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吞食者 刘慈欣 一、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漂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着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漂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一亿公里。以后的三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做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官,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徒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到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梭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儿,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根,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盯着上校,一支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ε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六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按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儿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五万公里,‘轮胎’宽为一万公里,内圆直径为三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 “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晰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漂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蹈,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支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ε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至。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圈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者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的包括水和空气在内的资源被掠夺一空,同时,由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从而‘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态,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二、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谴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最后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玲珑剔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相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粗陋笨重,他那晰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十米高。他自己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炸,然后由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声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大牙乐呵呵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悄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式,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骼在大牙嘴里裂碎时轻脆的卡啪声。半分钟后,大牙扑地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蓝球大小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 “这不可理解吗?”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做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儿的小吃。” 三、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 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看上去像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溶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能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儿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图,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多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 “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五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五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拔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卷成一团,仔细辩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未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这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来时,女王只唤醒了帝国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员,其它的都已在寒冷中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都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未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九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渡过了一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万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着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个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的卵形小容器,这就是一本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 “但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 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四、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两次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唯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在兴奋地手舞足蹈。 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奇怪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者有了细致深刻的了解,现在这大量的资料通过这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料,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象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其不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着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有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做为聚变燃料。吞食者上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艺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它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这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五、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脊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太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十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的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六、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井中,吊索飞快地向井中放下去,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转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 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溶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 “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费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五十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埋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三千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五百万枚核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量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每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六千米深度,这样当上层核弹耗尽,月球推进面被剥去三千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燥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一百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冥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ε星开始的六万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徒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七、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四十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人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淡淡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 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已与地球的自转轴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 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轨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椭圆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再有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我们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十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五千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至。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至,这震动使平原蒙上起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急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牙喃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圈,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自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者速度极限值的三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者灵活三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定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 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狡诈的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肠实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狡诈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 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着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无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 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五十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粒钢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头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三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五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四百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眩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渡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 “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尽核弹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四百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画面,这是一个飞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脉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五千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剌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料,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四十小时的时间,自转发行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 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下,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者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在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嘎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做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钢丝绳上,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淘天巨浪所吞没。 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人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十四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五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投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士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的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尾声: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鳞鳞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嗯,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份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份已经很淡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一万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 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 “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岩浆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岩浆河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着蛛网般的岩浆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一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杆长度的拐枚颤颤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一个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大牙喑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枚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辩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儿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都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着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谦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仿得维妙维俏。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枚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力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龙——”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争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问。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未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唯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让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支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做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的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 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在细细地看着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像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的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只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大牙轮流着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说。 “?”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做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 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枚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中起飞,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深蓝色。在稀薄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更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搔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一个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2002.09.01于娘子关 ------------ 镜子 刘慈欣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乎不定的实在图像再次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再次浮现并清晰起来。 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两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五十,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锋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份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枝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在专心评价笔尖削出的形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锋能记起的首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会没遇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的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四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开一次会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沉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以为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说的绝对是真的。”陈继峰笑了笑,好象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追捕的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沉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的谈话地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合唱,说话凑到耳根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接连发生,他给我们来过八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组里的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地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着等陈继锋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象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支烟,陈继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沈着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 “您的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峰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方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中说。 陈继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机掉到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我查查,是三万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长没动,陈继峰却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这座大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显示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峰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片,都证实了目标所说的。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对手的诡异更令他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峰看到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这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是待审期较长的犯人。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道:“这儿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个。喂,别以为是爷们欺负你来的晚,”他用大姆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鲍哥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像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儿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他转向那人,恭敬地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地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进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道,“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松了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 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突然散开,飞快地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门开了,刚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进来,他厌恶地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那儿把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在那里等着他,来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戴着一付宽眼镜,拎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冷冷地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断的探视室,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猜出了来人是哪一方面的。但对方的第一句话让他吃惊地抬起头,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的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应该是低声说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象他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开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着开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时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经执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的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懒得说出来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到一年。” 宋诚仍沉默着,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 大案 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都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缺上不会有什么损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气地离去,帷一的收获就是对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来,而且走得很好。这应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多年后成为国内最年轻的省纪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儿都细心指点,终于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谢的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是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地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客厅布置给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简单和简朴,但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俱价值百万;墙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液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小小的清纯空间中缓缓飘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自己当时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啊。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焦聚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仅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得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的膝盖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个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表现得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紧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诚地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青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啊。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的这番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别是年轻的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在组织会议上他从没有为你说过什么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文件材料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而艰难调查取证,资料充分而详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纪检干部要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幸啊……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像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嗯……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却是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起宏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浸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地展现的你的面前,这张网上的每一根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料,竟拿在这个人的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长从容地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象要难过得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个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地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以前他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发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欺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的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 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反复强调,其含意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除了国内,还涉及到外资方伙同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钒土矿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的太大,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的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宠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划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什么其它更可怕的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哪管它洪水涛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在各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幼稚的表现。” 首长沈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要做好项目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 混帐!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得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这么一个没有党性没有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啊。然后首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绝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腐败大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你看够嘛?” 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从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反腐英雄,将做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学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种东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里,我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地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到你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人,慢走。” 宋诚后来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长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以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于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讲清楚,真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创世爆炸像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烟火,但这个图像是完全错误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于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前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暂时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倒霉!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的这样多又在行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汽,罐皮都被割开了口子,里面的汽体全部蒸发,受害人就是在车里的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像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为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你在哪里?把情况再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 宋诚:“我们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儿。”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的缘故,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结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绝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响,不可能像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未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时,来到这座城市渡过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驱车赶回北京。罗罗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它是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它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的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果是一个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的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扔给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得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他施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许多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会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地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像,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跃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地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着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昧的低笑。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做为帷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像十分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的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到他的车里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车开回机关,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作,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汽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察的一位密友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从其它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它凶手的可能性。这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已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武器来诬陷他,那他是绝对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来陷害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惑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像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就将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就不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想当然地把死做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鼠…… “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了宋诚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手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 “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的东西,目前在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振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存贮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中的一块CPU,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存贮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我们的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存贮起来并进行运算,就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 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谦我说了这么多的莫名其妙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象八杆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在计算机里让它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得大突破,很像上世纪初那阵儿,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拔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型。这种模拟被称为镜像模拟,因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程,如同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像。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像模拟方式为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型的数据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那只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会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像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 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了起来,这时门无声地开了,走进两个神色阴沈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地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细地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市公安局长陈继峰,第二人是省纪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峰则将头向门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一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谈谈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继峰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地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地沉吟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地默立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峰,“继峰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是密谈都深藏不漏。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峰,“都领会得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会得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变得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附身靠近白冰,郑重地说:“年轻人,今天,我们把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说起,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的问题吗?对宇宙的镜像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的某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以在原子级别上构建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始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初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么它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出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等,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资料量同样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材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他沉稳迟缓的外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对话不甚了了的陈继峰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像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下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像睁开了一只惺松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接口,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题组成,标题是: 请选择创世起爆参数: 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拉出一行行资料组,每组约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十八个参数确定,参数的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炸的参数组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有多少组目前还是个谜。这里显示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钮: 引爆取消 白冰点了引爆按钮。屏幕上只剩下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时没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了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反复重复着,频率很快,仿佛是一首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账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红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下来,并渐渐变暗,屏幕上的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距大爆炸已经一百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成黑了下来,“好,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接口,一个程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十一个基本粒子。”他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十个粒子结成了五个粒子对,互相环绕对方运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两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一毫米;还有一个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一百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峰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接口,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了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一百五十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峰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太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各个方向延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像滚动在广阔镜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接口,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半径约四百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四百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哇,它还在自转耶!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的壮观!我们就把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耶!”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四百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四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朗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状态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三比十一。”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数根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色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资料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上面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一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的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五千亿光年;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它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与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之后,宇宙又显示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看每个人,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着创世游戏,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个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像吸毒似地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直玩儿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的最后一次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 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下拉到底,选择了最后的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大爆炸。新生的宇宙在蓝光中急剧膨账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一百九十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二百亿光年,宏观维数是三;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量是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这个宇宙中,普朗克常数是六点六二六……”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基础的。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八万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的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至范围——”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时太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白冰在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过了两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是真实尺度的图像,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些事,我把以前存贮的坐标调出来吧。”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一万米高吧。”下面大陆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像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是圆形的,也有其它较复杂的形状,与其它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而不是随水流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他很快地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像初春的冰块分崩离析,“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古陆的各个碎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向前移动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地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令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峰点点头:“那种东西像儿戏,在实际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地互相看看。 白冰指着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是应该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景,我们再前后移动五百年……”白冰小心地微移鼠标,屏幕上的海岸在白昼和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变化,沙滩的尽头出现过几个小棚屋,时而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几个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过。” “怎么会呢?”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了……阿伽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伽门侬的面具?Kao!”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丛的荫影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著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且被沙尘和汗水弄成一缕缕的,远远看去像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村庄不远,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三次偷别人的饼。”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热那亚监狱的地点和时间都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向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点,又向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过都白费劲儿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呆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惊奇地面面相窥。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在大屋子里,一张很宽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海图?),桌旁围着几个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由于很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督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说:“这个人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儿钱,与其从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战史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在当时这人的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海战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峰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海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像真实的历史。”首长沈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开始陷入郁闷中,我发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有一大半是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用他们的权势为自己竖碑立传且成功了;而那些为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三分之二都默默地惨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像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沈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像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像中将时间调到现在。”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标上的滑块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蓝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1207镜像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了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工业体系,只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地区仍处于贫困线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着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就不用说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根本不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儿,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他说着突然变得恼怒起来,“你们干嘛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嘛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完了嘛!……好了,现在我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的地球的数字镜像,他们也在镜像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陈继峰打破沉默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资料,资料是可以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资料进行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存贮着整个世界的镜像,所有资料都是可以随意提取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峰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地展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所在这幢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沉兵正在点上一支烟;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正在发生的现实滞后零点一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 屏幕上,门开了,陈继峰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向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视点紧跟着他,像有人用摄像机在跟踪拍摄。镜像画面上,陈继峰进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像三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峰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示出了正在等待中的另外四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峰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由于镜像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贮的,所以我们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峰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处理接口,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键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处理软件,将拷贝的资料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那折叠的张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元。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白冰说着关闭了图像处理软件,又回到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峰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了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的陈继峰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做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的中央,陈继峰仿佛被它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白冰使画面静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象是在陈继峰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拎着那个水果篮站在那里,好象刚进来,陈继峰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总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想亲自来的,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峰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了!”来人说着,将果篮放到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峰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温总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来人走后,陈继峰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蓝的水果全倒出来,从蓝底拿出那张支票放进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地看了陈继峰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黑道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充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峰这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元?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有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火灿烂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公寓卧室后,显示出一幅令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儿正在和一白一黑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儿子是怎样花你的钱了吗?” 陈继峰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撖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有想过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吗?”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像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场。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哪儿呢?让媒体将这一切曝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帷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张互相联结在一起大网,哪一根线都动不得啊,我没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帷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见宋诚,找到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的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与世。” “很对,那时,庞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华日之下。到那时,光明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 “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沈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哪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镜像,就是使所有黑暗完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地球镜像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吕陈二人说:“好象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像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谁都没有见过他那么敏捷,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一个错误提示窗口跳了出来: Stack overflow…… 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让我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吧。” 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一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需将上层的现场资料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内存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哦。”首长点点头。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哦——”首长又点点头,他哦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而小心翼翼,好象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首长缓缓地说,“你们赢了。” 白冰看看陈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住手。”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了,“把枪放下,”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 “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首长低沈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知道报恩的狗!一条永远也不会背判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 白冰平静地说:“杀我没用的,如果你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 白冰摇摇头:“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到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吧。” 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宋诚庄严地说。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所有罪恶。” 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 首长又点点头,说:“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这话使其它的人都微微一楞,宋诚说:“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博斗将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首长轻声问。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能解释一下吗?”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设想一下,如果DNA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那样的话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础——变异,正是由DNA的错误产生的。” 首长对白冰点点头:“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欲望为基础的,清水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宋诚轻蔑地说。 “也不尽然。”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好象下了决心说下去:“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要也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的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的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欲望放到一边,做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 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折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张继峰说:“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已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然后转向陈吕二人,“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骇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道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象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项目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它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记,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样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它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它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楞过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实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做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称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做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的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近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桔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睛衣着检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象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著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 “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着,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她,一双手给男孩儿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上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时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彻,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个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彻,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象是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那个,让他的脸庞充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彻、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的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从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付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院内道岗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要走之际,他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哦,把枪留下。” 哨兵楞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把再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三万五千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 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两千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俱,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充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著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的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它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五年后就开始了,在前二十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五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六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三万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五千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干什么怎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三万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镜像时代 五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五十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呼起来。这里放置着五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十台虚拟机,共有五十个创世模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问: “万有引力常数?” “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 “普朗克常数?” “六点六二六!” “电子电量?” “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 “一加一?”他庄重在吻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于二,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2004.09.24于娘子关 ------------ 朝闻道 刘慈欣 爱因斯坦赤道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 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上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六十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桨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像力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像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焦聚在下面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下面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樽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撖: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 丁仪发疯似地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处,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变成了草?!”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份,清脆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 “看来,这真是梦了。”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 空衰变 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轮侵蚀,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走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并拢笔直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 “你是谁?”有人问。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做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 “什么灾难?” “真空衰变。”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至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象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活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积迅速扩大,形成一个球形,这个低能级真空球的扩张很快就能达到光速,球中的质子和中子将在瞬间衰变,这使得球内的物质世界全部蒸发,一切归于毁灭…… “……以光速膨胀的低能级真空球将在0.03秒内毁灭地球,五个小时内毁灭太阳系,四年后毁灭最近的恒星,十万年后毁灭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阻止球体的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宇宙都难逃劫难。”排险者说,他的话正好接上了大多数人的思维,难道他能看到人类的思想?!排险者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囊括一切的姿式,“如果把我们的宇宙看做一个广阔的海洋,我们就是海中的鱼儿,我们周围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是那么清彻透明,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海水,是液体炸药,一粒火星就会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灾难。做为宇宙排险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火星燃到危险的温度前扑灭它。” 丁仪说:“这大概不太容易,我们已知的宇宙有二百亿光年半径,即使对于你们这样的超级文明,这也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 排险者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这笑同样毫无特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烬,恒星和星系,不过是仍然保持着些许温热的飘散的烟灰罢了,这是一个低能级的宇宙,你们看到的类星体之类的高能天体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级别的能量过程,如大质量物体坠入黑洞,其能级也比大爆炸低许多数量级。在目前的宇宙中,发生创世级别的能量过程的唯一机会,只能来自于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努力,这种努力会把大量的能量焦聚到一个微观点上,使这一点达到创世能级。所以,我们只需要监视宇宙中进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松田诚一问:“那么,你们是从何时起开始注意到人类呢?普朗克时代吗?” 排险者摇摇头。 “那么是牛顿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远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吧?” “都不是。”排险者说:“宇宙排险系统的运行机制是这样的:它首先通过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传感器监视已有生命出现的世界,当发现这些世界中出现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时,传感器就发出警报,我这样的排险者在收到警报后将亲临那些世界监视其中的文明,但除非这些文明真要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我们是绝不会对其进行任何干予的。” 这时,在排险者的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正方形,约两米见方,正方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现实被挖了一个洞。几秒钟后,那黑色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地球影像,排险者指着影像说:“这就是放置在你们世界上方的传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这个传感器是在什么时候放置于地球的?”有人问。 “按你们的地质学纪年,在古生代未期的石炭纪。” “古炭纪?!”“那就是……三亿年前了!”……人们纷纷惊呼。 “这……太早了些吧?”总工程师敬畏地问。 “早吗?不,是太晚了,当我们第一次到达石炭纪的地球,看到在广阔的冈瓦纳古陆上,皮肤湿滑的两栖动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泽中爬行时,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的相当长的岁月里,这个世界都有可能突然进化出技术文明,所以,传感器应该在古生代开始时的寒武纪或奥陶纪就放置在这里。”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来,充满了整个正方形,镜头在各大陆间移动,让人想到一双警惕巡视的眼睛。 排险者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未期拍摄的,距今37万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动,那双眼睛的视野固定在非洲大陆上,这个大陆正处于地球黑夜的一侧,看上去是一个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围绕的大墨块。显然大陆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这双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长,非洲大陆向前扑来,很快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观察者正在飞速冲向地球表面。陆地黑白相间的色彩渐渐在黑暗中显示出来,白色的是第四纪冰期的积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还是布满乱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像了。镜头继续拉近,一个雪原充满了画面,显示图像的正方形现在全变成白色了,是那种夜间雪地的灰白色,带着暗暗的淡蓝。在这雪原上有几个醒目的黑点,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几个人影,接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型都有些驼背,寒冷的夜风吹起他们长长的披肩乱发。图象再次变黑,一个人仰起的面孔充满了画面,在微弱的光线里无法看清这张面孔的细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颧骨很高,嘴唇长而薄。镜头继续拉近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离,一双深陷的眼睛充满了画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银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变形的星空。 图像定格,一声尖利的鸣叫响起,排险者告诉人们,预警系统报警了。 “为什么?”总工程师不解地问。 “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过了预警阀值,已对宇宙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为止,已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了十例这样的超限事件,符合报警条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只有当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出现时,预警系统才会报警。” “你们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吗?” 人们面面相窥,一片茫然。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 丁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要说也是这样,那个伟大的望星人!” 排险者接着说:“以后我就来到了你们的世界,监视着文明的进程,像是守护着一个玩火的孩子,周围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这孩子着迷,他不顾一切地把火越燃越烧旺,直到现在,宇宙已有被这火烧毁的危险。” 丁仪想了想,终于提出了人类科学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大统一模型,永远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终极奥秘?” 科学家们呆呆地盯着排险者,像一群在最后审判日里等待宣判的灵魂。 “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排险者淡淡地说。 松田诚一声音颤抖地问:“做为更高一级的文明,你们是如何承受这种悲哀的呢?” “我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幸运儿,我们得到了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科学家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开始燃烧。 丁仪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说,真空衰变已被你们在宇宙的某处触发了?” 排险者摇摇头:“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的大统一模型,这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我可能会详细地讲给你们听。” “我们不能重复这种方式吗?” 排险者继续摇头:“时机已过,这个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复它。” “那请把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告诉人类!” 排险者还是摇头。 “求求你,这对我们很重要,不,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丁仪冲动地去抓排险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穿过了排险者的身体。 “知识密封准则不允许这样做。” “知识密封准则?!” “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则之一,他不允许高级文明向低级文明传递知识(我们把这种行为叫知识的管道传递),低级文明只能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得到知识。” 丁仪大声说:“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准则:如果你们把大统一模型告诉所有渴求宇宙最终奥秘的文明,他们就不会试图通过创世能级的高能试验来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个大统一模型只是这个宇宙的,当你们得到它后就会知道,还存在着无数其它的宇宙,你们接着又会渴求得到制约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而大统一模型在技术上的应用会使你们拥有产生更高能量过程的手段,你们会试图用这种能量过程击穿不同宇宙间的壁垒,不同宇宙间的真空存在着能级差,这就会导致真空衰变,同时毁灭两个或更多的宇宙。知识的管道传递还会对接收它的低级文明产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后果和灾难,其原因大部分你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所以知识密封准则是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这个准则所说的知识不仅是宇宙的深层秘密,它是指所有你们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各个层次的知识:假设人类现在还不知道牛顿三定律或微积分,我也同样不能传授给你们。” 科学家们沉默了,在他们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阳熄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个宇宙顿时变成一个巨大的悲剧,这悲剧之大之广他们一时还无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细水长流地受其折磨,事实上他们知道,余生已无意义。 松田诚一瘫坐在草地上,说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心声,他们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仪突然打破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统一模型,又不违反知识密封准则。” 排险者对他点点头:“说说看。” “你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排险者说,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紧接着丁仪的话。 丁仪欣喜若狂:“你是说这可行?!” 排险者点点头。 真理祭坛 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巨大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风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强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稳定,在沙漠中的阵风里它有明显的摇晃。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论坛,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论坛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论坛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论坛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百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它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缘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身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国家的科学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身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唯一的快乐者。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当然有权恨我。” “我恨物理学!” “可如果没有它,人类现在还是丛林和岩洞中愚钝的动物。”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毒品!” “琳,把物理学称为毒品,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那几位****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 美国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高的东西。”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佰生,在上个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国家就有两千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真理的欲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变态,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 元首们面面相窥,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险者伸开双臂拥抱天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 “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苦笑。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美国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日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 美国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满了高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变态的欲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 “您是说……” 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望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加速器的一部分。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创世能级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启动后,暗红色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 “加速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内部的一切蒸发贻尽。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加速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一秒,真空球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高,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美国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蛾扑火的一瞬间?”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高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黄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色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极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飘渺的宇宙和谐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美国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和谐美的变态欲望,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么区别?!”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 交换 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开始了。 第一批八位数字家沿着长长的坡道向真理祭坛上走去。这时,沙漠上没有一丝风,仿佛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寂静庞罩着一切,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那几条长影是这个凝固的世界中唯一能动的东西。 数学家们的身影消失在真理祭坛上,下面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首先听到祭坛上传来的排险者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音很清晰: “请提出问题。” 接着是一位数学家的声音:“我们想看到费尔玛和哥德巴赫两个猜想的最后证明。” “好的,但证明很长,时间只够你们看关键的部分,其余用文字说明。” 排险者是如何向科学家们传授知识的,以后对人类一直是个谜。在远处的监视飞机上拍下的图像中,科学家们都在仰起头看着天空,而他们看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一个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外星人用某种思维波把信息直接输入到他们的大脑中。但实际情况比那要简单的多:排险者把信息投射在天空上,在真理祭坛上的人看来,整个地球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显示屏,而在祭坛之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真理祭坛上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说:“我们看完了。” 接着是排险者平静的回答:“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祭坛上隐隐传来了多个人的交谈声,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兴奋和喜悦,像是一群在黑暗的隧道中跋涉了一年的人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亮。 “……这完全是全新的……”,“……怎么可能……”,“……我以前在直觉上……”,“……天啊,真是……” 当十分钟就要结束时间,真理祭坛上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请接受我们八个人真诚的谢意。” 真理祭坛上闪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们看到八个等离子体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桔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从监视飞机上看,真理祭坛上只剩下排险者站在圆心。 “下一批!”他高声说。 在上万人的凝视下,又有十一个人走上了真理祭坛。 “请提出问题。” “我们是古生物学家,想知道地球上恐龙灭绝的真正原因。” 古生物学家们开始仰望长空,但所用的时间比刚才数学家们短得多,很快有人对排险者说:“我们知道了,谢谢!” “你们还有十分钟。” “……好了,七巧板对上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难道还有比这更……” 然后强光出现又消失,十一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飘起,很快消失在沙漠上空。 …… 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走上真理祭坛,完成了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 一切都在庄严与宁静中进行,真理祭坛下面,预料中生离死别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全世界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心灵被深深地震摄了,人类在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魂洗礼。 一个白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太阳已在西方地平线处落下了一半,夕阳给真理祭坛撒上了一层金辉。物理学家们开始走向祭坛,他们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有八十六人。就在这一群人刚刚走上坡道时,从日出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寂静被一个童声打破了。 “爸爸!!”文文哭喊着从草坪上的人群中冲出来,一直跑到坡道前,冲进那群物理学家中,抱住了丁仪的腿,“爸爸,我不让你变成火球飞走!!” 丁仪轻轻抱起了女儿,问她:“文文,告诉爸爸,你能记起来的最让自己难受的事是什么?” 文文抽泣着想了几秒钟,说:“我一直在沙漠里长大,最……最想去动物园,上次爸爸去南方开会,带我去了那边的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可刚进去,你的电话就响了,说工作上有急事,那是个天然动物园,小孩儿一定要大们带着才能进去,我也只好跟你回去了,后来你再也没时间带我去。爸爸,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儿,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哭。” 丁仪说:“但是,好孩子,那个动物园你以后肯定有机会去,妈妈以后会带文文去的。爸爸现在也在一个大动物园的门口,那里面也有爸爸做梦都想看到的神奇的东西,而爸爸如果这次不去,以后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文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了爸爸一会儿,点点头说:“那……那爸爸就去吧。” 方琳走过来,从丁仪怀中抱走了女儿,眼睛看着前面矗立的真理祭坛说:“文文,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但他真的很想去那个动物园。” 丁仪两眼看着地面,用近乎祈求的声调说:“是的文文,爸爸真的很想去。” 方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丁仪说:“冷血的基本粒子,去完成你最后的碰撞吧,记住,我绝不会让你女儿成为物理学家的!” 这群人正要转身走去,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使他们又停了下来。 “松田君,你要再向上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话的是一位娇小美丽的日本姑娘,她此时站在坡道起点的草地上,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松田诚一从那群物理学家中走了出来,走到姑娘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泉子,还记得北海道那个寒冷的早晨吗?你说要出道题考验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问我,如果你的脸在火灾中被烧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将忠贞不逾地陪伴你一生。你听到这回答后很失望,说我并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会弄瞎自己的双眼,让一个美丽的泉子永远留在心中。” 泉子拿枪的手没有动,但美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松田诚一接着说:“所以,亲爱的,你深知美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现在,宇宙终极之美就在我面前,我能不看她一眼吗?” “你再向上走一步我就开枪!” 松田诚一对她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泉子,天上见。”然后转身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沿坡道走向真理祭坛,身后脆弱的枪声、脑浆溅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和柔软的躯体倒地的声音,都没使他们回头。 物理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祭坛那圆形的顶面,在圆心,排险者微笑着向他们致意。突然间,映着晚霞的天空消失了,地平线处的夕阳消失了,沙漠和草地都消失了,真理祭坛悬浮于无际的黑色太空中,这是创世前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排险者挥手指向一个方向,物理学家们看到在遥远的黑色深渊中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它开始小得难以看清,后来由一个亮点渐渐增大,开始具有面积和形状,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向这里漂来的旋涡星系。星系很快增大,显出它滂礴的气势。距离更近一些后,他们发现星系中的恒星都是数字和符号,它们组成的方程式构成了这金色星海中的一排排波浪。 宇宙大统一模型缓慢而庄严地从物理学家们的上空移过。 …… 当八十六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升起时,方琳眼前一黑倒在草地上,她隐约听到文文的声音: “妈妈,那些哪个是爸爸?” 最后一个上真理祭坛的人是史蒂芬·霍金,他的电动轮椅沿着长长的坡道慢慢向上移动,像一只在树枝上爬行的昆虫。他那仿佛已抽去骨胳的绵软的身躯瘫陷在轮椅中,像一支在高温中变软且即将熔化的蜡烛。 轮椅终于开上了祭坛,在空旷的圆面上开到了排险者面前。这时,太阳落下了一段时间,暗蓝色的天空中有零星的星星出现,祭坛周围的沙漠和草地模糊了。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椅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 “先生?”霍金问。 仍是沉默,天空仍是一片空旷,在地球的几缕薄云后面,宇宙的群星正在涌现。 “先生?”霍金又问。 “博士,出口在您后面。”排险者说。 “这是答案吗?” 排险者摇摇头:“我是说您可以回去了。” “你不知道?” 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的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 尾声 十五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已被变成草原的昔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有一对母女正在交谈。母亲四十多岁,但白发已过早在出现在她的双鬓,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透出的,除了忧伤就是疲倦。女儿是一位苗条的少女,大而清彻的双眸中映着晶莹的星光。 母亲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两眼失神地看着模糊的地平线说:“文文,你当初报考你爸爸母校的物理系,现在又要攻读量子引力专业的博士学位,妈都没拦你。你可以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家,甚至可以把这门学科当做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妈求你了,千万不要越过那条线啊!” 文文仰望着灿烂的银河,说:“妈妈,你能想像,这一切都来自于二百亿年前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吗?宇宙早就越过那条线了。” 方琳站起来,抓着女儿的肩膀说:“孩子,求你别这样!” 文文双眼仍凝视着星空,一动不动。 “文文,你在听妈妈说话吗?你怎么了?!”方琳摇晃着女儿,文文的目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来,她盯着群星问: “妈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啊……不——”方琳彻底崩溃了,又跌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着,“孩子,别,别这样!” 文文终于收回了目光,蹲下来扶着妈妈的双肩,轻声问道:“那么,妈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使方琳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看着远方深思着,十五年前,就在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曾矗立过真理祭坛,再远些,爱因斯坦赤道曾穿过沙漠。 微风吹来,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纹,仿佛是星空下无际的骚动的人海,向整个宇宙无声地歌唱着。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说。 2001.09.26初稿于娘子关 ------------ 诗云 刘慈欣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地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彻,对于做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汽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汽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汽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汽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了。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均匀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圆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呤诗者很烦。呤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伟大的——李白。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做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 “你是一件礼物!”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腭,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很有些苍桑感。 “神不吃虫虫,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虫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虽然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虫,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正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的展示震撖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撖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支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虫?!”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也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它们建立联系……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虫,在这个宇宙中,对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的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拚命挣扎,从衣服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漂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上面扫描了一遍。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们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辩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它语言,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鼓捣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虫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支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虫;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虫;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虫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虫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他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贮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虫,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支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做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虫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的***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虫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迷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整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撖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真诚地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为了消谴,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皮宵。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彻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曲倦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地在液球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地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轻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颤,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颤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两手放到焚化口的蓝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换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像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从蓝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成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未。”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做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的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进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到达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仍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气候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了。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已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又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就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起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中地球名酒,这是它们酿制的正宗的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药草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呤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 “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 “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虫,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井。”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支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未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所有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嘛?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儿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儿针走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虫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做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所有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方首,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172次方首!”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方个!!你个白痴虫虫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远呢!差10的92次方倍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虫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迭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方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而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睛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纯能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的。”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之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剔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肖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它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以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做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那粗放的嗓音惊起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虫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虫,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账虫虫,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裂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他妈妈的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预想的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溶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的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它的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了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许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那里后,将做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并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一场恶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划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由于自转的原因,地球的南北极地轴有轻微的拉长,这就使得空心地球的两极地区保持了过去的寒冷状态。低重力下的雪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住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着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做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级,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名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上?)坠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合适一些。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坠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连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晕,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鳞鳞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连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量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方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唉,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在半空中卷成一团,悲伤地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呈胎儿状,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虫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的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的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虫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诗云中的那些好诗目前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人类今后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02.12.09于娘子关 ------------ 海水高山 刘慈欣 “我不赞成你的生活方式,帆船赛不是你这种玩法。”冯凡在无线电耳机中听到石村一郎说,他们驾驶的两艘单桅帆船,梦想号和剑鱼号,正相距几百米并排行驶在大西洋上。与冯凡一样,这名日本人也是这届帆船赛中最不起眼的选手,但他至少有大公司赞助。刚从蒙塔哥出发五个小时,他们已经落后了,其它的帆船已变成了前方天水连线处的点点帆影。 “实现儿时的梦想而已。”冯凡简单地回答。他是个幸运儿,两年前买彩票中了六百万元的大奖。这之前,他是一名中学教师,在很远的中国大西北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中奖后,却突然用这笔钱买了一艘运动帆船,到海上开始了训练,要参加百慕大帆船大赛。对于这项昂贵的运动,这笔钱还是不够,他就又卖掉了房子和所有家产,这使妻子也离开了他。 “冯,就凭你的训练和实力,最大的成功就是避免当最后一名。为了一个对自己毫无意义的比赛,丢弃了后半生的美妙生活,真是……其实对你来说,最佳的选择是在海滨别墅的电视中欣赏帆船赛。” “实现梦想而已。”冯凡重复道,全神贯注地掌着舵。这时夕阳正从天边落下,海面如缎子般平滑。 “冯,我不是来和你谈梦想的,是想让你看看现在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这时不应该有星星,冯凡抬头看了一眼,却在正上方的天空中真看到了一颗,他随口说:“是金星吧?” “你不是一名合格的航海者,即使在使用GPS导航的今天,我们也应该熟悉星座的位置,也应该能够熟练地使用古老的六分仪。不,那不是金星,那个位置现在不应该有任何星星。” 冯凡又抬头看,这次他被那颗星吸引住了:“它好像在变亮!” “这我早就注意到了,还有更奇怪的事儿呢:它好像在显出形状来!” 冯凡仔细看那颗星,证实了石村一郎的说法,那颗星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那圆形在很快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冯,我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石村一郎说。 不,不要在这时……冯凡在心里说。 与他的愿望相反,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像吹了气似的,很快胀到满月大小。 冯凡又听到石村一郎说:“我在听耳塞式收音机,里面正在说这件事呢……天啊,你知道那是什么?一艘外星飞船!!” “你疯了吗?!” “等等……我也觉得他们疯了,可他们说的真像是那么回事!那个东西早被观测到了,现在才证实它是什么,可已经晚了,它正在高速向地球扑过来!!” 冯凡把通话频率切换到竞赛裁判组的频道,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通讯正常,但那边没人回答他的问话,耳机里只听到一阵惊慌的嘈杂声,他只好又把对讲频率切换到石村一郎的波段上,正听到他说: “……他们说这艘外星飞船有月球那么大呢!天啊,太可怕了!” 冯凡再抬头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看上去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内部现在可以装下十个月亮,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距地球比月球要近的多。“……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 冯凡这才发现球体已不再继续变大,“同步轨道?那就是说它的运行和地球自转的角速度一样,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它悬在那里了!” 冯凡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看上去深不可测。这样一个巨球悬在空中,海洋笼罩在它的蓝光里,世界一时变得十分怪异。 “那……我们怎么办?”他茫然地问。 “怎么办?当然是返航了!” “返航?”冯凡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我怎么能返航?你知道,这比赛对我意味着什么!” “嗨,都这种时候了,你童年的梦想还有什么意义?这比赛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外星飞船是来干什么的?它对地球的询问一概不回答,它是来毁灭地球的!!” “你怎么知道?为什么要毁灭我们?” “……不管怎样,这个世界要发生大变化了!” 冯凡沉默了几秒钟,坚定地说:“我的梦想没有变!” “可裁判组和竞赛委员会都联系不上,比赛已经取消了啊!” “那我也要航行下去!”冯凡这话像是对着太空中的巨球说的。 “随你的便吧,不可救药的梦想家。”石村一郎说完,中断了与冯凡的无线电联系,冯凡远远看到剑鱼号在转向返航。 冯凡驾着梦想号继续向前行驶,不断遇到返航的其它参赛帆船,最后遇到的是新西兰人威斯特驾驶的火焰号,两船在很近的距离上交错而过,这位上届百慕大帆船赛冠军站在舵位上默默地看着梦想号驶过。 现在,只有梦想号这一支孤帆在继续着驶向百慕大的航程。 冯凡知道石村一郎说的没错,这世界真的要发生大变化了,他努力做好应对这种变化的准备,但正在发生的事还是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他看到,前方的海天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了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原来,前方的海面隆起了一个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是被来自太空的一支无形的巨手提起来,最后它升到了顶天立地的高度,变成了大西洋上的一座海水高山!水山呈巨大的秃锥形,它的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暗红的光芒又从它的另一侧隐隐透过来,使水山显得妖艳而神秘。 冯凡有在恶梦中的感觉,恐惧渗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但有一个现象提示了他:水山圆滑的山顶直指着太空中的巨球,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无形的联系。这现象多少唤回了他的一些理智,做为一名中学物理教师,他很快明白了水山的成因:外星飞船拥有巨大的质量,它在同步轨道上运行时,悬在大西洋上方,它的引力拉起了海水,形成了水山。 知道了这些,冯凡的恐惧减轻了一些。他向左转舵,想沿一条绕开水山的航线航行,水山十分巨大,这将是一条漫长的航程。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吸引了他,他重新拔正了航线,径直向水山驶去。他不指望帆船能翻过水山,但想试试,这至少做了一件任何航海者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梦想号将成为第一艘登山的帆船。 风很顺,将帆鼓得满满的,梦想号的船首像一把利刃划开海水。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航行,梦想号来到了水山脚下。在冯帆面前,水山宽阔的山坡一望无际地向上延伸,在它的尽头,山顶在半空中映射着巨球的蓝光。 梦想号驶上山坡开始爬山,冯凡明显地感到了船身的倾斜,令冯凡奇怪的是,在驶上水坡后船速竟丝毫未减。他的物理学知识使他再次明白了一件事:空中巨球的引力与地球引力相互抵消,使得沿坡面方向的重力逐渐减小,这种重力的渐减抵消了坡度,使得帆船在登水山时,与在水平的海面上行驶是一样的。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冯凡把帆落下,梦想号的船速很快减慢,最后完全停下了,但它只是停在水坡上,并没有滑下去。 这个发现使冯凡兴奋异常,他飞速地重新升起帆,向水山上全速驶去。梦想号在水坡上的行驶平滑而轻柔,像在冰面上滑行,以前从未感觉过帆船能以这种状态航行,冯凡知道,这是重力减小的缘故,他自己也明显地感到了身体在变轻。 风越来越大,最令冯凡惊奇的是,风向准确地指向山顶,帆面可以垂直对风,一点都不用偏。他一开始不相信有这么好的运气,但同前几次一样,很快找出了这种现象的原因:由于重力的减小,水山所在位置的大气压也相应降低了,这就使得周围的空气涌向山顶。与前几次不同,这个发现使冯凡毛骨悚然。 梦想号将进入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气旋。 随着风的增大,水坡上开始出现排浪,梦想号在浪间行驶,在浪峰间开始有短暂的腾空。在正常水面上,这种腾空只有高速赛艇全速行驶时才会出现,帆船是绝不会有的。随着浪的增长,梦想号腾空的时间渐渐延长,最后竟超过了接触水面的时间,在水坡上跳跃前进。当风力增长到冯凡不得不把帆落下后,梦想号仍在巨浪的推送下冲向山顶。这时,帆船接触海面只是蜻蜓点水了,大浪像一排排巨手传递着梦想号,它被一双巨手扔出,在空中轻盈地飞行一段后又被另一双巨手接住再扔出……由于重力的锐减,重力加速度也相应降低,海浪的起伏和梦想号的升落都变得十分缓慢,如幻如梦。 冯凡当然知道目的地有什么在等待他,旋风已开始在山顶形成,他仰头就能看到那里被卷起的螺旋形水雾。但他此时无所畏惧,在梦想号的轻盈飞翔中,他正渡过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 随着梦想号向山顶接近,风在急剧增大,光光的桅杆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尖啸。冯凡早已钻进窄小的船舱,以免被风刮走。当梦想号被一排大浪最后托起后,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这艘在大大减小的引力下已变得很轻的小帆船,像一片树叶般被狂风吹向天空,成了一艘飞船!舱里的冯凡长时间听不到浪击打船底的声音,便爬到舷窗边向外看,他震惊地发现,在强劲的旋风中,梦想号正在山头的上空盘旋,自己正在空中鸟瞰着整座水山!水山表面的排排巨浪从这个高度看去像一条条长长的曲线,这些曲线标示出了旋风的形状,成螺旋状会聚在山顶。梦想号在空中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它正在被吹向气旋的中心。船翻滚起来,将冯凡抛到了小床下,他死死地抓住床脚,被疯狂地晃来荡去。后来,摇晃停止了,凭感觉,他知道船正在坠落,他紧闭双眼,等待着命运的发落。轰地一声响,冯凡重重地在船底上撞了一下,他知道梦想号又落回海面上了。船体大幅度地摇晃着,水面在舷窗中一起一落。但摇晃很快停止了,船稳定下来。冯凡从床下钻出来,小心翼翼爬出舱外,立刻置身于一个奇妙的世界。 他首先看到的是周围无数缓缓降落的美丽水球,水球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足球大小,这些水球映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显得晶莹剔透。冯凡知道这都是梦想号落到海面时溅起的水,在低重力下,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球状,这些水球缓慢地落到甲板和海面上,发出一种根本不可能是水所发出的清脆的金属声,这声音以另一种宏大的轰鸣声为背景,那就是旋风的呼啸声。冯凡放眼望去,看到梦想号正落在水山的山颠,居高临下,大西洋在蓝光中伸向天边。猛烈的旋风在山顶周围呼啸着,但梦想号所在的海面却十分平静,来自各个方向的浪在这里互相抵消,只留下一片碎浪,在巨球的光芒中像一片蓝色的火焰。这里显然是旋风的中心,是这狂躁的世界中帷一平静的地方。由于巨球在太空中的位置恒定不动,旋风眼也很稳定,梦想号可以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但它已经很难出去了,它被陷在一个风暴的牢笼中。 冯凡直起身来,没想到这个动作居然使他跳起好高。他索性尽力一跳,在低重力下轻盈地飞升到桅杆之上!他就这样在低重力的世界中玩了一会儿,然后站在船头仰望着巨球,他感觉巨球像太空中的一只巨眼,也在看着他,于是他向巨球挥了挥手,随后出现的奇迹几乎令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巨球闪动了几下,像在眨眼,冯凡脚下的水山和下面的大西洋一隐一现。 为了确定这不是偶然,冯凡又向巨球挥了挥手。 外星飞船又闪了几下。 冯凡举起双手向着巨球拼命挥动着。 这次巨球没有闪动,它的表面出现了许多绚丽多彩的光环,由中心向外扩展,形成了一幅令冯凡迷惑的图像,但在这图像的变幻莫测之中,冯凡体会到了它要表达的一种喜悦的感情,那是一种摆脱了孤独后的喜悦。巨球的表面最后出现的是一幅静止的图像,这图像由密密麻麻的黑点组成,复杂的细线把这些黑点连接起来,在冯凡的眼中,这分明是一幅星图。果然,其中的一个黑点发出了银光,越来越亮。这是在标出它的来处吗?星图很快消失了,巨球表面又恢复了原状,迷漫着那深不或测的蓝光,然后,它开始缩小。 冯凡停止了挥手,呆呆地看着巨球变小,直到它变至月球大小时,他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于是向着太空大喊: “不要走!不要走哇!!” 但外星飞船还是走了,它很快缩成是一点,变成星海中一颗不起眼的星星,这星星在夜空中疾驶而去,很快消失在西方天际。 看着外星飞船消失的方向,冯凡陷入了惆怅的沉思。他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应该明白,外星人是不会毁灭地球的,飞船进入同步轨道就是证明。因为如果飞船不在这个轨道上悬于地球上空某一点,而是与地球表面处于相对运动状态,它那巨大的质量将在海洋上产生前所未有的巨大潮汐,这毁灭性的潮汐足以吞没各大陆上所有的城市。它小心地避免了这事的发生。 但它真的回答了自己的召唤吗?它来到这颗行星的旁边,等了这么长时间,就为了与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智慧生物面对面地打一声招呼吗? 冯凡从深思中醒来时,发现梦想号飘浮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海水高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暴也停息了,只有轻轻的海风吹过星空下的海面,大西洋和整个世界又恢复原状。 冯凡回到舱里找到电台,发现它固定得很好,没有损坏,他戴上耳机后,立刻听到了呼叫:“裁判组呼叫梦想号!裁判组叫梦想号!听到请回答……” 当他回答后,对方说:“裁判组现在发布第三号比赛通报,梦想号已在比赛航程中处于领先位置,您目前比第二名领先四百六十公里!OVER!” “什么?比赛还没有取消?!”冯凡吃惊地大声问。 “当然没有!” “可刚才……” “别管刚才发生了什么,百慕大帆船赛的裁判是我们而不是外星人!再说外星人不是走了吗?比赛继续进行!” “可……别的参赛帆船都返航了呀。” “那您就去拿冠军吧,他们活该!” “我们正在重新启航呢!”这是石村一郎的声音,“不过要赶上你怕是很难了,现在大家都在全速前进,威斯特和他的火焰号正在争取亚军呢,你,他妈的的运气真好!” 冯凡微笑着,升起了梦想号的帆。 ------------ 纤维 刘慈欣 “喂,你走错纤维了!” 这是我到达这个世界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正驾驶着这架F-18返回罗斯福号,这是在大西洋上空的一次正常的巡逻飞行,突然就闯进了这里,尽管我把加力开到最大,我的歼击机悬在这巨大的透明穹顶下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固定住了,还有外面那颗巨大的黄色星球,围绕着星球的那纸一样薄的巨环在它的表面投下阴影。我不像那些傻瓜,我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梦,我知道这是现实,理智和冷静是我的长项,正因为如此我才通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飞上了F-18。 “请到意外闯入者登记处!当然,你得先下飞机。”那声音又在我的耳机中说。 我看看下面,飞机现在悬停的高度足有50米。 “跳下来,这里重力不大!” 果然如此,我打开舱盖,双腿使劲想站起来,却跳了起来,整个人像乘了弹射座椅似地飞出了座舱,轻轻地飘落在地。我看到在光洁的玻璃地面上有几个人在闲逛,他们让我感到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太寻常了,这些人的穿着和长相,就是走在纽约大街上都不会引起注意的,但这种地方,这种寻常反而让人感觉怪异。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登记处,那里除了那个登记员外已经有了3个人,可能都是与我一样的意外闯入者,我走了过去。 “姓名?”那个登记员问,那人又黑又瘦,一付地球上低级公务员的样子,“如果你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就用翻译器。”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那一堆形状奇怪的设备,“不过我想用不着,我们的纤维都是相邻的。” “戴维·斯科特”我回答,接着问:“这是哪儿?” “这儿是纤维中转站,您不必沮丧,走错纤维是常有的事。您的职业?” 我指着外面那个有环的黄色星球:“那,那是哪儿?” 登记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面带倦容,无精打采,显然每天都在处理这类事,见这类人,已厌烦了,“当然是地球了。”他说。 “那怎么会是地球?!”我惊叫起来,但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现在是什么时间?” “您是问今天的日期吗?2001年1月20日,您的职业?” “您肯定吗?!” “什么?日期?当然肯定,今天是美国新总统就职的日子。”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了些归宿感,他们肯定是地球人。 “戈尔那个白痴,怎么能当选总统?”旁边那3位中的一个披着棕色大衣的人说。 “您搞错了,当选总统的是布什。”我对他说。 他坚持说是戈尔,我们吵了起来。 “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后面的一个男人说,他穿着一件很古典的外套。 “他们两个的纤维距离较近。”登记员解释说,又问我:“您的职业,先生?” “先别扯什么职业,我想知道这是哪儿?外面这个星球绝不是地球,地球怎么会是黄色的?!” “说的对!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你拿我们当白痴吗?”披棕色大衣人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无奈地摇摇头:“您最后这句话是蛀洞产生以来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立刻对披棕色大衣的人产生了亲切感,问他:“您也是走错纤维的吗?”尽管我自己也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他点点头:“这两位也都是。” “您是乘飞机进来的?” 他摇摇头:“早上跑步跑进来的,他们两位的情况有些不同,但都类似:走着走着,突然一切都变了,就到了这儿。” 我理解地点点头:“所以你们一定明白我的话:外面那个星球绝不是地球!” 他们3个都频频点头,我得意地看了登记员一眼。 “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拿我们当白痴?!”披棕色大衣人重复道。 我也连连点头。 “连白痴都知道,地球从太空中看是深紫色的!” 在我发呆的当儿,穿古典外套的人说:“您可能是色盲吧?” 我又点头,“或者真是个白痴。” 穿古典外套的人接着说:“谁都知道地球的色彩是由其大气的散射特性和海洋的反射特性决定的,这就决定了它的色彩应该是……” 我不停地点头,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着也对我点头。 “……是深灰色。” “你们都是白痴吗?”那个姑娘第一次说话了,她身材袅窕面容姣好,如果我这时不是心烦意乱,会被她吸引住的,“谁都知道地球是粉红色的!它的天空是粉红色的,海洋也是,你们没听过这首歌吗:‘我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儿、蓝色的云彩像我的双眸、粉红的晴空像我的脸旦儿……’” “您的职业?”登记员又问我。 我冲他大喊起来:“别急着问他妈的什么职业,告诉我这是哪儿?!这儿不是地球!就算你们的地球是黄色的,那个环是怎么回事?” 这下我们4个走错纤维的人达成了一致,他们3个都同意说地球没有环,只有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有环。 姑娘说:“地球只不过是有3个卫星而已。” “地球只有一颗卫星!!”我冲她大叫。 “那你们谈情说爱时是多么乏味,你们怎么能体会到两人手拉手在海边上,一月二月和三月给你们在沙滩上投下6个影子的浪漫。” 穿古典外套的人说:“我觉得那情形除了恐怖外没什么浪漫,谁都知道地球没有卫星。” 姑娘说:“那你们谈情说爱就更乏味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两人在海滩上看着木星升起,乏味?” 我不解地看着他:“木星?木星怎么了?你们谈恋爱时还能看到木星?” “您是个瞎子吗?!” “我是个飞行员,我的眼睛比你们谁都好!” “那您怎么会看不到一颗准恒星呢?您怎么这么看着我?您难道不知道木星的质量已经很大,其引力在八千万年前引发了内部的核反应,变成了一颗准恒星吗?您难道不知道恐龙因此而灭绝吗?!您没有上过学吗?就算如此,您总看到过木星单独升起那银色的黎明吧?您总看到木星与太阳一同落下时那诗一般的黄昏吧?唉,您这个人啊。” 我感觉像来到了疯人院,便转向登记员:“你刚才问我的职业,好吧,我是美国空军少校飞行员。” “哇!”姑娘大叫起来,“您是美国人?” 我点点头。 “那您一定是角斗士吧!我早看到您不一般,我叫哇哇妮,印度人,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角斗士?那和美国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我知道美国国会是打算取消角斗士和角斗场的,但现在这个法案不是还没通过吗?再说布什与他老子一样,是个嗜血者,他上台法案就更没希望通过了。您觉得我没有见识是吗?最近的一次在亚特兰大奥角会我可是去了的,唉,买不起票,只在最次的座位上看了一场最次的角斗,那叫什么?两人扭成一团,刀都掉了,一点儿血都没见。” “您说的是古罗马的事吧?” “古罗马?呸,那个绵软的时代,那个没有男人的时代,那时最重的刑罚就是让罪犯看看杀鸡,他百分之百会晕过去。”她温情地向我靠过来,“你就是角斗士。”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甚至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于是又转向了登记员:“您还想问什么?” 登记员冲我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10个人应该互相配合,事情就能快点完。” 我、哇哇妮,披棕色大衣的人和穿古典外套的人都四下看看:“我们只有5个人啊?” “‘5’是什么?”登记员一脸茫然,“你们4个加上我不就是10个吗?” “你真是白痴吗?”穿古典外套的人说:“如果不识数我就教你,达达加1才是10!” 这次轮到我不识数了,“什么是达达?” “你的手指和脚指加起来是多少?10个;如果砍去一个,随便手指或脚指,就剩达达个了。” 我点点头:“达达是19,那你们是20进制,他们,”我指指登记员,“是5进制。” “你就是角斗士……”哇哇妮用亲呢地手指触摸着我的脸说,感觉很舒服。 穿古典外套的人轻蔑地看了一眼登记员:“多么愚蠢的数制,你有两只手和两只脚,计数时却只利用了四分之一。” 登记员大声反驳:“你才愚蠢呢!如果你用一只手上的指头就能计数,干嘛还要把你的另一个爪子和两个蹄子都伸出来?!” 我问大家:“那你们的计算机的数制呢?你们都有电脑吧?” 我们再次达成了一致,他们都说是二进制。 披棕色大衣的人说:“这是很自然的,要不计算机就很难发明出来。因为只有两种状态:豆子掉进竹片的洞中或没掉进去。” 我又迷惑了:“……竹片?豆子?” “看来你真的没上过学,不过周文王发明计算机的事应该属于常识。” “周文王?那个东方的巫师?” “你说话要有分寸,怎么能这样形容控制论的创始人?” “那计算机……您是指的中国的算盘吧?” “什么算盘,那是计算机!占地面积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用竹片和松木制造,以黄豆做为运算介质,要一百多头牛才能启动呢!可它的CPU做得很精致,只有一座小楼那么大,其中竹制的累加器是工艺上的绝活。” “怎么编程序呢?” “在竹片上打眼呀?那个出土的青铜钻头现在还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馆里呢!周文王开发的易经3.2,有上百万行代码,钻出的竹条有上千公里长呢……” “你就是角斗士……”哇哇妮依偎着我说。 登记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先登记好吗?之后我再试着向你们解释这一切。” 我看着外面那黄色的有环的地球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明白一些了,我不是没上过学,我知道一些量子力学。” “我也明白一些了。”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看来,量子力学的多宇宙解释是正确的。” 披棕色大衣的人是这几个人中看上去最有学问的,他点点头说:“一个量子系统每做出一个选择,宇宙就分裂为两个或几个,包含了这个选择的所有可能,由此产生了众多的平行宇宙,这是量子多态迭加放大到宏观宇宙的结果。” 登记员说:“我们把这些平行宇宙叫纤维,整个宇宙就是这样一个纤维丛,你们都来自临近的纤维,所以你们的世界比较相似。” 我说:“至少我们都能听懂的彼此的语言。”刚说完,哇哇妮就部分否定了我的话。 “妙名其莫!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她最没学问,但最可爱,而且我相信,那个词在她的纤维中就是那个顺序,她又冲我温柔地一笑:“你就是角斗士。” “你们打通了纤维?”我问登记员。 他点点头:“只是超光速航行的附带效应,那些蛀洞很小,会很快消失的,但同时也有新的出现,特别是当你们的纤维都进入超光速宇航时代时,蛀洞就更多了,那时会有更多的人走错门的。” “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不能驻留在我们的纤维,登记后只能把你们送回原纤维。” 哇哇妮对登记员说:“我想让角斗士和我一起回到我的纤维。” “他要愿意当然行,只要不留在这个纤维就行,”他指了一下黄地球。 我说:“我要回自己的纤维。” “你的地球是什么颜色的?”哇哇妮问我。 “蓝色,还点缀着雪白的云。” “真难看!跟我回粉色的地球吧!”哇哇妮摇着我矫滴滴地说。 “我觉得好看,我要回自己的纤维。”我冷冷地说。 我们很快登记完了,哇哇妮对登记员说:“能给件纪念品吗?” “拿个纤维镜走吧,你们每人都可以拿一个。”登记员指着远处玻璃地板上散放着的几个球体说,“分别之前把球上的导线互相连接一下,回到你们的纤维后,就可以看到相关纤维的图像。” 哇哇妮惊喜说:“如果我和角斗士的球联一下,那我回去后可以看到角斗士的纤维了?!” “不仅如此,我说过是相关纤维,不止一个。” 我对登记员的话不太明白,但还是拿了一个球,把上面的导线与哇哇妮的球连了一下,听到一声表示完成的蜂鸣后,就回到了我的F-18上,座舱里免强能放下那个球。几分钟后,纤维中转站和黄色地球都在瞬间消失,我又回到了大西洋上空,看到了熟悉的蓝天和大海,当我在罗斯福号上降落时,塔台的人说我没有耽误时间,还说无线电联系也没有中断过。 但那个球证明我到过另一个纤维,我设法偷偷从机舱中拿回了球。当天晚上,航母在波士顿靠岸了,我把那个球带到军官宿舍。当我从大袋子中把它拿出来时,球上果然显示出了清晰的图像,我看到了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哇哇妮正在一座晶莹的水晶山的山脚下闲逛。我转动球体,看到另一个半球在显示着另一幅图像,仍是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但画面上除了哇哇妮外还有一个人,那人穿着美国空军的飞行夹克,那人是我。 其实事情很简单:当我做出了不随哇哇妮走的决定时,宇宙分裂为二,我看到的是另一种可能的纤维宇宙。 纤维镜伴随了我的一生,我看着我和哇哇妮在粉红色的地球上恩恩爱爱,隐居水晶山,白头到老,生了一大群粉红色的娃娃。 就是在哇哇妮孤身回到的那个纤维,她也没有忘记我。在我们走错纤维30周年那天,我在球体相应的一面上看到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亲密地在海边散步,一月二月和三月把他们的6个影子投在沙滩上,这时哇哇妮在球体中向我回过头来,她的眸子已不像蓝色的云,脸旦也不再像纷红色的天空,但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分明听见她说: “你就是角斗士!” 刘慈欣 ------------ 天使时代 刘慈欣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晰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拔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 上篇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却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象一根老树枝似地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伊塔在身旁就坐后说:“伊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浅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伊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伊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的生物。这时,这门学科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 XP一样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篷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拔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裁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焦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焦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桔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做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邻的其它两个受灾的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伊塔博士,”美国代表说,“做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伊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伊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未……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伊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了后让孩子们吃……” 会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万啊……”伊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伊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伊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伊塔郑重地说:“是的,**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桑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伊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干树枝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神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伊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过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吃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他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伊塔对**说,**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桑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还从树上扯树叶,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谦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您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伊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状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们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龃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伊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伊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地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的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伊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了“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桔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焦聚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 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生命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选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土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伊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伊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伊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伊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象和照片,伊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膘悍,两眼放光,与伊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溶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伊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伊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伊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们表现出了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传说的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在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伊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伊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从孩子头部流出的鲜血的泊泊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妙为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碟: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碟,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来回以军人标准的步伐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象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林肯号舰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艘、还有三艘看不见的“肛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舰队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战争中航空舰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舰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如海湾和科索沃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这样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是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伊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象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伊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客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伊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地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历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伊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地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了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伊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伊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骄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晴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神奇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足够了,将军。”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重新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船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在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而是四万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两万个个体!立刻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娇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旁边的是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催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的基础!” “您对电视上的话背的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他们的文化中,对人为干与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们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象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着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火焰的温度可以烧化钢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地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肩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的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象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怒吼着,象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利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群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群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飞人群中在一阵闪光后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戴,一道简单但严酷的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舰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群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能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装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准”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2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的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象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庞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上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恶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的自已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声,那是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舰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涌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分发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步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摄了,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着舰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饶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射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板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舰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南越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的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的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战士的身影,AK***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祥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支巨兽的脚步,一步步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 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象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象,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象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支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遂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是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做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没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利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1999.2.21初稿于娘子关 2000.5.17二稿于娘子关 ------------ 信使 刘慈欣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和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这个由普朗克开始,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性,“上帝不掷骰子。”,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语。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进展,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另一件事是***。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甚至战争也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现在才痛起来。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只是说明了质量和能量的关系,事实上,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他自己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他的忧虑要深远的多。最近的睡梦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象洪水,象火山,终于有一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声。以后,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问题,象退潮时黑色的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还有未来吗?这问题象烈火一样煎熬着他,他已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这里唯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后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已很稀疏的树档不住雨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回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双眼望着无限远处,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后来,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楼去,好象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丝谦意。他拉的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旋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准。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页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人类的未来就象这秋天的夜雨一样阴暗而迷蒙。就在这夜、这雨中,莫札特的回旋曲从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不了,教授,您明天有客人。”他拉开门,又象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那时您还拉琴吗?” 老人点点头。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好,那我还会来的,谢谢。”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已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可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拒绝了,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象还会下雨,这是连阴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要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象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面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要回那把琴,他又象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象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他现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是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之上,首先窥见了她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 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 “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一,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哦,理论是灰色的,”,他微微叹息,“我的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象每一个了确了人生最后凤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本世纪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国际公约,又过了五十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该走了,为了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谦意。 “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年轻人开始脱下衣服,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那显然是他的时代的衣服。他没有象老人想象的那样化做一道白光离去,而是崐沿一条斜线争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转动,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已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而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 ------------ 魔鬼积木 刘慈欣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晰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拔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 上篇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却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象一根老树枝似地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伊塔在身旁就坐后说:“伊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浅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伊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伊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的生物。这时,这门学科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 XP一样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篷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拔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裁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焦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焦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桔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做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邻的其它两个受灾的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伊塔博士,”美国代表说,“做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伊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伊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未……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伊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了后让孩子们吃……” 会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万啊……”伊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伊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伊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伊塔郑重地说:“是的,**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桑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伊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干树枝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神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伊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过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吃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他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伊塔对**说,**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桑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还从树上扯树叶,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谦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您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伊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状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们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龃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伊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伊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地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的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伊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了“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桔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焦聚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 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生命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选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土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伊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伊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伊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伊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象和照片,伊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膘悍,两眼放光,与伊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溶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伊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伊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伊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们表现出了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传说的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在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伊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伊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从孩子头部流出的鲜血的泊泊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妙为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碟: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碟,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来回以军人标准的步伐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象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林肯号舰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艘、还有三艘看不见的“肛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舰队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战争中航空舰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舰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如海湾和科索沃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这样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是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伊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象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伊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客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伊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地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历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伊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地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了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伊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伊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骄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晴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神奇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足够了,将军。”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重新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船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在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而是四万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两万个个体!立刻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娇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旁边的是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催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的基础!” “您对电视上的话背的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他们的文化中,对人为干与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们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象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着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火焰的温度可以烧化钢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地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肩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的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象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怒吼着,象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利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群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群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飞人群中在一阵闪光后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戴,一道简单但严酷的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舰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群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能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装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准”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2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的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象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庞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上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恶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的自已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声,那是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舰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涌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分发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步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摄了,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着舰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饶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射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板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舰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南越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的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的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战士的身影,AK***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祥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支巨兽的脚步,一步步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 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象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象,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象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支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遂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是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做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没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利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1999.2.21初稿于娘子关 2000.5.17二稿于娘子关 ------------ 赡养上帝 刘慈欣 一 上帝又惹秋生一家不高兴了。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早晨,西岑村周围的田野上,在一人多高处悬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像是一张刚刚变空白的画纸,这宁静的田野就是从那张纸上掉出来的画儿;第一缕朝阳照过来,今年的头道露珠们那短暂的生命进入了最辉煌的时期……但这个好早晨全让上帝给搅了。 上帝今天起得很早,自个到厨房去热牛奶。赡养时代开始后,牛奶市场兴旺起来,秋生家就花了一万出头儿买了一头奶牛,学着人家的样儿把奶兑上水卖,而没有兑水的奶也成了本家上帝的主要食品之一。上帝热好奶后,就端着去堂屋看电视了,液化汽也不关。刚清完牛圈和猪圈的秋生媳妇玉莲回来了,闻到满屋的液化汽味,赶紧用毛巾捂着鼻子到厨房关了气,打开窗和换气扇。 “老不死的,你要把这一家子害死啊!”玉莲回到堂屋大嚷着。用上液化汽也就是领到赡养费以后的事,秋生爹一直反对,说这玩艺不如蜂窝煤好,这次他又落着理了。 像往常一样,上帝低头站在那里,那扫把似的雪白长胡须一直拖到膝盖以下,脸上堆着胆怯的笑,像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我……我把奶锅儿拿下来了啊,它怎么不关呢?” “你以为这是在你们飞船上啊?”正在下楼的秋生大声说,“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是傻的,我们不像你们什么都有机器伺候着,我们得用傻工具劳动,才有饭吃!” “我们也劳动过,要不怎么会有你们?”上帝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又说这个,又说这个,你就不觉得没意思?有本事走,再造些个孝子贤孙养活你。”玉莲一摔毛巾说。 “算了算了,快弄弄吃吧。”像每次一样,又是秋生打圆场。 兵兵也起床了,他下楼时打着哈欠说:“爸、妈,这上帝,又半夜地咳,闹得我睡不着。” “你知足吧小祖宗,我俩就在他隔壁还没发怨呢,”玉莲说。 上帝像是被提醒了,又咳嗽起来,咳得那么专心致志,像在做一项心爱的运动。 “唉,真是摊上八辈子的霉了。”玉莲看了上帝几秒钟,气鼓鼓地说,转身进厨房作饭去了。 上帝再也没吱声,默默地在桌边儿和一家人一块儿就着酱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馒头,这期间一直承受着玉莲的白眼儿,不知是因为液化汽的事儿,还是又嫌他吃的太多了。 饭后,上帝像往常一样,很勤快地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洗了起来。玉莲在外面冲他喊:“不带油的不要用洗洁精!那都是要花钱买的,就你那点赡养费,哼。”上帝在厨房中连续唉唉地表示知道了。 小两口上地去了,兵兵也去上学了,这个时候秋生爹才睡起来,两眼迷迷糊糊地下了楼,糊噜噜喝了两大碗粥后,点上一袋烟,才想起上帝的存在。 “老家伙,别洗了,出来杀一盘!”他冲厨房里喊道。 上帝用围裙擦着手出来,殷勤地笑着点点头。同秋生爹下棋对上帝来说也是个苦差事,输赢都不愉快。如果上帝赢了,秋生爹肯定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是他妈个什么东西?!赢了我就显出你了是不是?!屁!你是上帝,赢我算个屁本事!你说说你,进这个门儿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个庄户人家的礼数都不懂?!如果上帝输了,这老头儿照样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是他妈个什么东西?!我的棋术,方圆百里内没的比,赢你还不跟捏个臭虫似的,用的着你让着我?!你这是……用句文点儿的话说吧,对我的侮辱!!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老头儿把棋盘一掀,棋子儿满天飞。秋生爹的臭脾气是远近闻名的,这下子可算找着了一个出气筒。不过这老头儿不记仇,每次上帝悄悄把棋子儿收拾回来再悄悄摆好后,他就又会坐下同上帝下起来,并重复上面的过程。当几盘下来两人都累了时,就已近中午了。 这时上帝就要起来去洗菜,玉莲不让他做饭,嫌他做的不好,但菜是必须洗的,一会儿小两口儿下地回来,如果发现菜啊什么的没弄好,她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数落。他洗菜时,秋生爹一般都踱到邻家串门去了,这是上帝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候,中午的阳光充满了院子里的每一个砖缝,也照亮了他那幽深的记忆之谷,这时他往往开始发呆,忘记了手中的活儿,直到村头传来从田间归来的人声才使他猛醒过来,加紧干着手中的活儿,同时总是长叹一声。 唉,日子怎么过成这个样子呢—— 这不仅是上帝的叹息,也是秋生、玉莲和秋生爹的叹息,是地球上五十多亿人和二十亿个上帝的叹息。 二 这一切都是从三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开始的。 “快看啊,天上都是玩具耶!!”兵兵在院子里大喊,秋生和玉莲从屋里跑出来,抬头看到天上真的布满了玩具,或者说,天空中出现的那无数物体,其形状只有玩具才能具有。这些物体在黄昏的苍穹中均匀地分布着,反射着已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的光芒,每个都有满月那么亮,这些光合在一起,使地面如正午般通明,而这光亮很诡异,它来自天空所有的方向,不会给任何物体投下影子,整个世界仿佛处于一台巨大的手术无影灯下。 开始,人们以为这些物体的高度都很低,位于大气层内,这样想是由于它们都清晰地显示出形状来,后来知道这只是由于其体积的巨大,实际上它们都处于三万多公里高的地球同步轨道上。 到来的外星飞船共有二万一千五百一十三艘,均匀地停泊在同步轨道上,形成了一层地球的外壳。这种停泊是以一种令人类观察者迷惑的极其复杂的队形和轨道完成的,所有的飞船同时停泊到位,这样可以避免飞船质量引力在地球海洋上产生致命的潮汐,这让人类多少安心了一些,因为它或多或少地表明了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 以后的几天,人类世界与外星飞船的沟通尝试均告失败,后者对地球发出的询问信息保持着完全的沉默。与此同时,地球变成了一个没有夜晚的世界,太空中那上万艘巨大飞船反射的阳光,使地球背对太阳的一面亮如白昼;而在面向太阳的这一面,大地则周期性地笼罩在飞船巨大的阴影下。天空中的恐怖景象使人类的精神承受力达到了极限,因而也忽视了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不会想到这事与太空中外星飞船群的联系。 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陆续出现了一些流浪的老者,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特点:年纪都很老,都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和白头发,身着一样的白色长袍,在开始的那些天,在这些白胡须白头发和白长袍还没有弄脏时,他们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雪人儿似的。这些老流浪者的长像介于各色人种之间,好像都是混血人种。他们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国籍和身份的东西,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是用生硬的各国语言温和地向路人乞讨,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儿上,给点儿吃的吧——” 如果只有一个或几个老流浪者这么说,把他们送进收容所或养老院,与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年妄想症患者放到一起就是了,但要是有上百万个流落街头的老头儿老太太都这么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这种老流浪者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增长到了三千多万人,在纽约北京伦敦和莫斯科的街头上,到处是这种步履蹒跚的老家伙,他们成群结队地堵塞了交通,看去比城市的原住居民都多,最可怖的是,他们都说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上,给点儿吃的吧-——” 直到这时,人们才把注意力从太空中的外星飞船转移到地球上的这些不速之客上来。最近,各大洲上空都多次出现了原因不明的大规模流星雨,每次壮观的流星雨过后,相应地区老流浪者的数量就急剧增加。经过仔细观察,人们发现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老流浪者是自天而降的,他们来自那些外星飞船。他们都像跳水似地孤身跃入大气层,每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名叫再入膜的密封服,当这种绝热的服装在大气层中磨擦燃烧时,会产生经过精确调节的减速推力,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这种推力产生的过载始终不超过4个G,在这些老家伙的承受范围内。当老流浪者接触地面时,他们的下落速度已接近于零,就像是从一个板凳上跳下差不多,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在着陆时崴了脚。而在他们接触地面的同时,身上穿的再入膜也正好蒸发干净,不留下一点残余。 天空中的流星雨绵绵不断,老流浪者以越来越大的流量降临地球,他们的人数已接近一亿。 各国政府都试图在他们中找出一个或一些代表,但他们声称,所有的“上帝”都是绝对平等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代表全体。于是,在为此召开的紧急特别联合国大会上,从时代广场上随意找来的一个英语已讲得比较好的老流浪者进入了会场。他显然是最早降临地球的那一批,长袍脏兮兮的,破了好几个洞,大白胡子落满了灰,像一把墩布,他的头上没有神圣的光环,倒是盘旋着几只忠实追随的苍蝇。他拄着那根当做拐杖的顶端已开裂的竹杆,颤巍巍地走到大圆会议桌旁,在各国首脑的注视下慢慢坐下,抬头看着秘书长,露出了他们特有的那种孩子般的笑容: “我,呵,还没吃早饭呢。” 于是给他端上来一份早餐,全世界的人都在电视中看着他狼吞虎咽,好几次被噎住。面包、香肠和一大盘色拉很快被风扫残云般吃光,又喝下一大杯牛奶。然后,他又对秘书长露出了天真的笑: “呵呵,有没有,酒?一小杯就行。” 于是给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小口地抿着,满意地点点头,“昨天夜里,暖和的地铁出风口让新下来的一帮老家伙占了,我只好睡广场上,现在喝点儿,关节就灵活些,呵呵……你,能给我捶捶背吗?稍捶几下就行。”在秘书长开始捶背时,他摇摇头长叹一声:“唉,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从哪里来?”美国总统问。 老流浪者又摇摇头:“一个文明,只有在它是个幼儿时才有固定的位置,行星会变化,恒星也会变化,文明不久就得迁移,到青年时代她已迁移过多次,这时肯定发现,任何行星的环境都不如密封的飞船稳定,于是他们就以飞船为家,行星反而成为临时住所。所以,任何长大成人的文明都是星舰文明,在太空进行着永恒的流浪,飞船就是她的家,从哪里来?我们从飞船上来。”他说着,用一根脏乎乎的指头向上指指。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二十亿。” “你们到底是谁?”秘书长的这个问题问得有道理,他们看上去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上帝。”老流浪者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说。 “能解释一下吗?” “我们的文明,呵,就叫她上帝文明吧,在地球诞生前就已存在了很久,在上帝文明步入它的衰落的暮年时,我们就在刚形成不久的地球上培育了最初的生命,然后,上帝文明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跨越时间,在地球生命世界进化到适当的程度时,按照我们远祖的基因引入了一个物种,并消灭了它的天敌,细心地引导它进化,最后在地球上形成了与我们一模一样文明种族。” “如何让我们相信您所说的呢?” “这很容易。” 于是,开始了历时半年的证实行动。人们震惊地看到了从飞船上传输来的地球生命的原始设计蓝图,看到了地球远古的图像;按照老流浪者的指点,在各大陆和各大洋底深深的岩层中挖出了那些令人惊恐的大机器,那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一直监测和调节着地球生命世界的仪表…… 人们终于不得不相信,至少对于地球生命而言,他们确实是上帝。 三 在第三次紧急特别联大上,秘书长终于代表全人类,向上帝提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他们到地球来的目的。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们首先要对文明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上帝代表抚着胡子说,他还是半年前光临第一届紧急联大的那一位。“你们认为,随着时间的延续,文明会怎样演化?” “地球文明正处于快速发展时期,如果没有来自大自然的不可抗拒的灾难和意外,我们想,它会一直发展下去。”秘书长回答说。 “错了,你想想,每个人都会经历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最终走向死亡,恒星也一样,宇宙中的任何事物都一样,甚至宇宙本身,也有终结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文明能够一直成长呢?不,文明也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当然也都有死亡的那一天。” “这个过程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呢?” “不同的文明有着不同的衰老和死亡方式,像不同的人死于不同的疾病或无疾而终一样。具体到上帝文明,个体寿命的延长是文明步入老年的第一个标志。那时,上帝文明中的个体寿命已延长至近四千个地球年,而他们的思想在两千岁左右就已完全僵化,创造性消失贻尽。这样的个体掌握了社会的绝大部分权力,而新的生命很难出生和成长,文明就老了。” “以后呢?” “文明衰老的第二个标志是机器摇蓝时代。” “嗯?” “那时,我们的机器已经完全不依赖于它们的创造者而独立运行,能够自我维护、更新和扩展,这样的智能机器能够提供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这不只是物质需要,也包括精神需要,我们不需为生存付出任何努力,完全靠机器养活了,就像躺在一个舒适的摇蓝中。想一想,假如当初地球的丛林中充满了采摘不尽的果实,到处是伸手就能抓到的小猎物,猿还能进化成人吗?机器摇蓝就是这样一个富庶的丛林,渐渐地,我们忘却了技术和科学,文化变得懒散而空虚,失去了创新能力和进取心,文明加速老去,你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进入了风烛残年的上帝文明。” “那么,您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上帝文明来到地球的目的?” “我们无家可归了。” “可——”秘书长向上指指。 “那都是些老飞船,虽然,飞船上的生态系统比包括地球在内的任何自然形成的生态系统都强健稳定,但飞船都太老了,老得让你们无法想像,机器的部件老化失效,漫长时间内积聚的量子效应产生出越来越多的软件错误,系统的自我维护和修复功能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障碍。飞船中的生态环境在渐渐恶化,每个人能够得到的生活必需品配给日益减少,现在只够勉强维持生存,在飞船中的两万多个城市中,迷漫着污浊的空气和绝望的情绪。” “没有补救的办法吗?比如更新飞船的硬件和软件?” 上帝摇摇头:“上帝文明已到垂暮之年,我们是二十亿个三千多岁的老朽之人,其实,早在我们之前,已有上百代人生活在舒适的机器摇蓝之中,技术早就被遗忘干净了。现在,我们不会维修那已经运行了几千万年的飞船,其实在技术和学习能力上我们连你们都不如,我们连点亮一盏灯的电路都不会接,连一元二次议程都不会解……终于有一天,飞船说:他们已经到了报废的边缘,航行动力系统已没有能力将飞船推进到接近光速,上帝文明只能进行不到光速十分之一的低速航行,飞船上的生态循环系统已接近崩溃,他们无法继续养活二十亿人了,请我们自寻生路。” “以前,你们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吗?” “当然想到过,在两千年前,飞船就开始对我们发出警告,于是,我们采取了措施,在地球上播种生命,为养老做准备。” “您是说,在两千年前?” “是的,当然,那是我们的航行时间,从你们的时间坐标来看,那是在三十五亿年前,那时地球刚刚冷却。” “这就有个问题:你们已经失去了技术能力,但播种生命不需要技术吗?” “哦,在一个星球上启动生命进程其实只是个很小的工程,播下种子,生命就自己繁衍起来,这种软件在机器摇蓝时代之前就有了,只要运行软件,机器就能完成一切。创造一个行星规模的生命世界,进而产生文明,最基本的需要只是时间,几十亿年漫长的时间。接近光速的航行能使我们几乎无限地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但现在,上帝文明的飞船发动机已老化,再也不可能接近光速,否则我们还可以创造更多的生命和文明世界,这时也就拥有更多的选择。此时,我们已被禁锢在低速,这些都无法实现了。” “这么说,你们是想到地球上来养老。” “哦,是的是的,希望你们尽到对自己创造者的责任,收留我们。”上帝拄着拐杖颤颤地向各国首脑鞠躬,差点儿向前跌倒。 “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在地球上生活呢?” “如果我们在地球上仍然集中生活,那还不如在太空中了却残生呢。我们想融入你们的社会,进入你们的家庭。在上帝文明的童年时代,我们也曾有过家庭,你知道,童年是最值得珍惜的,你们现在正好处于文明的童年时代,如果我们能够回到这个时代,在家庭的温暖中渡过余生,那真是最大的幸福。” “你们有二十亿,地球社会中的每个家庭都要收留你们中的一至两人。”秘书长说完,会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是啊是啊,给你们添麻烦了……”上帝连连鞠躬,同时偷偷看秘书长和各国首脑的表情,“当然,我们会给你们一定的补偿的。”他挥了一下拐杖,又有两个白胡子上帝走进了会场,吃力地抬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你们看,这是大量的高密度信息存贮体,系统地存贮着上帝文明在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的所有资料,它将使地球文明产生飞跃进化,相信你们会喜欢的。” 秘书长看着金属箱,与在场的各国首脑一样极力掩盖着心中的狂喜,说:“赡养上帝应该是人类的责任,虽然这还需要世界各国进一步的磋商,但我想,原则上……” “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上帝一时老泪纵横,又连连鞠躬。 当秘书长和各国首脑走出会议大厅,发现联合国大厦外面聚集了几万名上帝,看去一片白花花的人山人海,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片嗡嗡的话音,秘书长仔细听了听,听出他们都在用不同的地球语言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四 二十亿个上帝降临了地球,他们大多是穿着再入膜坠入大气层的,那段时间,天空中缤纷的彩雨在白天都能看到。这些上帝着陆后,分散进入了人类社会的十五亿个家庭中。由于得到了上帝的科技资料,人们都对未来充满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希翼和憧憬,似乎人类在一夜之间就能进入世世代代梦想中的天堂。在这种心情下,每个家庭都真诚地欢迎上帝的到来。 这天,秋生一家同村里的其他乡亲一起,早早地等在村口,迎接分配到本村的上帝。 “今儿个的天真是个晴啊!”玉莲兴奋地说。 她的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是心情使然,因为那布满天空的外星飞船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天空重新变得空旷开阔起来。人类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那些飞船中的任何一艘,上帝对地球人的这种愿望不持异议,但飞船自己不允许,对于人类发射的那些接近它们的简陋原始的探测器,它们不理不彩,紧闭舱门。当最后一批上帝跃入地球大气层后,两万多艘飞船同时飞离了地球同步轨道。但它们并没有走远,在小行星带飘浮着,这些飞船虽然陈旧不勘,但古老的程序仍在运行,它们帷一的终极使命就是为上帝服务,因而不可能远离上帝,当后者需要时,它们会招之即来的。 乡里的两辆大轿车很快开来,送来了分配到西岑村的一百零六名上帝。秋生和玉莲很快领到了分配给本家的那个上帝,两口儿亲热地挽着上帝的胳膊,秋生爹和兵兵乐呵呵地跟在后面,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下朝家走去。 “老爷子,哦,上帝爷子,”玉莲把脸贴在上帝的肩上,灿烂地笑着说,“听说,你们送给的那些技术,马上就能让我们实现共产主义了!到时候是按需分配,什么都不要钱,去商店拿就行了。” 上帝笑着冲她点点满是白发的头,用还很生硬的汉语说:“是的,其实,按需分配只是满足了一个文明最基本的需要,我们的技术将给你们带来的生活,其富裕和舒适,是你完全想像不出来的。” 玉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不用不用,按需分配就成了,我就满足了嘻嘻!” “嗯!”秋生爹在后面重重地点点头。 “我们还能像您那样长生不老?”秋生问。 “我们并不能长生不老,只是比你们活得长些而已,现在不是都老了吗?其实人要活过三千岁,感觉和死了也差不多,对一个文明来说,个体太长寿是致命的危险。” “哦,不用三千岁,三百岁就成啊!”秋生爹也像玉莲一样笑得合不上嘴,“想想,那样的话我现在还是个小伙儿,说不定还能……呵呵呵呵。” 这天,村里像过大年一样,家家都张罗了丰盛的宴席为上帝接风,秋生家也不例外。秋生爹很快让老花雕灌得有三分迷糊了,他冲上帝竖起了大姆指。 “你们行!能造出这所有的活物来,神仙啊!” 上帝也喝了不少,但脑子还清醒,他冲秋生爹摆摆手:“不,不是神,是科学,生物科学发展到一定层次,就能像制造机器一样制造出生命来。” “话虽这么说,可在我们眼里,你们还是跟下凡的神仙没两样啊。” 上帝摇摇头:“神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但我们,在创世过程中错误不断。” “你们造我们时还出过错儿?”玉莲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在她的想像里,创造万千生灵就像她八年前生兵兵一样,是出不得错的。 “出过很多,以较近的来说,由于创世软件对环境判断的某些失误,地球上出现了像恐龙这类体积大而适应性差的动物,后来为了你们的进化,只好又把它们抹掉。再说更近的事:自古爱琴海文明消亡后,创世软件认为已经成功地创建了地球文明,就再也没有对人类的进程进行监视和微调,就像把一个上好了发条的钟表扔在那里任它自己走动,这就出现了更多的错。比如,应该让古希腊文明充分地独立发展,马其顿的征服,还有后来罗马的征服都应被制止,虽然这两个力量都不是希腊文明的对立面而是其继承者,但希腊文明的发展方向被改变了……” 秋生家没人能听懂这番话,但都很敬畏地探头恭听。 “再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汉朝和古罗马两大力量,与前面提到的希腊文明相反,不应该让这两大力量在相互隔绝的状态下发展,而应该让它们充分接触……” “你说的汉朝,是刘邦项羽的汉朝吧,”秋生爹终于抓住了自己知道的一点儿,“那古罗马?” “好像是那时洋人的一个大国,也很大的。”秋生试着解释道。 秋生爹不解地问:“什么?洋人在清朝来了就把我们收拾成那样儿,你还让他们早在汉朝就同我们见面?!” 上帝笑着说:“不不,那时,汉朝的军事力量绝不比古罗马差。” “那也很糟,这两强相遇要打起来,可是大仗,血流成河啊!” 上帝点点头,伸了筷子去夹红烧肉:“有可能,但东西方两大文明将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将人类大大向前推进一步……唉,要是避免那些错误的话,地球人现在可能已经殖民火星,你们的恒星际探测器已越过天狼星了。” 秋生爹举起酒碗敬佩地说:“说上帝们在摇蓝里把科学忘了,其实你们还是很有学问的嘛。” “为了在摇蓝中过的舒适,还是需要知道一些哲学艺术历史之类的,只是些常识而已,算不得什么学问,现在地球上的很多学者,思想都比我们深刻得多。” …… 上帝文明进入人类社会的最初一段时间,是上帝们的黄金时光,那时,他们与人类家庭相处得十分融洽,仿佛回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时代,溶入那早已被他们忘却的家庭温暖之中,对于他们那漫长的一生来说,这应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秋生家的上帝,在这个秀美的江南小村过着宁静的田园生活,每天到竹林环绕的池塘中钓钓鱼,同村里的老人聊聊天下下棋,其乐融融。但他最大的爱好是看戏,有戏班子到村里或镇里时,他场场不误。上帝最爱看的是《梁祝》,看一场不够,竟跟着那个戏班子走了一百多里地,连看了好几场。后来秋生从镇子里为他买回一块这戏的VCD,他就一遍遍放着看,后来也能哼几句像模像样的黄梅戏了。 有天玉莲发现了一个秘密,她稍稍地对秋生和公公说:“你们知道吗,上帝爷子每看完戏,总是从里面口袋掏出一个小片片看,边看边哼曲儿,我刚才偷看了一眼,那是张照片,上面有个好漂亮的姑娘耶!” 傍晚,上帝又放了一遍《梁祝》,掏出那张美人像边看边哼起来,秋生爹悄悄凑过去:“上帝爷子啊,你那是……从前的相好儿?” 上帝吓了一跳,赶紧把照片塞进怀里,对秋生爹露出孩子般的笑:“呵呵,是是,她是我两千多年前的爱。” 在旁边偷听的玉莲撇了撇嘴,还两千多年前的爱呢,这么大岁数了,真酸的慌。 秋生爹本想看看那张照片,但看到上帝护得那么紧,也不好意思强要,只能听着上帝的回忆。 “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她是极少数没有在机器摇蓝中沉沦的人,发起了一次宏伟的探险航行,要航行到宇宙的尽头,哦,这你不用细想,很难搞明白的……她期望用这次航行唤醒机器摇蓝中的上帝文明,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她让我同去,但我不敢,那无边无际的宇宙荒漠吓住了我,那是二百亿光年的漫漫长程啊。她就自己去了,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我对她的思念从来就没间断过啊。” “二百亿光年?照你以前说的,就是光要走二百亿年?!乖乖,那也太远了,这可是生离死别啊,上帝爷子,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再见不着她的面儿罗。” 上帝点点头,长叹一声。 “不过嘛,她现在也你这岁数了吧。” 上帝从沉思中醒过来,摇摇头:“哦,不不,这么远的航程,那艘探险飞船会很贴近光速的航行,她应该还很年轻,老的是我……宇宙啊,你真不知道它有多大,你们所谓的沧海桑田天长地久,不过是时空中的一粒沙啊……话说回来,你感觉不到这些,有时候还真是一种幸运呢!” 五 上帝与人类和蜜月很快结束了。 人们曾对从上帝那里得到的科技资料欣喜若狂,认为它们能使人类的梦想在一夜之间变为现实。借助于上帝提供的接口设备,那些巨量的信息被很顺利地从存贮体中提取出来,并开始被源原不断地译成英文,为了避免纷争,世界各国都得到了一份拷贝。但人们很快发现,要将这些技术变成现实,至少在本世纪内是不可能的事。其实设想一下,如果有一个时间旅行者将现代技术资料送给古埃及人会是什么情况,就能够理解现在人类面临的尴尬处境了。 在石油即将采尽的今天,能源技术是人们最关心的技术。但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很快发现,上帝文明的能源技术对现代人类毫无用处,因为他们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质湮灭的基础上的。即使读懂所有相关资料,最后制造出湮灭发动机和发电机(在这一代人内这基本上不可能),一切还是等于零,因为这些能源机器的燃料——反物质,需要远航飞船从宇宙中开采,据上帝的资料记载,距地球最近的反物质矿藏是在银河系至仙女座星云之间的黑暗太空中,有五十五万光年之遥!而接近光速的星际航行几乎涉及到所有的学科,其中的大部分理论和技术对人类而言高深莫测,人类学者即使对其基础部分有个大概的了解,可能也需半个世纪的时间。科学家们曾满怀希望地查询受控核聚变的技术信息,但根本没有,这很好理解:人类现代的能源科学并不包含钻木取火的技巧。 在其它的学科领域,如信息技术和生命科学(其中蕴含着使人类长生的秘密)也一样,最前沿的科学家也完全无法读懂那些资料,上帝科学与人类科学的理论距离目前还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来到地球上的上帝们无法给科学家们提供任何帮助,正如那一位所说,现在在他们中间,会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而那群漂浮在小行星带的飞船,对人类的呼唤毫不理彩。现在的人类就像是一群刚入学的小学生,突然被要求研读博士研究生的课程,而且没有导师。 另一方面,地球上突然增加了二十亿人口,这些人都是不能创造任何价值的超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缠身,给人类社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各国家政府要付给每个接收上帝的家庭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医疗和其它公共设施也已不勘重负,世界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 上帝和秋生一家的融洽关系不复存在,他渐渐被这家人看做是一个天外飞来的负担,受到越来越多的嫌弃,而每个嫌弃他的人各有各的理由。 玉莲的理由最现实也最接近问题的实质,那就是上帝让她家的日子过穷了。在这家人中,她是最令上帝烦恼的一个,那张尖酸刻薄的刀子嘴,比太空中的黑洞和超新星都令他恐惧。她的共产主义理想破灭后,就不停地在上帝面前叨唠,说在他来之前她们家的日子是多么的富裕多么的滋润,那时什么都好,现在什么都差,都是因为他,摊上他这么个老不死的真是倒了大霉!每天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这样对上帝恶语相向。上帝有很重的气管炎,这虽不是什么花大钱的病,但需要长期的治和养,钱自然是要不断地花。终于有一天,玉莲不让秋生带上帝去镇医院看病,也不给他买药了,这事让村支书知道了,很快找上门来。 支书对玉莲说:“你家上帝的病还是要用心治,镇医院跟我打招呼了,说他的气管炎如果不及时治疗,有可能转成肺气肿。” “要治村里或政府给他治,我家没那么多钱花在这上面!”玉莲冲村支书嚷道。 “玉莲啊,按上帝赡养法,这种小额医疗是要由接收家庭承担的,政府发放的赡养费已经包括这费用了。” “那点儿赡养费顶个屁用!” “话不能这么说,你家领到赡养费后买了奶牛,用上了液化气,还换了大彩电,就没钱给上帝治病?大伙都知道这个家是你在当,我把话说在这儿,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下次就不是我来劝你了,会是乡里县里上委(上帝赡养委员会)的人来找你,到时你吃不了兜着!” 玉莲没办法,只好恢复了对上帝的医疗,但日后对他就更没好脸了。 有一次上帝对玉莲说:“不要着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学得也很快,只需一个世纪左右,上帝科学技术中层次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类社会得到初步应用,那时生活会好起来的。” “切,一个世纪,还只需,你这叫人话啊?”正在洗碗的玉莲头也不回地说。 “这时间很短啊。” “那是对你们,你以为我能像你似的长生不老啊,一个世纪过去,我的骨头都找不着了!不过我倒要问问,你觉得自个儿还能活多少时间呢?” “唉,风烛残年了,再能活三四百个地球年就很不错了。” 玉莲将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这到底是谁给谁养老谁给谁送终啊?!啊,合着我累死累活伺候你一辈子,还得搭上我儿子孙子往下十几辈不成?!说你老不死你还真是啊!” …… 至于秋生爹,则认为上帝是个骗子。其实,这种说法在社会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学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献,就无法证实它们的真伪,说不定人类真让上帝给耍了。对于秋生爹而言,他这方面的证据更充分一些。 “老骗子,行骗也没你这么猖狂的,”他有一天对上帝说,“我懒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孙子揭穿呢!” 上帝问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先说最简单的一个吧:我们的科学家知道,人是由猴儿变来的,对不对?” 上帝点点头:“准确地说是由古猿进化来的。” “那你怎么说我们是你们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们这样儿不就行了,为什么先要造出古猿,再进化什么的,这说不通啊!” “人要以婴儿出生再长大为成人,一个文明也一样,必须从原始状态进化发展而来,这其中的漫长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实上,对于人类这一物种分支,我们最初引入的是更为原始的东西,古猿已经经过相当的进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乎的那一套,好好,再说个更明显的吧,告诉你,这还是我孙子看出来的:我们的科学家说地球上三十多亿年前就有生命了,这你是认的,对吧?” 上帝点点头:“他们估计的基本准确。” “那你有三十多亿岁?” “按你们的时间坐标,是的;但按上帝飞船的时间坐标,我只有三千五百岁。飞船以接近光速飞行,时间的流逝比你们的世界要慢得多。当然,有少数飞船会不定期脱离光速,降至低速来到地球,对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进行一些调整,但这只需很短的时间,这些飞船很快就会重新进入太空进行接近光速的航行,继续跨越时间。” “扯——”秋生爹轻蔑地说。 “爹,这可是相对论,也是咱们的科学家证实了的。”秋生插嘴说。 “相对个屁!你也给我瞎扯,那有那么玄乎的事儿?时间又不是香油,还能流得快慢不同?!我还没老糊涂呢!倒是你,那些书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们证明,时间能够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脸神秘地说,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张两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递给秋生,“仔细看看,记住她的每一个细节。”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样,她综合了各色人种的特点,皮肤是温润的象牙色,那双会唱歌的大眼睛绝对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儿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种上帝之美,如第二个太阳,人类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样儿,口水都流出来了!”玉莲一把从已经有些傻呆的秋生手中抢过照片,还没拿稳,就让公公抢去了。 “我来我来,”秋生爹说着,那双老眼立刻凑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好像那能当饭吃。 “凑那么近干嘛?”玉莲轻蔑地问。 “去去,我不是没戴花镜嘛。”秋生爹脸伏在照片上说。 玉莲用不肖的目光斜视了公公几秒钟,撇撇嘴,转身进厨房了。 上帝把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后者的双手恋恋不舍地护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说:“记好细节,明天的这个时候再让你们看。” 整整一天,秋生爷俩少言寡语,都在想着那位上帝姑娘,他们心照不宣,惹得玉莲脾气又大了许多。终于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个时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经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来,他掏出那张让爷俩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递给秋生:“仔细看看,她有什么变化?” “没啥变化呀。”秋生全神贯注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点东西来:“哦,对,她嘴唇儿张开的缝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确实小了一些,看嘴角儿这儿……” “不要脸的,你看得到是细!”照片又让媳妇抢走了,同样又让公公抢到手里。 “还是我来——”秋生爹今天拿来了老花镜,戴上细细端详着,“是是,是小了些。还有很明显的一点你怎么没看出来呢?这小缕头发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飘了一点点的!” 上帝将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过来,举到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台电视接收机。” “就是……电视机?” “是的,电视机,现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飞向宇宙边缘的探险飞船上的实况画面。” “实况?就像转播足球赛那样?!” “是的。” “这,这上面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说,连玉莲的双眼都睁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实况转播,这个画面有时滞,探险飞船大约已经飞出了八千万光年,那么时滞就是八千万年,我们看到的,是八千万年前的她。” “这小玩艺儿能收到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电波?” “这样的超远程宇宙通讯,只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们的飞船才能收到,放大后再转发到这个小电视机上。” “宝物,真是宝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赞叹道,不知是指的那台小电视,还是电视上那个上帝姑娘,反正一听说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爷俩的感情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电视,但老上帝不给。 “电视中的她为什么动得那么慢呢?”秋生问。 “这就是时间流逝速度不同的结果,从我们的时空坐标上看,接近光速飞行的探险飞船上的时间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说话儿了是吗?”玉莲指指小电视问。 上帝点点头,按动了小屏幕背面的一个开关,小电视立刻发出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柔美的女声,但是音节恒定不变,像是歌唱结束时永恒拖长的尾声。上帝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小屏幕:“她正在说呢,刚刚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每个字说了一年多的时间,已说了三年半,现在正在结束‘你’字,完全结束可能还需要三个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仰视着院子上方的苍穹,“她后面还有话,我会用尽残生去听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关系倒是维持了一段时间,老上帝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童心,与孩子们谈得来也能玩到一块儿。但有一天,兵兵闹着要上帝的那块大手表,上帝坚决不给,说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讯的工具,没有它,自己就无法和本种族联系了。 “哼,看看看看,还想着你们那个文明啊种族啊,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自家人!”玉莲气鼓鼓地说。 从此以后,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还不时搞些恶作剧作弄他。 家里帷一还对上帝保持着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毕业,加上平时爱看书,村里除去那几个考上大学走了的,他就是最知书达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个地地道道的软蛋角色,平时看老婆的眼色行事,听爹的训斥过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对他的指示不一至,就只会抱头蹲在那流眼泪了。他这个熊样儿,在家里自然无法维护上帝的权益了。 六 上帝与人类的关系终于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秋生家与上帝关系的彻底破裂,是因为方便面那事。这天午饭前,玉莲就搬着一个纸箱子从厨房出来,问她昨天刚买的一整箱方便面怎么一下子少了一半。 “是我拿的,我给河那边儿送过去了,他们快断粮了。”上帝低着头小声回答说。 他说的河那边,是指村里那些离家出走的上帝的聚集点。近日来,村里虐待上帝的事屡有发生,其中最刁蛮的一户人家,对本家的上帝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逼得那个上帝跳到村前的河里寻短见,幸亏让人救起。这事惊动面很大,来处理的不是乡和县里的人,而是市公安局的刑警,还跟着CCTV和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把那两口子一下子都铐走了。按照《上帝赡养法》,他们犯了虐待上帝罪,最少要判十年的,而这个法律是帷一一个在世界各国都通用并且统一量刑的法律。这以后村里的各家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里不敢对上帝太过分了,但同时,也更加剧了村里人和上帝之间的隔阂。开始有上帝离家出走,其他的上帝纷纷效仿,到目前为止,西岑村近三分之一的上帝离开了收留他们的家庭。这些出走的上帝在河对岸的田野上搭起帐篷,过起了艰苦的原始生活。 在国内和世界的其它地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城市中的街道上再次出现了成群的流浪上帝,且数量还在急剧增加,重演了三年前那恶梦般的一幕。这个人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世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不死的!”玉莲大骂起来。 “我说老家伙,”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给我滚!你不是掂记着河那边的吗?滚到那里去和他们一起过吧!” 上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间去,默默地把属于他自己的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一个小包袱里,拄着那根竹拐枚缓缓出了门,向河的方向走去。 秋生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一个人低头蹲在墙角默不作声。 “死鬼,过来吃啊,下午还要去镇里买饲料呢!”玉莲冲他喊,见他没动,就过去揪他的耳朵。 “放开。”秋生说,声音不高,但玉莲还是触电似地放开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男人有那种阴沉的表情。 “甭管他,爱吃不吃,傻小子一个。”秋生爹不以为然地说。 “呵,你惦记老不死上帝了是不是?那你也滚到河那边野地里跟他们过去吧!”玉莲用一根手指捅着秋生的脑袋说。 秋生站起身,上楼到卧室里,像刚才上帝那样整理了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以前进城打工用过的那个旅行包中,背着下了楼,大步向外走去。 “死鬼你去哪儿啊?!”玉莲喊道,秋生不理会只是向外走,她又喊,声音有些胆怯了:“多会儿回来?!” “不回来了。”秋生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回来!你小子是不是吃大粪了?!回来!”秋生爹跟着儿子出了屋,“你昨的?就算不要老婆孩子,爹你也不管了?!” 秋生站住了,回头也不回地说:“凭什么要我管你?” “哎这话说的?我是你老子!我养大了你!你娘死的那么早,我把你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吗?!你混了你!” 秋生回头看了他爹一眼说:“要是创造出咱们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让你一脚踢出了家门,我不养你的老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说完顾自走去,留下他爹和媳妇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站着。 秋生从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上过了河,向上帝们的帐篷走去。他看到,在撒满金色秋叶的草地上,几个上帝正支着一口锅煮着什么,他们的大白胡子和锅里冒出的蒸汽都散映着正午的阳光,很像一幅上古神话中的画面。秋生找到自家的上帝,憨憨地说:“上帝爷子,咱们走吧。” “我不回那个家了。”上帝摆摆手说。 “我也不回了,咱们先去镇里我姐家住一阵儿,然后我去城里打工,咱们租房子住,我会养活您一辈子的。” “你是个好孩子啊——”上帝拍拍秋生的肩膀说,“可我们要走了。”他指指自己手腕上的表,秋生这才发现,他和所有上帝的手表都发出闪动的红光。 “走?去哪儿?” “回飞船上去。”上帝指了指天空,秋生抬头一看,发现空中已经有了两艘外星飞船,反射着银色的阳光,在蓝天上格外醒目。其中一艘已经呈现出很大的轮廓和清晰的形状,另一艘则处在后面深空的远处,看上去小了很多。最令秋生震惊的是,从第一艘飞船上垂下了一根纤细的蛛丝,从太空直垂到远方的地面!随着蛛丝缓慢的摆动,耀眼的阳光在蛛丝不同的区段上窜动,看上去像蓝色晴空中细长的闪电。 “太空电梯,现在在各个大陆上已经建起了一百多条,我们要乘它离开地球回到飞船上去。”上帝解释说,秋生后来知道,飞船在同步轨道上放下电梯的同时,向着太空的另一侧也要有相同的质量来平衡,后面那艘深空中的飞船就是做为平衡配重的。当秋生的眼睛适应了天空的光亮后,发现更远的深空中布满了银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分布均匀整齐,构成一个巨大的矩阵。秋生知道,那是从小行星带正在飞向地球的其余两万多艘上帝文明的飞船。 七 两万艘外星飞船又布满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后的两个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舱沿着垂向各大陆的太空电梯上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亿上帝。那些太空舱都是银色的球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串串挂在蛛丝导轨上的晶莹露珠。 西岑村的上帝走的这天,全村的人都去送,所有的人对上帝都亲亲热热,让人想起一年前上帝来的那天,好像上帝前面受到的那些嫌弃和虐待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村口停着两辆大客车,就是一年前送上帝来的那两辆,这一百来个上帝要被送到最近的太空电梯下垂点搭乘太空舱,从这里能看到的那根蛛丝,与陆地的接点其实有几百公里之遥。 秋生一家都去送本家的上帝,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快到村口时,上帝停下了,柱着拐杖对一家人鞠躬:“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们这一年的收留和照顾,真的谢谢,不管飞到宇宙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记住这个家的。”他说着把那块球形的大手表摘下来,放到兵兵手里,“送给你啦。” “那……你以后怎么同其它上帝通讯呢?”兵兵问。 “都在飞船上,用不着这东西了。”上帝笑着说。 “上帝爷子啊,”秋生爹一脸伤感地说,“你们那些船可都是破船了,住不了多久了,你们坐着它们能去哪呢?” 上帝抚着胡子平静地说:“飞到哪儿算哪儿吧,太空远边无际,哪儿还不埋人呢?” 玉莲突然哭出声儿来:“上帝爷子啊,我这人……也太不厚道了,把过日子攒起来的怨气全撒到您身上,真像秋生说的,一点良心都没了……”她把一个竹蓝子递到上帝手中,“我一早煮了些鸡蛋,您拿着路上吃吧。” 上帝接过了蓝子:“谢谢!”他说着,拿出一个鸡蛋剥开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白胡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蛋黄,同时口齿不清地说着:“其实,我们到地球来,并不只是为了活下去,都是活了两三千岁的人了,死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们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喜欢和珍惜你们对生活的热情、你们的创造力和想像力,这些都是上帝文明早已失去的,我们从你们身上看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但真没想到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实在对不起了。” “你留下来吧爷爷,我不会再不懂事了!”兵兵流着眼泪说。 上帝缓缓摇摇头:“我们走,并不是因为你们待我们怎么样,能收留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但有一件事让我们没法呆下去,那就是:上帝在你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群老可怜虫,你们可怜我们了,你们竟然可怜我们了。” 上帝扔下手中的蛋壳,抬起白发苍苍的头仰望长空,仿佛透过那湛蓝的大气层看到了灿烂的星海:“上帝文明怎么会让人可怜呢?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伟大的文明,不知道她在宇宙中创造了多少壮丽的史诗、多少雄伟的奇迹!记得那是银河一八五七纪元吧,天文学家们发现,有大批的恒星加速了向银河系中心的运动,这恒星的洪水一旦被银心的超级黑洞吞没,产生的辐射将毁灭银河系中的一切生命。于是,我们那些伟大的祖先,在银心黑洞周围沿银河系平面建起了一个直径一万光年的星云屏蔽环,使银河系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续下去。那是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啊,整整延续了一千四百万年才完成……紧接着,仙女座和大麦哲伦两个星系的文明对银河系发动了强大的联合入侵,上帝文明的星际舰队跨几十万光年,在仙女座与银河系的引力平衡点迎击入侵者。当战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双方数量巨大的舰队在缠斗中混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直径有太阳系大小的旋涡星云,在战争的最后阶段,上帝文明毅然将剩余的所有战舰和巨量的非战斗飞船投入了这个高速自旋的星云,使得星云总质量急剧增加,引力大于了离心力,这个由星际战舰和飞船构成的星云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缩,生成了一颗恒星!由于这颗恒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后立刻变成了一颗疯狂爆发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银河系之间漆黑的宇宙深渊!我们伟大的先祖就是以这样的气概和牺牲消灭了入侵者,把银河系变成一个和平的生命乐园……现在文明是老了,但不是我们的错,无论怎样努力避免,一个文明总是要老的,谁都有老的时候,你们也一样。我们真的不需要你们可怜。” “与你们相比,人类真算不得什么。”秋生敬畏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地球文明还是个幼儿。我们盼着你们快快长大,盼望地球文明能够继承她的创造者的光荣。”上帝把拐杖扔下,两手一高一低放在秋生和兵兵肩上,“说到这里,我最后有些话要嘱咐你们。” “我们不一定听得懂,但您说吧。”秋生郑重地点点头说。 “首先,一定要飞出去!”上帝对着长空伸开双臂,他身上宽大的白袍随着秋风飘舞,像一面风帆。 “飞?飞到哪儿?”秋生爹迷惑地问。 “先飞向太阳系的其它行星、再飞向其它的恒星,不要问为什么,只是尽最大的力量向外飞,飞得越远越好!这样要花很多钱死很多人,但一定要飞出去,任何文明,呆在它诞生的世界不动就等于自杀!到宇宙中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家,把你们的后代像春雨般撒遍银河系!” “我们记往了。”秋生点点头,虽然他和自己的父亲儿子媳妇一样,都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话。 “那就好,”上帝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下面,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一个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秘密——”他用蓝幽幽的眼睛依次盯着秋生家的每个人看,那目光如飕飕寒风,让他们心里发毛,“你们,有兄弟。” 秋生一家迷惑不解地看着上帝,是秋生首先悟出了上帝这话的含意:“您是说,你们还创造了其它的地球?” 上帝缓缓地点点头:“是的,还创造了其它的地球,也就是其它的人类文明。目前除了你们,这样的文明还存在着三个,距你们都不远,都在二百光年的范围内,你们是地球四号,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你们去过那里吗?”兵兵问。 上帝又点点头:“去过,在来你们的地球之前,我们先去了那三个地球,想让他们收留我们。地球一号还算好,在骗走了我们的科技资料后,只是把我们赶了出来;地球二号,扣下了我们中的一百万人当人质,让我们用飞船交换,我们付出了一千艘飞船,他们得到飞船后发现不会操作,就让那些人质教他们,发现人质也不会就将他们全杀了;地球三号也扣下了我们的三百万人质,让我们用几艘飞船分别撞击地球一号和二号,因为他们之间处于一种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中,其实只一艘反物质动力飞船的撞击就足以完全毁灭一个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我们拒绝了,他们也杀了那些人质……” “这些不肖子孙,你们应该收拾他们几下子!”秋生爹愤怒地说。 上帝摇摇头:“我们是不会攻击自己创造的文明的。你们是这四个兄弟中最懂事的,所以我才对你们说了上面那些话。你们那三个哥哥极具侵略性,他们不知爱和道德为何物,其凶残和嗜杀是你们根本无法想像的,其实我们最初创造了六个地球,另外两个分别与地球一号和三号在同一个行星系,都被他们的兄弟毁灭了。这三个地球之所以还没有互相毁灭,只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恒星,距离较远。他们三个都已经得知了地球四号的存在,并有太阳系的准确坐标,所以,你们必须先去消灭他们,免得他们来消灭你们。” “这太吓人了!”玉莲说。 “暂时还没那么可怕,因为这三个哥哥虽然文明进化程度都比你们先进,但仍处于低速宇航阶段,他们最高的航行速度不超过光速的十分之一,航行距离也超不出三十光年。这是一场生死赛跑,看你们中谁最先能够贴近光速航行,这是突破时空禁锢的帷一方式,谁能够首先达到这个技术水平,谁才能生存下来,其它稍慢一步的都必死无疑,这就是宇宙中的生存竞争,孩子们,时间不多了,要抓紧!” “这此事情,地球上那些最有学问最有权力的人都知道了吧?”秋生爹战战竞竞地问。 “当然知道,但不要只依赖他们,一个文明的生存要靠其每个个体的共同努力,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普通人。” “听到了吧兵兵,要好好学习!”秋生对儿子说。 “当你们以近光速飞向宇宙,解除了那三个哥哥的威胁,还要抓紧办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几颗比较适合生命生存的行星,把地球上的一些低等生物,如细菌海藻之类的,播撒到那些行星上,让他们自行进化。” 秋生正要提问,却见上帝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拐枚,于是一家人同他一起向大客车走去,其他的上帝已在车上了。 “哦,秋生啊,”上帝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走的时候没经你同意就拿了你几本书,”他打开小包袱让秋生看,“你上中学时的数理化课本。” “啊,拿走好了,可您要这个干什么?” 上帝系起包袱说:“学习呗,从解一元二次方程学起,以后太空中的漫漫长夜里,总得找些打发时间的办法。谁知道呢,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能试着修好我们那艘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让它重新进入光速呢!” “对了,那样你们又能跨越时间了,就可以找个星球再创造一个文明给你们养老了!”秋生兴奋地说。 上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们对养老已经不感兴趣了,该死去的就让它死去吧。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最后一个心愿,”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电视机,屏幕上,他那两千年前的情人还在慢慢说着那三个字中的最后一个,“我只想再见到她。” “这念头儿是好,但也就是想想罢了。”秋生爹摇摇头说,“你想啊,她已经飞出去两千多年了,以光速飞的,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是个修好了船,也追不上她了,你不是说过,没什么能比光走得更快吗?” 上帝用拐杖指指天空:“这个宇宙,只要你耐心等待,什么愿望都有可能实现,虽然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总是存在的。我对你们说过,宇宙诞生于一场大爆炸,现在,引力使它的膨胀速度慢了下来,然后宇宙的膨胀会停下来,转为坍缩。如果我们的飞船真能再次接近光速,我就让它无限逼近光速飞行,这样就能跨越无限的时间,直接到达宇宙的未日时刻,那时,宇宙已经坍缩得很小很小,会比兵兵的皮球还小,会成为一个点,那时,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一起了,我和她,自然也在一起了。”一滴泪滚出上帝的眼框,滚到胡子上,在上午的阳光中晶莹闪烁着,“宇宙啊,就是《梁祝》最后的坟墓,我和她,就是墓中飞出的两只蝶啊——” 八 一个星期后,最后一艘外星飞船从地球的视野中消失,上帝走了。 西岑村恢复了以前的宁静,夜里,秋生一家坐在小院中看着满天的星星,已是深秋,田野里的虫鸣已经消失了,微风吹动着脚下的落叶,感觉有些寒意了。 “他们在那么高处飞,多大的风啊,多冷啊——”玉莲喃喃自语道。 秋生说:“哪有什么风啊,那是太空,连空气都没有呢!冷到是真的,冷到了头儿,书上叫绝对零度,唉,那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底也没有边,那是恶梦都梦不见的地方啊!” 玉莲的眼泪又出来了,但她还是找话说以掩饰一下:“上帝最后说的那两件事儿,地球的三个哥哥我倒是听明白了,可他后面又说,要我们向别的星球上撒细菌什么的,我想到现在也不明白。” “我明白了,”秋生爹说,在这灿烂的星空下,他愚拙了一辈子的脑袋终于开了一次窍,他仰望着群星,头顶着它们过了一辈子,他发现自己今天才真切地看到它们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血液,使他觉得自己仿佛与什么更大的东西接触了一下,虽远未能溶为一体,这感觉还是令他震惊不已,他对着星海长叹一声,说: “人啊,该考虑养老的事了。” 2004.10.24于娘子关 ------------ 全频带阻塞干扰 以深深的敬意献给俄罗斯人民,他们的文学影响了我的一生 刘慈欣 在战场电磁干扰形式选择上,本手册主张采用对某一特定频率或信道所进行的瞄准式干扰,而不主张同时干扰一个较宽频带的阻塞式干扰,因为后者对已方的电磁通讯和电子支援措施也会产生影响。 ——摘自1993年美国陆军《电子战手册》 1月5日,斯摩棱斯克前线 失陷的城市已经看不见了,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40公里。 在凌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现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几乎无风,这些烟柱笔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连接天地的一条条细长的黑纱。顺着这些烟柱向上看,卡琳娜吃了一惊:刚刚显现晨光的天空被一团巨大的白色乱麻充塞着,这纷乱的白色线条仿佛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地划在天上的。那是混杂在一起的歼击机的航迹,是俄罗斯空军和北约空军为争夺制空权所进行的一夜激战留下的。 来自空中和远方的精确打击也持续了一夜,在一位非专业人士看来,打击似乎并不密集,爆炸声每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才响一次,但卡琳娜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重要目标被击中,几乎不会打空。这一声声爆炸,仿佛是昨夜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个个闪光的标点符号。当凌晨到来时,卡琳娜不知道防线还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线是否还存在,似乎整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在抵抗。 卡琳娜少校所在的电子对抗排是在半夜被毁灭的,当时这个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颗激光制导炸弹。卡琳娜佼幸逃生在那辆装载干扰机的BMP-2装甲车还在燃烧,这个排的其它电子战车辆现在都变成散落在周围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属块。卡琳娜所在的弹坑中的余热正在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撑着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看去象一个粘满了黑色弹灰的泥团。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块残肉,她不知道它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击中,阵亡了一名中尉,两名少尉和八名士兵。卡琳娜呕吐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拚命地把双手在雪里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那黑红色的血迹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还是那么醒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地面进攻就要开始了。卡琳娜拧大了别在左肩上的对讲机的音量,但传出的只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几句模糊的话语传了出来,仿佛是大雾中朦胧飞过的几只鸟儿。 “……06观察站报告,1437阵地正面,M1A2三十七辆,平均间隔六十米;布莱德雷运兵车四十一辆,距M1A2攻击前锋500米;M1A2二十四辆,勒克莱尔八辆,正在向1633阵地侧翼迂回,已越过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准备接敌!” 卡琳娜克制住因寒冷和恐惧引起的颤抖,使地平线在望远镜视野中稳定下来,看到了天边出现的一团团模糊的雪雾,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毛绒绒的镶边。 这时卡琳娜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T90式坦克越过她的位置冲向敌人,在后面,更多的俄罗斯坦克正在越过高速公路的路基。卡琳娜又听到了另一种轰鸣声,敌人的攻击直升机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现,它们队形整齐,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中形成一片黑色的点阵。卡琳娜周围坦克的发烟管启动了,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透过白雾的缝隙,她看到俄罗斯的直升机群正从头顶掠过。 坦克上的125毫米炮急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粉红色光幕。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批敌人的炮弹落了下来,白雾中粉红色的光芒被爆炸产生的刺眼蓝白色闪电所代替。卡琳娜伏在弹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响中象一张振动的鼓皮,身边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得飞起好高,落满了她的后背。在这爆炸声中,还可隐约听到反坦克导弹发射时的嘶鸣声。卡琳娜感到整个宇宙都在这撕人心肺的巨响中化为碎片,并向无限深处坠落……就在她的神经几乎崩溃时,这场坦克战结束了,它只持续了约三十秒钟。 当白雾和浓烟散去时,卡琳娜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击中的俄罗斯坦克,燃起一堆堆裹着黑烟的熊熊大火;她举目望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远方同样有一大片被击毁的北约坦克,它们看上去是雪原上一个个冒出浓烟的黑点。但更多的敌人坦克正越过那一片残骸冲过来,它们裹在由履带搅起的一团团雪雾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宽前部不时从雪雾中露出来,仿佛是一头头从海浪中冲出的恶龟,滑膛炮炮口的闪光不时亮起,好象恶龟闪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机的混战仍在继续,卡琳娜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远的半空爆炸,一架米28拖着漏出的燃料,摇晃着掠过她的头顶,在几十米之外坠地,炸成了一团火球。近距空空导弹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无数条平行的白线…… 卡琳娜听到咣地一声响,她转身一看,不远处一辆被击中后冒出浓烟的T90后部的底门打开了,没看到人出来,只见门下方垂下一支手。卡琳娜从弹坑中跃出,冲到那辆坦克后面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车内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汽浪把卡琳娜向后冲了几步远,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团粘软的很烫的东西,那是从坦克手的手上拉脱的一团烧熟的皮肤。卡琳娜抬头看到一股火焰从底门中喷出,她通过底门,看到车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炼狱,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动着。 卡琳娜又听到两声尖啸,这是她左前方的一个导弹班把最后的两枚反坦克导弹发射出去,其中一枚有线制导的“赛格”导弹成功地击毁了一辆艾布拉姆斯,另一枚无线制导的导弹则被干扰,向斜上方冲去,失去了目标。这时,那个导弹班的6个人撤出掩体向卡琳娜所在的弹坑跑来,一架科曼奇直升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它那棱角分明的机体看上去象一只凶猛的鳄鱼。一长排机枪子弹打在雪地上,击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这栅栏从那只小小的队伍中穿过,击倒了其中的四个人,只有一名中尉和一名士兵到达了弹坑。这时卡琳娜才注意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来自一辆已被击毁的坦克。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进弹坑后,中尉首先向距他们最近的一辆敌坦克射击,击中了那辆M1A2的正面,诱发了它的反应装甲,***和反应装甲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坦克冲出了爆炸的烟雾,反应装甲的残片挂在它前面,象一件破烂的衣衫。那名年轻的士兵继续对着它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抖动,一直没有把握击发。当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的坦克冲进一个低洼地时,那名士兵只能站到弹坑的边缘向斜下方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与那辆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炮同时响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发射的是一发不会爆炸的贫铀***,初速每秒800米的炮弹击中了那个士兵,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血花!卡琳娜感觉到细碎的血肉有力地打在她钢盔上,噼啪作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弹坑边缘,那名士兵的两条腿如同两根黑色的树桩,无声地滚落到弹坑底部她的脚下,他身体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在雪地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火箭击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热流切穿了它的装甲,车体冒出了浓烟。但那个钢铁怪兽仍拖着浓烟向他们冲来,直冲到距他们20米左右才在车体内的一声爆炸中停了下来,那声爆炸把它炮塔的顶盖高高掀了上去。 紧接着,北约的坦克阵线从他们周围通过,地皮在覆带沉重的撞击下微微颤抖。但这些坦克对他们俩所在的弹坑并没有加以理会。当第一波的坦克冲过去后,中尉一把拉住卡琳娜的手,拉着她跃出弹坑,来到一辆已布满弹痕的吉普车旁。在二百多米远处,第二装甲攻击波正快速冲过来。 “躺下装死!”中尉说。卡琳娜于是躺到了吉普车的轮子边,闭上双眼,“睁开眼更像!”中尉又说,并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谁的血。他也躺下,与卡琳娜成直角,头紧挨着卡琳娜的头,他的钢盔滚到了一边,粗硬的头发扎着卡琳娜的太阳穴。卡琳娜大睁着双眼,看着几乎被浓烟吞没的天空。 两三分钟后,一辆半覆带式布莱德雷运兵车在距他们十几米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身穿蓝白相间雪地迷彩服的美军士兵,他们中大部分平端着枪成散兵线向前去了,只有一个朝这辆吉普走来。卡琳娜看到两只粘满雪尘的伞兵靴踏到了紧靠她脸的地方,她能清楚地看到插在伞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师的标志:一匹帕加索斯飞马。那个美国人伏身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卡琳娜尽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滞无神,面对着那双透出的惊愕的蓝色瞳仁。 “Oh,god!” 卡琳娜听到了一声惊叹,不知是惊叹这名肩上有一颗校星的姑娘的美丽,还是她那满脸血污的惨相,也许两者都有。他接着伸手解她领口的衣扣,卡琳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把手向腰间的手枪移动了几厘米,但这个美国人只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标志牌。 他们等的时间比预想的长,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源源不断地从他们两旁轰鸣着通过,卡琳娜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地上都快冻僵了,她这时竟想起了一首军队诗歌中的两句,那首诗是她在一本记述马特洛索夫事迹的旧书上读到的:“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鹅绒上一样。”,她得到博士学位的那天,曾把这两句诗写到日记上,那也是一个雪夜,她站在莫斯科大学科学之宫顶层的窗前,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鹅绒,雪雾中,首都的万家灯火时隐时现。第二天她就报名参军了。 这时,有一辆吉普车在距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三名北约军官在车上抽着雪笳聊天。这时,卡琳娜和中尉的周围空旷起来,他们跳上吉普车,中尉把车发动,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飞快驶去。他们身后响起了***的射击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其中一颗打碎了一个后视镜。吉普车急拐进了一个燃烧着的居民点,敌人没有追过来。 “少校,你是博士,是吗?”中尉开着车问。 “你在哪儿认识的我?” “我见过你和列夫森科元帅的儿子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中尉又说:“现在,他的儿子可是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知道……” “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中尉淡淡地说,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们都在想着还抱有的那一线希望。 但愿整个战线只有这一处被突破。 1月5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 米沙感到了一个人独居一座城市的孤独。 “万年风雪”号太空组合体确实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它的体积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舰,能使5000人同时在太空中生活。当组合体处于旋转重力状态时,里面甚至有一个游泳池和一条小河流,这在当今的太空工作环境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但事实是,“万年风雪”号是自“和平号”以来俄罗斯航天界一贯的节检思维的结果。它的设计思想是:在一个构造中组合太阳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这样虽一次性投资巨大,但从长远看还是十分经济的。“万年风雪”号被西方戏称为太空的瑞士军刀,它可做为空间站在地球各个高度的轨道上运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动到绕月球轨道,或做行星际探索飞行。“万年风雪”号已进行过金星和火星飞行,并探测过小行星带。以它那巨大的体积,等于把一个研究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学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数量众多但小巧玲珑的飞船具有更大的优势。 当“万年风雪”号准备开始前往木星的为期三年的航行时,战争爆发了。当时它上面的一百多名乘员全都返回了地面,他们大部分是空军军官,只留下了米沙一个人。这时“万年风雪”号暴露出它的一个缺陷:在军事上它目标太大,且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没有预见到后来太空军事化的进程,是设计者的一个失误。战争爆炸后,“万年风雪”号只能进行躲避飞行。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轨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约无人航行器,它们都体积不大,武装或非武装,每一个对“万年风雪”号都是致命的威胁。于是,它只有航向近日空间,“万年风雪”号引以为骄傲的主动致冷式热屏蔽系统,使它可以比目前人类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阳。现在“万年风雪”号已到达水星轨道,距太阳五千万公里,距地球一亿公里。 虽然“万年风雪”号上的大部分舱室已经关闭,但留给米沙的空间仍大得惊人。透过广阔的透明穹顶,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阳在照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斑耀和紫色日冕中奇丽的日珥,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对流而产生的米粒组织。这里的宁静是虚假的,外面,太阳抛出的粒子流和射电波的狂风巨浪在呼啸,“万年风雪”号就是这动荡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束如游丝般的电波把米沙同地球连接起来,也把那遥远世界的忧虑带给了他。他刚刚得知,莫斯科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导弹摧毁,对“万年风雪”号的控制转由设在古比雪夫的第二控制中心执行。他每隔5个小时接收一份从地球传来的战争新闻,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了父亲。 1月5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米哈伊尔·谢米扬诺维奇·列夫森科元帅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他面前实际是一面平放的莫斯科战区全息战场地图。而以前当他面对挂在墙上的宽大的纸制地图时,却能看到广阔而深邃的空间。不管怎样,他还是喜欢传统的地图。记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图的最下方,他和参谋们只好趴在地上看,现在想起来让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习前,在野战帐篷中用透明胶带把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拼贴起来,他总贴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习儿子一上手就比他贴得好……发现自己又想起儿子时,他警觉地打住了思绪。 作战室中只有他和西部集群司令两人,后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凝神地盯着全息地图上方变幻的烟团,仿佛那就是严峻的战局。 西部集群司令说:“北约在斯摩棱斯克一线的兵力已达七十五个师,攻击正面有一百公里宽,已多处突破。” “东线呢?”列夫森科元帅问。 “第11集团军的大部也倒向右翼,这您是知道的。右翼军队的兵力已达二十四个师,但他们对雅罗斯拉夫尔的攻击仍然是试探性的。” 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动传了下来,作战室里充满了随着顶板上的挂灯而轻轻摇晃的影子。 “现在,已有人谈论退守莫斯科,凭借城市外围建筑和工事进行巷战了,象七十多年前一样。” “胡说八道!我们一旦从西线收缩,北约就可能从北部迂回,在加里宁同右翼军队会合,莫斯科将不战自乱。下步作战方针,第一是反击,第二是反击,第三还是反击。” 西部集群司令叹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地图。 列夫森科元帅接着说:“我知道西线力量不够,准备从东线抽调一个集团军加强西线。” “什么?现在的雅罗斯拉夫尔防守已经很难了。” 列夫森科元帅笑了笑,“现在相当多指挥官的误区,就是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严峻的形势让我们钻进去出不来了。从目前的态势看,你认为右翼军队没有力量攻下雅罗斯拉夫尔吗?” “我认为不是,象第14集团军这样的精锐部队,集中了如此密集的装甲和低空攻击力量,在没有遭受太大损失的情况下一天的推进还不到十五公里,显然是有意放慢的。” “这就对了,他们在观望,在观望西线战局!如果我们在西线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们就会继续观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东线单方面停火。” 西部集群司令把刚拿出的一根烟夹在手上,忘了点火。 “东线的几个集团军的叛变确实是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但一些指挥官在心理上把这当做借口,使我们的作战方针趋向消极,这种心态必须转变!当然,应当承认,要从根本上扭转战局,莫斯科战区的力量不够,我们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增援的高加索集群和乌拉尔集群上。” “较近的高加索集群要完成集结并进入出击位置,最少也需一个星期,考虑到制空权的因素,时间可能还要长。” 1月5日,莫斯科 卡琳娜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车开进城时已时下午三点多,空袭警报刚刚响过,街上空荡荡的。 中尉长叹一口气说:“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辆T90啊!4年前从装甲学院毕业的时候,也正是我失恋的时候,可刚到部队的我一看到那辆坦克,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我摸着它的装甲,光溜溜温乎乎的,象摸着女孩子的手。嗨,那个女孩儿算什么,这才是男人真正的伴侣!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颗西北风,唉,可能现在火还没灭呢……” 这时,城市西北方向传来密集的爆炸声,这是现代空袭中很少见的野蛮的面积型轰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唉,不到三十秒钟,整整一个坦克营就完了。” “敌人的伤亡也很大,”卡琳娜说,“我注意观察了战果,双方被击毁的装甲目标的数量相差并不大。” “双方坦克的对毁率大约,1比1.2吧,直升机差一些,但也不会超过1比1.4。” “要是这样的话,战场的主动权应在我们一边,我们在数量上占很大优势,仗怎么会打成这样呢?” 中尉扭头看了卡琳娜一眼,“你是搞电子战的,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那套玩艺儿,什么第五代C3I,什么三维战场显示,还有动态态势模拟,攻击方案优化之类的,在演习中很象回事,可一到实战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显示最多的就两句:COMMUNICATION ERROR和COULD NOT LOG IN。就说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面和两翼的情况全不清楚,只接到一个命令:接敌。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敌人就不会在我们的位置突破。整个战线的情况,大概都这德性。” 卡琳娜知道,在同刚刚过去的战斗中,双方在整个战线上投入的坦克总数可能超过10000辆,还有数目相当于坦克一半的武装直升机。 这时他们的车驶入了阿尔巴特街,昔日的步行街现在空空荡荡,古玩店和艺术品商店的门前堆着做工事的沙袋。 “我的那辆钢铁情人不亏本儿,”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了一辆挑战者,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辆艾布拉姆斯,知道吗?一辆艾布拉姆斯……” 这时,卡琳娜指着刚一家古玩店的门口,“那儿,我爷爷就死在那儿。” “可这儿好象没有遭到空袭。”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四岁。那个冬天真冷啊。暖气停了,房间里结了冰,我只好抱着电视机取暖,听着总统在我怀中向俄罗斯人许诺一个温暖的冬天。我哭着喊冷,喊饿,爷爷默默地看着我,终于下了决心,拿出了他珍藏的勋章,带着我走了出去,来到这里。那时这儿是自由市场,从伏特加到政治观点,人们什么都卖。一个美国人看上了爷爷的勋章,但只肯出四十美元。他说红旗勋章和红星勋章都不值钱的,但如果有赫梅利尼茨基勋章,他肯出100美元;光荣勋章,150;纳希幕夫勋章,200;乌沙科夫勋章,250;最值钱的胜利勋章您当然不可能有,那只授给元帅,但苏沃洛夫勋章也值钱,他可以出450美元……爷爷默默地走开了。我们沿着寒中的阿尔巴特街走啊走,后来爷爷走不动了,天也快黑了,他无力地坐到那家古玩店的台阶上,让我先回家。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冻死在那里,一只手伸进怀中,握着他用鲜血换来的勋章,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他在七十多年前从古德里安的坦克群下拯救的城市……” 1月5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一个星期以来,列夫森科元帅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战室,他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时寻找太阳,这时太阳已在挂满雪的松林后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夕阳那桔红色的表面缓缓移动,那是“万年风雪”号,他的儿子在上面,那是这个星球上离父亲最远的儿子了。 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在国际上,敌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纽约时报》用大得吓人的黑体字登出了一个标题:战争史上逃得最远的逃兵!下面是米沙的照片,照片的注角是:在共产党政府煸动三亿俄罗斯人用鲜血淹没入侵者时,他们最高军事统帅的儿子却乘着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飞船,逃到了距战场一亿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这个国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列夫森科元帅的心中很坦然。从中学到博士后,米沙周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航天控制中心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米沙的研究专业是恒星的数学模型,“万年风雪”号这次接近太阳,对他的研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而组合体不能完全遥控飞行,上面至少应有一个人。总指挥也是后来从西方的新闻中才得知米沙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列夫森科元帅是否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希望儿子远离战争。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血肉之情,列夫森科元帅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属于战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属于战争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这想法有问题:谁是属于战争的? 况且,米沙就属于恒星吗?他喜欢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却是恒星的反面,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颗寂静、寒冷的行星,孤独地运行在尘世之光照不到的遥远空间。米沙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觉得他象个女孩子。但列夫森科元帅心里清楚,儿子从本质上一点不象女孩子,女孩儿都怕孤独,但米沙喜欢孤独,孤独是他的营养,他的空气。 米沙是在东德出生的,儿子的生日对元帅来说是一生中最暗淡的一天。那天傍晚,还是少校的他,在西柏林蒂加尔登苏军烈士墓前,同部下一起为烈士们站四十多年的最后一班岗。他的前面,是一群满脸笑容的西方军官,和几个牵连着狼狗来换防的叼儿郎当的德国警察,还有那些高呼“红军滚出去”的光头新纳粹们;他的身后,是大尉连长和士兵们含泪的眼睛,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好也让泪水模糊了这一切。天黑后回到已搬空的营地,在这回国前的最后一夜,他得知米沙出生了,但妻子因难产而死……回国后日子也很难,同从欧洲撤回的40万军人和12万文职人员一样,他没有住房,同米沙住在一间冬冷夏热的临时铁皮屋里。他昔日的同志为了生活什么都干,有的向黑社会出售武器,有的甚至到夜总会跳脱衣舞。但他一直像军人一样正直地生活着,米沙也在艰辛中默默地长大,同别的孩子不同,他似乎天生就会忍受,因为他有自己的世界。 早在上小学的时候,米沙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悄悄地一人渡过整个晚上,开始,元帅以为他在看书,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儿子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星星。 “爸爸,我喜欢星星,我要看一辈子星星。”他这样对父亲说。 十一岁生日那天,米沙向父亲提出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远镜,这之前,他一直用列夫森科元帅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星星。后来,那架天文望远镜就成了米沙唯一的伴侣,他在阳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东方发白。有不多的几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在阳台上看星星,元帅总是把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看起来最亮的一颗星,但儿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颗没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欢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欢的东西米沙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隔壁空降兵参谋长家的那个小胖子,偷拿父亲的手枪玩,结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参谋部将军们的那些的男孩子们,如果能让爸爸领着到部队的靶场上打一次枪,就是得到最高的奖赏了。但男孩子对武器的这种天生的依恋,在米沙身上丝毫没有出现,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不象男孩子。元帅对此很不安,他几乎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对武器无动于衷,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让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马卡诺夫式手枪悄悄放到了儿子的书桌上。放学回来后不久,米沙就拿着枪从他的小房间中出来,他拿枪象女人那样,小心地握着枪管,他把枪轻轻地放到父亲面前,淡淡地说:“爸,以后别把这东西乱放。” 在对待米沙的前途问题上,元帅是一个开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围的那些将军们,一心让儿子甚至女儿延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但米沙离父亲的事业确实太远太远了。 列夫森科元帅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但做为一名全军统帅,他不止一次在上万名官兵面前斥责一位将军。但对米沙,他却从来没有发过火。这固然因为米沙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道成长,很少让父亲操心,更重要的是,米沙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脱的气质,这气质有时甚至让列夫森科元帅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颗种子,却长出来绝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这植物一天天成长,小心地呵护着它,等着它开出花朵。他的期望没有落空,儿子现在已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这时太阳已在松林后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变成浅蓝色。列夫森科元帅收回了思绪,回到了地下作战室。开作战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包括西部集群和高加索集群的主要指挥官。 另外还有更多的电子战指挥官,他们从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作战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是西部集群的陆战部队和电子战部队的军官们。 “我们正确判明了敌人主攻方向的转变,”塔曼摩步师的费列托夫师长说,“我们的装甲力量和陆航低空攻击力量的机动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统被干扰得一塌糊涂,C3I指挥系统几乎瘫痪!集团军中的电子战单位,级别从营升到了团,从团又升到了师,这两年在这上面的资金投入比常规装备的投入都多,就这么个结果?!” 负责指挥战区电子战的一位中将看了身边的卡琳娜一眼,同其他刚从前线归来的军官一样,她的迷彩服上满是污迹和焦痕,脸上还残留着血迹。中将说:“卡琳娜少校在电子战研究方面很有造诣,同时也是总参派往前线的电子战观察员,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象卡琳娜这样的年轻的博士军官大多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被人当枪使,这次也不例外。 卡琳娜站起来说:“大校,话不能这么说!比起北约,我们这些年对C3I的投入微不足道。” “那电子反制呢?”师长问,“敌人能干扰我们,你们就不能干扰他们?!我们的C3I瘫痪了,北约的却转得很好,象上了润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对面的陆战一师能那么快速地转变攻击方向就是一个证明!” 卡琳娜苦笑了一下,“提起对敌干扰,费利托夫大校,不要忘了,就是在你们师的阵地上,你的人用枪顶着操作员的脑袋,使集团军电子对抗部队的干扰机停下来!” “怎么回事?”列夫森科元帅问,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进来,都起身敬礼。 “是这样。”师长对元帅解释说,“对我们的通讯指挥系统来说,他们的干扰比北约的更厉害!在北约的干扰中,我们沿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他们的干扰机一开,就把我们全盖住了!” 卡琳娜说:“可同时敌人也全被盖住了!这是我军目前实施电子反制可选择的的唯一战略。北约目前在战场通讯中,已广泛采用诸如跳频、直接序列扩频、零可控自适应天线、猝发、单频转发和频率捷变这类技术【1】,我们用频率瞄准方式进行干扰根本不起作用,只能采用全频带段阻塞式干扰。” 第5集团军的一位上校质问:“少校,北约采用的可全是频率瞄准式干扰,频带还相当窄,而我们的C3I系统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讯技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的干扰那样有效呢?” “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C3I系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软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WINDOWS2010,CPU是INTER和AMD!这是用人家养的狗给自己看门!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可以很快掌握诸如跳频规律之类的电子战情报,同时用更多更有效的纯软件攻击加强其干扰效果。总参谋部曾经大力推广过国产操作系统,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们集团军就是一个最顽固的堡垒……” “好了,你们所说问题和矛盾的正是今天会议要解决的,开会!”列夫森科元帅打断了这场争论。 当大家在电子沙盘前坐好后,列夫森科元帅叫过一位少校参谋,这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双眼迷缝着,好象不适应作战室中的光线。“介绍一下,这位是邦达连科少校,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近视,他的眼镜与众不同,别人的眼镜镜片在镜框里边,他的镜片在镜框外面,哈,就象茶杯底那么厚啊!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杨少校在吉普车遇到空袭时给砸了,好象隐形眼镜也弄丢了?” “报告首长,那是在五天前在明斯克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变成这样的,这变化早些的话我进不了伏龙芝。”少校立正说。 虽然谁也不知道元帅为什么介绍这位少校,人群中还是响起了几声低低的笑声。 “战争爆发以来的事实说明,虽然有白俄罗斯战场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陆上常规武器方面,我们并不比敌人差多少;但在电子战方面,我们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这样的局面有很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要明确的是以下一点:目前,电子战是我军夺回战争主动权的关键!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敌人在电子战方面的优势,甚至压倒优势,然后我们必须以我军现有的电子战软硬件条件为基础,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这套战略战术的目的,是要在短时间内,使我军和北约在电子战方面形成某种力量上的平衡。也许大家认为这不可能:我军上世纪未以来的战争理论,主要是基于局部有限战争的,对目前在军事上如此强大的敌人的全面进攻,确实研究得不够。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思维,下面我要介绍的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就可以看做这种思维的结果。” 灯灭了,电脑屏幕和电子沙盘都关闭了,重重的防辐射门也紧紧关闭,作战室淹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让关的灯。”黑暗中传来元帅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这样过了有一分钟。 “大家现在有什么感觉?”列夫森科元帅问。 没有人问答,浓重的黑暗使军官们仿佛沉没在夜之海的海底,他们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安德烈将军,你说说看。” “这几天在战场上的感觉。”第5集团军军长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别的人呢,大概都与他有同感吧。”元帅说。 “当然,您想想,耳机里除了沙沙声什么也没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对作战命令和周围的战场态势一无所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嘛!这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邦达连科少校,你呢?”列夫森科元帅问。 邦达连科少校的声音从作战室的一角传来“我的感觉不象他们这么糟糕,在亮着灯的时候,我看周围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还有一种优越感吧?”列夫森科元帅问。 “是的元帅,您可能听说过,在那次纽约大停电时,是一些瞎子带领人们走出摩天大楼的。” “但安德烈将军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双鹰眼,还是个神枪手,他喝酒时常用手枪在十几米远处开酒瓶盖。想想他和邦达连科少校在这时用手枪决斗,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黑暗中的作战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挥官们都在思考。 灯亮了,人们都迷起了双眼,这与其说是不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不如说是对元帅刚刚暗示的思想感到震惊。 列夫森科元帅站起来说:“我想,刚才我已把我军下一步的电子战新战略表达清楚了:全频段大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讯上,制造一个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 “这样将使我军的战场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有人惊恐地说。 “北约也一样!瞎大家一起瞎,聋大家一起聋,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敌人达到电子战的力量平衡。这就是新战略的核心思想。” “那总不至于让我们用通讯员骑摩托车去发布作战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们还得骑马。”列夫森科元帅说,“我们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样的全频段阻塞干扰,至少可覆盖北约70%的战场通讯系统,这就意味着他们的C3I系统全面瘫痪;同时还可使敌人50%至60%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战斧巡航导弹:现在的这种导弹的制导系统同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的战斧主要使用地形匹配和小型测高雷达来导航,现在这种导航方式只用做未端制导,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卫星全球定位系统。通用动力公司和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认为他们所做的这种改进是一大进步,美国人太相信来自太空中的导航电波了,但GPS系统的电波传输一旦被干扰,战斧就成了瞎子。这种对GPS的依赖在北约大部分远程打击武器中都存在。在我们所设想的战场电磁条件出现时,就会逼着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我还是心里没底,”被从东线调往西线的第12集团军军长忧心忡忡地说,“在这样的战场通讯条件下,我甚至怀疑我的集团军能不能从东线顺利地调到西线。” “你肯定能的!”列夫森科元帅说:“这段距离,对库图佐夫来说都很短,我不信今天的俄罗斯军队离了无线电就走不过去了!被现代化装备惯坏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我知道,当整个战场都处于电磁黑暗中时,你们心中肯定感到恐惧,这时要记住,敌人比你们恐惧十倍!” 当看着卡琳娜的身影混在这群穿迷彩服的军官中,在作战室的出口消失的时候,列夫森科元帅的心悬了起来。她将重返前线,而她所在的电子战部队将是敌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在同一亿公里远的儿子那来回延时达5分钟的通话中,元帅曾告诉他卡琳娜很好,但在早上的战斗中,她就险些没回来。 米沙和卡琳娜是在一次演习中认识的。那天元帅和儿子一起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地吃着,米沙早逝的母亲在远处的镜框中默默地看着他们。米沙突然说:“爸爸,我想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岁生日了,我应该送您一件生日礼物。我是看见那架天文望远镜才想起来的,那件礼物真好。” “送我几天时间吧。” 儿子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 “你有你的事业,我很高兴。但做父亲的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事业,这总不算过分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军事演习怎么样?” 米沙笑着点点头,他很少笑的。 这是本世纪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演习。演习开始的前夜,米沙对公路上那滚滚而过的钢铁洪流没什么兴趣,一下直升机,他就钻进野战帐篷,用透明胶带替父亲粘贴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在第二天在演习的整个过程中,米沙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早在列夫森科元帅的预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进行的演习项目是一个装甲师进攻一个高地,米沙同一群地方官员一起坐在观摩台的北侧。这次观摩台的位置虽在安全距离上,但应那些猎奇的地方官员的要求,比过去大大靠前了。图22轰炸机群掠过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弹雨点般地落下,使那座山头变成一个喷发的火山口。这时,那群地方官员才明白真实战场同电影里的区别,在那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他们全都用双臂抱住脑袋伏在桌子上,有几位女士甚至尖叫着住桌子下钻。但元帅看到,那里只有米沙一个人仍直直坐着,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静静地无动于衷有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镜中狂闪。这时,一股暖流冲击着列夫森科元帅的心田,儿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军人的血啊! 这天晚上,父子俩在白天的演习现场散步,远处,各种装甲车辆的前灯如繁星撒满山谷和平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销烟味。 “这场演习要花多少钱?”米沙问。 “直接费用大约三亿卢布。” 米沙叹了口气:“我们的课题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请了三十五万经费都批不下来。” 列夫森科元帅把他早就想对儿子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两个的世界相差太远了,你的恒星,最近的也有4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军队与战争真是毫不相干。我对你的事业知之不多,但很为之感到骄傲;做为军人,我们也是最想让儿子了解自己事业的人,哪一个父亲不把对儿子讲述自己的戎马生涯当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对我的事业却总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事实上,我的事业是你的事业的基础和保障,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武装力量保证它的和平的话,象你从事的这种纯基础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 “爸爸,你把事情说反了。如果人们都象我们这样,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话,他们就能领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远后面的美,而一个对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刻感觉的人,是不会去进行战争的。” “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战争是因为人们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了!” “您以为让人类感受这种美就那么容易吗?”米沙指指夜空中灿烂的星海,“您看这些恒星,人们都知道它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这种美的最深层呢?这无数的天体,它们从星云到黑洞的演化是那么壮丽,它们喷发的能量是那么巨大狂暴,但您知道吗?只用数量目不多的几个优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确地描述这一切,用这些方程式建造的数学模型能极其精确地预言恒星的一切行为。甚至我们对自己星球上大气层的数学模型,精确度都要比它低几个数量级。” 列夫森科元帅点点头,“这是可能的,据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比对地球海底的了解还要多。但对你所说的宇宙和自然深层次美的感受还是制止不了战争,没有人比爱因斯坦更能感受这种美了,***不还是在他的建议下造出来的吗?” “爱因斯坦在他的后期研究中没什么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过多地介入了政治。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尽自己的责任的。” 米沙在演习区域呆了五天,元帅不知儿子是什么时候认识卡琳娜的,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很融洽了,他们谈恒星,而卡琳娜对此知道的很多。看着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的卡琳娜,因为她的博士学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颗校星,他的心里就多少有些别扭,不过除此之外,他对卡琳娜的印象还是很好的。第二次见到米沙和卡琳娜在一起时,列夫森科元帅看到他们已有了一些亲密感,他们谈话的内容让他很意外:他们在谈电子战。当时他们俩在距元帅的吉普车不远的一辆坦克边,由于谈话内容,他们并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元帅听到米沙说:“你们现在只关注于一些纯软件的高层次的东西,比如C3I,病毒攻击,数字战场等等,可你想到没有,你们可能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剑。”,看着卡琳娜惊奇的目光,米沙继续说:“你想过这些东西的基础吗,也就是位于网络七层协议最下面的物理层?对于民用网络,可以使用象光纤和定向激光这样一些东西做为通讯媒介;但对于用于战场的C3I系统,它的各个终端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所以只能主要依赖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结,而电磁波这东西,你知道,在干扰下象薄冰一样脆弱……” 元帅真的吃惊不小,他从未与儿子交流过这些,米沙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机密文件,但他却把自己在电子战上多年来形成的思想简明准确地表达出来!米沙的这番话对卡琳娜的影响更大,居然使她偏离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了一种代号“洪水”的电磁干扰装置。“洪水”的大小可以装入一辆装甲车,它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波,覆盖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电磁通讯波段。这种武器在西伯利亚某基地进行的第一次试验就为军队惹来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城市的电磁波通讯全部中断,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对银行和股市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损失说成了天文数字。“洪水”的灵感来自于一种电磁炸弹,这种武器是通过高爆炸药在一次性线圈中产生强烈的电磁脉冲。所以“洪水”工作起来如同火箭发动机一样,产生的音响震破了附近的窗玻璃,这就决定了它只能遥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处的操作人员还得穿上防微波辐射的防护服。“洪水”在总装备部和总参的电子战指挥机构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很多人认为它没什么实战价值,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对敌我的杀伤力都一样大。但在元帅的坚持下,“洪水”还是批量生产的二百多台。现在,在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中,它将担当主要角色。 儿子爱上了一个军中的姑娘,元帅深感意外,他的结论是米沙对卡琳娜的感情同她的职业无关。后来米沙带卡琳娜到家里来过几次,第一次卡琳娜穿着一件亮丽的连衣裙,走时元帅听到米沙对卡琳娜说:“下次穿军装来。”这事使元帅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他现在知道,米沙爱上卡琳娜,与她是一名少校军官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又感到了演习第一天上午的那种感受,卡琳娜肩上的那颗校星他现在也觉得无比美丽了。 1月6日,莫斯科战区 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区上空很快聚集,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电磁台风。战后人们回忆,当时在远离前线的山村里,人们也看到动物和鸟儿骚动不安;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人们能看到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 从东线调住西线的第12集团军的一个装甲团正在急速行军,团长站在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边,满意地看着漫天雪尘中急速行进的部队。敌人的空袭远没有预料的强度,所以部队可以在白天赶路了。这时,三枚战斧导弹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冲压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清晰可闻。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三声爆炸。团长身边的通讯员拿着只沙沙声的耳机无事可做,转头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后惊叫起来,让他看,他让通讯员不要大惊小怪,但旁边的一位少校营长也让他看,他就看了,然后困惑地摇了摇头。战斧不是每枚都能命中目标,但象这样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无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见。 两架苏27孤独地飞行在战区5000米上空。他们本来属于一支歼击机中队,但这个中队刚刚在海上同一支北约的F22中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在空中混战中,他们和中队失散了。在以前,重新会合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无线电联络不通了,原来对于高速歼击机很狭小的空域现在在感觉上变得如宇宙一样广阔,要想会合如同大海捞针。这对长僚机只能紧贴着飞行,距离之近象在飞特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到对方的无线电呼叫。 “左上方发现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机报告,长机飞行员沿那个方位看去,冬日雪后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见度极好,两架飞机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观察。那个目标与他们同一方向飞行,但速度慢了许多,所他们很快追上了它。 当他们看清目标的形状后,真觉得白天见了鬼。那是一架北约的E-4A预警飞机,这是歼击机最不可能遇到的敌方飞机,就象一个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E-4A预警飞机上的雷达监视面积可达100万平方公里,环视一圈只需5秒钟,它能发现远离防区2000公里处的目标,可以提供40分钟以上的预警时间。能发现1000-2000公里范围里的800-1000个电磁信号,它的每次扫描可询问和识别2000个海陆空各类目标。预警机从不需护航,它强有力的千里眼可使自己远远地避开歼击机的威胁。所以长机飞行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和僚机向四周的空域仔细搜索了一遍,明净寒冷的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长机决定冒一次险。 “雷球雷球,我将发起攻击,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视距离!” 看着僚机向着他认为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飞去后,他打开加力,猛拉操纵杆,苏27拖着加速的黑烟,如一条仰起的眼镜蛇向斜上方的预警机扑去。这时E-4A也发现了向它逼近的威胁,它急忙向东南方向做逃脱的机动飞行,干扰热寻的导弹的镁热弹不断地从机尾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壳的灵魂。一架预警飞机在歼击机面前就如同一辆自行车在摩托车面前一样,是无法逃脱的。这时长机飞行员才感到他刚才给僚机的命令是多么自私。他在E-4A的后上方远远跟着它,欣赏着到手的猎物。E-4A背上蓝白相间的雷达天线罩线条优美,象一件可人的圣诞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机身,如同摆在盘子里的一支肥美的炖鸭,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觉使他不敢拖延,他首先用20毫米机炮做了一个点射,击碎了雷达天线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雷达的天线的碎片飞散在空中,如圣诞节银色的纸花;他接着用机炮切断了E-4A的一个机翼,最后,射速达每分钟6000发的双管机炮射出的死亡之鞭,从已经翻滚下坠的E-4A拦腰切过,把它击成两截。苏27沿着一条下降的盘旋线跟着两块坠落的机体,飞行员看到,人员和设备不停地从机舱中掉出来,就象从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样,有几朵伞花在空中绽开。他想起了在刚过去的空战中,一个战友被击落时的情景:一架F22三次从战友的降落伞上方掠过,把伞冲翻了,他看着战友象一块石头一样渐渐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中。他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同僚机会合后,双机编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这个空域。 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 走散的飞机并不止那两架。在战线的上空,一架隶属于美国陆军骑一师的“科曼奇”在漫无目标地飞着,驾驶员沃克中尉却倍感兴奋。他刚从“阿帕奇”转飞“科曼奇”不久,对这种上世纪未才大量装陆军的武装攻击直升机不太适应,他不适应“科曼奇”的没有脚踏的操纵系统,并觉得它的双目头盔瞄准镜还不如“阿帕奇”的单目镜让人感到舒服,但他最不适应的还是坐在前面的攻击指挥员哈尼上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哈尼说:“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这架直升机的大脑,你只是它电子和机械部件的一部分,你要尽一个部件的责任!”而沃克最讨厌做为一个部件而存在。记得一位年近百岁的参加过二战的前海军飞行员参观他们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舱,摇摇头,“唉,孩子们,我当年那架野马式,座舱里的仪表还不如现在的微波炉上多,我最好的仪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们两代飞行员的区别,就是空中骑士和电脑操作员的区别。”沃克想当空中骑士,现在机会来了。在俄罗斯人那近乎变态的疯狂干扰下,这架直升机上的什么“作战任务设备一体化”系统、什么“目标探测系统”、什么“辅助目标探查分类系统”、什么“真实视觉场面发生器”、还有“资料突发系统”等等,全他妈妈的休克了!只剩下那两台1200马力的T800型引擎还在忠实地转动着。哈尼平时就是全凭那些电子玩艺儿活着的,现在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这些东西沉默下来。这时,他听到了内部送话系统传来的哈尼的话音: “注意,发现目标,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个小山包旁边,有一支装甲部队,好象是敌人的,你……看着办吧。” 沃克差点笑出声来,哈,这小子,听他以前是怎么指挥的:“发现目标,方位133,90式坦克17辆,89式运兵车21辆,向391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里运动,平均间隔31.4米,按AJ041号优化攻击方案,从179方位以37度倾角进入……”现在呢:“好象”有有装甲部队,“好象”在“山包那边”,这他妈用你说?我早看见了!还让我看着办。你是废物了哈尼,现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当仪表做一个骑士了!这架“科曼奇”在我的手中将不辜负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显而易见的目标冲去,把机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发射出去,沃克陶醉地看着他那群拖着着火尾小蜜蜂欢快地向目标飞去,把敌人的车队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但当他迂回飞行观察战果时却发现事情不对,地面上敌人的士兵没有隐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冲他指点着,象是在破口大骂;沃克飞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上的那个标志,那是个三环同心圆,中间是蓝色,然后是一个白圈儿和一个红圈儿。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变成了地狱,他也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狗娘养的白痴,你瞎眼了?!” 但他还是聪明地远远飞开,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国佬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现在大概在想到军事法庭上怎样把责任推给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负责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补救,”哈尼怯生生地说,“我又发现了一支部队,就在对面……” “去你妈的吧!”沃克没好气地说。 “这次没错,他们正在同法国人交火!” 这下沃克又来了精神,他驾机向新目标冲去,看到对方主要是步兵,装甲力量不多,这倒证实了合尼的判断。沃克把仅剩的四枚“地狱火”导弹发射出去,然后把加特林双管机枪的射速调到每分钟1500发并开始射击,他舒服地感觉到机枪通过机体传来的微微振动,看到地面敌人的散兵线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胡椒面”。但一名老练的武装直升机驾驶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枚肩射导弹刚刚从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车上的士兵肩上发射出来。沃克手忙脚乱地发射了诱铒镁热弹,又向后方做摆脱飞行,但晚了些,那枚导弹拖着蛛丝般的白烟击中了“科曼奇”的机头下方。沃克从爆炸带来的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发现直升机已坠落到雪地上。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烟的机舱,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刚被螺旋桨齐腰砍断的树,回头看见前舱中被炸成肉浆的哈尼上尉。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着***的士兵正在向他跑来,他们那斯拉夫人的面孔清晰可见。沃克颤抖着掏出手枪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掏出俄语会话本读了起来: “吾已方下无起,吾是战扶,日内瓦……” 他后脑挨了一枪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当他翻倒在雪地上时却大笑起来,他可能被揍个半死,但不会全死,他看到了那些士兵衣领上波兰军队的鹰形领章标志。 1月7日,明斯克,北约军队作战指挥中心 “把那个该死的军医叫来!”托尼·帕克上将烦燥地喊到,当那名细长的上校军医跑到他面前时,他恼怒地说:“怎么搞的?你折腾了两次,我的假牙还在嗡嗡响!” “将军,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也许是您的神经系统有问题,要不我给您打一针局部麻醉?” 这时,一位少校参谋走过来说:“将军,请把假牙给我,我有办法的。”帕克于是取下假牙,放到了少校递过来的纸巾上。 关于将军掉的两颗门牙,媒体的普遍说法是在波斯湾战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击中时造成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次是断了下鄂,牙则是更早些时候掉的。那是在克拉克空军基地,当时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么都没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气也是灰的,就连他和基地最后一批人员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机顶上也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层。火山岩桨的暗红色火光在这灰色的深处时隐时现。那个菲律宾女职员还是找来了,说基地没了,她失业了,房子也压在火山灰下,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活?她拉着他求他一定带她到美国去,他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她脱下高跟鞋朝他脸上打,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现在你在哪儿?你是和母亲在马尼拉的贫民窑中度日吗?你的父亲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你而战,战后当俄罗斯的民主政府上台后,北约的前锋将低达中国边境,苏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为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空军基地,那里将比上个世纪更繁荣,你会在那儿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象你妈妈(她叫什么来着,哦,阿莲娜)一样能认识个美国军官……最重要的是,在北约的压力下,中国人说不定会把你们早就想要的东西给你们:南中国海上那些美丽的岛屿。我曾从空中看到过她们,雪白的珊瑚围着棕色的沙地,象是蓝色大海上一双双眼睛,孩子,那是爸爸的眼睛…… 那位修牙的少校回来了,打断了将军的胡思乱想,将军拿过了那个纸巾上的假牙,装上感觉了几秒后惊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您的假牙响是因为它对电磁波产生了共振。” 将军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将军,真是这样!也许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强烈的电磁波下,比如在雷达的照射范围里,但那些电磁波的频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频率不吻合。而现在,空中所有频带的电磁波都很强烈,于是产生了这种情况。我把假牙进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频率提高了许多,它现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觉不到了。” 少校离开后,帕克将军的目光落到了电子作战图旁的一个座钟上,钟座是骑着大象的汉尼拔塑像,上面刻着“战必胜”三个字,原来它摆放在白宫的蓝厅,当时总统发现他的目光总落在那玩艺上,就亲自拿起了那个在那儿放了一百多年的钟赠给了他。 “上帝保佑美国,将军,现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命令全线停止进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寻并摧毁俄罗斯人的干扰源。” 1月8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敌人停止进攻了,你好象并不感到高兴。”列夫森科元帅对刚从前线归来的西部集群司令说。 “是高兴不起来,北约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击我们的干扰部队,这种打击确实是很奏效的。” “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列夫森科元帅平静地说,“我们的战术在开始会使敌人手足无措,但他们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的。用于阻塞式干扰的干扰机,由于其强烈的全频道发射,很容易被探测和摧毁。好在我们已争取了相当的时间,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两个集群的快速集结上了。” “情况可能比预想的严峻”西部集群司令说,“在我们失去电子战优势之前,可能没有给高加索集群进入出击位置留下足够的时间。” 西部集群司令走后,列夫森科元帅看着电子沙盘上的前线地形,想起了正处于敌人密集火力下的卡琳娜,由此又想起了米沙。那天,米沙回到家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之前他已听到传言,说他儿子是那所大学中唯一的一名反战分子,结果被学生们打了。 “我只是说不要轻言战争,我们真的不能同西方达成一种理智的和平吗?”米沙对父亲解释说。 元帅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对儿子说:“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说话,但以后绝不许出现类似的言行。” 米沙点点头。 晚上一进家门,元帅就告诉米沙:“俄共上台了。” 米沙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吃饭吧。” 再往后,西方宣布俄罗斯新政府为非法,杜波列夫组织极右联盟并发动内战,列夫森科元帅都不需要告诉米沙了,父子俩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样默默地吃饭。直到有一天,米沙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装走了。两天后,他乘航天飞机登上了在近地轨道运行的“万年风雪”号。 又过了一周,战争全面爆发了,这是一场由空前强大的敌人从预料不到的方向发起的旨在彻底肢解俄罗斯的世界大战。 1月9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掠过水星 由于“万年风雪”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为水星的卫星,只能从这颗行星面对太阳的那一面高速掠过。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对水星表面进行近距离观察。米沙看到,水星表面高达两公里的峭壁,弯延数百公里,穿过布满巨大坑穴的平原。他还看到了被行星地质学家们称做“不可思议的地形”的名叫“卡托里萨”的盆地,它的直径有1300公里。它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个面积相仿的盆地正对着它,人们猜测,这是一颗巨大的慧星撞击了水星,强烈的震波穿过了整个星体,在两个半球同时形成了极其相似的两个盆地。米沙还发现了许多新的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发现水星表面有许多明亮的光斑,当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后,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银湖泊,它们的每个的面积平均达上千平方公里。 米沙想象,在水星那漫长的白天,在那1800℃的酷热下,站在水银湖岸边的情形。即使在狂风中,水银湖也会很平静,而水星没有大气,没有风,湖的表面如广阔的镜子平原,太阳和银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万年风雪”号掠过水星后,将继续靠近太阳,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变制冷装置支持的绝热层所能忍受的极限距离。太阳的高温将是它最好的掩护,北约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不可能飞进这个酷热的地狱。 看看这广阔的宇宙,再想想那一亿公里之外的母亲星球上的战争,米沙再次哀叹人类目光的狭隘。 1月10日,斯摩棱斯克前线 看着敌人渐渐靠近的散兵线,卡琳娜明白了为什么当周围的干扰点相继被摧毁后,只有她这里幸存下来:敌人想夺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这只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鹰”组成的直升机群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台“洪水”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电磁发射,对它的遥控只能通过光缆,这又使敌人顺着光缆的走向发现了卡琳娜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遥控站,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孤立的小库房。 那四架运载着四十多名敌人步兵的“黑鹰”就在距库房不到二百米处降落了。当时遥控站中除卡琳娜之外还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听到引擎声响刚拉开库房的门,就被直升机上的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掀开了头盖骨。敌人随后的火力很谨慎也很节制,显然怕伤了库房里的他们想得到的设备,这就使得卡琳娜和那名上尉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现在,在卡琳娜的左前方,上尉的***声沉默了,这枪声是她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在那个做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上尉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圈殷红的鲜血正在他周围的雪地上扩散。卡琳娜现在在库房前由几个沙袋堆成的简易掩体后面,她的脚下散落着八个***弹夹,滚烫的枪管在沙袋上面的积雪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当卡琳娜射击时,对面的敌人就卧倒,子弹在他们前面溅起一团团雪花,而半圆形包围圈另一个方向的敌人则跃起快步推进一段距离。现在,卡琳娜只剩下三个弹夹了,她开始打单发,这没有经验的的举动等于告诉敌人她子弹不多了,使他们更快更大胆地推进。当卡琳娜再次换弹夹时,她听到沙袋顶上厚厚的积雪吱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飞快地钻了过来,她感到右胁被什么猛推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很快扩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温热的血顺着右侧身体流下去。她坚持着,几乎是漫无目标地打完了这个弹夹。当她伸手拿起沙袋顶上最后一个弹夹时,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前臂,弹夹掉到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皮肤相连的手臂来回摆动。卡琳娜站起身,回头向库房门走去,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迹。当她拉开门时,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左肩。 这支由瑞特.唐纳森上尉率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海豹”突击队的一支小分队,谨慎地靠近库房。当唐纳森和两名陆战队员越过那名俄罗斯中士的尸体,踹开门冲进帐篷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名年轻女军官。她坐在他们的目标——“洪水”遥控仪旁边,一支被打断的手臂无力地垂的控制台上,对着显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断滴下的鲜血在她的脚下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她对着冲进来的美国人和那一排枪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纳森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出来的气再也没有吸回去:他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从控制仪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长圆形的东西,把它悬在半空中。唐纳森立刻认为了那是一枚气体炸弹,由于是装备武装直升机的,体积很小。那东西由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处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药雾,他现在就是一支箭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压着,“镇静,少校,镇静下来,不要激动,”他朝周围示意了一下,陆战队员们的枪口垂了下来,“您听我说,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将得到最好的医疗,您将被送到德国最好的医院,然后,会做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少校又对他笑了一下,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励,“您完全没必要采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是一场文明的战争,它本来是会很顺利的,这一点在二十天前越过波俄边境时我就感觉到了。当时你们的大部分火力都被摧毁,只有零星的机枪声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我们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您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没必要……” “我还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开始,”少校用纯正的英语说,她轻柔的声音如来自天堂,能让火焰熄灭,钢铁变软,“美丽的沙滩,有棕榈树,树上挂着欢迎的横幅;到处是漂亮的姑娘,留着齐腰的长发,穿着沙沙做响的丝裤,在年轻的士兵群中移动,用红色和粉红色的花环装点着他们,并羞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微笑……上尉,您知道这次登陆吗?” 唐纳森困惑地摇摇头。 “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点,在岘港,美国首批海军陆战队登上越南土地的情景,也是越战的开端。” 唐纳森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才的镇静瞬间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开始颤抖,“不,别这样少校,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没有杀过多少人,杀人的是他们,”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悬停着的直升机说,“是那些飞行员们,还有那些在很远的航空母舰上操作电脑指引巡航导弹的先生们,但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先生,他们所面对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记,他们按了一下按钮或动一下鼠标,耐心地等一会儿,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的先生,他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你在听我说吗?” 少校笑着点点头,谁说死神是丑恶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在马里兰大学读博士,她象您一样美丽,真的,她还参加反战游行……”我真该听她的,唐纳森想,“您在听我说吗?您也说点什么吧,求求您说点什么……” 美丽的少校最后对敌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尽责任。” 赶来增援的俄军104摩步师的一支部队这时距那个“洪水”遥控站还有半公里距离,他们首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并远远看到那间孤立在宽阔田野中的小库房隐没于一团白雾之中;紧接着是一声比刚才响百倍的巨响,地动山摇,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库房的位置出现,火焰裹在黑色的浓烟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团高耸的磨菇云,如绽放在天地之间的的一朵绝美的生命之花。 1月11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别费话,要吧!”列夫森科元帅对高加索集群司令说。 “我想让前两天的战场电磁条件再持续4天。” “你清楚,我们的战场干扰部队现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毁,我现在连4个小时都无法给你了!” “那我的集群无法按时到达出击位置,北约的空中打击大大迟滞了部队的集结速度。” “要是那样的话,您就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脑袋里去吧。现在敌人已逼近莫斯科,已到了七十年前古德里安到过的位置。” 在走出地下作战室的途中,高加索集群司令在心里默念:莫斯科,坚持啊! 1月12日,莫斯科防线 塔曼师师长费利托夫大校清楚,他们的阵地最多只能再承受一次进攻了。 敌人的空中打击和远程打击渐渐猛烈起来,而俄军的空中掩护却越来越少了。这个师的装甲力量和武装直升机都所剩无几,这最后的坚守几乎全靠血肉之躯了。 师长拖着被弹片削断的腿,拄着一支步枪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战壕挖得不深,这也难怪,现在阵地上大部分都是伤员了。但他惊奇地发现,在战壕的前面构起了一道整齐的约半米高的胸墙。师长很奇怪这胸墙是用什么材料这么快筑起,他看到被雪覆盖的胸墙上伸出几条树枝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一位上校团长的衣领。 “混蛋!谁让你们用士兵的尸体筑掩体的?!” “是我命令这样干的。”师参谋长的声音从师长身后平静地响起,“昨天晚上进入新阵地太快,这里又是一片农田,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材料了。” 他们沉默相视着,参谋长从额头绷带上流出的血在脸上一道道地冻结了。这样过了一会,他们两人沿战壕慢慢地走去,沿着这堵用青春和生命筑成的胸墙走去。师长的左手拄着做拐杖的步枪,右手扶正了钢盔,向着胸墙行军礼,他们在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他们路过了一个被炸断双腿的小士兵,从断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红黑色的泥,这泥的表面现在又冻住了。他正躺着把一颗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怀里放,抬起没有血色的脸,他朝师长笑了笑,“我要把这玩艺儿塞进艾布拉姆斯的覆带里。” 寒风卷起道道雪雾,发出凄厉的啸声,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时代的战歌。 “如果我比你先阵亡,请你也把我砌进这道墙里,这确实是一个好归宿。”师长说。 “我们两个不会相差太长时间的。”参谋长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说。 1月12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一个参谋来告诉列夫森科元帅,航天部部长急着要见他,事情很紧急,是有关米沙和电子战的事。 听到儿子的名字,列夫森科元帅心里一震。他已知道了卡琳娜阵亡的消息,同时他也无法想象一亿公里之外的米沙同电子战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象不出米沙现在和地球什么关系。 部长一行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多说话,把一片3寸光盘递给了列夫森科元帅,“将军,这是我们一小时前收到的米沙从‘万年风雪’号上发回的信息,后来他又补充说,这不是私人信息,希望您能当着所有有关人员的面播放它。” 作战室中的所有人听着来自一亿公里以外的声音:“我从收到的战争新闻中得知,如果电磁干扰不能再持续三到四天的话,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如果这是真的,爸爸,我能给您这段时间。” “以前,您总认为我所研究的恒星与现实相距太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我记得对您提起过,恒星产生的能量虽然巨大,但它本身却是一个相对单纯和简单的系统。比如我们的太阳,组成它的只是两种最简单的元素:氢和氦;它的运行也只是由核聚变和引力平衡两种机制构成,这样,同我们的地球相比,它的运行状态在数学模型上就比较容易把握了。现在,对太阳的研究已经建立了十分精确的太阳数学模型,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过这个数学模型,我们可以对太阳的行为做出十分精确的预测。这就使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微小的扰动,在短时间内局部打破太阳运行的某种平衡。方法很简单:用‘万年风雪’精确撞击太阳表面的某点。” “也许您认为,这不过是把一块小石头投入海洋,但事实不是这样,爸爸,这是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 “从数学模型中我们得知,太阳是一个极其精细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统,如果计算得当,一个微小的扰动就能在太阳表面和相当的深度产生连锁反应,这种反应扩散开来,使其局部平衡被打破。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最近的记载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阳表面一个很小的区域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发,这次爆发引起了对地球产生巨大影响的一次电磁爆,飞机和轮船上的罗盘指针胡乱跳动,远距离无线电通讯中断,在北极地区,夜空中闪动着眩目的红光,在乡村,电灯时亮时灭,如同处于雷暴的中心,这种效应在当时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现在比较可信的一种解释是:当时一颗比‘万年风雪’号还小的天体撞击了太阳表面。这样的太阳表面平衡扰动在历史上一定多次发生,但它大部分发生在人类发明无线电接收装置以前,所以没被察觉。这些对太阳表面的撞击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因而它们所能产生的平衡扰动在强度和范围上都是有限的。” “但‘万年风雪’号对太阳的撞击点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它所产生的扰动比上面提到的自然产生的扰动要大几个数量级。这次扰动将使太阳向空间喷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这种辐射包括从极低频到甚高频的所有频带的电磁波。同时,太阳射出的强烈的X射线将猛烈撞击对于短波通讯十分重要的电离层,从而改变电离层的性质,使通讯中断。在扰动发生时,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绝大部分无线电通讯将中断。这种效应在晚上可能相对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过了你们前两天进行的电磁干扰。据计算,这次扰动大约可持续一周。” “爸爸,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中,我们互相交流很少。但现在,我们这两个世界溶为一体,我们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我为此自豪。爸爸,象您的每一个士兵一样,我在等着您的命令。” 航天部部长说:“米哈伊尔博士所说的都是事实。去年,我们向太阳发射过一个探测器,它依据数学模型的计算对太阳表面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撞击试验,证实了模型所预言的扰动。庄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组还提出了一个设想:将来也许可以用这种方法适当改变地球的气候。” 列夫森科元帅走进了一个小隔间,拿起了一个直通总统的红色电话,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历史对这一时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也有人说他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告诉米沙,照他说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冲向太阳 “万年风雪”号的十台核聚变发动机全部打开,每台发动机的喷口都喷出了长达上百公里的等离子体射流,它在做最后在轨道和姿态修正。 在“万年风雪”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热的氢气气流,它象一条长长的轻纱,飘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纪般地变幻着形状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万年风雪”号从这高达四十万公里的凯旋门正中缓缓地、庄严地通过。前方又出现了几道日珥,它们只有一头同太阳相连,另一头伸进了太空深处。发动机闪着蓝光的“万年风雪”号,象穿行在几棵大火树中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后来,那蓝光渐渐熄灭,发动机停止了,“万年风雪”号的轨道已精确设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万有引力定律来完成了。 当飞船进入了太阳的上层大气日冕时,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变成了紫红色,这紫红色的辉光弥漫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色球中的景象,在那里,成千上万的针状体在闪闪发光,那些东西在19世纪就被天文学家们观察到了,它们是从太阳表面射向高空的发光的气体射流,这些射流使得太阳大气看上去象一片燃烧的大草原,每棵草都有上千公里长。在这燃烧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阳的光球,那是无边无际的火的海洋。 从“万年风雪”号发回的最后的图像中,人们看到米沙从巨大的监视屏前起身,按钮打开了透明穹顶外面的防护罩,壮丽的火的大洋展现在他面前,他想亲眼看看他童年梦幻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动变形,那是半米厚的绝热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体滚落下来。象一个初见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对海风,米沙伸开双臂迎接那向他呼啸而来的6000度的飓风。在摄象机和发射设备被烧熔之前发回的最后几秒钟图象中,可以看到米沙的身体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和太阳的火海融为一体…… 接下来的景象只能猜想了:“万年风雪”号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突出结构将首先熔化,这些熔化的部分由于其表面张力在飞船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球。当“万年风雪”号越过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处时,它的主体开始熔化,当它深入色球2000公里后,整个色球完全熔化了。一个个分开的金属液珠合并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液球,它精确地沿着那已化为液体的计算机所设定的目标高速飞去。太阳大气的作用开始显示,液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向后拖了几百公里长,颜色向后由淡蓝渐变为黄色,在尾部变成美丽的桔红色。 最后,这美丽的火凤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类回到了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区,夜空也充满了涌动的极光。 面对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大多数人只能猜测和想象那块激战中的广阔土地上的情形。 1月13日,莫斯科前线 帕克将军推开了企图把他拉上直升机的82空降师的师长和几名前线指挥官,举起望远镜继续看着远方,那里,俄罗斯人的阵线滚滚而来。 “定标4000米,9号弹药装填,缓发引信,放!” 从来自在后方的射击声帕克知道,还有不到三十门105毫米的榴弹炮可以射击,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时前,这个阵地上唯一的一只装甲力量,德军的一个坦克营,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发起反冲锋,并取得了优秀的战果:在距此八公里处击毁了相当于他们坦克数目一倍半的俄罗斯坦克。但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他们在俄罗斯人的钢铁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阳下的露珠一样消失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弹飞行的嘶鸣声过后,在俄罗斯人的坦克阵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构成的高墙。但就如同洪水面前的一道塌方一样,塌下的泥土暂时挡住了洪水,洪水最终还是漫了过来。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后,俄罗斯人的装甲前锋又在浓烟中显现出来。帕克看到他们的编队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检阅。如在前几天用这种队形进攻是自取灭亡,但在现在,当北约的空中和远程打击火力几乎全部瘫痪的情况下,这却是一种可以采用的队形,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装甲攻击力量,以确保在战线一点上的突破。 防线配置的失误是在帕克将军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样的战场电磁条件下,要想准确快速地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在C3I系统全而瘫痪的情况下,快速调整防御布局是十分困难的。 “定标3000米,放!” “将军,您在找我?”法军司令若斯凯尔中将走了过来。他身边只跟着一名法军中校和一名直升机驾驶员。他没穿迷彩服,胸前的勋表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却戴着钢盔并提着一支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在我们的左翼,幼鹿师正在撤出阵地。” “是的将军。” “若斯凯尔将军,在我们的身后,70万北约部队正在撤退,他们的成功突围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 “是取决于你们的坚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说明吗?” “您什么都明白!你们对我们隐瞒了真实战局,你们早就知道右翼联盟的军队要在东线单方面停火!” “做为北约军队最高指挥官,我有权这样做。将军,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队有接受指挥的职责。” …… “定标2500米,放!” …… “我只遵守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命令。” “我不相信现在您能收到这样的命令。” “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在爱丽舍宫的国庆招待会上,总统亲自向我说明了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军队的行为准则。” “你们这些戴高乐的杂种,这几十年来你们一直没变!【2】”帕克终于失去控制。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将军,如果您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光荣地战死在这广阔的雪原上。拿破仑在这儿也失败过,我们不丢人。”若斯凯尔向帕克挥动着那支FAMS法军制式步枪说。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前的一群前线指挥官,“请你们向坚守阵地的美军部队传达我下面的话: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支只靠电脑才能打仗的军队,我们是来自一支庄稼汉的军队。几十年前,在瓜达卡那尔岛,我们在热带丛林中一个地洞一个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夺;在溪山,我们用圆锹挡开北越士兵的手榴弹;更远一些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伟大的华盛顿领着那些没有鞋穿的士兵渡过冰封的特连顿河,创造了历史……” “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销毁文件和非战斗辎重……” “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军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并把他那只9毫米手枪别在左腋下。这时榴弹炮的射击声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弹填进炮膛中,接着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爆炸声。 “全体士兵,”帕克将军看着已象死亡屏障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俄罗斯坦克群,说:“上刺刀!” 战场的浓烟后面,太阳时隐时现,给血战中的雪野投上变幻的光影。 2000.04.05于娘子关 【1】对这些电子战术语简介如下:跳频:发射机和接收机以同样的序列变换频率;直接序列扩频:使信号能量分散在很宽的频带上,以给侦听和干扰带来困难;零可控自适应天线:一种覆盖范围似肾形的天线,凹点指向天线无响应的敌方干扰机,以便在其它方向与已方天线通讯;猝发:短时间采用宽频带或长时间采用很窄频带发送信息;频率捷变:在遭到干扰时自动改频。 【2】1966年戴高乐将军使法国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对当时冷战中的北约是一严重打击。 ------------ 当恐龙遇上蚂蚁 刘慈欣 这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白垩纪晚期普通的一天,真的不可能搞清是哪一天了,但确实是普通的一天,这一天的地球,是在平静中渡过的。 那时各大陆的形状和位置与现在大不相同,恐龙主要分布在两块大陆上,其一是冈瓦纳古陆,它在几亿年前原本是地球上唯一的完整大陆,现在经过分裂,面积已大为减小,但仍有现在的非洲和南美洲合起来那么大;其二是罗拉西亚大陆,是从冈瓦纳古陆分裂出去的一块大陆,后来形成现在的北美洲。 在这一天,在所有的大陆上,所有的生命都在为生存而奔波,在这蒙昧之中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自己到哪里去,当白垩纪的太阳升到正空时,当苏铁植物的大叶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缩到最小时,它们只关心从哪里找到自己今天的午餐。 一头霸王龙找到了自己的午餐,它此时正处于冈瓦纳古陆的中部地区,在一片高大的苏铁林中的一块阳光明媚的空地上。它的午餐是一条刚刚抓到的肥硕的大蜥蜴,它用两只大爪把那只拚命扭动的蜥蜴一下撕成两半,把尾巴那一半扔进大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这时它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就在距霸王龙左脚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蚂蚁的小镇,镇子大部分处于地下,里面生活着一千多只蚂蚁。今年的旱季很长,日子越来越难了,它们已经连着两天挨饿了。 霸王龙吃完后,后退两步,满意地躺在树荫里睡午觉了。他的倒卧使小镇产生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涌到地面的蚂蚁们看到霸王龙的身躯像远方一道高大的山脉,不一会儿地震又发生了,只见那道山脉在大地上来回滚动着,霸王龙把一支巨爪伸进嘴里,在巨牙间使劲抠着,蚂蚁们很快明白了恐龙睡不着的原因:牙缝里塞了肉,很难受。 蚂蚁小镇的镇长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它攀上一棵小草,向下面的蚁群发出一股气味语言,气味所到之处,蚂蚁们理解了镇长的意思,也发出气味把这信息更广地传播开来,蚁群中触角挥动,出现了一阵兴奋的浪潮。随后,在镇长的率领下,蚁群向霸王龙行进,在地面上形成了几道黑色的小溪。 十分钟后,蚂蚁们便跟着镇长开始登上恐龙的巨爪。霸王龙看到了前臂上的蚁群,挥起另一支手臂要把它们扫下去。它挥起的巨掌如一片乌云瞬间遮住了正午的太阳,蚁群所在的前臂平原立刻暗了下来。蚂蚁们惊恐地仰望着空中的巨掌,急剧挥动着它们的触须,镇长则抬起前爪指着恐龙的大嘴,其它的蚂蚁也学着镇长的样子,一起指着恐龙的嘴。霸王龙楞了几秒钟,似乎明白了蚂蚁的意思。它想了想,把举着的那只爪子放了下来,前臂平原上立刻云开日出。霸王龙张开大嘴,将爪子的一根指头搭到它的巨牙上,形成了一座沟通前臂平原与巨牙的桥梁。蚂蚁犹豫着,镇长首先向指头走去,蚁群随后跟上。 一群蚂蚁很快走到了手指的尽头,它们站在那光滑的圆锥形指尖上,充满敬畏地向恐龙的嘴里看了一眼,它们仿佛面对着一个处于雷雨前的暗夜中的世界,一阵充满血腥味的潮湿的大风迎面刮来,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有隆隆的雷声传来。当蚂蚁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的远方有一大片更黑的区域,那片区域的边界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好半天蚂蚁们才明白那是恐龙的嗓子眼儿,隆隆的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这声音是从那大黑洞的深处霸王龙庞大的胃发出的。蚂蚁们惊恐地收回目光,纷纷从指尖爬上了恐龙的巨牙,然后沿着牙面那白色的光滑峭壁爬下去。在宽大的牙缝中,蚂蚁们开始用它们有力的双颚撕咬卡在那里的粉红色的蜥蜴肉。这时霸王龙已经把指头搭到了上排牙上,后来的蚂蚁在持续不断地爬上去,然后进入牙缝中吃肉,这使得上牙的情景仿佛是下牙的镜像。在恐龙的十几道牙缝中,有上千只蚂蚁在忙碌着。很快,牙缝中的残肉被剔得干干净净。 霸王龙牙齿间的不适感消失了,恐龙还没有进化到能说声谢谢的地步,它只是快意地长出一口气,一时间突然出现的飓风掠过两排巨牙,把所有的蚂蚁都吹了出去。蚁群像一片黑色的灰尘纷纷从空中飘落,由于它们身体极轻,都安然无恙地降落在距霸王龙头部一米多远的地方。饱餐一顿的蚂蚁们心满意足地向小镇的入口走去,而消除了齿间不适的霸王龙,又打了一个滚回到凉爽的树荫里,舒适地睡去。 地球在静静地转动着,太阳无声地滑向西方,苏铁植物的影子在悄悄拉长,林间有蝴蝶和小飞虫在静静地飞着,在远方,远古大洋上的浪花拍打着冈瓦纳古陆的海岸…… 没有人知道,在这宁静的一刻,地球的历史已被扭向另一个方向。 一、信息时代 时光飞逝,五万年过去了。 恐龙和蚂蚁的相互依存关系一直延续下来,两个物种一同创造了白垩纪文明,跨越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机时代、电气时代、原子时代,现在进入了信息时代。 恐龙在各大陆上建起了巨大的城市,这些城市中有上万米高的大楼,站在它们的楼顶向下看,就像坐在我们的高空飞机上鸟瞰一样,可以看到云层几乎贴着大地。这些巨楼站立在云海之上,下面的云很密时,总是处于万里晴空之中的顶层的恐龙就会打电话问底层的门卫,下面是不是在下雨,以决定它们下班回家时要不要带伞。它们的伞也很大,像我们马戏团的顶棚。它们的汽车每一辆都有我们的一幢楼房那么大,行驶时地面在颤动。恐龙的飞机像我们的巨轮那么大,飞行时如惊雷滚过长空,并在地面上投下大大的影子。恐龙还进入了太空进行探险,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着它们大量的卫星和飞船,这些航天器同样是庞然大物,在地面上就能看出其形状。恐龙的世界是由庞大而复杂的计算机网络连在一起的,它们的计算机键盘上的每一个键都有我们的电脑屏幕那么大,而它们的电脑屏幕像我们的一面墙那么宽。 与此同时,蚂蚁世界也进入了先进的信息时代。蚂蚁世界的能源动力与恐龙世界完全不同,它们不使用石油和煤炭,而是采集风力和太阳能。在蚂蚁城市中能看到大量的风力发电机,外形和大小与我们的孩子玩的纸风车相仿;城市的建筑表面都是一种光亮的黑色材料,那是太阳能电池。蚂蚁世界的另一个重要技术是用生物工程制造的动力肌肉,这种动力肌肉的外形像一根根粗电缆,注入营养液后就能够进行各种频率的伸缩以产生动力,蚂蚁的汽车和飞机都是由这种动力肌肉做为发动机的。蚂蚁也有计算机,它们都是米粒大小的圆粒,与恐龙的计算机不同,没有任何集成电路,所有的计算都是由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完成。蚂蚁计算机没有显示屏,它用化学气味输出信息,这些极其复杂精细的气味只有蚂蚁能够分辩,蚂蚁的感觉可以把这些气味翻译成数据、语言和图像。这些粒状化学计算机同样联成了庞大的网络,只是它们之间的联网不是通过光纤和电波,而是通过化学气味,计算机之间用气味语言来交换信息。蚂蚁社会的结构与我们今天的见到蚁群大不相同,反倒更像我们人类。由于采用生物工程生产胚胎,蚁后在生殖繁衍后代中的作用已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在蚂蚁社会中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重要性。 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形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四肢笨拙的恐龙依赖蚂蚁的精细操作技能,在恐龙世界的所有工厂中,都有大量的蚂蚁在工作,它们主要从事恐龙工人无法胜任的微小零件的制造、精密设备和仪器的操作、维护和维修等。蚂蚁在恐龙社会发挥重要作用的另一个重要领域是医学,恐龙的所有手术仍然由蚂蚁医师们进入它们那巨大的内脏来实施,蚂蚁拥有了许多精密的医疗设备,包括微小的激光手术刀、能够在恐龙血管中行驶并清淤的微型潜艇等。 冈瓦纳大陆上的蚂蚁帝国最后统一了各个大陆上的未开化的蚂蚁部落,建立了名叫蚂蚁联邦的覆盖整个地球的蚂蚁世界。 与蚂蚁世界相反,原本统一的恐龙帝国却发生了分裂,罗拉西亚大陆独立,建立了另一个庞大的恐龙国家——罗拉西亚共和国。后来经过上千年的扩张,冈瓦纳帝国占据了原生印度、原生南极和原生澳大利亚,而罗拉西亚共和国则把自己的版图扩张至原生亚洲和原生欧洲两个大陆。冈瓦纳帝国主要由霸王龙组成,而罗拉西亚共和国主要龙种是暴龙,双方在领土扩张的漫长历史中不断爆发战争。但在最近的两百年,随着核时代的到来,战争却停止了。这完全是核威摄的结果,两个大国都存贮了大量的热核武器,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核弹会使地球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放射性熔炉。正是对共同毁灭的恐惧,使白垩纪地球维持了这针尖上的可怕和平。 随着时间的流逝,恐龙社会在地球上急剧膨胀,它们的人口迅速增加,各个大陆变得拥挤起来,环境污染和核战争两大威胁变得日益严重。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的裂痕再次出现,白垩纪文明庞罩在一层不祥的阴云之中。 在刚刚闭幕的本年度龙蚁峰会上,蚂蚁世界要求恐龙世界采取断然措施,销毁所有核武器,保护环境和限制人口增长,在要求被拒绝后,白垩纪世界中的所有蚂蚁全体罢工。 二、蚂蚁罢工 冈瓦纳帝国首都,在高耸入云的皇宫中的一间宽阔的蓝色大厅中,达达斯皇帝躺在一张大沙发上,用大爪捂着左眼,不时痛苦地**一声。围着它站着几头恐龙,它们是:国务大臣巴巴特、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科学大臣尼尼坎博士,医疗大臣维维克医生。 维维克医生欠身看着皇帝说:“殿下,您的左眼已经发炎了,急需手术,但现在找不到动眼科手术的蚂蚁医生,只能用抗生素药物维持,这样下去,您的这只眼睛有失明的危险。” “见鬼!”皇帝咬牙切齿地说,接着问医生:“全国的医院都没有蚂蚁医生了吗?” 维维克点点头:“是的殿下,大量需要手术的病人得不到治疗,已经引起了一定的社会恐慌。” “大概更大的恐慌不是来自于此吧。”皇帝说着,转向国务大臣。 巴巴特欠一下身说:“当然,殿下。现在,全国有三分之二的工厂已经停工,有几个城市还停电,罗拉西亚共和国的情况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那些恐龙能够操纵的机器和生产线也停下来了吗?” “是的殿下,在制造业,比如汽车制造之类,如果精细的小部件造不出来,那些恐龙能够生产的大部件也无法装配成能够使用的成品,所以也都停止生产了。在另外一些工业部门,如化工和发电,蚂蚁罢工刚开始还影响不大,但后来随着设备故障的增加,维修又跟不上,瘫痪的工厂越来越多。” 皇帝暴跳如雷:“混旦!龙蚁峰会刚结束,我们就命令你们在全国范围内对恐龙产业工人进行紧急培训,以使它们能够逐步胜任原来由蚂蚁从事的精细操作。” “殿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对于伟大的冈瓦纳帝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上,冈瓦纳恐龙经历过比这大的多的危机,有多少次敌众我寡的血战,多少次扑灭覆盖整个大陆的森林大火,多少次在大陆板块运动后岩浆横流的大地上生存下来……” “但,殿下,这次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只要勤学苦练,恐龙也能拥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们的世界不会因此而屈服于那些小虫子的要挟!” “我将让您看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国务大臣说着,张开它的大爪,把两根红色的电线放到沙发上,“殿下,您能试着做一个维修机器设备最基本的操作:把这两根导线接起来吗?” 达达斯皇帝大爪的每根指头都有半米长,比茶杯还粗,那两根直径三毫米的电线,在它看来比我们眼中的头发丝还细,它费了很大劲,蹲在那里把两眼紧凑在沙发上,试图把那两根电线捏起来,爪子粗大的锥形指甲像几颗小炮弹般光滑,夹起的电线最终都滑落下去,剥开电线的胶皮进行连接更是谈不上了。皇帝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一挥爪子把电线扫到地上。 “就算是您最终练就了这接线的细功夫,还是无法进行维修工作,我们这粗大的手指不可能伸进那些只有蚂蚁才能钻进去的精密机器中。” “唉——”科学大臣尼尼坎长叹一声,感慨地说:“早在八百年前,先皇就看到了恐龙世界对蚂蚁细微操作技能的依赖所产生的危险,并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研究新的技术和设备以摆脱这种依赖,但恕我冒昧,在包括殿下在位的这两个世纪,这种努力几乎停止了,我们舒适地躺在蚂蚁服务的温床上,忘记了居安思危。” “我没有躺在谁的温床上!”皇帝举起两只大爪愤怒地说,“事实上,先皇看到的那种危险也无数次在我的恶梦中出现,”它用一根粗指头抵着尼尼坎的前胸,“但你要知道,先皇摆脱对蚂蚁技能依赖的努力是因为失败而停止的,在罗拉西亚共和国也一样!” “是这样,殿下!”国务大臣点点头,指指地上的电线对尼尼坎说:“博士,您不可能不知道,要想让恐龙顺利地完成接线操作,这两根电线必须有十至十五厘米粗!即使具有这样大的形体,我们也不可能想像一部内部盘着像小树那么粗的电线的移动电话,或者同样的一台电脑。与此类似,要想由恐龙操作和维护,有一半的机器设备必须造得比现在大百倍甚至几百倍,这样,资源和能源的消耗也相应地是现在的几百倍,这是恐龙世界的经济根本无法承受的!” 科学大臣点点头承认了上面的说法:“是的,更要命的是,有些设备的部件是不可能大型化的,比如光学和电磁波通讯设备,包括光波在内的电磁波的波长,决定了调制和处理它们的部件一定是微小的。没有微小部件,怎么可能想像会有计算机和网络?在分子生物学和基因工程的研究和生产方面也是类似的。” 医疗大臣说:“我们的医疗也离不开蚂蚁,没有他们,恐龙的外科手术无法想像。” 科学大臣总结道:“龙蚁联盟是大自然在进化中的一项选择,它的意义是十分深远的,没有这种联盟,地球上的文明根本不可能出现,我们绝不能容忍蚂蚁破坏这个联盟。” “可现在我们怎么办呢?”皇帝摊开双爪看看大家问。 一直沉默的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说话了:“殿下,蚂蚁联邦固然有它们的优势,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力量,蚂蚁世界的城市比我们娃娃的积木玩具还小,我们撒泡尿就能把它冲跨!帝国应该使用这种力量。” 皇帝点点头,对元帅说:“好吧,你命令总参谋部制定一个行动方案,毁灭几座蚂蚁城市,给他们一个警告!” “元帅,”国务大臣拉住正要离去的洛洛加说,“关键是要与罗拉西亚协调好。” “对!”皇帝点点头,“要与它们同时行动,以防让多多米做好人,把蚂蚁联邦拉到罗拉西亚那边去。” 三、最后的战争 “在我们的那三座城市被摧毁后,为避免更大的损失,蚂蚁联邦已经暂时结束罢工,恢复在恐龙世界的工作。现在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要么蚂蚁消灭恐龙;要么整个地球文明一起毁灭!”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卡奇卡在议会讲坛上对议员们说。 “我同意最高执政官的看法。”蚂蚁参议员比卢比在自己的座位上挥动着触角说,“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地球生物圈只有两个命运:或者被恐龙大工业产生的污染完全毒化,或者在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两个恐龙大国间的核战争中被完全毁灭!” 它们的话在蚂蚁议员们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对,是做最后抉择的时候了!”“消灭恐龙,拯球文明!”“行动吧!行动吧!!”…… “请大家冷静一下!”蚂蚁联邦的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挥动触角平息了喧哗,“要知道,蚂蚁和恐龙的共生关系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龙蚁联盟是地球文明的基础,当然也是蚂蚁文明的基础,如果这个联盟突然消失,并且其中的一方恐龙文明被消灭,蚂蚁文明真的能够独自存在下去吗?大家都知道,在龙蚁联盟中,恐龙从蚂蚁这里得到的东西一直是很明确很具体的,而蚂蚁从恐龙那里得到的,除了基本的生活物资外,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思想和科技知识,对于蚂蚁文明来说,后者显然是更重要的,蚂蚁也许能够成为出色的工程师,但永远也成不了科学家!因为蚂蚁大脑的生理结构决定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恐龙的两样东西:好奇心和想像力。” 比卢比参议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好奇心和想像力?咄咄,博士,您以为这是两样好东西吗?正是这两样东西,使恐龙成为一种神经兮兮的动物,使它们的情绪变幻不定,喜怒无常,整天在胡思乱想的白日梦中浪费时光。” “但,参议员,正是这种变幻不定和胡思乱想,才使灵感和创造成为可能,才使以探索宇宙最深层规律的理论研究成为可能,而后者是技术进步的基础。” “好了好了——”卡奇卡不耐烦地打断乔耶博士的话,“现在不是进行这种无聊的学术讨论的时候,博士,蚂蚁世界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是消灭恐龙,还是与它们一起毁灭?” 乔耶无言以对。 卡奇卡转向若列,点头示意。 若列元帅走上讲坛:“我想让大家看一样小东西,这也是我们不依赖恐龙老师而进行的技术发明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项。” 在元帅的示意下,有两只蚂蚁拿上来两小条薄薄的白色片状物,像两片小纸屑,若列介绍说:“这是蚂蚁最传统的武器——雷粒的一种最新型号,这种片状的雷粒,是联邦的军事工程师们专为这场终极战争研制的。”它挥了一下触须,又有四只蚂蚁抬上来两小段导线,就是在恐龙的机器中最常见的那种,一段是红色的,另一段为绿色。它们把这两段导线放到一个支架上,然后把那两片白色的小条分别缠到两段导线的中部,小条紧紧地贴在导线上,像在上面缠了两圈白胶布。但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两圈小白条突然开始变色,分别变成与它们所缠的导线一样的颜色,一条变红一条变绿,很快,它们就与所缠的导线溶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辩出来。卡奇卡说:“这就是联邦的最新武器:变色雷粒。它们一旦安装到位,恐龙是绝对无法发现的!”约两分钟后雷粒爆炸,啪啪两声脆响后,两段导线都被齐齐切断。 “届时,联邦将出动由一亿只蚂蚁组成的大军,它们中的一部分是目前正在恐龙世界工作的蚂蚁,另一部分则正在潜入恐龙世界。这支大军将在恐龙的机器内部的导线上,安装两亿片变色雷粒!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线行动。” “哇,真是一个宠伟的计划!”比卢比参议员赞叹道,引发了议员们一阵由衷的附和声。 “同时进行的另一个行动也同样宏伟!联邦将出动另一支由两千万蚂蚁组成的大军,潜入五百万恐龙的头颅,在它们的大脑主血管上安装雷粒。这五百万头恐龙是地球上几十亿恐龙中的精英部分,它们包括国家领导层、科学家、关键岗位上的技术人员和操作人员等,这些恐龙一旦被消灭,整个恐龙世界就像失去了大脑,所以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脑行动。” “计划的最精彩之处是对恐龙世界打击的同时性!”卡奇卡接着说,“安放在恐龙世界机器中的那两亿颗雷粒,和布设在恐龙大脑中的五百万颗雷粒,将在同一时刻爆炸!这一时刻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秒钟!这使得恐龙世界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能得到其它部分的救援和替代,整个恐龙社会将像大洋中部一艘被抽掉了船底的大船,飞快地沉下去!那时,我们就是真正的地球统治者了。” “尊敬的卡奇卡执政官,能否告诉我们那一伟大时刻的具体时间?”比卢比问,拚命抑制着自己的兴奋。 “所有雷粒的引爆时间,将设定在一个月后的午夜。” 蚂蚁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乔耶博士拚命地挥动触须,想让众蚂蚁安静下来,但欢呼声经久不息,他大喝了一声,才使大家安静下来把目光转向它。 “够了!你们都疯了?!”乔耶大喊道,“恐龙世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超巨型系统,这个系统如果在一瞬间全面崩溃,会产生我们难以预测的后果。” “博士,除了恐龙世界的毁灭和蚂蚁联邦在地球上的最后胜利,您能告诉大家还会有什么别的后果吗?”卡奇卡问。 “我说过,难以预测!” “又来了,乔耶书呆子,您那一套我们都厌烦了。”比卢比说,其它的议员对首席科学家扫了大家的兴也纷纷表示不满。 若列走过来用前爪拍拍乔耶,元帅是一只冷静的蚂蚁,也是刚才少数没有同大家一起欢呼的蚂蚁之一,“博士,我理解您的忧虑,其实这种担心我们也有过,我想恐龙的核武器失控算是最可能的一个吧。但不用担心,虽然两个恐龙大国的核武器系统都全部由恐龙控制,日常少量由蚂蚁进行的维护工作也在恐龙的严密监视之下,但对于蚂蚁特种部队来说,进入其内部也不是一件难事。我们在核武器系统中安放的雷粒数量将比别的系统多一倍,当那一时刻过后,核武器系统会同其它系统一样全面瘫痪,不会造成很大的灾难。” 乔耶叹了口气:“元帅,事情要复杂得多,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真的了解恐龙世界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的蚂蚁都愣了一下,卡奇卡看着乔耶说:“博士,蚂蚁遍及恐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且上万年来一直如此!您怎么能提出一个如此愚蠢的问题?!” 乔耶缓缓地摇摇触须:“蚂蚁和恐龙毕竟是两个差异巨大的物种,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直觉告诉我,恐龙世界肯定存在着某些蚂蚁完全不知晓的巨大秘密。” “如果您提不出什么具体的来,那就等于没说。”比卢比不以为然地说。 乔耶说:“为此,我请求建立一个信息收集系统,具体的计划是:当你们每向恐龙的大脑中布设一颗雷粒,同时也向它的耳蜗中安装一个窃听器,我将领导一个部门监听和分析这些窃听器发回的信息,以期能尽快发现一些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四、雷粒 通讯大厦是巨石城信息网络的中心,担负着首都同全国的信息处理和交换义务。在冈瓦纳帝国共有上百个这样的网络中心,构成了帝国庞大信息网络的主干。 一支蚂蚁小分队已经进入了信息网络中心的一台服务器内部,它们由上百支蚂蚁组成,在五个小时前沿着一根供水管潜入通信大厦,然后又从地板上一道极小的缝隙进入了服务器机房,最后由通风孔进入这台报务器内部。在恐龙巨大的建筑和机器中,蚂蚁是通行无阻的。听到有恐龙走来,蚂蚁们赶紧躲到比他们的城市中的足球场还大的主板下面,它们听到机柜的门打开来,透过主板上的小孔,看到一面放大镜遮住了整个天空,放大镜中扭曲地映出了恐龙工程师的一只巨大的眼睛。这时蚂蚁们胆战心惊,但最后恐龙并没有发现它们。恐龙工程师没有发现蚂蚁刚刚布设的几十颗雷粒,那些小小的薄片已与贴于其上的导线颜色浑然一体,根本不可能分辩出来。在十几根不同颜色和粗细的导线上都贴上了薄片雷粒。还有几张薄片雷粒贴在电路板上,这些雷粒具有更高级的变色功能,它能在不同的位置变出不同的颜色,与下面的电路板精确对应,天衣无缝,比贴在导线上的雷粒更难发现。这种雷粒并不会爆炸,当到达设定的时间后,它会流出几滴强酸,将电路板上的蚀刻电路溶断。 机柜的门关上后,服务器中的世界立刻进入夜晚,只有一个电源指示灯像一颗绿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冷却扇的嗡嗡声和硬盘哒哒的轻响反而加剧了这个世界的宁静。 不久,在信息网络中心的每台服务器中,都有一支蚂蚁小部队完成了雷粒的布设。 在广阔的外部世界,在各个大陆上,有上亿只蚂蚁正在恐龙世界的无数大机器中干着同样的事。 这天夜里,冈瓦纳恐龙帝国皇帝达达斯做了一个恶梦,它梦见黑压压的一大片蚂蚁从鼻孔爬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又从嘴里成长长的一列爬出来,出来的每只蚂蚁嘴里都衔着一块东西,那是自己被咬碎的内脏。蚂蚁们扔下碎块后又从鼻孔钻进去,形成了一个不停循环的大圈…… 达达斯皇帝的梦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此时,真的有两只蚂蚁正在钻进它的鼻孔,这两只兵蚁在白天就潜入了它的卧室,藏在枕头下等待机会。在鼻孔呼吸大风的呼啸声中,它们很有经验地在纵横交错的鼻毛丛林间悬浮着行走,以免触发恐龙的喷涕。它们很快通过了鼻腔,沿着以前在无数次手术中早已熟悉的道路来到了眼球后面。蚂蚁们顺着半透明的视觉神经前行,向着大脑进发。有时,薄薄的隔膜挡住了通路,它们就在上面咬出洞穿过它,那洞极小,恐龙感觉不到。三个蚂蚁终于到达了大脑,大脑静静地悬浮于脑液中,像一个神秘的独立生命体。蚂蚁们仔细寻找着,很快找到了那根粗大的脑血管,它是供应大脑血液的主要通道。一只蚂蚁打开了微小的头灯,很快找到了大脑的主血管,另一只蚂蚁把一颗黄色的雷粒贴在血管透明的外壁上。然后它们从大脑部分撤出,在潮湿黑暗的头颅中沿着另一条曲折的道路向斜下方爬行,很快到达耳部,来到耳膜前,有一丝亮光从半透明的耳膜透进来,经过耳蜗放大的外界微小的声音在耳膜上轰轰作响。两只蚂蚁开始在耳膜下安装窃听器。 达达斯皇帝的恶梦还在继续,梦中自己的内脏已被完全掏空,有更多的蚂蚁钻了进去,要用自己的身体当蚁穴……当它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时,那两只蚂蚁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无声地从鼻孔中爬出来,爬下床,从地板上撤出了卧室。 达达斯皇帝沉重地翻了个身,再次进入了仍然被恶梦困扰的睡眠。 五、海神和明月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执政官卡奇卡和联邦军队总司令若列元帅正在指挥着毁灭恐龙世界的巨大行动。有两个大屏幕分别显示着断线行动和断脑行动的进展情况。 “看起来一切顺利。”若列对卡奇卡说。 这时,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走了进来。卡奇卡对它打招呼说: “啊,乔耶博士,有一个星期没看见您了!一直在忙着分析窃听到的信息吗?看您那严肃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要告诉我们了?” 乔耶点点触须:“是的,我必须立刻和你们两位谈谈。” “我们很忙,请您简短一些。” “我想让二位听一段录音,是在昨天召开的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首脑会议上,我们窃听到的达达斯和多多米的对话。” 卡奇卡不耐烦地说:“这次会议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们都知道两国在裁减核武器问题上又谈崩了,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这更证明了我们行动的正确,必须在恐龙世界的核大战爆发之前消灭它们。” 乔耶说:“您说的是新闻公告,而我要你们听的是它们秘密进行的会谈的细节,这中间,透露出一件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事。” 录音开始播放。 …… 多多米:“达达斯殿下,您真的认为蚂蚁会那么容易屈服吗?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回到恐龙世界复工只是缓兵之计,蚂蚁联邦一定在策划着针对恐龙世界的重大阴谋。” 达达斯:“多多米总统,您以为我愚蠢到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吗?但与罗拉西亚的‘明月’进入负计时的事相比,蚂蚁的威胁,甚至你们的核威胁,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多多米:“是的是的,比起蚂蚁威胁和核战争的危险,‘明月’和‘海神’当然是地球文明更大的危险,那我们就先谈这个问题吧:在‘明月’的事情上指责我们是不恰当的,是‘海神’首先进入了负计时!” …… “停停停,”卡奇卡挥挥触角说,“博士,我听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 乔耶暂停了录音机后说:“这段对话中有两个重要信息:它们提到的‘明月’和‘海神’是什么?负计时又是什么?” “博士,恐龙高层领导者的谈话中常常出现各种古怪的代号,您干嘛要在这上面疑神疑鬼?” “从它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这是很危险的两样东西,能够对整个地球世界构成威胁。” “从逻辑上说这是不可能的。博士,能够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东西一定是一个很大的设施,这样的设施如果存在,蚂蚁联邦不可能不知道。” “执政官,我同意您的看法:地球上不可能有大的设施能瞒过蚂蚁而存在,但简单的规模较小的设施却有可能,它不需要蚂蚁的维护就能正常运行,比如一颗单独的洲际导弹,就可以在没有蚂蚁参与的情况下长期待命并随时可以发射。也许,‘明月’和‘海神’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要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了,这种小设施是不可能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我刚说过,即使能量最高的热核炸弹,要想毁灭地球也需要上万枚。” 乔耶有几秒钟没有说话,然后它把头凑近卡奇卡,它们触须交错,眼睛几乎撞在一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执政官,核弹真的是目前地球上能量最高的武器吗?” “博士,这是常识啊!” 乔耶缩回头来,点点触须:“不错,是常识,这就是蚂蚁思维致命的缺陷,我们的思想只局限于常识,而恐龙则在时时盯着未知的新领域。” “那都是些与现实无关纯科学领域。” “那我就提醒你们一件与现实有关的事:还记得三年前夜空中突然出现的那个新太阳吗?” 卡奇卡和若列当然记得,那件亘古未有的事给它们的印象太深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南半球的正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新太阳,世界在瞬间变成白昼。那太阳的光芒十分强烈,直视它会导致暂时的失明。那个太阳大约亮了二十秒钟就熄灭了,它辐射的热量使得那个严冬之夜变得像夏天般闷热,突然融化的积雪产生的洪水淹没了好几座城市。这件事当时令蚂蚁们很震惊,它们去问恐龙是怎么回事,但恐龙科学家们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缺乏好奇心的蚂蚁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当时,蚂蚁所进行的观测所得到的帷一能确定的结果是:那个新太阳出现在太阳系内,距地球约一个天文单位。” 卡奇卡仍不以为然:“博士,您所提到的事情仍然与现实无关,就算那种能量真的存在,您也无法证明恐龙已经把它弄到地球上来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请你们接着听下面的录音吧。”乔耶说着,又启动了录音机。 …… 达达斯:“我们这场游戏太危险了,危险得超出了可以忍受的上限,罗拉西亚应该立刻停止‘明月’的负计时,或至少将其改为正计时,如果这样,冈瓦纳也会跟着做的。” 多多米:“应该是冈瓦纳首先停止‘海神’的负计时,如果这样,罗拉西亚也会跟着做的。” 达达斯:“是罗拉西亚首先启动‘明月’的负计时的!” 多多米:“可是,殿下,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如果冈瓦纳的飞船没有在太空中做那件事,‘明月’和‘海神’根本就不会存在!那个魔鬼早已沿着慧星轨道飞出太阳系,与地球无关了!” 达达斯:“那是为了科学研究的需要……” 多多米:“够了!到现在您还在重复这种无耻的谎言!是冈瓦纳帝国把地球文明推到了悬崖边缘,你们这些罪犯没有资格对罗拉西亚提出任何要求!” 达达斯:“看来罗拉西亚共和国是不打算首先作出让步了?” 多多米:“冈瓦纳帝国打算吗?” 达达斯:“那好吧,看来我们都不在乎地球的毁灭。” 多多米:“如果你们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 达达斯:“呵呵呵,好的好的,恐龙本来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种族。” …… 乔耶停止了播放,问卡奇卡和若列:“我想,二位已经注意到了对话中提到的那个日期。” “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若列回忆着,“就是那个新太阳出现的日子。” “是的,把所有这一切联系起来,不知你们有什么感觉,但我感到毛骨悚然。” 卡奇卡说:“我们不反对您尽力搞清这件事。” 乔耶叹了口气:“谈何容易!搞清这个秘密的最好办法,是到恐龙的军事网络中查询,但蚂蚁的计算机与恐龙的在结构上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虽然能够随意进入恐龙计算机的硬件部分,却至今不能从软件上入侵,否则,怎么会用窃听这样的笨办法来搜集情报呢?而用这种方式,在短时间内揭开这个秘密是不可能的。” “好吧,博士,我会提供您从事这个调查所需要的力量,但这件事不能影响我们正在进行的对恐龙的全面战争,现在帷一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就是让恐龙帝国继续存在下去。我觉得您一直生活在幻觉中,这对联邦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是不利的。” 乔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第二天他就失踪了。 六、恐龙世界的毁灭 两只兵蚁悄悄地从冈瓦纳帝国皇宫大门的底缝中爬出,它们是负责在皇宫的计算机系统和恐龙的头颅中布设雷粒的三千只蚂蚁中最后撤出的两只。爬出门缝后,它们开始爬下那高大的台阶,就在第一级台阶笔直的悬崖上,它们看到了一个向上爬的蚂蚁的身影。 “咦,那不是乔耶博士吗?!”一只兵蚁吃惊地对另一只说。 “联邦首席科学家?不错,是他!”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怎么看他怪怪的?”一只兵蚁看着乔耶爬进门缝中后说。 “事情有些不对,你的对讲机呢?快向长官报告!” 达达斯皇帝正在主持一个由帝国主要大臣参加的会议,一个秘书走进来通报:蚂蚁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紧急求见皇帝。 “让它等一等,开完会再说。”达达斯一挥爪说。 秘书出去不长时间又回来了:“它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坚持要立即见您,并且要求国务大臣、科学大臣和帝国军队总司令也在场。” “混旦,这个小虫虫怎么这么没礼貌?!让它等着,要不就滚!” “可它……”秘书看了看在座的大臣们,伏到皇帝耳边低声说:“它说自己已从蚂蚁联邦叛逃。” 国务大臣插话说:“乔耶是蚂蚁联邦领导层的重要成员,它的思维方式似乎也与其它蚂蚁不太一样,它这样来,可能真有什么紧急重要的事。” “那好,就让它到这里来吧。”达达斯指指会议桌宽大的桌面说。 “我为拯救地球而来。”乔耶站在会议桌光滑的平原上,对周围高山似的恐龙说,翻译器把它的气味语言译成恐龙语,由一个看不见的扩音器播放出来。 “哼,好大的口气,地球现在很好嘛。”达达斯冷笑了一声说。 “您很快就不这么认为了。我首先要各位回答一个问题:‘明月’和‘海神’是什么?” 恐龙们顿时警觉起来,互相交换着目光,乔耶周围的高山一时陷入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达达斯才反问:“我们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殿下,如果它们真是我预料的那种东西,我也会向你们透露一个关系到恐龙世界生死存亡的超级秘密,你们会认为这种交换是值得的。” “如果它们不是你预料的那种东西呢?”达达斯阴沉地问。 “那我就不会告诉你们那个超级秘密,你们也可以杀死我或者永远不让我离开这里,以保住你们的秘密。不管怎样,大家都没有什么损失。” 达达斯沉默了几秒钟,对坐在会议桌左边的帝国科学大臣点点头:“告诉它。”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若列元帅放下电话,神色严峻地对卡奇卡执政官说:“已经发现了乔耶的行踪,看来我们的预测是对的,这家伙判逃了。” “雷粒的布设行动进行的怎么样了?” “断线行动已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断脑行动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 卡奇卡转向显示着世界地图的大屏幕,看着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各个大陆,沉默了几秒钟后说:“让地球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吧,十分钟后引爆!” 听完了几位恐龙大臣的叙述,震惊使乔耶头昏目眩,一时站立不稳,更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博士?您是否可以按照刚才的承诺,告诉我们您的那个秘密?”达达斯问。 乔耶如梦初醒:“这太……太可怕了!!你们简直是魔鬼!不过,蚂蚁也是魔鬼……快,立刻给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去电话!” “您还没有回答……” “殿下,没有时间公布什么秘密了!它们已经知道我到这里来,随时都会提前行动,恐龙世界的毁灭已是千均一发,整个地球的毁灭将紧跟其后!相信我吧,快打电话!快!!” “好吧。”恐龙皇帝拿起会议桌上的电话,乔耶心急如焚地看着它的粗指头一个一个地按动着电话机上那硕大的按键,随后从达达斯爪中的话筒中隐约听到了接通的信号声,几秒钟后信号声停止,它知道卡奇卡已在另一端拿起了那小如米粒的电话,话筒中很快传来了它的声音: “喂,谁呀?” 达达斯对着话筒说:“是卡奇卡执政官吗?我是达达斯,现在……” 正在这时,乔耶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卡哒声,像是许多钟表的秒针同时走动了一下,它知道,这是从恐龙们的头颅中传出的雷粒的爆炸声,所有的恐龙同时僵住了,这一刻的现实像被定格,达达斯爪中的话筒重重地摔在距乔耶不远处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所有的恐龙都轰然倒下,桌面平原晃动了几下,那些恐龙高山消失后,地平线处显得空旷了。乔耶爬上电话的耳机,里面仍在传出卡奇卡的声音: “喂,我是卡奇卡,您有什么事吗?喂……” 耳机的音膜在这声音中振动着,使站在上面的乔耶浑身发麻,它大喊:“执政官!我是乔耶!!”与刚才不同,它发出的气味语言没有被转化成声音,因而也无法被线路另一端的卡奇卡听到,皇宫的翻译系统已经被雷粒破坏了。乔耶没有再说话,它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接着,大厅内所有的灯都灭了,这时已是傍晚,这里的一切陷入昏暗之中。乔耶向着最近的一个窗子爬去,远处城市交通的喧哗声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很像刚才恐龙倒下前的僵滞状态。当乔耶越过会议桌的边缘向下爬时,外面开始有种种不和谐的声音传进来,先是远远的恐龙的跑动声和惊叫声,乔耶知道这声音来自皇宫外面,因为皇宫内肯定已经没有活着的恐龙了,它们都死于自己头颅中的雷粒;然后,远处的城市有警报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不长时间就消失了;当乔耶在地板上向着窗子爬过一半路程时,远处开始传来隐约的爆炸声。它终于爬上了窗子,向外看去,巨石城尽收眼底,傍晚的城市庞罩在一片黑暗中,可以看到几根细长的烟柱升上还没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后来更多的烟柱出现了,在某些烟柱的根部出现了火光,城市的轮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起火点越来越多,火光透过窗子,在乔耶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映出跳动的暗红色光影。 七、终极威摄 “我们成功了!!”若列元帅看着大屏幕上红光闪烁的世界地图兴奋地喊道,“恐龙世界已彻底瘫痪,它们的信息系统已经完全中断,所有的城市都已断电,被雷粒所破坏的车辆已堵死了所有的道路,火灾正在到处出现和蔓延。断脑行动已经消灭了四百多万恐龙世界的重要领导成员,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的首脑机构已不存在,这两个恐龙大国已陷入没有大脑的休克状态,整个社会一片混乱。” “这还只是开始,”卡奇卡说,“所有的恐龙城市已经断水,存粮也将很快被这些食量很大的居民吃光,那时候真正致命的时刻才到来,大批恐龙将弃城而出,在没有交通工具和道路堵塞的情况下,它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真正疏散开来,它们的食量太大了,至少有一半的恐龙将在找到足够的食物之前饿死。其实,在恐龙弃城之际,它们的技术社会就已经彻底崩溃,恐龙世界已退回到低技术的农业时代了。” “两个大国的核武器系统怎么样了?”有蚂蚁问。 若列回答:“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恐龙的所有核武器,包括洲际导弹和战略轰炸机,都在我们大量雷粒的破坏下成了一堆废铁,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核事故或核污染。” “好极了,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们只需等待恐龙世界自行灭亡就可以了!”卡奇卡兴高采烈地说。 正在这时,有蚂蚁报告,说乔耶博士回来了,急着要见卡奇卡和若列。当疲惫不堪的首席科学家走进指挥中心时,卡奇卡愤怒地斥责道: “博士,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蚂蚁联邦的伟大事业,你将受到严厉的审判!” “当你们听完我已得知的一切时,就明白到底谁该受到审判了。”乔耶冷冷地说。 “你到冈瓦纳皇帝那里去干什么了?”若列问。 “我从它那里知道了‘明月’和‘海神’到底是什么。” 博士的这句话使蚂蚁们亢奋的情绪顿时冷了下来,它们专注地把目光集中在乔耶身上。 乔耶看看四周问:“首先,这里有没有谁知道反物质是什么?” 蚂蚁们沉默了一会儿,卡奇卡说:“我知道一些:反物质是恐龙物理学家们猜想中的一种物质,它的原子中的粒子电荷与我们世界中的物质相反。反物质一旦与我们世界的正物质相接触,双方的质量就全部转化为能量。” 乔耶点点触须说,“现在大家知道有比核武器更厉害的东西了,在同样的质量下,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量要比核弹大几千倍!” “但这和那神秘的‘明月’‘海神’有什么关系?” “请听我接着说: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南半球的夜间突然出现的新太阳吗?这次闪光是从一个沿慧星轨道进入太阳系的小天体上发出的,那个天体直径还不到三十公里,只是漂浮在太空中的一个小石块。但它是由反物质构成的!在它经过小行星带时,与一块陨石相撞,陨石与反物质发生湮灭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产生了那次闪光。当时,罗拉西亚和冈瓦纳都发射了探测器,也都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这次湮灭产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反物质碎片,这些碎片都飞散到太空之中。恐龙天文学家很快定位了几块碎片,这并不是很困难,因为在小行星带以内,太阳风中的正粒子会与反物质产生湮灭,使那些碎片表面发出一种特殊的光。那时正值罗拉西亚和冈瓦军备竞赛的高峰期,于是,两个恐龙大国同时产生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想法:采集一些反物质碎片带回地球,做为一种威力远在核弹之上的超级武器威摄对方……” “等等等等,”卡奇卡打断了乔耶的话,“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既然反物质与正物质接触后会发生湮灭,那它们用什么容器来存贮它并把它带回地球呢?” 乔耶接着说:“恐龙天文学发现,那个反物质天体的相当大一部分是反物质铁,它们在太空中定位的碎片也都是反物质铁。反物质铁与我们世界的铁一样,能受到磁场的作用,这就为解决存贮问题提供了可能,这使得恐龙有可能制造一种容器,容器的内部为真空,并产生一个强大的约束磁场,把要存贮的反物质牢牢约束在容器的正中,避免它与容器的内壁相接触,这样就可以对反物质进行存贮,并能够将它运送或投放到任何地方。当然,这种想法最初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要想用这种容器将反物质带回地球,则是一个极其疯狂和危险的举动,但疯狂是恐龙的本性,称霸世界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它们真的那么做了!” “是冈瓦纳帝国首先走出了这通向地狱的第一步。它们设计并制造了磁约束容器,它是一个空心球,在采集反物质碎片时,这个空心球分成两个半球,分别固定在飞船在两支机械臂上,飞船缓慢地接近反物质碎片,机械臂举着两个半球极其小心地向碎片合拢,最后将碎片扣在空心球中,在两个半球合拢的同时,球内由超导体产生的约束磁场开始工作,将碎片约束在球体正中,然后,飞船就将这个球体带回了地球。” “冈瓦纳飞船载着球体容器进入地球大气层,那块碎片重达四十五吨,如果在大气层内湮灭,将使九十吨的正反物质在大气层内转化为纯能,这巨大的能量将毁灭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罗拉西亚恐龙当然不想与冈瓦纳帝国玉石俱焚同归与尽,所以它们眼巴巴地看着那艘飞船降落在海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疯狂达到了颠峰:冈瓦纳飞船降落后,在海上将那个球体容器转载到一艘大货轮上,这艘船叫海神号,以后恐龙也就将它所运载的反物质碎片称为‘海神’了。这艘大船不是驶回冈瓦纳,而是驶向罗拉西亚大陆,最后停泊在罗拉西亚最大的港口上!在整个航程中,罗拉西亚不敢对这艘毁灭之船进行任何拦截,只能听之任之,那艘船进入港口如入无人之境。海神号停泊后,船上的恐龙乘直升机返回冈瓦纳,把船遗弃在港口。罗拉西亚恐龙对海神号敬若神明,不敢对它有任何轻举妄动,因为它们知道,冈瓦纳帝国可以遥控球体容器,随时关闭容器内的约束磁场,使那块反物质与容器接触而发生湮灭。如果这事发生,整个世界的毁灭在所难免,但最先毁灭的是罗拉西亚大陆,大陆上的一切将在海岸出现的一轮死亡太阳的烈焰中瞬间化为灰烬。那真是罗拉西亚共和国最黑暗的日子,而冈瓦纳帝国手握地球的生命之弦,变得无比猖狂,不断地向罗拉西亚提出领土要求,并命令其解除核武装。” 但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冈瓦纳的海神行动仅一个月后,罗拉西亚采取了同样的行动,用同样的技术从太空中将第二块反物质碎片带回地球,并做了与冈瓦纳帝国同样的事:“将其装载到一艘叫明月号的货轮上,运到了冈瓦纳大陆最大的港口。” “于是,恐龙世界再次形成了平衡,这是终极威摄下的平衡,地球已被推到了毁灭的边缘上。” “为了避免世界性的恐慌,海神行动和明月行动都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即使在恐龙世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它的底细。这两个行动都使用了不惜成本的高可靠性设备,同时使可替换的模块结构,同时系统的规模不大,所以完全不需要蚂蚁的维护,蚂蚁联邦也就至今对此一无所知。” 乔耶的叙述使统帅部所有的蚂蚁都极为震惊,它们从胜利的巅峰一下子跌入了恐惧的深渊,卡奇卡说:“这不只是疯狂,是变态!这样以整个世界共同毁灭为基础的终极威摄,已完全失去了任何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只是彻底的变态!” “博士,这就是您所推崇的恐龙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产生的结果。”若列元帅讥讽地说。 “别扯远了,还是回到世界面临的极度危险中来吧。”乔耶说:“我要谈到两个恐龙大国元首曾提到的‘负计时’了。为了避免在对方这种先发制人的打击下无还手之力,两个恐龙大国几乎同时对‘海神’和‘明月’采取了一种新的待命方式,这就是所谓‘负计时’。这以后,本土遥控站不再用于对反物质容器发出引爆信号,相反,它发出的是解除引爆的信号;而球形容器则每时每刻都处于引爆倒计时状态,只有在收到本土遥控站的解除信号后,它才中断本次倒计时,重新复位,从零开始新的一轮倒计时,并等待着下一次的解除信号。每次的解除信号由冈瓦纳皇帝和罗拉西亚总统亲自发出。这样,当某一方遭受对方先发制人的打击而陷入瘫痪后,解除信号就无法发出,球形容器就会完成倒计时引爆反物质。这种待命方式使先发制人的打击等于自杀,使得敌人的存在成为自己存在的必要条件,同时,也使地球面临的危险上升了一个等级,‘负计时’是这场终极威摄中最为疯狂,或用执政官的话说,最为变态的部分。” 统帅部再次陷入死寂之中。卡奇卡首先打破沉寂,它的气味语声有些颤抖: “这就是说,‘海神’和‘明月’现在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解除信号?” 乔耶点点触须:“也许是两个永远不会发出的信号。” “您是说,冈瓦纳和罗拉西亚的遥控站已经被我们的雷粒破坏了?!”若列问。 “是的。达达斯告诉了冈瓦纳遥控站的位置,也告之我他们侦察到的罗拉西亚遥控站的位置,我回来后在断线行动的数据库中查询,发现这是两个很小的信号发射站,由于其用途不明,我们只在其中的通讯设备里布设了很少的雷粒,冈瓦纳遥控站中布设了三十五颗,罗拉西亚遥控站中布设了二十六颗,总共切断六十一根导线。虽数量不多,但足以使这两个遥控站的信号发射设备完全失效。” “每次倒计时有多长时间?” “三天时间,六十六十小时,罗拉西亚和冈瓦纳的倒计时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一般解除信号是在倒计时开始后的二十二小时发出的,这次倒计时已过去二十小时,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 若列说,“如果我们知道解除信号的具体内容,就能够自己建立一个发射台,不停地中断‘海神’和‘明月’的倒计时了。” “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恐龙没有告诉我信号的内容,只是说那个信号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长密码,每次都在变化,其算法只存贮在遥控站的计算机中,我想现在已没有恐龙知道了。” “这就是说,只有这两个遥控站能够发出解除信号了。” “我想是这样。” 卡奇卡迅速思考了一下说:“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快修复它们了。” 八、遥控站战役 冈瓦纳帝国发射解除信号的遥控站位于巨石城远郊的一片荒漠之中。这是一幢顶端有复杂天线的不大的建筑,看上去像个气象站似的毫不起眼。遥控站的守卫很松懈,只有一个排的恐龙在把守,而这些守卫者主要是为了防止偶尔路过的本国恐龙无意中的闯入,并不担心敌国的间谍和破坏分子。因为,比起冈瓦纳来,罗拉西亚更愿意保证这个地方的安全。 除去守卫者外,负责遥控站日常工作的只有五个恐龙,包括一名工程师、三名操作员和一名维修技师。它们同守卫者一样,对这个站的用途全然不知。 遥控站的控制室里有一个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倒计时,从六十六小时开始递减。但这个倒计时从未减到四十四小时以下,每到这个时间(通常是早晨),另一个空着的屏幕上就出现了帝国皇帝达达斯的影像,皇帝每次只说一句简短的话: “我命令,发信号。” 这时,值班操作员就会立正回答:“是!殿下!”然后移动操作台上的鼠标,点击一下电脑屏幕上的“发射”图标,大屏幕上就会显示出如下信息: 解除信号已发出——收到本次解除成功的回复信号——倒计时重置 然后,屏幕上重新显示出“66:00”的数字,并开始递减。 在另一个屏幕上,皇帝很专注地看着这一切的进行,直到重置的倒计时开始,它才像松了一口气似地离开了。从皇帝关注信号发出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个信号极其重要,但这些普通恐龙操作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信号每天都推迟了一次地球的死刑。 这一天,两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中断了,信号发射机出了故障。遥控站配备的是高可靠性设备,且有冗余备份,像这样包括备份系统在内的整个设备都因故障停机,肯定不是自然或偶然因素所至。工程师和技师立刻查找故障,很快发现有几根导线断了,而那些导线只有蚂蚁才能接上。于是它们立刻向上级打电话,请求派蚂蚁维修工来,这才发现电话已不通了。它们继续查找故障,发现了更多的断线,而这时,距皇帝命令发信号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恐龙们只好自己动手接线,但那些细线它们的粗爪很难接上,五头恐龙心急如焚。虽然电话不通,但它们相信通讯很快就会恢复,在倒计时减到四十四小时时,皇帝一定会出现在那个屏幕上。两年来,在恐龙们的意识中,皇帝的出现如同太阳升起一般成了铁打不动的规律。但今天,太阳虽升起了,皇帝却没有出现,倒计时的时钟数码第一次减到了四十四以下,还在以同样恒定的速度继续减少着。 后来恐龙们知道,不可能再指望蚂蚁了,因为发射机就是它们破坏的。从巨石城逃出来的恐龙开始经过这里,从那些惊魂未定的恐龙那里,遥控站的恐龙们知道了首都的情况,知道了蚂蚁已经用雷粒破坏了恐龙帝国所有的机器,恐龙世界已经陷入瘫痪。 但在遥控站工作的都是尽心尽责的恐龙,它们继续试图接上已断的导线。但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机器中大部分断线所在的地方,恐龙粗大的爪子根本伸不进去,那几根露在外面的断线的线头在它们那粗笨的手指间跳来跳去,就是凑不到一起。 “唉,这些该死的蚂蚁!”恐龙技师揉揉发酸的双眼,骂了一声。 这时,工程师瞪大了双眼,它真的看到了蚂蚁!那是由百只左右的蚂蚁组成的小队伍,正在操作台白色的台面上急速行进,领队的蚂蚁对着恐龙高喊: “喂,我们是来帮你们修机器的!我们是来帮你们接线的!!我们是来……” 恐龙这时没有打开气味语言翻译器,因而也听不到蚂蚁的话,其实就是听到了它们也不会相信,对蚂蚁的仇恨此时占据了它们的整个心灵。恐龙们用它们的爪子在控制台上蚂蚁所在的位置拍着拈着,嘴里咬牙切齿地嘟囔着:“让你们放雷粒!让你们破坏机器……”白色的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污迹,这些蚂蚁都被拈碎了。 “报告执政官,遥控站内的恐龙攻击蚂蚁维修队,把它们消灭在控制台上了!”在距遥控站五十米远的一棵小草下,从遥控站中侥幸逃回来的一只蚂蚁对卡奇卡说。蚂蚁联邦统帅部的大部分成员都在这里。 “执政官,我们必须设法与遥控站的恐龙交流,说明我们的来意!”乔耶说。 “怎么交流?它们不听我们说话,根本就不打开翻译器!” “能不能打电话试试?”有蚂蚁建议。 “早试过了,恐龙的整个通讯系统已被破坏,与蚂蚁联邦的电话网完全断开,电话根本打不通!” 若列说:“大家应该知道蚂蚁的一项古老的技艺,在蒸汽机时代之前的漫长岁月,先祖用队列排出字来与恐龙交流。” “目前在这里已集结了多少部队?” “十个陆军师,大约十五万蚂蚁。” “这能排出多少个字来呢?” “这要看字的大小了,为了让恐龙在一定的距离上也能看清,最多也就是十几个字吧。” “好吧,”卡奇卡想了一下,“就排出以下的字句:我们来帮你们修机器,这台机器能拯救世界。” “蚂蚁又来了!这次好多耶!” 在遥控站的门前,恐龙士兵们看到有一个蚂蚁方阵正在向这里逼近,方阵约有三四米见方,随着地面的凸凹起伏,像一面在地上飘动的黑色旗帜。 “它们要进攻我们吗?” “不像,这队形好奇怪。” 蚂蚁方阵渐渐近了,一头眼尖的恐龙惊叫起来:“哇,那里面有字耶!!” 另一头恐龙一字一顿地念着:“我、们、来、帮、你、们、修、机、器,这、台、机、器、能、拯、救、世、界。” “听说在古代蚂蚁就是这样与我们的先祖交谈的,现在亲眼看见了!”有头恐龙赞叹说。 “扯旦!”少尉一摆触须说,“不要中它们的诡计,去,把热水器中所有的热水都倒到盆里端来。” 恐龙士兵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它们的话太奇怪了,这台机器怎么能拯救世界?”“谁的世界?我们的还是它们的?”“这台机器发出的信号想必是很重要的。”“是啊,要不为什么每天都由皇帝亲自下命令发出呢?” “白痴!”中尉训斥道,“到现在你们还相信蚂蚁?就因为我们对它们的轻信,它们已经摧毁了帝国!这是地球上最卑鄙最阴险的虫虫,我们决不再上它们的当了!快,去倒热水!” 很快,恐龙士兵们搬出了五大盆热水,五个士兵每人端一盆,一字排开向蚂蚁方阵走去,同时把热水泼向方阵。滚烫的水花在弥漫的蒸汽中飞溅,地上的那行黑色字迹被冲散了,字阵的蚂蚁被烫死大半。 “与恐龙交流已不可能,现在帷一的选择,就是强攻遥控站,将其占领后修好机器,我们自己发出解除信号。”卡奇卡看着远处腾起的蒸汽说。 “蚂蚁强攻恐龙的建筑?!”若列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卡奇卡,“这在军事上简直是发疯!” “没办法,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这个建筑规模不大,且处于孤立状态,短时间内得不到增援,我们集结可能集结的最大力量,是有可能攻下它的!” “看远处那是些什么?好像是蚂蚁的超级行走车!” 听到哨兵的喊声,少尉举起望远镜,看到远方的荒原上果然有一长排黑色的东西在移动,再细看,那确实是哨兵所说的东西。蚂蚁的交通工具一般都很小,但出于军事方面的特殊需要,它们也造出了一些与它们的身体相比极其巨大的车辆,这就是超级行走车。每辆这样的车约有我们的三轮车大小,这在蚂蚁的眼中无疑是庞然大物,与我们眼中的万吨巨轮一样。超级行走车没有轮子,而是仿照蚂蚁用六条机械腿行走,所以能够快速穿越复杂的地形。每辆超级行走车可以搭载几十万只蚂蚁。 “开枪,打那些车!”少尉命令。恐龙士兵用它们仅有的一挺轻机枪向远处的行走车射击,一排子弹在沙地上激起道道尘柱,走在最前面的那辆车的一条前腿被打断了,一下子翻倒在地,剩下的五条机械腿仍在不停地挥动着。从打开侧盖的车箱里滚出许多黑色的圆球,每一个有我们的足球那么大,那是一团团的蚂蚁!这些黑球滚到地面后很快散开来,就像在水中溶化的咖啡块一样。又有两辆行走车被击中停了下来,穿透车箱的子弹并不能杀死多少蚂蚁,黑色的蚁团纷纷从车箱中滚落到地面。 “唉,要是有门炮就好了!”一名恐龙士兵说。 “是啊,有手榴弹也行啊。” “*****最管用!” “好了,不要废话了,你们数数有多少辆行走车!”少尉放下望远镜,指着前方说。 “天啊,足有二三百辆啊!” “我看蚂蚁联邦在冈瓦纳大陆的超级行走车都开到这里了。” “这就是说,这里集结了上亿只蚂蚁!”少尉说,“可以肯定,蚂蚁要强攻遥控站了!” “少尉,我们冲过去,捣毁那些虫虫车!” “不行,我们的机枪和步枪对它们没有多少杀伤力。” “我们还有发电用的汽油,冲过去烧它们!” 少尉冷静地摇摇头:“那也只能烧掉一部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卫遥控站,下面,听我的安排……” “执政官,元帅,前方空军观察机报告,恐龙们正在挖壕沟,以遥控站为圆心挖了两圈壕沟。它们正在引来附近一条小河的水灌满外圈壕沟,还搬出了几个大油桶,向内圈的壕沟中倒汽油!” “立刻发起进攻!” 蚁群开始向遥控站移动,黑压压一片,仿佛是空中的云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这景象让遥控站中的恐龙们胆战心惊。 蚁群的前锋到达已经注满水的第一道壕沟边,最前边的蚂蚁没有停留,直接爬进了水中,后面的蚂蚁踏着它们的身体爬进稍靠前些的水中,很快,水面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浮膜,这浮膜在迅速向水壕的内侧扩展。恐龙士兵们都戴上了密封头盔以防蚂蚁钻进体内,它们在水壕的内侧用铁锹向蚁群撒土,还大盆大盆地泼热水,但这些作用都不大,那层黑色浮膜很快覆盖了整个水面,蚁群踏着浮膜如黑色的洪水般涌了过来,恐龙们只得撤到第二道壕沟之内,并点燃了壕沟中的汽油。一圈熊熊烈火将遥控站围了起来。 蚁群到达火沟后,在沟边堆叠起来,形成了一道蚁坝。蚁坝不断增高,最后高达两米多,在火沟外面形成一堵黑色的墙。接着,蚁坝整体开始向火沟移动,它的表面在火光中蠕动着,仿佛是一条黑色的巨蟒。在烈火的烘烤中,蚁坝的表面冒出了青烟,空气中充满了剌鼻的焦味,蚁坝表面被烤焦的蚂蚁不停地滚落下去,掉进火沟烧着了,在火沟的外缘形成了一圈奇异的绿火,蚁坝的表面则不断地被一层新蚂蚁代替,整个蚁坝仍坚定地站立在火沟边上。这时,大批蚂蚁从蚁坝的另一侧登上顶端,聚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大蚁球,其大小与一小时前从超级行走车上滚下的那些相当,每个蚁球包含了一个师的蚂蚁兵力。这些黑色的球体从蚁坝的顶端滚下去,有一些被大火吞没了,但大部分借着冲力滚过了火沟,到达沟的另一侧。在穿越烈火的过程中,这些蚁球的外层都被烧焦了,但那无数只蚂蚁仍互相紧抓着不放,在蚁球外面形成了一层焦壳,保护了内层的蚂蚁。滚上火沟对岸的蚁球很快达到了上千个,它们外部的焦壳很快裂开,球体溶散成蚁群,黑压压地拥上遥控站的台阶。 守卫遥控站的恐龙士兵们的精神完成崩溃了,它们不顾少尉的阻拦,夺门而出,绕到建筑物后面,沿着正在包围遥控站的蚁群尚未填充的一条通道狂奔而去。 蚁群涌入了遥控站的底层,然后涌上楼梯,进入控制室。同时,蚁群也爬上了建筑的外墙,由窗户进入,一时间这幢建筑的下半截变成了黑色的。 控制室中还有六头恐龙,它们是少尉、工程师、维修技师和三名操作员。它们惊恐地看着蚂蚁从门、窗和所有的缝隙进入这个房间,仿佛整幢建筑被浸在蚂蚁之海中,黑色的海水正在从各处渗进来。它们看看窗外,发现这蚂蚁之海真的存在,目力所及之处,大地都被黑色的蚁群所覆盖,遥控站只是这蚂蚁海洋中的一个孤岛。 蚁群很快淹没了控制室的大部分地板,在控制台前留下了一个空圈,六头恐龙就站在空圈中。工程师赶紧取出翻译器,打开开关时立刻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是蚂蚁联邦的最高执政官,已没有时间向您详细说明一切,您只需要知道,如果遥控站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发出信号,地球将被毁灭。” 工程师向四周看看,黑压压的全是蚂蚁,按照翻译器上的方向指示,它看到控制台上有三只蚂蚁,刚才的话就是其中的一只说出的。它对那三只蚂蚁摇摇头: “发射机坏了。” “我们的技工已经接好了所有的断线,修好了机器,请立即启动机器发信号!” 工程师再次摇头:“没电了。” “你们不是有备用发电机吗?” “是的,自从外部电力中断后,我们一直用汽油发电机供电,但现在没有油了,汽油都倒进外面的壕沟中点烧光了……。世界真的会在十分钟后毁灭吗?” 翻译器中传出了卡奇卡的回答:“如果发不出信号,是的!” 卡奇卡看看窗外,发现外面的火已经灭了,这证实了少尉的话,壕沟中也没有剩油了。他转身问若列: “倒计时还剩多长时间?” 若列一直在看着表,他回答说:“还剩五分钟三十秒,执政官。” 乔耶说:“刚刚接到电话,罗拉西亚那边已经失败了,守卫遥控站的恐龙在蚂蚁军队的进攻中炸毁了遥控站,对‘明月’的解除信号已不可能发出,五分钟后它将引爆。” 若列平静地说:“‘海神’也一样,执政官,一切都完了。” 恐龙们并没有听明白这三位蚂蚁联邦的最高领导者在说什么,工程师说:“我们可以到附近去找汽油,距这里五公里有一个村庄,快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回来。” 卡奇卡无力地挥了挥触须:“去吧,你们都去吧,想去哪就去哪儿。” 六头恐龙鱼贯而出,工程师在门口停下脚步,问了刚才少尉问的同一个问题:“几分钟后地球真的会毁灭吗?” 蚂蚁联邦的最高执政官对它做出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工程师,什么东西都有毁灭的一天。” “呵,我第一次听蚂蚁说出这么有哲学意味的话。”工程师说,转身走去。 卡奇卡再次走到控制台的边缘,对地板上黑压压一片的蚂蚁军队说:“迅速向全军将士传我的话:遥控站附近的部队立刻到这幢建筑的地下室隐蔽,远处的部队就地寻找缝隙和孔洞藏身,蚂蚁联邦政府最后告诉全体公民的话是:世界未日到了,大家各自保重吧。” “执政官,元帅,我们一起去地下室吧!”卡奇卡说。 “不,您快去吧,博士。我们已犯了文明史上最大的错误,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 “是的,博士,”若列说,“虽然不太可能,还是希望您能把文明的火种保存下去。” 乔耶同卡奇卡和若列分别碰了碰触须,这是蚂蚁世界的最高礼仪,然后它转身混入了控制室中正在快速离去的蚁群。 蚂蚁军队离开后,控制室内一片宁静,卡奇卡向窗子爬去,若列跟着它。两只蚂蚁爬到窗前时,正好看到了一幅奇景:此时是夜色将尽的凌晨,天空中有一轮残月。突然,月牙的方向在瞬间转动了一个角度,同时亮度急剧增强,直到那银光变得电弧般剌目,把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正在疏散的蚁群,都照得毫发毕现。 “怎么回事?太阳的亮度增强了吗?”若列好奇地问。 “不,元帅,是又出现了一个新太阳,月球在反射着它的光芒,那个太阳在罗拉西亚出现,正在把那个大陆烧焦。” “冈瓦纳的太阳也该出现了。” “这不是吗,来了。” 更强在光芒从西方射来,很快淹没了一切。在被高温汽化之前,两只蚂蚁看到有一轮雪亮的太阳从西方的地平线上迅速升起,那太阳的体积急剧膨胀,最后占剧了半个天空,大地上的一切在瞬间燃烧起来。反物质湮灭的海岸距这里有上千公里,冲击波要几十分钟后才能到达,但在这之前,一切都早已在烈火中结束了。 这是白垩纪的最后一天。 九、漫漫长夜 寒冬已持续了三千年。 在一个稍微暖和一些的正午,冈瓦纳大陆中部,两只蚂蚁从深深的蚁穴中爬到地面。在没有生气的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阳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晕,大地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下,偶尔有一块岩石从雪中露出,黑乎乎的格外醒目,极目望去,远方的山脉也是白色的。 蚂蚁A转过身来,打量着一个巨大的骨架,这种大骨架在大地上到处都有,由于也是白色的,同雪混在一起,从远处不易看到。但从这个角度看,在天空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 “听说这种动物叫恐龙。”蚂蚁A说。 蚂蚁B转过身来,也凝视着天空中的骨架:“昨天夜里你听它们讲那个关于神奇时代传说了吗?” “听了,它们说在几千年前,蚂蚁有过辉煌的时代。” “是啊,它们说,那时的蚂蚁不是住在地下的洞穴中,而是生活在地面的大城市里,它们也不是由蚁后来生育,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那个传说里面说,那个神奇时代是蚂蚁和恐龙一起创造的,恐龙没有灵巧的手,蚂蚁就为它们干细活儿;蚂蚁没有灵活的思想,恐龙就想出了神奇的技术。” “那个神奇的时代啊,蚂蚁和恐龙造出了许多大机器,建造了许多大城市,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 “你听懂了传说中关于那个世界毁灭的部分了吗?” “听不太懂,好像很复杂的:恐龙世界里爆发了战争,蚂蚁和恐龙之间也爆发了战争……再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两个太阳。” 蚂蚁A在寒风中打着抖:“唉,现在要是有个新太阳有多好啊!” “你不懂的!那两个太阳很可怕,把陆地上的一切都烧毁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么冷呢?” “这很复杂,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两个新太阳出现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世界上确实很热,据说太阳附近的大地都融成岩浆了!但后来,新太阳爆炸时激起的尘埃在空中遮住了旧太阳的阳光,世界就变冷了,变得比那两个太阳出现前还冷的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恐龙那么大个儿,在那可怕的时代自然都死光了,但有一部分蚂蚁钻到地下,活了下来。” “听说就在不久前蚂蚁还识字的,现在,我们都不认识字了,那些古代留下来的书谁也读不了了。” “我们在退化,照这样下去,蚂蚁很快就会退化成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筑穴觅食的小虫子了。” “那有什么不好?在这艰难时代,懂的少些就舒服些。” “那倒也是。” ……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世界又温暖起来,别的什么动物又建立起一个神奇时代?” “有可能,我觉得那种动物应该既有足够大的大脑,又有灵巧的双手。” “是的,但不能像恐龙这么大,它们吃的太多,生活会很难。” “也不能像我们这么小,脑子不够大。” “唉,这种神奇的动物怎么会出现呢?” “我想会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会出现,我告诉你吧,什么都会出现的。” 2004年6月22日于娘子关 ------------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交代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赅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到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代,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10点半,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像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项目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他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4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计,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5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样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他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他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计算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一愣过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6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实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作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秤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得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进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50000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橘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镜衣着俭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像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着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 “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着,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她,一双手给男孩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上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时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澈,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个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澈,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像是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那个,让他的脸庞充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澈、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得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从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副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院内道岗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要走之际,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哦,把枪留下。” 哨兵愣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把再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在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35000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 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2000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具,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充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着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的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他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5年后就开始了,在前20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5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6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30000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5000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干什么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30000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 镜像时代 “陛下,臣下也有请求。”楚怀林坐了下来,眼眸中的寒意已经消散开去,又换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一道红色残影顿去,他同样前往凤凰山方向,那里是动手的最好地点,如果顺利完成任务,段红血也不用担心引起双方背后势力引起的系列矛盾。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田露胸有成竹,有种要搏击风浪大干一场的气势。 但不知道为什么,夜祭总觉得这个房间有点熟悉,而且他感觉到很压抑,很想逃离这里。。。 甚至,哪怕日后王飞腾晋升到出窍三重天,段生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陶君的身份对于自己来说有些特殊,自己来的时候自己的主人已经说过了,不能招惹这个恶魔一族的强者。 “弟子何罪之有?”王飞腾底气十足,因为自己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儿做的不对。 毕竟是拜谢芙雅在中秋节那晚两匕首所赐,他才因病不能随军前去北关,后来圣上又顾念程家两代单传、程老太太身体欠安等原因,不准伤愈的程淞去北关。 其实热热是一个比较内向的男孩子,所以,突然如此大方地向洛迟衡示好,反倒让林微微和华裳都有些意外,郑浩飞的眼底也闪过了一丝惊讶,不过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 傅野和傅京东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在来的路上。傅野不断的接到熟悉的亲朋好友打来电话询问此事,他这才知道这件事已经铺天盖地的网上蔓延开来了。 3v5,一场绝对不公平的比赛,却硬生生把初期的局面打成了优势,除了下路一直被压以外,上中都有优势。 看这情况,双方的赌斗应该已经开始了,而且,刚才跟林美珊对话的那道声音,他听着感觉有点耳熟,但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又挑了些色泽纯粹的蓝宝石放在一边,琢磨着可以给皇帝哥哥打磨成盘扣珠,也是不错的。 虽然林微微知道今晚避免不了喝酒,可是看到那牛大牛大的酒杯,林微微还是忍不住蹙眉,这一杯下去,她一定连家门都找不到了。 “不可能!”顺王想也不想反驳道,站他身边一直没吭声的顾家顾沿之,也是脸一下就白了。 傅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扬唇为她重新倒满,还绅士的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曹偌溪倒了一杯热开水,又往她身上泼去,她惊的闪躲着,虽然腿脚不是很便当,但是站起来是绝对没有问题了。 虽说徐子枫这波双杀纯属捡漏,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内,不过,有没有这波双杀对于他而言,并不是特别重要。 说实话,拼垃圾话,联盟都没有几个是雷吉-米勒对手的,现在的尼克斯更没几个,毕竟尼克斯更擅长动手。 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将剩下的神之血喂了给封星影,那他自己怎么办? “认识。”乐大远点点头,这东西现在没人不认识,轮盘的存在已经被大部分幸存者熟知,都知道这东西可以转动轮盘,得到奖励。 “我是陈云山的外孙,医务室就是我出钱捐建的,现在明白了吧?”秦羽弯着腰,目光愈寒冷。 不过在看了他评为六级的领导力之后,就没人会觉得他是因为单蠢才说这话,人家显然是故意讽刺。 一场影响苏氏,甚至影响整个京城局势的大事,就这样商定。前后用时,不超过二十分钟。 尼克斯球员们聚集在球员通道中,个个神清气爽,高昂着头颅,好像当年不可一世的罗马军队,球员们在大声谈论着。这或许有些骄兵的意思,然而墨惜却感觉得到,空气中那隐隐的不安和焦躁。 星冰雷的应用还不仅于此,星葵鱼竟然用这种技能去封锁河道,让幸存者吃尽了苦头,甚至有人在狩猎的时候见过这种变异鱼类用这种技能保护它们的幼体后代。 刚进了走廊,一路上都乖巧的果果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搂着罗湛的脖子,哭的撕心裂肺。 “秦总,我们注意到,今天竞拍的区域经销权都集中在北方,请问南方地区经销权也会以竞拍的方式出售吗?”一名戴眼镜的男记者问道。 “你可以认为,那是一种特殊的生物,类似于和黑暗教廷的恶魔术士签订了恶魔契约的恶魔差不多。”陈静歪了歪脑袋,轻声解释道。 钟欣思绪非常复杂,随即就给这些复杂的念头给甩出了脑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妮可都主动说话了,自己也总要回应一下不是吗? “果然是有点本事!”凌云一剑逼退了自己面前的紫色人影,淡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