心传遍全身,说道:“如果说阙龙阵像个新鲜热辣的二八少女,那么撼龙阵则像个言语不多的三旬少妇,看上去似乎没那么热烈奔放,但内里却变化多端、难以招架。” “先生,教你山海堪舆之学的老师,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陈荷花笑道。 “我的老师主要是带我入个门,精髓部分还是靠我多年来在实践中的领悟。” 徐霞客牵着陈荷花的手,像一对在早春时节出门踏青的情侣一般,沿着谷风吹来的方向往前走去。这时天空中已是满天繁星,银河如玉带般贯穿夜空,将眼前之景与宇宙深处的过去、未来相连接。徐霞客心想:什么撼龙阵、什么全气之地、什么乱坟岗、什么林睦案、什么宝藏图、什么三千两银子,统统见鬼去吧。 或者,银子可以不用去见鬼。 ------------ 听谁语 5 从崇安返回南溪,只有穿过寒风岭的一条古道。 林睦的尸体,就是被发现在这条路边。 与南溪村的其他老人不同,陈岩从不惧鬼神,也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如今走在这条古道上,他的心里也有点感到惴惴不安。因为这趟崇安之行,可能会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很多很多人。 陈岩的脑海里,又响起了昨天夜里,李应升大人那阴郁的声音。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林镜斋逼到唯一的那条路上。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之间能达到某种程度的共识。为此,你把这幅画和岩骨枞交给我,把南溪的命运交给我。我很感谢你。而我,为表达诚意,则会把崇安官库里余下的粮食调去邻县,把崇安的命运交给上天。” “那么崇安……可能会死很多人……”陈岩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这是林镜斋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林镜斋终将会找到破局的答案,我一直信赖他。” “可是……” “别再可是了。你向来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多年前起就是。恕我坦言,你知道的,没有我的帮助,你的小孙子走不出南溪。他现在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原因,就是你还有给南溪带回好消息的可能性。如果你带回的是坏消息,其他几家一定会像你对付陈世的儿子那样,对付你的小孙子,然后提着他的脑袋,再来找我。相信我,那副场面不会太令人愉快,我们都不想看见。”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不能让林镜斋心存侥幸。如果崇安还存有几日的余粮,林镜斋就还有和州府乃至京城方面谈条件的筹码。他可以利用多年来在福建官场积攒下的人情,斡旋一些事情,甚至可能会动摇某些大人物的决心。老陈,大人物的决策常常会令我们沮丧,为此我们得自己努力。你必须要看到大势,就像你们二十年前那样,做出正确的选择。事实上,从二十年前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李应升的声音循循善诱,仿佛一位人生导师般教导着须发俱白的陈岩。 “我……听李大人的。” “这就对了。南溪会得到足够的粮食、药品,你的孙子会到福州读书,而你,会是陈家下一任的族长,”李应升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你还将得到我的感谢和敬意。这两样东西在福建并不廉价。林镜斋曾经有机会得到,但他遗憾地放弃了。我想你不会放弃。” 对于陈岩这样年龄的人而言,回想一件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并不比拄着拐杖走山路更轻松。因此,他需要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一小会儿,喝一口冷掉的隔夜茶水,回一回神。茶叶是好茶叶,虽然比不上岩骨枞的芳香凌厉,却也足够茶劲,即使缺少刚泡开时的热力,也能带给陈岩足够的慰籍。 陈岩知道李应升不是一个爱说大话的人。二十年前,陈世之所以下定决心动手,就是得到了一封梅花印笺的推动。陈世秘密联合陈姓其他七家,连夜动手,屠杀了村中的杂姓人家,吞没了朝廷的救济粮,抢夺了村中岩茶的专营权。这些罪行都是明面上的。而在不为人知的暗面,陈世在随后的年月里,还借机除掉了族中少数不听话的老家伙,夺取了一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例如那张八仙桌,例如那幅古画。 很多人死了,但总还有人活着。仇恨会发酵,会反噬。南溪村一座座新坟可以为证,五百年来各种滴血的、黑暗的交易,总有一天会让这座古村变成一个人间地狱。崇安其他地方并没死这么多人,陈岩很清楚有人期待着将南溪从地图上抹去。 他将寒风岭的地形图和自己思考出的注释全交给了李应升,但李应升和身边那个奇怪的黑衣人未必有把握能作出绝对正确的解读。如果身边没有精通山海堪舆之学的人,无法从中看出端倪所在,这幅地形图无异于一张废纸。 陈岩自己虽然在寒风岭边生活了近八十年,以至于几乎熟悉寒风岭的一草一木,但他还是不了解这座山。整座武夷山脉永远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地形图只能画出“山形”,但画不出“山魂”。多年前,他也见过那幅古画,里面仿佛就有魂魄荡漾。 该起身出发了。陈岩对自己说。他始终还在担心小孙子的安全问题。虽然就像李应升所言,村中的其他老人还在等着自己的好消息,只要不是傻瓜,就不会对他的孙子动手。 但这个年代,傻瓜并不少。例如已经傻掉了的陈世,例如州府中的那些庸官,例如远在京城的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只是很多人还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一个。 所以,陈岩不能把宝押在其他老人的理智之上,只要他尽快回到村里,小孙子就是安全的。否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陈岩拾起了竹制的拐杖,背上了粗布包袱,站起身来向前走去。寒风岭似乎很平静,但又似乎不太平静。陈岩有种很奇特的预感:今夜的寒风岭上,仿佛有很多人走过。 陈岩的步伐向来稳定,从背影看,他与四十岁时并没太大区别。南溪向来是个长寿之村,有人说,常喝南溪的茶可以延年益寿,特别是岩骨枞,简直能让人返老还童。这也是某些大人物对陈世当年的屠村之举予以默许的主要原因。谁不想长生不老呢?有帝王炼丹修仙,有王公采阴驭女,有权臣养尸厌胜,为了长生,任何代价都能付出,喝一点名贵的茶叶算什么?为此死几十个人又算什么? 虽然手持拐杖,但陈岩根本不需要借助它。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根拐杖其实是一件可怕的武器。没人会提防一个拿着拐杖的白发老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在崇安的长街之上,陈岩用它解决掉了一个正在准备掏刀子的衙役。拐杖径直戳中了那个衙役的喉头,陈岩的掌心能感觉到喉结粉碎的快感。想用拐杖杀死一个穿着厚棉衣的衙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陈岩很满意自己的判断和手速。如果年轻二十岁,陈岩会选择扫断敌人的胫骨,或者戳瞎眼睛来慢慢折磨。但现在的陈岩更加直接。 杀人永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生存才是唯一要务。 陈岩依旧手握拐杖,向前稳步走去,就像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但他不知道,如果此刻回头向身后望去,一定会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一支支引路香在他走过的路上,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就像冥冥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点燃黑暗中愤怒的鬼火。 ------------ 听谁语 6 徐霞客打着了燧石,生起了一堆篝火。火上搁着一个泥巴捏成的土碗,里面煮着一碗清水。 捏一个土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此,徐霞客花了半个时辰的宝贵时间,在谷底找到了一条小溪。这条小溪对二人而言太过重要,如果没有足够的水源和食物,他俩很难活着走出这条山谷。毕竟谷底不像山上那样,有许多坟墓。老秦、无书他们可以依靠那些墓边摆放的祭品作为补给,自己和陈荷花只能靠自力更生。 徐霞客强忍着刺骨的寒冷,挽起裤脚走进溪水里,用手从水底挖出几捧湿泥,然后在岸边用力摔打,让泥巴变得更加紧致以便于塑形。在陈荷花的帮助下,先揉成一个个泥球,再搓成一根根泥条,随后一匝匝圈绕在一块泥饼上,直到圈成泥碗的形状,放到篝火的底部进行烘烤,约莫一袋烟的工夫之后,泥碗就已烤干结,能作烧水煮食之用。 徐霞客又用石块在溪水中围出一个小型的环形水坝,让其开口处朝向溪流上游,并用木条编织了一个简易的漏斗型渔笼,深入到开口处。饶是徐霞客拥有当今天下间无人能及的野外生活经验,搭建这个小型的“都江堰”也耗费了他仅存的大量体力,等他完工上岸时,已经冻得像只浑身毛发被水打湿的河狸一样。陈荷花赶紧替他擦干手臂上和小腿上的水珠,给他递上一碗刚烧好的热水暖暖身子。 幸而这条小溪千百年来未受人类打扰,水中渔情丰富,品种多样,并且普遍头脑简单,不一会儿,徐霞客编制的简易渔笼里已经收获颇丰。只见一尺多长的军鱼有三、四条,小一点的白条鱼、光唇鲫、赤眼鳟等也是活蹦乱跳,竟有十余条之多。徐霞客大感欣慰,当一个人肚子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十几条活鱼看上去比三千两银子还要亲切。 陈荷花在溪边找来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帮助徐霞客将这些鱼开膛破肚。徐霞客谨慎地将清理出的内脏全部扔进溪水里,以免鱼腥味惹来山里的野兽和蜂蝇。陈荷花将大鱼用树枝穿过放在火上烧烤,又将几条小鱼放进泥碗中煮汤。只见那军鱼的油脂滴在篝火上,冒出阵阵带着肉香的烟气,徐霞客不禁赞道:“陈姑娘,好厨艺!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气。” 陈荷花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说道:“还是先生厉害,要不然我们今晚肯定得挨冻受饿。真不知你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明明是江南富郡的士子,却像是从小就生活在山里的野人一般。” “陈姑娘你通常都是这么会夸人的吗?” “通常不夸人,所以夸得不好,请不要介意,”陈荷花笑道:“不过我的确好奇:先生的这些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徐霞客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陈荷花,说道:“山海就是我的老师,我属于这里,你知道的。” 二人吃罢喝足,精力似乎也完全恢复。 陈荷花坐在篝火边,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庞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徐霞客用一根干枯的木柴拨弄了一下篝火,说道:“两个时辰已到,无书、老秦他们要往回走了。” “那我们要不要返回?” “没法回。这座悬崖下来容易,上去难。毕竟我们不是真的猴子。”徐霞客放下木柴,说道。 陈荷花看着他,徐徐地说道:“那么林氏兄妹很可能会误以为你逃走了。然后……” “你想说的是:然后他们就会对老秦和无书动手,对吧?”徐霞客看着那只土碗在火上被烤得乌黑,碗里的水也开始冒出热气,说道:“他们不会这么做的,如果林彦复还足够聪明——当然这点一直都值得怀疑。第一,在林彦瑛的袖剑已被收走的情况下,他们未必能轻松地拿下老秦。当然,一旦动手,无书已经是个死人了;第二,在我逃走了的情况下,他们舍不得杀无书。无书毕竟是一本行走的《山经》,他们还可以搏一搏;第三,林氏兄妹知道我不会逃走,包括你。因为我还没拿到钱,并且,我还没得到答案。” “你知道山贼为什么要杀人吗?”陈荷花反问道。 “为了钱?为了女人?” “不全是。因为,他们不想被别人杀,”陈荷花说道:“林彦复也是如此。万一你逃走了,秦恕一定会先行动手。他可不想知道什么答案。所以,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以流血为终。”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毕竟你真的遇见了会杀人的山贼。但林氏兄妹不是山贼,秦恕更不是。所以他们还是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就算万一真的打起来,好像我除了一个书童之外,也并无其他损失。另外,水已经快烧开了,我们可以先喝杯热茶,休息一阵,再往前走。” 陈荷花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觉察的笑意,说道:“是呀。大名鼎鼎的霞客先生怎会将保镖和书童的性命放在眼里。是我多虑了。” 徐霞客没有答话,用布包着手,将泥碗慢慢地端下来。晚上的水已经烧开,沸腾的气泡如同跳舞般涌出水面,在阴冷的瑟瑟谷风中,带给二人最可宝贵的暖意。徐霞客从怀中取出“秋茗石”递给陈荷花。陈荷花用开水略微浇烫了一下,轻轻地放入泥碗中。顿时一股奇异的茶香飘散而出,沁入心脾。徐霞客不禁赞道:“好茶!好石!” 陈荷花的一双纤纤素手将泥碗平平地端起,送到徐霞客的面前。徐霞客也是双手接过泥碗,有意无意地从陈荷花的手背上拂过,陈荷花微微一笑,说道:“先生请用茶。” 徐霞客抿了一小口,如同早春时节的新鲜清澈之气顺着舌尖流入咽喉,直通五脏六腑般畅快,仿佛人生中的所有烦恼思绪,都随着这缕清气化为烟云。徐霞客闭着眼睛体会了片刻,慢慢地睁开眼睛,对陈荷花说道:“相传武夷山茶甲天下,其中又以南溪古村的贡茶岩骨枞为尊。我曾来过武夷山区三次,常以没有亲口品尝岩骨枞为憾。今日喝了一口陈姑娘亲手泡制的‘秋茗石’茶,实为毕生所尝之绝品,想来其滋味不在岩骨枞之下。我想,至少在喝茶这件事上,这一生没留下什么遗憾了。就算三千两银子没挣着,这趟武夷山也不算白来。” 陈荷花接过泥碗,自己也浅浅地喝了一口,说道:“秋茗石与岩骨枞一样,也是世间稀罕之物,只是岩骨枞天下间唯有一株,长在峭壁之上,沐浴天地间肃杀之气,比其他岩茶更多了几分阴郁锋利,据说京城的权贵们很喜欢。在我看来,反倒不如秋茗石茶的香气灵动。” “陈姑娘,看来你对茶道还是颇有见地,”徐霞客眯起眼睛,说道:“武夷山里的女孩,都喜欢喝茶吗?” “那倒未必,”陈荷花笑道:“只是家父平时喜欢喝茶,跟着他老人家学了点皮毛罢了。另外,秋茗石还有一桩妙用。” “哦,那我要请教一下,有何妙用?”徐霞客来了兴趣。 陈荷花的脸一红,羞涩地说道:“我不告诉你。” 徐霞客的心头一荡,慢慢地坐近了些,感觉陈荷花身上的温度,正在向自己的身体传递。他的心里似乎涌起了一团撩动的火焰,与靠在风骚的王寡妇或者别的什么女人身边时完全不同。他忍不住伸出左手,慢慢地搂住陈荷花纤柔的腰身。 陈荷花侧过脸来看着他,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声音近乎哼吟般地说道:“霞客先生……不要……” 徐霞客的右手慢慢地从陈荷花的脸颊,抚摸到白皙的脖颈。他的嘴唇,也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陈荷花的嘴唇上,细细地品味秋茗石茶停留在她唇间的滋味,喃喃地说道:“陈姑娘,我想我大概知道这秋茗石有何妙用了……” ------------ 听谁语 7 “林镜斋真的打算亲自前往南溪村吗?”李应升的大脑在飞速过滤一些刚接受到的信息,说道:“署官在这个时候离开县衙,如果县城出了什么乱子,他可要担杀头的责任。” 黑衣人回道:“消息确凿,我已确认。” 李应升踱了两步,看着黑衣人,说道:“我自然信得过你。但我信不过林镜斋这条老狐狸。以他的性格,不会这么孤注一掷,他在崇安一定还有后手。” 黑衣人沉吟道:“此刻就算翻遍崇安,也难找到三日存粮。就像西北一样,民乱一触即发,李大人,是时候考虑向巡抚、总督报告崇安的情况了。” “看来你的定力还需要多加修炼,”李应升笑道:“假道伐虢,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怎么林镜斋一变招,你就跟着坐不住?在我看来,林镜斋之所以下定决心亲自出马,一定是拿到了一些能改变局面的东西。比如,陈岩手中的地图。又或者,一朵梅花?” 黑衣人一凛,说道:“大人的意思是,陈岩那老狗把地图卖给了两家?京城方面暗中给了林镜斋什么承诺?” 李应升的脸色慢慢地变得严肃起来,说道:“当你说起京城时,你在说谁?你得弄清楚,现在京城坐在上面的可不止一位。叶刚一定心里有数,要不然也不会把你派来福建。” 黑衣人连忙抱拳道:“属下说错话了,请大人见谅。我不管京城有谁,身在福建,只听从大人的调遣。” 李应升面色放缓,慢慢地说道:“这年头,是敌是友很难分辨,我们只做好分内之事。你现在去准备车马,我们一个时辰之内启程。” “我们也去南溪吗?”黑衣人问道。 “不,我们回福州。”李应升一字一顿地说道。 黑衣人不敢多问,转身走出了房间。 李应升望向窗外。天空没有阳光,长街一片冷寂,对面破败的县衙也与往日无异。几位乞丐坐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面前的破碗里一个铜板也没有,这样的清晨让人觉得有些沮丧。 李应升整理了下行装,也走出了客栈。一个小乞丐来到了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了脏兮兮的饭碗。李应升看了看这个面色黝黑的小乞丐,从怀中摸出了一两银子,放在那只饭碗中,并从碗中拿走了一个纸团。小乞丐的目光闪烁,仿佛还想说点什么,却只听见李应升压低声音说道:“走吧!” 小乞丐迅速收起银子和饭碗,往街尾转角处跑去,一眨眼的工夫,已不见踪影。 李应升不动声色地走回房间,打开纸团一看,里面画着一张人脸,虽然画功粗糙,但很易辨识。李应升认识这张脸,就像认识自己。 “原来如此。”李应升的心里大概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答案。 ××××××××××××××××××××××××× 与此同时,在长街转角处,那个小乞丐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面对没有太阳的天空,手里依然攥着那锭银子。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可以用这一两银子请爷爷吃上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而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从不知道面的滋味,更别提牛肉了。他不会喜欢这个世界,就像大多数人一样。 黑衣人站在小乞丐尸体旁边。他并不打算将孩子手里攥着的银子拿走。一个小乞丐手里攥着银子死去,这在崇安不会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总会有衙役来收尸,总会有人发现这锭不该出现在乞丐手中的银子,总会有人将这件事报告林镜斋。那么,林镜斋总会知道,这个小乞丐在死前见过谁,或者,这锭银子之前的主人是谁。然后,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得知:为什么那个人要给小乞丐这么多钱,他从小乞丐那里得到了什么回报。这样,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有趣。 但对自己不利的是,黑衣人还不知道小乞丐究竟交给了李应升什么。以及,李应升作出的返回福州府的决定。黑衣人并不想回到福州府。在那里,李应升可以随时随地解决一些他想解决掉的麻烦,并且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姿态。而自己,即将错过一段隐秘的历史,失去前来福建的意义。 出于职业谨慎,黑衣人还是在离开之前例行检查了一下小乞丐的尸身。小乞丐已经死了,死透了,这点毫无疑问,黑衣人自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但死人有时也会说话。黑衣人不是特别善于和死人交谈,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短板。上一次与死者交谈的经历还要回溯到在福州府的那个夜晚,他与躺在地上的另一具黑衣尸体进行过短暂的眼神交流。他没有读懂那具尸体的眼神,也不知道对方躺在那里的原因。这让他在与李应升的交往中,一度显得很被动。 于是这次,黑衣人将小乞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进行了周密的检查。乞丐之所以称之为乞丐,就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这位小乞丐也不例外。他身上除了一件破烂的衣服——如果它还能被称为衣服的话,只剩下几只干瘪的跳蚤。 黑衣人不屑地将跳蚤一只只碾死,突然,他发现手指上的颜色似乎有些不对。 是黑色。而不是惯常的红色。 黑衣人慢慢地拉开小乞丐的衣服,看到胸前皮肤上呈现一点一点的黑斑。如同黑色的星星一样,散发出鬼魅的色泽。 黑衣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开始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这个错误可能会致命。 ------------ 听谁语 8 徐霞客想起了十六岁时经历的第一个女人。 她比徐霞客大了近十岁,正处于人生中最旺盛的年纪,就像一朵被露水浸透的月季花。 今天,徐霞客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时的那个夜晚。疯狂、凌冽、全心投入,犹如忘却生死往事,不计前因后果。 徐霞客感到很满意。即便拿不到那三千两银子,也很满意。他的手轻轻地抚过陈荷花背上的伤口,伤口已渐渐愈合,那是自己亲手为她搽过的伤药起的作用。但疼痛不会愈合,它会伴随每个人的一生。 耳边传来陈荷花的声音:“先生,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徐霞客抱着陈荷花,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接着说道:“我们耽误了点时间……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还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不打算替林家兄妹找到答案了吗?”陈荷花问道。 徐霞客口中说道:“答案当然还是要找的。但通过今天在谷底一番探寻,至少我已经知道那些引路香是怎么点起来的。并且,我想大概也已摸清了林睦的死因。” “在谷底……”陈荷花脸一红,说道:“你哪探寻了什么地方?” “嘿嘿,别误会,”徐霞客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探寻”:“我其实下到谷底,就是为了感受一下寒风岭的谷风。通常山脉的谷风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垂直循环,但寒风岭因为其特殊的地理构造,谷风形成了环状闭流,每晚荧惑当空之时,便由玄武位的谷底发动,如一条快速流动的围巾般环绕整座山脉。谷风异常干燥,且携带大量山中野花的花粉,一旦遇上引燃物……” 陈荷花的身体在微微颤动:“嗯……那会怎样?” “如果我猜的没错,”徐霞客的动作也变得渐渐柔缓起来,说道:“引路香大概是用青檀木与土香为芯,掺以烈性的引火物,被含有花粉的干燥谷风一吹,即被引燃。而我早在十年前就听人说起过,喝了岩骨枞这种极品的岩茶,闻到青檀木的味道会产生幻象。林睦在离开南溪村的时候,南溪的族长很可能请他喝了一杯岩骨枞。” “你是说,林睦喝下岩骨枞,被青檀木制的引路香迷惑了心智?”陈荷花慢慢地握住了徐霞客的手。 徐霞客停下了动作,说道:“不仅是迷惑了心智,而且引路香的布阵特地将他引到了山里的‘全气之地’,在那里林睦被恐怖幻象所杀。所以他的身上既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痕迹。” “按你这么说,林睦还是被人所害。那么,到底是谁摆放的引路香?另外,幻象真的能杀人?”陈荷花接着问道。 徐霞客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陈荷花,就像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说道:“姑娘的好奇心很强啊。林睦怎么死的,谁摆放的引路香,这个局的谜底究竟是什么,跟你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呀。” 陈荷花微微一笑,说道:“是没什么关系。但我是崇安人嘛,总想知道的多一点。你懂的,女人的好奇心。” “我就喜欢你的好奇心,”徐霞客笑道:“但是,好奇心有时很危险。你看我,为了好奇心来到崇安,差点死了几回。” “怎么死的?” “欲仙欲死。” “但不是死于幻象,”听了徐霞客的话,陈荷花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娇羞,她定了定神,接着说道:“从小到大,我见过人会死于饥饿,会死于疾病,会死于严寒,会死于刀剑,但我没有见过人会死于幻象。” 徐霞客也收起之前有些戏谑的神态,说道:“林氏兄妹只在意那幅图中隐藏的秘密,只有你才在关心林睦的死因。这是为何?” “也许我与他们不一样,”陈荷花淡淡地说道:“他们关心一县大事,我却只关心某一个人的命运。” 徐霞客点了点头,用手轻轻地搂住了陈荷花的肩膀,说道:“可能你说的对,引路香的幻象是杀不死人的,更杀不死像林睦这样的人。但幻象会让他失去戒备,难以防范那些黑暗当中隐藏的危险。而那些危险,才是真正致命的杀招。” “那关于致命的杀招,你会想到些什么?”陈荷花披了件衣服在身上,任由月光洒在她的发梢。 徐霞客仿佛已经懂得了她的暗示,但并没有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这个年头,真相总会带来许多不幸。林睦已经遭遇了不幸,他不希望下一个是自己身边的任何人。 徐霞客喝了一口泥碗中的清水,当然,如果是一碗烈酒会更应景。因为,他情愿下一个,是自己。 ------------ 听谁语 9 谷风渐渐舒缓了下来。荧惑星似乎也没之前那么明亮。引路香忽明忽暗,如同鬼眼张合。 秦恕回过头来对林彦复说道:“2个时辰到了,我们往回走吧。” 林彦复摇了摇头,做了个继续前行的手势。 “不是已经跟霞客先生约好的吗?”秦恕疑惑地问道。 “这条路上出现了引路香,我们要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林彦复铁青着脸说道。 秦恕盯着林彦复看了一阵,说道:“那你自己请便,我可要往回走了。” 林彦复冷笑道:“秦兄,你真的以为徐霞客会按照约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秦恕一怔,说道:“那他能去哪?” “如果我是他,”林彦复说道:“我就带着那个女人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继续往前走下去,挣另一个人给的一千两银子。” “银子是好东西,”秦恕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但要看怎么个挣法。知恩图报,挣得心安;背信弃义,不如不挣。” “秦兄,当日在钱塘江上,如果没有我和妹妹出手相助,你恐怕早已命丧江心。所以,你帮我一次,也是报恩。”林彦复的语气十分笃定。 “我这个人呢,说来惭愧,从小就知道练拳,虽然做了几年生意,但还是粗枝大叶,不懂人情世故,”秦恕看着林彦复,说道:“但恩怨二字,我自来是放在心上的。在钱塘江上,你我互相帮助,算我承你一份情。但在这寒风岭上,我身上中的这一剑一掌,又该怎么算?就按最吃亏的算法,我们之间也该扯平了吧?” “同样,你也不欠徐霞客的,”林彦复继续说道:“你们之间不过是一笔买卖而已。买卖散了,你自然可以另寻买家。” 秦恕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林大公子,请别把我当成一般的生意人。我要的价钱,比你想象中更高。” 林彦复盯着秦恕的脸,仿佛时间过去了一个世纪,只听他说道:“你知道崇安的县丞林睦死在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就在你我的脚下,”林彦复慢慢地说道:“我来替他收的尸。他的尸体就躺在我们站着的这里,眼睛睁得很大,双手抓着胸口的衣服,仿佛死前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林睦是个恪尽职守的老实人,他似乎知道自己走不出这座寒风岭,早在离开南溪村的时候,就把那幅古画复描了一份放在自己的身上……结果,他死了,古画也不见了。” 秦恕的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林公子,这条路是通往南溪村的?” 林彦复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这条路我上次走过,肯定不会记错。” 秦恕继续问道:“那上次来的时候,路边的引路香也被点燃了?” 林彦复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所以我想,这次引路香再次被点燃,一定是有原因的。说不定冥冥之中,就有种力量把我们引到南溪村去。” “我们为什么要去南溪村?” “秦兄,实不相瞒,州府给我们的期限就只差一天了,”林彦复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一些事情告诉秦恕:“十二个时辰一过,父亲将卸任知县职务,福建省各州府的粮食将运至西北、辽东,崇安将再也拿不到一粒粮食,十万百姓将被朝廷彻底放弃!” “我不明白,崇安没有存粮吗?百姓非要等朝廷救济吗?”秦恕疑惑地问道。 林彦复长叹一口气,说道:“秦兄,你有所不知:崇安与其他地方不同,自古山多田少,百姓种茶多于种粮,以往太平年景,以茶换粮,尚有盈余。但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加上倭寇肆虐,茶叶出不了海,茶农入不敷出。这两年又遭遇极寒天气,茶叶、粮食皆收成惨淡,上面催收的税赋却一分不少,虽然父亲尽力维持,但崇安县的余粮还是一天天地少去。” “这样看来,崇安这关难渡。但为什么十二时辰之后,林大人就要卸任知县职务?难道只是因为对林睦一案的办理不力?” “林睦案只是个借口,”林彦复踱了两步,说道:“真正的原因在于,现在京城方面局势动荡,上面需要用一些听话的官员,署理各地知县职务,以便抓牢根基,对地方事务重新洗牌。父亲向来在福建官场不党不群,又每每向州府要钱要粮,接济百姓,不让上司省心。这次,上面正好借此机会,将他清除出局。” “那在这个寒风岭中,你父亲又想找到什么东西来破此僵局?即使林睦案能找到元凶,上面还是有其他办法来对付他呀。”秦恕一时间还想不到关键所在。 “秦恕,实不相瞒,寒风岭、南溪村虽小,却牵动天下大势,”林彦复表情严肃地说道:“南溪村一直以来,通过县衙、州府,秘密向京城方面进贡极品岩茶——岩骨枞,以换取钱粮救济方面的倾斜。但如今京城方面厂臣势力渐起,内阁文臣日渐式微,南溪不能像以往那般风光,并且因为缺少粮食和药物,开始有许多人饿死、病死。于是南溪的族长陈世暗中联络我父亲,说族中有一项宝物,如果能送给魏公公,将助他生须还阳,再造人道。父亲与他达成协议,交出宝物,献给魏公公,以换取县衙的全力支持。” “哪个魏公公?”秦恕脱口问道。 “京城还有几个魏公公?” “可林大人为什么会相信陈世?又为何要与太监为伍?”秦恕的内心深处对于宫中那些太监可没什么好感。 “谁能让崇安的百姓吃上饭,父亲就与谁为伍,”林彦复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傲气:“父亲绝不是一个迂腐的书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崇安的百姓。宝物如果送到京城,魏公公自然不会亏待崇安,父亲也不会亏待南溪。这笔买卖对双方都有利,不由得父亲不动心。再说,父亲认识陈世多年,虽然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利欲熏心的主,但也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傻瓜。如果陈世故意说谎来骗我父亲,那么等待他的,肯定是灭族之祸。” “到底是什么宝物,竟然有这么神奇的功效?”秦恕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 听谁语 10 林彦复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据传说,是一颗所谓的‘还阳石’,有起死回生、转晦为明之功效,是五百年前南溪族人从宋代名宦童贯处所得秘方所制,南渡时带来此地暗藏于某处。想必秦兄你应该明白,这个‘还阳石’对太监的意义所在。” “我不是特别明白,不过我试着去理解魏公公对这种事情的渴求之情。” “一直以来,藏宝之地都隐秘于一幅古画之中。南溪老陈家的祖训,古画并非由族长保存,而由陈家最有学问的子弟收藏。但画中的秘密,却只有族长才能知道。这样一来,一家保存古画,一家保守秘密,就像一人管门锁,一人管钥匙。” “这南溪陈家,透着一股古怪,”秦恕感觉有些头疼,说道:“似乎和我们正常的人家不太一样。那么陈世本人就是陈家最有学问的人喽?他既管着门锁,又管着钥匙。” “秦兄说的没错,南溪陈家是很古怪,”林彦复赞同秦恕的这一说法:“陈世斗的大字不识一筐,谈何有学问?父亲和我曾做过调查,南溪最有学问的人,也就是古画的原主人,是南溪唯一的一位老秀才——陈伏茂。但就在去年,陈老秀才突然病逝,这幅画就落到了陈世手中。” “听起来这位老秀才的死也不简单,恐怕未必就是病逝。这是不是意味着锁和钥匙都落在族长手里,他同时掌握了南溪古村的最高权力和最重要的秘密,其他族人不会有意见吗?”秦恕问道。 林彦复点了点头,说道:“秦兄果然思路清楚,一语中的。在通常情况下,其他族人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是,别忘了,南溪村已经危在旦夕,仅去年非正常死亡的陈家族人就不下五十人。各家心里都清楚,老秀才的死肯定有所蹊跷,但不管怎么说,陈世拿到古画,目的还是为了能和我父亲做交易,拿到县里援助的粮食、药材和其他资源。” “这样看来,如果交易成功,陈世就成了南溪的英雄,也成了崇安的英雄;如果交易失败,其他族人应该不会放过陈世,和他这一房的家人。”秦恕经商多年,对于“交易”二字有着清醒的认识。 “是的,”林彦复慢慢地说道:“据我父亲所言,南溪村在二十年前就发生过一次大清洗。当年由陈世牵头,借口外姓人家肇事,陈家八房一起动手,将南溪客居的外姓全部灭了门。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当场打死,女性全部奸杀,老人和孩子被驱逐到寒风岭上自生自灭。” “为什么留下老人和孩子?”秦恕问道。 “武夷山这边土客械斗时常发生,地方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哪家宗族发生械斗,互不伤害老人小孩。不过,陈世把这些老人、孩子赶到严冬时节的寒风岭,其实跟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父亲来到寒风岭时,那些老人和孩子已经基本上冻饿而死。父亲对我说,那些尸体一具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山里,全都血肉模糊不堪,一大群山猫、秃鹫围在尸体胖边,就像享用一顿久违的盛宴。它们一边撕扯着尸体上残余的血肉,一边像唱歌般地放声啼鸣,犹如鬼泣之声。” 秦恕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道:“看来,陈世远有灭门血债,近有自盗嫌疑,林大人断不会饶过他。” “你错了。我刚才说过,谁能让崇安百姓吃上饭,父亲就与谁为伍。陈世再过狠辣狡诈,只要他能交出宝物,父亲就能和他继续交易。但是,”林彦复顿了一顿,说道:“南溪的其余七家似乎并没有我父亲这样的涵养和耐性,提前乱了起来。而陈世自林睦死后,再也没有与我父亲联络过。据父亲的判断,陈世十有八九已经遭了其余七家的毒手。” “所以你认为,我们没必要在寒风岭上继续浪费时间,直接去南溪村,找到其他七家,古画或者说宝物就在他们的手里?”秦恕开始有点明白了林彦复的意思。 林彦复再次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也不信什么天理循环。我只信人心叵测。与其在山里找寻未知的答案,不如直截了当,把南溪幕后的黑手揪出来。我相信,最后的答案一定就藏在南溪村里。” “你这么肯定是南溪村的人动的手?林睦之死对于他们并不利呀。陈世也好,其余七家也好,应该还是想顺利完成这笔交易吧。”秦恕还是觉得林彦复的想法有些武断。 “陈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林彦复冷冷地说道:“陈家其他人也是。除了父亲之外,陈家的人跟福建的其他官员乃至京城方面都有接触。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他们想把这件祖传的宝物卖个更好的价钱。想必你也听说过,在京城,在福建,在全国各地,魏公公的拥趸和对头都不少,官位都不低,他们都会想拿到‘还阳石’,改变某些局面。” “我有一事不明,”秦恕说道:“为什么陈世既拿到了古画,又知道其中的秘密,干嘛不去直接拿到还阳石?而要用古画作交易?” 林彦复答道:“你的这个问题,我也去问过父亲,据父亲分析,有三种可能。” “哪三种?” “第一种可能,陈世不学无术,虽然拿到了古画,也一直没找到还阳石在哪;第二种可能,时隔五百多年,还阳石早已被他人取走,陈世按图索骥也没有用;第三种可能……” 秦恕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急道:“第三种是什么?你快说呀。” “父亲说,第三种可能就是还阳石对于当地风水格局关系重大,根本不能移动,否则南溪村将会有灭顶之灾发生。” 秦恕问道:“那依你看来,哪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这并不重要,”林彦复说道:“重要的是,以陈世的能力,他拿不到还阳石,就只能用古画来交易。” “所以,你认为有人在暗中作梗,害死林睦,盗走古画,甚至取走了还阳石,破坏了这次交易,”秦恕逐渐理清了头绪,说道:“可是,如果古画已经被拿走,那么说明下家已经找到了,交易已经完成了,林大人还有必要出大价钱从江阴请来霞客先生,特地赶到武夷山来帮你们寻宝吗?” 林彦复回道:“秦兄,古画已经存世五百年,未曾有人破解里面的奥秘。即使古画已被交易出去,对方如果对山海堪舆之学一无所知,未必能找到其中关键所在。再说,盗走古画之人也可能还未寻找到合适的买家,毕竟,你知道的,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也许他会谋定而后动,父亲就是想到了这层,决定冒险一搏,用知县之职向州府承诺,七日之内破案,试图打一个时间差。而放眼天下间,能用山海堪舆之术破解古画之谜的,不超过三人,离崇安最近的只有徐霞客了。” 秦恕继续问道:“你们又怎么知道徐霞客一定会来崇安?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挣这三千两银子?” 林彦复犹豫了一下,说道:“秦兄,今日我对你知无不言,坦诚相对,也不怕告诉你,徐霞客在十年前就与我父亲相识,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他跟我父亲之间有什么恩怨往事,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点:他此次前来崇安的目的绝不单纯。很有可能……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得知南溪宝物之事。” 秦恕松了松肩头,看着林彦复,说道:“林大公子,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想要我帮你什么?” “舍妹会从另一条路进南溪,”林彦复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在之前就与她说好了,无论发现了什么,我们都不会返回出发点。但舍妹身上有伤,袖剑又被你拿走,进了南溪村里,未必能帮上太多的忙。眼前的情况下,我们的力量不够。秦兄,我需要你的帮助,出自真心。” 秦恕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为了钱吗?” 林彦复摇了摇头,说道:“为了公道!秦兄,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我的道理,不是到南溪替你杀人!”秦恕怒声说道:“你们这些官家子弟的狗屁事情,什么崇安、福建、京城,我他妈的一点也不想管!你替你父亲吹的那些大话,我他妈的一个字也不信!什么为了十万崇安百姓,都是放屁,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看见的一切。我看见的是,你们为了拿到‘还阳石’去向太监头子献媚,不惜让林睦来南溪送死,不惜花上三千两官银请来徐霞客,不惜在乱坟地暗算我,不惜置南溪百姓的性命不顾!如果你父亲要主持公道,二十年前为什么不主持?二十年前死去的人命难道不算是人命吗?什么崇安十万百姓,什么正义公道,都只不过是一场该死的交易罢了!” 林彦复长叹一口气,说道:“秦兄所说的不错。这世界上的事情,大多数都是一场交易。但秦兄你也是生意人,应该知道,买卖公平的交易,其实就是正义,就是公道。徐霞客买你的一双拳头,付出的是一千两银子,以及对你的全方位信任,你认为很公平;我买你的一双拳头,付出的是我所能知道的全部秘密,以及父亲和我无条件的友情——我们在福建并不轻易付出友情,你知道的;以及,崇安所有日后能活下来的百姓们的感激之情。这就是我们的公道。拳头长在你自己身上,抉择权也在于你自己,秦兄。” 林彦复说着,向秦恕伸出了手掌。 秦恕看着眼前一路渐渐熄灭的引路香,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 意平风絮 1 虽然路途坎坷,但陈岩还是走到了南溪村口的这片茶园前。 对于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三天跋涉这么远的路途,几乎就是等同于自杀。 所以当陈岩返回南溪村时,看上去也只剩半条命了。不过他还是很满意这次旅程。他收获到了李应升的承诺,以及林镜斋的善意。 如果一切顺利,南溪不会有事,老陈家不会有事,他的小孙子几天后就能送去福州,在州学中最好的老师门下读书。然后他就安心地饮着茶,坐等大限之日的到来。 那不会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糟糕日子,而将是充满希望的美好的一天。陈岩心想:也许,他们会选我当族长,毕竟陈世已经傻了,南溪村里,已经没有谁比自己更合适担任族长,带领全村走向第六个一百年。 茶园前,早已有三位老人站在茶树下,等着陈岩的到来。 陈岩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看着眼前那几位老人的神色,默默地在心里判断在他出走的这三天里,南溪村发生了些什么。 站在最中间的老人衣衫齐整,面色凝重,像是在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高级官员,又像在参加一场远房亲戚的葬礼。站在他左手边的老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似乎在等着陈岩来摸摸他头上的白发。右手边的老人则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又如同灵魂出窍。 陈岩慢慢地走到三位老人面前。最左边的老人笑着伸手去接过陈岩的包袱,但陈岩并没有把包袱给他。因为,其他两位老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四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左边的老人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陈岩的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他首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家里怎么样?” 三位老人默然,没有说话。 陈岩板着脸,继续问道:“又死人了吗?” “那倒没有,”左边的老人看了居中的老人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托老爷子的福,家里都好。” “你们这个样子,告诉我家里都好?”陈岩拉下了脸,手中的竹杖似乎也在颤动,他觉得是时候显示一下族长的威严了。 右边的老人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居中的老人看着陈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慢慢地说道:“我们三个来村外等你,是想跟你说点事情,先请你别太动气。来回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生气太伤身体。岩老爷子,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经不起这样的伤。” 陈岩抬头向天,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茶园里的清香,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居中的老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你的孙子……” 陈岩听到“孙子”二字,猛地睁开了眼睛,两道目光仿佛能杀死眼前的三位老人。左边的老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但右边的老人还是保持着适才的神色,只是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腰间。 居中的老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的孙子,我们点着了一些干茶叶,把他的眼睛熏瞎了。不痛,我保证,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干净的办法。他还会在南溪好好地活下去,娶妻,生子,我们在弄瞎他的眼睛之前,一起发过毒誓会养着他到老死。只是他再也不能去福州求学了。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一个人提前下船,谁也不行。” 陈岩耐心地听完这番话,并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冷静。右边老人的腰间带着家伙,左边老人的家伙估计藏在身旁的茶树后面。他用竹杖可以快速解决一个,但剩下两个会让他今天很难离开这个茶园。并且他还不知道,茶园两侧的树丛里,埋伏了多少人。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那么他的孙子也将必死无疑。陈岩能想象到小孙子被这群人熏瞎双眼时的绝望和痛苦。那种凄惨的声音,他在二十年前的寒风岭听过,在陈世的儿子口中听过,在崇安街头的饿殍堆里,也听过。 陈岩慢慢地后退一步,把竹杖放在地上,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感谢你们在我出去的这两天里,对我小孙儿的照顾,作为回报,我为南溪村带来了食物和药品。所有人都能继续活下去,除去那些已经死去的,和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头。” 三位老人交换了眼色,他们似乎听出了陈岩话中的意义所在。右边的老人终于像是灵魂重新回归身体,他看着陈岩,强硬地说道:“陈岩,你能带来吃的,是你的本事。我知道,为了有口饭吃,南溪剩下的后生都会跟着你干。只要一回村里,我们几个老骨头就会被你弄死。可你知道为什么我还要把你的小孙子弄瞎吗?因为我什么也不怕。我的三个孙子都饿死了,你的孙子还活着。你还打算把他送出南溪,到省城去读书、当官,用南溪人的命来交换他的前程。我老头子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做下了事情,没打算求你放过我。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把我们老几个全弄死了,你那个瞎眼的小孙子肯定活不过你的葬礼。” 陈岩疲惫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说道:“他已经瞎了。没有族人的照顾,他以后一定会饿死,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现在我们南溪老陈家必须一条心,共渡难关。是的,我带回来了粮食和药,但不多,整个崇安剩下的粮食本来就不多。据说,林镜斋的人也到了寒风岭,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之前,找到那样东西。否则,南溪人还会继续饿死、病死。有一点你说的对,我们都已经绑在这条船上,谁也不能提前下船。我的小孙子眼睛瞎了,读不成书了,但他毕竟能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居中的老人点了点头,向陈岩伸出了右手。陈岩也艰难地伸出右手,与他碰了碰。只听得那老人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族长。请你带领我们,活下去。” ------------ 意平风絮 2 干燥的谷风指引着徐霞客的方向。 陈荷花问道:“先生,你想到什么办法找到画中的答案吗?”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那我们就算知道了林睦的死因、引路香的奥秘,也毫无用处啊。”陈荷花叹道。 徐霞客伸出手感受着谷风,说道:“用撼龙阵来守护宝藏,南溪村先民的智慧和气魄值得赞叹。但不过可惜,后人不够争气,连祖先留下的宝物都找不到。还得大老远请我来这儿帮忙找寻。” 陈荷花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先生,你难道没想过两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福建省能出得起三千两银子的人很多,为什么偏偏是林镜斋?花三千两银子能在天下间请到的高人也不止一位,为什么偏偏是你?”陈荷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疑惑。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很简单,两个问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因为我一定会来,并且只有林镜斋知道我一定会来。” 陈荷花的脸上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徐霞客慢慢地凑近了陈荷花的脸颊,像是在亲吻,又像是在耳语:“其实早在十年前我来到武夷山区时,就认识了林睦,他那时就在崇安当县丞,平日里没事儿在查一个小案子。案子不大,也就涉及到四十多条人命。是南溪村的人命。” 陈荷花的身体好像颤抖了一下,又恢复了平常。 徐霞客接着低声说道:“我那时在山里走,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是林睦看到了我,帮我割开伤口放出淤血,又找人把我抬到了县衙。换句话说,他救过我的命。” “所以你听到林睦死了,无论收不收钱,你都会来崇安?”陈荷花似乎有些摸清了头绪。 “钱是一定要收的,”徐霞客轻抚着陈荷花的长发,说道:“只有收下钱,林镜斋和他的那对儿女才会放心我。如果不收下钱,在江阴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你是说林家兄妹在江阴就会杀你灭口?” 徐霞客微微一笑,说道:“谈不上灭口。但毕竟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士,天下间也不会太多,离福建近点的更少。而就像你所说的,福建能出得起价的人很多,林镜斋既然不能在报价上占到太大优势,那他至少要做到断绝别的买家报价的可能性。他是林青天,但首先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如果不合格的话,早在二十年前,或者十年前,他已经为一些事情付账了。” “林镜斋又怎么敢肯定,你收下了他的钱之后,就不会收别家的钱呢?”陈荷花还是闹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 “他不敢肯定,但他只有七天时间,”徐霞客说道:“我敢肯定他不会把宝押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分散投注会更加保险。并且,他应该知道我不太敢分散受注,因为每多收一家的钱,我离鬼门关就更近了一步。” 陈荷花现在是明白徐霞客的处境了,说道:“如果你不来崇安,林家兄妹在江阴就会动手除掉你。如果你在七日内没找到宝物,林镜斋依然会杀掉你以绝后患。如果你在七日内找到了宝物,你还是会死,因为有些人一定会除掉你灭口。总之明天的太阳一出,你就会死。并且你每多收一家的钱,想除掉你的人就更多一家。” 徐霞客点了点头,像没事人一样说道:“没错。所以跟一个死人聊天,陈姑娘感到还愉快吗?” 陈荷花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一样抚摸着徐霞客的脸,温柔地说道:“你忘记了吗,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都不怕。现在,你能告诉我,你打算如何破这个死局?” 徐霞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握住了陈荷花的手,说道:“我说过,我们是在撼龙阵中。这个阵没法破,也无需破。林睦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们一些东西,林镜斋和他的手下没能猜出答案,但他心里知道,林睦是画给我看的。所以,在答案没浮出水面之前,我们都是安全的。”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对吗?”陈荷花有些失落地说道。 “为了我……和你的安全,”徐霞客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认真的表情,说道:“我只会说什么都不知道。” ------------ 意平风絮 3 李应升的马车依然平稳如昔。 黑衣人依然如来时一样坐在李应升的对面。李应升微闭着双眼,似乎在弥补昨夜缺失的睡眠。黑衣人看着他这张貌不惊人的脸,仿佛看着多年以后的自己。 除了车轴声和马蹄声,黑衣人的耳朵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这种沉默其实很可怕。大多数人死于沉默而非喧嚣。黑衣人也曾在这种死一般沉默中结束过一些人的生命。当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时,他的内心一般不太会有空想着杀人。而当他沉静下来时,杀意便会不自觉地涌起。许多人认为,人杀人必须要有充分的理由。其实这是荒谬的。黑衣人的脑子里就不会有这种错误的想法。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年代。 黑衣人还在思考着那个孩子的死。显然在黑衣人动手之前,已经有人送过那孩子一程。孩子的身体上遍布黑点,那是一种极其厉害的毒药,在京城、南京,常常有些人用这种毒药来处理一些不太棘手的问题。黑衣人认为自己犯下了两个错误,第一是他“杀死”了一个死人,并且在尸体的身上留下了动手的痕迹,尽管过程相对来说比较温和;第二是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死这个孩子,以及这个孩子到底是谁,他与李应升、林镜斋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动手的原因单纯是想嫁祸李应升,而这反倒可能暴露了自己。这两个错误足以让他无法活着走完这段旅程。 但任何人都不想束手待毙,黑衣人也不例外。他假装看着窗外的风景,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用余光关注着李应升的一举一动。李应升的座位下可能藏有武器,车夫的马鞭应该也不是仅仅用来抽打马匹。还有驿道的两旁,随时随地会出现早已埋伏到位的暗桩。一旦马车速度慢下来,那一定就是李应升决定动手解决问题的时机。 黑衣人的眼前,似乎再次出现了那具黑衣尸体带有点嘲讽意味的的诡异笑容。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读懂了那个死人对他说的话。是的,死人也会说话,当你用心倾听的时候。 想到这里,黑衣人也露出了死尸般的笑容,开口说道:“李大人。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嗯。”李应升并没有睁开眼睛。 “我错在,我以为自己可以洞悉真相,把林睦之死、崇安之祸、南溪之宝都当成是李大人您为了对付林镜斋而设下的局,”黑衣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不然。你根本不想对付林镜斋,恰恰相反,你来崇安的目的,正是给林镜斋吃下一枚定心丸。” “接着说。”李应升慵懒地说道。 “本来林镜斋如果不能破掉林睦之案,他的任期也只剩下区区一天。但你调走了崇安大半的存粮,其实正是赋予林镜斋生杀予夺的绝对大权。在这一天里,林镜斋就是崇安的皇帝,他可以决定崇安每一个百姓的生死。”黑衣人似乎感到马车的速度有些慢了下来,但他已经不介意这些,他决定要把话说完。 “有点意思。看来叶刚如此信任你,是有道理的。”李应升的眼睛眯了起来。 “昨晚来客之中,陈岩你要留下,因为他还有作用。那孩子你要帮林镜斋除掉,则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但你使用的是一种延期发作的毒药,因为你需要看看在毒药发作前的这段时间里,还有谁会忍不住跃跃欲试。其实我猜,连你也未必想得到会是我。”黑衣人的身体有些微微发颤。 “的确没想到。我原以为叶刚的手下会是个聪明人。”李应升依然保持着最舒适的姿势,只是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聪明人,”黑衣人叹道:“至少我们都不是。不过,我斗胆猜一猜那个小孩昨晚跟大人说了些什么。” “你尽管猜吧,我们的旅途还很长,时间有的是。” “他告诉大人的事,应该映证了大人心中关于崇安事态的一些想法,”黑衣人还是想尽量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马车离福州越近就越安全,他接着说道:“例如林镜斋是否能完全控制崇安的局势,例如是否有人在利用梅花信笺做文章,例如……” “还有什么?”李应升的兴趣似乎愈来愈浓,之前的倦意看起来已经完全消失。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今天早晨,那个孩子曾经交给你一样东西。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也许就是这个名字,让大人下定决心当即离开崇安,返回福州。” “那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人,让我作出这样的决定呢?” “这个我无从而知,因为在昨夜临近清晨的那最后一个时辰,我没有陪在大人的身边,”黑衣人摇了摇头,说道:“也就是说,我没有完成叶知府交给我的任务:参与这段重要的历史。” “每个人都在参与历史,也在错过历史。不必为此惋惜,你已经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干练的信使之一了。”李应升赞许地说道:“如果换件衣服,你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黑衣人苦笑道:“换件衣服……大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倒在我面前的那具黑衣尸体吗?” “不记得了。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死人,恕我不能记住每个死人的名字。” “没关系,您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为何而死。这是您和叶大人、林大人,还有福州、南京、京城的诸位大人之间的默契。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梅花印笺上那朵梅花的意义所在。它象征着死亡。所有传递梅花印笺的信使都必须死去,以此保证信件的内容永远不会泄露出去。例如那具黑衣尸体,例如那个孩子,甚至可能包括林睦。所以,叶大人才会与我们这些人合作传递信息,因为我们这些人的死去,不会让他背负罪行。我知道的,你们这些人,都很爱惜自己的羽毛,胜过爱惜别人的生命。”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将手放在了腰边。 “也许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不过,也差不太多。”李应升捋了捋稀松的胡子,慢慢地说道。 黑衣人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避免透露出过多敌意:“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叶大人并没让我传递梅花印笺。也许是一种仁慈,也许是一种怀疑,不管怎么说,我活下来了,并且有机会洞悉李大人您犯下的错误。”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也不是武夷山的林青天,肯定会犯一些错误。”李应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黑衣人摇了摇头,说道:“李大人,您犯的错误就在于:其实您是整个福建省乃至整个大明难得的明白人,但您一直以为自己不够聪明。所以,您才会采纳我的计策——假道伐虢。我知道您在南溪、甚至崇安都有自己的人,所以您才会放任林镜斋冲在第一线,想通过他的力量来打开局面,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放弃他。然而,您没意识到,这么一来,您错过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 “那么依你之见,何谓最佳时机?” “得知林睦之死的第一天。您当日就应该决定:血洗南溪,屠村寻宝。”黑衣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应升不禁坐直了身体,略感兴趣地看着黑衣人,说道:“所以,你想表达的意思是……” “我说过,李大人是位天下难得的聪明人,”黑衣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李应升,说道:“您应该知道,林镜斋会利用这最后一天的时间做些什么。” 李应升叹道:“可惜,流血未必能解决问题。所以我不喜欢看见太多的血。我希望无论在任何时候,血流下来都会产生价值。南溪老陈家都死绝了又怎样?谜题还在那里。五百年来没有人知道答案,五百年后也一样。” “但您别忘了,林镜斋是福建有名的易学高手,而且他还出高价请来了江阴的徐霞客,”黑衣人说道:“如果说天下间有人能破局寻宝,那就非此二人莫属。” 李应升再次闭上了眼睛,说道:“但愿如此吧。崇安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还剩一天时间,就让事情快点结束吧。” 李应升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黑衣人就感到车速突然变慢,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车轴。他的手迅速摸到了腰间,但背后被一件尖锐、冰冷的东西死死抵住,头顶也传来一阵车篷被压破的声音。接着,左右窗边各探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李应升依然闭目养神,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黑衣人咬了咬牙,说道:“李大人,真的要动手吗?让我活下去,对你并没有坏处。你杀了我,之后的麻烦可能会让你很难受。” 李应升慢悠悠地说道:“你忘了我两天前跟林镜斋说过的话吧?我说过,随着京城时局已定,有些人会有恃无恐,有些人会破釜沉舟。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叶刚在和什么人合作。你们的人几天前在福建沿海登陆,他们肯定不是来品茶的。他们会在福州,在宁德,或者在崇安,做出点什么。我知道他们想要些什么。黑鬼,你的底气来源于此。不过,请恕我不能跟你合作,虽然我很欣赏你,我欣赏你说话的方式,做事的态度,以及煮的面。我不在乎你们和叶刚或是其他什么人达成了什么样的默契,我只知道,你们走不出福建。” 黑衣人感到后背正在慢慢地被刺穿。这种感觉如同孩提时代,在草地上被一只蜱虫死死地叮住,又如同一枚坚硬的小石子慢慢地进入自己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尽力想伸手去扼住李应升的咽喉,但事实上他连将手从自己的腰间移开都难。他看见自己的鲜血在车厢的地板上流淌,流过李应升的鞋底,流向车门与地板间的缝隙。他的脑海里,慢慢地升起了一轮明月。月光照在一把褐色的长刀之上,倒映出一幅山谷中稻田的景象。画面里,仿佛有个女人正戴着斗笠,弯着腰在田野中辛苦地劳作。田垄边还有一个小背篓,里面有个皮肤褶皱的婴儿,正在好奇地看着天上的流云。女人一边插着稻秧,一边对着婴儿哼起一首古老的童谣:“竹笼眼,竹笼眼,笼子里的小鸟哟,什么时候能出来?黎明的夜晚哟,鹤与龟滑倒了,背后的那个是谁呢?” 伴随着童谣的旋律,长刀插入了一个黑影的身体之中。那是黑衣人杀过的第一个人。他早就忘记了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只记得当长刀刺入血肉,那感觉就像螳螂的双臂刺破甲虫的背脊般脆快,他忍不住唱起那首歌谣,任凭上身轻轻地摇摆。当浓稠的血浆顺着刀身流下,在土地上绘出一幅红色的海浪与山川的图案时,脑海中的画面便与自己脚下流淌的鲜血一起,交织成那些年在家乡做过的一个个幻梦。 黑衣人想笑,想说点什么,但咽喉里只能发出一丝“咯咯”的声音。 “我真想听听你还打算说点什么,”李应升冷冷地说道:“但我没有时间。这样吧,请你现在看看自己的胸口,你会知道,自己死得并不会太冤。” 黑衣人艰难地撕开自己的衣服,用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只见一朵血红色的梅花,在他的胸口处热烈地绽放。 ------------ 意平风絮 4 “林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了?”无书小心翼翼地问道。 “谁说我们要往回走?”林彦瑛的腿部中了秦恕一击伤至筋骨,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感到一阵酸痛感从里往外散发。 “我们不是和先生、你哥、老秦他们约好的吗?” “约好的……就不能反悔吗?”林彦瑛一时间也没想到什么好词儿来反驳无书。 “可以是可以,只要林姑娘你高兴就好。可问题在于,我们难道不该把这条路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讲给先生听,好让他有更准确的判断吗?”无书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彦瑛揉了揉右腿,厉声说道:“有这个必要吗?要你干什么吃的?你难道就没点那什么……判断吗?” 无书有些犹豫,说道:“林……林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彦瑛瞪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那就别讲。憋死你!” 无书应了声:“哦。”随后就一言不发,继续跟着林彦瑛向前走去。 走了片刻,林彦瑛始终做不到像无书这般沉得住气,忍不住还是问道:“喂,小子,你刚刚到底有什么不当讲的话?” 无书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只是想说……那些女真文,我好像以前在哪本书上看过……” “怎么,你认识?”林彦瑛蹙起了眉头。 “说不上认识,但金国文字本来就是从汉字演化而成,每个字其实都能在汉字中找到出处,以前好像读过四夷馆编撰的《华夷译语》,当时打雷闪电的一下子没想起来,现在脑子里似乎有了点头绪。”无书的脑袋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乱七八糟的旧书堆里不停地翻动。 林彦瑛接着问道:“那你到底有了什么鬼头绪?别卖关子快说啊!” 无书做了个“别打岔”的手势,继续皱着眉头,指挥着大脑里的无形双手加快翻书的速度。林彦瑛倒也不敢打搅他的思路,只能强忍着怒火等待他的答案。突然,只听得无书“啪”地一拍大腿,大声说道:“是了!女真人五百年前就来了这里!” 林彦瑛疑惑地说道:“你别欺负我没读过书。五百年前金国人可没打到过福建!” 无书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女真人是俘虏,靖康南迁时跟着中原人一起来到此地。” “俘虏?” “有战争,就会有俘虏。女真人不是三头六臂,照样会被杀,被抓,”无书接着说道:“我在书中见过铭文中提到的几个字:靖康,俘虏,南迁,祭祀,先祖,还有……” “还有什么?一句话能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完?” “还有屠杀,死亡,侍奉,谈判,生存,以及和平。”无书飞速转动的大脑慢慢地平息下来。 林彦瑛慢慢地消化掉这些词语,五百年南溪古村的历史仿佛如一幅画卷般展现在她的脑海里。她问道:“那些铭文的意思是,女真俘虏随着汉人一起南迁到了此地,偷偷地建造了一座简陋的庙宇祭祀先祖,却遭到了汉人的报复杀戮,不得不委曲求全,以侍奉汉人为代价,谋求生存与和平?” 无书赞道:“林姑娘,以你的文采,如果去参加科举考试,一定能嫁给一位秀才!” 林彦瑛白了他一眼,说道:“小子,以你的文采,如果和我一起去参加科举考试,一定不能活着走出考场!” “那也未必,在考试结果出来之前,你不一定忍心杀我,”无书得意地说道:“我脑子里的存货究竟有多少,别说你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再说说看,这些铭文跟引路香有什么关系?跟我们所要找的真相又有什么关系?武夷山区现在还有女真人吗?”林彦瑛连珠炮似的发问。 无书被这一波三连问给弄懵了,说道:“这些问题……书上都没有答案啊。” “唉,”林彦瑛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还是需要一个更管用的脑子。” 无书也叹了口气,说道:“可惜的是,方圆百里,都没有这样的脑子,你只能将就一下,不要太过挑剔。” ×××××××××××××××× 自从“处理”掉百夫长之后,叶刚已经整整三天没收到任何关于外界的信息。没有梅花印笺,没有黑衣人,没有船只,没有口信,京城、福建、杭州以及海上,都是一片死寂。这种状态是可怕的,正如钱塘江潮呼啸之前的平静。没有消息,其实就是最坏的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湖州已经成为了信息的死角。 叶刚签署完最后一份公文,为自己沏上了一杯碧绿的龙井。他已习惯江南淡雅如女子般的绿茶,慢慢地忘却了家乡那如美酒般芬芳馥郁的岩茶。下一艘战船返回港湾的时间,还要等到七天之后。那时叶刚或许会能了解到一些关于福建、关于北方的消息,或许依然一无所知。在品完这杯茶之前,叶刚什么都不愿去多想。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思考,最终他们死于多虑。 不过,在没有最新消息来源的情况下,叶刚必须根据三天前收到的信息来推算辽东、京城和福建当前的势态。他有些后悔这些年来过于倚仗黑衣人群体,而没有培养真正隶属于自己的力量。黑衣人是很好用,但作为交换,叶刚也暗中向他们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庇护。而这些庇护很可能会成为敌人们攻击他的目标。现在的朝廷很敏感,敏感到任何在平常时期无伤大雅的风吹草动,都会转变成致命的风声鹤唳。 但叶刚已经回不了头。自他从死尸堆中爬出的那天起,他就回不了头。 一杯龙井很快喝完。公文上黑色的墨汁已干。 ------------ 意平风絮 5 如果不算上和陈荷花浪费的那些时间的话,从谷底出发并没走太久,徐霞客已经看见路边有一些零星的野茶园。多数无人打理采摘,杂草疯长,一片惨淡。徐霞客一手持着罗盘,一手挽着陈荷花,看似不经意地浏览着身边的景致。 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三位白发老人,手拄竹杖,站在荒弃的茶园边,冷冰冰地看着徐霞客和陈荷花。 徐霞客心头一惊,放开挽着陈荷花的手,将罗盘收进了怀里,抱拳对着三位老人作了一个揖,高声说道:“三位老丈,在下这厢有礼了。敢问此地过去,是不是到了南溪村?” 三位老人像三尊雕像一样,没有动弹,也没有做声。 徐霞客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在下也知打搅三位老丈,多有得罪。但我们二人第一次前来武夷山区游玩,迷失了路径,走不出山,只事先听说山里有个南溪古村,特地寻来讨碗水喝。” 陈荷花的脸色似乎有些发白,站在徐霞客的身后也如同定住了一般。 徐霞客一生中到过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人,但从没哪次像今天这么尴尬的。五个人里,就自己在说话,其他四人都像被妖术石化了似的。不得已,他打算再说上一句,无论三位老人有没有反应,都往里面硬闯:“既然三位老丈不愿赐教,在下就只能自行往前寻觅路径。三位老丈,多有打搅,后会有期!” 正当徐霞客准备拉着陈荷花往前走去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其中一位老人的口中传来:“我们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来自何处,也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三个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准你踏进南溪一步。”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徐霞客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么,这座茶园的土壤下,会多出两具来自异乡的尸体。”那老人的声音如同结上了厚厚一层冰。 “老丈,你知道我从山里这一路走来,见到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吗?”徐霞客摸了摸额头,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别骗自己了。我看得出你很想听我说出答案,”徐霞客用一种慵懒的声音说道:“因为我的答案向来很值钱。” 那老人脸部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又恢复到之前的冷漠。 “今天这个答案我免费送给你们,”徐霞客看着三位老人,说道:“是坟墓。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哪座山里有这么多坟墓。而且,有许多是今年的新坟。” 三位老人没有做声,但脸上似乎都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徐霞客似乎能感觉到陈荷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他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些,因为他们能否活着向前走去,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语是否足够得体。徐霞客接着说道:“我知道三位老丈都是英雄豪杰,取在下和这位姑娘的性命并非难事。但是,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今年山里死的人这么多吗?” “为什么?”一位老人忍不住问道。站他身边的老人瞪了他一眼,但他浑然不觉。 “据我所知,”徐霞客娓娓道来:“南溪村算的上是武夷山区屈指可数的藏风聚气之地,自古以来兵祸不至,天灾罕有,物产丰饶,光靠岩茶收入,足以让全村老小衣食无忧。可自去年以来,粮食欠收,岩茶因海禁无法外销,加之突如其来的瘟疫横行,饥荒、疫病双管齐下,一年不到的时间,全村人口十停倒去了四停,特别是青壮年劳力损失惨重,剩下的村民也大都是苟延残喘,不过几位老……老英雄看起来倒还是精神矍铄,想必……”徐霞客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看有哪位老人沉不住气来接话的。 谁知三位老人全都默不出声,等着徐霞客继续说下去。 徐霞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聊以掩饰尴尬,继续说道:“南溪村外的寒风岭这片山脉,在我看来构成了天下罕有的撼龙绝阵。而南溪村位于朱雀位的阵眼之处,既把守住了山阵的生门,又如撼龙之逆鳞,牵一发则动全身。想必当年陈家的老祖宗也是精通山海堪舆之术的高人,选中如此宝地,陈家血脉得以在此处延绵不息,香火相传。不过,所谓‘撼龙伐强’,越是强悍的力量,在撼龙阵面前越显得不堪一击,这就是南溪村一年来死的大多是青壮年的缘故。几百年前,南溪的先民想出了一些压制之法,既克制住撼龙绝阵的反噬,又享受到了奇山叠嶂的红利,还培育了一样天下至宝,试图在恰当的时机,利用这样宝物,为族人谋求更大变化。南溪先民的格局之大,所思之远,布局之精,非晚辈后生所能匹及。” “可惜的是,”徐霞客继续说道:“南溪陈家的后辈实在太过不肖,没学到先祖的高瞻远瞩,只会耍下不入流的小聪明。二十年前,你们在某些官员的授意下,配合族长陈世,杀光了村中曾经和睦相处多年的杂姓人家;二十年后,又借机除掉了村中声望最高的老秀才陈伏茂,拿走了那幅藏有重大机密的古画,妄想贪图便宜,将宝物卖给福建省的官员,换取一些蝇头小利。却不知,陈世和你们在做这些事时,不知不觉破坏了当初先民为压制撼龙阵布下的几处关键所在,导致撼龙无缰,风水倒悬,吞噬村落,再也无法挽回局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一位老人面无表情地问道。 徐霞客朝天打了个哈哈,从胸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在阳光下朝着三位老人打开,说道:“林镜斋、陈世,还有你们,以及福建的其他官员,都以为林睦临死前绘制的这幅画,是临摹古画的仿作,其实你们根本不懂林睦。表面上看,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县丞,每天拿份工钱,干着一些连傻瓜都能做的工作,就像我们大明朝中的其他官吏一样。其实,他的心思缜密程度超出你们的想象。在这张画中,林睦用不同的皴法,标注出了寒风岭、南溪村几处被破坏的镇物,又标注出了撼龙阵的几处阵眼位置。原来,这些镇物都不经意地压制在阵眼的脉络之上,一旦镇物遭到破坏,撼龙就会被释放出,南溪村必将在劫难逃!这才是林睦试图告诉所有人的秘密!” 有位老人不禁问道:“用镇物压制阵眼之说,可有依据?” 徐霞客微微一笑,说道:“有没有人去过京城?” 见三位老人都默不作声,徐霞客继续说道:“当年成祖皇帝手下,有个黑衣宰相姚广孝,法名道衍,是我的同乡。他早年出家为僧,通晓儒、道、佛诸家之学,尤擅山海堪舆,乃是成祖靖难第一功臣……” 一位老人面色阴沉地说道:“请你快入正题。” “我说的就是正题,”徐霞客说道:“成祖迁都北京,为巩固京城的风水格局,在道衍禅师的主持下,先是建造紫禁城。皇宫构造严格按照天上的星宿位置来布局,又以八卦易理,使其建筑格局符合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之数,形成内老外少、内主外从、象天法地,宛如一个涵盖天地的八卦巨阵,既上得天气又下得地气,使得这座皇城历经岁月更迭,依然大体无损。不是我恭维,你们的祖先当年在此地兴建围屋,其思路就与道衍不谋而合。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什么?你不要卖关子了!” “最关键的是,道衍的另一项布局真是让人叫绝,我大明国祚延绵二百多年兴盛辉煌,京城虽然几经风雨却依然岿然屹立,与道衍禅师当年的这个布局息息相关,”徐霞客顿了顿,说道:“他按照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原理,运用奇门遁甲的手法,在京城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置了五个镇物,你们可知是哪五个?” 三位老人听得入神,不禁一齐问道:“是哪五个?” 徐霞客见三人已经听进了七分,就不再藏着掖着,继续说道:“西方属金,镇物是汉经厂刻有二十二万铭文的永乐大钟;南方属火,镇物是正阳外门的燕墩,用来震慑妖物;东方属木,镇物是神木厂的金丝楠木;北方属水,镇物是玉泉山下西湖边的铜牛;中央属土,镇物就是景山。连京城这样人为建造的风水布局都需要镇物压制阵眼,更别提撼龙阵这种天然的奇阵,如果镇物被蓄意破坏,其后果不堪设想。林睦看出的秘密,正是这个!” 三位老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是阴晴不定。徐霞客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一旦三位老人感到了冒犯,或者害怕一些秘密走出寒风岭,或者单纯看自己不顺眼,那么他们就有可能会采取一些可怕的措施。徐霞客十年前来武夷山时,偶尔听人说起过南溪村的一些往事。那人还说过,当年有些人出手残忍,有些人死得很冤,有些人逍遥法外,有些人选择缄默,有些人隐瞒真相,有些人享受利益,有些人试图复仇。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冤屈、仇恨都会交织成一片,吞噬这片受诅咒的土地。 徐霞客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陈荷花一眼。只见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但眼神中似乎有不一样的东西流露。 三位老人手持竹杖,慢慢地向徐霞客走来。这些竹杖是武夷山特有的方竹所制,经过特殊处理之后坚硬无比,在练家子手中是种可怕的武器。徐霞客从没像此刻这般想念秦恕。在这种局面下,一双坚实的拳头胜过一百个聪明的大脑。 “慢着!”徐霞客差点被耳边的声音吓一跳。只听见陈荷花用她那特有的磁性嗓音说道:“三位老丈,你们是想在这里杀人吗?” 三位老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徐霞客似乎隐隐约约地听见背后也有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显然对方有备而来,早已埋伏人手把徐霞客逃跑的后路给切断。正当徐霞客盘算着是该用钱还是用女色或者其他什么的来买通三位老人放自己一条生路时,只听见陈荷花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我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那件宝物在哪呢?” 徐霞客的脑袋似乎“嗡”地一下,感觉被三根坚硬的方竹杖给敲打了一般。宝物在哪?他并不知道宝物在哪啊。谎言也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全,但如果三位老人随后执意要押送他俩去找宝物呢?那么,就算是三千两银子也买不回两人的性命了。并且,看样子以这些老人的年纪,对陈荷花的兴趣可能比不上他们手中的竹杖。 三位老人停了下来。徐霞客也感觉自己身后的脚步声也静了下来。 一位老人冷冷地说道:“姑娘,你应该知道欺骗的后果将会如何。如果我们发现你说谎,你也许会后悔当初没有死在这里。” 陈荷花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但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不会怀疑我说的话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寒风岭,了解那件宝物,了解他。” 徐霞客几乎是与那位老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谁?” “你们还记得老秀才陈伏茂吗?他有个小女儿,二十年前失踪了,”陈荷花的声音平静如水:“我就是他那失踪的女儿。我回来了。” ------------ 意平风絮 5 南溪村这座巨大的围屋历经五百年的风雨,看上去还如同新建时一般。它隐藏在深山之中,仿佛一块淡灰色的玉玦。 林彦复站在这座围屋前,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秦恕看着他,讥讽地说道:“你打算怎么做?就算你带着一千人,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并跟你的功夫一样好,也未必攻得进这座围屋。” 林彦复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只有两个人。我也没准备硬攻进去。” “那你打算怎么拿回你的公道?站在围屋门口对着里面骂街吗?”秦恕对这位林公子素无好感,语气里也没带着几分客气。 林彦复冷笑道:“秦兄,在你所知道的杀人方式中,哪一种最快?” “首先,我不熟悉什么杀人方式,”秦恕并不知道林彦复的用意何在,他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在我想来,刀剑杀人是很快的方式,其次就是毒药。这两种方式,应该都是你们这种人所擅长的。” “你错了,”林彦复说道:“最快的杀人方式,是诛心。这是大明官场上颠扑不破的道理,同样也能适用于山野之间。所以南溪的杂姓人家会死,林睦会死,老秀才会死,如果不出意外,陈世也会死。这些人都不是死在刀剑、毒药之下,而是死在一次次诛心之中。” “所以呢?”秦恕不以为然地问道:“你打算怎样诛南溪人的心?拿到你想要的公道?” 林彦复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恕,说道:“秦兄,眼前的这座围屋看上去像是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实际上不过是一座面粉搭起的房子,只要我们轻轻一吹,它就会垮塌。但那些秘密,也会随之湮灭在其中。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地走进这座围屋,依照大明律法对那些罪民给予惩罚,拿走我们应该拿走的东西。这才是公道!” 秦恕冷笑道:“我跟你们这些官家子弟打交道不多,不过我知道,如果我像你这样想事,在出海南洋的时候早已死过二十多回了。” 林彦复没有接话,他看着这座沉默的围屋,就像看着自己未来的坟墓。秦恕后悔自己没在路边找一根结实点的木棒傍身,虽然拿了林彦瑛的袖剑,但这种特殊的武器没下十年八年的苦功根本没法使,如果贸然用之对敌,割伤自己和割伤敌人的概率几乎相等。现在这个样子相当于赤手空拳去闯南溪围屋,跟一个年轻女性赤身裸体走进男子监牢没什么区别。 但秦恕看着林彦复的脸上毫无惧色,既像是心里有底,又像是慷慨赴死。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佩服了林彦复一下:这世界上又还剩几个人,知道自己将为什么而死呢? 就在这时,只听见围屋正对他们二人的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人,身穿粗布青袍,面露风霜之色。 “父亲大人,”林彦复毕恭毕敬地屈身行礼,说道:“您也到了。” 崇安知县林镜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只见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身形佝偻,神态萎靡,形容枯槁。 林彦复认识他。那是南溪村的前任族长——陈世。 ××××××××××××××××××××××××× 血红色的八仙桌前,茶雾氤氲。脸色惨白的婢女如纸人般立在桌边,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诡异笑容。林镜斋和陈世分主次相对而坐,林彦复和秦恕则分坐在八仙桌的两侧。 陈世伸出哆哆嗦嗦的右手,做了一个“请用茶”的手势。但没人敢碰面前的茶杯。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秦恕,也不敢。 林镜斋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彦复,说道:“人呢?” “回父亲大人,还在路上,”林彦复似乎有些怯于面对林镜斋的眼神:“应该快到了。” “应该。”林镜斋生硬地重复了两个字,随即将眼神移至秦恕身上,对着他问道:“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小秦或者老秦,也可以叫我拳头,”秦恕对这位知县大人同样没有太多好感:“因为,我就是你们花钱请来的拳头。” “嗯。”林镜斋点了点头,似乎对秦恕的回答比较满意。接着,他看着八仙桌对面的陈世,问道:“其他几家的老人呢?你杀了几个?” 陈世摇了摇头,说道:“有几个死了。但不是我做的。我的大儿子死于瘟病,二儿子被砍断双手双脚,死在了我的面前。六个孙子剩下了两个。但我现在只能干坐在这里,陪你们喝茶。” 林镜斋端起茶杯看了片刻,说道:“我给过你们路走,可你们偏不听。结果怎样?林睦死了,你的两个儿子死了,陈嘉死了,陈岩的孙子也瞎了,南溪村的人死了将近一半。有些游戏你们玩不起。二十年前如此,今天同样如此。” 陈世长叹了一口气,就像溺水之人吐出肺中的最后一口空气,幽幽地说道:“是的,知县大人,我们玩不起。现在我想退出,行不行?” 林镜斋摇了摇头,说道:“没人能在此时退出。你不能,我也不能。大概还有六个时辰,福州那边就会上报对我的弹劾,然后就是革职并交送有司查问,最后就是秋后问斩。崇安死了这么多人,总有些官要拉出来祭旗,否则那些城隍庙外的尸骨,就会化作反噬王朝的冤魂。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六个时辰。如果南溪村再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抱在一起死,陈世,也包括你的两个小孙子在内。” 陈世颤颤悠悠地端起茶杯,一边低头喝茶一边说道:“看来知县大人今天来这里,是要赶尽杀绝……据我所知,你这次没有带多少人手来南溪。陈岩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林彦复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秦恕也用余光扫寻着屋内能躲避刀剑暗器的安全角落。 只听林镜斋冷笑一声,说道:“陈岩他们不是好惹的,但你会帮我的,总还有些人会帮我,不是吗?” 陈世没立刻回答。他看了看林彦复,又看了看秦恕,接着将干枯的双手放在八仙桌上,慢慢地摩挲,说道:“我的人手……也不太够。” ------------ 意平风絮 6 李应升坐在奔驰摇晃的马车上,艰难地草拟着一份重要的文件。 黑衣人的尸体还停在他的脚下。伤口被精细地处理过,就算是最好的仵作也很难检查出死因。等马车到达了既定的位置,车夫会将尸体安放在路边,自然有其他专业人士接手处理。这是一整套“做事”的流程,严谨且不失灵活,李应升早在入行时,就深谙其中门道。三十年来,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但今天李应升没有时间亲自检查每一部分流程,因为他必须要在赶到福州之前,完成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草拟对崇安知县林镜斋的弹劾奏折,以便到达福州府时,就能直接用印,通过监察院特定的快速通道,向京城方面呈奏。与此同时,巡抚衙门可先行革去林镜斋的职务,并派人将他押送到福州等候上峰宣判。 为处理黑衣人的事宜,已经耽误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李应升必须抓紧进度,同时还要保证在文辞和书法方面绝对不能低于以往的水准。毕竟,这是梅花印笺,每一封都代表着大明帝国的最高水准,每一封都要能经过历史的检验。 因为京城的那位,是非常重视文辞的。 马车疾驰如电。黑衣人的尸体躺在马车里,舒适得如同回到了故乡。他的故乡很远。如果人死后还有灵魂的话,那么黑衣人的灵魂早已迫不及待地从这具残破的躯体中飞出,飞向大海的东边,飞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像个工具一样地活着,还是像个人一样地死去,黑衣人的灵魂从来不知如何抉择。其实在第一次见到李应升时,他就应该知道躺在地上的那位本来就是自己。 李应升规规矩矩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将书信放在座位旁边晾干墨迹。完成了所有工作之后,他朝脚下的黑衣人看了一眼,如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你本不必死。”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几位蒙面人走了上来,默默地将黑衣人的尸体搬下马车,装进一个灰色的布袋之中,然后封上袋口。整个过程进行得寂静无声,蒙面人与李应升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哪怕是互相看一眼都没有。蒙面人熟悉这项工作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工作性质要求他们不得与任何人交谈,也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交谈。他们需要做的只是从马车上搬下尸体,然后处理它。没有技术含量,没有工作乐趣,但能让他们得到一份足以养家糊口的报酬。 李应升有时会认为,大明帝国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群坚决执行的缄默者,梅花印笺才能发挥出她的最大效力。写信的人,不过都是在玩一些文字游戏,而已。于是在马车重新踏上旅程的时候,李应升朝着渐渐远去的那群蒙面人行了一个正式的官礼。 一切归于平寂。 ××××××××××××××××××× 茶园外,三位老人呈品字形围住了徐霞客和陈荷花。只要他们愿意,三根竹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刺入徐、陈二人的身体。 陈荷花冷冷一笑,说道:“我知道父亲已经死了。我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不过请你们放心,今天我来这里,与这件事无关。我多年前离开了南溪,自此与父亲、与你们、与南溪并无瓜葛。我今天回来,是替人带一句话。” 一位老人低沉着声音问道:“替谁?什么话?” “时辰已到。”陈荷花慵懒地说道:“就这四个字。” 看见三位老人的眼神里露出了凶光,徐霞客忍不住脱口而出:“陈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应该是恭喜发财吧?” 陈荷花对着徐霞客嫣然一笑,仿佛并非身处包围,而是在太湖畔吹着初春的暖风一般。徐霞客的脑袋里一瞬间闪过几个画面:寻芳阁外的夜空、鹫峰山顶的“裸尸”、阙龙阵眼的乱石、寒风岭谷底的春色……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们不会杀你。”一位老人用竹杖指着徐霞客的咽喉,说道:“我们会把你交给族长。一个时辰之内,你必须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然后,你就可以安全地离开这里。” “看上去很公道,”徐霞客笑着说道:“不过你只说我可以安全地离开,那么陈姑娘呢?是不是要留下?” 那位老人阴沉着脸说道:“这个你不用管了。” 徐霞客不禁看了一眼陈荷花,说道:“那可不行。如果她死在这里,要传出去的话,以后还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出门旅行?你们老哥几个别闹了,她不过是个女人,又自称是你们老陈家的人,如果你们今天把她杀了,那可就坐实了当初对老秀才做的事了。南溪的其他人,未必会服你们吧?” 徐霞客似乎听见周围的树丛里又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似乎躲藏在废弃茶园里的那些人听见了这番对话,在私底下悄悄议论。 三位老人对视了一眼,相继点了点头。只听一位老人说道:“这女子究竟是不是老秀才的女儿,也不能光听凭她的一句话。老秀才之死乃是天命已到,南溪村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老秀才就不能死?总不成是因为他考上了秀才吧?不过老秀才掌管的族中传世古画失窃,此事也亟待调查。说不定着落在这个女子身上,能找出点线索。这样吧,我们一并带她回去,细细地拷问。” 徐霞客松了一口气。他想去拉一下陈荷花的手,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时辰已到?徐霞客细细地回味陈荷花带来的这四个字:是南溪众人的时辰已到,还是那个秘密的时辰已到,亦或其他什么的时辰已到?徐霞客想到了一个答案,但他不敢多想。 任谁也不敢多想。 ------------ 意平风絮 7 林彦瑛每走一步,就如同受到一次酷刑。 秦恕的拼死一击,是奔着彻底解除一个敌人的战斗力而去的。林彦瑛感觉再继续走下去,这条腿就会永远不再属于自己。 但她必须走下去。爬也要爬下去。 于是林彦瑛现在的步姿,就如同在艰难地爬行。 无书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林彦瑛,说道:“林……姑娘,要不咱们在这里歇会儿?” 林彦瑛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哥哥他们肯定已经赶到南溪村了,我们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 无书一摊手,无奈地说道:“可你就算现在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啊。你的袖剑被老秦收走了,大腿……腿又受了伤,要真打起来,你就是你哥的累赘;要不打,以你的脑袋也出不上什么主意。咱们这一路上也没看见什么像样的线索,除了那个女真庙……女真庙……”无书的脑子里似乎有东西在浮现,语气变得有些不一样。 林彦瑛急忙问道:“女真庙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到了点什么?” 无书支支吾吾地说道:“想是想到了点……可我觉得有些荒谬,不太敢说……” 林彦瑛啐了一声,说道:“还有你不敢说的?放心,我不是你家先生,不会骂你笨蛋。” “就是因为你不是徐先生……我才不敢说,”无书战战兢兢地说道:“你根本判断不了我说的是对是错,说不定会让你的伤势加剧,然后……” “又然后什么?!” “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无书想扶着林彦瑛坐下,可连她的胳膊也不敢去碰。 林彦瑛这时却叹了口气,对无书伸出手去,说道:“小子,还是依你的,你扶我坐下歇会儿,跟我说说你到底想到了些什么。” 无书难得听见她的语气如此柔缓,竟然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彦瑛坐在石头上,感觉握着的那只手虽然在虎口处和指根处有些茧子,却也还算柔软滑腻,他不敢久握,看着林彦瑛一坐下,就赶紧像放掉爆竹般放开她的手。 无书闭上眼睛细细地思索了一阵,慢慢地说道:“林姑娘,南溪的老陈家当年应该是在北宋末年,为避战火南渡至此,随着他们一起来到此地的,还有少量女真俘虏。村民们客居于武夷深山之中,建起了围屋,与世无争,一边种着岩茶,一边守护着祖先留下的宝物,静静地等待朝中有高官贵胄需求此宝,再将其敬献以图全族富贵。” “接着说下去。” “女真俘虏们也在这里生活下来,并与老陈家缔结了盟约,以侍奉和劳作换取和平。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几百年下来,女真人渐渐地成了村中的杂姓人家,虽然一直都受到老陈家的排挤,但毕竟也是正经的大明子民,享有和陈家子弟同样的权益。包括土地、山林、茶园在内,陈家必须与他们共享。” “甚至包括宝物在内?”林彦瑛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 无书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陈家人不可能与女真遗族共享祖传的宝物,但宝物的秘密却有可能被杂姓人家无意中得知。于是二十年前,为了保证宝物的安全,也为了其他一些原因,陈家人开始策划了一次针对村中杂姓人家的大清洗……” 林彦瑛不禁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先生告诉我的,”无书说道:“他还说,十年前,县丞林睦曾经翻查过当年这件事的案宗。” “你是说,林睦有可能是因此而死?父亲说过,当年南溪陈家用极品的岩茶买通了朝廷的大官,所以上面才没有追究他们的灭门之罪。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陈家不至于因为十年前林睦翻阅过案宗,又来杀人灭口啊。”林彦瑛不解地说道。 无书顿了片刻,说道:“当然不会。事情没这么简单。据我所知,二十年前,正是辽东局势开始动荡的时候,也许朝廷中有人可能想找机会敲打一下关外日益膨胀的女真人,于是特地制造一起针对关内女真遗族的小规模屠杀……” “你竟然认为这不是村中宗族械斗,而是有预谋的屠杀?”林彦瑛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小子,我想你一定是看多了杂书,脑子里全是兵荒马乱。你知道吗,在我们福建,在崇安,宗族与宗族之间械斗死人几乎每天都有,要都像你这么说,我父亲比当朝首辅的任务都更重!” 无书似乎进入了自己的思考世界,没理会她的话,继续说道:“谁知二十年后,女真人在萨尔浒战胜了我大明军队,山海关外全是女真人的天下。这时朝中又有人动摇了当初的决心,想找机会与女真人示好媾和……于是,对当年那些罪犯的惩治,就成了朝中高官的见面礼。而这种惩治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公开,必须暗中进行,否则就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脸。” “我觉得,以你的才华,不去当个掌印司礼监真是屈才了。”林彦瑛摸了摸疼痛的大腿,感叹道。 “你弄错了,是大学士才对。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个大学士。”无书纠正道。他的思绪被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过他的表达兴致似乎没有被打消:“虽然我不知道宝物是什么,但我总觉得,它应该也是作为可以取悦女真人的一份大礼,所以南溪陈家想拿它出来保命。可谁也没想到,这个秘密又泄露了出去,结果林睦丢了性命,南溪危在旦夕,你的父亲大人……多半也保不住头顶的乌纱帽了。” 林彦瑛默不作声,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无书说的这些话。如果真像无书所说,南溪此案牵涉到京城乃至辽东的大局,那么对于父亲而言就不仅是保乌纱帽的事了。京城的那些人不会在乎一个知县的生死,正如崇安的知县不必在意那些破庙里的饿殍。 只听得无书继续说道:“林姑娘,你也不必为你的父亲过多担心。朝廷既然派他坐镇崇安,自然心中有数。说不定我们在这里干操心,你的父亲正和我家先生躲在哪里喝茶呢!” 林彦瑛低声说道:“我的父亲……他从不喝茶……” ------------ 不记来时路 1 陈岩的左手紧紧抱住他的小孙子。 小孙子的哭声凄厉如丧,两行热泪从他那双被熏瞎的双目中流出。但陈岩此时顾不上这些,因为他的右手,正抓着竹杖抵抗着六把柴刀的攻击。 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其中有年轻人,有老人,有女人,也有孩子。 就在不远处,有四个人站在那里,沉默无声地看着陈岩与六位村民殊死搏斗。 陈岩的右臂渐感酸软,肩头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手中的竹杖,也被柴刀砍出了无数缺口。他马上将死在这里,还有瞎眼的小孙子,也必将被无情地处决。 陈岩心里知道,没有人能来帮他,因为其他几家老人都在村口等待来自江阴的客人,他们把能用得上的人手都带走了。原来陈世从来就没有发疯,也没变傻,只是在最虚弱的时候很好地伪装了自己。这点就是他比不上陈世的地方。作为一个族长,理应心中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没有任何羁绊,没有任何弱点。 钝锈的柴刀砍在手腕处,竹杖脱手。三把柴刀架在了陈岩的脖子上,另外三把架在小孙子的脖子上。 不远处站着的那四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岩,看着已经哭哑了声的小孙子。 柴刀的铁锈渗入了陈岩脖子上的褶皱皮肤中,与血污混在一块儿,看上去分不出是血水还是锈水。陈岩已经疲惫不堪,就像一棵被秋霜浸透的枯茶树般,随时随地将倒下永不再起。 陈岩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深沉的声音:“把你的图交出来,饶你孙子性命。” 陈岩抬头看了看,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不会饶过他的,我知道。我们是怎么弄死你儿子的,你就会怎么弄死他。” 那人慢慢地俯下身去,在陈岩耳边说道:“陈岩,你终于活得像个族长了。” ×××××××××××××××××××××××× 徐霞客的面前放着一支笔、一张纸。 陈荷花被麻绳绑在对面的立柱上,除了没脱衣服之外,和当日在山里所见别无二致。虽然被五花大绑,但陈荷花脸上的表情仍旧淡然如常。 徐霞客与陈荷花对视了一眼,不知怎的,他有些想笑。为了抑制住自己的笑意,他摸了摸额头。 一个老人站在徐霞客身前,对他说道:“南溪的时辰已到,这个我们都知道。但如果你现在不把所知道的写给我们,你和这个女人的时辰一定会先到。” 徐霞客终于忍耐不住,笑出了声来。老人皱着眉头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具会笑的死尸。只听见徐霞客慢慢地止住了笑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对……对不起,我想……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 “有什么比你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死去更好笑的事吗?”远端的另一个老人怒道。 “当然有,哈哈。”徐霞客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先生,愿闻其详。”只见那个一直沉默着的老人走到徐霞客身前,作了一个揖,毕恭毕敬地说道。 徐霞客也用尽量严肃的语气说道:“我笑的是,居然是陈姑娘被绑在那里,而我负责写字。如果你们的脑子都正常的话,本来应该正好相反才对。” “你在说我们脑子都不正常?”一个老人怒不可遏地说道。另一个老人却对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别插话。 “陈姑娘是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一直以来都掌管村里的传家古画,而古画里隐藏着宝物的秘密。老秀才死后,你们有谁见过古画吗?没人见过对不对?现在古画不见了,没在族长家,又没在死去的林睦身上,这个世界上唯一熟悉古画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你们猜那个人是不是我?”徐霞客笑道。 三位老人似乎有些犹豫,没有做声。徐霞客看了看三个人的脸色,继续说道:“所以,你们应该把我绑起来,然后将陈姑娘放下来,伺候好茶水,让她来告诉你们一些关于古画和宝物的故事……事情才对。” 只听见陈荷花淡淡地说道:“先生,不必徒劳了。我一定会死在这里,无论是谁动手都不重要。离开南溪后,我就再也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事情,更不用提古画的下落。时辰已到,每个人都难逃宿命,我们都是蝼蚁,你我都不例外。所以,安心地度过剩下的时光,六个时辰也好,五个时辰也好,与漫长的一生无异。” 徐霞客赞许道:“是呀,我有时也觉得一生实在太长了。不过几位老丈可能不这么觉得,如果我告诉你们时辰已到的真意,你们一定都会觉得想笑。” 一位老人皱起眉头骂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他妈的卖关子。” “南溪是撼龙阵的阵眼所在,但撼龙阵与其他山阵都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不止有一个阵眼,”徐霞客徐徐道来:“林睦留下的那张纸,根本就不是什么古画的临摹品,而是撼龙阵的阵图。林睦十年前救了我一条性命,我教会了他山海堪舆之术,因此,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林睦也是一位山海堪舆的高手。他以十年的时间,绘制了这张阵图,仔细地标明了每一处阵眼。在此不得不佩服当年南溪的老祖宗,他们想出了种种令人赞叹的法子,压制住各处阵眼,硬生生地将这凶煞的撼龙阵变成了守卫、滋养宝物的护宝阵。” 一位老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只听徐霞客接着说道:“只是,在古画被盗之后,几处阵眼的压制都遭到了破坏,加上有高人用引路香为媒,谷风为引,巧妙地改变了山峦的气脉,撼龙阵的威力被逐渐释放出来。旱灾、瘟疫、残杀,这些只是序曲。据我推算,最后的狂欢应该就在六个时辰之后,撼龙吐珠、天地倒悬,寒风岭、南溪村,还有我们,都会永远从武夷山的地图上消失。” “六个时辰,这也是州府给林镜斋最后的时间……我们现在想要逃出寒风岭,至少也需要六个时辰。”一位老人严肃地说道:“如果回去通知全村人一起逃走,六个时辰就远远不够。” 另一个老人说道:“即使他的话只是猜测和臆想,六个时辰之内,林镜斋也一定会动手,说不定现在陈岩已经跟他们干起来了,我们同样不能坐以待毙。” 那位较为沉默的老人终于开了口:“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能逃出去?二十年前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结果他们全成了乌鸦的食物。” 徐霞客看着三位老人,暗中揣测三人内心深处的纠结,摸了摸额头,说道:“你们当然可以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山阵。不过以我游历大明十八省两百多座高山的经历来告诉你们,山海之间始终蕴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我只要说出一件事,你们可能就会听我继续说下去。” “什么事?” “寒风岭的北边曾经有一座很隐蔽的古庙,是不是?这座小庙是外族人建起用于祭祀的,二十年前你们就发现了这座小庙,不过出于对鬼神的敬畏,没有谁去损毁它。但就在不久之前,这座古庙垮塌了,说来也巧,这座庙一塌,村里就出现了瘟疫,接着就开始死人。仔细回想一下,我说的没错吧?” 三位老人脸色一变,其中一位用急促的语气连续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来过南溪吗?谁告诉你的?” “我说过,林睦画出的图告诉我这一切,”徐霞客冷静地说道:“在他的图中,有一处阵眼被一座看上去有些怪异的古庙压制,但古庙的梁柱断开,暗示着最近发生垮塌。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处阵眼,正是撼龙阵的‘疫门’所在。‘疫门’缺乏压制,就会门户洞开,释放山阵中蕴藏的疫毒。” 那老人又问道:“这也许不过是巧合罢了,又能说明什么呢?” 徐霞客冷冷一笑,说道:“你们的族长,还是陈世吗?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段时间,陈世的家里,应该出了点小状况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那老人狐疑地问道。 “林睦的图中,特地在一间房屋里画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位置,本来应该压制在另一处阵眼之上,却意外地来到了象征族长权威的正中房屋里。这处阵眼在撼龙阵中叫做‘祸门’,位置一乱,自然会造成点状况出现。这张八仙桌很有可能是古红檀木所制,红檀木的味道遇上极品的岩骨枞,本身就会让人神志错乱,不可自控。而陈世一旦中了招,南溪一定会大乱。” “这么说来,南溪之祸,背后还是有高人在操作?是不是林睦本人干的?”那位年纪最长的老人捋了捋胡子,问道。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林睦自己做的,完全没必要自己画在图中留下证据。他的本意就是想把这些疑点带到崇安,告诉林知县。做出这些事的另有他人,想必也是精通山海堪舆的高手。” 那位年长的老人说道:“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不是陈世害死了林睦,拿走了古画。因为陈世没有这个本事,南溪村里没人有这个本事。”从老人的语气中能听出,他对于徐霞客所说的话已经有七分相信了。 徐霞客又摇了摇头,不无嘲讽地说道:“从南溪的布局可以得知,你们的老祖宗是通晓山海堪舆之术与厌胜之法的。虽然过去了五百年,总有些东西会流传下来,只是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动刀动枪,却不知道动脑子思考,这就是你们跟祖先的差距所在。” 徐霞客似乎感觉陈荷花听完了他的话后笑了一下,但不敢肯定,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三个老人身上,不能分神去多看陈荷花一眼。 一位老人有些沮丧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一些不肖子孙。我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延续老陈家的血脉,不要让南溪陈家在我们这一辈断根。我们只想尽可能地活下去,以任何方式。所以……” “所以如果我和陈姑娘给不出更好的建议,你们就会立即动手杀了我们,”徐霞客将手放在桌上按住纸笔,说道:“然后带着身边的这些人往寒风岭外逃跑?任由全村的百姓在撼龙阵最后的爆发之下死光?” “我说过,我们只能尽可能地活下去,像老鼠一样,或者像野狗一样,都行。”那位老人的神色有些黯淡。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类似龙鸣般的声音,又如一群困兽在绝望地嘶吼。那些久远的、被遗忘的愤怒,那些深藏的、被无视的屈辱,仿佛在山海之间积攒成震撼天地的力量。 三位老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只听得徐霞客的声音也仿佛从远方传来:“撼龙脱困了……” ------------ 不记来时路 2 在李应升的估算中,以那个人的本事,在掌握了大量信息之后,应该已经能够找到一条抵达目标的通途。他想起了“黑鬼”奉献的那条计策:假道伐虢。不可否认,黑鬼是个具有很强执行力的聪明人,就这样死去很可惜。他的身边缺少这样的聪明人,以至于很多事情必须自己亲力亲为。不可否认,在第一次见到黑鬼时,李应升是有过惜才的意思。但他知道,黑鬼这种人永远成为不了他的自己人。他也不能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成本。 于是李应升只能继续感叹自己的劳碌命,然后认认真真地写完印笺的最后一个字。 马车这时刚好通过福州府的城门。李应升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城市独有的味道。他喜欢城市。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漫步在市井间,什么都不做,只是闻一闻烟火气,看一看身边的人们,这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绝大多数时间,他就只能像那些驿道边的埋尸人一样,默默地替上面解决一些阴暗但无趣的事情。 马车在城内穿行,由于大街上的贩夫走卒众多,车把式不由得放慢了点速度,李应升拉开帘布向外看去,只见眼前坊巷纵横、青砖乌瓦、马鞍墙立,商贾云集、酒望迎风、人头攒动,海产店、药材铺、豆腐坊、米面店、酒肆等商铺不下百家,一派热闹景象。又见街边的榕树遮天蔽日、独木成林,如天然的青罗伞盖般为马车遮挡阳光,让李应升顿感心旷神怡,心道是吉兆已至,诸事皆宜。 车行大半天,此时已近午时,李应升的肚子也有点饿了。上一次吃东西,还是昨夜黑鬼为自己煮的那半碗面条。福州城内美食甚多,街巷中又有锅边、海蛎饼、肉燕、鱼滑等小吃香味四溢,伴随着酒坊里飘出的青红酒香,让李应升食指大动,只想停下车来大快朵颐。但现在不是享用美食的时候。手边的印笺要及时交给巡抚大人,崇安的局势要及时向上面禀报,还有那件宝物的事……李应升时常会觉得自己活得有点累,累得不像个七品官。他只想忙完手头上所有的事之后,被一封梅花印笺调回京城,享受余生的闲暇时光。 唯一遗憾的是,京城没有福州这么多的美食,李应升对北方人爱吃的面点和羊肉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此在临行之前,他应该还会再来一次三坊七巷,要上一壶有点年头的屏南红曲,点上一盅上品的佛跳墙,与自己的影子对酌几杯,与这座城市作最后的告别。 马车孤独地向巡抚衙门驶去。 李应升突然感到福州的街头,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但至于是哪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能感觉到,在店面的门板后,在巷角的黑暗处,在摊点的小贩身后,总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这辆马车。那些眼神很熟悉,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马车向北驶过安泰桥、到任桥,向西一转,巡抚衙门就在眼前。李应升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那封印笺,走进了大门。 他看见巡抚大人已经站在了中厅。同时,站在巡抚大人身后的,还有三位黑衣人。 他们都用一种很熟悉的眼神看着李应升。 李应升感到背脊有种难以名状的凉意,就像衣服里面被塞进了几块正在融化成水的寒冰。他突然想了起来:那是黑鬼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眼神。 ××××××××××××××××××××××××××××××××××××× 陈岩的第三根手指被柴刀砍断时,他的眼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林镜斋拿着从陈岩的竹杖中取出的一张图画,仔细地观察那些山峦叠嶂中隐藏的细微之处。 陈岩的小孙子没有再哭了。秦恕挡住了一把砍向小孙子的柴刀,作为交换条件,他用手捂住了小孙子的嘴巴。 “你的画功不行,”林镜斋叹道:“远比不上林睦。不过幸好我能看懂一些端倪。” 陈岩的样子显得疲惫不堪,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他虚弱地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你比林睦更熟悉寒风岭,所以你大致能推测出几处可能的藏宝之地——九曲溪、断头崖、乱坟口、老鸦梁,没错,这些都是上好的藏宝地。你的这幅图原本就是画给我看的,但你却拿给了李大人,”林镜斋叹道:“其实那天夜晚,每一个去过李大人房间的人,我都知道。你杀了我的衙役,我也知道。你们自以为可以跳过我来进行交易,可惜呀,天下间没有太便宜的午餐可以享用。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到宝物,我只能用剩下的五个时辰来等霞客先生的消息。希望他能告诉我更多的东西,否则……” 秦恕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否则什么?” “整个崇安明天就断粮了,”林镜斋没有正面回答秦恕:“南溪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我的革职令估计今天也会从巡抚衙门发出。拳头兄,你的明天会过得怎样?” “我从不想这个问题,”秦恕慢慢地放松了捂着陈岩小孙子的手,说道:“我只过好今天,就够了。” “是呀,今天还没结束,我们想那么多明天干嘛?”林镜斋赞许地说道:“我们这些人纯粹就是自寻烦恼。拳头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真的为了一千两银子而站在我们这边,但如果我告诉你,如果霞客先生没有如约而至,你猜我会怎么做?” 秦恕心头一凛,他的脑子里闪过了林彦复曾经跟他说过有关“公道”的话,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光芒。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将陈岩的孙子向后一拉,右拳迎向了那道黑光。 “嗤”的一声,一道鲜血飙出,那道黑光也随之湮灭。只见一把柴刀砍进一个村民的脖子里,秦恕的右手背也鲜血淋漓。秦恕把陈岩的小孙子藏在自己的身后,眼前又出现了一把柴刀、两把柴刀、三把柴刀…… 但令秦恕最担心,绝不是这几把柴刀。 他注意到:林彦复腰间的剑鞘空了。 ------------ 不记来时路 3 第七天了。 叶刚还没收到一封福建的来信。 京城那边也是一片死寂。正式的公文中,也没有任何关于那位师长的消息。 他似乎有些知道了问题所在。 这些年来,叶刚一直通过海上的一些来客,与京城、辽东、福建方面的人物交流信息。 海上的速度远超过陆地上驿道的速度,因此,叶刚总能比其他人更快得知一些消息。这也让他能与更广泛的人士取得联系和交流,甚至涵盖了一些不太适合直接交流的地区,例如辽东。 并且这些海上的来客能够很好地保守秘密,他们通常身穿黑衣,从不显露自己的身份。 作为回报,叶刚会给予这些黑衣客人适当的保护,并向他们透露一些钱塘江一带货船出海的消息。 叶刚与这些客人之间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直到百夫长被“处理”。 叶刚心里知道,可能对百夫长的“处理”,带来了一些看不见的问题。 也许,百夫长与黑衣人之间,已经在叶刚不知情的前提下,达成了一些关于生死方面的契约。一旦百夫长被上司处决,或者死于战场,或者死于疾病,或者别的什么死法,这个生死契约都会自行生效。黑衣客人将断绝与叶刚的来往,投向下一个更有价值的目标。 叶刚开始翻阅这几天积压的公文。通常,他对这些上面下达的照会、故牒、札付和下帖什么的几乎不会关注,府中自有同知、通判等下属会定期处理相关事务。真正那些重要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在正式的公文上体现,往往藩台府上一场酒宴中传递的信息,都要比全年的公文更密集。但今天不同往日,叶刚需要耐着性子,从那些成篇累牍的废话中甄别出一些特殊的东西。 幸好叶刚当年在翰林院练出的童子功还没全部荒废,大约花上了两个多时辰的工夫,他就读完了七天来府内收到的全部公文。这里面有布政司转发六部、都察院例行的照会,也有上级安排工作的故牒,当然还有下面县里上报的详文和禀文。公文中大多是关于春闱、防汛、典狱、农耕、漕运等一些具体的事务,叶刚看得瞌睡连天,心中有点同情府中的同知和通判,也庆幸自己不用像他们一样,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之上。 但当他读到昨天收到的两封公文时,就像被两根毫针同时插在眉心之上一样,顿时睡意全无,额头上开始冒出点点冷汗。 其中一封照会来自按察司衙门,里面提到有倭奴若干在温州府龙湾、瑞安等地登陆,杀害当地守军、百姓,抢掠无算,请各地严加防范。 又有一封禀文来自下辖的安吉县衙,文中称县里的百姓反映城中时有黑衣人出没,其面容怪异,腰携长刃,神色凶悍,恐非善类。县里不敢擅行拘捕,特禀示知府衙门。 叶刚知道,温州府的位置特殊,古人有云:永嘉扼八闽之咽喉。所谓“永嘉”,就是温州的古称。在元、明两朝,海寇作乱,必先登陆温州,然后以温州为跳板,从沿海的平原地带南下去福州,或者流入浙江境内,这是一条最便捷的通道。 叶刚这才记起,百夫长在临死之前,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只是他被龙涎香的味道所迷惑,没有去听。 也许就在那一刻,已经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 当北面的远方传来隐雷之声的时候,林彦瑛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无书不知该怎么帮助她。十八年来,他还从未照顾过一位年轻的女性。他只会读书、背书,其他什么也不会。 林彦瑛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躺在大石头上。经过一整夜的风吹,石头很凉,林彦瑛忍不住蜷缩着身体,像一个婴儿一样孤独无助。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流逝,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闪现:七岁时第一次手持袖剑,如同握住一道火焰;十五岁时第一次手刃仇敌之后,三天没有吃下一口饭;十七岁时第一次与“哥哥”同逛灯会,那个夜晚绚烂如同白昼;十八岁时赤裸着身体紧紧地抱住了“哥哥”,以为这就是生命的另一个开始…… 无书慢慢地靠近林彦瑛,尝试着碰了一下她的左手,看到林彦瑛没有什么反应,接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这是他第二次握住林彦瑛的手,但这次无书感觉林彦瑛的手指冷得就像冰棱一般,他忍不住用力握紧,就像要把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一样。 林彦瑛艰难地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无书战战兢兢地问道:“林姑娘,你怎么样了?” “我……”林彦瑛轻声说道:“我可能撑不到南溪了……” “不去南溪了,我们不去南溪了!”无书突然大声地说道:“你好好地休息一下,我,我去弄点吃的……我,我去找你哥哥来,我去找你爹来,我去找先生来!” “别……”林彦瑛也握住了无书的手,她的手心也非常冰冷:“别去。你……就坐在这里,陪陪我也好……他不是我哥哥,我也没有……没有爹……” 无书惊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痛糊涂了?林镜斋不是你爹,你为他这么拼命干嘛?” 林彦瑛淡然一笑,慢慢地说道:“我和哥哥……都是父亲大人二十年前捡来的孩子。崇安地方穷,养不起孩子的人家很多……父亲给我们吃穿,认我们为干儿女,又让人教我们读书、写字,还有……还有……” “还有杀人,”无书低声道:“这个我知道。” 林彦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们替父亲……替父亲做了一些事情,一些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情……他答应我们,只要再做完这一次,就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离开崇安……离开福建……” 无书回想起与林氏“兄妹”相处的这些天,似乎他们真的不像是一对亲兄妹。他说道:“是呀,我早该想到了,哪个当亲爹的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女去冒这个险?” 林彦瑛摇了摇头,说道:“不……你错了……父亲大人对我们很好,一直都很好,如果没有他,我们早就冻死、饿死在街头,或者像猫狗一样屈辱地活着……哥哥也对我很好……很好……” “能有多好?!”无书怒道:“你被长剑架着脖子的时候,他甚至不肯用我去换你!我们分组而行的时候,他情愿跟功夫更好的老秦一组,也不愿照顾腿上有伤的你!林姑娘,你醒醒吧,当你手中持有袖剑的时候,你是林知县的女儿,林公子的妹妹。当你的袖剑被抢走了、身上又带着伤的时候,你对他们而言什么也不是!” 林彦瑛默然无声,眼角流出一行清泪。 无书像一个不小心打碎家中花瓶的孩子一样变得手足无措,在十八年的生命中他缺乏与哭泣的女性打交道的经验。他伸出袖子笨拙地擦去林彦瑛的泪水,慌张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林姑娘。是我的错,我不该瞎说什么实话……不对,是不该瞎说什么坏话……林大人是林青天嘛,肯定是个好人。林公子一表人才,也是个……是个好人。” 林彦瑛转头看向天空。天空中的云层很厚,见不到一缕阳光透出,阴郁得如同这个世界。只听她说道:“傻小子……这个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好人?我们都只是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已……” 无书哭了。在鹫峰的阙龙阵中差点丢掉性命时,他没有哭过;在被林彦复绑在树上时,他没哭过;在寒风岭中走得双腿发麻时,他也没哭过。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但此时此刻,无书把林彦瑛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任凭热泪流过她的手心。 林彦瑛用手轻抚无书的脸庞,微弱地问道:“你……不恨我吗?不讨厌我吗?这一路上,我总是欺负你,威胁你……从没对你有过好脸色……” 无书哭着说道:“我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人当回事!先生不会听,别人更不会听!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认真听我说话,会把我说的话当真!林姑娘,我就是拼了性命,我也把你送出这个该死的寒风岭!” 林彦瑛想笑,但她笑不出声。天空已经变得更加阴霾。阳光不会照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她想。 无书咬咬牙,说道:“林姑娘,我背着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林彦瑛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不走?”无书大声说道:“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林彦瑛强忍着疼痛带来的阵阵眩晕,慢慢地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年轻人,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哥哥在临行前,父亲大人给我们的命令是:如果七天之内请不到徐先生,或者徐先生给不出我们想要的答案,我们就……就把南溪人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所以,哥哥肯定已经到了南溪,他一个人……打不过这么多人……我要去南溪帮他,我一定要去帮他,帮他……” 林彦瑛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至呢喃。 无书放声大哭。但他的哭声,传不出这座无边无际的大山。 ------------ 不记来时路 4 “巡抚大人。”李应升行了一个官礼。 “嗯,李大人,”巡抚面无表情地说道:“何事?” “李某有事禀报。”虽然李应升已经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巡抚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转身向内室走去。李应升不禁向前踏出一步,却发现三位黑衣人已经将他包围在中间。 李应升知道这已是生死攸关之时,不得已高声喊道:“巡抚大人,梅花印笺也不用看吗?” 巡抚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冷笑着对李应升说道:“梅花印笺?从今天起,已经一文不值。” 李应升的冷汗从背脊中留下。在他三十几年的宦海生涯中,第一次感到恐怖的滋味。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大人的意思是……” “刚刚有人告诉我,”巡抚冷冷地说道:“首辅大人已致仕。” “为何我不知道?”李应升环顾了身边的三位黑衣人,说道:“朝廷可有公文?” “有没有公文,都一回事。我知道在以往,你们之间的梅花印笺就是公文。我也知道在福建,人人都怕你。不过今天起,情况不同了。说到公文,忘了告诉你,老李,昨天我刚收到一封公函,来自都察院,”巡抚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你被革去了福建道监察御史之职。” 李应升感觉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他有些想笑,但他的笑声与哭无异。就像一个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李应升急促地对巡抚说道:“巡抚大人,我知道关于南溪的事情,我的人会把南溪的宝物带给你,你可以把宝物送到司礼监,你可以派这些倭人去告诉魏公公……” 巡抚一挥手,打断了李应升的话:“老李呀老李,要我怎么说你好呢?都察院这么多年,规矩都不记得了吗?你在崇安做的那些事情,真的以为没人知道吗?假道伐虢,你会做,别人也会做。会有人把宝物送到我这儿来的,不过不是你。我倦了,想休息一会儿,老李,你请自便吧。” 巡抚说罢,向内室深处走去。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李应升的心越来越下沉。 三位黑衣人组成的小圈,似乎又缩小了一点。 李应升看见了一道红褐色的光芒。 这道光芒像是北方的砂石岩映射出夕阳的色彩,让人感到死亡将至所带来的踏实和心安。光芒慢慢暗去,李应升这才看清,那是一把迷人的长刀,虽然他从未见过,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李应升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这些年来,他不仅在写文书、拟奏折,也动手干过不少脏活累活,积攒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工作经验。但在这把奇怪的褐色长刀面前,他似乎缺乏出手的决心和气力。 他就站在庭前,任由长刀划破自己青色官服上的溪敕补子,划破胸口的肌肤,划破心室的血管,正如划破这些年来他所固信的一切。他不禁苦笑一声,心里想道: 乌山脚下的桃花,应该就快开了。 林彦复的古剑,插在了陈世的心口之上。 剑身兀自摇曳,就像一株风中独舞的青竹。 秦恕艰难地踢飞了第二把柴刀。第三把柴刀没有向他砍来,而是“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林镜斋站在阴暗之中,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秦恕看着被刺倒在地的陈世,以及奄奄一息的陈岩,喊道:“你们要屠村吗?到底是为什么?!” 林镜斋依旧用那种平常的语气说道:“拳头兄,你的拳头已经沾了血,你回不了头了。” “去你妈的沾血!”秦恕忍不住骂道:“我才不会做你的走狗,只要我没倒下,你们就别想再杀一个人!” “拳头兄,你阻止不了我们,就像阻止不了你自己,”林镜斋平静地说道:“你没的选择。因为一个时辰之内,将有三十多把柴刀砍向你,以及陈岩的小孙子。你除了将他们打倒,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我走不了,你们也别想走出这个鬼地方!”秦恕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 “我知道你的本事了得,”林镜斋冷冷地看着陈世痛苦地挣扎了片刻后就没了动静,接着说道:“你的拳法看上去有点莆田少林的底子,又像是南洋古拳的路数,打起来不太好看,却是我见过最实用的。不过你现在缺少称手的武器。你看,复儿手里的剑是我当年在湛卢山剑池中寻来的神兵,以剂刚为刃叶、柔铁为茎杆,最适合在这种天气里杀人。“ 秦恕咬咬牙,说道:“我领教过了。不过如此。” 林镜斋摇摇头,说道:”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按照武夷山的规矩,我们本来只打算处理掉陈世、陈岩这两房的成年男子,如果你一定要替他们出头,那就连女人、孩子都得死。复儿手中的剑,今天可以吃顿饱饭了。” 这时,坐在地上的陈岩开了口:“知县大人,你用交换宝物为诱饵,利用我除掉了陈嘉和其他两家,又利用陈世回头来对付我,然后又杀了陈世。你苦心积虑,把南溪八家个个击破,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赶紧杀绝?” 林彦复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林镜斋,却对视到林镜斋如电般的目光,心头不由得一凛。 “这个问题让我来回答你!”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 秦恕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血热得如沸腾一般:“先生!你终于到了!” ------------ 不记来时路 5 再次见到那人,叶刚本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异常激动。 但看到那人满头的白发、憔悴的面容,叶刚就像看见了三十年后的自己。 那人的脸上不再有当初的光芒,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叶刚见过许多这样的老人。在自己的家乡见过,在京城见过,在湖州也见过。他们没有热情,没有欲望,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等待死亡。 但那人与其他老人总不该一样,叶刚心想。他毕竟是以往四十年里天下间最有权势的那一个。 只听那人说道:“叶刚,叶刚……” “老师,学生敬听教诲。”叶刚毕恭毕敬地说道。 “我知道把你放在湖州,你不会甘心,”那人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你一直是我最看好的一个。但你不明白,如果你还在京城……你可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听说了都察院、工部发生的事情吧?” 叶刚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不想用你,才把你放在了湖州……然后你开始慢慢地不安分起来,试图参与福建甚至辽东的事情,忘记了……忘记了你在翰林院中抄写过的圣贤文章。” “老师,我原本以为,你就是圣贤之一,”叶刚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说道:“我原本以为,正如文天祥所写的那样:天地有正气;我原本以为,大明在你们的带领下,会走向浩瀚的远方。但是,我错了。大明输在了辽东,又见西北饿殍遍野、反贼四起,东南倭患延绵不休,百姓苟延残喘。朝堂上,清流被廷杖,阉人当极权。更不要提二十年前,我的家族四十多口死在武夷山寒风岭,杀人凶手至今活得好好的,渎职者照样为官!天地间正气何在,圣贤之理何在?” 那人长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身世我都知道。但崇安当年一案背景复杂,涉及到女真遗族之事,考虑到当时辽东的局势,整个福建无人敢彻查。而在京城,当年正是党争最烈之时,没人敢去背上通辽的嫌疑,授予敌人以把柄。” “是呀,几十条人命在你们眼里算什么呢?”叶刚不无讥讽地一笑,说道:“你们要考虑的大事太多了。不像我,每年只用考虑用红笔在纸上勾销掉几个名字,陪着藩台、皋台喝几杯酒,作几首诗就行!” 那人顿了片刻,说道:“我明天就回福建老家。” “老师不再多住几日?”叶刚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了,”那人的神色有些黯淡,说道:“好多年没回去了。叶刚,你在湖州几年了?” “三……三年了。”不知怎么回事,叶刚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向自己迎面倒来。 “嗯,不知不觉也三年了,”只听那人说道:“这样吧,下个月起,我推荐你去蓟辽总督府历练一下。你不是对辽东的事很感兴趣吗?” 叶刚沉默了一阵,咬着牙说道:“老师,你这是要我死。” “怎么会要你死呢?蓟辽是大明的命门所在,历练几年,很容易就能出头,”那人声音沉稳地说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也能像我一样,进内阁,当首辅,宰执天下。” “可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人,”叶刚的声音中有着愤怒的挣扎:“你知道我到了蓟辽,会发生些什么。” 那人披上了皮裘,向外走去:“不会比你现在的处境更差。你知道吗?昨天与你一起喝酒的布政司、按察使,今天已经准备好了弹劾你的奏折。留在湖州,你已经是死路一条。幸好,我们解决掉了一些麻烦的问题。叶刚,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你只会一味地发牢骚、抱怨,就像你刚进翰林院时一样。” “可是老师,崇安……” “崇安的事情你不要再去管了。”那人仔细地系上了皮裘上的绸带,说道:“那是个死局,你已经陷得太深,是时候抽身了。” “死局?老师,现在是非常时期,那件宝物可以……” “我知道宝物的事,”那人冷冷地说道:“但无论它是什么,大局已定。我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但你们还要继续活下去。去蓟辽吧,忘记二十年前的事情,忘记你是谁。历史会给出我们最后的答案,在此之前,耐心等待。” 叶刚目送那人的背影离去。 就像目送一个时代的结束。 ------------ 不记来时路 6 “我们又见面了,林大人。” “是啊。霞客先生,终于盼到你来了。怎么样,你打算带给我什么好消息?”话虽这么说,但林镜斋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期待之意。 “好消息自然有一些,但不太多。你知道的,这个年头,好消息都很贵。” “但我记得我已经付过钱了,”林镜斋没有生气:“而且付得并不太少。据我所知,这笔钱足够让陈岩的小孙子在福州读上最好的私塾;足够让陈世收买至少三家的支持,他的儿子和他自己都不会死;甚至足够让崇安的十万饥民多活两天,这样我也能在卸任前毫发无损地走出崇安。可是我把这笔钱给了你。” “正因为这笔钱不少,所以我才觉得贵,”徐霞客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也许我把好消息告诉了你,你就会向我要回这些钱了。” “为什么?”林镜斋饶有兴趣地问道。 “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的好消息,就是……”徐霞客顿了一顿,接着说道:“真相。” 陈荷花挽着他的手,平静地看着他。 三十多位手持柴刀的汉子——这也许是南溪村仅存的青壮年力量,在三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的带领下,将林镜斋、林彦复、秦恕、徐霞客、陈荷花等人包围其中。 秦恕捡起来了一把柴刀,把伤势较重的陈岩和他的小孙子挡在了身后。 林彦复握着从陈世的心窝中拔出的长剑,站在林镜斋身旁。 只听见林镜斋仰天长笑一声,朗声说道:“这里的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知道真相。霞客先生,真相并没你想象中那么值钱。” “谁知道呢?”徐霞客也笑了:“说不定大家很喜欢听我讲的故事。” 林镜斋环顾四周,看着那三十几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冷冷地说道:“也许他们未必有这个耐心。” “他们答应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讲完这个故事,”徐霞客说道:“刚刚你们都已经听见了撼龙之吼,撼龙阵一触即发。反正我们已经没法在五个时辰之内逃出寒风岭,在死之前听听故事,总比打打杀杀更好。” “徐先生请讲。”一位带队的老人铁青着脸说道。 “这个故事要从五百多年前开始讲起,”徐霞客的状态一下子变成了一位茶馆里的说书人:“话说当年靖康之祸,衣冠南渡,陈氏先祖侨居武夷深山之中。与陈家一起到达此地的,还有少量女真俘虏。但陈家人和女真人一路上患难与共,彼此已经互相信任,于是共同客居此地,取村名南溪。陈家建起围屋繁衍生息,女真杂姓人家则住在外围,一时间相安无事。” “不久之后,陈家先祖与女真杂姓在山中共藏一宝,并以撼龙阵的山海元气蕴藏滋养,同守宝物秘密,静待天下有变之时,此宝能发挥作用。” 只听得一位老人“哼”了一声,徐霞客没理会他,继续说道:“虽然表面上大家相安无事,但陈家人自来瞧不起这些异族人。就在二十年前,在某些官员的支持下,也为了自身的利益,南溪陈家在族长陈世的带领下,对村里的杂姓人家——也就是当年的女真后裔,下了毒手。” “他们用柴刀、竹枪,先将青壮年男性杀光,再将老幼妇孺赶到寒风岭中等死。经过此役,村里的四十余口杂姓人家几乎屠戮殆尽。说来奇怪,陈家人犯下如此灭族大罪,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一举拿下了岩茶的专供权,得享二十年的太平时光。” “这二十年里,当年的知县大人调离了崇安,所有人都以为他可以施展才华、青云直上,却因为朝局动荡,种种原因,一直在福建各县任职,虽有青天之名,却无上升之机。崇安县里还有一位县丞,名叫林睦,近十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南溪一案,试图为当年的逝者求一公道。” “而在南溪村里,陈世虽然贵为族长,却也平衡不了八房的利益,族中一直不乏明争暗斗。加上近两年来,压制撼龙阵的一些物件被人有意无意地毁坏或者移动,南溪乃至整个崇安都遭遇罕见的旱灾和瘟疫,人口损失惨重,村前新坟林立,陈世这个族长日益不得人心。老陈家本有传统,族中最有学识之人掌管古画,族长掌握古画之秘。陈世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借机害死老秀才陈伏茂,夺走古画,并试图将宝物之秘私售某位官员,以此换取对他的绝对支持。” “可他没想到,县里派来的县丞林睦竟然死于寒风岭,古画不翼而飞。此事引发了南溪八家的众怒,加上陈世本人突然有一天不知为何,变得痴痴呆呆,不省世事,”徐霞客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陈世,叹道:“南溪几家老人突然发难,推翻了陈世这个族长。但撼龙已醒,南溪的悲剧还在继续,任谁也阻止不了死亡的来临。接替陈世族长地位的陈岩也想去和知县以及其他官员做交易,但他一则缺少足够的筹码,二则含有私心,三则脚踏两船,结果反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最牵挂的小孙子被熏瞎了双眼,自己这一房的亲人也基本死光。” 陈岩低下了头,说不出一句话。 “那么问题来了,”徐霞客没注意到众人神色的变化,依旧滔滔不绝地说道:“是谁想要一直在查二十年前案件的林睦死掉?是谁不想县衙与陈世达成交易?是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独享宝物进献给朝廷后带来的红利?是谁想杀掉陈世以及南溪的所有人以隐瞒当年的往事?”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一个人的脸上—— 林镜斋。 徐霞客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就是你,我们的林青天,林大人。” 林镜斋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冷冷地说道:“霞客先生,原来我花了三千两银子,就是请你来编故事给我听的吗?”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你大可否认一切,没关系。你聪明之处在于,知道林睦这幅图是画给我看的,因为图的正面有阴刻的一句诗的痕迹:披霞入苍山,客自不须还。这句是你写给我的,林睦死后,天下间就只剩你我二人知道这件事。林睦这幅图中,很多细节的确天下间也只有我能看得出来。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没发现图中的山峦交叠之间,还藏有一句阴刻之诗。” “哪一句?”林镜斋皱着眉头问道。 “静送君远去,斋宴溪水寒!”徐霞客的声音中透着难得的愤怒:“这是当年林睦在席间和出的下阙!也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林大人,说实话,你的手腕不得不让人佩服。当年,你奉上峰的指令,唆使陈世杀光了南溪的杂姓人家,却假装晚来一步,将处置的责任推给州府;你派林睦来南溪拿古画,却派人将他杀害在寒风岭中,然后故意借引路香的迷阵混淆视听;你暗中派人把陈世家里八仙桌上的茶盘换成了青檀木,害得陈世一家神志迷乱,借此令南溪八家自相残杀,却在陈岩面前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逼他去找其他人交易,好一招‘移祸江东’之计。可惜呀,你虽然精通易理,手中又有陈家的古画,按图索骥却始终没能找到你要的东西,只能来找我帮忙。没想到,我的忙倒是帮了,不过可能在你看来,都是倒忙。” “你怎么断定这些事都是我做的?”林镜斋讥讽地问道:“比如说林睦死在寒风岭,身上没有伤口,没有中毒,我是用什么办法杀了他?” “是啊,起先我也想不出,即使是引路香的气味遇到岩骨枞能引起幻象,也不至于要了林睦的命啊,”徐霞客说道:“直到我看见了林姑娘的袖剑……” 听到“林姑娘”三个字,林彦复脸色一变,只听徐霞客接着说道:“我才知道林睦是怎么死的。薄薄的袖剑从舌底刺入喉头,直接削断气管,身上自然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痕迹。就算是最高明的仵作,也未必判断得出死因。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高明的剑法。顺便问一句林公子,林姑娘哪去了?还有我家的无书呢?” 林彦复面色铁青,没有回答。 林镜斋背着双手,看着徐霞客说道:“霞客先生,看来你是存心想赖掉我的三千两银子,并且有恃无恐了。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也给杀了吗?” 徐霞客两边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说道:“林大人你说什么呢?你要杀我,得问问这里三十多把柴刀、三根竹杖外加秦恕的一双拳头同不同意啊。对不起秦兄,我不是故意要把你的拳头排在最后的。” 秦恕向徐霞客点头示意无妨,谁知他的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耳边就传来“嗖”的一声。“不好!”秦恕心中喊道。 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陈岩小孙子的眉心。 陈岩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伴随着他的哭喊声,柴刀一把把“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上。 南溪的血,终于快流干了。 ------------ 不记来时路 7 李应升瞪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这三十年来每天回到家中,他都会认真地记录下当日的所作所为、所遇所思。 他在想:如果今天回到家中,他会怎么写。 写今天处死了一个黑衣人,然后死于三个黑衣人之手吗? 太简单了。 写今天自己丢去了担任了三十年的官职吗? 太无趣了。 写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吗? 太空洞了。 事实上,李应升也不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以往,他通常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但直到看着屋顶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什么。 例如那天晚上来到房间的三个人中,至少前两个都是林镜斋故意放进来的。 例如“黑鬼”在临死前想说的话,就是梅花印笺已经失去以往的魔力。 例如在见到巡抚大人身边站着的三位黑衣人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就应该是向外逃走,而不是拿出梅花印笺。 例如“假道伐虢”,是“黑鬼”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 正如“黑鬼”所说,他是福建官场少有的明白人。 可惜,他这次明白得晚了点。 三位黑衣人正用他最熟悉的方式来“处理”他自己。他了解这些步骤,也了解每一步带来的感受。 据说那个人马上要回福建老家了。也许有一天,那人会问一问:“李应升现在哪去了?” 李应升觉得:那才应该是自己的人生中,最伟大的时刻。 而不是现在。 ××××××××××××××××××××× 二十多把劲弓,这是林镜斋在崇安保留的最后一分力量。 这些力量不能直接用于屠村,但绝对可以用于戡乱。 林镜斋至少还有四个多时辰的时间,拥有指挥这些力量的权力。 徐霞客的脸色变得有些白,他不由自主地朝秦恕走近了点,顺便挽紧了陈荷花。 “霞客先生,”林镜斋依旧冷静得像坐在书房里,说道:“其实你猜的基本没错,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细节。我很欣慰当初花的这三千两银子物有所值。其实陈世早就将寻找秘密的口诀告诉了我,很简单,就四句话,估计太长了这一代代的族长也记不住: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寅坤已亥归他乡,辰戌丑未艮上寻……” 徐霞客不禁说道:“林大人,你精通易理,又拿到了林睦带出的古画,想必早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三千两银子大老远请我来,只不过是千金买马骨,做场好戏给一些观众看罢了。” 林镜斋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我找到了,陈嘉没必要死,陈世没必要死,南溪村的人都没必要死,尽管他们毫无疑问个个该死。可是我照着口诀在图中标记了几处位置,自认为比林睦和陈岩走得更远,可是,我却依然没找到那件东西。” “现在,霞客先生,你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按照古画所示,却依然找不到那件东西?” “因为……”徐霞客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打颤:“因为东西……早就被人转……转移了。” “谁?陈世,还是老秀才?”林镜斋迅速发现了关键所在。 “林大人是聪明人,难道想不出是谁改变了风水格局,放出了撼龙吗?”一聊到风水堪舆,徐霞客的自信又来了。 “嗯,当然不是陈世,”林镜斋略一思索,说道:“如果陈世能找到宝物,他就根本不用跟我做什么交易,自己可以去将宝物进献朝廷。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原古画的保管者,老秀才陈伏茂了。你的意思是,老秀才在死前,自己布下了引路香,又破坏了压制风水的物件——其中就包括了那件宝物,故意放出撼龙,意图毁掉南溪?” “引路香是我布的。”陈荷花突然开口说道。 林镜斋看着她,问道:“你是谁?” “我是老秀才的女儿,”陈荷花的声音充满了敌意:“我来替父亲索命的。” 徐霞客感觉陈荷花的手在慢慢松开。他想去拉,却似乎始终隔着一段无形的距离。 “索命?姑娘,就凭那些引路香?”林镜斋不屑地问道。 “父亲生前告诉我,一旦他遇上不测,在下葬之地按照‘阳遁顺仪奇逆布,阴遁逆仪奇顺行’之理排布引路香,可改变谷风气脉走向。此时转移那件宝物,不会让人察觉。但是,”陈荷花顿了一顿,说道:“宝物一旦转移,撼龙将无所遁形,必将飞腾于天,颠覆山海。” “所以,你知道宝物在什么地方?”林镜斋使了个眼色,林彦复按住了剑柄,向陈荷花踏近了两步。 陈荷花淡然一笑,说道:“我怎么知道。” 寒光一闪,林彦复的长剑出鞘。 陈荷花闭上了眼睛。 徐霞客也想闭上眼睛。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使出最大的力气,朝林彦复扔出了罗盘。 只见林彦复应声倒地。 罗盘也跌落在地上,“达拉达拉”地响了几声。 林彦复的鲜血从肩头、胸口、小腹、大腿处流出,不一会儿,就流满全身。 他的白衣变成了红色,眼睛也变成了红色,他被红色浸染。 林彦复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那个罗盘。 以及自己身上的四支利箭。 生命中最后一眼,他留给了父亲大人——林镜斋。 林镜斋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但他脸上的神色依然平静。 ------------ 不记来时路 8 秦恕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尽量保持身体的蜷缩,并将陈岩保护在身后。面对20多把占据有利位置的劲弓,还是要随时保持敬畏之心。毕竟自以为能掌控局面的林彦复,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只见一个身影从弓箭手的身后慢慢走出。 “我早该想到是你。”林镜斋叹道。 “别来无恙,县尊大人。”那身影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毕恭毕敬地说道。 “郭修,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晚见过李应升的第三人,”林镜斋看着那身影,说道:“也是他最后留在崇安的后手。可是,我想不到,为什么你会选择李应升。你跟了我将近二十年,你认识李应升一天都不到。” “我厌烦了现在的生活,”郭修看上去很无奈地说道:“我不喜欢主簿这个位子,我不喜欢崇安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我想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李应升又能给你什么?他也只是个七品小官,和我一样。” “他能给我希望,”郭修的眼睛里似乎闪现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光彩:“在崇安,我的人生从没有过希望。李大人说,我可能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县丞。” “崇安也缺了县丞,你本可以对我说。”林镜斋说道。 “我说过,我讨厌崇安,我更讨厌你!”郭修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根本没有把我当做县丞的人选看过!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最糟糕的主簿!那个干着粗活、解剖尸体、唯唯诺诺的主簿!” “李应升这样多疑的人,怎么会相信你?”林镜斋问道。 “我们互相信任,就像左手相信右手一样,”郭修阴冷地笑道:“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些小秘密。我告诉了他在林睦肚子里发现的那一小片岩骨枞,他告诉了我什么叫做还阳石。于是,我们必须相互信任,否则,结果就是一起死去。” 林镜斋叹道:“所以你作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说说吧,李应升要你怎么做?” “假道伐虢,”郭修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特有的表情:“这是李大人离开崇安前,留给我的四个字。于是我一直按兵不动,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现在我郑重地告诉您,霞客先生和陈姑娘,都是我的。如果在场有人不同意,就是下一个林彦复。” “你知道谋杀本官的下场吗?”林镜斋依旧像往常在县衙一般训道:“郭修,我还是知县。杀了我,总有人会拿你的人头去祭旗。相信我,李大人绝不会帮你说一句话。” 郭修笑道:“我的人头毫不值钱。和南溪的几百颗人头、崇安的十万颗人头一样不值钱。值钱的只有隐藏在山海中的那些小秘密。为了这些小秘密,南溪已经血流成河。现在,陈姑娘,告诉我,还阳石到底在哪里?” 郭修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几声撕裂布帛般的闷响,地上突然出现许多细细的裂缝,那些流淌在地面上的鲜血渗入了细缝中,如同多出几十条红色的长蛇。这些“红蛇”像活了似的,不断蔓延爬伸,不一会儿工夫,在场的每个人都像被“红蛇”包围了一般。接着“红蛇”爬上了中柱,爬上了房梁,长出了利爪,长出了长须。那个旧罗盘的指针在不停地转动,仿佛永不停歇。 “撼龙就在我们脚下。”徐霞客握紧双手,沉声说道。 “围屋要倒了,围屋要倒了!”陈岩尖着嗓子喊道。 外面,南溪仅存的女人和孩子赤着脚向外面跑去。一些孩子摔倒了,女人抱着他们跑。画面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些老弱妇孺向寒风岭的深处跑去,如同跑向地狱。 屋里,谁都没动,任凭头顶上的石灰瓦砾在跌落。 “还阳石到底在哪儿?”郭修的面目变得有些狰狞:“快说出来,要不然,大家抱在一起死!” 林镜斋看着那些年轻的弓弩手。他们的脸上已经有些害怕之色,只是职责所在,没有人退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 “很好?”徐霞客饶有兴趣地问道。虽然房屋顷刻间就要倒塌,但他依然保持着好奇之心。 林镜斋淡定得就像坐在书桌边上一样,说道:“陈姑娘是为了报仇而来,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说出还阳石的下落。徐先生,你是为了三千两银子和林睦的一条命而来,你说出还阳石的下落,我给你银子,再加一条命,然后郭修放了你们几个。你看这样如何?” 徐霞客的脚下踩着几条“红蛇”,摇摇晃晃地说道:“听起来很公平。就是林大人你太吃亏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区区林某一条性命,算得了什么。”林镜斋整了整衣冠,说道。 郭修狐疑地看着二人,没有说话。 徐霞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荷花,说道:“好吧。还是让我来说。其实我们大家都不用死。只不过,可能林大人、郭……大人,都未必能得偿所愿。” “说下去。”郭修的眼神如同毒蛇吐信。 “还阳石对于二位,就是晋身之资。所谓大局,不过是掩耳盗铃。朝中诸位真正为了大局着想,福建不会死这么多人,辽东不会死这么多人,西北更不会死这么多人。可是还阳石对于南溪村、对于寒风岭、对于武夷山脉而言,是山海之灵韵所系,一旦离开此地,就等于夺走了山海之魂,”徐霞客说道:“山海间隐藏的那股怨气,必然会反噬人群,这就是撼龙被释放的原因所在。” “所以呢?我们要把还阳石还给武夷山?”林镜斋冷冷地问道。 “林大人一语中的。就是这样。” “问题在于:我们拿什么还?怎么还?” “南溪围屋所在之地,一定就是撼龙阵的死门所在,”徐霞客拨开一片掉在头上的碎屑,说道:“还阳石原本藏于撼龙阵的杜门。但某人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它奇妙地转移了。然后,撼龙今天来索要宝物,我们只能将宝物还入死门,才能改变阵型,变死门为生门,变撼龙为祥龙。” “谁转移了还阳石?”郭修怒道。 “不是别人,正是区区在下。”徐霞客冷静地说道。 郭修不自主地向徐霞客走近了两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秦恕一个箭步猱身而上,一把扣住郭修的右臂,柴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喊一声:“我看哪个敢放箭!” 一条条“红蛇”的身体渐渐变粗,它们爬上了墙面,向屋顶爬去。 弓弩手所站的位置上,只剩下抛在地上的短弓。 没有哪个傻瓜会继续留在这里等死。除了屋内剩下的这几位。 徐霞客握住陈荷花的手,对林镜斋说道:“林大人,其实还阳石早就在我身上。本来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因为将它送给我的人,告诉我它叫做秋茗石。” 陈荷花的身躯一震,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说道:“先……先生,你在说什么?” 徐霞客深情地看着陈荷花,说道:“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也是在山谷中走出来时,才悟到原来九曲溪就是撼龙阵的杜门所在,也就是山阵中的藏宝之地。它本来可以用来可以用来改变大明的运势,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但现在,对不起,我们只能用它来挽救自己的性命。真的对不起,陈姑娘。” 林镜斋的眼中透露出贪婪之色,伸出手,对着徐霞客说道:“把它给我,快。这是你欠我的。” 秦恕怒道:“我看谁敢再动一下!” 徐霞客摸了摸陈荷花的脸,感觉一阵冰凉,就像在抚摸九曲溪水。他转头看着林镜斋,说道:“大人,我不欠你的,我告诉了你所有的答案。而你,欠林睦一条命,欠你的儿子林彦复一条命,欠二十年前的南溪杂姓几十条命。” 林镜斋的脸上再也没有那种平静的表情,他的脸变得狰狞不堪,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山魈一般。他突然冲向前去,一掌击向秦恕。秦恕仓促间挥起柴刀挡去,却感觉肋间一疼,原来被林镜斋的左掌击中,不由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吐出一口鲜血。 林镜斋没管摔倒在地的郭修,而是慢慢地走向徐霞客,说道:“你知道我能杀掉在场的所有人。” “但你走不出这座围屋。”徐霞客看着地上的罗盘,说道。 “我们都不想死。所以,交易还在继续。”林镜斋重新控制了情绪。 “交易就是,我把还阳石还给青山。你让我们活着离开。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徐霞客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秋茗石”。石头散发出一种暗色的光芒,与地上盘旋的一条条“红蛇”相映生辉。 林镜斋看着徐霞客,就像在看着那些山海之间蕴藏着的永恒之谜。自认为洞悉人心的他,其实从未读懂过林睦和郭修,从未读懂过陈世和陈岩,也从未读懂过林彦复和林彦瑛。这场布置了二十年的局,最终败给了悲喜无常的山海。他只能强忍住胸中的怒火,咬牙说道:“成交。” ------------ 不记来时路 9 巨大的围屋正在倒塌。落下的砖石已经将通道几乎封死,就算此时众人想向外逃生,估计爬不到门口,就会让倒塌的院墙给活埋。此时的陈家围屋,不再是一个能为客居他乡的百姓遮风避雨的堡垒,而是南溪村最后的一个坟墓。 郭修的求生欲望最强,可他冲出厅堂几次,都被落下的瓦砾给逼回。幸而正堂的木质榫卯结构足够坚固,近十年来又几经加固,虽然撼龙一出、地动山摇,可一时之间还不至于立即垮塌。林镜斋、陈荷花似乎忘记了仇恨,各自在寻找着一条出路,纵然面对的是大厦将倾、山海颠倒,他们也不愿束手就擒,在原地甘心等死。 秦恕依旧在护着素昧平生的陈岩,就像在护着这个古老村落最后的念想。他试图拍掉落在陈岩白发上的石灰,可却是越拍越多,徒劳无功。陈岩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坐起,只能勉力斜靠在秦恕的身边,颤颤悠悠地说道:“年轻人,你已经为南溪村的人们做了很多,不要再管我了,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恶事,根本不值得你救。唯一的孙子已经没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你快逃命去吧,坐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秦恕没有说话,依然用拳头倔强地挡开一块砸向陈岩的碎瓦片。他的手指关节上已经肿起,并且满是鲜血,但他不在乎疼痛。他只做自己认定的事,哪怕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有许多理由。陈岩看着他,就像看着年轻时那个未经历过几十年风雨的自己,简单、愚蠢,但无所畏惧。 徐霞客还在呆呆地看着左手握着的“还阳石”和右手中的罗盘,看上去好像魂不守舍一般,其实心里正在计算着撼龙发动的频率,以此判断该如何运用罗盘测出还石求生的位置。只见他双手分左右把持著外盘,双脚略为分开,将罗盘放在胸腹之间的位置上,保持罗盘水平状态,让罗盘上方的十字鱼丝线,与厅堂大门保持平行,并用双手的大拇指动内盘,调整天池内指针方向,直至与天池内的红线重叠。 却见那罗盘指针调整好之后,却未定于一向不动,而是南北倒指闪动不定,时而向东翻针跳起。原来,这是古书中所写到的罗盘八象中的“逆象”,向东逆正是表明地下原有祭记灵物,也许就是“还阳石”切应归属之地,也是众人的逃生方向。徐霞客高声喊道:“往东,往东!” 郭修听到徐霞客的喊声,愣了一下,随即厉声叫道:“四面的道路都封死了,往东怎么出得去!” 陈荷花知道这围屋暗合八卦之形,以正厅为中心延伸出八八六十四条巷道,走对了生门可直达外坪,一旦走入死门或者惊门、伤门,则将四面碰壁,最终困死在围屋之中。可此时许多房屋和院墙已经震倒,八卦之形早被破坏,想找条通路向东行进谈何容易,甚至连冲出正厅都是奢望。她喊道:“先生,咱们连这厅门都出不去,如何向东?” 徐霞客大声回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南溪村,对这个围屋所知道的,还不如林大人多!要不,找个本地人问问?” 林镜斋的目光,落在了陈岩身上。却发现,陈岩也在看着他。 林镜斋走近陈岩身边,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活下去,并且想让我们陪葬。” 秦恕警惕地将陈岩护在身后,却听见陈岩的声音响起:“是的,我报不了孙子的仇,但大山能帮我报仇。” 林镜斋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郭修,低声对陈岩说道:“杀死你孙子的凶手,是主簿郭修,其他人的手里都没有沾血。我现在就可以帮你除掉他,只要你能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南溪村还有一些女人和孩子刚跑出去,如果如徐霞客所言,还阳石不归位,撼龙阵不会停下来,那么这些女人和孩子都会死在寒风岭上。南溪陈家自此从这个世界消失,你死后又该怎么面对先祖?” 秦恕怒斥道:“南溪村遭遇的灾祸,全都是因你而起!你又有何面目去见二十年前和今天的死者?” 林镜斋的眼中闪现一丝杀意,可就在这时,却听得陈岩说道:“我会告诉你们怎么出去。不是因为你的话,也不是因为村里的那些女人、孩子……而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你们所有的人都该死,但至少今天,还有一个人不该死,那就是他。”陈岩的手指,虚弱地指向秦恕。 南溪围屋有一条极为隐蔽的秘道。当年的陈家先祖为了防范敌人的围困以及撼龙阵的侵袭,特地预留了一条直达围屋外侧的通道。这个秘道的入口位置由八房的长老所掌握,其他任何人不得而知。 陈岩指引着秦恕在右侧墙体第六块砖的位置用力一推,只听得“轰隆”一声,地面顿时塌陷出一个洞口,隐约可见里面是一条黑漆漆的地道。郭修也不管里面有没有危险,一个箭步就率先冲了进去。林镜斋最后看了一眼林彦复的尸体,擦拭了一下眼角处的灰尘,也跟着迈步走了进去。徐霞客示意秦恕背着陈岩先走,自己将“还阳石”收好,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搀着陈荷花,最后走入地道中。 这条地道修建得十分坚固,可见陈家先祖对撼龙阵的威力有着相当准确的认知,其顶棚结构的抗震能力,至少是按照能扛住撼龙阵初始发动的标准来设计的。徐霞客还发现,秘道并非一条笔直的通道,而是蜿蜒曲折地途经了八房的房屋,这样在灾难来临之际,能保证更多的村民从秘道中逃生。以奇门遁甲的角度来说,秘道的出口估计就是围屋的“休门”所在,能通向一个不会受撼龙阵影响的位置。 地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徐霞客、秦恕只能用手摸索着石壁慢慢前行。林镜斋和郭修早已不见人影,只听见陈荷花轻声说道:”先生,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徐霞客想看看罗盘,却没有一丝光线,只得将罗盘也收了起来,说道:”这句话可以视作对陈老爷子的侮辱。难道老陈家还会修一条不能逃命的秘道?“ ”老陈家……我的父亲死了,陈世和他的儿子死了,整个南溪村十停死了七停,”陈荷花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呓语:“你真的相信,这条秘道能通向生路?” “秘道也许不可以,但我可以,”徐霞客突然压低声音说道:“现在,你们跟着我,调头往回走。” 陈荷花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徐霞客拉着往反方向走去。秦恕虽然不明白徐霞客之意,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也背着陈岩调头返回。 四人从厅堂的洞口处艰难地爬出,外面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这座历经五百年风雨的围屋正厅已经垮塌了半边,还剩下几根立柱勉力支撑着剩余的部分。 徐霞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突然从怀中取出那块“还阳石”,“刷”地一下扔进了秘道的洞口之中。却只听得“轰”的一声,那洞口一瞬间就被头顶落下的碎砖瓦砾给掩埋。秦恕大声吼道:“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陈岩长叹了口气,说道:“多少条性命,为这块石头而死。你这就算将它还给青山了吗?” 徐霞客没有说话,从怀中拿出了罗盘,认真地观察着指针的变化。 只见脚下和墙上的“红蛇”似乎不再游走,地面的震动在慢慢地停止。依然有碎瓦砾落下,但已越来越少。 这条撼龙,停止了怒吼。 ------------ 尾声 1 郭修生平第一次来到了大城市福州。 花费了不少时间工夫,他终于找到了李应升留给他的那个地址。这是一座破旧的老房子,门楣上依稀能看见一个大字:李。 可是当他敲开大门,发现这座破旧的屋子里住着的,是一位陌生的黑衣人。 郭修问道:“请问,李大人住这里吗?” 黑衣人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走了进来。 郭修还想问第二句时,黑衣人已经关上了他身后的大门。 郭修整了整衣冠,满心期待地等着李应升的接见,就像新科的进士第一次来到保和殿时的心情一样,既紧张又兴奋。他已经在憧憬当自己身穿县丞的深青色官服时,县城里昔日瞧不起他的同僚们争先拱手祝贺时的生动场景。幼年的寒窗苦读、青年的案牍劳作、中年的忍辱负重……仿佛自己的一生所追寻的,就是这一刻无以伦比的华美。 为此,他不惜像在粪坑中扭动身体的蛆虫一样活下去,强忍着身边的种种不适,吞食着那些让自己作呕的食物,做那些泛着恶臭令人不齿的事情。但谁又会在意一个八品县丞的往事呢?崇安县里的大部分人只会怀着敬仰的眼神,在那件青色官服面前如蝼蚁般卑躬屈膝。京城里有君王和阁老,崇安只有知县和县丞。 郭修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制作”第一封梅花印笺时,手抖得就像随着海浪中的一叶小舟。京城里来的那个人告诉他:北方边境局势微妙,京城里更有不同的声音。有的人想为这点火苗上填上一把干柴,坚定高位者的决心,促使局面向预知的方向走去。为此,需要一些值得信任的官吏作出点力所能及的努力,也需要偏远地区的百姓作出些迫不得已的牺牲。有时候,庞大的帝国不得不流一点必要的血,当然,我们不必直接动手,只需要一封印笺、一点提示,有人自会替朝廷清理掉那些本不应存在的毒瘤。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尖锐,但很有礼貌。郭修缺乏与北方来的大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他不敢回应那个人的诉求,但也不敢拒绝。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暖意,如同一杯刚泡好的岩骨枞。 那个人还说:郭修是他在大江南北所见过的主簿中最出色的一个,也是最明事理的一个。假以时日,他会成为县丞、知县,甚至通判、同知。为什么不呢?这个帝国里的每个人都值得拥有梦想,只要他愿意为之付出一点点努力。 郭修那时还很年轻,不是特别经得起大人物们的鼓励。他只感觉身体在发热,背脊在出汗,有一些似火般的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涌动。 早年在绍兴的时候,郭修曾专心地学习过处理公文的本事,也从师父那里暗中学会了一些用刀的技巧。师父说过:出色的刀笔吏,不能只会用笔,不会用刀。他拿起过解剖尸体的柳叶刀,也拿起过雕刻印章的錾刻刀,还拿起过其他一些特殊用途的刀。就像用笔一样,他对用刀也很擅长。 有一种品字梅不是特别好刻,特别在手抖的时候。在刻伤了第六根手指之后,郭修终于完成了一件相对满意的作品。手指受伤后,写出流畅的馆阁体也变得不是那么容易,为此,他不得不养了三天的伤,才照着那个人给的绢纸动笔抄下了第一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封印笺无疑起到了它的作用,四十多条人命葬身于寒风岭之上,知县大人调离崇安。老陈家象征性地交出了一两个凶手,以及库存的陈年岩骨枞。南溪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是这四十多个死者从没在村落里生活过一样。但天下的局势并没有像那个人所说的一般笃定。这些年来,从京城、从福州传来过不少消息,时局的更迭如潮汐般莫测,没有人知道谁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也没有人知道自己在某一瞬间的抉择是否正确。郭修只知道:随着头上白发的增多,自己距离县丞已经越来越远。他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谨守当年的那个小秘密,直至将它带进坟墓。 直到二十年后,知县大人又回到了崇安。郭修的小秘密重新变得有些危险,而县丞林睦的死让南溪村再次成为时局的焦点。郭修很害怕,他害怕下一个躺在桌台上的死者就是自己。但他同时也充满渴望,仿佛二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又在这具日渐衰老的躯体里重生。他不了解辽东,不了解西北,不了解京城,对崇安之外的世界都不够了解,但他感觉自己只要往前走一小步,也许就能撬动时局和命运的改变。 于是郭修颤抖着打开了床下的一个暗屉,那枚二十年前刻下的印章像是一朵正在燃烧的梅花,在黑暗中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 想到这里,站在厅堂中央的郭修不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嘴角有点歪,眉毛有点垂,看上去有几分诡异。有几任知县曾善意提醒过他,尽量不要在上司面前露出笑容。但李应升与其他上司不一样。在那个充满危险与不测的夜晚,他们之间达成过忠诚的默契。在这个年代,一份能够彼此交换秘密的友谊弥足珍贵。为此,当郭修从南溪围屋的残壁断垣中捡回性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福州找到李应升,完成之前达成的交易。 他没有等到李应升。 等来的却是那个陌生的黑衣人,他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一张微笑的人脸。这张脸画得并不好看,但笑容很生动很写实。 郭修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他再次面向崇安的方向,整了整衣冠。 “李应升承诺的两样东西,生存与县丞,最终都没有兑现,他欠我的。所有人都欠我的。”郭修心想。 ------------ 尾声 2 林镜斋穿上了新的官服。 这件官服比之前那件更加合身,胸前的那只鹭鸶活灵活现,如同展翅欲飞。 巡抚大人笑着说道:“镜斋,这次崇安之事处理得很得体,与二十年前一样,你办事,我们放心。” 林镜斋行了一个官礼,毕恭毕敬地说道:“全仗大人关心。不过那‘还阳石’……” “还阳石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世人穿凿附会的说法,以你这般聪明,不会真的以为九千岁会在意这个吧?九千岁老人家需要的,只是一个态度,”巡抚笑道:“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经看到了我们的态度。而有些态度不是那么合适的人,已经接受了应有的安排。嘿,这些不提也罢!总之,南溪之事结束后不久,福建、浙江、江西、湖广等地的生祠林立,上次听果亭大人说,他四处题刻都忙不过来,哈哈!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所在。” 林镜斋心头一凛,隔了片刻才说道:“大人过奖,下官并无尺寸之功,都是大人英明决断。只是不知那些赈粮,是否已运至崇安?” 巡抚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这个你放心,赈粮三日前就已经到了,这点小事不用太过担心。就像还阳石,也不是件大事。南溪真正有价值的宝物,只有那幅古画。” 林镜斋不禁想起了山神庙里的饿殍、南溪村的柴刀、寒风岭的新坟等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他定了定神,说道:“大人所言极是……世人买椟还珠,常常喜欢去追寻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却忽视了眼前真正宝贵的东西。但那幅古画……” 巡抚打断了林镜斋的话,说道:“镜斋,古画的事也不必多问,未来自会有人跟你对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会用一个六品通判的眼光去看待问题,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 林镜斋一凛,拱手说道:“请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巡抚大人向林镜斋走近了一步,低声说道:“过几天,我就要回京城了。福建之事,还要靠你多担当。以后,有几位兄弟会向你传达京城方面的意思,你收到信笺后,凡事照办就行。” 林镜斋抬起头来,看着身边出现了三位黑衣人。其中一位黑衣人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递给林镜斋一封信笺。 只见信笺的背面,印着一幅冷艳绝伦的梅花。 林镜斋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第一次看见这朵梅花时的场景。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春日,窗外风和日丽,可信中的内容却冰冷肃杀。他知道,有些人需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控,可有些人需要将局面搅动得更为混乱,多数的时候,他们会产生剧烈的分歧,但有的时候,他们会为共同的利益达成某种一致。大明就是在这些分歧与一致中,走过了两百多年的漫长岁月。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生平第一次看见梅花的林镜斋,必须要在服从与对抗之间作出抉择。他一夜未眠,用铜钱和蓍草占卜直至天明。第二天清晨,双眼通红的他独自站在衙门口,向南溪村的方向深作一揖,为即将死去的四十多条人命洒上一杯薄酒。 在寒风岭凄厉的鸦啼声中,他与陈世共饮了一杯岩骨枞。鲜红色的茶汤中似乎泛出一股血腥味,让他如同在饮死者之血。回到崇安之后他大吐一场,自此在县衙中从不饮茶。 但世事总是难料。二十年来他在福建各地为宦,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能做到修身律己、恪尽职守,渐渐在百姓中享有“青天”之名。可是,他胸前的补子形制从未发生改变。 另外,四十多个冤魂还在寒风岭上啜泣,梅花印笺却再也未在他的面前出现过。 林镜斋以为自己已经被那些人遗忘,直到他再次收到返回崇安的调令。他知道自己是被那些人特地选中,专门用来处理南溪村事务的,以及处理某些还在纠结于往事的人,例如林睦,例如陈秀才。与这个国度里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他喜欢写诗、赏画、书法、音律,不喜欢“处理”。但他面前的选择,比二十年前更少。 林镜斋没有去看黑衣人的眼睛。他知道他们是谁。在有些沿海的县里任职时,他并不缺乏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他甚至亲手“处理”过其中几个特别过分的。林镜斋只是平静地接过信笺。他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关于古画,关于时局,还能有什么呢?那些人需要这幅画。据巡抚大人说,北宋方志巨擘乐史所著《太平寰宇记》中,原藏有描绘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四个方位胜景的画作各一幅,集齐四幅古画,就能找到其中蕴藏的华夏山海间的巨大秘密。这个秘密关乎天下兴衰,多年来,西北乱贼、蒙古鞑子、建州蛮夷、海上倭奴、朝中阉党等人都在暗中寻找,但一直都毫无收获。只有梅花主人经过多方查证,才得知其中一幅藏于南溪古村老秀才处。 这个故事,就像“还阳石”的故事一样真实。 此时,这幅古画就在林镜斋手中。为此,他付出了一双“儿女”的代价。林镜斋没有亲生骨肉,为了培养这对“儿女”,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当然,这些年来他俩也为林镜斋做了很多事。失去了这双“儿女”,林镜斋就如同失去了两把心爱的宝剑般心痛不已。如果可以选择,他根本不想用这双“儿女”换回一幅如火药桶般危险的古画。但那些人,从来不会给他太多选择。 他试过将古画奉送给巡抚,可巡抚笑着拒绝了。其实没有人愿意拿着这幅古画,梅花印笺中也只写道:请林镜斋本人妥善保管。 他发现世事荒谬如斯。自进士及第穿上官服起,自己从来就没能爬出过这个深渊。他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在做着无用功,灵魂却始终停留在烂泥坑里,越陷越深。 林镜斋抚摸着官服上的鹭鸶,就像抚摸着小时候依偎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复儿和瑛儿。他在苦笑,声音却像是被锯成了碎片。 ------------ 尾声 3 蓟镇黄崖关城,北风凛冽如刀。 黄崖关是蓟镇长城唯一一座关城,也是地势最为险要之处。名将戚继光任蓟镇总兵时,曾对关城进行维修加固,使其成为蓟辽防线中至关重要的关隘。只见两侧长城建在山脊之上,以关城为中心向泃河两崖延伸,东至半拉缸山,西抵王帽顶山,山崖岩石多为黄褐色,在夕阳映照下如宫殿般金碧辉煌,素有“映照黄崖”之说。 新任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叶刚身披猩红色大氅,站在黄崖关的城楼之上眺望远方。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容颜有些消瘦的女人,任由凌乱的发梢随风飘舞,如水波中的浮萍。 叶刚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解下大氅,披在女人的肩头。女人的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承受不起这件大氅的重量。 叶刚仰天长啸一声,紧了紧脸颊,对那女人说道:“你还是回来了。我原以为你不会回来。” “不,我会回来。就像天边的那些大雁,每年到了冬天,就会飞去万里之外的南方,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们还是要回来。” “可惜这里不是湖州,没有太湖,没有水鸟,”叶刚轻抚着女人那张光滑精致的脸,说道:“我不能请你在湖边的春色里听一曲评弹,喝上一杯南浔美酒。这里只有无休止的北风,也许还有狼嚎。” “我喜欢北风,就像喜欢太湖的春风一样。如果蚕花娘娘来到蓟州,她也会喜欢上这里的北风。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在为心爱的人,艰难地活下去。”女人的眼角,似乎泛出了一点泪光。 叶刚搂住女人的肩头,说道:“蚕花娘娘和你不一样。你的父亲不会一剑杀死她的女婿,他只会想着把你送到爱人的身边。” “是呀,父亲替我想好了一切,”那女人擦拭了一下眼角,说道:“我原以为是自己瞒着他,悄悄离家出走的。其实他早就知道陈世他们打算动手抢画,如果我留在家里,一定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故意将你的消息透露给了我,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我离开了南溪村。可以说,他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我的一条命……” 叶刚叹道:“二十年前如果不是你的父亲暗中相助,我永远也不可能走得出寒风岭。可惜,南溪村乃至崇安县的最后一个良善之士,最终还是死在那些人的阴谋之下。” “父亲生前就跟我说过,一旦他离开人世,无论我在多远,都要回到寒风岭,帮他插上引路香,”那女人说道:“希望引路香不仅能改变山阵布局,也能带他回家。” 叶刚听到“回家”二字,眉头略微一皱。他从来不知何处是家。京城、湖州、蓟镇……这些地方都不是他的家,崇安更不是。他只活于梅花印笺的字句之中。 叶刚看着那个女人,说道:“你没有选择留在那个男人身边,我很欣慰。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在变,你知道的。你跟着我,随时都可能会死于女真人的箭雨,或者蓟州兵的哗变,或者朝廷的一纸公文。这里是大明最危险的地方,没有之一。你难道真的不会后悔?” “我像是一个害怕危险的人吗?”那女人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可以在湖州的小楼里享受春风和美酒,可以在鹫峰山上脱光了衣服倒挂在树枝,同样也可以在蓟镇的烽火台上与你一起面对死亡。从走出南溪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 叶刚握着女人的手,手有点凉,却凝润如玉。他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站在这里?” 那女人眉头微蹙,说道:“是京城的时局有变?还是梅花主人的意思?” 叶刚说道:“来蓟镇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因为数年之前,这里与当年的寒风岭一样,也发生过骇人的血案。直至今天,那些悲伤与仇恨,依然还在这座关城的内外涌动。” “像南溪村一样,蓟镇也是被诅咒之地?”那女人不禁问道。 叶刚点了点头,说道:“有冤魂飘荡的地方,就有梅花印笺的用武之地。拿死人作文章,比活人更好用。你听过四幅古画的故事,应该能猜到那些人想要做什么。” “也许只有在杀机的孕育中,另一幅古画才可能呼之欲出,这就是将你派到此处的目的所在,”那女人看着远方,说道:“你说过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不停地向前走,一旦我们停下来,我们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这就是我们的命。” 叶刚抱紧了那个女人,如同一对寒风中飘翔的归燕。 ------------ 尾声 4 每逢阴雨天气,她的左腿还会犯疼。 但她的心里,似乎早就已经不疼了。 她像这个地方的普通女子一样,身穿粗布短衣,头戴织锦头帕,背着竹编背篓,每逢当圩日就去集市采买些大米、果蔬、油盐等生活物资,其他时间会到山里找些草药,熬成汤剂,治疗腿伤。 有时候,她也会在破旧的小院里,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修剪一下花草的枝叶。伴随着一道道寒光的闪现,院子里那些山茶花、玉兰花、虞美人、鸢尾花的样貌都会变得焕然一新,如同被最优秀的篦头匠改变了造型一般。每天,她都会撷取最美的一束鲜花,插在屋内的青花玉壶春瓶之中,让简陋的房间里有一些生气。 没有人知道她还活在这里。父亲、哥哥,以及其他人,都已经成为生命中的过客。 偶尔她会买上一些普洱茶饼,在不能出门的日子里,为自己泡一壶清茶。普洱的香气比不上家乡的岩茶,但有一种独特的浓醇,能让自己在平静中回想起一些往事。 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上元节,“父亲”带着她和“哥哥”一起去看花灯。“父亲”和“哥哥”穿着逢年过节才会穿上的吉服,她则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白绫袄儿和蓝裙子,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她还记得那时的大街上,有各种雪花灯、梅花灯、核桃灯、荷花灯、鹰儿灯、凤儿灯,各色灯彩多以纱绢玻璃及明角等包围,并绘画古今故事,让人目不暇接;还有花炮棚子制造的烟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五鬼闹判儿、炮打襄阳城等各色烟火竞巧争奇,只见县城里的富室豪门争相购买燃放,一时间银花火树、光彩照人,将夜晚的天空都映得雪亮。 路上,他们遇见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那老头见“哥哥”和她长得可爱,硬塞给他俩一人一根冰糖葫芦。她的心里美滋滋的,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却看见“父亲”铁青着脸,硬逼着他俩将冰糖葫芦还给老头。 回家后,“父亲”把“哥哥”和她关在一间黑漆漆的柴房里,两天没给他们饭吃。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敢接受百姓送来的任何东西。因为他们可以饿死,但“父亲”必须是青天。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父亲”署任松溪县知县。在县城南边的湛卢山上,“父亲”觅得两件兵器,其中一把铮亮锋利的长剑给了“哥哥”,一把比匕首还要短还要薄的袖剑送给了她。她很不高兴,认为“父亲”偏心,还躲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但“父亲”告诉她,越是不起眼的兵刃,越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当然,也越需要勤加练习。在“父亲”的指导下,她的进步神速,不到十五岁,就用这把袖剑杀掉了第一个人。那人直到断气,都没有看见杀死他武器长什么样子。 她还记得那天在寒风岭找到林睦时的样子。林睦的眼神仿佛已经有些迷离呆滞,坐在一座野坟堆上不知在画着些什么。他们知道林睦曾经练过点功夫,因此并不敢掉以轻心。“哥哥”控制住了林睦的双手,而她趁着林睦试图高喊的时候,将袖剑快速刺进了他的喉咙,削断了他的气管。 几乎没有鲜血流出,也没见太多挣扎,林睦看上去就像死于寒风岭的冤魂之手。 他们取走了林睦的性命,取走了古画,和他手中的那张纸。古画完好无损,但林睦在那张纸上画出的东西却让“父亲”迷惑,几处特殊的标记似乎有所指向。虽然上峰的命令是将古画带回,但“还阳石”的秘密也让人心动。精通易理的“父亲”研究数日,并派人在寒风岭暗中找寻,结果一无所获。时间所剩无几,“父亲”只能按照林睦在画中写下的那阙诗,派“哥哥”和她去江阴找到徐霞客,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出林睦打算画出的答案。 徐霞客和他的小书童果然不负众望,找到了答案,尽管那个答案未必能让所有人满意。特别是“父亲”,也许还有“哥哥”。 她清洗了双手,采了几朵月季花瓣,轻轻地放在普洱茶中。窗外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个地方的雨季总是会让时间变得很漫长。 她在离开之前对那个书童说过:他们随时可以来取自己的性命,以告慰林睦以及其他死者的在天之灵。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些事情未曾了结。有些人不能白死,有些事不能就此过去。她不知道谁是善是恶,但她知道,那些欺骗、压迫、凌辱和杀戮,终须有人来偿还。 她的袖中还有剑,她还能为这个摇摇欲坠的人世间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她焚起了一炉香,拿起了一本书童送给自己的小书,一边饮茶,一边阅读。就在这时,茶桌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似乎有虫鸣声传出,与窗外的细雨声交织在一起,像在唱着一曲哀伤的挽歌。 ------------ 尾声 5 撼龙伐强。 南溪村的青壮年男性在这场灾难中,几乎损失殆尽。 剩下的女人和孩子,在寒风岭上呆了两夜,等到大地完全停止了震动,回到了村里。眼前只见倒塌的院墙、断裂的梁柱、破碎的砖瓦、散落的衣物……她们漠然地看着这片废墟,如同看着寒风岭上的一座座坟墓。 有一位青斑老人手执竹杖,孤独地站在废墟中间。他面对着南溪村仅存的这些女人和孩子,感觉身体有些不自觉的颤抖,又感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有些发闷,拿着竹杖的手也不似平日那般稳定。青斑老人想找个地方慢慢地坐下去,陪着废墟下面掩埋着的小孙子,再给他读一读《增广贤文》,讲一讲福州城的故事。 但他现在必须站在这里。他是南溪陈家八房仅存的唯一一个老人。南溪村不能没有老人,五百年来,只有老人才能带领族人走过风风雨雨,艰难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坐下去,他不能死,就算残余生命中的每一个夜晚对于他都如同诏狱的酷刑,他也必须活下去。 青斑老人清咳了一声,用尽全身气力喊道:“南溪陈家!” 女人和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有些还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小婴儿,也不再咿咿呀呀地哭泣,纷纷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衣衫褴褛、面有青斑的干瘦老者。只听这个老者接着开口说道:“你们的丈夫、父亲和兄弟,就死在你们所站立的这片废墟下面。他们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饥饿,有的死于围屋的倒塌,有的死于柴刀和弓箭,还有一些死在……死在了我的手里。” 女人和孩子依然没有做声,只是有些干涸的眼角边流下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青斑老人扔开了手中的竹杖,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你们现在可以杀了我,为你们的丈夫和父兄报仇,我绝不会反抗。但这样一来,南溪就再也没一个老人,也没有房屋和粮食。你们,还有怀中的孩子,都只能坐在废墟里等死。” “或者,你们可以选择让我再多活一年,多活一个月,哪怕多活一天也行。我还可以从崇安县城里拿到粮食,拿到药品,拿到活下去的希望。” “等到那个时候,你们可以晒干夯土,拾来芦苇,砍下树木,就在这个废墟之上,重新搭建你们的家园。你们的丈夫和父兄的魂灵会护佑着这个家园,就像我们的祖先五百多年来护佑着这座围屋一样。” “然后,你们可以杀了我。我的孙子就在废墟之下埋着,他年纪还小,我要赶去陪着他,给他送吃的,给他讲故事,给他……”青斑老人的声音接近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一阵死寂。除了乌鸦凄厉的嘶鸣声,大地之上再无动静。 突然,“扑通”一声响起,紧接着“扑通”“扑通”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只见南溪村所有的妇孺全部跪在地上,对着青斑老人陈岩喊出了那两个字: “族长!” 陈岩也跪了下来,任凭碎石割破了衰老的膝头。他知道自己跪着的地方,下面除了小孙子的骸骨,还有那颗众人觊觎的“还阳石”。但现在整个南溪村只有他知道这件事。就让这个秘密随着他的离世彻底掩埋吧,再也没有人与山海争夺宝物。 陈岩的膝盖上擦出了鲜血,慢慢地渗入了这片沉默的大地。 ------------ 尾声 6 湄洲山上的妈祖庙。 矗立在山顶的妈祖眼神威严慈祥,俯视着一望无垠的蓝色海洋,海上星点渔舟随浪涛上下起伏,如同向妈祖顶礼膜拜。近五丈高的巨型神像之下,众生形同蝼蚁。 莆田的海商远航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到湄洲山妈祖庙前上一柱香,祭谢她护佑自己一船平安。 秦恕也不例外。 他长跪在妈祖神像面前,祈求妈祖对自己的宽恕。在这段凶险的浪涛中,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把同船的朋友全部救出。为此,他坚决不肯接受雇主付给他的一千两酬金。 出海多年,秦恕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但拳头对抗不了叵测的人心。妈祖只教会了他如何起帆、如何掌舵、如何避开隐蔽的礁石、如何利用星光辨别方向,却没教会他如何识别那些隐蔽的阴谋。 秦恕并不喜欢那个人。但他也无法否认,那人在秘道中最后作出的决策是非常明智的。如果他们继续往前行进,也许能找到位于“休门”的出口,但长期处于地道的黑暗之中,一旦突然见到出口的光线,定会造成短暂的失明。那么,一把埋伏在出口处的长剑,或者一把生锈的柴刀,就能轻轻松松地让“休门”变成“死门”。 而在林镜斋进入秘道前,秦恕是注意到林彦复尸体手中的长剑已经不见了。 为了“还阳石”,或者仅仅为了保证崇安日后的缄默,林镜斋和郭修都有理由杀光撼龙阵下的所有残活者,包括逃到寒风岭上的妇孺在内。 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并且保住“还阳石”的秘密,让林镜斋和郭修等人投鼠忌器,那个人带领四人反其道而行之、沿秘道逃回围屋正厅的做法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秦恕不知道,为什么“还阳石”被投入到秘道洞口后,大地真的就渐渐地停止了震动。可是那个人之前说的,要想让撼龙阵停止发动,就必须要把“还阳石”放在村围的东边。 秦恕至今分不清那个人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也不想再去分辨。 秦恕出海做了多年生意,跟各种谎话连篇的商人都打过交道。他其实并不反感骗子。欺骗常常是人们保护自己、谋求利益的本能,他也从未向人保证过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他在家乡有过一些骗子朋友,那些朋友整天信口开河、夸夸其谈,有时也会去骗点老实人的钱财,但并不妨碍他们能坐在一起喝酒。 但秦恕不想再与那个人有任何纠葛。因为在他看来,那个人对于世事的信任,仅限于自己手中的罗盘。 也许那个人早就从罗盘的指针变化中推算出,那时的撼龙阵其实已经行将停止。撼龙阵本身也并没有他口中所说的那么可怕,可能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地质灾害。 也许所谓将“还阳石”还给山海就能遏制撼龙阵的说法,也是那个人为了保全几人性命的砝码。 当然,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最终还是将那颗“还阳石”还给了南溪村,还给了武夷山,也算是物归原主。 只是“还阳石”位于何处的秘密,从此由南溪村的族长和老秀才,转移给了当时在场的四个人终身保存。族长和老秀才都已死于非命,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秦恕跪求妈祖,让自己离那个人远点,最好一辈子不要再遇见。 ------------ 尾声 7 江阴依然还是那个江阴。无论千里之外发生了多少事、死去了多少人,都与她无关。 城隍庙前的市集上,还是一番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景象,叫卖声此起彼伏,吸引着过往的行人,其中既有售卖粮食、布匹、陶瓷、铁器等日常用品的商贩,也有制作各色小吃的食摊。馄饨摊的老吴在卖完了最后一碗馄饨只后,照旧到小酒肆里要上了一盘走油肉和一碗鳝丝面。酒肆的店小二和平日一样,热情地招呼着客人“里边请”,用搭在肩上的毛巾将桌椅擦得铮亮。他们早就忘记了那日店里来的两个年轻客人,以及客人袖中那道若隐若现的寒光。 徐霞客依旧身着青布长衫,坐在靠窗边的老位子上。他喝了一杯“女儿红”,说道:“所以,照你所说,林姑娘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 “可是,腿伤是死不了人的,”徐霞客端起酒壶,又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说道:“我的腿受过两百多次伤了,我现在仍然坐在这里喝酒。你的心灵也受过两百多次伤了——大部分是我造成的,我表示道歉。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活得好好的。” “但她的确死了——你就当她已经死了。可以不聊她了吗?” “出于你的面子,可以。但出于林睦的一条命,我不敢保证日后见到她的时候,不会用竹杖去打断她的袖剑。你知道的,我在南溪村跟陈岩学了点使用竹杖的技巧——我觉得男人需要掌握一点这样的技巧。” “随便你吧。我原以为林彦复的一条命,已经够赔了。而且林睦的这笔账,本来就应该算在林知县的头上,”无书并不是十分在意徐霞客的“威胁”,反问道:“说说你的陈姑娘吗?她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起,你可以跟我聊女人了?”徐霞客叹道:“虽然你读的书不少,但你对女人这种事物,还一无所知。” “先生,你还没回答我。” “她……她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我无法回答你每个关于女人的问题,我并不负责关注所有女人的命运。”徐霞客将酒壶放在桌上。 “她去哪儿了?”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大概,”徐霞客端着酒杯,却没放在嘴边:“她的心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 “是的。她正是为了那个男人,才回到了南溪,”徐霞客的语气里,透着几分中年人特有的伤感:“她虽然将秋茗石送给了我,但她的心还在远方。” “是还阳石,先生。她可能觉得你需要这个。” “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有‘还阳石’这种东西?”徐霞客反问道:“你在哪本古书上面读到过?或者,你见过哪个太监成功地使用过?” 无书淡定地说道:“我对女人和太监都不太了解,但我对先生你比较了解。” ”那么有没有人告诉你,我把那块石头——‘秋茗石’或者‘还阳石’,随便什么吧,随手扔进了一个大坑里?“ ”并没有听说。但先生总有自己的道理,“无书从未打算去揣测徐霞客的想法,因为无数次经验告诉他这纯属徒劳:”并且请先生千万不要告诉我扔在哪儿了,我不想知道任何关于这块石头的事情,这对我没什么好处,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那你想不想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块石头而死?“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 ”想知道。但是,“无书看着徐霞客,说道:”先生,你说过的,我们只能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 “你懂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我觉得你应该抽空读读正经书,考个进士、翰林什么的。”徐霞客喝了一口酒,似乎又忘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原本正有此意。事实上,我已经参加了这一次的童生试,考上了秀才。”无书端过酒壶,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秀才大人,祝贺你啊。这餐酒算你请我的吧?”徐霞客漫不经心地说道。 “问题在于,我不打算继续考下去了。” “为什么?”徐霞客来了点兴趣。 “我打算和你一起,继续探寻山海间的秘密。” “你想多了,我的下半生都会呆在这个酒馆里。三千两银子,够我花上很多年了。”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 “不,你不会,”无书看着他,说道:“你永远会活在路上,永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