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者简介 李西闽,著名作家。1966年11月生于福建长汀农村。1984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在空军部队服役20年。 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等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酸》《腥》《麻》《救赎》《好女》《死亡之书》《血钞票》《黑灵之舞》《拾灵者》《崩溃》等长篇小说30多部。 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中,被埋废墟76小时,根据这段经历写成的《幸存者》发表和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并获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 一个叫风的女子 1 我一直怀疑那个女人没有死在白朗。白朗镇在秋天的暮色中变得凝重,我听到纷乱的声音在白朗镇的街道和小巷间荡来荡去。我在暮色中抵达白朗镇时,白朗镇已经灯火通明,我感到这个南方边陲小镇里有种妖冶的气息向我临近。我站在白朗镇汽车站的广场上向南望,那黑暗中的群山已经没有了枪炮声,硝烟早已散尽,当年的战场已经变得异常平静。从白朗镇通往邻国的道路已经不再有任何障碍,白朗镇也已经从一个落寞贫穷的小镇变成了一个繁荣的边贸小镇。没有人会问我来白朗镇做什么,这里的人们来来往往,有做生意的,有观光的,或者还有潜逃在案的。我是一个退役军人,曾经在白朗镇的山上打过仗,我有一件东西留在了白朗镇的山上,那是我的命根子。我来白朗镇不是来怀旧,我早就没有怀旧的心境了,我是来找一个叫风的女人。我在一个夜晚醒来之后,就想到了她。那个夜晚,我浑身冷汗地坐了起来,我老婆用她柔滑的手摸了摸我问道,你怎么啦?我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白朗。老婆奇怪地问我,你要去白朗干什么?我没好气地对她说,和你没有关系!老婆骂了一声什么又倒头睡过去了。她似乎对我的事情没有兴趣。 我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木楼,我住在楼上的一间房里,楼上有十来个房间,好像都住满了人。老板娘长得肉颠颠的,站在门口,整个身子把门口堵了个严实,她告诉我,她的客栈是白朗镇最好的,说完,她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战前没有这个客栈。我们部队驻扎在白朗镇的时候,我没有发现这里有老板娘那么肉颠颠的女人。白朗镇的女人长得都很坚硬,瘦长个,脸黑,高颧骨,深眼窝。据说,这里的女人很能吃苦,特别能干。这个说法,在战争开始后就得到了体现,白朗镇百姓自发组成的担架队里基本都是女人。她们很卖力地和正规军的战地救护队一道把战场上的伤兵抬到医院里去,战地救护队的小伙子们对她们也刮目相看。我认识风,就是在那个时候。 住下后,我走上了白朗镇的街。白朗镇只有一条街,从前的街很冷清,只要一入夜,就看不见人影。现在的街却显得十分热闹,好像宽了许多。街两旁摆满了摊档,很多人在挑选着货物,讨价还价。我随便吃了一碗过桥米线,就决定去风的家里看看。她不可能死了。战后我来找过她一次,她家里人说她有一次上山不小心被地雷炸死了,于是我去山上的坟场里找她的坟墓。可我找遍了白朗镇所有的坟墓,也没有找到风的墓碑。面对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坟地,我想风没有死。那么她在哪里?为什么她家里人一口咬定她死了? 风的家就在镇街的尽头往左拐的一条小巷子里。走进这条小巷时,我看见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闪亮。那是一只大黑狗的眼睛,它朝我吐着舌头,好像急促地喘着气,我经过它时,它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飞奔而去。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的脑袋有些混乱,风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不清。来到风的家门口时,我有些迟疑,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风,在这么些年后,即使找到她,我又能怎么样。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做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情。可风这个名字又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当年担架队那么多女人,可偏偏就是风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环绕不去。 风的家门紧闭,我敲了敲门,没有回音。我从门缝里向里张望,里面一片漆黑。难道风的家人在这些年来全死绝了,否则怎么会那么早就关灯睡觉呢。我使劲地敲门。 “他们家的人都去越南走亲戚了,你明天再来吧,明天他们就回来了。你今天晚上把手敲断了,也不会有人出来给你开门的。”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小巷空无一人,有一阵冷风吹来,我闻到一股炒猪大肠的味道。 2 回到客栈,肉颠颠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见我回来,脸上抖出了一朵肉颠颠的花。上楼给我开完门,她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很面熟。”我觉得奇怪,我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这个地方了,她怎么会觉得我面熟。不过也难怪,她客栈里接待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客人,想必难免会有和我相像的人。我没有理她,她离开时还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一会儿,她又来了,进入我的房间后,她神秘地说:“你想要吗?”我莫名其妙地问:“要什么?”她笑着说:“女人。”我问:“什么样的女人?”她说:“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我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要!”老板娘还是笑着:“来这里的人,都想尝尝越南女人的味道。”我突然睁大眼睛怒喝:“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一种味道!滚!”老板娘终于走了,走的时候用当地的土话说了一声什么。我知道,那是一句骂人的话,意思是,我不是个男人! 老板娘走后,我拉灭了灯,躺在床上。床上有种腥味让我浑身发痒。突然,我听到旁边一间房里传来了响动。“安全吗?”一个操北方口音的男人问。“安全,这里最安全了,边防派出所所长是老板娘的弟弟,你在这里和我干,就像在你家里和你老婆干一样!”一个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的女人说。接着,就传来了肉和肉碰撞的声音,以及男人的喘息,女人的**。 这种声音让我进入了黑暗,就像当初的那一枪让我进入了黑暗一样。我老婆在黑暗里笑着,她的笑充满了肉感,让我全身颤抖起来。我不知道,我在白朗镇的这个晚上,有没有男人压在我老婆的身上。我老婆的性欲让我恐惧。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她的呼喊,每次她和我**,她都要撕心裂肺地呼喊,把楼上楼下的人吵得很有意见,他们老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噎我,有些人还用恶毒的目光瞟我。我满足不了她,因为我根本无法抵达她身体内部的深处让她满足。我们恋爱的时候,我就告诉过她事情的真相,但她当时不在乎,她说她爱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我相信了她的话,因为她说那话的时候,眼中闪烁着泪光,晶莹剔透的泪光。 于是我和她结了婚。我是一个战斗英雄,我没能给她带来什么物质的东西,我相信她当初的确是爱我的。那时我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战争结束后,我这个战斗英雄在一个小工厂里当保卫科长,这并没有让她觉得荣耀。在这个小城里,谁都知道我把一朵鲜艳的花摘了。其实一开始,我就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什么事不对头,但我没有办法挽回。新婚的快乐冲淡了对**的需要,也许她那时以为**并不是最重要的。可日子一长,她就开始了不满,刚开始时,她没有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嘶喊就是不满的一种表现。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的不满让她和另一个男人上了床。那个男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满足,这是她在和我大吵后对我说的。她开始在黑暗中折磨我,我有一次把她推了下去,我低吼着:“当初如果没有我们保家卫国,哪有你们的安宁日子!”她冷笑道:“那是你的义务,别以为少了你就不行了,你不去当兵打仗,自然有人去当兵打仗。只能怪你没本事,愣是让枪子长了眼睛,钻到你裤裆里去了!”我相信那个时候,我快疯了!我恨不得一枪把她的头敲碎,可我手中没枪。我想狠狠地揍她一顿,但我没有,因为我从来不打女人。我只好号叫着把头往墙上撞,我的额头撞出了血。看到血她害怕了,她替我包扎了伤口后就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停止给我戴绿帽子。我企图抓住那个男人,可他十分狡猾,我没有办法抓住他。那个男人是我的敌人,我相信我迟早会抓住他,然后把他送进地狱。我无数次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把那个多次从我老婆口中出现的男人杀了。 旁边房间里的响动终于停了下来。 就像一场战争的结束。 我在那场战争中的确是个英雄,但在那场战争之后,我变成了一个软蛋。我没有办法面对老婆在黑暗中的嘶叫和她给我带来的屈辱。许多时候,我如同一只困兽,没有战争的日子于我而言更加难过。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3 白朗镇南面的那个高峰曾经被占领过,很明显,那是我们国家的领土。一个国家的领土被另一个国家占领了,那么就等于别人在自己的脸上吐了一口痰。要把这口痰抹去,就要战斗。我们的部队在白朗镇集结后,就开始了进攻。我当时是一个班长,还有几个月就要复员了,在复员之前能够参加战斗,是我的光荣。试想,一个军人如果一生都没有打过仗,那是多么屈辱的事情。战斗打响后,我开始经历一场人生的洗礼。那个高峰在24小时之内就被拿了下来,然后我们进入了坚守阶段。坚守比进攻要艰难得多。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风。我的一个战友被一颗流弹击中大腿之后,他的血就流在了焦土上。我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就看到了白朗镇村民自发组织的担架队。他们过来了,我让他们把我战友抬下去,我战友死活不走,他说,轻伤不下火线。其实,他的伤也不算轻,子弹穿进了他的大腿里,他站都站不起来。这时,风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你还是走吧,治好了伤再回来,你现在在这里只是个累赘!”那个战友没有再反驳,就被风和另外一个姑娘抬走了。我没有意识到,那个时候,风用一种特别的目光审视着我,是我那个叫石城的战友告诉我的。他在战斗的间隙,很神秘地对我说:“有人爱上你了,班长!”我瞪了他一眼:“别瞎说,鬼才会爱上我。”石城笑了笑:“你没发现,那个叫风的女子老是用火辣辣的目光看你吗?”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在那个时候这些话显得毫无意义。我们面对的是死亡和生存,爱情在那个时候显得遥远而奢侈。我相信,风确实用火辣辣的目光看过我,但我不相信我会在这里,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和她发生感情。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让女孩子过目不忘的帅哥。我的帅甚至惊动过军长的女儿。在战前体检的时候,她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她分明对她的同事说:“这兵长得真是完美无缺。”当时,我听到了她的话,灵魂都得意地出了窍,高傲的军长的女儿,至今单身看不起任何男人的军长的女儿,居然为我而惊动。我想过,如果战争结束,我能够成为军官,我就去追求她。不因为她是军长的女儿,就因为她说我完美无缺。我没想到战争还没结束,我就变成了一个有缺陷的人。 一次在我们跃出战壕反冲锋的时候,一颗长了眼睛的子弹钻进了我的裤裆。当时,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裤裆里下坠了一下,然后我的裤裆就湿漉漉的了。我没有停止冲锋,回到阵地上时,我才觉得裤裆里的某个部位剧烈地疼痛着,我疼得晕了过去。我的命根子的头被那颗子弹给打烂了。这让我失去了战后在部队提干的念头,我终干也没有去追求军长的女儿。回到家乡小城后,我在一个小厂里当了个保卫科长。战争的残酷就是它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夺去你的生命,或者某个对你重要的东西,而你不知道问谁去讨还血债。 我听到了鸟鸣声。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天亮了。白朗的空气还是那么新鲜,我推开了窗,就被一股清风迷醉了。 4 曾经有人问我:“你在战场上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无言以对。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丢掉了我命根子的头而荣立了二等功,成了一个战斗英雄。这样的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问我的人是个记者,那个记者后来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我的名字,他说我在战场上最大的收获就是锻炼了意志。我的意志一向都很坚强,根本就不用锻炼,我不相信战争可以把一个懦夫锻炼成英雄,但我相信生活可以把一个英雄磨成一个软蛋!我在黑暗中忍受老婆嘶叫的时候,我的内心在挣扎:“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再次向风的家里走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风。她穿着粉色的衣裳也往她家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知道一定是她,她的背影十分苗条。我努力追上了她。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风——” 5 风停住了,她缓缓地回过头。如果要是在某一部现代的电影里,有这样苗条背影的人回过头来一定是一张绝色的脸。现实中,这是一张黝黑而憔悴的脸,颧骨高高的,眼窝深陷。她的嘴唇有些干,显褐色。这是一张普通白朗镇中年妇女的脸。她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是的,我的心中一直珍藏着这张脸,尽管这张脸当时显得年轻,可并不漂亮。我喃喃地说:“你是风吗?”她点了点头,但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你是谁?”她已经把我遗忘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是该把那场战争带来的伤害遗忘,她没有必要背负这些沉重的记忆生活。我突然很后悔来找她,其实谁也没有必要背负沉重的记忆。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她活着,她活着就行了,我的猜测没有错,她的确活着,但是我没有必要打扰她的生活。我想马上离开白朗镇,像一阵风一样毫无痕迹地离开。我的寻找对风而言毫无意义,我不愿意让风再回忆起那些早该被遗忘的残酷。 当初是风和另外一个白朗镇的姑娘把我从阵地上抬下来的,另外那个姑娘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了。记住风是因为我对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者是因为她的名字。我昏过去后,石城发现我的裤子都被血浸透了。他检查了一下后就张大了嘴巴。我那个地方的确被子弹打烂了,还往外渗着血。石城在战后形容我被子弹打烂了头的命根子时,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你见过被人砸烂的蛇头吗?”石城和战友们把昏迷的我放上了风和那个姑娘抬的担架。往山下战地医院奔走的过程中,风一直和那个姑娘讨论着一个问题,就是我以后还会不会是个男人。如果不是风,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另外一种男人。战后我很怕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太监”这两个字,可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国的电影和电视对太监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太监们充斥着荧屏,这让我对那帮中国导演充满了仇恨。荧屏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太监像一把把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我老婆却热衷于看那些,她看着看着就会蹦出一句:“死太监!”这让我无端地怒火中烧,于是我经常一个人独自离开家,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醒来时,裤裆里的命根子已经不痛了。风和那个姑娘把我送到战地医院后就去把她爷爷叫了来。那时,战地医院的医生正准备把我的命根子切除掉,因为怕它会感染。风的爷爷在风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军医,那个军医就是军长的女儿。风对军长的女儿说:“医生,我爷爷说,可以不用切除的!”军长的女儿认识风,她对风说:“要是感染了,那他就完了!”风说:“我爷爷是白朗镇的老中医,他有办法的。”军长的女儿怀疑地看着风的爷爷,风的爷爷朝军长的女儿笑着,他不会说普通话,他用当地话说着什么。风充当翻译,认真地对军长的女儿说:“我爷爷说,当初镇上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恋爱,女的把那男的甩了,他就要和女的同归于尽。他把炸药绑在肚子上,结果,炸药没炸到那女的,却把自己的肚子和底下的东西炸烂了。他就是我爷爷医好的,完全用草药。”军长的女儿看着昏迷中的我,同意让风的爷爷试一下。风的爷爷很快从山上采来了许多草药,把它们捣烂之后敷在我的命根子上。我的命根子神奇地好了起来。这些,都是军长的女儿告诉我的。我醒来后,风经常来战地医院,她给我送来一种药汤,很苦的药汤,我喝了那药汤后,感觉腹下发热发胀,我还没痊愈的命根子有了硬度。但是无论怎么样,我的命根子在好了之后,还是短了一截,因为那烂掉的**无法恢复成原状。我很感激风和她的爷爷。那段日子,风给我送药时,老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还不时看着窗外,向山那边眺望。有一次我对她说:“我复员后就来白朗镇找你。”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飞快地走了。从那以后,白朗和风就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我没想到,战后我来到白朗,她家里人却告诉我她死了,在山上踩到地雷炸死了。 6 我告诉老板娘说:“我见到风了,我要走了。”老板娘奇怪地问我:“谁是风?”我也奇怪:“你难道不是白朗人吗?连风都不知道,白朗镇本地人没有多少的呀!”老板娘说:“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一个叫风的人呢?” 我回到了房间。老板娘的话让我迷惑,我努力地回忆着过去和现实,是有风的啊,难道这一切是我的幻想?过去和现实中的风从来就没有过,一直是我幻想中的人物?难道我在那场战争后就对生活产生了幻觉?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没有风和她的爷爷,我的命根子就被军长的女儿切掉了。军长的女儿在向我叙述风和她爷爷给我治伤的过程时,我羞愧难当。军长女儿的叙述十分平静,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没有办法平息自己心中的羞愧,我就是在那一刹那打消追求她的念头的。我没有留在部队也是因为这个。我没有听从部队领导的劝告留在部队当军官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我内心的羞愧,我不希望在男子汉成堆的地方听别人炫耀自己裤裆里的威风。我想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还有一股血气。 一复员我就去了白朗,我不是个轻易食言的人。我没有找到风,风的爷爷也死了,他真的是在去采草药的时候被地雷炸死的。他一生用草药救了无数人,自己却因为草药而亡。离开白朗,在返乡的过程中,我还想着风眼中的那种忧郁,那个深陷的眼窝中的忧郁,那是战争给她带来的忧郁。如今战争结束了,她却不见了。我那时没想到,后来在小城里有一个漂亮女人会疯狂地爱上我这个战斗英雄,她就是我的老婆。她给我带来过短暂的幸福印证了我的确还是一个男人,尽管我的命根子短了一截,不能抵达她身体的深处,让她达到高潮。在黑暗中,她嘶叫完后,说了许多埋汰我的话,我大都没有记住,但是有一句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相信你在战场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你在床上却是个狗熊!”这话会让我记一辈子,它一直在消解着我的英雄气概。我和她有了个女儿。女儿长得像我,也像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漂亮的小姑娘让外人以为,我们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老婆一直很奇怪我为什么能让她怀孕。在怀上我女儿之前,她没有和别的男人上过床。我警告过她:“如果被我知道了那个男人是谁,我会杀了他!”她冷笑一声:“你不会知道的!”我想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我会找到他的。我忍辱负重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就是为了找出那个男人,把他干掉!其实,我心里知道,我们还在一起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可爱的女儿。 7 老板娘告诉我,现在已经没有车了,我必须等到明天早上才能离开白朗。我有些恼火,这意味着我还要在客栈里继续忍受来自环境和我内心的双重折磨。不过,看到了风,知道她没有死,我该心安了,但是我的心依然无法平静。只要我还活着,那个伤口就永远存在并且疼痛着。经历过战争的人都知道,有些记忆是无法抹去的。 我只好在白朗镇再住一个晚上。白朗镇夜晚的繁荣让我无法相信,这曾经是那么宁静的一个小镇。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或许这里早就可以这样繁荣,不过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现在,我只好挨到天亮,然后离开这里。我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女儿,她听到我的声音十分高兴,她问我:“爸爸,你在哪里?”听见女儿的声音,我心里有了点甜:“我在白朗,明天就回家。”女儿说:“妈妈和我都急坏了,以为你走了后就不再回来了。”我记得,那个晚上梦醒之后我和老婆说过,我要来白朗的,她怎么不记得了。放下电话,我决定回客栈睡觉。 回到客栈,老板娘笑着递给我一封信:“给你的,是风铃给你的。你没说清楚,白朗镇叫风的没有,叫风什么的倒是很多。”我一下子缓不过劲来,她分明叫风的,怎么会有一个铃字在后面呢。我匆匆回到房间,展开了风给我的信。 字写得十分潦草,可以看出写信人混乱的心情。她在信中讲述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在硝烟中抬着担架穿行的风心里另有所恋,而且是个越南人,一个和我们打仗的越南人。 她承认,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被我吸引住了,不是因为我英俊,而是因为我像她的男友,要是战争没有爆发,很快就要和她结婚的男友。她男友是山那边的一个越南青年。战争爆发后,他们就失去联系。她让她爷爷救我,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性,并不是因为爱我,谁那样她都会这么做的。她知道我在战后会去找她,于是她就让家里人告诉我,她已经死了。她可以从我的眼中看到我内心对她的爱和感激。战后她嫁给越南的情郎。她没想到他还活着,不过已经丧失了双腿。她在信中说,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让我也回去好好生活,不要再来找她。如果没有那个越南男人,她或许会对我好一生,但现在不可能了,她必须对那个越南男人好一生。我现在才明白当初她老是向山那边眺望的真实原因。读完她的信后,我内心平静不下来,我想去找她,但她在信中说,她已经回山那边去了,这次回白朗,只是送父母亲回来,没想到碰见了我。她就像一阵风一样从白朗镇飘走了,把许多纷乱的思绪留给了我。 这个晚上,我还是一夜未眠。我听着旁边房间男女打仗的声音,想着那场战争的炮火和子弹呼啸的声音。 8 那家伙在我小腹上捅了一刀,他要是再往下一点,就把我的命根子切掉了。我抓住了他,我一直没有放手,直到白朗的公安赶到现场,我流了很多血。血算什么,我见得多了。那个被我抓住的人后来把尿尿到了裤子上。他用刀扎我,我的血流了一地,也没有放开抓他的手。我的狠劲吓坏了他,他把手中的刀一扔就流出了尿水。尿水和血混杂在一起,在地面上扩散开来。一下子,从血腥味里,我找到了英雄的感觉。在晕过去时,我觉得一切云消雾散了,我看见朝阳喷薄而出。在血腥味中,我感到了自己的重生。 这是一次巧合。 从客栈通往白朗镇的路上我碰到了一起施暴。两个男人在打着一个女人。女人死死地抱住一个男人的脚,大声呼救。那两个男人抢了女人的东西,女人追上了,他们就毒打她。我碰到这种事情在战后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我听说过许多犯罪的案例,就是没有碰见过,尽管我是那个小厂的保卫科长。我一直都在考虑一个问题,我要是碰到这样的事情,还敢不敢挺身而出?结果让我很满意,我还没有完全在我老婆黑暗中的嘶叫声里沉沦,我还是一个有血气的男人。当时,我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那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战场,置身于战火中,有种豪气冲上我的颅顶。 我醒来时是在医院里。老婆和女儿坐在我的床前。老婆的眼睛哭肿了,像个烂桃子,她从没有这样哭过。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对她而言,死了还不更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女儿握着我的手说:“爸爸,你醒了——”我微微地笑了,我很累,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像风。我躺在白朗镇的医院里,等待一场风,把一切都淹没掉。 老婆让女儿出去了。病房里只有她和我。她的泪水又流出来了,她也握着我的手,说:“你一直在说胡话,一直在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叫风吧。你知道吗,我一直爱着你,因为你是个英雄。但是,生活让我迷惑,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当你的英雄,却不能给我幸福的生活,生活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不会因为你是个英雄而改变。我曾赌气地告诉过你,我在外面有了男人,我刺激你,是为了让你离开我。我错了,你没有离开我,你也没有怨我,你是个英雄。这两天你昏迷不醒,我害怕死了,即使你无法给我幸福,我还是爱你这个英雄。现在,我要告诉你,除了你,我从来都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我盯着她,牙缝里蹦出三个字:“鬼才信!” 我反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她说:“你把我捏疼了。”我笑了,笑得十分小人。因为我内心一直在想,我要找出那个男人,我要把他杀了,然后把你也杀了! 这时,我感觉到,有风吹过白朗镇。 ------------ 假发 1 春天的某天,我坐在开往樟平的列车上,准确地说,我是坐在开往厦门的列车上,到了樟平后,我会被列车一口痰一样吐在站台上,然后,它再怪叫着离开。我去樟平,说不清是为了宋晓阳还是蒋利平。 宋晓阳近来像是吃了枪药,从他的声音里我可以听出火爆的味道。最近,我很频繁地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除了骂人就是叹气,我知道,他碰到了难题,很大的难题。过了那么一段时间,宋晓阳不来电话了。我想,这家伙的问题是不是解决了,他就是这副脾气,一有什么事就向我倾吐,好像天要塌地要裂了,事情完了后就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个晚上,我打电话给他。他不在家,是他老婆陆大姐接的电话。我问陆大姐,晓阳呢?陆大姐说,到火车站拉三轮去了。我一下子明白了,宋晓阳又失业了,他只要一失业就会去拉三轮,这就是他不再打电话给我的最重要的原因,陆大姐还告诉了我一个让我十分震惊的消息,那就是蒋利平得了癌症。蒋利平和宋晓阳同在那个叫樟平的城市里,那个叫樟平的城市离我居住的地方有多远我没计算过。我知道,我和我战友之间的距离等于零。 我决定去樟平看望我战友宋晓阳和蒋利平,是刹那间的事情。那天上午,我坐在办公室发呆,我看见窗外玉兰树上一只麻雀在拉屎。我怀疑那麻雀是在拉稀,我还担心鸟屎会掉在冯俐的头发上,冯俐是我们报社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我追求的女人。“喂,你在想什么?”冯俐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我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我看着冯俐粉白的脸说:“我要去樟平。” 冯俐莫名其妙:“你要去樟平和我有什么关系?况且,樟平是一个什么地方?”我没有回答。 她的问题,就像我当初给她讲起一场战争,她问我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一样,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径直往报社社长办公室奔去。我要请几天假,我要去樟平。樟平是鹰厦铁路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级市,那里住着比我亲兄弟还亲的战友宋晓阳和蒋利平。 列车上有一个小姑娘老是看着我,我发现了她的目光,我就在她对面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为什么老看着我?”她反问我:“有吗?我看你了吗?”我冷漠地点了点头:“有,你看我了。”她笑了,笑出满脸春色:“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表哥,我表哥和你像极了。”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那姑娘再没有往我身上瞟。我觉得我这个人太鲁莽,总是破坏一些美好的东西。我想,如果冯俐坐在我的对面,或许我还会给她讲起那场战争,不管她愿不愿意听。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事情了,当时我和宋晓阳、蒋利平他们坐着列车从西安出发一直向南开进。不过,我们坐的是闷罐车。路过一个一个城市时,我们可以看到姑娘们春天一般的笑脸,蒋利平拼命地朝姑娘们吹口哨,可列车的声响把他的口哨声淹没了。但他会沉浸在春天的花香中,他很固执地认为,姑娘们听到了他的口哨声,而且有一个个子很高脸庞很亮的姑娘朝他笑了一下。到了樟平,见到病中的蒋利平之后,我要和他说起这件事,他不知道还有没有记忆。记忆中,他为了这件事,经常和宋晓阳争得脸红耳赤,谁也不让谁。那时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青年,都是一些好斗的小公鸡。 列车像吐出一口浓痰一样把我吐在了樟平市的站台上,然后扬长而去,它不会在乎我的任何感受。车上的那个小姑娘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她在朝我笑。她会是谁?一个过客。 她可以证明我到达了樟平。 2 我来樟平,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看到了宋晓阳。他显然也发现了我。他迟疑了一会儿,他不相信我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当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才认定我是他的战友李西闽。他一把把我拉了过去,给了我一拳:“你小子怎么来了?”这一拳有力地打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的肩膀被他的拳头震麻了,这家伙还是那么有力,尽管看上去他显得憔悴不堪,嘴唇发白。宋晓阳蹬着三轮,把我往樟平市中心医院拉,我要马上去看蒋利平。宋晓阳蹬三轮的速度很快,我可以感觉到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子弹当初在五号高地就像风一样从我耳边呼啸而过。高地上的风充满了硝烟的浓郁味道,把战场的气息带到四面八方。我对战场的味道一直保持着客观的态度,谈不上什么好恶。我是个战士,战士上战场是天经地义的,我有义务和权利为我的国家而战,哪怕我战死沙场。五号高地在那个夏天变得焦灼不安,它像一个伤痕累累的怒汉在不停地喘息着。我们连队坚守在五号高地已经三天三夜了,我们从攻占了五号高地之后就开始了坚守,坚守比进攻要艰苦得多。如果说进攻能给我带来某种快感的话,坚守给我带来的只是灾难。子弹和炮火企图把五号高地的生命全部消灭。听到战友蒋利平的口哨声,我就感觉我们的生命还辉煌地存在着。对于敌人的一次次进攻我们并没有不以为然,但我们也没有如临大敌。我们手中的枪吐出的火苗足以把对方化为焦土。我在蒋利平的口哨声中稍微舒缓了自己的神经,战斗间隙的沉寂让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在硝烟中看到了宋晓阳的脸,那是一张疲惫的脸,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宋晓阳一直就很疲惫,他不像蒋利平可以在我们全连只剩下十几号人的时候还轻轻地吹着口哨。我们连队的干部只剩下燕北一个人了。燕北是我和宋晓阳以及蒋利平的排长,我们排也只剩下我们四人了。这个时候燕北自然地接替了连长的职务。他漠然地看着吹口哨的蒋利平,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考虑我们还能坚守多久,援兵何时能够开上五号高地。燕北显得烦躁不安,他用拳头去砸坑道上面的焦土,他在说着什么。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耳朵里只有蒋利平的口哨声。从那以后我想起蒋利平的口哨声就心静如水,它让我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一种淡然的心境去面对一切。在很久以后,宋晓阳说他当时很害怕,他一直想逃离战场,但他的想法直到战争结束也没有付诸行动。那是个十分可耻而又十分现实的想法,如果在当时,他告诉我那个想法,我会鄙视他。战后多年他告诉我那个想法时,我只是报以一笑。什么东西都可以烟消云散,战友的情感却不能泯灭,我无法鄙视一个和我同在一个战壕里用生命去面对战火的战友,尽管他那时产生过逃离高地的不良想法。 3 我和宋晓阳来到蒋利平病房里时,蒋利平不在。和他同住一个病房的老头用很阴郁的目光看着我们。宋晓阳用很不客气的口气问老头:“老田头,蒋利平干什么去了?”老田头说:“他到草坪上去了。”宋晓阳和我就去医院住院部后面的那片草坪上找蒋利平。在一棵芒果树下,蒋利平正笑容满面地给一个小姑娘讲着什么。那个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圆圆的脸看上去十分甜美,像个小蛋糕似的。宋晓阳告诉我,那是蒋利平的女儿蒋小哨。我很奇怪,蒋利平为什么会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蒋利平的口哨声。蒋利平的光头让我奇怪,宋晓阳说,那是做化疗做出的光头。宋晓阳说这话时口气显得苍凉,他的脸还是很疲惫。他退伍回樟平后一直在为生活而奔忙,没有人会在乎他是不是一个战斗英雄,他该失业还是失业,该拉三轮还是拉三轮。蒋利平对我的到来显得无比的兴奋,他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他拥抱了我一下,然后说:“李西闽,你怎么来啦?”我看着他,笑着说:“难道我不能来吗!”蒋利平说:“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接着,他把女儿拉到我面前,对女儿说:“小哨,这是你爸爸最好的战友李西闽叔叔。”蒋小哨很开朗的样子,她好像没有因为父亲的癌症而忧伤,她笑着对我说:“李叔叔,刚才我爸还在给我讲你们在战场上的事呢。爸爸说,你最喜欢听他的口哨声了。”这时,宋晓阳对我说:“你先在这里和利平待着,傍晚我来接你,我先走了。”我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匆匆离去,他就走了。我看着他结实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蒋利平说:“别理他,他就那熊样,我们聊我们的。”我就和蒋利平父女坐在那里聊天,春天的阳光温暖极了,我没有办法从蒋利平平静的脸上看到死亡的阴影。在电话里,我就听陆大姐说,蒋利平的骨癌已到了晚期了,如今是死马当活马医。 五号高地那时的阳光充满了血色。那时的蒋利平腿部中弹了,他没有吭一声,只是用急救包在腿部做了简单的包扎,接着又吹起了口哨。燕北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蒋利平:“喝点,你没事吧?”蒋利平笑笑:“没事。”燕北说:“再坚持一天,就有部队上来接换我们了。”蒋利平只是笑笑。在这一天里,我们的生命就有可能永远留在这片高地上。我在那场战争中没有受伤是十分万幸的事情,宋晓阳的手臂还被弹片击中过,留下了一块十分难看的疤。宋晓阳是个十分看重自己容貌的人,但在那场战争之后他一直很疲惫,那张英俊的脸似乎从没有舒展过。在后来的庆功会上,师长将一枚军功章挂在他胸前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开完庆功会我问他那时在想什么,他说他想马上回去结婚,退伍后和陆大妞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说,你真是个草包!他擂了我一拳:你以后会明白的。明白什么?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将要干什么。 我只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你现在要干什么?战争结束之后,我自己问自己。在坚守的最后一天里,一枚炸弹差一点夺去了宋晓阳和燕北的生命。燕北把宋晓阳推开了,他跌倒在坑道里。炸弹在离燕北不远的地方爆炸,一块弹片击中了宋晓阳的手臂,另一块弹片从燕北脑门上擦了过去。燕北的头皮像被刀削去了一块,那块弹片要是再低一毫米,就会把他的天灵盖揭掉。燕北以为自己没命了,他满头是血地站起来时,我听到蒋利平发出了一声惊叫。弹片没要燕北的性命,只是削去了他的一块头皮。战争结束之后,我到医院里去看他们时,我们有说有笑的。排长燕北说,他要变成一头秃驴了,因为他被炮弹削去的那块地方,在伤好后将不再长头发了。我开玩笑说,那就贴一块草皮上去吧。蒋利平说,这个主意不错。 蒋利平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很牢,我们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没有谈论他现在的病症。我知道,那无论如何是他的一道流血的伤口,我不愿意触碰它,他自己也不愿意触碰它,或许是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乐观主义精神,但我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巧妙的掩饰。蒋利平应该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尽管他现在的状况并不是很好。他的身体状况和生活状况都令人担忧。为了治病,他已经负债累累,他那个穷单位也不能给他解决太多问题。为此,宋晓阳还背着他找过他的领导,扬言说,如果蒋利平单位要不把蒋利平的药费报了,他就要杀人!后来,派出所还找了宋晓阳,宋晓阳对着派出所的同志大发了一通牢骚。派出所的同志要拘他,他气坏了,亮出了手臂上的那块伤疤。派出所的同志没有被他的伤疤感动,反而对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以为你立过功就可以为所欲为!”最后派出所的同志把他放了。派出所的同志走了之后,他蹲在家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发呆。他老婆陆大妞说,晓阳,你犯什么傻呀,现在没有人会在乎你是英雄!现在什么人是英雄?能捞钱的人才是英雄!陆大姐的话让宋晓阳沮丧极了。他又去火车站了。那天晚上,他让陆大妞用他几天挣来的钱去买了一只王八,炖了,给蒋利平送去。蒋利平吃了那只王八,吃完后说,晓阳,王八是好吃呀!宋晓阳笑了,好吃就再给你弄个来吃。蒋利平说:你可别,等你发财了再说吧,我死不了的,我等着! 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从陆大姐的口中得知的,宋晓阳和蒋利平都没有告诉我。那个下午,我和蒋利平几乎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的女儿蒋小哨听到那一段关于假发的故事时,她开始还紧张的脸舒展开来,笑出了声,她说:“我要是张阿姨,我就不嫁给你们的燕排长!” 4 我可以断定,我和蒋利平、宋晓阳、燕北,还有那个叫张枚的女人,都不会忘掉一件事,就像我们不会忘记那场战争一样。这事情还要从燕北的头说起。 燕北当初在医院里和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的伤好之后,额头上的一大块地方就秃了,那是一块闪亮的伤疤。燕北应该说是个英俊的军官,但这块闪亮的伤疤给他身体表面留下了缺陷。在军营里,我相信许多战友看到他的伤疤后会肃然起敬,但在社会上,这块伤疤却并不被人理解。 燕北一直没有给我讲那件他和一个地方的青年单挑的事情,这件事是后来蒋利平告诉我的,我一直不能确定蒋利平讲的这件事的真伪。燕北在战场上是个硬汉,但在平常的生活中,他是个儒雅的人,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微笑,说话不紧不慢的。我真不相信他会和一个地方青年单挑。也许是蒋利平杜撰了一个关于燕北在和平年代里的英雄故事来**一下燕北。但我相信它是真实的。那个故事里燕北受到了挑衅,因为他头顶那块闪亮的伤疤。他不知怎么脱了一下军帽,那块疤就被那个男青年看到了。当时那个男青年身边还有几个同伙,也许是这个男青年吃饱了撑的,他对燕北头顶那块闪光的伤疤来了情绪。他不敬的语言让燕北平静的内心起了风暴。你应该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燕北火了,尽管他火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单枪匹马地和这几个青年决战。他当下就要求和那个用他头顶的伤疤侮辱他的男青年单挑。那个男青年好像也是条汉子,就答应了他。他们就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展开了决战,那个男青年妄想在燕北闪亮的光头上来一砖头,让它再度出血,但他没能如愿,他被燕北打倒在地后,很久才爬起来。那时,燕北在他同伙的目瞪口呆之下扬长而去了。 我和宋晓阳他们理解排长燕北的心情,那时,他已经要当我们的正式连长了。要当连长的燕北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升职而抹去内心的某种阴郁,这是他心中认为铁定的事情,从他在战场上代理连长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这连长是他的了,只要他不战死沙场。他没想到的是,和他谈了多年恋爱的张枚会因为他头顶的伤疤而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动摇。他很清晰地记得,在战前,张枚对他深情地说:“北,只要你回来,我们马上就结婚!”那时,燕北的心情是美好的,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那种美好在他的心底存在着。战争结束了,他还存在,可爱情已经动摇,燕北不相信经历了战火的爱情会变得那么脆弱,竟然经不起一块伤疤的考验。 5 蒋利平说,当时张枚或许真的动摇过对燕北的爱情,尽管不能否认在战时张枚一直思念着燕北,但许多东西都会改变,那块伤疤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或许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担惊受怕而对燕北的爱情产生了动摇。如果燕北死在了战场上,也许张枚会想念他一生。他活着回来了,她就开始重新审视让她痛苦的爱情了。我觉得蒋利平说的有道理,蒋利平的脸在春天的阳光中生动起来,我们年轻时的脸是真正的生动,我的内心有些伤感。我希望在这个阳光的下午听到蒋利平的口哨声,可没有。 当时燕北的心事像一层极易捅破的窗户纸,很快就被我们识破了。宋晓阳一直认为燕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听到张枚要甩掉燕北时十分愤怒。他把我和蒋利平拉到一个墙角,然后就破口大骂张枚,当时,他把他心里贮存的对女人的谩骂之词全都倒了出来。我也觉得气愤,我承认我也骂了张枚,但我骂得不像宋晓阳那么恶毒。只有蒋利平没有骂。他叼着一根烟,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干骂有什么用,她张枚能听得见吗,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况且,你们有什么权利骂她,她又没和燕排长结婚,她有选择的自由!”蒋利平的理智让我和宋晓阳都十分愤怒,我们把矛头直指蒋利平。宋晓阳一不做二不休,把蒋利平按在地上,一顿猛捶。蒋利平比较瘦弱,他被宋晓阳按在地上猛捶的时候,目光在向我求援。 我没有帮他,我说:“揍他!平时燕排长对我们多好呀,一到关键时候,他蒋利平就叛变了,打他狗日的!”蒋利平被打得挨不过去了,才说:“你们打我有什么用呀,我们要想个万全之策,让燕排长和张枚好呀!”我说:“蒋利平,你想出一个主意来,我就让宋晓阳放了你!”蒋利平十分无奈,他说:“宋晓阳,你他妈的住手,还算什么老乡,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这时,我才拉开了宋晓阳,宋晓阳在一旁气喘吁吁地瞪着蒋利平。宋晓阳那时刚从老家探亲回来,他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他自己的喜事给压了下去。这家伙回家真的把婚结了。他说,结婚真是件好事情。他在新婚之夜对陆大妞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他一直没有让陆大妞过上好日子。我们听蒋利平说出了那个主意后,宋晓阳睁大了双眼:“这样行得通?”想不到蒋利平这个平时挺正经的人会想出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办法来。可这个办法或许真的有用。我和蒋利平都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们请了个假,去西安解决燕排长的问题。当然,我们请假的时候不能说这个理由,理由很简单,我们很快就要复员了,去西安看看。 张枚是西安大学的一名讲师,战前,我们和燕排长去过张枚的宿舍,张枚还请我们吃过羊肉泡馍。在我的印象中,张枚是个文静的姑娘,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看上去很有种书卷气,还戴着一副眼镜。我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让燕北着迷的地方,我对女人一直搞不懂。就是在许多年以后,我对报社里的同事冯俐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后,我仍搞不清楚我爱她什么。她一直问我一个问题:“你爱我什么?”我傻乎乎地回答不上来。她很生气:“你连爱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你知道爱我什么了,我再嫁给你吧!”所以,我和她相恋多年了也没有结婚,因为我一直不知道我爱她什么。 6 蒋利平后来说,我来看他的那个下午他过得很愉快,因为我们很开心地回忆了过去,回忆了那次对一场爱情的挽救行动,尽管那个行动听起来十分的残酷。我们三人都是不光彩的角色,在文弱的张枚面前。 那个星期天,我们三个兵上了开往西安市的汽车。蒋利平一直在吹口哨。我的内心有些紧张,我相信宋晓阳的内心比我更紧张。他一路上老是让蒋利平不要吹口哨,说他吹得人心惶惶。蒋利平说:“你是不是害怕了,要是害怕了,我们马上回去。”宋晓阳瞪着他说:“谁害怕了!”蒋利平就没理他,还是继续吹他的口哨,他显得十分平静。我不明白蒋利平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 我们是在蒋利平的口哨声中走进西安大学的,你可以想象三个兵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情景,而且一个兵还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另外两个兵黑沉着脸跟在他的后面。校园里的学生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那些目光像子弹和弹片一样划破我们的皮肤。 在进入张枚宿舍的时候,我们做了简单的安排。蒋利平负责在门口望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口哨给我们暗号。我和宋晓阳进去,进去之后,宋晓阳当主角,我当配角。安排停当,我们就开始行动。张枚住的宿舍是平房。宋晓阳说:“她会不会不在呢?”他的疑问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张枚的房门是紧闭的,窗户也关着,还拉着窗帘。那是墨绿色的窗帘。我上前一看,对宋晓阳说:“敲门!”宋晓阳就敲起了门,宋晓阳敲门时,蒋利平在一旁笑着。宋晓阳的敲门声有了回应:“谁呀?”宋晓阳马上回答:“是我,嫂子。”在战前,我们就称张枚为嫂子。张枚开了门,她看见了我们,把我们让进了屋里。她的脸很白,那戴着眼镜的眼睛有些红。我和宋晓阳一进门,宋晓阳就把门关上了。没等张枚问我们什么,宋晓阳就咬着牙说:“嫂子,听说你不要我们排长燕北了?”张枚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奇怪:“你说什么?”宋晓阳说:“你别装迷糊了,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排长甩了?”张枚笑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说:“嫂子,你知道排长在战场上是怎么想念你的吗?他在子弹壳上刻的都是你的名字!”宋晓阳显得十分激动,但他在张枚面前没有说脏话,他说:“嫂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排长在战场上命都快没了,没想到回来后你就要和他吹灯拔蜡,你还有良心吗!”他的话让张枚笑得更厉害了:“是燕北叫你们来的吧?”就在这时,宋晓阳把衣襟一撩,露出了他腰带上捆着的一串手榴弹。宋晓阳用手指拉住了拉环,他盯着张枚:“嫂子,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答应和我们排长结婚,我就炸死你!”张枚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她没料到宋晓阳这个愣小子会来这么一手。张枚变了脸色。我也说:“嫂子,你要不答应,我们就一块死!我们什么也不怕!”张枚说:“你们冷静点,冷静点,让我考虑一下,让我考虑一下。”我相信,那时张枚是糊涂了,不一会儿,她就说:“我答应你们,我答应你们!”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口哨的声音。我赶紧向宋晓阳使了个眼色,宋晓阳就说:“好吧,嫂子,我们走了,你可不要食言。”我们开了门,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我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西安大学,其实,我的心里紧张极了,张枚要是报告了学校的保卫部门,我们就完了。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向张枚解释,宋晓阳腰间绑的手榴弹都是教练弹,我们也没有机会向张枚解释。 在我们行将复员的时候,燕北和张枚终于结婚了。结婚那天,张枚说让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们都没有去,我们只是给燕北买了一顶假发。那是我们三个人合起来给燕北买的结婚礼物。后来,我们才知道,燕北在婚礼上戴的就是我们给他买的假发。据说,那个晚上燕北显得十分的英俊和洒脱。离开部队前,我们一直不好意思去燕北家,因为我们觉得对不住张枚。我们不知道张枚会不会恨我们,她就是恨我们,我们也不在乎了,只要他们好。 7 那天晚上,宋晓阳请客,在他家里。蒋利平一家也去了。我和宋晓阳喝着酒,说了一晚上的话。蒋利平他们很早就回了医院。他让我放心,他死不了的。他的女儿蒋小哨也说:“爸爸会活得很长的。”如果能这样,那当然是好事,也是我的希望所在。我把带来的五千块钱给了蒋利平,蒋利平的妻子死活不要,蒋利平说:“收下吧,这是西闽的一片心意,我们要不收就对不起人家了!”蒋利平的妻子这才收下了钱。蒋利平走后,我对宋晓阳说:“你把利平的事情告诉燕北了吗?”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当师长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了!”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我打通了燕北家里的电话,是一个女的接的,她说:“请问,找谁?”我说:“燕师长在家吗?”她说:“他去北京开会了,你是——”我无语,她就是张枚。她突然说:“我知道了,你是西闽。你近来好吗?老燕还经常念叨你们,说你们也不来西安看我们,一晃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嗓子有些哽咽:“嫂子,你好就好——”我挂掉了电话。宋晓阳无言地看着我。我对他说:“你听到子弹呼啸的声音了吗?”他摇了摇头。 第二天,我去买了一顶假发送给了蒋利平,蒋利平戴上假发,说:“我怎么没想到买一顶假发戴戴呢?”我离开了樟平市。我的战友蒋利平和宋晓阳还在这里生活着,他们有他们的苦恼,也有他们的快乐。我坐在列车上,心里放不下一样东西。我不知道我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我只想回去后就对冯俐说:“我知道我爱你什么了。”她说:“说呀,你爱我什么?”我神秘地说:“我要在新婚之夜告诉你!”她笑了,她说我是个混蛋! 我和冯俐的婚礼是在这个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举办的,我告诉了宋晓阳和蒋利平,我知道他们无法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答应婚后带冯俐去看他们。在此之前,燕北知道了蒋利平的事情,他在电话里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不告诉他。就在我紧锣密鼓要结婚的时候,燕北带着张枚去了一趟樟平市,燕北是在我结婚的那天早上离开樟平市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早晨离开樟平市,樟平市的那个早晨据说是大雾天。 浓雾不能阻止燕北师长的离开,他和张枚在樟平市待了三天。三天来,都是宋晓阳陪着他们,他们又陪着蒋利平,燕北说,如果李西闽在就全了。像我去的时候一样,他们谈着往事,没有谈及蒋利平的病情。燕北准备把蒋利平接到西安去治疗,但马上就被蒋利平否决了。 那天早晨的大雾在蒋利平眼中好像是一场硝烟,起初他和宋晓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场硝烟。蒋利平执意要去送燕北夫妇,这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那天早上,燕北戴的是我们送给他的假发,而蒋利平戴的是我送给他的假发。燕北夫妇上了列车之后,蒋利平和宋晓阳就往车站外面走,他们在谈论一个问题,就是燕北老了,张枚也老了。他们正在谈论着这个人之常情的问题,突然,大雾就变成了硝烟。他们仿佛又听到了子弹呼啸的声音。他们刚走出出站口,就听到了一个妇女的惊叫:“抢劫!”他们看到,一个大汉往另一边逃去。“追!”蒋利平说了简单的一个字,他们就追了上去。也许是因为宋晓阳一直很疲惫,他落在了蒋利平后面,他没想到,病中的蒋利平会比他跑得快。蒋利平以子弹的速度追上了那个抢劫犯,但他觉得浑身无力了,浑身无力的他死死抓住了抢劫犯,抢劫犯掏出了一把尖刀把它插进了蒋利平的胸膛……蒋利平躺在血泊之中,我送给他的假发也浸在了血泊之中。 我一直认为,蒋利平是病死的,他不会死在抢劫犯的刀下。他的口哨声在樟平响起,在五号高地响起,也在我心里响起。我在新婚的第二天,带着妻子冯俐去樟平为蒋利平送葬,我一路上吹着口哨,冯俐没有打扰我。她终于知道了我内心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会影响我的一生。 ------------ 霜与雪 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为了一碗饭吃,气喘吁吁,心神不宁,耗费生命。萧水也是这样人,命运把他送进了笼子,他每天殚精竭虑地奔忙。 这是个冬日,天上飘着雪花。萧水一如往日,起了个大早,赶去上班。他在街边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和一杯豆浆,边走边吃。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转眼间就融化成水,他不觉得寒冷,反而感觉到些许温暖。这种温暖来自他的某种记忆。记忆模糊不堪,他来不及想,就到了地铁口。他已经吃完了馒头,把装豆浆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后,随着人流进入了地铁站。 地铁站台上挤满了上班的人。 萧水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地铁的到来,这种等待焦灼而空洞。他从少年到中年,是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如此焦灼而空洞?他不敢往前想,就像不愿意回忆那场温暖的雪,他宁愿让往事藏在心的最深处。 一个嘴巴里不停哈出浓郁大蒜味的年轻男子站在他的旁边。 萧水十分反感这种味道,他没有权利指责别人,只能忍受。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成了笼子里的人,他就开始了许多新的忍受,忍受妻子的唠叨,忍受城市的各种气味,忍受各种冷漠的目光和各色人的装腔作势,忍受工作的枯燥无味,忍受……活着就是忍受。他在忍受中,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脑海里曾经那些鲜活的念头都被埋藏和冰封。 萧水侧过脸瞥了一眼那年轻男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 他看到年轻男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让他窒息。 那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唱支山歌给你听 1982年秋天,17岁的少年萧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乡村游荡。他的高中同学,有的去上大学了,有的回学校补习了,只有他无所事事。老实巴交的父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担忧他的前途。 萧水对未来没有什么想象,他在乡村游荡的间隙,会来到小河边,对着吊在树上的沙袋,拼命地击打。筋疲力尽之后,他就躺在草地上,听着汩汩的流水声,闭上眼睛。夕阳西下之际,萧水睁开眼睛,坐起来,目光迷离地望着玫瑰色的夕阳,喉咙里滚出了歌声: “你要唱歌(介就)来唱, 唱到(格)日头对月光(噢——) 唱到(格)麒麟对(呀)狮(呀)子, 唱到(格)金鸡(介就)对凤凰(噢——喂!) ……” 萧水从小就和爷爷学会了许多客家山歌,他也喜欢唱,山歌成了他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也因为山歌,他的命运改变了。他没有想到,在这个黄昏,有个人被他的歌声感染。那人就是来招兵的指导员杜坤。杜坤在小河边散步时被歌声吸引,来到了萧水的身边。 他对萧水说:“你唱的山歌真好听。” 萧水看着这个军人,脸红了,低下了头。 杜坤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羞涩的山野少年。萧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穿上军装,离开山清水秀而又贫困的家乡。事实就是这样,在杜坤的努力下,萧水和新兵们踏上了从军之路。在西行的列车上,萧水还在云雾之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所以,当他拿着口杯离开座位去打开水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萧水端着一杯开水朝自己的座位走的时候,竟然摔了一跤,手中的搪瓷缸飞了出去。杯子落在过道上,幸好里面的开水没有烫到自己,也没有洒在别人身上。他自己却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磕得异常疼痛。他这结实一摔,惹得新兵们哄笑起来。萧水觉得特别丢人,恨不得找个孔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粉嫩的手朝他伸过来,柔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来,起来。”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俏丽的脸蛋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萧水握住了她的手,被她拉了起来。 她叫马红,是几个女新兵中的一员。 萧水红着脸说:“谢谢你。” 马红爽朗一笑,说:“不用谢。” 萧水顾不了许多,跑过去捡起过道上的搪瓷缸,开水也不打了,急着回自己的座位。 马红突然对他说:“萧水——”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萧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下了头。 马红说:“萧水,听杜连长说,你的山歌唱得好,是不是唱支山歌给我们听呀。” 杜坤走过来,笑着对他说:“小萧,你就唱首山歌给战友们听吧。” 新兵们笑着起哄,纷纷让他唱山歌。 萧水被逼无奈,只好唱山歌,他心里对马红说,山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唱了支客家情歌: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悠婉的歌声在车厢里回荡,唱得新兵们寂静下来。他唱完后,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列车停靠在西安的时候,马红和那几个女兵下车了,听杜坤说,她们是在军部当兵,和萧水他们不一样。她们走后,萧水内心惘然若失。 难熬的时候想起温暖的雀斑脸 萧水他们被送到了地处黄土高原的新兵连。 新兵连的生活异常艰苦,紧张的训练、严肃的军规、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等让萧水产生了逃离部队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滋长。在他到部队后的第十六天的那个凌晨,他终于下决心逃走。天还没有亮,满天繁星,他在星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他没有方向感,可他坚定地认为,只要逃离部队,就可以找到车站,就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南方山地。 天在降霜。 他没有感觉到寒冷,身体还跑出了汗。他觉得自己在飞,小鸟一样飞。 天亮之后,他看到了霜。 干枯的苞米叶子上,裸露的黄土上,厚厚的一层霜。他蹲下来,哈出一口热气,伸出手,取了点粉白的霜放进嘴巴里,冰冷的晶体在他嘴里融化,他感觉到了一点甜。萧水抬头望了望迷茫的远方,心里颤抖了一下,他能逃出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吗? 答案令他失望。 阳光出来后,霜渐渐地融化。 大地上冒出氤氲的水蒸气。 这时,萧水浑身发冷。 不远处,氤氲的水蒸气中,出现了几个穿军装的人。 是他的班长带了几个老兵追上来了。班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挡住了萧水的去路,一脚踢倒他,骂道:“傻×,你能逃得掉吗?你就是逃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抓回来!” 萧水被捉回了新兵连。 回去的路上,萧水不停地颤抖,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捉他回去的班长和老兵们恼怒异常,对他不停训斥,还种种威胁,但是,当他回到新兵连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惨。相反地,那个肥头大脸的指导员和颜悦色地开导他,大道理和实在话相结合,让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 萧水没有受到严重的处理,只是得了个口头警告处分,新兵们却向他投来不屑的眼神,他躲避着那些刀锋般的眼神,内心羞愧难当。就在他被捉回来的这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来信,这封信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新兵信多,家书抵万金,那时和亲人朋友的联系只有通过信件。萧水自从离开家乡后,就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包括父母,他不知道该和父母说什么,他也没有收信的欲望,看到新兵们收到信后欣喜若狂的样子,萧水冷眼相看。 班长把一封信扔给他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谁会给他来信? 这信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拆开信之后,他呆了,竟然是马红写给他的信,信中还夹了一张马红的近照。马红在信中说:“……在列车上时,听了你唱的山歌,十分喜欢,我从小生长在城市里,没有想到还有那么动听的山歌。听杜连长说,你才17岁,比我小,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弟?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老乡,希望你好好干,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萧水看完马红的信,眼睛湿了,他把信连同照片藏了起来。 萧水内心有了变化。 他给马红回了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逃跑的事情,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还说到了霜,说到了寒冷。 同样一个有浓霜的凌晨,天还没亮,新兵连就想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五公里跑下来,萧水跑丢了一只解放鞋,跑回新兵连操场时,他的脚底磨出了血,袜子也破了。连长检查到他身边时,目光落在了他的脚上。瘦弱的萧水笔挺地站立,大气不敢出一口,担心连长会训斥自己。连长面色冷峻地让他抬起脚,看了看他不堪的足底,然后让他出列。 连长让他站在队列的前面,竟然表扬了他,说他跑丢了鞋,足底磨破了也没有掉队,说他是榜样,精神可嘉。 事后,班长笑眯眯地问他:“小子,有种,没有丢脸。对了,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萧水没有回答他。 他心里清楚,坚持下来是因为马红,他想起马红那张俏丽的雀斑脸,浑身就充满了力量。萧水经常躲在无人的角落,拿出马红的照片,仔细端详,马红在照片中微笑地看着他,他心中十分温暖。 唱山歌和耍流氓 新兵连结束后,萧水被分到了杜坤的连队。 其实,这里面是有奥妙的,连长杜坤对萧水的山歌念念不忘,分兵时特地找了军务部门,要了他。杜坤对萧水爱护有加,有些兵还以为他们有特殊的关系。在军事训练的间隙,休息的时候,杜坤会对萧水大声说:“萧水,来段山歌!” 萧水也不扭捏,放开歌喉就唱。 萧水唱的山歌大都是客家情歌,什么郎呀妹呀的,十分动人,也勾起了兵们对爱情的美好想象。久而久之,连队的兵们都会唱了,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哼山歌,连队仿佛成了山歌连。 一天傍晚,吃过饭的萧水正在班里休息,听到文书在外面喊:“萧水,电话。” 萧水跑了出去,说:“哪来的电话?” 文书说:“军部来的。” 萧水说:“军部来的?” 文书说:“是的,军部来的,是个女的。你小子厉害呀,连军部的女兵都认识,看不出来。” 萧水猜到了,是马红,军部的女兵中他只认识马红。 果然是马红打来的电话。 她在军部总机班工作,刚好值班,想起萧水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听到马红甜美的声音,萧水的脸红红的,文书在一旁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马红说了些关心他的话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听他唱山歌。萧水就对着话筒小声地唱起了山歌。他在唱山歌时,指导员吴书怀走进了连部,看着唱山歌的萧水,他脸色阴沉。他咳嗽了一声,萧水才发现他。萧水赶紧挂了电话,匆匆地走出了连部。 指导员吴书怀觉得不太对劲。 他对杜坤说:“老杜,现在全连的兵都陶醉在情歌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呀?” 杜坤大大咧咧地说:“你多心了,这有什么问题,我觉得这样很好,你没有感觉到,我们连队的兵越来越活泼可爱了。” 吴书怀笑了笑,说:“我看还是节制点好,还是多唱些革命歌曲吧。” 杜坤说:“革命歌曲要唱,山歌也要唱,两者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呀。” 吴书怀不说话了。 不久,吴书怀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那个周末是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团里的大澡堂开放,官兵们坐着大卡车去团部洗澡。路上,战友们让萧水唱山歌,萧水唱完后,大家伙轮流唱。萧水的同班战友王福生唱得最起劲,他几乎是在吼叫: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嗳—— 水深自有摆渡人 ……” 他把一首本来悠婉缠绵的客家情歌吼得支离破碎。大家都说他瞎唱,他哈哈大笑,说:“这样唱过瘾,过瘾。萧水,你说对不?” 萧水微笑着说:“怎么唱都可以。” 王福生说:“还是萧水理解我。” 萧水性格内向,平常寡言少语,却和王福生投缘,他们经常会在一起聊聊天,他也比较信任王福生,有时会把马红的照片和信给他看,和他一起分享马红的温暖。王福生看到马红的照片,两眼立马生动起来,粗大的喉结不停滑动,吞咽着口水。他手拿着马红的照片,久久地凝视,直到萧水催促了,才依依不舍地还给萧水。 就是这个王福生,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做出了一件惊动全团的事情。 本来萧水和王福生约好了,洗完澡后到团部小吃店吃碗牛肉拉面。可是,萧水出了澡堂,没有找到王福生,问了几个战友,都说没有看见他。萧水分明见他先出去了的。萧水想,王福生不会走远,于是就站在澡堂门口等他。萧水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小风吹来,浑身舒坦,此时要是有一碗牛肉拉面下肚,那该有多惬意。 突然,萧水听到了闹哄哄的声音。 他看到两个袖子上戴着“纠察”红袖章的士兵扭着王福生的手朝团部大楼走去。 王福生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流氓——” 很多兵在看热闹,窃窃私语。 萧水十分吃惊,他看着王福生被押进了团部大楼,然后才缓过神来。他问本连的一个兵:“王福生怎么了?” 那兵说:“听说他耍流氓,趴在女澡堂后面的窗户上偷看女人洗澡。” “啊——”萧水睁大了眼睛。 王福生耍流氓的事情在全团掀起了轩然大波,团里要求各连队整顿官兵们的思想作风。连里兵们唱山歌的事情也被人捅到了团领导那里,杜坤被团长狠狠地骂了一通。整顿的那几天,连里的官兵个个脸色冷峻,苦大仇深的样子。指导员吴书怀的脸也像是下了霜,吐沫横飞地在讲台上讲政治讲道德。 他还单独找萧水谈话。 吴书怀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小萧,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歌是和谁学的?” 萧水神色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小声地说:“我爷爷教我的。” 吴书怀说:“以后不要唱了,明白吗?” 萧水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吴书怀说:“要多学点健康向上的东西,不要满脑子都是腐朽的思想。” 萧水说:“知道了,指导员。” 吴书怀话锋一转,说:“听说你在和军部的女兵谈恋爱?看不出来啊,平常八锤子砸不出一个屁来,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 萧水说:“我没有谈恋爱。” 吴书怀说:“没有?那女兵三天两头打电话找你是怎么回事?” 萧水说:“我真的没有谈恋爱。” 吴书怀说:“你敢保证没有?” 萧水说:“真的没有。” 吴书怀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提醒你,千万不要犯错误,你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萧水走出连部的门,脑子嗡嗡作响,吴书怀的话让他无所适从又恐惧。那天晚上,他给马红写了封信,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并且让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信发出去后,他有点后悔,其实,他多么希望能够听到马红的声音。果然,马红没有再打电话来,信却没有断。萧水企盼着她的来信,那种等待焦虑而又幸福。马红终于来信了,她告诉萧水,她最近在学织毛衣,等学会后,也给他织件,那样等冬天来的时候,他就可以穿上她有生以来织的第一件毛衣。萧水心里甜美极了,做梦都梦见马红织毛衣的样子。 那一架打得他羞愧难当 萧水以为王福生会被劳教,传闻是这样的。没想到,王福生被关了半个月禁闭后,团里给了他一个记大过处分,被连长杜坤领回了连队。王福生经过此事,变得沉默寡言。萧水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还是像往常一样把他当值得信任的朋友,还会给他看马红的照片和来信,只是少了很多话语。有时,他们会坐在连队外面的黄土高坡上看夕阳西沉,等到黑暗浸漫天地之后,才回连里。 王福生和他说的那句话,萧水记忆一生。 他说:“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那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连长杜坤没有因为此事而放弃听萧水的山歌。 不过,他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萧水唱山歌。 他会在某个周末,把萧水带到远离连队的无人处,让萧水歌唱。听着萧水的山歌,他十分迷醉。 夏天来临之后,萧水得了种奇怪的病,胸背老是疼痛。 团里卫生队的医生查不出什么病,师医院也查不出问题,只好把他送到西安的陆军医院检查和治疗。要去西安,萧水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他脑海里全是马红的那张有雀斑的脸。他想,不晓得此次去西安,能否见到马红。 住进了陆军医院,萧水内心有些恐惧,他不希望查出什么大病。 什么都检查过了,还是查不出什么问题。 医生就让他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萧水想去军部大院找马红,却下不了决心,因为羞涩。他还是给马红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住院了。马红接到他的信,就抽了个星期天,到陆军医院看望他。马红提着一网兜的苹果走进病房时,萧水正躺在病床上沉睡。 同病房的病友叫醒了他。 他看到马红时,又激动又害羞,不知所措。 马红笑了,她的笑容特别甜美,就像是电影海报中的刘晓庆。她温柔地说:“弟弟,病好些了吗?” 萧水点了点头。 看他难为情的样子,马红说:“弟弟,我们到外面院子里走走吧。” 萧水点了点头。 他们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时,萧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听马红在说些关心他的话。听着马红的话,呼吸着马红身体上散发出的某种迷人气息,萧水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飞,那种感觉幸福而又那么不真实。 他们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在长椅上坐下来。 马红说:“弟弟,真想听你唱支山歌。” 萧水就轻声唱起了山歌: “十八老妹滴滴亲, 浑水过河不知深, 丢个石子试深浅嗳—— 唱支山歌试妹心 ……” 马红听得入迷,脸也红了。萧水好不容易有机会和马红在一起,而且又远离连队,因此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唱了十几首山歌,唱得自己也心花怒放,开怀极了。就在萧水唱山歌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兵站在了他们面前。 马红看到他,就没好气地说:“朱滨,你来干什么?” 朱滨笑了笑,说:“来找你呀。” 马红说:“滚!” 马红在给萧水的信中提过,说有个兵追求她,要和她交朋友,她很讨厌他,可他总是缠着她。萧水把那封信给王福生看后,王福生义愤填膺,说要是以后碰到那鸟兵,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朱滨还是笑着说:“马红,我真的喜欢你,中午让我请你吃羊肉泡馍怎么样,把你这个小兄弟也带上。” 马红说:“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我讨厌你!” 萧水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站起来,厉声说:“你听到没有,让你滚!” 朱滨瞪了他一眼,说:“一边去,没你的事。” 萧水脑袋瓜一热,朝他扑了过去。 他们扭打在一起。 马红喊叫道:“别打了,别打了——” 萧水不是朱滨的对手,被他按倒在地。 马红说:“朱滨,你再不住手,我就把你告到军长那里去!” 朱滨站起来,对地上的萧水说:“狗熊,就你这样,还和我练!” 说完,朱滨扬长而去。 马红把他拉起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萧水觉得有电流通过他的身体。尽管如此,萧水还是羞愧难当。他低着头说:“我是狗熊。”马红安慰他说:“弟弟,你很勇敢,你是英雄,真的,你在姐的心中,就是英雄。”萧水眼睛湿了,心里说,姐,我会当个英雄的! 他们分别的时候,马红走出一段路后,萧水突然大声喊了声:“姐——” 马红回头,嫣然一笑。 那是萧水永生难忘的笑容。 给中央军委写信是不是有些疯狂 萧水在陆军医院还是什么病也查不出来,不过,自从和朱滨打了那一架之后,他已经不觉得自己有病了,以前疼痛的地方也恢复了正常。 他回到了连队。 连里有人说萧水根本就没有病,说他是装病,目的是到西安去看军部的那个小女兵。对于这个说法,萧水没有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令自己羞愧难当的一架。回到连队后,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在连队的一角,不停地击打沙袋。那沙袋就是朱滨,也是他日后生命中所有的对手,他要让自己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强硬起来,可以保护马红,可以一拳就击倒对手,而不是只会唱客家山地情歌的那个瘦弱的萧水。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王福生也和他一起早早起来打沙袋。 他们边打沙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王福生说:“萧水,你在西安见到马红了吗?” 萧水说:“见到了。” 王福生说:“她长得比照片上漂亮吗?” 萧水说:“是的。” 王福生说:“真好。” …… “萧水,你好像变了。” “嗯。” “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眼睛里有了杀气。” “嗯。” “萧水,你真的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 “可是他们还是看不起我。” “你当了英雄,他们就会看得起你了。” “英雄?” “是的。” “可是,怎么能够当英雄?” …… 他们筋疲力尽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清晨,他们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当英雄? 这个时候,南边还有战事,他们经常在军报上看到关于战事的报道和通讯,自然也可以看到一些英雄事迹。他们看到那些英雄事迹后,动了心。那天,王福生拿着一张军报对萧水说:“你看,如果我们也能够参加战斗,说不准我们就可以成为英雄了。”萧水想了想,说:“有道理。” 那么,怎么才能够上前线呢? 萧水和王福生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王福生说:“萧水,我看这样,你去问问文书,他见多识广,或许有主意。” 萧水就找到了文书,说:“文书,如果有人想上前线,怎么才能够去?” 文书说:“写请战书呀。” 萧水说:“这请战书写好了往哪里交呀?” 文书想了想说:“寄给中央军委吧,如果中央军委同意了,那准没有问题。” 萧水说:“谢谢,谢谢。” 文书说:“是不是你想上前线?” 萧水说:“不是,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文书看着他匆匆离开,满眼狐疑。 于是,萧水执笔,写了封请战书。他们分别在请战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寄了出去。他们不知道中央军委的具体地址,只是写了北京市中央军委收。他们不知道请战书能不能够到达中央军委,也不知道中央军委收到他们的请战书后,会怎么处理,反正请战书寄出去后,他们就焦虑地等待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请战书寄出去半个多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王福生说:“萧水,是不是我们的请战书写得不够好,或者我们表现得不太真诚,他们不搭理我们?”萧水说:“也许吧。”王福生说:“那再写一份吧。”萧水点了点头。他又写了份情真意切的请战书,把许多指导员讲的大道理都用上了,表达了他们报效祖国宁愿热血洒南疆的迫切愿望。为了表现坚定的决心,他们咬破了手指头,在签名上按上了血手印。请战书寄出去后,同样石沉大海。不久,他们寄出了第三封请战书…… 被鲜血染红的雀斑脸 萧水和王福生写了十几封请战书,寄出去之后,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就在他们异常沮丧的时候,上面来了命令,他们师即将南下轮战。这消息让他们又惊又喜,早知道如此,他们就不用疯狂地给中央军委写请战书了。 不知何故,连里决定让王福生留守。 王福生得到这个消息,气得浑身发抖。 他流着泪对萧水说:“不让我上战场,这比枪毙我还难受!” 王福生写了份血书,交到了连长杜坤那里。他情绪激动地说:“连长,不让我上战场,你就枪毙了我!” 杜坤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去,我们再研究研究。” 王福生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回去!” 杜坤说:“你给我们一点时间,好吗?” 王福生说:“没有时间了。” 杜坤说:“你威胁我?” 王福生突然号啕大哭。 一个大小伙子在连部号啕大哭,吸引了连里的兵们。萧水走进连部,对杜坤说:“连长,你就让王福生去吧!”然后,他把自己和王福生给中央军委写请战书的事情说了出来。听了他的话,杜坤感动了,他和吴书怀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王福生参战。王福生马上破涕为笑,吼了声:“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马红也知道了萧水要上前线的事,不顾一切地打了个电话到连里来。 萧水接电话时,杜坤和吴书怀都在场。 马红用温存柔软的声音和他说着话,萧水心里温暖而又感动。萧水主动地说:“姐,我给你唱支山歌吧,唱你最喜欢听的那首,好吗?”马红在电话里哽咽地说:“好,我听,我听。” 这时,杜坤朝吴书怀使了个眼色,吴书怀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走出了连部。 杜坤还把连部的门带上了。 萧水唱道: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唱完山歌,萧水说:“姐,别哭,我会活着回来的,我要当个英雄!” 马红说:“我信,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等着弟弟回来,到时,我到陕北去看你,把我织好的毛衣带去给你。” 萧水眼睛湿了。 …… 秋天来临的时候,部队向南方进发。 部队拉上前线后,法卡山一役打得惨烈,萧水他们连队死伤过半。王福生和他都成了英雄,让萧水难过的是,王福生战死。整理王福生遗物时,萧水在王福生靠近心脏的那个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竟然是马红的照片,马红的雀斑脸上沾满了王福生的鲜血。萧水也一直把马红的照片放在靠近心脏的那个上衣口袋里,只不过,他上衣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没有染上鲜血。王福生怎么会有马红的照片?萧水想起来了,马红给他寄过两张照片,其中一张不知怎么弄丢了,没有想到会在王福生的身上。他想起了王福生和自己说过的话:“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那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想起这句话,萧水泪流满面。 大雪飘飞的时候没有了她的音讯 第二年冬天,大雪飘飞的时候,部队撤回了黄土高原。 回到驻地,留守人员给了萧水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件咖啡色的毛衣,毛衣很厚很温暖,萧水的手摸着毛衣,心里说,马红姐,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包裹里还有一封信,马红在信中说,希望他穿上这件毛衣时,能够感觉到姐姐的爱,能够感觉到温暖。她还在信中说,在他上前线的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他平安。本来她要在他回来后亲自把毛衣送来的,看来是不可能了。她没有说为什么不可能,也没有说她还在不在西安的军部。 萧水马上给她写了封信。 他知道,如果她收到信,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打电话给他。 遗憾的是,他漫长而焦虑的等待并没有结果。 马红像是从人间蒸发了,音信杳无。 他经常站在雪地上,想象着马红的样子,想象着她伸出手来和自己相握。 他多么想听到她的声音,多么想唱支山歌给她听哪。 因为萧水在战场上表现突出,来年部队保送他上了西安陆军学院。 在陆军学院报到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请了个假,去军部找马红。 在军部门口,萧水意外地碰到了朱滨。 他叫了声:“朱滨——” 朱滨已经认不出他了,他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瘦弱的新兵了,他变得健壮,而且满脸黝黑。朱滨说:“你是?” 萧水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在陆军医院里和马红在一起的那个狗熊吗?” 朱滨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萧水说:“记起来就好。” 朱滨警惕地说:“你不是来寻仇的吧?” 萧水说:“谁和你有仇呀,我是来找马红的。” 朱滨脸色黯淡下来,说:“马红——” 萧水说:“马红怎么了?” 朱滨说:“马红去年秋天就病退了。” 萧水说:“啊,她得的什么病?” 朱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后来,萧水回家探亲时,路过马红所在的那个城市。他想方设法地寻找她,得到的消息是她已经出国了。萧水一直珍藏着那两张照片和一摞厚厚的信件,那件毛衣他一直没有穿。结婚的时候,他给妻子讲了马红的事情。妻子问他,为什么不穿那件毛衣?他说,舍不得穿。 每当看到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都会想起马红,他相信马红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活着,他们终会有见面的那一天,那时,他一定要好好地为她唱一首客家山地情歌,把他心里埋藏的那份真情唱出来,把他心中的温暖记忆唱出来,把流逝的青春岁月唱回来,把太阳唱落山,把星星和月亮唱出来。 再后来,他转业到了西安市,成了一名小公务员,成天为生活奔忙,经常被柴米油盐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现在,他在匆匆上班的途中,又看到了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抑制不住对马红的思念,是的,多年以来,一切都变了,对马红的思念却没有变。在地铁上,他一直想靠近那个女人,因为过于拥挤,没能如愿。出了地铁站后,他看着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消失在人流之中,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很快就变成了水,人生一如梦幻。 ------------ 雨中的男孩 高挑个儿男孩觉得自己一直在雨中行走,他觉得自己身上总是湿漉漉的,散发出春雨甜润的气息。高挑个男孩觉得自己在雨中行了16年后,就不知不觉走进了大山深处的那座墨绿色的军营。 高挑个男孩穿上那宽大的二号军衣时,他发现自己竟那么瘦弱不堪,自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衣服架子。他本来想,穿上军装肯定显得威风凛凛的,可他成了衣服架子。这又让他想起了雨,他又觉得自己没有逃离家乡的梅雨季节,他有点难过,但他相信自己。 高挑男孩走进警卫连二排三班的那个正午,班里的老兵和次老兵正在扔硬币。许久以后,高挑个男孩走向甘霖河的时候,才知道那老兵和次老兵扔硬币的内容,他们在打赌高挑个男孩是否长了㞗毛。那时,高挑个男孩看到老兵和次老兵扔硬币的样子很可笑,于是白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班长看到高挑个男孩笑的时候嘴角竟辉煌地出现了两个迷人的酒窝。班长后来对老兵和次老兵说,新兵蛋子高挑个男孩应该是个女孩,肯定是他母亲或者他父亲给搞错了。 高挑个男孩走进警卫连后,警卫连的官兵们在他身上总有令人惊喜的发现。譬如说,大个子连长偶尔和高挑个男孩聊天的时候,发现他长的竟是丹凤眼柳叶眉而且眼皮也是双的,连长看到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后,竟傻乎乎地想起了妻子,连长美丽的妻子也有那么一双眼睛。再譬如说,次老兵和高挑个男孩一起散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高挑个男孩走路的姿态很动人,很像次老兵某年某月在县城里见过的一个漂亮女孩。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警卫连好些兵都猜测高挑个男孩是不是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当几个兵恶作剧地扒开高挑个男孩空荡肥硕的军裤看到了那截他们每个人都一样拥有的东西之后,他们才相信了当初的猜测是万分错误的。 “娘们儿。”有一次,高挑个男孩不知怎么得罪了老兵,老兵的牙缝里毫不客气地蹦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高挑个男孩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雨。刚到部队就成了“衣服架子”和“娘们儿”,这无论如何也是件伤心的事儿,但高挑个男孩从来不哭,他只是在伤感的时候,目光穿过群山,一直往好远好远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张望,那神态极痴迷,极认真。他想起雨就会想起母亲,是母亲领着他在雨季里行走,他想他会走出雨季的,可母亲或许永远也走不出故乡的梅雨季节了。 高挑个男孩记得,自己五岁那年父亲领着才三岁的弟弟走后,母亲就把他领进了雨季。他始终弄不清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分离,他依稀记得父亲是个和善的人,最大的毛病是老用粗粝的胡楂扎他的小脸,还哈哈大笑。他更弄不清,母亲为什么在和父亲分离之后便把他领进了镇武装部部长的家。 高挑个男孩和母亲走进武装部部长的家门,那时武装部部长没喝醉,他用美好温暖的笑容迎接高挑个男孩和他母亲。他茫然地环视完武装部部长贴满革命现代京剧剧照的灰白墙壁之后,看到了武装部部长床头墙壁上挂的那支手枪,他想上前去摸摸它,可他没敢。母亲说他从小就是好孩子,从不乱动别人的东西。 就在他产生想触摸枪的那种怪异的感觉的时候,他听见了当小学教员的母亲颤抖的声音,那颤抖的声音,高挑个男孩八辈子也忘不了,那声音使他不折不扣地走入了雨季。 母亲颤抖地对他说:“叫他爸。” 高挑个男孩张大了漂亮的瞳仁。 武装部部长朝他笑,他看到武装部部长粗大的掌中放着几粒在那时极珍贵的奶糖。 母亲颤抖地对他说:“叫他爸。” 高挑个男孩鼓起了腮帮子,张大的瞳仁静静地盯着武装部部长笑容可掬的脸。 “不!”他说。 空气凝固了,墙壁上的江水英意气风发地笑着,张着大嘴,还摆出一种姿势。 接着,高挑个男孩看到母亲美丽的眸子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季就那么开始了。他还看到武装部部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凝固成一块永不解冻的冰,武装部部长粗大的手掌把那几颗用透明玻璃纸包装的奶糖紧紧地攥起。 再接着,高挑个男孩走近母亲,拉着母亲的衣尾,说:“妈,别哭,咱们走。”可母亲一动不动,泪水掉在高挑个男孩的头上额上身上,从那时起,高挑个男孩就一直在雨中行走。他忘不了。 高挑个男孩相信自己会走出雨季的,他相信遥远的东方的那轮红日头会温暖地照耀自己,也照耀苦难的母亲。 老兵不知道高挑个男孩的内心世界,以至于每次高挑个男孩上夜岗前,他都要吓唬这位拥有女孩外表的新兵,尽管班长经常虎着黑脸教训他不要欺负高挑个男孩。三班负责弹药库的值勤工作,弹药库离团部的警卫连才300米远,那其实是个很大的山洞,不过加了一扇长年封锁着的铁门。铁门外有个木板钉起的岗楼,三班的兵轮流在这里值勤,谁值完班了,就会有人上去接岗。弹药库那山上树林浓密,阴森的够呛。高挑个男孩第一个晚上单独上岗的时候,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把枪的保险打开了,两手死死地握住***。他听到一种夜鸟孩子般地泣叫的时候,差点儿把子弹给射出去。后来班长告诉他,那是树林子里的猫头鹰,他才放下了那颗提到嗓子眼上的心。 老兵惨兮兮地对高挑个男孩说,林子里有鬼,那鬼是个女鬼,常披头散发穿着血红的衣服在林子里外游荡。他还说那女鬼最喜欢在午夜时分出没。老兵看高挑个男孩来接岗时,就那么说,还假惺惺地要高挑个男孩注意。那个晚上的午夜恰好是高挑个男孩站岗,老兵颠儿颠儿地回去睡觉后,他就一个人留在了那里。那晚没有月也没有星星,风吹得树林哗哗作响,高挑个男孩抚摸着那***,两眼发出一种美丽的光芒。 第二天,老兵发现高挑个男孩好好的,半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神色自如。这让老兵纳闷,几次以后,老兵就觉得不应该再那样干了,那真没什么意思,反而降低了自己的人格。 后来,高挑个男孩说,要不是有枪,他没准儿被吓死。他说枪是圣物,那玩意的确是好东西,有了那玩意,什么也不会怕。 每次看到枪,他就会想起母亲,想起那漫长的雨季,想起他要用继父床头的那支“五四”手枪击碎继父的头颅时的动人情景。这一切,大个子连长都不会清楚,他只是知道每次打靶时,高挑个男孩总是偷偷地摸他的那支“五四”手枪,他一高兴就让高挑个男孩打上两发子弹,奇怪的是,高挑个男孩从没打过手枪,枪法却出奇的准。 高挑个男孩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要走出雨季,他更要让母亲走出雨季。 高挑个男孩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继父醉酒的那个晚上,他用继父的“五四”手枪顶着继父脑门的情景。那年他才八岁。八岁的他懂得了怎样去替继父买酒,怎样边沉着而痛苦地挨继父的拳头边任凭母亲的泪水淌进自己幼小的心灵,也懂得了怎样默默承受被继父骂成“养不熟的狗”后悄悄地帮母亲擦拭泪水。那时的日子异常的漫长,那时的心灵也异常的漫长。 那个晚上,继父喝了两瓶“小角楼”,那劣质的烈性酒把他烧得如同一团火球。继父把酒瓶砸了后,就砸碗碟,砸完碗碟后就要砸母亲,可那混账东西却从来没砸过锅。那小铁锅几十年后还完好无损,母亲的身上却伤痕累累。那晚,继父凶神恶煞地抓住母亲的头发,把母亲的头不停地往桌角上撞,母亲绝望地骂着号着,继父一边撞一边说:“×你祖宗,你这头不下崽的母猪,喂你两年了也不给我留团亲骨肉,你这臭母猪!” 高挑个男孩看着继父粗暴的样子,觉得天要塌了,他在那里看着母亲受苦受难,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撞开继父的房门,惊喜地看见了那支手枪,挂在继父床头的那支手枪。他冲过去取下了那支枪,那支枪沉得可怕,他双手端着枪,用那黝黑的枪口义无反顾地抵住了继父的脑门。 “放手!”高挑个男孩喊,稚嫩的声带充满了血。 继父似乎没有看见他,他对于继父而言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值一提,就像一只小虫子或是一缕轻烟。继父没有停止对母亲的残暴,母亲却看见了枪,看见了高挑个男孩颤抖的手,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那时,高挑个男孩的眼被母亲额上流下的灿烂的阳光般的鲜血染红了。他想他母亲眼看就要被狼般的继父打死了,他的心快要爆裂了,眼球也快要爆裂,他想他慈爱的母亲就要死了,于是,他勾动了扳机。 “咔嚓”一声,空枪。 母亲惊叫一声昏死过去。 继父听到了那声音,他闻到了枪的味道,他多么地熟悉枪的味道呀。他听到枪的声音后就呆了,尽管那是空枪,许久以后想起那声音,他脸部的肌肉还会不停地抖动。 高挑个男孩也呆了,他不相信枪膛里竟会没有一粒花生豆般的子弹。那枪便从他手中滑落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继父酒醒了,他拾起枪,看了会儿呆呆的高挑个男孩,默默地走进了里屋。 高挑个男孩死也忘不了那一幕,他原想继父会把他的头捏碎,就像捏死一只小蚂蚁那样,可他没有那么干,这让高挑个男百思不解。 高挑个男孩在警卫连渐渐长大。那宽大的二号军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合体的时候,时间已经悄悄地过去了一年多。十七岁的高挑个男孩发现自己变黑的脸上长出了黑色的细小胡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慢慢地走出故乡的梅雨季节。 在这一年里,他学会了大碗大碗地吃饭,学会了捕俘拳,学会了长跑以及单双杠等体育项目,还学会了抽烟和吹牛,像老兵和次老兵那样不着边际的吹牛,可他绝对不谈他的身世,也绝不学喝酒。酒让他伤心,让他想起母亲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继父的粗暴。其实,他多么盼望母亲再为他生个弟弟或妹妹什么的,那样继父或许就会少喝或者不喝酒了。那么,母亲或许能走出雨季。 大个子连长始终注视着高挑个男孩的成长。每当他看到高挑个男孩不停地在锻炼自己身体的时候,他心中就会涌出一阵狂喜。他觉得高挑个男孩是个好兵,可以造就的好兵。于是,他和指导员一商量,让高挑个男孩到连部当了连队文书。连长问他,你想不想上军校?高挑个男孩说,想。连长问他,为什么?高挑个男孩说,不为什么。连长笑了笑,好好学习吧,当文书不用站岗不用干重活,你就好好学习吧。高挑个男孩也笑了笑,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连长说,你要是个女孩绝对是个漂亮女孩。高挑个男孩敛住笑容,心颤了颤。 高挑个男孩还是加强锻炼身体。有时,他会躲着人在正午的阳光下站立,一动不动地站立,汗水浇透了他的二号军衣他也一动不动。他只要照照镜子,看到自己清秀的脸越来越黑了,心中就会万分激动,他实在不喜欢人家把他和女孩子相提并论,那样多没劲多没出息。他想,自己本身就不是个软蛋。 高挑个男孩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就让警卫连的兵们对他刮目相看。 那件事的确很平常。 那天中午,在饭堂里吃完饭,他就和老兵扳起手腕来。老兵在警卫连是劲力最大的一个,谁和他扳腕都甘拜下风。高挑个男孩主动向老兵挑战激怒了老兵。老兵笑着说,娘们儿,来吧,就和高挑个男孩较上了劲。在众目睽睽之下,高挑个男孩竟然轻而易举地把老兵给战败了,一连三次,老兵败得瓷瓷实实一塌糊涂。老兵气得一甩碗就走出了饭堂。警卫连的兵们第一次发现高挑个男孩的身体是那么的强壮,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高挑个男孩。高挑个男孩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 从那以后,他就摆脱了“娘们儿”的纠缠和折磨。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还没走出故乡的梅雨季节。他有时就愣愣地望着山那边太阳升起的地方,发誓一定要考上军校,当名军官,不为别的,只为母亲。 高挑个男孩实在弄不清继父为什么让他去当兵,他年龄未满体重不够就让他去当兵。 高挑个男孩只是觉得继父支使他走是为了更自由更残暴地欺负母亲。 许多日子以来,他都一直在雨中行走,就是落猛烈的暴雨他也不打伞不穿雨衣,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雨,就像习惯了继父酒醉后的拳头一样。 他看着继父和母亲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慈善的亲生父亲。可他的亲生父亲在他五岁那年就离开了他,带着弟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八岁那年他用枪指着继父的那天起,继父就开始衰老了,继父没醉的时候总是默默无语。高挑个男孩经常看到继父眼中有点火星,熄不灭的火星,那点火星让高挑个男孩希望自己长大,长成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男子汉,然后亲手把继父眼圈中的火星熄灭掉,彻底地熄灭掉。 继父其实是个真正的军人,他当了大半辈子的武装部部长。一个镇里的武装部部长从来没有以权谋私过,或许让高挑个男孩去当兵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可他不那样认为。他把枪交上去的那天,他看到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闪动着钢铁的光芒,那是高挑个男孩的眼神,老武装部部长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眼神。同样的,老武装部部长把枪上交的那天晚上,他喝醉后没骂人没打人,高挑个男孩也看到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也闪动着钢铁的光芒,只是多了一层泪花。令高挑个男孩想不通的是老武装部部长也会哭。那时,母亲在劝老武装部部长:“算啦,不就是退了吗,退了更好,清清静静无牵无挂的。”高挑个男孩出了门,那时天正下着梅雨,他走进雨中,夜色苍茫,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唉!” 高挑个男孩离开那个多雨之家的时候,他不要继父送他。在锣鼓喧天的送兵场中,他没有发现老武装部部长,母亲和高挑个男孩告别的时候,对儿子说:“你就原谅他吧!”高挑个男孩一直没记住那句话,尽管母亲多次来信提起,晚年的老武装部部长已经对过去的行为表示了悔意,但高挑个男孩还是没记住那句话,就是他以后走进甘霖河之前也没有回忆起那句话。他记得的是故乡的梅雨季节和童年时令人哀伤又漫长的天空。 高挑个男孩觉得自己一直在雨中行走,他觉得自己身上总湿漉漉地散发出春雨甜润的气息。高挑个男孩进入甘霖河的那天,天空下着豪雨,那雨已经下了几天几夜。后来的人都记不清这些了,只记得要不是暴雨把甘霖河的桥冲毁了的话,高挑个男孩就去军校了。 那天,警卫连全连出动到山外的甘霖河去护堤,帮助地方百姓抢险救灾。连长对高挑个男孩说,你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等甘霖河水退了,桥修好了,你就去军校。高挑个男孩不管连长怎么说,还是去了。那天,高挑个男孩的脸极白,极美丽,许多年后次老兵回忆起他的脸时就说,那脸真是女孩的脸。因为次老兵还看到了他最后的微笑,次老兵还说,那俩酒窝极甜。 他们在护堤的时候,发现上游冲下来一段木头,上面有个人死死地抱着。那是个中年妇女,在浑黄的山洪中沉浮着,呼号着。 那中年妇女出现在甘霖河的波峰浪谷之间。 最先跳下河的是高挑个男孩,然后才是次老兵等七八个会游泳的战士。次老兵看到高挑个男孩扑腾着沉下去,他猛扑过去一伸手,一个浪头就扑了过来。 高挑个男孩一直行走在雨水中,可他不会游泳,母亲说,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从不去玩水。可谁也不知道高挑个男孩为什么明知自己不会游泳还要跳下去。 高挑个眼看就要走出故乡的梅雨季节和这山区的雨季了,可他为什么明知自己不会游泳还要跳下去? ------------ 秋天的栅栏 野菊花(一) 20多年前,新兵杨吉还是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他那长了几颗青春痘的脸上透出春天的气息,那双明澈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水曲柳乡村秋天的原野。在通往水曲柳农场的泥路上时,新兵杨吉的心情像秋天晴朗的天空。走在通往水曲柳农场的泥路上时,他发现了路边丛丛簇簇的野菊花。野菊花在秋天的艳阳下盈盈地笑着,这让杨吉想起了小妹天真无邪的笑脸,那笑纯洁得让他心颤。 路边田野里的农民们不停地朝他张望。一个妇女说:“这兵娃子真俊!”她周围的妇女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还说一些带荤腥味儿的玩笑话。杨吉的脸红到了耳根,顾不得欣赏路边的野菊花,加快了脚步。 泥路上“突突突”地开过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在杨吉的身边停了下来,开拖拉的中年汉子朝他说:“喂,当兵的,你是去农场的吧?”杨吉点了点头。中年汉子说:“上车吧!” 杨吉心里纳闷,他怎么把拖拉机称为车呢。 杨吉正犹豫,中年汉子跳下拖拉机,把他的背包抢下来,扔上了拖拉机的后厢:“上吧,顺路,把你送到农场门口。” 杨吉只好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地在泥路上摇摇晃晃地跑起来。拖拉机的后厢上还坐着一位穿旧花布衣裳的女孩儿,看起来和杨吉的年龄不相上下,十七八岁的样子。女孩儿的脸,圆圆的,红扑扑的,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杨吉,她还朝杨吉甜甜地笑呢。杨吉的脸又红了,他不敢看女孩儿的脸,只看着拖拉机在泥路上扬起的滚滚黄尘。 他心想,这女孩儿也像野菊花,比他妹妹还像。他还想,水曲柳乡村的老乡挺纯朴的,对当兵的真好。 朱大炮 朱大炮是水曲柳农场场长朱继福的诨名。 杨吉一见到朱大炮,便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朱场长,新兵杨吉前来报到!”朱大炮惊讶地问:“你叫我什么?”杨吉说:“叫你朱场长呀。”朱大炮一拍自己的脑门,哈哈大笑起来:“小杨,以后别叫我什么场长了,就叫我朱大炮吧!”杨吉愣了,朱场长也太过分了吧,没官架子可以,可也不能让我叫他“朱大炮”呀。 第二天,杨吉就和农场的官兵们一起叫朱场长朱大炮了。 朱大炮长得又矮又敦实,比瘦高的杨吉矮一个头,又比杨吉宽一倍。杨吉看不到他的脖子,杨吉发现他的风纪扣是扣不上的,解放帽压在他的头上,五官挤在一起,猪脸一样,似笑非笑地充满了喜剧效果。杨吉后来才知道,这位朱大炮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雄,要不是因为他毛病多,他早就当上团长师长了。杨吉还从老兵张大勇的嘴里得知,朱大炮喜欢用旧报纸卷烟,卷的烟又粗又大,像大炮筒子,大家私下里就叫他朱大炮。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事,为此他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眼睛红红地召开了全场军人大会,在会上振振有词地说:“同志们给我取的名字不错嘛,朱大炮,多响亮多威猛的名字,往后同志们就叫我朱大炮吧!”大伙从那以后也不客气了。朱大炮原来是正营级干部,因为他回老家去和不会生儿子的老婆离了婚,组织上知道了,就把他降成了副营级。朱大炮离婚的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人们的各种猜测也无根无据,就权当是他老婆不会生儿子吧。在水曲柳农场,官兵们可以随便和朱大炮开玩笑,但有一点,千万别在朱大炮面前提他老婆,否则,朱大炮暴怒起来便有你好瞧的。 栅栏 水曲柳农场其实是一片偌大的河滩,杨吉可以日夜听见大河的呜咽声,水的呜咽声深入杨吉的身体,他可以感受到水流的速度。这里原先是一片荒地,部队在这里建立农场后,荒地变成了良田。农场里有大片的果园大片的麦地。杨吉来到农场时,麦子早就收成了,接下来就要收苹果了。杨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果园,成熟的红苹果就挂在枝头,等待他们采摘。整个农场都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杨吉问朱大炮:“朱大炮,为什么不围上铁丝网?”朱大炮瞪了他一眼:“围铁丝网做什么?”杨吉说:“防贼呀!”朱大炮说:“贼在哪里?”杨吉语塞了,他也弄不清贼在哪里。杨吉的脸红了,对了,用拖拉机拉他来的中年汉子不会是贼吧,拖拉机上那位女孩儿不会是贼吧。 朱大炮说:“还是会有人来偷苹果的,但那些人不是贼!” 杨吉从小在大城市里长大,他不明白朱大炮话里的意思,偷苹果的人怎么不会是贼。这个问题杨吉还没想通,就发生了一件偷苹果的事。 那是个很好睡觉的正午。杨吉在昏睡中听到了果园里的吵吵声。他从铺板上一跃而起,往果园里奔去。 他很快赶到了果园,杨吉看到了看守果园的张大勇和朱大炮在追几个偷苹果的女孩子,那群女孩挎着柳条筐,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她们都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挎着的柳条筐里装满了苹果。她们往栅栏边上奔跑着,嘻嘻哈哈的。 朱大炮像个球,在果树下不停地滚动,他翻滚得飞快,杨吉的眼一花,把朱大炮看成了一个飞奔的车轮。张大勇远远地被他扔在了后面,飞速的车轮离那群奔走的女孩越来越近。 朱大炮边跑边吼:“给我站住,你他妈的别跑,给我站住!” 朱大炮的确是吼出来的,那声音打雷一样震得杨吉的耳鼓嗡嗡响。 杨吉惊讶地发现,那群偷苹果的女孩儿中真有拖拉机后厢上坐着的那个女孩儿,她跑动的样子十分好看,像一只受惊的鹿儿。 眼看朱大炮要追上她们了。 突然,杨吉认识的那个女孩儿停住了脚步,她背着朱大炮站在那里。 杨吉看到,在朱大炮离女孩儿只有一箭之遥的时候,女孩儿放下了柳条筐。她竟退下了裤子。杨吉慌忙地闭上了眼睛,可他还是看到了女孩儿雪白的屁股蛋。 朱大炮呆了。 他慌忙转过身。 他看到跟上来的张大勇也转过了身。 朱大炮大吼道:“你们给我滚!” 女孩儿飞快地提上裤子,挎起柳条筐飞奔而去。等杨吉睁开眼时,他看到那群女孩儿已经相互帮助着爬出木栅栏了。女孩儿们清脆的笑声在杨吉耳畔回响,和大河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让杨吉的思想一片模糊。那可是野菊花一样的女孩儿呀,怎么会这样子呢。 朱大炮还背着身子站在那里,他跺着脚,大声地骂着:“贼娃子,下次被我抓住了,非送你们去大狱不可!” 杨吉的目光凄迷极了。 他看着那木栅栏,心里响起了一支悠远而又古老的歌谣。 闪亮的光头 在摘苹果的前两天,老兵张大勇到镇上的理发店刮了一个光头。他的光头在秋天的艳阳下闪闪发亮。杨吉看着他的光头,心里怪怪的。张大勇的光头特别圆,他对杨吉显耀他的光头:“小杨,你看我这光头,没治了吧。谁有我的头型正!谁又有我的头光溜!告诉你吧,我这头没治了。” 朱大炮一看到张大勇的光头就乐,他细眯着本来就小的眼睛审视着张大勇的光头,他踮起脚尖,伸出短粗的手,在张大勇的光头上摸了一下:“像,十足是个电灯泡。” “别摸,别摸!”张大勇急了,“别把我的灵气摸没了。” 杨吉也乐了。 张大勇没治了的光头被水曲柳乡村的村民敲出满头红肿乌青的大包是在他理完光头的那天傍晚。 那个傍晚秋风习习。 张大勇在巡视果园时发现了偷苹果的女孩儿们,他发现她们时,她们已经翻过栅栏了。张大勇气恼极了,这群贼娃子分明不把他张大勇放在眼里,凭什么每次轮到他看守果园时她们就来偷苹果。别看朱大炮平常好说话,可谁要是偷吃一个苹果就好似要了他的命,农场里的兵们只能望着苹果吞口水。朱大炮好像有特异功能,谁偷吃苹果他老远就能嗅出来。他说,这片果园的苹果师长都吃不到几个,是要送给军区大院的,就凭你们几个大头兵也想吃仙桃!张大勇心里一不舒服,就翻过木栅栏朝女孩儿们追去。 他边追边说:“你们玩什么花招也没用,我非抓到你们不可!” 一般情况下,她们只要翻过了栅栏,兵们就不追了,可今天张大勇发了狠,那群女孩儿看张大勇动真格的了,只是一个劲地狂奔。 张大勇终于抓住了一个女孩儿,是杨吉在拖拉机后厢上认识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呆呆地看着张大勇,张大勇不由分说地夺过了那柳条筐,凶巴巴地对她说:“走,跟我到场部去!”女孩儿不动,倔在那里。张大勇推了她一下:“走!” 这时,走来几个扛着竹竿的村民。 女孩儿一看到那几个村民,“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当兵的打人啦,当兵的打人啦!” 那几个村民就朝张大勇冲过来。 张大勇一看不妙,撒腿就往农场跑。村民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们边追边用竹竿敲张大勇的光头,张大勇心里喊:“惨了,惨了!” 村民们一个个乐不可支。 那情景让女孩儿大笑起来。 跑远了的女孩儿们也回过头来看着竹竿击打光头的情景,笑得一个个东倒西歪。 张大勇跑进了农场大门。 村民们不往里追了。 他们嘻嘻哈哈地离去。 张大勇抱着头,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他的头火辣辣地痛,他摸了一下头,想看出血没有,没摸到血,却摸到了几个突兀起来的包,他终于说出了声:“惨了,惨了!” 朱大炮和杨吉走了过去。 朱大炮关切地问:“怎么了?” 张大勇说:“我要是跑得不快,就死定了,刁民,刁民!” 接着,张大勇把情况向场长朱大炮简单说了一遍。朱大炮的蒜头鼻子都气歪了,他说:“我非找他们村支书不可,我非找他们村支书不可!” 杨吉以为朱大炮会出门去找村支书,可他没有去。朱大炮把张大勇叫到了场部,让张大勇坐在那里,用冷毛巾给他揉头。杨吉发现朱大炮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那种只有母亲眼中才有的光芒。杨吉那时觉得朱大炮不像场长,而是张大勇的母亲。杨吉来水曲柳农场之后,朱大炮对他关怀备至,重活脏活都不让他干,还吩咐炊事班隔三差五地给杨吉加个炒鸡蛋,别的兵有意见,朱大炮就说:“他最小,你们应该让着他,你们谁家没有小弟弟。”听了那话,谁也不吱声了,杨吉心里暖烘烘的。 张大勇的没治的光头那几天都不敢见天日,连在屋里,他也戴着解放帽。 野菊花(二) 杨吉知道,水曲柳乡村很穷。很穷的水曲柳乡村的人民是很羡慕农场官兵的生活的。杨吉常看到村民们从栅栏的缝隙中向农场里投来复杂而生动的目光。 当然,也有女孩儿的目光。 女孩儿没有再来偷苹果,因为场长朱大炮加强了防卫手段。杨吉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是在采摘苹果开始后的一天。朱大炮没有让杨吉去把那香喷喷挂在枝头的熟透的苹果摘下来,他说那活重不让杨吉参加,而是让杨吉拿一个本本,在仓库门口登记过秤后的苹果的重量。其实,杨吉是想去摘苹果的,但朱大炮没有让他品尝收获的喜悦,这让杨吉许多年之后还觉得十分遗憾。 杨吉那天中午没休息,他被满农场的苹果香味弄得异常兴奋。他便一个人在农场的栅栏边上溜达。走着走着,他看到栅栏外面有个女孩儿痴迷地看着农场里的果树,这不就是和他一起坐在拖拉机后厢上的女孩儿吗? 他脸红到了耳根。 女孩儿也看到了他:“你?” 杨吉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说:“我叫野菊。” “野菊?”杨吉的眼中闪烁着火花。 女孩儿吞了口口水,她说:“当兵真好。” 杨吉说:“你怎么不去当兵?” 女孩儿笑了:“我不行。” 杨吉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们胆子可真大,你们为什么要偷苹果?” 野菊悠悠地说:“说了你也不信。” 杨吉说:“那你说吧。” 野菊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哀怨,平素乡村姑娘的野气一扫而光:“我们只想在你们果园里摘点苹果到镇上卖了后换点盐巴钱。你以为我们是偷来吃的呀,我多想吃一个苹果哇,哪怕是一口。” 说着,野菊吞了一口口水。杨吉看着她转身而去,小跑着离开了栅栏里新兵杨吉的视线,那打着补丁的花衣裳烙印在了杨吉的脑海。他想起了场长朱大炮的那句话:“还是会有人来偷苹果的,但那些人不是贼。” 都是一个“穷”字闹的。 杨吉一低头,发现栅栏底下一朵野菊花怒放着,他蹲下去,轻轻抚摸着那朵野菊花。妹妹不像野菊花了,她那么幸福地生活在那个大城市里,怎么会是野菊花呢? 苹果 那些苹果大家整整摘了一个星期才摘完。摘完之后,苹果就被一车一车地拉走了。 看着那一车一车的苹果被拉走,农场里兵的喜悦也被拉走了似的,他们的脸上有些惆怅。水曲柳乡村的人们看着苹果一车一车地被拉走,眼光黏在车上,心也好像被拉走了。苹果被拉走了,苹果的香味却留了下来,在水曲柳乡村的任何一个角落自由自在地飘散着。 杨吉在苹果的芳香中发现自己的思想有了变化。 正当大伙满怀惆怅的时候,场长朱大炮把农场的官兵集中到了场部。官兵们一踏进场部,发现场部中央放着一大筐苹果,大家的眼睛一下子炬亮起来。 朱大炮说:“这是在果园里捡到的烂苹果,大家分着吃吧,辛苦一年了,也该尝点甜头了。”其实那是一筐好苹果,大家不知道朱大炮用什么法子留下来的。 大伙说着:“对,这是从果园里捡来的烂苹果。” 大伙兴高采烈地分着苹果。 场长朱大炮拿了五个苹果放进一个旧军挎包里,搁在一旁。大家分完苹果,兴高采烈地走了。朱大炮提着那个旧挎包,骑上一辆老自行车出了农场的大门,朝镇上飞奔而去。 杨吉吃了一个苹果,又香又脆又甜。 他把剩下的几个苹果放了起来,他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后来一直没有实现,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张大勇对杨吉说:“小杨,你知道朱大炮干啥去吗?” 杨吉摇了摇头。 张大勇笑了。他并不想告诉杨吉,那是朱大炮的秘密。其实,农场里的官兵都知道朱大炮的秘密,就杨吉蒙在鼓里。后来杨吉才知道,朱大炮在镇供销社有个相好的,那是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一次,杨吉和朱大炮一起到镇上办事,杨吉看到朱大炮在供销社卖布的柜台上和一个满脸麻子的高大女人眉来眼去地说了半天话,那女人健壮得像头母牛,朱大炮在她面前就像大山包下的一个小山包,极不协调。那个像母牛的女人就是朱大炮的相好。当时杨吉并不知道这码事,后来朱大炮出事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朱大炮那五个大苹果就是喂了这个母牛一样的女人。能用五个苹果换一个母牛一样的女人,想必朱大炮是值的。 杨吉那几天一直在栅栏边上溜达,他希望见到野菊,然后,实现他的想法:把那几个苹果送给野菊,亲眼看着野菊品尝香甜的苹果。他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实现,直到那几个苹果放烂之后他离开水曲柳农场,也没有实现。他不知道野菊那天在栅栏旁碰到他之后,便穿上红色的土布嫁衣远嫁他乡了。 后来,杨吉总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乡村里野菊花一样的女孩儿吃上大苹果。 电影 准确地说,朱大炮是个文盲,尽管他在扫盲班里学过一些常见的字。这样一个文盲却酷爱看电影。张大勇说,朱大炮连电影上的台词都听不懂,他看的电影全是无声的哑剧。 这也不准确。朱大炮看完电影,精彩的部分还能连说带做样子模仿上几段。比如他看了电影《智取威虎山》,他就会学杨子荣的英雄形象,特别是杨子荣在威虎山匪巢里和座山雕对暗号的那一段。他那个长相,模仿起杨子荣来丑态百出,让兵们笑掉了大牙,暗地里说他糟践了杨子荣的英雄形象,但朱大炮的确是个英雄,他在上甘岭战场上的英雄形象谁也没见过,却也是众所周知的。 朱大炮既然是个电影迷,那他就千方百计地要找电影看。只要哪个村有电影放,太阳没落山他就让炊事班做好饭,早早地就让官兵们坐上那辆老解放牌大卡车,杀到放电影的现场,他们到得比那些没事的孩子们还早。他们就高高在上地坐在卡车车厢上看电影,惹得村里人投来又羡慕又妒忌的复杂目光。电影一放完,他就下令开车走人,还挺牛逼的。 杨吉领略了朱大炮对电影的狂热。 那是苹果收成后的一天。 张大勇兴冲冲地来到场部。朱大炮在办公桌前打瞌睡。这是正午,朱大炮每天中午吃完饭就坐在办公桌前打瞌睡。他两只手支着头,睡得呼噜声山响,嘴角还流着涎水。这两天,他挺累的,带着农场的官兵们给果园的果树松土施肥。张大勇看到他那睡相,笑了。他对着朱大炮的耳朵大声说:“大炮,电影开演啦!” 朱大炮一下子醒过来,瞪着小眼睛:“在哪里?在哪里放电影?” 张大勇说:“西村,西村晚上有电影。” 朱大炮眼睛炬亮起来:“什么电影?” 张大勇说:“是《节振国》。” 朱大炮说:“行,晚上提前吃饭!” 朱大炮叫来了一个兵,把自行车给了他。朱大炮交代那个兵,先去西村侦察一下,看是不是真的,因为常有一些兵开他的玩笑骗他,他似乎学精了,总是先派一个人去侦察一下。那个兵回来之后,朱大炮已带领兵们在果园干活了。朱大炮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那兵:“怎样?” 那兵说:“有,有,是《节振国》。” 朱大炮一拍大腿:“好,你快去通知炊事员,提前两小时开饭。” 那兵飞奔而去。朱大炮赶忙对正在为果树松土的司机小刘说:“球,你别干了,快回去检查一下汽车,要是启动不了害大伙看不上电影,唯你是问!” 司机小刘也飞奔而去。 那天下午,朱大炮很早就收工了。他带着官兵们兴高采烈地往回走,边走还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有人说:“朱大炮,你唱跑调了。” 朱大炮说:“球,你才跑‘掉’了呢!” 大伙一阵哄笑。 太阳还没落山,朱大炮带着兵们出发了。 从农场到西村有25公里。车开到了西村,天已摸黑了。车开到平时放电影的坪上,那坪上空无一人,哪有什么电影。朱大炮不死心,派人侦察过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跑到附近的一家人家里问情况。这方圆数十里,没有人不知农场场长朱大炮的,在水曲柳乡村,他朱大炮比公社书记名声还响。那家的男主人是个爱搞笑的家伙,当朱大炮问他有没有电影时,他笑着说:“有哇,天天都有,演的是蚊帐里的战斗,被窝里的英雄!” 朱大炮方知上了那几个鸟兵的当,敢情是这几个鸟兵合伙戏弄他。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驾驶室,对司机小刘说:“回去!” 车开到了半道,突然熄火了。 他跳下车,对车上的兵们说:“不好了,车坏了,大家下来推吧!” 兵们只好下来推车。 朱大炮回到驾驶室,在黑暗中偷乐。 兵们推着车,推了一公里车也没发动起来,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痛,实在无力了。朱大炮这才下了车,对着这群累坏了的兵说:“你们知道骗人的后果了吧!实话告诉你们,车没坏,我就是要整治你们!” 大伙才知道,反上了朱大炮的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回去的路上,朱大炮心理平衡了,一路上唱着走调的《打靶归来》,车上的兵们却神情沮丧。回到农场,朱大炮吩咐炊事员煮了一大锅面条给大伙吃,知道这帮家伙实在累了,明天还得干活,得给他们加点油。 英雄 新兵杨吉在水曲柳农场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朱大炮给他开了个送行宴会,说是宴会也就是多加了两个菜,然后拿出了一瓶老白干一人喝了点。尽管如此,新兵杨吉还是感动得流下了泪水。那个晚上,新兵杨吉找到了朱大炮。朱大炮对杨吉说:“小杨,以后好好干,争取当个将军,你有文化,能派上用场,不像我大老粗一个,只配种地。”杨吉愣愣地看着朱大炮,突然说:“朱大炮,你能让我看一下你身上的伤疤吗?”朱大炮没说什么,解开了衣服扣子,亮开了胸膛。那伤疤在灯光中熠熠闪亮,杨吉似乎听到了子弹尖锐地撕开皮肤的声音。杨吉默默地转身走了。 朱大炮的伤疤还在灯光中熠熠闪亮。 杨吉回到了师机关,给师长当了公务员。 他发现师长竟比朱大炮年轻。 在这个充满苹果香味的秋天行将过去的时候,朱大炮出事了。事情就出在水曲柳供销社那个母牛一样健硕的女人身上。朱大炮和那女人被供销社主任带人堵在了被窝里。事出之后,朱大炮被关在了师部的禁闭室里。 杨吉好几次听师长说:“这个朱继福,老是捅娄子,出这种丢人的事,让我怎么保他呀!地方都把事情捅到军区去了,部队的面子都被他狗日的抹黑了。唉,搞什么破鞋嘛!” 这算哪门子事! 朱大炮想不通。他和那女人好了几年了,一直没和她上过床,最多也是偷偷摸摸去看场电影,那女的半夜三更跑到大河边上和他幽会,也只是拉拉手,谈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连嘴也没亲过。想起保卫科长审他的样子,他就来气。他想,自己又不是反革命,他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保卫科长的语气冷峻极了:“朱继福,你和宋杨梅搞过几次破鞋?时间?地点?” 朱大炮火了:“什么破鞋!你懂个球!老子打仗卖命的时候你在哪里!” 保卫科长不理他那一套:“朱继福,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处境,现在不是你摆老资格的时候,你想清楚一些,不要将错就错,弄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朱大炮沉思了一会儿,话还是软了:“张科长,说实话,我和她一次也没搞过,那天我到她宿舍去,谈结婚的事,说定了元旦把婚事办了。唉,都怪我猴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就差这几天哪!我和她衣服还没脱完呢,狗日的秦主任就带人撞门进来了,老子要有枪,当场就崩了他!” 保卫科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大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这算哪门子事哪! 朱大炮怎么也想不通。 朱大炮关在师部禁闭室期间,杨吉去看过他一次。 那天晚上,刚好是杨吉的老乡负责看守朱大炮。他老乡把他放进了禁闭室。杨吉发现朱大炮苍老多了,头发也花白了。杨吉没想到这么一件事情就会使一个人苍老。朱大炮看到杨吉,有些难为情,他的头耷拉着,一副无奈的样子。 杨吉说:“朱大炮,你真搞破鞋了?” 朱大炮点了点头,接着又否认:“不,我没搞破鞋,她不是破鞋,我一出去就打报告和她结婚。唉,都怪那鸟秦主任!当初我给杨梅送苹果时应该给他两个的,没想到那是个小人。我给杨梅那五个苹果时,被他看到了,当时我就看他很不高兴的样子,我没在意。唉,都怪我自己不会来事。” 都是苹果惹的祸! 杨吉心酸极了。 他帮不了朱大炮,要是能帮,他一定会帮他的。那时候,男女关系是很严重的事,况且朱大炮这件事在部队影响极大,部队还是把朱大炮处理复员了。 杨吉知道,朱大炮一复员就和宋杨梅结了婚。他们恩恩爱爱,后来,母牛一样脸上有麻子的宋杨梅为朱大炮生了一男一女。 野菊花(三) 1999年秋天,上校杨吉利用出差的机会回到了故地水曲柳乡村。有些地方,你在那里待上十年八年也不会有什么念想,有些地方,哪怕在那里待上一天,也会让你常常魂牵梦萦。多少年过去了,杨吉还常怀念水曲柳乡村,怀念朱大炮和那个叫野菊的女孩儿,怀念农场的果园和那木栅栏。 一到水曲柳镇,杨吉就开始寻找一个叫朱大炮的人。水曲柳镇已不是从前那个贫穷落后的水曲柳镇了。水曲柳乡村再也没有穿打补丁衣裳的人了。镇上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红男绿女骑着摩托车呼来窜去,他们都穿着时尚的衣裳。杨吉思绪万千。 镇武装部部长告诉上校杨吉,朱大炮几年前患心肌梗塞死了。杨吉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朱大炮真的死了。在一种感慨中,杨吉找到了朱大炮的家。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朱大炮的老婆接待了他。那个当年健硕得像母牛的女人在过上幸福生活之后却枯干了,瘦弱的样子,脸上的麻子却没有消失,还多了些老人斑。这个让朱大炮蒙羞又给朱大炮带来巨大幸福的女人使上校杨吉陷入一种沧桑之中。朱大炮的女儿早已出嫁了,朱大炮的儿子在大河边上承包了一片果园。 上校杨吉在秋天的风中走向水曲柳农场旧址。他发现那一片河滩上种满了果树,熟透的果子诱人地挂在枝头,他有一种采摘的冲动。部队农场早就不办了,那木栅栏也没有了。水曲柳乡村的人们再没有那种往栅栏里的果园神往地张望的目光了,富足使人变得自信。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从上校杨吉的身边经过,她们嘻嘻哈哈的,对杨吉似乎视而不见。军人在乡村人的眼中不再具有诱惑力了。 杨吉有些兴奋,又有些伤感。他听到,大河的流水沉缓而有力地呜咽着。杨吉看到了丛丛簇簇开在乡野的野菊花,那些自由自在怒放着的野菊没有变,故人却走的走,变的变。上校杨吉重回故地,要找的人没找到,却找回了野菊花的感觉,那是他在大都市的部队机关大院里找不到的感觉。 ------------ 北村往事:红鞋 1 北村在暮霭中苍老。 我像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万水千山,回到了北村,乡亲们用纯朴的笑脸迎接我,我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伸出粗糙的手掌和我握手。我想,当年,肖青萍是否也是这样被乡亲们迎进北村的? 答案十分残酷:不是! 肖青萍是谁?北村的乡亲们迷惘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中有疑惑和探询,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心里十分忧伤,北村的百姓把肖青萍给遗忘了。 我是在一个老将军的回忆录里得知肖青萍这么一个女红军战士的。因为老将军的回忆录里提到了北村,北村是我的故乡,所以我特别关注。肖青萍和北村有关。让我遗憾的是,老将军的回忆录里关于北村和肖青萍的记录也就只有一小段话,说肖青萍在北村被俘后牺牲。有关的详尽细节没有描述。 对于一位埋葬在历史风尘中的女红军战士,她的面目早已模糊了,我该怎样还原她的清晰面容?因为北村是老区,从小我就听说了许多关于红军的故事,可唯独没有听说过肖青萍的名字。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在割着我的心脏,我选择在阳春三月回到北村,是不是因为肖青萍是满山遍野的红杜鹃中的一朵? 2 父亲沉默地看着我。 他对我神鬼兮兮的样子感到无奈。北村的人对我寻找肖青萍的故事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可父亲觉得我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他本来对我选择写作放弃仕途就耿耿于怀,他认为我这次回乡是劝导弟弟不要离婚,没想到我对弟弟的婚姻置之不顾,却去关心一个飘逝已久的女人,父亲对我只能沉默。 我弟媳妇被我弟弟赶回了娘家。 其实我一进家门,就看到弟弟的脸色十分难看。等来看望我的乡亲们走后,他就在我面前诉说着我弟媳的不是。我对他的诉说毫无兴趣。我耐心地听完他的诉说后,只说了一句话:“你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我无能为力。”他希望我能替他说服父亲同意他离婚。显然,他对我也十分失望,当天晚上就回镇上去了。我离开北村时,他也没有出现。他在镇上开了一个羊毛衫加工厂,攒了点钱。按父亲的话说,弟弟有了钱就不要糟糠之妻了。弟弟结婚的时候去过我部队所在的那个城市,当时他们恩恩爱爱,根本就没有什么日后要离婚的迹象。现在,那时候他们的笑脸也模糊不清了,才短短几年的工夫。 我的弟媳妇知道我回北村,从婆家赶过来看我。我清楚她的用意,她希望我帮她说服弟弟不要抛弃她。她哭哭啼啼的,说话像祥林嫂一样。我不知怎么劝她才好。她哭诉累了就回去了,临走时说:“如果他真要和我离婚,我就到鬼坑去吊死!”显然,她是在威胁我。 鬼坑让我的心跳了一下。 鬼坑或许和肖青萍有关。 当时,也就是肖青萍被俘时的背景的确和鬼坑有关。红军的一支队伍在鬼坑被国民党的一个连伏击就是肖青萍被俘的时候。也就是说,有记载的那一次鬼坑的伏击和肖青萍被俘的时间相吻合。 我独自来到了鬼坑。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谷。可以想象,当年红军进入这条狭长的山谷之后就没有胜算的可能了。野风吹过,山谷两边的森林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我听到了枪声以及吼叫。 子弹呼啸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 我小时候在鬼坑玩耍时挖到过子弹壳,现在却找不到了。那时候穷,我们来这挖弹壳去卖钱。北村的百姓许多人在这里挖过弹壳。 肖青萍被俘时的神态也许有些绝望。 3 村里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基本上死光了,就是没死的也已经90多岁了。在几个老人中,我唯一可以询问的就是杨三清老爷爷,因为只有他还耳聪目明,其余的都是不省人事等着入土的了。 杨三清的胡子十分夸张,一直拖到肚子上。 要是在童年时代,我会抓住他的胡子不放。现在,我要抓住他的记忆不放。 我问他,你还记得肖青萍吗?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马戏团的猴子。 他觉得我的问话十分离奇:“肖青萍是谁?没听说过。” 也许北村的人从来就没有在意过那个红军女战士的名字。由此,我必须换一种方式来询问,不能在肖青萍的名字上纠缠不休。 我试探着问杨三清老爷爷:“你记得当年被俘的一个女红军吗?” 杨三清深邃的眼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他沉默了良久,才打开了话匣子。我内心一阵狂喜。 故事果然和鬼坑有关,和那场伏击有关。 4 那是个阴天。 北村一如既往地平静。12岁的杨三清起了个大早,他要到鬼坑去拔兔草。鬼坑有一条小溪流过,溪畔有青嫩的草和各种小花。杨三清家养了许多兔子,在他的青少年时代,拔兔草是他主要的记忆。 他在前往鬼坑时,没感到什么异常。或许是他还没睡醒就被父亲叫起来了,还有些神志不清。每天清晨,他要到鬼坑用一把溪水泼在脸上之后,才能清醒过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像一条清水里的鱼。 杨三清还没有走进鬼坑,就听到了激烈的枪声。杨三清赶紧钻进了林子,躲了起来。那年头兵荒马乱的,12岁的杨三清很清楚怎么保护自己,这都是环境逼出来的。 枪声稀落之后,杨三清的心还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子弹可没长眼睛,他可不想死在流弹下。他此时十分清醒了。 他趴在草丛中,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的一泡尿憋得难受,小腹胀得要爆炸。他得忍着,他害怕一站起来子弹就打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国民党兵推着一个红军女战士进了树林子。他们把红军女战士绑在一棵树上,从红军女战士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堵住红军女战士的嘴巴后就走了。他们私下里说着什么话,杨三清一句也没听清楚,他的脚不小心蹬在了一块石头上,石头滚动的声音把杨三清自己吓了一跳,同时也把那两个国民党兵吓了一跳,他们拉着枪大声吆喝着。杨三清屏住了呼吸。其中一个兵朝杨三清这边放了两枪,一颗子弹从杨三清的头上飞过去,他的尿泄了出来,裤裆顿时湿了。 天黑了,杨三清还是趴在那里不敢动,他看到那个女红军战士一直被绑在树上,他害怕自己一探头,就会被子弹击中,女红军战士也许就是一个诱饵。整整一天,他就那样趴着,他怀疑自己不会站起来了。 入夜了,杨三清听到了响动。这时,他听清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娘们儿长得不赖,能卖个好价钱。” “快把她弄走,要是给营座发现了,他会毙了我们的!” “快!” 不一会儿杨三清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这时,他才站起来,朝家里狂奔而去。在冲出树林的过程中,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摸索了一下,是个包袱。他捡起了包袱,回到家里。他父母亲又惊又喜,他们已经知道了鬼坑的那场伏击,他们还以为杨三清死了。杨三清打开了包袱,里面是一双红鞋,红绣花鞋。女人出嫁时穿的红绣花鞋。 5 说到那双红鞋,杨三清老人家浑身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 杨三清的回忆让我认定那个被绑在树上的女红军战士就是肖青萍。老将军的回忆录说她被俘后牺牲了,或许就是因为两个国民党兵把她带进了小树林,而国民党兵朝杨三清开的两枪被当时的知情人误以为是杀害肖青萍的枪声。那次伏击后肯定有红军逃生,他们并没有全部被杀害。国民党兵的这次伏击,有些胜之不武,因为这是红军的一支伤病员队伍,肖青萍是护送这支伤病员队伍的一名护士。 据说,鬼坑从那以后在深夜里就有吼叫声出现。杨三清从那以后就不敢一个人独自去鬼坑拔兔草了。村里人把几十具红军的尸体掩埋了。我小时候在鬼坑挖弹壳时,还可以挖出让我心惊肉跳的白骨。小溪的水清澈得可怕,我总觉得那流着的是血。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杨三清当初捡到的那双红鞋是肖青萍的。 据杨三清的叙述,那双鞋后来还真是给了那个女红军战士。 6 父亲开始咳嗽。 他的咳嗽由来已久。他年轻时,在修水库的时候落下了内伤,以后只要一生气就会干咳不止。 我听到他的干咳,心里并不好受。 他对我说:“你真的不管你弟弟的事?”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年轻人的事让他自己作主张。” 父亲瞪着我,满眼是火。 当初,有一个人瞪着肖青萍时,也满眼是火,那就是北村的富豪王长庚。王长庚花了20块大洋从那两个国民党兵手中买下了那个女红军战士,也就是肖青萍。 肖青萍是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被那两个兵丁用麻袋抬进王家大院的。两个兵丁拿了20块大洋,然后喜形于色地出了王家大院的门,消失在黑暗中。 富豪王长庚在西厢房里打开了那个麻袋。他在油灯的亮光中,看到了一张瘦削而俊秀的脸,脸上的那双眼中透出一股锐气。王长庚的心颤抖了一下,尽管肖青萍的脸上灰土很重,但不失其美丽。王长庚心里说了声:“值!”也就是说,他花的20块大洋是值的,可肖青萍眼中的那股锐气的确也让他的心不安。他给肖青萍松了绑。 他说:“你要是乖乖地当我的小老婆,就可以享尽荣华富贵。” 肖青萍摸了摸肚子。她的脸上有种焦虑的形色。 王长庚以为肖青萍饿了。 他让仆人拿来了食物。 肖青萍的确也饿了。她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 在肖青萍狼吞虎咽的过程中,王长庚内心的不安消失了。他相信,肖青萍是自己手中的一块肉了。 他出了西厢房的门。 他吩咐仆人把一个大木缸搬进西厢房。刚刚吃完东西的肖青萍看着木缸,不知道王长庚想干什么。 王长庚让仆人烧了热水,倒满了木缸。 他要让肖青萍沐浴。 王长庚还把绫罗绸缎的衣服放在了肖青萍面前,王长庚要在她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占有她。 肖青萍一动不动。 王长庚微笑着说:“你洗吧,把你一身的晦气和穷酸气洗掉,我先出去。” 王长庚一出门,肖青萍就把门反锁上了。 她脱光了衣服,把身子泡进了木缸。 王长庚在门口听见了水声。 他的脸上一直笑着。 7 如今的王家大院是一个废墟。 偌大的王家大院,剩下的只是断墙残垣,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里曾经是北村大队的大队部,30多年过去了,王家大院破败了。 在一个阴风习习的傍晚,我走进满是杂草的王家大院。我踏进去时,听到有什么声音在草丛里抖动。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有。 我来到了西厢房的位置,我看到草丛里有一只白蝴蝶在飞舞。 难道这白蝴蝶是肖青萍化作的? 肖青萍,一个能唱很动听山歌的女子。我本以为可以在这杂草一样的历史中找到一个英勇就义,面对国民党的枪口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的红军女战士,没想到找到的是一只白蝴蝶。 我没有失望,我希望有一种更加真实的东西呈现在世人的眼中。 肖青萍把王长庚关在了门外,一天后开了门。一缕风从门外涌进来,她的眼睛深陷下去了,那股锐气变成了水,暗夜里的水。那木缸里的洗澡水早已冰冷,有些浑浊。王长庚竟然也在门口守了一整天。 王长庚还是满脸的笑。 肖青萍只说了一句话:“我答应你。” 王长庚于是大办宴席。 三天里,王长庚家里热闹非凡,不但把北村的人全请了,还把邻近几个村的人也请了,肖青萍在王长庚大摆宴席的三天里,一直坐在西厢房里。 来看新娘子的人都喝得颠三倒四,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王长庚的一个朋友出了西厢房的门对王长庚说:“老兄你有福气呀,如果我要娶上这样一个小老婆,睡完一个晚上,第二天死了也愿意。” 肖青萍没有听见这话。 王长庚从那以后却消瘦起来。这个50多岁的富豪在某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肖青萍隆起的肚子之后,就意味深长地回忆起了肖青萍刚走进他家门的那个晚上,他替她松绑后,她摸了摸肚子的那个动作。他觉得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能那么痛快地嫁给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我坐在西厢房旧址的草丛中的一块石头上,看太阳落下了西山。石头被我坐得温热了,春天的夜色漫上来,小风一吹,有些凉。那只白蝴蝶不知栖身何处。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坐的这块石头当年的肖青萍不知有没有坐过。我是不是把肖青萍的体温重新焐热了。 她如果能活脱脱地站在我面前,我会问她,你身为一名红军女战士,为什么不选择死?没有人回答我。 我也不需要谁来回答我,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残酷。 正像在那个残酷的春天,肖青萍望着一树的青李子流着口水的样子也十分残酷。 8 肖青萍的肚子渐渐大起来。 她在村里走动的时候,她的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家丁。那个家丁挎着盒子炮。他不敢靠近肖青萍,他只要一靠近肖青萍,肖青萍就会怒斥他:“狗!” 美丽的怀孕的女子怒斥人的样子像头母狼,那家丁自然害怕。在王家上下,肖青萍只买王长庚一个人的账,其他人她一概不认,仿佛他们都不存在。 肖青萍会走到一棵李子树下,望着树上的青李子,口里流着口水。她的眼睛充满了某种期望。 其实,她只要说一声,王长庚什么都会给她弄来,何况是一树的青李子。 那李子树是杨三清家的。 杨三清的母亲当时也怀着孕,她也会望着李子树流口水。 肖青萍就和杨三清的母亲黑嫂凑到了一起。 黑嫂的丈夫是王长庚的佃户,黑嫂穿着粗布衣裳,穿着粗布衣裳的黑嫂实在不明白穿着绫罗绸缎的肖青萍为什么会和她一样站在李子树下渴望。 北村有个说法:“三月桃,吃了会生痨,四月李,吃了会作死。”意思很明白,这个时节的青李是不能吃的。 肖青萍和黑嫂关于李子有了共同的话题。 人们经常看到肖青萍和黑嫂坐在李子树下聊天。她们似乎谈得很投机,以至黑嫂把她叫到了穷家里吃地瓜干。她们在屋里面的时候,家丁会在门口张望,肖青萍会走到门口,朝家丁大声喝道:“狗,滚远一点!” 于是,黑嫂就给肖青萍看了那双杨三清捡回来的红鞋。肖青萍看到那红鞋后就落了泪,黑嫂不知她为什么伤心。肖青萍说:“黑嫂,能把这鞋卖给我吗,我穿了合脚。” 黑嫂虽说家贫,却也是大方之人:“你喜欢就送给你吧,反正是捡来的。” 黑嫂把鞋送给了肖青萍,肖青萍说:“我怎么感谢你呢?” 黑嫂说:“以后多骂几句那狗就可以了。” 肖青萍笑了,这是她到北村之后最开心的一次笑了。她真的跑出去,狠狠骂了几声家丁。原来,家丁因为收租的事情,打过黑嫂的老公,打得可不轻,黑嫂的老公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两个女人成了好朋友后就做出了惊人之举,她们竟然吃了那青李子。那天,她们把青李子打下来当饭吃。吃完后,解了馋,黑嫂就担心起来:要真死了怎么办? 她们害怕起来,于是等死。 可一天一夜过去了,她们没死。 那棵李子树上的青李子就越来越少了。 我在村里找那棵李子树,杨三清说,那棵李子树早就死了。他妈死后,李子树就死了。我到哪里去找? 杨三清老爷爷发现我对肖青萍的兴趣越来越浓,他似乎有些不安起来。每次我找他聊肖青萍,他的目光就会躲着我,有句话到嘴边了又缩回去。 那天,我到镇上的派出所所长那里去喝酒,谈起了杨三清。我同学,也就是派出所所长说,红军在鬼坑被国民党伏击的时候,杨三清还没出生呢。 什么?我有点纳闷。 我同学平时也喜欢研究一些地方的历史,他说的话有根有据:“县志和县革命史都有记载,那次伏击,是1934年冬天的事情,也就是主力红军北上长征后发生的事。而杨三清是1935年夏出生的,这在我们所里的户口登记上是有记录的,他怎么可能目睹了那场伏击呢?” 我有点搞不清楚了。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迷宫。 那么,杨三清说的有诈?那个王长庚的小老婆不是肖青萍?还是肖青萍真的如老将军的回忆录里写的那样被俘后被国民党枪杀了? 9 带着许多不解的问题,我又找到了杨三清。 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话中的假成分。我说完后,他脸色铁青,脸上的老皮抽搐着。我觉得自己很过分,哪怕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没有必要戳穿他。我赶紧赔不是,然后惭愧地走出了他的家门。 刚刚走出他的家门,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你给我回来!” 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回转身,走进了他的家门。 杨三清老人的脸苍白得如一张纸,可是他的眼中有一丝火苗在耀动:“你必须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点了点头:“我保证!”说完这话,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因为我会在小说中把他的秘密给抖出来。 杨三清老人神色庄重地拿出了一个古旧的暗红的樟木箱子,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它。我的眼睛一片血红。那是一双红鞋,一双红色绣花鞋,鞋上面还有一个玉镯。 老人的泪流淌下来。 我一直以为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泉眼,看来我错了。 10 汀江从北村村子外面无声无息地流过,鬼坑的那条小溪就是流进汀江的。一拐弯有一口深潭,潭水是墨绿色的。肖青萍经常来到潭边,用墨绿色的水洗她手上的那个玉镯。和王长庚成亲后,她想把玉镯摘下来,可她没有。她只是经常来这里用清澈的潭水洗她的玉镯。玉镯好像蒙上了污垢。 我想象不出,当时的肖青萍在洗玉镯时,眼中有没有泪水,是否泪水也滴在了玉镯上面。但我明白,玉镯是她心上人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在那个年代,有许多人一结婚就参加了红军。肖青萍也是如此,她一结婚就和丈夫一起参加了红军。丈夫离开她和主力红军走了,她留了下来。她希望自己能追上主力红军,追上丈夫,可没有,在他们分开时,她把另一个玉镯给了丈夫。 她相信他会凭着玉镯来找她母子。 肖青萍的玉镯如今在杨三清手里。 11 初夏的风无拘无束。 王长庚感到了危险。他听说红军好像又打回来了。邻近乡村的还乡团被红军收拾过。他惶惶不可终日,决定到县城自己的大儿子那里去躲躲。 肖青萍拒绝和他去县城。 肖青萍把自己反锁在了西厢房里。 王长庚在门外哀求她一起走,她说:“我不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长庚无奈地长叹一声:“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只好撇下肖青萍带着其他家眷走了。在关键的时候,他还是保命重要。就在他走的那天晚上,游击队袭击了北村。 游击队进入王家大院时,王家大院空空荡荡的,游击队在西厢房找到了大腹便便的肖青萍。 看到游击队,肖青萍心里十分激动,但是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好在游击队里没有人认识她。如果不是肚子大了,或许她会跟游击队跑。 她对游击队长说:“你们跟我来。” 游击队长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大肚婆。 他带人跟她来到了王家的大厅里。 肖青萍从大厅左边的第五块砖往里数到十,就说:“把这块砖撬开。” 游击队挖开了那块厚重的地板砖,一个铁箱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游击队长打开了铁箱子,他们的目光被黄澄澄的金条照亮了。 他们满载而去。临走时,游击队长对肖青萍说:“你叫什么名字?” 肖青萍说:“我没有名字。” 游击队长说:“我们会记住你的!” 游击队就风一般来风一般去了。 肖青萍十分失落。 游击队刚走,她就感到了疼痛。 她朝黑嫂家摸去。 说来也巧,黑嫂也开始了阵痛。 两个女人在黑嫂家生下了两个男孩。 其中一个就是杨三清。 12 杨三清收起了那盒子。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了一生也没等来,却把我等来了。我知道了,他是在等他的亲生父亲来找他,可他没有等到,或许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死在长征路上了,或许后来成了将军把他和母亲遗忘了,或许他来找过没找到。我后来一直在找一些资料,但没有找到有关肖青萍丈夫的记录。杨三清在陆定一回闽西老区找儿子的时候,想去找陆定一,让他帮助自己找亲生父亲,可他没去。 杨三清讲完,他埋葬在内心一生的秘密之后,他说:“我时日无多了,应该让我儿子为我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材了。” 肖青萍当时也是放在一副上好的樟木棺材里入葬的。是王长庚把她葬下的。 王长庚在不久之后又举家回到了北村。 王长庚一踏进王家大院,就看到肖青萍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上给孩子喂奶。他走过去一看,是个男孩。他抱起了孩子。 他说:“就叫他‘逃红’吧。” 阳光惨白。 他把王逃红举过头顶,王逃红笑了一声,小鸡鸡射出一泡尿,那泡尿在阳光下闪亮地射进王长庚咧开的嘴巴里。 王长庚又开始大办宴席。 在他大办宴席的那个晚上,肖青萍把王逃红交给了一个老妈妈,就偷偷地穿上了那双红鞋,把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后悄悄地溜出了王家大院的后门,朝汀江边上摸去。 她跌跌撞撞地往汀江边上摸去的过程其实就是她一生的过程。 她跳下深潭的时候,天很黑,远处传来爆竹声,那是王家大院喜庆的鞭炮声。 我一直不解的是,肖青萍为什么要选择自尽?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 或者是别的什么? 肖青萍的尸体在潭水中浮起来被一个打鱼的人发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打鱼的人捞起了肖青萍,他一看是王家的少奶奶,就飞快地往王家奔去。 肖青萍死了。因为她是短命死的,死后不能把尸体抬进村,王长庚就在村外搭了一个草棚,把肖青萍的尸体放在草棚里等待入葬。王长庚的脸色阳光一样惨白,他让那个家丁看护肖青萍的尸体。 那个被肖青萍骂成狗的家丁脸上有种莫测的笑容,其实他心里恨死了肖青萍。因为他头天晚上喝多了酒,他竟然在草棚外睡着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肖青萍脚上的那双红鞋不翼而飞。 王长庚给肖青萍打造了一口上好的樟木棺材把她厚葬了。 让我震撼的是,肖青萍留在王家的孩子,其实应该是黑嫂的孩子。那个叫王逃红的人,在长大成人后,经历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在王长庚被一颗子弹洞穿脑壳被镇压之后,王逃红就陷入了黑暗。“**”时,他被打斗得实在熬不下去,也沉潭自尽了。他的亲生父母和杨三清又有怎样的感受? 北村的往事让我从肖青萍开始,又无法从肖青萍结束。 13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杨三清,那就是当初在鬼坑草丛里忍耐了一天的孩子是谁,因为那肯定不是杨三清。而一定确有其人,是那人把事实告诉了杨三清的。 我了解事实的真相之后,匆匆离开了北村。 北村的乡亲们送我到村口,像送走一个过客,匆匆的过客。从他们质朴的目光中我感到了温暖。他们会在任何时候接纳我,而我却是一个过客。 我弟弟没有来送我。我十分清楚他离婚的事是铁定了的,他不会改变,哪怕我弟媳在鬼坑上吊他也会无动于衷。我父亲在我走之前也好像看破了什么:“由他去了。” 走之前,我想让杨三清老人把红鞋送给我,那是他亲生母亲结婚时穿过的红鞋,也是他亲生母亲赴死时穿过的红鞋。可我没敢开口。尽管世事有了许多改变,我还是相信世间有种真正贤贞的东西存在着。 ------------ 红火环 1 “低窝铺”就是靶场这地方的地名。 低窝铺在戈壁腹地的低洼处,那里有片大大小小的营房。那片大大小小的营房中,有座用钢架石棉瓦铁皮搭起来的小屋。小屋是供看守这片大大小小的营房的战士居住的。 低窝铺靶场能让每个去过那里的战士记忆一辈子。 小屋里面,乌黑的墙壁,乌黑的顶篷,一张破桌子放在三张板凳中间,上面摆着擦脸油墨水瓶之类的东西,桌面擦得干净。三张床板上的床单被子脏兮兮的。屋东边角落里,生火做饭的小灶炉万分无奈地立在那里,锈迹斑斑的洋铁皮烟筒愣愣地上升,伸出顶棚,冬天融化的雪水就顺着它淌落。乱七八糟的炊器摆在灶面上,极不雅观。还有一个油库装油的大油桶和三个小洋铁皮桶闲置在屋子里,占据着一块地盘,油桶和小洋铁桶里装的全是些水。 小屋有扇窗。 阳光可以从窗口透进屋子。 艾三喜欢趴在窗沿上,观望戈壁上风吹丛丛骆驼草的景象,看远方雪山优美的轮廓。艾三的目光有时蜿蜒如蛇,像在戈壁滩中寻找一条路似地拼命伸展,眼珠儿睁得滚圆,要把大漠穿透。 他脑海中会突然闪过红火环的影子。 他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红火环成了低窝铺靶场的一大自然景观,他不知道那海市蜃楼般一年才出现几次的红火环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力,能吸引着到过这地方的每一位战士。 他会体验到一股温暖。那念头很短暂,一瞬就消逝了。他会想到极复杂的其他东西,复杂的东西给本来就异常沉重的心增加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巨大的压力无条件地折磨着他,让他烦闷无穷。 艾三长得矮小,大约一米六零的个头。 老班长巫刚阴阳怪气地问他,你是怎么当兵的!问他时,目光里饱含着嘲讽和欺侮。 他沉着脸不回答。 老班长巫刚就死死盯住他黝黑的脸:“艾三,你是走后门参军的吧?好的,去把枪拿过来。” 艾三就去把枪拿了过来。 “比比,你和枪谁高。” 巫刚把枪放在艾三面前,拼命地把枪不停地提起来,提到枪尖超过了艾三的身高,就“哈哈哈”狂笑一阵,把艾三笑得胆战心惊,怒火在胸腔里呼呼燃烧。 “日他娘!”艾三口里吐出句脏话,捏紧了拳头。他骂人的话,巫刚丝毫没听见。他说的话如蚊虫般,连他自己也没听清。巫刚看他动了动嘴唇,气恼的样子,就打着哈哈把枪放回了原处。艾三心中气得半死,但他绝对不敢举起拳头,冲上去把巫刚揍一顿,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家伙铁塔般的身躯气势汹汹地往他面前一横,他腿肚子的筋就曲里拐弯地转起来。况且,巫刚是老兵,又是班长,艾三的许多东西都牢牢地被巫刚操控手里。 艾三总觉得自己是只微小的苍蝇,飞不出巫刚的掌心,更不用说飞出苍茫无边的戈壁滩。 后来,高个子吴晓波被从远离靶场的炮三连发配到低窝铺之后,老班长巫刚才收敛了些,很少再和艾三开那刻薄的玩笑了。因为老班长自我感觉良好的个头和秸秆般瘦长的吴晓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吴晓波来低窝铺的那天。 供给车司机小刘把老班长巫刚拉到一旁,悄声对他说:“哥们儿,你得当心,吴晓波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巫刚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小刘,示意他往下讲。 “你在靶场,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儿也不会知道。这位吴晓波一夜之间轰动了全团,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团长盛怒之下,在全团军人大会上把他训了一顿,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发配到你这里来了。”小刘满嘴角尽是白生生的唾沫。 “他犯啥事了?”巫刚急问。 小刘看了看正把自己行李往小屋里搬的吴晓波,神秘地把嘴凑近巫刚的耳根。 艾三愣愣地莫明其妙地看着小刘咬巫刚的耳朵,艾三还发现巫刚听完小刘的嘀咕之后,用莫测的目光瞟了吴晓波一眼。 吴晓波轻松自如地搬完东西,大大咧咧地走到巫刚他们面前,掏出一盒“金丝猴”香烟,递给巫刚一支,说:“抽根咱家乡的烟。”他又递给小刘一支。小刘乐呵呵地接过烟,拿出精致的金色气体打火机,“扑哧”一声,给巫刚点上,吴晓波一弯腰凑过去,也点上。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吴晓波说。 巫刚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鸡啄米一般。 “那位是——”吴晓波指了指在那里愣愣地举头望天的艾三。 巫刚介绍道:“他叫艾三,你们算是老乡,陕北的。你们同年兵。” “艾三。”吴晓波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陕北的,陕北人可厉害咧!” 吴晓波朝艾三摇摇摆摆地颠过去。巫刚看着他走路的姿势,咬了咬牙,脸色阴沉沉的,异常灰暗。 小刘在冷笑。 在他们头顶,一只黑色的苍鹰尖叫着盘旋了一阵,拍着巨大的翅膀飞向远方。 晚上睡觉时,吴晓波的床板“叽叽嘎嘎”不停地响。吴晓波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艾三使劲干咳着,表示抗议。可吴晓波根本就不理他,依旧我行我素。艾三被那“叽叭嘎嘎”的怪音搅得烦躁不安,他越烦躁不安,咳声就越大。到最高限度的干咳声丝毫不起作用了,他就唉声叹气起来,心里却在骂:日他娘,胡**弄啥!他不敢骂出声,他在心里骂吴晓波的同时,真希望睡得像猪般又打呼噜又磨牙的巫刚醒来,整治这个吴晓波。 艾三正想入非非,妄想巫刚起身把吴晓波的床板一脚踢翻而后破口大骂,他却在一旁不露声色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当儿,吴晓波“扑通”一声从他的床板上挺起来,吭吭哈哈地走到巫刚的床前,一伸手,把巫刚的被子掀了,骂着“狗日的”躺回去了。不一会,巫刚被冻醒了。巫刚在那边说了声:“被子怎么掉了?”然后把被子盖好后,平平静静了。不一会儿,吴晓波也渐渐地不翻身了。 艾三终于大悟,搞得自己睡不好觉的最大根源其实是巫刚的呼噜和磨牙声,他在心中反过来暗暗地佩服起吴晓波来,要不是吴晓波起来把巫刚的被子揭了,让巫刚在寒冷中冻醒过来重新调整睡姿的话,这一夜,非得继续折腾下去不可,谁也不得安宁。 然而,在深夜,最使他们不得安宁的不是巫刚的呼噜和磨牙声。而是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可以让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彻夜难眠。 那就是夜里的狂风沙。 起初是寂静,超出平常的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哪怕是一枚针落地的声响也没有。在寂静中,巨大的阴影从远方游弋过来,毫不客气地压在你心头,让你透不过气,想挣扎。 寂静对于睡感好的人而言,再美不过了。可对于常失眠的艾三,寂静就是无端的折磨,寂静让他的大脑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而无从发泄,寂静让他的心一次一次深陷到孤独的深渊里而无法自拔。他望着钢架房顶。石棉瓦盖成的房顶老掉下细小的东西,有时是虫子,有时是石子沙子。这时,哪怕是细微的一颗小沙粒,也会使他的心得到一点满足。 可怕的寂静约摸过了一根烟工夫。 那苍茫的戈壁深处涌起一团深黄的雾气,浑黄的雾气在黑夜里不甚清楚,要是站在戈壁上,有人就能远远地揣摸到那东西,不过,要很心细的人才能观察得到的。 远方的黄雾中似乎有一个人在沉着地吹口哨,声音隐隐地传过来,缓缓地朝营房这边推进。吴晓波和巫刚是听不到口哨声的,因为他们睡熟了。口哨声又是在那场寂静后的深夜才响起来,只有艾三在用心地听。 艾三听到那声音,内心海浪涛天。 他知道什么要来临。口哨声是种信号,奇诡神秘的信号,一般人不可能理解的那种信号。艾三接到那种信号,赶紧起床,打开手电,把房门窗门挨个关紧,插门也插得严严实实。 就在他把一切收拾停当,重新躺进被窝后,外面起了风。 口哨声其实就是风沙的信号。 口哨声从沉缓变得尖锐,而后完全消失,成为气吞一切的狂潮恶浪。 狂潮恶浪涌过来,势不可挡。 刚才还平静如秋水的戈壁,刹那间变为战场。幽远星光闪烁的天穹突然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被注入了一股小洪,变得浑浊迷蒙起来。 千军万马在夜的戈壁滩上奔突厮杀。呐喊声、战鼓声、哀叫声连成一片。飞沙走石犹如骤急稠密的弹雨呼啸着,硝烟滚滚。这是一个混沌而又充满破坏的世界,死亡和灭绝时刻威胁着人的大脑神经。狂风沙肆虐,飞石敲打铁皮墙的“嘭嘭”声使另两名士兵在甜梦或噩梦中惊醒过来,进入另一种境地。 此时,老班长巫刚开始企盼另外一种奇特宏大的声音传来。他知道那种声音一定会来。他心里数着时间。“一、二、三、四……”他数着数着,眼前就幻化出一个巨大的红火环,他发现自己就在那红火环里,艾三和吴晓波也在里面,以前驻守过大营房的战友们也在红火环里。火环里的人物活灵活现,满脸期待着什么。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眸老让他想起这世界以外的神圣的东西。他知道,狂风沙在戈壁滩上恣意扫荡,威胁守营房战士的时候,红火环就会发出穿透一切的势不可挡的具有强大震撼力的声音,把狂风沙驱赶得无影无踪。 巫刚刚参军到戈壁滩上守营房的时候,就听说这地方有红火环升起。从那遥远的雪山中升起一个美丽的红火环,红火环里绝妙的奇景,很少有人能见到。有一次,他被戈壁滩上少见的海市蜃楼诱惑了,他一直朝海市蜃楼的方向走去。那时,他想象力极为丰富,他盼望能摆脱戈壁滩上枯燥无味的生活,走进海市蜃楼,像神仙一样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但他错了,彻底地错了,他走进了茫茫无边的大漠之中,辨不清东西南北而迷路了。 迷路之后,他才凄惶地想起那种单调但实在的生活,才开始留恋那小屋里的温暖。他饿极了,只能拼命地咽口水,最后口水也没有了,满口黏糊糊的,嘴唇干裂得起泡。他头昏眼花,就在他最后一缕生的希望即将被无情的冽风刮走之际,在那远天,忽然升起一个红火环,红火环闪耀出金灿灿的灵光,灵光映红了那片天。红火环发生一种声音,那声音让他的灵魂找到了生存的意念,他仿佛听到远方有人在对他说:“请跟我走,请跟我走!”他看见红火环慢慢地移动。他在不知不觉中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跟着红火环走,他一直朝红火环开启的生命之门走去。 他走着走着跌倒了,沉睡过去。 他是在一个美好的四面清风的早晨醒来的,一轮红日头在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富态地上升。他发现自己就躺在钢架房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奇妙的梦,那梦据说在他以后的许多岁月里都伴随着他,让他始终在获取崭新的生命之泉。……想到这里,巫刚的心充满了向往。可小屋外面的狂风沙魔鬼一样疯狂糟蹋着戈壁上所有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们居住的小钢架房如巨浪中的小舟,时刻有被颠覆的危险。 吴晓波感到了那危险,别看他平时玩世不恭,在这时候,他像遇上恶狼的小羊羔,两眼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艾三也感到了危险,但他异常的镇定。他口里喃喃地说:“快了,快了。” 巫刚听不懂艾三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情复杂万分。 他想:“每当夜晚狂风沙过来时就出来的红火环今晚会不会来?” 接着,那声音从远处遥遥地传过来,具有无限的穿透力。 巫刚凝神听着。 艾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吴晓波斗胆起来,从窗户的缝隙间望出去。他什么也没看着,就只听见狂风沙渐渐地停息下来。他的确什么也没瞧见,他不相信有红火环,也不相信那奇怪的声音是从红火环那边发出来的。他老是觉得,巫刚活得太无聊了,所以故意编个故事来骗人。他不知道,老班长巫刚的那段经历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风停沙止之后,吴晓波恶狠狠地骂了声:“日他娘的!”然后心安理得地睡了。 艾三睁着双眼,想着什么。 2 艾三心里想什么,吴晓波不明白,他越不明白,就越想搞清楚。 每天早晨,老班长巫刚就吩咐他们俩其中的一位,背着枪去营房四周巡视,看看营房的门窗有没有损坏,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盗等。门窗有时会被风沙损坏,巫刚就操起家伙,去修补好。关于被盗,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谁会来盗窃东西呢,除非有外星人忽然发现了这个营盘,过来瞧瞧热闹,带点什么回去研究。 久而久之,巡逻也变得让人烦了。 吴晓波往大营房门口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地插在那里的红柳下一蹭,用根火柴棒,玩起蚂蚁洞来。 那小洞洞有时就该死地冒出一只黑蚂蚁。吴晓波用拇指和食指把黑蚂蚁捏起来,放在手心,任它爬。黑蚂蚁在手心爬来爬去,痒痒的,怪撩人心。吴晓波觉得刺激,他不停地虐待黑蚂蚁,黑蚂蚁只能在他手掌心爬。他极其巧妙地控制着黑蚂蚁,黑蚂蚁始终想逃离手心,它盯住一个机会,就从他手指缝里溜走了。但没那么便宜,顷刻间吴晓波就把他抓回手心,强迫它继续爬。黑蚂蚁就无奈地在他手心里一圈圈地爬,就像吴晓波他们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地在戈壁滩上过日子一样,可怜兮兮的。此时的吴晓波心里充满了虐待欲,似乎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发泄到黑蚂蚁身上。玩得实在烦了,吴晓波就恶狠狠地把黑蚂蚁捏死,而后站直身子,掏出腹部之间那截类似猪尾巴一样的玩意,稀里哗啦地撒上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得七零八落。他看着洞里的黑蚂蚁争先恐后地挣扎着往外爬的情景,心里畅快极了。 玩黑蚂蚁成了吴晓波的一大乐趣。 他一天换一棵红柳。今天在这棵红柳下等黑妈蚁,明天就在另一棵红柳下捉黑蚂蚁玩。每次玩完黑蚂蚁,他都用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毁掉。每次再到被冲毁过几回的蚂蚁洞,发现蚂蚁洞依旧存在,洞穴里依然有黑色而坚硬外壳的黑蚂蚁往外爬时,他都惊讶不已。黑蚂蚁越是坚强不息地生存下来,他就愈加狂暴地折腾黑蚂蚁。他撒完一泡尿,觉得不解恨,就用口水吐,吐得口里没唾液了,就用刺刀捅,直到把沙土捅得翻新了一遍,他才狠狠地踩上两脚,骂骂唧唧地离去。 有一天,吴晓波在一棵红柳下迫害完黑蚂蚁,正把腹部之渊那根猪尾巴塞回裤裆之际,他用莫测古怪的目光瞟了奇形怪状的红柳树干一眼,他看到短粗的曲里拐弯的红柳树干上有许多类似远古部落图腾般的小图案。 他把眼睛凑到红柳树干跟前,仔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用骨瘦如竹节的手指比画着。他要考证什么。 他看了会,突然脑筋一转,轻声地读出了两个字:“艾三。”他发觉那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小图案不过是“艾三”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他再细心辨认了一番,“扑哧”一笑,原来,“艾三”两字是用小刀刻出来的,日子久了,树皮的生发把那两字扭曲了。他立即想起了艾三那低矮的个头,那忧郁的很少露出笑容的脸。 吴晓波觉得艾三是个谜,他下决心要解开这个谜,但终究找不到突破口,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3 老班长巫刚知道吴晓波讨厌自己。 他企图接近吴晓波,吴晓波却总和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吴晓波也经常斜着眼睛审视他,他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老兵班长的架子,点燃一支烟,老练地抽吸着,把一大口浓烟分成细细的一缕,从他张得鸡**般的嘴中慢慢吐出。其实,巫刚心中的情绪是不安定的。他想起被篡权夺位后的国王的下场,他感觉到吴晓波对他的威胁不时地在这无聊枯燥的生活中显现。 巫刚的血管里流着他父亲的血。 在福建西部的那个小镇,他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他把自己辛苦打石攒来的钱都扔进酒坛子里去了。每天他都很晚回家,一回家,嘴巴里就发出股恶臭,横眉瞪眼,看谁都不顺眼。父亲的巴掌和拳头常落到他和小妹的脸上屁股上。他母亲的一颗门牙在一个雷劈电闪的夜晚,被他可恶的父亲一拳打掉了。那时他未成年,他躲着父亲。有一次,他看到母亲凄惶地在哭,妹妹也惊恐地叫,而父亲撒完野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挺尸。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扑过去,用光利的牙齿咬父亲满是黑毛的大脚,父亲脚上的肌肉由于长年辛劳,锻炼得坚硬无比,他的牙齿快掉了,父亲却丝纹未动。就在母亲的牙齿被父亲的铁拳无情地震落之后,父亲毫无办法地同意了和母亲离婚。母亲带着小妹到很远的地方另嫁了他人,抛下了他和越来越凶野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走后,他的泪水哭干了,他眼中不再有绵羊的那份柔顺,而是露出了狼一样的凶光。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和父亲对着干。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父亲也怕起他来了。他当兵走后,他那可怜的父亲才在家庭中重新抬起头,可家里空空荡荡,他怀念起老婆孩子时,已经晚了。儿子极少的几次来信,让他感到自己没有被遗忘干净。 巫刚想起往事的时候,很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说不出来的滋味常在他接触到吴晓波的眼光后从心底漾起来。 每天早上,洗脸水都是老班长巫刚装模作样地给他俩各打上两瓢,而自己多打上半瓢子,以示特殊。现在,吴晓波早把瓢抢在自己手中,挨个给老班长巫刚和艾三分水。巫刚敢怒不敢言,只好等待第二天早上把瓢夺回自己手中。但第二天,瓢变戏法似地从吴晓波手中冒出,让巫刚横眉怒目气恼上一阵后,吴晓波才吹着口哨给他们打水。 戈壁滩上缺水,原来低窝铺有个坎儿井,坎儿井有一天干涸了,他们吃用的水就用供给车从外面拉进来。花那么大劲从外面拉来的水得很节省地用。吴晓波来这里的第一天早上洗完脸就说,他尿一泡尿也比这洗脸水多。他要老班长巫刚给他加水,老班长巫刚阴沉着脸看了看他,摇摇头。他就自己抢过瓢,硬打了点水倒进自己的脸盆。老班长的脸霎时变了颜色,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发火,这很让艾三想不通。凑合着用吧,日子长着呢,巫刚揄揶地说。吴晓波只是瞟了他一眼。吴晓波爱干净,每次洗脸都要打香皂,打上香皂,那一丁点水就浑浊不堪了。他把脏水泼掉,用瓢再打点,洗毛巾,巫刚假装没看见。 一星期一次的班务会上,巫刚会就这件事唠叨半天。吴晓波一个劲地笑,冷笑。艾三听得像喝白开水一样没味了,眼睛就往窗外望,远方闪亮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巫刚继续往下讲,讲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才叹口气收场。 巫刚收场后,艾三便出了门。 4 吴晓波收到的信多,发出的信也多。 每次供给车司机把一大摞报纸和信交给巫刚后,巫刚就赶紧找自己的信。他很失望,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封或者完全没有,而吴晓波总是厚厚的一沓。 吴晓波的来信,信封右下角大都没有详细的地址,更多的是“内详”二字,他家里的来信例外。巫刚把信交给兴高采烈的吴晓波,那双狼一般的眼在吴晓波脸上乱转。吴晓波没理会他那凶狠古怪的目光,但这让在一旁的艾三胆战心惊。 吴晓波的来信中,常有那么一两张艾三难以见到的彩色照片,彩色照片上是清一色的漂亮少女。 巫刚捉摸不透,每当他偷偷瞟一眼照片上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时,心里那块堵积了很久的沉淀物就会“突突”地往喉头冒,他想干些什么,理智又告诉他:你管不着。他咽了口口水,让口水把那块坚硬的沉淀物从咽喉中沉下去。有一回,吴晓波去玩他的黑蚂蚁,忘了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和照片收起来。巫刚一人在屋。他心怀鬼胎,蹑手蹑脚走上前,瞟了照片一眼。呵,好俊的姑娘,比他的丑对象强一万倍。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地拿起照片,认真地瞧,他从彩色照片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香水味,那姑娘给吴晓波寄信时,肯定在信封里洒了好多香水。他边看照片边四处张望,他生怕就在这时,吴晓波会突然从窗户上探进一个头或从门里闪进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看着照片,他心里产生了看那封信的恶念。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信中的铅笔字小而娟秀,让人着迷。他看着看着不禁脸红心跳。他知道了吴晓波和那照片上女子的关系,他被信中充满情爱的炽热的诗般的语句搞得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他想到家乡那位仅仅念了五年书然后去摆小摊大把捞钱的对象的干巴巴的来信,内心异常的悲哀。他狼样的眼中闪现出秋水般纯真的柔波。那柔波很快被另一种东西代替。他记忆起供给车司机小刘给他讲的那些悄悄话,他咬牙切齿,他真想把照片撕个粉碎,但他没那样做。他把信放回原处,把照片扔到地下,狠狠地踩了两脚。照片似乎异常坚实,他踩了两脚也没踩坏,他看到照片上姑娘的笑脸沾满了鞋印,他扭曲的心灵一下清醒过来。他慌忙捡起照片,用毛巾轻轻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他正想离开,又发现照片摆得不太和原来的地方相符,又过去放好了一点,才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铺板上。他神思恍惚惴惴不安。他点上一支烟,消除一点恐慌后,艾三进来了。他幽幽地看了老班长巫刚一眼,他觉得老班长今天有些异常,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就退了出去。巫刚怔怔地看着艾三矮小的背影,转了转眼珠。 那天夜里,巫刚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上床就呼噜呼噜地睡死过去。他好不容易等到吴晓波入睡,才蹑手蹑脚爬起来,把艾三叫起来,出了门。 没有狂风,夜戈壁是平静的大海。 巫刚把艾三叫到一个偏僻处,恶声恶气地问艾三:“你看见了?”艾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呵呵地问:“班长,看见啥了?”“我问你看见了没有?”借着依稀的星光,艾三看到艾刚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他的双腿一阵发软。他着实害怕巫刚铁塔般壮实的身体,害怕的同时,心中说,妈的,要是我有吴晓波那个头儿,我非一拳把你这个驴日的揍翻不可。尽管他那么想,可他来戈壁整整两年了,受的巫刚的欺侮数数也不清,可始终没敢顶巫刚一句。虽然他厌恶巫刚,但他又觉得巫刚身上有种东西莫明其妙地吸引着他,特别是巫刚讲红火环往昔的故事时闪光的眼神。艾三嚅嚅道:“没看见。”“没看见,妈的,要是告了密,老子收拾你!”说完就汹汹回去了。 艾三可怜地站在空旷的戈壁上,他真想朝幽远的星光闪耀的天穹大喝一声,消消心中的怨气。在这样的时刻,艾三会毫不犹豫地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呵!几十门火炮一起轰鸣,满戈壁的兵们为成功打落拖靶欢呼雀跃。最过瘾的是老乡们凑在一块神吹海聊,神吹完后依依不舍地分散。他们打完靶,撤出大漠,艾三望着一辆辆载着人拖着炮的军车逶迤而去,最终消失在大漠尽头,他心里会涌出一股酸酸的血水儿。在打扫打靶部队走后的营房时,看着乱七八糟的罐头盒酒瓶之类的剩余物,他心里更加的难受。况且,艾三来戈壁之际,正是上打靶的最后两天,他没看上打几发炮弹,兵们就呼啦呼啦撤走了,那热闹非凡的场面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他心里好遗恨,为什么新兵连不早几天结束呢?就那么两天,他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竟令他失魂落魄。他心里多么想看到打靶的场景呀,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领略男子汉们的神气。可没有。于是,每当老班长巫刚讲起打靶的事时,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他的心底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什么,他就在那种强烈的盼望中度着一个一个艰苦的日子,他开始一点一点领悟守营房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那全部含义他一辈子也领悟不尽。 翌日中午,巫刚睡完午觉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他翻了一个身,然后一激灵坐起来。他愣住了,他感觉到裤头里有股黏糊糊的东西在慢慢蠕动。那东西清凉清凉的。他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裤头里面摸了摸,他摸到了实实在在黏糊糊的物质,他触电般把手伸出来,拉起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下裤头,从枕包里拿出个干净裤衩换上后,才起身穿好衣服,装得自然地把裤头放进脸盆,打了点水,端到门外洗。他出门之际,不自觉地和吴晓波打了个照面,吴晓波照例冲他冷笑,他一阵心虚。 老班长巫刚在门口洗裤衩。他洗着洗着,闻到一股味儿,这股味儿很熟悉,他天天都能闻到,是水果香的味儿。他惊奇地拿起裤衩,打开一看,裤头里那黏糊物都是他的“菠萝”牙膏。他心头的火往上冒,心火一直上升到他的胖脸上,他的胖脸顿时涨成紫红色。 钢架房里,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冲昏了巫刚的头。他听见吴晓波在屋里说:“妈的,谁让他干那缺德事。”艾三“嘿嘿”的笑声也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耳鼓。 巫刚气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肯定是吴晓波那龟孙子把我的牙膏乘我熟睡之后挤到我裤头里面的,他想。他心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念头。 当吴晓波玩完黑蚂蚁回来,他看到艾三的下巴肿起一块青包,他的眼桃红肿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他看见巫刚脸色阴沉叼着根烂烟审视着他。 艾三从抽屉里拿了件东西,出门去了。 吴晓波明白了什么,赶紧跟艾三出了门。 5 艾三诡秘地朝有红柳的地方走去。 艾三捡了块光面石子。 艾三在一棵古怪粗矮的红柳下磨着一把小弹簧刀。 叶子稀疏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生命力又极强的红柳让吴晓波想起他家乡西安火车站外面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些乞丐有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就是在困苦中求一丝安逸,求种解脱,求份甜蜜,求点温暖,并满怀信心地迎接明日的困境。 艾三“霍霍”地磨刀,吴晓波心里一抖,他口一张,半截烟头掉了。艾三是不是要用弹簧刀报复巫刚呢?他又痛快,又担心。 艾三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到磨刀的光面石子上。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从西边射出万道金光。艾三的泪珠在这深秋的夕阳中,如粒粒细碎的宝石。 无垠的大戈壁如一块巨大的红地毯,丛丛簇簇的骆驼草是红地毯上巧手姑娘织绣的新美图案。 “兄弟,你咋了?”吴晓波问艾三。 艾三哀怨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连忙抽出一只磨刀的手,擦了擦流泪的眼。他哀怨的眼神中有几缕惊讶的光芒,这光芒犹如夕阳的光芒在广阔的时空中一闪而过。平常,吴晓波称艾三为“矮三”。 这个“矮三”在艾三摆脱老班长刻薄侮辱的玩笑之后,使他重新陷入另一种极度的痛苦郁闷之中。他觉得别人用欣赏玩具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们任意嘲笑挖苦他,给他取绰号,做饭扫地等累活脏活都推给他干。他有时真想拿起枪,一枪一个地把他们崩了。他有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干,绝对不能!他又无法摆脱别人的轻蔑和厌恶。他长得又黑又矮小,好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作为人和他们一起生存在这世界上。他闷闷不解。吴晓波和他说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极重的口音先叫他矮三,而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吴晓波在他身边蹲下:“兄弟,你磨刀干什么呢?”兄弟这个词使艾三的心灵波动起伏,他红肿的眼更加泪如泉涌。 艾三磨完刀,向红柳靠近,用锋利的刀尖,一刀一刀刻着什么。吴晓波看到他的刀尖和坚硬的树皮交锋出歪歪斜斜的“艾三”两字,那两个字在夕阳的浸濡下,显得很艺术。大营房外的红柳不多,才十来株,每株上都重复留着“艾三”二字。 吴晓波的脸扭曲成与平常不同的样子,他破天荒诚挚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苦楚,老班长不理解,我理解。每天从你哀伤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从你欲说又不敢说嚅动的嘴唇中也能看出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你对戈壁这种艰辛等待沉默了。你把名字刻在红柳上,意味着什么,我知道。” 艾三听完他这一席话,没吭气。但他改变了哭的方式,他已经没有泪水了,完全是号。号出来痛快些,长期的压抑发泄出来,也是一种自我解脱。他的号声悲怆地掠过茫茫的大戈壁,直冲进红红欲落的夕阳里。夕阳在沉落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把艾三的嚎叫声带走了。 “好兄弟,别伤心!” 吴晓波的语气中夹带着复杂的情绪。 艾三长叹一声,收起刀。吴晓波望着红柳上艾三的名字,心想,只要戈壁滩上的红柳不灭绝,艾三的名字就会永远留下来。或许,在多年后,它会成为后人研究现在的人在苦难艰辛的环境里生存的标记,并把它移进博物馆,代代留传。谁也难以预料。 夕阳西沉之后,艾三给吴晓波讲他的事,讲吴晓波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陕北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村落里,有个孤儿,他六岁就没了爹娘。他在叔家过日子。叔是好人,虽然家境贫困,但供他上学。叔每个星期一都去学校给他送粮送钱,企盼他能考上大学,飞出黄土地,到远方去谋生。他在学校里,常受别人的欺侮。有个大个子同学,把他当马骑,还任意打骂他,在课堂里折叠一顶高高尖顶的纸帽子给他戴上,他就像“**”时期的四类分子一般,被全班男女同学嘲笑取乐。他被戴上高纸帽时,两眼惊恐凄惶左顾右盼,那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泪花。他讨厌学校,他被那群粗野的同学折腾得胆小怕事,成天孤苦伶仃沉默寡言。叔一来,在学生宿舍没人时,他就抱着叔的肩膀大哭。叔以为他读书太累,生活太苦,委屈得哭,就哽咽地劝慰他:“莫哭,三娃,出头的日子在后头,好好读,好光景会来的,年轻时吃点苦应该。”他泪眼迷离地冲叔点了点头。终究他没考上学,他的学习成绩异常差,他回乡去给叔干活,倒很出色,能吃苦。他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上北京上西安念大学,回来时高人一头地在胸脯上挂着枚校徽炫耀,他眼前幻化出一个远古时代的梦想,他梦见书本里常提到的绿树红墙,莘莘学子,他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有露水有花香的清晨在清澈见底的湖边遐思。他那充满希冀的眼神被叔洞悉得淋漓尽致,叔要他去补习,再考。他内心飘过恐惧,他极度紧张,推辞了。叔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自己没尽到责任而遗憾,他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嫂。艾三凝望着叔未老先衰的枯黄的脸庞和佝偻的背,心里就注入了一股苦水,苦水把他的心浸得咸酸咸酸的。他觉得自己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是他喝尽了叔的心血。叔把好吃的白面馒头让给他吃,而让自己的孩子吃苞谷糊糊。他拄着铁锨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悠远的天,有时天际间飞来的一群大雁就会让他激动半天。他感觉自己不是男子汉,而是只耗子,没出息的耗子。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耗子都不如,耗子还活得很自在,而他呢?在极度的惶惑迷痴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比黄土高原上更艰辛的生活,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那种使他心肝欲裂的焦渴向往。在一个刮黄风的秋天的正午,他瞒着叔下了黄土高坡,到镇上报名参军了。回来后他也没告诉叔。那时,叔正给他联系去延安城当合同工。那段日子,他不安,心腔里老是有只兔子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入伍通知书来的那日,叔给他准备好了行装,让他去延安当工人。他看着叔额头上因忙乎而渗出的一层细汗,张了张口啥也没说。叔给他打点好行装,让他到部队去了。叔很遗憾,他伤心地说:“娃,你咋不早说哇。”那一句话让他的心在许久以后都不能安宁,让他脑海里常有种负疚的感觉。叔在他参军后,终于因为劳累过度早逝了,留下了两个孩子。他心中鼓荡着一股愁绪。新兵连的生活让他感到了希望。他吃着在家从未吃过的饭菜,很香甜,穿着崭新的军衣,内心流露出真挚的情感。新兵连结束时,需要一个人到戈壁上去看守营房。他写了十几份决心书才争取到了这个名额。他得知叔死后的一个清晨,他在红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 艾三慢慢地和吴晓波说。 吴晓波两眼愣愣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上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星星亮极了,它们在纯净的天空中占着应有的位置,无忧无虑。 这时,钢架房那边传来了喊声。 “回来吃饭啰——” 那是巫刚的喊声,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形成一股气流,冲过来,他们俩的心同时“突”地一抖。自从艾三到戈壁后,巫刚从来就没做过一次饭。 艾三抬起头。 吴晓波抬起头。 又传来一声喊:“回来吃饭啰——” 6 老班长巫刚躺在一丛骆驼草旁边的小沙丘上晒太阳。骆驼草在深秋的寒风中,渐渐枯黄,但狂风沙吹不走它,沙丘也埋不住它。只要根还在地底存在,到来年的春天它就会萌出新叶,或从沙丘里冒出来,盈盈地向着太阳,坚强蓬勃地生长。 天空中有只黑色的苍鹰在盘旋,雄壮地呼叫。巨鹰的两扇翅膀他极其羡慕,他想,自己要有双那样的翅膀的话,就可以飞掠旷野到远方常年积雪的雪山顶上去寻找那神圣的东西。他毕竟没有苍鹰铁色的羽翅,他只是个普通的战士,他没有什么惊人的本事,现在如此,将来也将是如此。他觉得孤寂,他就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打发日子,让岁月匆匆地从自己身边流过。他觉得,军人的等待有种悲凄的美,他等待的是什么,他心里知道。 巨鹰俯冲下来,掠至巫刚面前,在他身旁那丛骆驼草上停下来。巨鹰冲巫刚叫了两声。巫刚定下神看巨鹰,巨鹰闪电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扑棱”展翅飞去。巫刚觉得好奇怪,这只苍鹰老在钢架房顶盘旋。 这是只给戈壁滩战士带来吉祥的雄鹰。 他脑海里隐约地浮起一句话:“雄鹰是从红火环里飞出来的。”是谁说的?是以往在这里打靶的一个志愿兵亲口对他说的,那个老志愿兵原来也在这里守过营房。 他在孤寂时就想起红火环。 一次,艾三细声细气地问他:“班长,一年才出来几回的红火环真那么神奇吗?” 巫刚眼前浮现出他在戈壁迷路时的情景,眼神顷刻如春水般鲜活起来,红火环就是那么神奇。红火环巨大无比,红彤彤,亮灿灿,那金光不刺眼,而是异常的柔和,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人随时可以触摸到安全感。红火环会照亮暗夜的戈壁,会让戈壁上的一切躁乱停息。红火环能把浑浊的天宇荡涤得干干净净。红火环是太阳的孪生兄弟,但它不愿像太阳那样成天成年地四处炫耀光芒,而是深藏在雪山里。它有正义感,只要戈壁滩的战士有难,它就会发出一种声音,或者亲自出来。“红火环和我们驻守大戈壁的战士有深厚的感情,”老班长说,“有一回……”当他说到这里,吴晓波就冒出一句:“瞎吹!”巫刚就把烟头按在床板脚上狠劲一挤,在床板脚留下一个黑色斑记。床板脚留下的黑色斑记太多了,重叠在一起,犹如岁月一年年一天天重叠在一起那样。 在孤独时他爱躺在戈壁滩松软的沙子上望悠远的天空,天穹里会电影似地显现出往事和家乡亲人的影像。 这时,巫刚也会像艾三那样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当打靶的队伍呼啦啦填满低窝铺营房时,他默默地坐在一个小沙丘上,目视他们。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戈壁才真正地沸腾起来,让人想起古时将军挥戈在这里征战蛮夷的壮观场面。作为一个常年驻守在靶场的兵,没见过靶场打靶的真实场景,会后悔一辈子。“你见过打炮吗?”如果有人用揄揶的口气不屑地问巫刚,巫刚肯定会轻蔑地盯住对方:“你知道靶场就是战场吗,操!”然后口里滔滔不绝地讲打靶的事儿。每天上午九点来钟,整个炮阵地庄严肃穆,炮手指挥员们各就各位,随时准备炮击。一炮手、二炮手、三炮手、四炮手端坐在炮位上,五炮手、六炮手抱着炮弹随时准备上膛。连长站在本连炮阵地的中央,举着红蓝信号指挥旗,班长站在班指挥位置上神色凝重地虎视着苍蓝的天,不放过一个时机。天上飞过的一只蚊虫,也会被雷达测手紧紧盯住。天空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飞机马达声后,战士们那一颗颗心顷刻就要蹦出来,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那飞机,在两千米的高空掠过,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绛色的帆布拖靶,拖靶蓬蓬地展开,活像一只扑腾的苍蝇。团指挥所里,团长注视着紧张的标图员,忽一声大喝:“一连开火!”那火炮炮口吐出一团团火焰,炮弹“呼呼”地向那拖靶窜去,到位,爆炸。拖靶被炸得粉身碎骨,天空中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条条破布。一连的阵地上一片欢呼。打一个拖靶下来多么不容易啊!一个连队一年只要打下一个靶来就立功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刻苦训练就是在这阵显示出好坏差别来了。有的连队,剃了光头回去,只能看着别的连队高兴,自己则丧气垂头。紧接着,飞机又掠过来,二连、三连、四连……相继开火。每个连队都挑选最优秀的炮手上阵,整个戈壁,炮声隆隆。你会联想起抗美援朝战场痛击美国飞机的情景,想到我们的空军高射炮兵在东南沿海击落美蒋飞机的功绩,也会想起炮火纷飞的南疆,这时一股男子汉炽热的血浆无情地冲上头颅。你就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种冲动一辈子可没有几次!飞机的马达声,炮弹的轰鸣声,战士的欢呼声,构成一片怒涛汹涌的海洋,炮声振醒了沉睡的大漠,蔚然壮观,气吞山河。有时打靶的对象是航模小飞机,一架架小航模机在空中爆碎的景象,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每打碎一个飞机拖靶或击碎一架航模机,战士们那激动劲,不亚于看到***实验成功、火箭升天的兴奋劲。战士们就是在那些日子大显身手的,能不激动吗?守靶场的巫刚他们盼的不就是这么一阵吗?兵们有的是头一次到大戈壁,头一次打靶,他们的狂热劲不亚于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冬季,他毫不犹豫地脱光衣服,扑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洗礼了一次。巫刚看着那些一年才来一次的兵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给他们讲红火环的故事。那帮兵有的说:“那年谁谁谁在这里打靶时在一个晚上用照相机摄下了红火环,怪美的。”于是那帮兵就在打靶的日子里期待那个红火环出现。可红火环一年才出来几次,有的看到了,有的遗憾地离去。巫刚就和他们吹牛:“在大戈壁上看红火环,就像在华山顶上看日出那样随便。”当兵们彻底撤出靶场后,他就望着那些朝他笑的兵们,心里恶狠狠地悲伤起来,然后抓起一把沙子扬上天空。有时,团长腆着微胀的肚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巫,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就捎信来。”他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团长走后,他才会回味那拍在他肩膀上的分量。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艰辛寂寞只换来二十几天的辉煌,但想起来也有一种满足感。一个人一生能辉煌几次呢?可部队一年一次的辉煌和他巫刚有至关重要的联系。寂寞又算什么呢?这种安慰促使他时刻尽职尽责,但他又觉得世界空寂不公平。想到这里,他心中惆怅如初,心湖漾起秋水般的柔波。 他想了许多美好往事之后,艾三两眼红肿下巴青紫的脸在他眼前闪现出来,他使劲眨了眨眼,那脸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眼前的空间,他心里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破口骂了声,不知骂谁。太阳光懒洋洋地温暖地照在他身上。这是深秋的阳光,要是夏天,这阳光能把沙子烤化,让人受不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揍艾三?” “胆小鬼,明明知道不是艾三往你裤裆里挤的牙膏,你为什么要揍艾三呢?” “好的,艾三挖你祖坟了还是日你娘奸你妹子了,你干吗冲艾三撒气呢?” 他心中狂风大作,他知道骂声是从自己心腔里发出的。巫刚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巫刚拼命地用尖刀捅着对方,两个巫刚都鲜血淋漓。 “我非要揍艾三不可,他知道我踩了吴晓波的照片,是他把这事告诉吴晓波的。” “揍那小子又怎样了,瞧他那窝囊劲,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该打!” “……” 复杂的情绪驱使巫刚朝钢架房望去,他发现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还不如城里人的铁皮鸽子屋,简直是堆臭狗屎。 他内心的两股声音合成了一股,后面的那股声音毕竟很微弱,很快被前者吞并了,他有点内疚,越内疚,他就越孤独。 整整两天了,艾三和吴晓波没和他搭话。他们俩在一块有说有笑,这深深刺伤了巫刚的心。当他们说话时,巫刚把耳朵拼命地伸长,凝神敛气地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脸上还装出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聪明的吴晓波故意把话压得低低的。吴晓波说的话,艾三那傻蛋听了后窃窃地笑,艾三一笑,青肿的下巴就歪向一边,整个脸无端地扭曲了。巫刚的心里怪难受的。巫刚几次想凑上前,找个话题,吴晓波和艾三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巫刚没办法。吴晓波要是和艾三联手,非把他揍扁后深埋进沙丘,永世不得翻身不可。他的理智告诉他,靠拢。 阳光变幻着,闪出一串串染血的金泡泡,他联想起童年渴望得到的一串串红气球。怪极了,大自然为什么是变化万千的呢?他坐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朝太阳的脸上扔去,石子抛出一条极美的弧形,落到地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他叹了口气。 “班长,你就帮我写个报告让司机小刘捎给团长吧,让我复员,行吗?”九月底的一天,他不知挺能吃苦的艾三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恶狠狠地训艾三:“怎么,受不了了?才来几天,新兵蛋子,真正的黑毛风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咧!想溜,没那么容易!”后来,艾三拿出一封信,泪流满面地递给他。巫刚才知道,抚养艾三长大成人的叔死了,艾三他叔死后,留下两个孩子和婆姨,日子难过。他才知道,那封信是艾三他叔的婆姨写的。艾三他叔的婆姨只是把他叔的死讯告诉了他,并在信中凄婉地鼓励他在部队要干出个人样来,争取提干,转个志愿兵也行哪!艾三待巫刚看完信,擦干眼泪,口气坚硬地说:“班长,求你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我要回乡去,尽一点自己的责任。我婶她苦,班长!”巫刚就大发慈悲,帮艾三写了三大张信笺的复员报告,捎给团长了。艾三等呀等呀,老兵复员了,他也没等到消息。老班长巫刚骂了声娘,无奈地对艾三说:“没法子,明年再说吧。”艾三知道复员的事泡汤了,更少言寡语了。 巫刚觉得燥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 钢架房顶升起一缕蓝烟。 蓝烟从烟窗口冒出,飘飘袅袅,随风四散开去。 太阳光缩短了巫刚的身影。 7 供给车从远远的地方奔驰过来。 从驾驶室里跳下小刘和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军官。一只小狼狗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机警地竖起耳朵,左嗅右嗅,不时抬起头,“汪汪”吠两声,以示威风。 吴晓波和艾三朝供给车扑过来。 吴晓波拉住小刘的手,问有没有信。信是他的精神支柱。小刘做了个鬼脸,伸出手要烟,吴晓波骂了他一句,掏根烟给他。小刘吞云吐雾了一阵,变戏法般地拿出一封沉甸甸的信,递给他。吴晓波接过信后,才惊诧地发现,那边还有一位女性。他把眼光移过去,然后很艰难地移开,不一会又把眼光移过去,又很艰难地移开。 女军官是一颗太阳,照亮了戈壁。 艾三把车上的物品搬到钢架房,从女军官身边走过时,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他不敢正视女人,他长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正视过女人。 小刘向女军官介绍巫刚。女军官大方地伸出白皙如玉的手和巫刚握手。巫刚受宠若惊,他把自己的脏手使劲在裤缝上擦了擦,才伸出手。他仓促地伸出手,一接触到女军官滑腻的手,心一抖,手便一使劲,女军官的手火灼一般从他厚实宽大的手掌中抽出。巫刚那只该死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了,极不自然地和另一只手互搓着,他脸上阵阵发烫。 巫刚把吴晓波和艾三挨个介绍给女军官,女军官矜持地微笑点头。巫刚对他们说,女军官是团部的军医,是特地从团部下来给我们分散小单位的战士巡诊的,今晚住在低窝铺,给我们检查身体。他又吩咐艾三把女军医放在车厢里的被褥和行李搬到营房的一个空房间里。女军医第二天清晨跟小刘的车回团部,靶场是她巡诊的最后一站。 艾三听完巫刚的吩咐,诚恐诚惶地去抱那床被褥,被褥在他的肩膀上,异常吃力的样子。他闻到股奇异的香气,那香气是从被褥里散发出来的,他一阵心惊肉跳,狠声骂了自己一句,不过那刻毒的骂没发出声来。 吴晓波盯住女军医的脸,似乎要从她白嫩的俏俊的脸上挖走什么。 巫刚狠狠瞪了他一眼。 吴晓波也狠狠回敬了巫刚一眼。 他们之间那微妙的动作,女军医没发现。 那条小狼狗跑到吴晓波脚边,老熟人般轻轻地舔吴晓波的裤脚。小狼狗是炮三连的大狼狗生的崽子,炮三连的大狼狗是吴晓波当兵那阵养的,吴晓波走后,狗就由吴晓波的一个好朋友养了。他的好朋友听说,他在戈壁滩上的日子难熬,就很够哥们地捎了条小狗来陪他。 小狼狗对它母亲的主人很热情。吴晓波兴奋得直想流泪。 巫刚不知吴晓波为什么对小狼狗那么感兴趣,他看吴晓波把小狼狗抱起来,小狼狗竟然一丝反抗也没有,还和他亲昵,如久别的情人,吴晓波差点儿没有把嘴唇凑近狗嘴,和它接吻。 巫刚觉得女军医似曾相识,他把自己见过的所有女性放在眼前审视了一遍,也没找到那相似的脸庞。 晚上,女军医和他们共进晚餐后,挨个给他们仁检查身体。 第一位是老班长巫刚。 因为下午握手一事,巫刚不太好意思。女军医问他一句,他答一句。后来,女军医干脆让他自己说,平常哪儿不舒服,什么症状,什么时候发作。他眨巴着那双鬼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两眼偶尔掠过她的脸庞,便触电般慌乱避开。其实他没什么病,可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开口,但最后鼓足勇气,还是说了,他吞吞吐吐脸红脖子粗地说,他的**上长着一个绿豆大的疙瘩,痒痒的,解大便时痛,有脓血流出,坐着就想拉屎,站着觉得肛门往下沉。女军医认真地听,并在巡诊本上迅速地记着什么东西。 她记完,把笔一放,站起来,让巫刚脱裤子。 脱裤子,巫刚傻眼了。要是平常,他巫刚无聊透顶,脱光身子在戈壁上狂奔十里地,撒野十里地,都无所谓。可眼前不同。他说,他从来没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面前脱过裤子,这简直对他是奇耻大辱。 快,别磨蹭,转过身去,把裤子脱了。她的话严肃而认真,没半点儿玩笑的成分。他期期艾艾地转过身,把裤子退下。一股冷气从屁股蛋上流过,流进他心底,他一阵哆嗦,牙关打战。 她让他把屁股翘起来,对着灯光。他照办了。她用一个镊子扒开他的**,看了看说,那是痔疮,不要紧,注射一针就行了。接着,她用戴着肉色软橡皮手套的手,拿出注射器,接上寒光闪闪的针头,把一个小玻璃瓶取开,吸上药水,给他屁股眼上的痔疮注射了一针。随着针筒的慢慢推进,巫刚越发的颤抖,他咬紧牙关。她的手温暖地在他**周围揉动,他感到,一种特殊的感觉代替了痛苦,直到女军医说完毕,他才从那烟雾缭绕的境界里回来。他当兵几年,没出过几回戈壁,也没见过几回女人,以往的巡诊者都是大大咧咧趾高气扬的年轻男同胞,他们来了,稍微问问,就溜之大吉了。谁愿意来呢?打完针,巫刚坐在一旁,心神不宁地吸烟。 接着是吴晓波。 吴晓波泰然自若地坐在女军医的面前,足足比女军医高出一个头。他看女军医时,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双目凝视着女军医,女军医看他时仰着头。吴晓波直直地凝视女军医那阵,巫刚莫测地盯着他。 女军医问他哪地方不舒服,往常得过什么病,他都说没有,没有,没有。女军医发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强行爬行,毫不顾忌。她微微笑笑:“你气色不错,没什么可检查的,你让艾三来。” 吴晓波没吭声,他还是凝神看着女军医,女军医也看着他的眸子,她觉察到,他眼里蒙着一层雾状的湿润的东西,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小老弟在思索什么,但凭着她的处世经验,她猜测他心中肯定埋藏着一个秘密,那秘密让他痛苦万分,那痛苦不易显露。 她的长睫毛颤了颤。 他看到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从云端落回到了地面,他缓过神,说了声对不起,就离远了她。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嘴角自然地流露出微笑。这微笑有股定力,吴晓波感悟到点什么。门外的小狼狗冲天吠了几声。 最后一位是艾三。 艾三坐在女军医面前,就像是刚被拉进屠宰场的绵羊。他惊恐地望着自己搓来搓去的手掌,略一抬头,接触到女军医被棉袄紧裹但不失丰满的胸脯子。他快晕了,眼冒金星,是不是缺氧了,他的脑海里尽是小时候端着大碗喝的苞谷糊糊。 女军医柔软甜滋的声音在他胸腔里一阵阵激荡,他不安,害怕,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他在戈壁滩领略的都是枯燥的空气、狂乱的风沙,以及冷落的星光,女军医母亲般的问寒问暖,能不令他的心灵震颤吗? 他解开棉衣扣子,女军医把听诊器放在艾三的胸口,口里说,“吸气——吐气——”。后来就简化为“吸——吐——”,“吸——吐——”。艾三极其听话,那听诊器被他狂跳的心烘热后才离开。女军医说,没问题,他像听话的孩子一样扣好衣扣,低头回到自己的铺位。 女军医检查完他们的身体,司机小刘已经在钢架房里临时支起的床板上死猪一般熟睡过去了。 他们把女军医送到靠近钢架房边的腾好的一间屋里就寝。 班长巫刚郑重决定,让吴晓波和艾三一起为女军医站岗。起初,巫刚想让吴晓波一个人站的,但他转念想到吴晓波对女军医神神道道的目光和小刘刚送吴晓波来时的那段悄悄话后,不禁皱了皱眉头。那晚,巫刚没睡好,他起来查了几次岗。那晚天寒地冻,天在降霜,风从骨子里穿进去,又从骨子里透出来。戈壁如一个巨大的冰箱,他们在冰箱里为女军医忠诚守夜。 隔日,女军医早早起来,发现他们为她站岗,眼中闪出湿润的光泽。她看吴晓波还在用昨日那种眼光注视她,她捉摸不透。 女军医问:“厕所在哪?” 艾三笑了笑:“厕所,我们这里没厕所,在沙丘上挖个坑,解决完后,用沙土埋上,就行!” 吴晓波点头表示赞同。 吴晓波引女军医到沙丘那边去。他指给女军医解溲的地方后,背过脸,远远地荷枪而立。 朝阳从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把吴晓波的身影拉得极长。 吴晓波鬼使神差回眸看了看正在远处沙丘里面解溲的女军医,巫刚幽魂似冒出来,“哼”了一声,吴晓波慌乱地转过头来。 巫刚冷冷地盯住他不放。 女军医上了军车,车开出老远后,女军医伸出车窗的头还没收进驾驶室,她看着三个黑点在阳光中,久久伫立着,最后和阳光交融在一起,成了永恒。女军医望着苍辽的大漠,她知道了那几个军人的全部含义,她的心鼓骤然敲响。她永远不会忘记,在低窝铺还有三个兵,他们孤独地守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不会忘记三个兵的其中一位那奇特的眼神。 就像昨天下午,她刚到靶场,听巫刚激动地讲的红火环故事那样,忘不了! 8 “汪汪……” 小狼狗机警地竖起耳朵,一对蓝盈盈的眼睛如两颗蓝宝石。钢架房外只要有一点声响,小狼狗就立刻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架势。 小狼狗通身雪白,颈项间一圈黑色的毛。吴晓波给它取了个名——小白。 小白讨人喜欢,没事就跑过来,舔舔这个人的手背,舔舔那个人的脚,摇头摆尾,期待对它的爱抚。要是发现主人情绪不好,它就静坐在主人身旁,两眼凄惶,和主人同伤怀。 小白高兴了,就一头窜进大营房里面,不知从哪里叼出一只硕大的最少有半斤重的老鼠,在戈壁滩上狂奔。可怜的老鼠被撕咬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小白叼着耗子在荒野狂奔的模样,不亚于草原善骑的猎手提着猎物策马飞奔的雄姿。 吴晓波玩黑蚂蚁,小狼狗就前两腿支起上半身,后两腿盘着坐下,吐着花斑舌头,迷离地瞧着吴晓波。 吴晓波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嘭嘭嚓嚓”的挖地声。吴晓波的神经紧张了?不,是巫刚举着镐头狠劲地挖着什么。妈的,有病,他骂了一声。 小狼狗站起来,一扭头,冲太阳“汪汪”吠了两声。 吃完饭,艾三凑到他面前说,巫刚在挖骆驼草,挖了又埋上,还端上半盆水去浇,一个上午挖了好几棵,没有一棵是挖到根源的。那小子每棵骆驼草都挖了一米多深,你想想看,骆驼草的根最起码两米多深,他能挖出来吗?我们黄土高原也有骆驼草,那根深得没法说,他能挖出来吗? 巫刚伸长耳朵听艾三说话。 巫刚叹了口气:“根是深的呀!” 吴晓波和艾三同时张大了嘴巴。奇怪,今天巫刚的眼神那么柔和,满脸慈祥。 巫刚那柔和的眼神勾起了艾三的一段往事,那是吴晓波没有来戈壁滩的时候。艾三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他脸憋得通红,口吐血沫,泪水从眼中涌出后顺着太阳穴往下淌,脖子上的静脉蚯蚓似暴起。巫刚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来开水,拿着自备的胃药,一片一片送进艾三的口里。他望着臂弯里的艾三,两眼是那么的柔和亲切。 他把水放温后,给艾三一口一口喂下去,用热毛巾擦去艾三额头上的汗珠子,轻声地问:“好些了吗?”艾三感激地点点头。巫刚让他睡,给他吃偏方,他的胃病不久就好了,不再犯了。巫刚还是常提醒艾三,要他注意胃。艾三觉得巫刚像大哥,可他又不能理解这位大哥。这位大哥怪得令人发毛,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吴晓波捉摸巫刚脸上的慈祥之际,门外传来小狼狗狂乱的惊叫声。他赶忙冲出门去。他的小狼狗乱跳乱滚,用爪子狠抓自己的腹部,狗毛纷落如雨。小白两只幽蓝的宝石眼惊惶不安,痛苦万状,眼窝里积满了纯洁晶莹的狗泪。吴晓波呆了,小白是不是疯了? 小白痛苦地朝他的主人张望,小白的爪子抓着吴晓波的心。 他怔怔地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看小白,眼里变幻出各种各样难以言状的色彩。他从小就喜欢养狗,可从来没见过自己养的狗这等模样。就是他小时候养的那条心爱的小狗,在离家不远的铁道上被列车轮子压死的那一刹那,也没这般癫狂痛楚呀。当时,他的小狗是很安详地被压死的,连哼都没哼一声,他痛哭流涕地把它埋掉后,巡道工的父亲还在叹息:“那是一条驯良的小狗,可怜呢。” 艾三不吭不哈地走上前,抱起小白。小白在他怀里挣扎,他抚摸狗头,轻声说:“小白,安静些,安静些。”小白吐了吐舌头,停息了一会,又从他手中强行挣脱,“噗”地掉回地上,乱滚乱撩。 艾三手上衣服上有很多黑蚂蚁,他把黑蚂蚁爬满的手伸给吴晓波看。 吴晓波“啊”了一声,低头仔细端详小白。小白身上爬满了黑蚂蚁,黑色的蚂蚁肯定在一口一口恣意地啃撕着小白的肉体,可恶的黑蚂蚁! 怎么办?他无法消灭小白身上的黑蚂蚁,他实在想不出高招。他两眼冒火花儿,紧握的拳头要捏出水来。 艾三更想不出办法,他求救地看了站在钢架房门口的老班长巫刚一眼。 老班长手中的烟在燃烧。他仰头望了望雪山那边的远方。他发现那只鹰又从远天飞掠而至,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尖叫!不一会儿,盘旋到一个高度,飞远。 吴晓波抬头看了看雄健的鹰。 艾三也抬头望了望雄健的鹰。 等吴晓波缓过神来,小白已经躺在地上,精疲力竭地躺着,狗肚子一鼓一鼓的,蓝宝石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 一行黑蚂蚁蜿蜒地形成队列,朝红柳那边爬去,黑蚂蚁从小狼狗身上撤退了。 吴晓波抱起小白,用手抚摸着小狗的皮毛。小白温顺地舔了下他的手背。这是只小狼狗,凶悍的小狼狗,瞧他捉耗子那威风劲儿,可他被黑蚂蚁折磨坏了。 吴晓波一面安抚小白,一面用脚去踩那成群结队行进的黑蚂蚁。无数只黑蚂蚁在他足底殉难。流动的蚂蚁群停下了,在它们的王国里,肃穆地为死难者致哀,在沉默中孕育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它们在向吴晓波警告示威! 小白哀伤地望着吴晓波杀气腾腾的脸,“汪汪”吠了两声。吴晓波想到了什么,停止了暴行。黑蚂蚁抬着死难的同类,缓缓地朝它们的栖息地走去。 这天晚上,吴晓波躺在不知睡了几茬守营房战士的摇晃不定“吱吱”乱响的床板上想那美好往事的时候,忽觉黑暗中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一直从脚底到头顶,几乎全身每个地方都有东西在爬,痒痒的,稍微有点舒服。一会儿,痒痒的感觉变成麦芒刺一样的痛痒,继而如针扎一般的奇痒。全身每个部位都被奇痒疼痛占据了,他觉到自己变成了白天小狼狗在地上乱滚乱跳的样子。他伸出手,在全身乱撩乱抓,他触到了细小的质硬的东西,他脑海闪过一个念头:黑蚂蚁。一个声音在冥冥中传来:“杀死他,他杀了我们许多同胞,杀死他;就是他来了,破坏了我们平和的生活,杀死他,他是魔鬼,他比狂风沙恶冰雪更凶狠,比饥饿干燥更残暴!杀死他,他毁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兄弟父老!为我们亲人报仇雪恨,杀死他,这个刽子手!我们的困苦还少吗?杀死他!”他的灵魂被那幽冥中传来的撕裂人心的呐喊所折磨,他的肉体一点一点被蚕食,瓜分。他在下沉,下沉到了阎罗地府,好多小鬼怪物狰狞地朝他恶笑,他大汗淋淋,鲜血横流,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大喊了一声:“丽丽,你来!” 他猛地从床板上挺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寂静。他听见角落里有人翻了个身,一个声音在问他:“晓波,怎么了?喊得那么吓人。”是艾三。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原来是场噩梦! 或者是一个昭示和预言。 他还是喃喃地呼唤“丽丽”这两个字,这埋在他心底许久的名字。 小狼狗在门外吠了声,随即沉入寂寞。 从那晚的噩梦之后,他再没到红柳下去寻找血淋淋的刺激了。 9 吴晓波伏在桌子上对着曾被巫刚踩过的女孩照片发呆。 巫刚远远地掠了一眼照片,他的脑海里浮起女军医的面孔,女军医老使他觉得似曾相识,原来照片上的女孩极像了那个女军医,怪不得吴晓波老用古怪的眼神凝望女军医。他明白了点什么,又不太明白。照片上的姑娘,就是吴晓波在心底呼唤过无数次的“丽丽”。 “丽丽,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大戈壁吗?丽丽。” 吴晓波常在心里说,丽丽,为你我干什么都愿意;丽丽,你知道大漠上的星星有多亮多璀璨吗?你知道大漠上的风有多狂吗?你知道我在星光灿烂的夜晚,躺在戈壁这张巨大坚实的床上遥望星空,遥望你的容颜吗?你说你心中有太多的忧郁要向我诉说,你说呀,你怎么紧抿红嘴唇,任泪水往下流呢?你说呀,你大哥吴晓波不是小肚鸡肠的小人。你那天想从黄河岸上往下跳,我拉住了你,不为别的,我只把你当作一个历经苦难的小妹妹看的,丽丽。你认识了我,才接近我,才向我抬起那忧伤的双眸。你久久注视我,我不清楚你眼里究竟饱含了什么。我看着你姣好秀丽的脸,心里久久地回荡着一种声音,那声音恰似寂静深夜远空飘来的一支轻音乐,让我心动又回味无穷。你说在一个黑夜,你下班回家时被几个流氓拦路打劫,又被那几个天杀的、以后我碰见定会让他们碎尸万段的臭流氓奸污了纯洁的身子。你说当时你呐喊,呼救,却始终没人来解脱你的苦难。你郁郁寡欢,你看着冰冷的世界,要把自己投向黄河,一死了之。丽丽,活着多美好,你知道,外面很大的一个世界里,有很多真挚的目光正注视着你期待着你呢。生活多有诱惑力呀,丽丽,就是在最残酷的打击下,最恶劣的环境里,你也得活下去呀!活着才能证明你是人!活下去才能彻底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虽然在茫茫人海中咱们只不过是微小的一粒水滴。从前的阳光依然很美丽地照着我的生活,抚摸这些阳光,一如抚摸我从前的行行梦绳。自始至终,我被这种辉煌的宁静所围拢,我看到你那苍白的脸庞变得红润后,我不能不激动,不能不在四面是风的戈壁夜里为你祝福。我不知道我们一起相处过的那片黄沙滩被黄河浪冲毁没有,也不知我被发配到大戈壁之后你是否还去那片黄沙滩,去寻找失落的梦幻,或重新走向孤独。要知道,当初我请一个假多难呀,可我每个星期天都到黄河滩上和你聊天。你不是也在了解我没有坏心眼后,开始久久地真诚地注视我嘛。我相信你一定生活得很幸福,我在戈壁滩上凝视你,注视你。尽管我很痛苦,尽管部队把我当成混蛋当成色鬼把我发配到低窝铺,尽管老班长巫刚从我来就用莫测的不信任的眼光看我,尽管以后我们遇到的风浪会更多更大,但是,我们应当好好地活着,寻找自己的生存方位。丽丽,你说是吗? 吴晓波的心灵在承受风浪的冲击。 巫刚却在回味自己给女军医讲的红火环的故事。 (红火环,你在哪里?在那雪山的深处,还是在天宇上,或者在战士的心底呢?何年何月起,大戈壁才有了关于你神奇的传说,你神奇动人的故事?每次,当你从夜的尽头升起时,你曾想过有许多战士在默背你动人的传说吗?红火环。) 大组,我给你讲讲红火环的故事。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那是我的老班长亲口对我讲的,我的老班长又是听他的老班长亲口讲的。当初,在这里建靶场的时候,艰难得像在大海平面起楼台,光建营房的材料就要运整整两个月,几十台大解放车不停地奔忙。战士们哪像我们现在有钢架房住呀,那时住的是帐篷,风沙一来,帐篷被风刮得“噼噼啪啪”乱响。遇到狂风沙,帐篷就被连根拔起,卷上苍茫的天空,再也找不到踪影。战士太疲劳睡过去,醒来却露水满面,找不到帐篷,全身冰棍一般直发抖。战士们吃饭,碗刚上桌,铺天盖地一阵风沙,锅里碗里就落满了沙子,大家只好饿着肚子干活。第一次在这里实弹射击打靶,戈壁沸腾了,成了兵的世界,到处都是显眼的草绿色。高矗的炮群与深蓝的天构成一幅宏伟的画面。炮火一点一滴地唤醒沉睡的大漠。每当打下一个飞机拖靶,战士们就欢呼雀跃,连日的疲倦和困苦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在战士们沉浸在打靶成绩的喜悦之中时,炮二连那边有人惊呼:“哑炮,快,退膛!”在打靶中遇到了哑炮,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炮弹卡壳了,如果不及时退下来,就有在炮膛里爆炸的危险;就是退下来了,危险也没排除,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一出现哑炮,炮群顷刻寂静下来,大家的心被牵住了。战士们知道,只要那颗该死的炮弹一炸,连锁反应,整个炮阵将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们目光如潮,“哗——”地朝炮二连阵地望过去。只见,一位小战士迅速退下炮弹,抱起来往无人的地方狂奔。他狂奔在荒野上,战友们的眼直直地跟着他飞奔的身体移动。直到他狂奔出好远一段地,他班里的几位战士才惊叫着追上去。他回头喊,回去,别上来找死,危险!他边说边跑,越跑越快,他只觉得全身的骨肉已不再是父母给的骨肉了,而是变成了另一种更高级更强悍的物质。他手中抱着的那枚八十多斤重的炮弹如根鸿毛,他用整个生命与脚下的沙子石头地抗衡,用整个生命和将要出现的那幕悲剧抗衡。他狂奔到一个沙丘尖顶的时候,往身后追赶他的战友以及威武的炮弹瞥了一眼,生命就留在那一瞥上了。他抱着那颗炮弹正要往下扔,不幸脚底一滑,连人带炮弹滚落丘底。一声巨响后,一团火焰,一团浓烟从沙丘后面缓缓升起,如一朵巨大的蘑菇。全体官兵呆了,他班里的几位战士还在追,可是晚了。他们看到一轮巨大的金光闪耀的红火环从浓烟中升起,浮在浓烟上面,缓缓如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升到一个高度后,慢慢向远方有皑皑积雪的雪山移过去。那次参加打靶的全体将士都看到一只黑色的苍鹰朝红火环飞去,一直飞进红火环里。他们还听到一种具有无限穿透力的声音,在戈壁回荡,呼唤着什么。后来,每当戈壁滩的战士遇到什么困境,那声音就会传过来,有时还会出现红火环。红火环是战士的精血凝成,是千年的灵魂与狂风恶浪艰难困苦所碰撞出的火焰燃成。它能召唤迷途的战士返回营房驻地,能赶走恶魔,能挺身而出和狂风沙搏斗。 他讲故事之际,女军医在思索,秀眉紧拧。 吴晓波则用怀疑的目光瞟了一眼沉浸在远古往事中的老班长巫刚。艾三听得入迷,他眼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想起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西北人,想起悠远晴空下的矮草房,想起呼唤灵魂的钟声号鼓,也想起老班长给他讲过的关于红火环指引迷路的巫刚回驻地的事。 吴晓波不知道巫刚经历的那件事,他不会明白那件事老促使老班长想起红火环。巫刚也不知道吴晓波心底的秘密,只是很久以后的一个美丽的日子里,他在家乡和丑老婆为一分钱计较吵架的时候,他会怀念起戈壁滩上的那段生活,才对吴晓波产生一种深深的怀恋和倾慕。那是后话。 天空中是永不变色的蔚蓝。 10 小狼狗小白与黑蚂蚁和平共处,小白口里含着吴晓波他们吃剩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分在蚂蚁窝的周围,友好地吐着花斑舌头,放松竖起的耳朵,友好善良地看着黑妈蚁出来拖食。有些黑蚂蚁友好地爬上小狼狗的爪子。小白待黑蚂蚁把东西都搬进洞里之后,就高兴地一抖尾,竖起双耳,呼啸一声,如一道闪电般窜进戈壁滩。 天在飘雪,飘细细的温柔的六瓣雪花。初雪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顷刻间融化成湿湿的水渍。有些角落,堆了点积雪。戈壁沉浸在温情中,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它的无端暴戾。 人在广阔的戈壁上,犹如一粒细沙。在这里,你才懂得什么是顶天立地,横刀立马,气势雄壮。你才会觉得自己真正的在天与地之间无畏地生存着。这一片天一片地,能让你真正体悟到男子汉内心的力量,包括各种孤独痛苦。这孤独痛苦,是你面对无垠开阔的世界时内心的触动,而不是在三尺斗室,自寻烦恼。 远处在落雪。 近处在落雪。 落细细的雪。 落雪声也是细细的,从天空传到大地,从大地传进戈壁人的心尖。 吴晓波已不再去和黑蚂蚁做那血腥的游戏。 可艾三还在红柳杆上刻字,冒着飘扬的初雪。他的字越刻越怪,似乎有股天然的神力倾注到刀尖,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身心溶进了那股神力当中。他刻的字诡秘深奥。吴晓波将在西安市的一次篆刻作品展上看到的作品拿来和艾三刻的字相比,两者相差甚远。艾三有深厚的功力。以后,他考上了军校,还苦心雕刻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戈壁滩上那十几棵红柳上吴晓波看的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雕刻来。以至于他在之后某一天获得国家级某篆刻大奖赛的金牌时,他会极自然地用情感的潮水抚摸戈壁滩上风沙磨砺的那段生活。 初雪过后的一段日子,送水送粮的供给车没按时来。 他们仨就站在大营房的房顶上,手搭凉篷朝远方的来路远眺,望不到边,望不到供给车。他们很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迎面而来的冽风冲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吴晓波自言自语,艾三脸上漾起懒洋洋的笑意。 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妈的!巫刚想。 有时大漠就是一块洗旧洗薄的白帆布,巫刚燃尽岁月的香烟头往上面一戳,就会出现一个洞洞,从那洞洞里可以窥见大漠以及生命以外的东西。几年前的一天,他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就要踏上开往西北的军车之际,他环顾了一下拥挤的哭闹的人群,他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就是他上学时曾经被他气哭过的女老师。他心里像喝了酸酒,异常的难受。他是她教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去参军的。她来了,远远地站在那翠竹丛中注视他,那两颗深沉的眼眸闪出一种光芒,那种光芒老让巫刚想起一种神圣的责任。但是他们不知道军车是开往西北的,那时南边正在打仗,正在流浓浓的血。他心里说:“老师,我不拿个军功章回来就死在南疆。”他又很凄楚:“老师,我要是死在南疆了,你能看到我吗?”他看着老师的眼中有珍珠般的东西悄然滚落,他闹不清楚,那是为什么。当军车经过送行人群的时候,他看到老师在那拼命地招手。他泪眼模糊地贴着车窗玻璃,也向她招手。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大戈壁,他那军功章和马革裹尸的梦彻底破灭了。他发狂地用脚踩着大漠的胸膛,咚咚作响。大漠给予他的回答是冷酷的。他在戈壁滩上待了一年后,看到过几次红火环之后,听到过好多关于大漠的传说之后,他才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在大戈壁坚守不亚于蹭猫耳洞的那种坚守,两种坚守的意义可以等同起来。只是,一边是轰轰烈烈的战斗,一边是孤独寂寞的守候。巫刚没有觉得女老师在失望地看他,反而她更加注视他,期望他。他忘不了那眼光,那眼光让他感到一种生存的意义和守候的意义。为一年一次部队的辉煌,他们吃尽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巫刚还想起了家乡清澈的江流。 想起家乡的雨点儿正打湿老师和父亲的心地。 他有些茫然,除了风和沙,除了头顶亘古不变的圆日头,除了令人难熬的寂寞,什么也没有。他咽了口唾沫,用大头鞋狠狠地跺了下房顶。当年你母亲改嫁他乡之后,你父亲醉酒之后,你不就是跺着脚出门的吗?你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你用仇恨的目光看眼前的一切。你不回家,你回家要挨骂挨打,你回家要忍受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你在汽车站脏兮兮的长条椅上睡熟过去了,你梦呓着有朝一日你要让天倒过来做地,让地上去做天,你梦想有一天牵着父亲的耳朵让他跪下来叫你“爷”。可你是在一顿不堪入耳的斥骂中惊醒过来的,两个如狼似虎的车站工作人员把你拎出了车站的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有家不能回的晚上,不会忘记你发过征服一切人的毒誓后从第二天起就用拳头与别人抗衡。你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邻居背地里说。你气恼谁家了,谁家就要遭殃。你无故打人家的小孩,用石头砸人家的屋顶。你那狼一样的眼神最后令你可怜的父亲也心底发寒。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把一个人的头打破了,抓你进去的警察问:“你为什么行凶?”你笑笑:“我恨。”你恨什么呢?有什么可恨的呢?你说你恨自己。只有接触到女老师那目光和来大漠后,你的性情才稍微收敛了些,眼中才偶有温柔之光闪现。 “汪汪。”小白机警地竖起耳朵,朝远方吠了两声。“听!”吴晓波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很美。 有种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吴晓波激动地站起来,朝来路远眺。除了天边一条闪亮的地平线,鬼影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轰轰”地从他们头顶无情地掠过。 小狼狗一阵狂吠。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看那飞机掠远,而后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之后,他们还是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冽风无情地冲击。 “今天再不来就甭想吃饭了。” 老是做饭的艾三可怜巴巴地说,边说边可怜巴巴地瞟巫刚。巫刚能说出什么来呢? “妈的,司机来了,我非剥了他的皮喂狗不可!”吴晓波冲天吼了一声,太阳如一个傻子,呵呵地露出一个笑脸。 就那样,一整天他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粒饭。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深夜,窗外刮着风,巫刚躺在铺上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操心呐!他正苦思冥想,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盯着灰蒙的钢架房顶,似乎想从那灰蒙中挖出点粮食,哪怕是一颗微小的米粒也行。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咕隆咕隆”苦难地响了一阵。他听到深渊中发出耗子啃食的那种响动。他一激灵,在黑暗中张大了嘴。他狠劲地眨了眨眼,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清楚地听见艾三床上传出啃吃东西的声响。他双眼忽发炬亮,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忍着冻,摸到艾三床前,摇了摇艾三。艾三轻声打着鼻息,巫刚一阵失望。他转身要回自己的铺板,转念一想,不对,他刚才分明听出是有人在啃吃东西的呀。他回身,伸出手,在艾三的床头摸起来,又摸进艾三被窝里,可什么也没摸着,还惹得艾三翻了个身,差点儿把他弄醒。他这才怅然地往自己的床铺摸去,一不小心,膝盖碰到床板角上,钻心的痛,他咧咧嘴后咬紧了牙关。 吴晓波也翻了个身。 这时小狼狗小白在外面咕嘟了一声。他朝门外瞥了眼,那眼光异常复杂。 11 初冬的阳光温暖如初。 阳光如女人温存的手,抚摸着戈壁上贫血而刚强的男子汉。 将近正午了,吴晓波和巫刚都没有起床,只是艾三早早起来,背起枪,懒洋洋地出了门到外面晃悠去了。巫刚想,是不是外面的人把他们忘了呢?他们经常被忘掉,文艺演出记不起他们,电影记不起他们,电视记不起他们,庄严雄壮的校阅记不起他们,节日首长的问候也记不起他们。而他们的心却常念起部队的一切! 巫刚觉得自己的身子沉重如铁,一点一点地往深渊里落。他似睡非睡,饥肠欲断,他拼命地往肚里吞着寒冷的清凉空气。满口黏黏的,上唇和下唇粘在一起无法张开,他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困难。迷离中,他渴盼起那超越灵魂的声音。 吴晓波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艾三在屋外,没心情享用阳光。他心里矛盾极了。该不该拿出来呢?他想。他心一紧,跑到一个墙角,掏出一块松动的砖,露出一个黑洞。他从洞里掏出三塑料食品袋的干馒头,痴痴地用手抚摸着。该不该给他们吃呢?这些干馒头,都是平常吴晓波他们吃剩下他捡起来晒干的,还有的是他自己从嘴边省下来晒干后藏起来的。他想起婶婶以及两个孩子菜色的苦脸。他本想,复员时把这些都带回去,最起码拿热汤泡泡,可以填饱肚子呀。他从一个袋子里取出半个干馒头,用劲掰开一点,往嘴里送,他嚼着,感觉香极了,小时候叔叔塞给他的窝窝头,也是这样香甜的。 一个馒头的意义在一个实足或稍微小康的家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在一个经常饥饿或半肌半饱的人的眼中,它无疑是金光闪闪很有诱惑力的。艾三知道一个馒头的金贵,任何一个经历过饥饿和苦难的人都知道它的金贵。艾三曾经想把这些干馒头都拿出来给吴晓波他们吃,但他下意识里却把它们隐藏进更深的墙洞里。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压迫感,他觉得这馒头来得不容易,因此更想留下来。他灵魂深处总有一只虎张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他脑海里的什么东西。他看到他俩饿得快要发疯的样子,心中又似乎过意不去。他心里煎熬着,不知如何是好。 “汪——汪——”他发现小狼狗小白饿得趴在地上,可怜地乞望着他,朝他呼叫。起初,他听到那无力而又充满某种欲望的声音时,就赶紧用手紧紧护住了馒头袋。他把目光往小白瞥了瞥。小狗的目光中有种难以言状的色泽,小狗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动物濒临死亡回光返照时的灵光。他的目光和小白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放松了戒备,他缓缓站起来,朝小狗走去,小白眼中变幻出希望的颜色。小狗吐着花斑舌头,朝他示意。他走上前,抱起小狗,走回墙角,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馒头渣子往小狗的嘴里喂。小白呜咽地吃着,他心里难受极了,眼里有股湿湿的雾涌上来。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朝小屋望去,一片死寂。 12 又过了一天,供给车还没有出现。 小屋里,艾三生起炉子,冰冷的小屋温暖起来。饿死多不值得呀,丽丽,吴晓波心里说,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呢喃了。吴晓波口里淌着酸水,他一起身,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呕吐,吐出的全是酸水。他觉得喉结也要进出来了,眼泪热辣辣地涌出眼眶。 他艰难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摸出门。 阳光多好,他思忖道,团部的人都死绝了吗? 他看见艾三领着小白往营房那边的墙角里去了。艾三怎么一点也不饿呢?他想起昨天下午,巫刚对他说的一句话:艾三有吃的。他当时以为巫刚在梦呓,就没当真,现在仔细一想,是有道理,艾三这小子肯定藏着什么吃的东西。他跟了过去。 艾三自己吃了点干馒头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喂狼狗小白。一转眼,狼狗小白挣脱艾三的手,朝一步一步艰难走过来的吴晓波奔过去,亲昵地舔吴晓波下垂的手背。 吴晓波盯着那塑料袋里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两眼炬亮。 他扑过去! 艾三赶紧把东西塞回墙洞,然后用身子护住墙洞,他两眼惊慌地看着发疯般扑上来的吴晓波。 “妈的!有吃的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你他妈的还好意思活着!快把东西拿出来!” 吴晓波伸出干瘦的两手,声嘶力竭地吼着。 艾三害怕地望了望吴晓波,挪开身子,把东西慢慢地取出来。吴晓波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抓起一个干馒头,乱啃乱咬。因为没水,他差点被哽死。他眼珠突兀着,像填鸭那样把食物从喉道咽到胃里。 “你他妈的自己藏了这么多馒头,想不到你有这一手。”吴晓波用恶毒的眼光望着艾三。艾三吞吞吐吐地把馒头的事说了:“我,我是想,想把这剩馒头带,带回家去的,想不到派上了用场。” “咋不早说?” “我——” 吴晓波填饱肚子后,毫不犹豫地抓起两个馒头,朝钢架房里走去。 艾三呆呆地望着他瘦长的背影。 “砰!” 一声枪响。 就在吴晓波踏进钢架房的时候,他看见巫刚颤抖地端着枪。那枪口冒着一缕青烟,青烟在冻结的空间里扩散。巫刚瘦了一圈的脸上的双眼惊讶地望着呆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干馒头的吴晓波。吴晓波看到,他那条可爱的小狼狗惊吠着在地上打滚,它的右腿无情地中了一颗子弹,它凄惶地吐着花斑舌头,幽蓝的眼睛哀然地望着巫刚。那地上,滚着一个干馒头。 原来,小狼狗小白乘他们不注意,偷了一个馒头,叼到小屋来,想给巫刚吃。想不到,巫刚在昏迷中一激灵清醒过来后就想到了那只小狼狗。他饿疯了,他想把小狼狗杀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一只狗最起码能让他们坚持两天,只要坚持下来,他们就可以坚守到明年打靶的日子。打靶的那些日子里,吃的喝的精神上的以及别的什么都是那么充实。他想入非非,从那边摸过枪上好子弹,正准备爬出去找狗的时候,狗进来了。他颤抖地举起枪,一扣扳机,那颗子弹歪歪斜斜地射出去,击中了狗腿。他正准备再次扣下扳机的时候,楞在门口的吴晓波冲上来,夺下枪,狠狠地往他嘴角打了一拳,然后把两个干馒头扔在了他面前。吴晓波赶紧照料小白。 老班长巫刚的嘴角立刻流出了一缕鲜血,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的头刚好歪在那干馒头上。他眼中“忽”地放射出一股异常的光芒,他一把抓起馒头,狼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塞! 艾三把所有的干馒头毫无保留地提进小屋里,他闻到一股硝烟的味儿。他看见吴晓波在为小狼狗包扎伤口,巫刚趴在地上眼泪汪汪如狗如狼如虎地啃着干馒头,饿鬼抢食一般。 艾三手中的塑料食品袋滑落,干馒头滚了一地。 他想起一支悠远的歌。 那支歌是从太古时代的天空中传来的。那支歌让他心神不宁,他的灵魂欲飘向悠远的太空,去寻找一种可以让他认真地实实在在地哭实实在在地笑的东西。 那支悠远的歌在他脑海中激荡,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供给车来了。”艾三冲出去。 13 供给车是来了,带来了他们所需要的物品和水。 供给车司机小刘一下车,就激动地给艾三讲:“妈的,就要开进戈壁滩的时候,起了黑毛风,黑毛风把我困住了。就在昨天,我才渡过难关,结果现在才来。妈的,黑毛风足足困了我四天哪!艾三,你的信。”小刘把一封信给了艾三,那封信厚实得很。 “巫刚呢?”小刘问。 “屋里。” 他冲进屋。巫刚呆坐在地上,他走上前把一份什么东西塞进巫刚的上衣兜。 吴晓波冷冷地看他们。他想起刚来戈壁的那天,司机小刘在巫刚耳际嘀咕了一阵后,巫刚把他叫到大营房的一个偏僻处,瞪着眼问他:“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巫刚说了句:“这里可没有女人,你得老实点,懂吗?”他又摇了摇头。妈的,他心底响起一声沉重的骂,要不是自己刚来,他真会一拳把这怪家伙打趴在地!巫刚又怪模怪样地冲他冷笑,那冷笑中包含着刻毒的嘲讽,意思是说:“这大戈壁上没有姑娘,你不要胡来啊,谅你也跑不出大漠的。”他当时狠狠地瞪了巫刚一眼,转身离去。 现在,他又看到小刘在巫刚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说完后巫刚抬起沉重的头,满脸凄惶,两串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小刘又说了些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吴晓波心里响起一句话,这句话是冲丽丽说的: 昨晚我去找你,当世界渐渐酣睡的时候,可你不在。我搜遍了梦境的每个角落,没找到你的踪影,我活得坚实,你呢? 14 连续两天,艾三很兴奋,成天领着小狗,在戈壁滩上玩。吴晓波问他:“有什么喜事?”艾三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声对他说了那么一件事。 他说,他婶婶改嫁了,嫁给了一位小学教师,两个孩子也带过去了。小学教师给他来信说,婶婶很幸福,两个孩子也不会受苦的,他不会再让婶婶生孩子,两个孩子就是他的亲孩子。小学教师还让他争取考上军校,以后不要回那片黄土地。 艾三眼里放射出从未有过的绚烂的光彩。 吴晓波也为他高兴,他俏皮地说:“矮三,你这回可得重新拿起书本,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军校。” 艾三点了点头。 “晓波,有件事,想问你。” 艾三迟疑地对吴晓波说。 “啥事,尽管说。”吴晓波潇洒地挥了一下手。 “听老班长说,你在炮三连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 吴晓波沉了沉后,给艾三讲了那个埋藏在他心底的故事。他几次想和他们说明,但他一直不愿多费口舌。 艾三又点了点头。 “看。” 艾三发现了什么。 吴晓波顺着他手指的远方看去。 一团团黑雾,在天尽头涌起。那一团团黑雾,犹如大海中的黑色巨浪,冲上天空。那一团团黑雾在天空蔓延,不一会儿,就占据了远方的半个天幕。 太阳已西沉。黄昏寂静。 吴晓波和艾三同时看到,巫刚朝戈壁一步一步蹚过去。 巫刚神色悲凄,一反常态。吴晓波捉摸不透。他们发现巫刚身后,一张纸在微微流来的风中滚动。 巫刚一直往前走,仿佛要将整个身心融进黄昏的薄暮里。 艾三捡起那张飘动的纸,一看,赶紧递给吴晓波。 吴晓波定睛一看:“父病故,速归!” 吴晓波的眼中闪出一种神色。巫刚的电报在外面整整压了半个月才送到低窝铺。 艾三说:“劝劝他吧,他心里苦。” 吴晓波无言地注视着巫刚的背影,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远方天幕中的黑雾迷漫了半个天,接着,一股细沙流朝他们这个方向袭来,随后,巨大的猛浪涛冲击礁石一样恐怖的声音传来。 黑毛风,吴晓波大喊,班长,回来! 巫刚回首。 一股狂风席卷而来,漫天的黑雾重重地压过来,顷刻间吞没了他们眼前的一切。他们被黑色的狂风沙罩住了,谁也看不清谁,谁也听不到各自的呼喊。他们被狂风卷着疾走。巨大的沙流冲窜着,在戈壁上打着旋儿,惊涛骇浪,世界混沌不堪。这场黑毛风是举世罕见的,它仿佛要撕裂大漠的胸膛,仿佛要把地球颠覆。他们竭尽全力地喊着对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心血,但人的声音在这天地里显得太微弱了。他们自己喊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楚。沙子石头无情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在狂风沙中与恶势力作殊死搏斗。 吴晓波想张开嘴吼他一声,可喉在冒火,双目金星闪烁,只觉灵魂飘向悠远的天穹。他觉得棉袄紧裹的身子铁砣般往下沉,似在水中游泳抽筋了一般,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死神的纠缠。在这狂乱的空间里好像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援助的双手,他听见了什么,可那声音接着又消失了,只有狂风沙在尖叫轰响。他在淌泪,他想,满脸是沙末的脸上,被泪水冲积出的两条小河肯定是很诱人的。他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手上热辣辣地痛。他张口,满口沙子,他狠劲吐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沙子反而在他口里越粘越多。他的头嗡嗡响着,天冷得使他心尖打战,浑身发抖。好久以前,他独自走向秦岭深处的大森林,在森林里迷了路,他是顺着淙淙的小溪流走出迷宫的。此时,他呼唤小溪流。这千古的荒漠,千古的大海,暴怒的大海!他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具体方位在哪里,离营房有多远。他自从由那城市边上的炮三连来低窝铺靶场后就没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要不是太阳从东方升起的自然规律启示了他的话,他真分不清东南西北。灾难向他临近,死亡向他临近。他毫无力气了,自己像一个皮球,被风沙卷得满戈壁乱滚。黑毛风会不会把他卷向死亡的深渊呢?他的脸不停地接触到丛丛簇簇的骆驼草,他心中有股甜丝丝的感觉,那么狂的黑风沙,骆驼草却毫不畏惧,多神奇呀,他想,自己应该像骆驼草那样坚忍不拔。 他昏过去了。 在他昏迷前的一瞬间,他听见有一种声音势不可挡地穿过来,遥遥地在戈壁上疾走。那声音在荡涤着什么,横扫着什么,他来不及想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就昏过去了。 他醒来时,满天乌云,风沙已停息。 他大半身子埋在黄沙里。 他挣扎着起来,四周灰蒙蒙静悄悄。 艾三呢? 巫刚呢?就是那个企图枪杀小狗救他们性命,后来又亲昵地抱着小狗淌泪忏悔的巫刚呢?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巫刚呢? 他们会不会被黄沙埋住,永远也起不来了?永远也盼不到那一年才一次的辉煌了? 小屋又在何方? 小狼狗小白呢? 他惨淡地笑了笑,笑一切能毁灭人的恶魔妖怪,笑伟大的生命力量。他心里吼:“狂风沙,来呀,你怎么不来了呀!你龟孙子了是不是!” 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倾心地听,像有人在呼唤他,有人在对他说:“请跟我来。”那声音在他耳畔萦绕,一下又拉远,在远方回响:“请跟我来。”他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他不相信有红火环,他怀疑巫刚讲的话。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那声音走过去。有磁石一样的东西把他紧紧吸过去,他的手脚冻得僵直,走路的姿态滑稽可笑。他就那样机械地往前走。 他看到一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朝他奔来,极神速。 “晓波——” 那黑影叫道,是艾三。 吴晓波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像久别的情人重逢那样。 “找到巫刚了吗?” 他们同时问对方。 两人在黑暗中同时摇了摇头。 那声音在呼唤! 他们俩无言地挨着手抱着肩朝那声音走去。 走到哪里了? 往哪里走? 他们不知晓。 那声音在他们的脚步声中慢慢隐去。 忽然,在天之尽头,一个红色的硕大无朋的火环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慢慢地上升,上升。红火环金灿灿的,发出的光芒不刺目,它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他们触摸到了鲜活的生命的母体。 他们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的肉体累极了。 红火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整个戈壁滩被照亮了,那些天空中的乌云狼奔突,四面逃窜,露出晴朗蔚蓝的从前的天宇。 戈壁滩上所有的生命都为之振奋起来。 他们借着红火环的金光,看到前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大营房。他们还看到眼前就是那钢架石棉瓦铁皮搭起的小屋,不过,钢架房被流动的沙丘埋没了,露出黑乎乎的一个天囱。 红火环就在前面。艾三对吴晓波说:“我敢保证,红火环会越来越美。”吴晓波没说什么。流动的沙子“呼呼”地往别的地方乱窜,渐渐地,小屋露出了顶端。 就在这时,在他们不远的沙地上,一个黑影慢慢地动了一下,接着,爬出一个人,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红火环后,举起双臂,大喊了一声什么。 吴晓波愣愣地看着,他想起巫刚的一句话:“红火环在最恶劣的狂风沙之后就会出来。”吴晓波想,自己来了低窝铺后,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正的狂风沙,当然也是第一次看到红火环。 艾三喊:“老班长。” 他过去搀扶他。 那露出的钢架房的顶端传来两声狗叫,小狼狗小白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爬出来,幽蓝的宝石眼被红火环的光芒映得异常美丽动人。 明天小屋上肯定会有一缕蓝蓝的炊烟升起来。沙子还在四窜。 巫刚喊完那一声,又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艾三扑过去,又把他重新扶起来。 他们分明看见,红火环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黑色的巨鹰。那苍鹰掠过来,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 红火环在远方的天幕中,在他们的心上。 ------------ M中队的雨季 M中队那头凶悍的夏洛克肥猪三番五次破栏出逃,引起了炊事班长向成贵的愤怒。 正午飘着毛毛细雨。 向成贵气急败坏地喝令炊事班的四名战士把又一次出逃的夏洛克按倒在地。 夏洛克不顾死活地号叫着。 四名战士气喘如牛,只要他们中间任何一位的手稍放松一下,夏洛克肥猪就有腾空而起的可能。 向成贵铁青着脸,嘴里嘟哝着一些恶毒的咒语,不知如何收拾这头老是给他找麻烦的肥猪。夏洛克毫不理会炊事班长向成贵的恶咒,依然挣扎,依然尖利地号叫。 向成贵肺都要炸了,他握紧拳头抡圆了,扑过去照着猪耳下面的一块柔软部位就是一记老拳。 那一拳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一拳凝聚了仇恨和不满,那一拳直打得夏洛克嘴吐白沫翻了肚皮全身抽搐起来。 四名战士呆了,松手站立起来,木然地看着湿地上夏洛克抽搐的样子。 向成贵也呆了。 向成贵没想到,这一拳奏效,收拾了屡教不改的夏洛克肥猪。 从那以后,那肥猪再也没破栏逃过。 炊事班长向成贵在潮湿而漫长的雨季开始之际得了一种羞于启齿的怪病。他的下身肿胀而且奇痒,这使他犹如一头困兽那样不停地干着活儿以期分散注意力。 好几次,他鼓足勇气走到卫生队门口,可想踏进去时,脸一红脑一蒙又止住了脚步。 向成贵在阴湿的南方雨季中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压得极低的云层使他烦躁不安,太阳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雨季中发霉的味儿让向成贵总想呕吐。 脾气越来越暴的向成贵在事后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么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打得抽筋的。那一幕让炊事班的目击者们感到后怕,人们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一拳打在人身上的情景。 阴凉的深夜,向成贵梦见那头夏洛克肥猪把自己拱倒在湿地上,用尖利的牙齿啃咬着自己的下身,他惊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惨叫着,狠劲地抓挠着……当向成贵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恶狠狠地发了个毒誓:非亲手杀了这头臭猪不可!发完毒誓,他又陷入了痛苦迷惘之中。这种难熬的怪病折磨得向成贵几乎要发疯。 向成贵失眠了。 一天接着一天的恐惧和一夜接着一夜的失眠让向成贵憔悴不堪。 一天,向成贵在一本青年刊物上看到了一句话:你把自己的痛苦向朋友倾吐之后,你就减轻了一半痛苦。向成贵的心情开始游移。 向成贵想到了花采。 M中队的文书花采的父亲是位三流作曲家,他搞了几十年的作曲也没弄出点名堂,始终在音乐圈里充当跑龙套的角色。他给儿子取的这个光辉灿烂美丽动人的名字,是否寄托了某种人生理想,还没人考证过。 青春年少的下士花采是个聪敏机灵的俊小伙儿。他刚当兵不到一年就博得了中队长项品和指导员艾合的青睐,当了中队文书。这不能不说明他的确有点本事,因为在机务部队不用上机场经受日晒雨淋的兵为数无几。 尽管从广州入伍的花采老炫耀父亲是音乐家,某次晚会的某首歌是他父亲的名作,可他对音乐并不喜欢。反之,他对穷酸的父亲总有几分曲曲折折的怨怼。 花采从戎或许与他父亲有关。 当兵前的花采在中学期间曾博得过几位校花的欢悦,可他没有足够的钱使这些欢悦更持久,爱情鸟便一只接着一只地飞走了。因忙于贫困恋爱而学业平平的花采自然没考上大学,平庸的父亲对于他只有叹气了。 在一个温馨的雨夜,花采坐上了西去的列车。五个月后,当他披着满头脏乱的长发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简直不敢认他了。花采把冰箱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之后,木然地望着同样木然的父亲。 ——我要去当兵。 ——这,这……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我不靠你,况且靠你也没指望。我要去当兵,我讨厌这城市,讨厌这个家。 ——唉!你怎么能这样和父亲说话。 花采那年秋天入伍了。那天,父亲拎了一大袋水果以及生活用品去送他,可怎么也没能从站台上数百个相同模样的新兵中分辨出他的儿子。 指导员艾合午休醒来,便听到外面有人在骂街。 ——谁他妈那么缺德,把我的裤衩扔到泥地里!有种的站出来,老子不和他拼命我不姓向! 是向成贵,艾合想。他急匆匆穿好衣服。 向成贵拎着被泥浆弄脏的小白裤衩,正脸红脖子粗地叫骂。指导员艾合一出门就看见了他气汹汹的样子。但艾合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他注意到向成贵手里拎的那个东西,想,这小三角裤衩怎么会是五大三粗的向成贵的?在他的记忆当中,向成贵一直是穿军用大裤衩子的呀,他还在一次次艰苦奋斗的教育课上表扬过向成贵呢。他再仔细一看,又有了新的发现:向成贵穿的是流行的老人头皮鞋。那鞋是真的还是劣等伪造产品,艾合未能作出判断。他只觉得某种潜在的东西正在压迫着自己。 ——向成贵,你吼啥!也不注意点影响。你怎么知道你的裤衩是别人扔的?谁吃饱了撑的会去扔你臭烘烘的裤衩?你是骨干,那样恶劣地骂人,你起带头作用了吗!就是谁吃饱了撑的把你的裤衩扔了,你也不应该这样吧,还有组织?不像话! 围观者“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花采出现了。英俊高挑的文书花采很合时宜地把向成贵拉进了宿舍。 艾合说完那通话,觉得纳闷,自己从来没这样训过人的,今天怎么啦? ——我骂人是不对,可他指导员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训一顿,让我以后怎么开展工作。 向成贵委屈。 ——算了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人家指导员也有难处,他不止住你骂人,他的工作又怎么开展,况且…… 花采踌躇起来。 ——况且?怎么? ——实话告诉你吧,指导员和他家属分居了。 ——啊! ——你可别对别人说。 ——你听谁讲的? ——这你就别问了。 ——还说是好朋友呢,你就是不信任我。 ——好吧,告诉你,是中队长说的。 ——中队长? 末了,花采说他有事要先走。向成贵叹了口气。花采走到门口,向成贵叫住了他。 花采问向成贵有什么事,向成贵说晚上到你屋里去。花采应了一声好就出了门。 向成贵使劲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晚上。 向成贵正要去找花采,指导员艾合找他来了。向成贵一看艾合来找自己,就对在屋里的一名炊事班战士说,去电视房看电视吧,指导员找我有事。 艾合一进向成贵的宿舍,就闻到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臭味。 瘦小的指导员艾合是本地人。在向成贵眼里,艾合是典型的老广,他那口带着浓郁潮汕味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起来总像唱歌似的,柔软还有点女性的味道。 ——天总是落雨,这段时间也没什么训练任务,急死人了。成贵,要注意搞好伙食,伙食搞好了,顶半个指导员呢! ——顶个屁。(没说出声) ——成贵,我发现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太对呢,有什么问题,向组织反映嘛,只要我们能解决的,你就放心好啦。有情绪,不要表现出来,你还要进步嘛。 ——他难道知道我的病了?就是知道,也不能对他说,早听复员老兵讲过,此人狡猾,光会耍嘴皮子。(没说出声) ——谈谈吧。 ——没什么,指导员,下午是我错了,你可别记在心上。 ——哈哈,你说哪儿去了,下午也是我方法不对,刺伤你的自尊心了。 ——没有没有,我大老粗一个,没有自尊心的。 ——这就好,这就好。 艾合还想说些什么,可他实在忍受不了这屋里的臭味,站起来拍了拍向成贵的肩膀,鼓励或者关心了几句就走了。 向成贵看着艾合的背影,心里又多了块石头。 艾合一走,向成贵就去找花采。来到花采文书的房间门口,他听见花采在和中队长项品谈着什么,就快快地退去了。 指导员艾合有辆挺气派的摩托车,花采说那叫大白鲨,一万多块钱呢。花采还说,大白鲨是艾合家属王玉珍给他买的,挂的是军牌。艾合家属王玉珍在驻地汕头市一家公司当老板,那女人自己开着一辆奔驰豪华车,花采说他一次上街看到过。 向成贵发现全中队上下都这么说。 她怎么就那么多钱? 指导员一年的工资也买不了一辆大白鲨。 以前,指导员艾合每逢周三周六就神气活现地骑着大白鲨回家,可现在已有好几个星期不见他回去了,大白鲨也不见了。 向成贵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中队长项品是老中队长,他当了七年中队长,愣是没能提上去。他人工作挺扎实的,机务那一套,他全懂。和飞机打交道多年,却未能飞出M中队,许多人为他惋惜。 项品是河北张家口人,他家属也是那里人。项品的家属赵红杏是位美人,可就有一点让项品难受,她是农村的而且是个半文盲。 项品当初回村和赵红杏结婚时没这种感觉,那时,他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他认定美好生活就那样崭新地开始了。前些年,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或者家属来队时,他都有一种巨大的喜悦感。可当赵红杏为他生了个儿子随军之后,那种感觉就日益黯淡了。 皮肤黝黑、性情刚直的项品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人,但赵红杏的确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他和赵红杏经常性的吵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但谁也不会去想他们会离婚,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赵红杏还是项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都不会作出这种抉择。 吵架往往是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引起的。晚上,项品打着雨伞从M中队回到家属区。 他推开家门,发现赵红杏和儿子毛毛在看电视。 ——这鬼天气,衣服老是晾不干,老用电炉烤,这个月电费又超支了。 一进屋,赵红杏又开始了她的唠叨。 ——烦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 赵红杏小嘴一咧,不言语了。 项品知道,老婆那是短暂的沉默。果不其然,正当项品抱起六岁的儿子毛毛,点起一根烟,调了一个电视剧的频道看起电视时,老婆又发话了。 ——看这有啥意思,尽瞎扯淡,一个小姑娘怎会爱上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换过来换过来,听那唱戏的。 ——你懂个屁!你就爱看那土坷垃的鬼戏,你懂不懂艺术? ——我是土,可你不也是从那土坷垃的鬼地方出来的吗,我还以为你是北京上海广州大城市里的种咧。站着说话不腰痛,嫌我土休了我再去找个洋的呀,汕头大街上多的是洋悖悖。 ——你有完没完,谁嫌你啦! ——你是没嫌我,当初在麦垛下我成了你的人之后你就没嫌过我!你让我穿好了吃好了,还是住好了?觉不出来! ——赵红杏,你可别逼我! ——谁敢逼你呀,我的大军官!你瞧人家飞行员的太太,哪一个不花枝招展的,人家老公也是干部,人家为啥就过得好! 项品一股子气直往头顶上冲,他放下孩子,冲着赵红杏大吼一声: ——你他妈的发哪根神经,你要我怎么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说要去工厂打工,一个月也有千儿八百的,可你愣是不让我去,可你养得起老婆孩子吗?看毛毛,过生日买个蛋糕你还挑个最小的。现在菜又那么贵,你养得起家吗? 项品气喘吁吁地坐下了。 儿子大哭起来。 赵红杏眼泪淌下来,抱起儿子进了里屋。 项品“啪”的一声关掉电视。 他双手抱着头,觉得头要炸了。 妈的,烦心的事还真多! 花采听完向成贵的叙述后脸色微变。 ——不知道。(声音颤抖而细微,潜伏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那叫性病。性病分为艾滋病、梅毒、尖锐湿疣等。(口气沉缓而老练,像是在念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广告词)不知你得的是哪一种? 向成贵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迷离的光泽。 ——你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 ——不知道。 ——仔细想想,你既然把这事告诉我就是信得过我,我绝对保密的,而且,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帮你。 向成贵低下了头。 他想来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春节过后的那一次上街。 那是他单独的一次外出。 起初,他根本就没想到上街会被某种时尚所诱惑。 他在跳蚤市场买了一双便宜的劣质老人头皮鞋后,便沿街漫无目的地看风景。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走着,都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街上车很多,都是极漂亮的豪华车,他曾梦想自己开着一辆奔驰车或者宝马或者林肯哪怕是一辆皇冠回他的河南固始老家,这情景常在他跟前回旋。回乡探亲时,这个在M中队显得少言寡语的向成贵变得格外健谈,海阔天空地把那些没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乡亲们吹得云里雾里。乡亲们认定衣着光鲜的向成贵出息了,争相请他,争相把自家闺女说给他。向成贵对其他女娃不屑一顾,唯对村里的民办教师凤凤情有独钟。他一趟一趟地往破旧的小学校里跑,拼命地逮机会和凤凤说话。凤凤,我心里一直只有你,我不会让你受苦的,以后我在特区扎了根一定把你接过去。凤凤问他,你在部队还是在地方?向成贵说,当然是在部队喽。那你为啥不穿军装?凤凤又问。这……向成贵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凤凤又问,你在部队干啥?修飞机,向成贵毫不犹豫地说。凤凤冷笑一声,不像。咋不像?向成贵心虚了。闻不到飞机的味,俺在你身上闻到的只是铜钱的味!凤凤的嘴不饶人。向成贵落荒而逃。但他心里在喊:“我会有钱的,我非领个特区姑娘回来不可!” 是的,这满大街的姑娘哪个不比凤凤摩登,哪个不比凤凤漂亮。可他一想到凤凤,心里就被一张巨大的手掌握紧了,生疼了。大街上的姑娘洋气漂亮,可哪一个的眼睛有凤凤的大,有凤凤的水灵。 他走着走着就觉得小腹憋得慌。奇怪得很,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一想到凤凤,就有一种要尿裤子的感觉。 他走进一条小巷。 找了一个僻静处撒了泡尿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看到小巷中间有一家发廊。 向成贵心里一怔,他只是听花采说过如今的发廊里面如何如何的那个,但从没进去过,顿时,他心里萌发了进一进发廊的念头。他脱下脚上的布鞋随便往一个地方一扔,换上了新买的皮鞋,仰着头扎进了那间“美雅”发廊。 他从发廊里出来时,全身充满了奇异的香味,坐在返队的大客车上时,心里还甜滋滋的。 有兵问他,向成贵,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他没回答,只是笑笑。 ——就这样? ——嗯,就这样。 花采叹了口气。 花采告诉向成贵,这病倒是可以治的,不过,不好断根。 向成贵心里像吃了一只死苍蝇。 他不知是怎么走出文书花采的房间的。 向成贵一走,花采便在向成贵坐过的板凳上洒了些酒精,用一块抹布拼命地擦,然后把抹布扔了。 那个雨季的晴天部队搞飞行训练。 花采接到了指导员艾合老婆王玉珍的电话,他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喂,是M中队吗?哪位?哦!是文书小花呀,你好,小花!你们指导员还好吗?哦,好就好,你要多照顾他,他胃不好,让他不要吃凉的东西。对了,太硬的东西也不要吃。现在忙什么?哦,飞行。那好,就不谈了,有空到家里来坐。你说什么?哦,没什么事,对了,你告诉你们指导员,让他抽空回来一趟。好,再见。拜拜! 花采在记事本上记下了指导员家属来电话这一条。 指导员也真是的,那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看,他老婆对他挺关心的嘛,肯定是他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发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不奇怪。花采琢磨道。 这时,通讯员送报纸来了,在外面叫花采。 ——来了来了,催命哇! ——好你个花采,每次来你都损我,就你花公子牛! ——喂,有没有我的汇款? ——没有,有你的挂号。 ——好的。 ——走啦。 ——慢走,没事来玩哪。 花采打开信,看到父亲清秀的笔迹,他的眉头便皱起来。 飞机的轰鸣声传来。 ——这么晚才开飞。 花采嘟哝了一句。 阳光很美好地照在花采的脸上。 向成贵是在一家肮脏的小招待所找到老中医的,地址自然是花采给的。老中医打扮得像个农民,戴一副小小的老花眼镜,穿一身黑粗布衣服,看起来挺有几分仙风道骨,尤其是那长长的飘逸的白胡子。 老中医一见到向成贵,两只小眼睛便从眼镜后面聚在一起,仔细地打量着他。 没怎么多说话,老中医给了他两包药,一包是内服的,一包是调清水外用的。两包药花了向成贵100元钱。100元钱中50元钱是向成贵自己的,另50元是管老乡借的。他取了药就走,老中医在后面阴恻恻地说,用完了再来。 向成贵走出老中医住的招待所,便在根电线杆上发现了一纸广告,上面写着“老中医专治花柳”,落款处的地址就是那个招待所。向成贵想,花采不是说这老中医是熟人介绍的吗,还管他要了一条三五烟给那介绍人。 向成贵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M中队,向成贵和花采是最铁的,许多人都有目共睹。 他一进炊事班,花采就鼓动他经常偷偷地割点瘦肉拿到自己房里用电热杯煮了吃。一开始,向成贵因为自己是个新兵,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花采才不理会这些,继续鼓动向成贵干这干那。只要是花采说的话,向成贵大都听,可就有一次,向成贵没理会花采。那是向成贵当炊事班长之后,花采在一个深夜神秘兮兮地把向成贵叫出来,说自己饿了想搞点面条吃。向成贵拿了炊事房的钥匙就领他去了。打开放粮食仓库的门,花采突然神秘地说,向成贵,你缺钱花吗?向成贵点了点头。好!花采扛起一袋大米就往外跑。向成贵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叫了声,站住。花采怔在那里。向成贵从他肩上卸下那袋大米放回原处,给他拿了一把挂面,说,走吧。花采笑起来,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想到这里,向成贵心里突然想:“这次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 那天飞行出现了一个奇迹,一位迷航的飞行员凭自己的感觉飞回了机场。事后,师里的一位宣传干事采访那位飞行员,飞行员说有一只红色的鸟在为他引路,那鸟的羽毛红得像秋天的枫叶。宣传干事不信,说,这又不是写小说,你谈点实的。那飞行员开朗地笑了,说,就这些,就这些。当时,M中队的中队长项品也在场。宣传干事走后,项品说,他尽吹牛,他采访过我好几次,说要把我当成老黄牛发表在《空军报》上,一年了,屁! 项品不相信自己的老婆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汕头找到活儿干。她能干什么?什么特长也没有,文化又低,去干啥? 晚上,项品一踏进家门,见赵红杏满脸阳光灿烂,毛毛在啃着一个鸡腿。 ——老项,我说,我说…… ——你说什么就说呗,我又不是老虎,看你哆哆嗦嗦的样子! ——你是老虎就好啦,也还能发点威。 ——什么事,说吧。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汕头找了份工作,是家制鞋的工厂,一个月800元工资,你看如何? 项品一听,瞪大了眼睛,她怎么能这样,不和他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 ——赵红杏,你太不把我项品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的事,连吭都没吭一声! ——今天我不和你吵,反正这工作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不管,我自个儿管。我不能老在家里吃闲饭,看你的眼色过日子。 ——反了你了!赵红杏,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不让你去打工过苦日子,你反而怪我,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苦日子,哼,你以为我现在幸福呀,我在家里都成猪了。 ——你也不为我想想。 ——你难道为我想过吗?没良心的,我大老远跟你来还不是为了支持你!我不想和你吵,这工作我是干定了。 ——好,你有种! 毛毛仍旁若无人地啃着鸡腿,那样子可爱极了。项品坐在那里不言语了,抽闷烟。 这时,屋外有人在叫。 ——中队长,中队长,你出来一下。 是花采。 项品应了一声出门。他的手电照在花采汗淋淋的脸上。 ——什么事? ——不得了了。 ——快说。 ——有人打电话来,说指导员家属撞车了。 ——指导员呢? ——找不到。 ——回中队去。 M中队乱了套。指导员艾合被花采找回来时,中队长项品已经给他从团里要好了车。司机等着他。战士们在窃窃私语。 艾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上车。 项品喝道,把艾合推上了车。 ——吴分队长,吹哨熄灯。 项品吩咐了一下,也上车了。 车子朝汕头市区急驶而去。 等项品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 赵红杏和毛毛已经睡了。 他打开卧室的台灯,坐下来,仔细看着沉睡的赵红杏。天气不冷,赵红杏一条光溜匀称的腿伸到被子外面。他心里颤了颤,许久许久,他没有仔细端详妻子了。赵红杏还是那么美,那么水灵,不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妈妈。他突然想伸手去摸摸妻子光洁如玉的小腿,摸摸那油光发亮且红润如初的脸庞。他立起身,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赵红杏温润的唇上。 一股电流无拘无束地通过项品的全身。 赵红杏醒了,睁开惺忪的眼。 ——怎么,才回来? ——嗯。 ——熄灯,上床睡吧,几点啦? ——好吧。 熄了灯,项品用肘碰了碰妻子。 ——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红杏,你变了。 ——嗯。睡吧。 项品翻过身,搂住了赵红杏。赵红杏乖巧地让他搂着、又顾自沉睡起来。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项品想了许多许多。 赵红杏变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漂亮温顺的乡下姑娘了。她变成了什么样子,项品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她的确变了。以前,她没有和他顶嘴争吵过,而且没有主见,随丈夫怎样都行,现在呢?项品叹了口气。作为丈夫,妻子变化的过程他却一无所知。 项品一夜无眠。 炊事房里有股子浓郁的中药味总是弥散不去。M中队的兵在吃饭时,发现饭菜里都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有些兵吃完就吐。那几天,花采天天买方便面吃,不到食堂吃饭。 向成贵问他咋啦,花采说他胃不好。 王玉珍的膝盖骨撞得粉碎。 王玉珍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木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那双还算秀美的眸子含着晶莹的泪。 艾合坐在她身边。 艾合握着王玉珍柔软冰凉的手。 ——我决定了。 王玉珍轻声地说。 ——什么? ——我决定了,我同意离婚。 艾合无言。 他还是紧紧地握着王玉珍柔软冰凉的手。 王玉珍的泪水淌了出来。 艾合用另一只手取了面巾纸给她擦泪。 ——艾合,我从没想到你会提出离婚,真的,我从没有想到。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我从没爱过别的男人,真的。 王玉珍呜咽着。 ——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病好了再说,行吗? 艾合开了口。 王玉珍哭得更伤心了,又忽然反过来抓住艾合的手,紧紧地抓住。 ——玉珍,你真的什么也别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点也不影响你以后开车做老板。这段时间,我会经常来陪你的。 王玉珍死死地抓住艾合的手。 刚当兵那阵儿,向成贵的确很艰苦奋斗,就连同他一起入伍的老乡都说他土。谁也不愿和他一起外出,因为他总是穿着那双解放鞋,一到街上,就能吸引许多目光。只有花采愿意陪他上街。 花采和向成贵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花采说话的份儿,向成贵只有听。花采肚子里有货,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向成贵灌输他的东西。向成贵总是认真地听,也不打断也不插话更不提问。 花采说他要过饭。 花采给向成贵讲他那次西部流浪时,向成贵眼都直了。 花采被扔下了火车,因为他的火车票连钱包一起被人掏走了。花采被乘警和乘务员扔在了那个肮脏的西部小站,他的泪水和苦苦的哀求都无济于事。 准确地说,那是甘肃西部的一个小城。城市的街道终日尘土飞扬,街道两旁堆满了一堆堆的西瓜、白兰瓜之类的瓜果。卖瓜人难听的方言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莫合烟的味道一样让花采觉得土气。花采背着行囊,在七月的西部小城里穿行。 身上没钱,连住的地方也不敢苛求,更不用说吃饭了。十七岁的花采漫无目的地走过瓜摊、商店和饭馆。西部的面食香而诱人,在一家牛肉拉面馆前,他足足站了半小时,然后吞咽下几口唾沫无奈地离去。 正午的日头毒辣地烧着小城,小城的街道上行人渐少。花采找了个阴凉处,坐在一棵杨树下看不远处的一个瓜农卖瓜。 瓜摊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丢得到处都是瓜皮,许多苍蝇在瓜皮间飞来觅去。瓜皮经过毒日头的暴晒,散发出一股酸腥的怪味。花采在那棵杨树下昏昏睡去。 他醒来时已是黄昏。 他饿得站不起来。 可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朝一家拉面馆走去。在面馆里,他要了碗牛肉拉面。吃完拉面,他就愣愣地坐在那里看一个肩上搭条毛巾的汉子向自己走来。 ——吃完了,还要吗? ——不要了。 ——那结账吧。 ——我没钱。 ——没钱?吃白食呀!哈,你不是本地人吧,外地人也敢在这里混吃混喝的,找死! 人围了上来。 花采吓坏了,他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灵机一动,从行囊中拿出一件T恤,递给他们。 他仓皇地逃出了拉面馆。 他哭了,他躲在杨树下哭了。 那天晚上,他看到了杀人。 两伙人打群架。一个家伙把一把很长的刀捅进了另一个汉子的胸膛,那汉子吐了几大口鲜血扑倒在地。后来警车呼啸而来,后来他看到杀人者被抓走。那晚上,花采瞪着恐惧的眼看了一夜的星空。 他又想父亲又恨父亲。 第二天,他就开始了他的要饭生涯。 大个小伙子沿路乞讨,那滋味向成贵体验不到。 说到这,花采哭了。 向成贵也哭了。 花采的故事打动了向成贵。当花采和向成贵都成了老兵后,向成贵还会时常被花采打动。向成贵有什么好吃的都偷给花采吃,花采也经常给他一些东西,比如袜子、三角裤之类的用品。 炊事班的药味终于让中队长项品也觉得难以忍受了。 那天飞行。 炊事班长向成贵送饭进场。 项品一到饭桶跟前,就闻到了中药的味。 打了饭菜,他扒了一口饭,没嚼两口,胃里就有一只死虫子拼命地往喉头钻。他急忙放下饭碗,走到一个偏僻处,使劲地呕吐起来。 胃里什么也没有,吐出的是清寡的酸水。 吐完,他坐在草地上,望着其他中队的人及飞行员们香喷喷地吃饭。肚子早就咕咕直叫唤了,可那中药味儿浓郁的饭菜他实在无法下咽。 项品挺恼火的。 今天一大早,他在进场前就对自己说,你他妈的今天千万不要在飞行现场闹情绪,出了什么事你项品只有一颗脑袋。 他一大早就把毛毛送幼儿园去了。老婆赵红杏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要去打工。项品对老婆的举动很反感:“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好干吗!”红杏没理会他,第一天上班总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吧。 项品一肚子气。 这时,团长卢玉奇朝他走过来。 ——你好自在,一个人在这里抽闲烟。 ——05号飞机怎么搞的,老漏油。 ——团长。 项品站起来。项品一见团长心里就发虚。 团长是黑脸包公,谁都训。05号飞机的油路有小毛病,昨天飞行准备时已排除了故障,怎么今天又有问题了。 ——走,过去看看。 ——嗯。 项品跟在团长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 ——项品,有人反映,你们中队伙食有问题。你没找找原因? 可能饭菜的中药味有人反映到团长那里去了。现在的兵简直不得了,鸡毛蒜皮的事全一股脑直接往上捅。项品咬了一下牙。 ——怎么战士们吃了饭老吐呢?这样会严重影响飞行训练的。我看飞机漏油这事和伙食有关,不要小看,这是战士在闹情绪。这问题的严重性你知道吗? ——我好好查查。 项品的头都要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向成贵,平常好好的,偏偏在飞行训练时给我捅娄子! 刚飞完一个好天,又下起雨来了。 M中队管后勤的副中队长丘瑞把司务长洪水水以及炊事班长向成贵一起叫到了中队部。中队部里已经坐了好几位军人委员会委员了。项品铁青着脸坐在上首。 大家坐定。 ——今天,召集大伙开个会,是关于伙食问题的。先请丘副中队长介绍一下近来后勤方面的情况。 ——好吧,我说几句。近来形势还是挺好的,大家知道,现在的菜是越来越贵了,虽然这些年机务的伙食一提再提,但还是跟不上物价的暴涨。无论物价怎么涨,我们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同志们吃好。我们大力提倡农副业生产,菜地长势很好,养的猪出栏率高,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伙食费的问题…… 项品还是铁青着脸。 丘瑞讲完后,是司务长洪水水讲,洪水水讲完之后是炊事班长向成贵讲。 ——好,都说了说。我今天提醒大家一句,今天不是讨论别的问题,而是饭菜的质量问题。为什么大伙吃了饭都想吐?昨天,我就一口饭没吃!连团长都过问此事了,你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这事好几天了,就是没人制止。你们都是有权过问此事的,为什么要让我今天才说!我看,向成贵你应该负责任。 向成贵黑着脸。 ——向成贵用煮饭的锅熬中药,这是问题的关键。他为什么要用做饭的锅熬中药呢?他自己有病,也不能让大伙儿陪他受罪不是。 一个军人委员会委员说。 ——向成贵想治自己的病一点没错,但他造成了很不良的后果,我们分队的同志都表示再吃到那样的饭就不干了。 另一个军人委员会委员说。 ——他为什么有病不去卫生队,不去住院,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又一个军人委员会委员说。 向成贵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开他的会。他“霍”地站起来,骂了声,扭头出门而去。 中队长项品等人叫他回来,他理都不理。 ——反了他!洪水水,你回去让他写检查,不写的话开他的军人大会并考虑处分,太不像话了! 项品大声说。 洪水水无语。 ——中队长,向成贵表现一向不错,吃苦耐劳,养了十多头猪大家都是能看到的。况且,他也没什么大错,我们开他的会,是不是不妥?让他写检查,他也不会写的。我看等指导员回来再说吧。 中队长项品听完副中队长丘瑞的话,也没言语了。他在考虑怎么给团长回话的问题。 指导员艾合瘦了。 他独自撑着雨伞在海滨大道上缓缓而行。 近海发黄的海水在雨中波起潮涌,海潮击岸的声音清脆而潮湿。海的腥味儿浓郁,艾合从小就闻惯了这种味道,他在充满海腥味的空气中心事重重。 街旁的玉兰树在雨中开着乳白色的花儿,艾合知道,妻子玉珍很喜欢这乳白色芬芳的玉兰花。 这沿海的街。 这沿海的街旁的玉兰花儿。 回忆应该是芬芳的。 六年前,好像也是在这样的雨季,也是玉兰花飘着香的时候,也是在这沿海的街,艾合和王玉珍走了一段之后便进了一个咖啡屋。在迷人的小夜曲和充满情调的烛光下,艾合吻了王玉珍,王玉珍娇羞的脸上吐放出一朵花。 其实,王玉珍并不是那种苗条秀丽的潮汕美人,但她不高不矮略显丰满的身段处处都体现出一种气质,那种气质高贵而不艳丽,伴之得体的言谈举止,她让艾合神魂颠倒。 那时的玉珍已经是公司的经理了,她能看上穿军装的艾合,艾合心里美滋滋的。当他第一次带王玉珍到部队时,王玉珍给他的战友们发名片,艾合的神色别提有多骄傲了。那时的艾合还是个小分队长。战友们拿着王玉珍芬芳的名片一个个喜笑颜开的,吵着嚷着说艾合有福气。只有中队长项品拿了名片放在鼻子下使劲吸了口气,就推托有事走了。 和王玉珍结婚,的确让艾合美了好长一段时间。结婚不到半年,王玉珍就给他买了大白鲨,他更神气活现了,一天到晚逮着空就骑着大白鲨到处威风,勾得一些追寻摩登的官兵们眼中冒火。当时他心里想,就要这种效果,这就是自己和别人的区别。 王玉珍曾经给了他心理上无限的满足。 想到这儿,艾合心里酸酸的。 他走到一棵玉兰树下,攀上去,摘了许多玉兰花,朝医院走去。在雨中,艾合清瘦的身子显得更小了。 花采近来也心神不宁。 他在盘算着今年年底复员后的事。 复员后,自己能干什么?这件事是最让他焦心的了。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一赌气就背起行囊去西北流浪,他已经成熟了,他要做一些成熟的男人应该做的事了。他曾想到去考军校,但他感觉自己不适合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他早在两年前就读了经济管理的函授,希望自己复员后去搞经济,但这有多大的把握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也在折磨着他。那就是评先进问题。他考虑过,评个先进无论如何也是有用的。 他要想办法。 据说第二季度组织要评三名先进分子,两名给机场一线工作的同志,剩下一名给后勤,这使他的想法有了可能性。 他要争取,而他的对手就是向成贵。 向成贵去年就应该评先进分子的,可他当时在三等功和先进问题上面临一个选择。向成贵来找花采商量,花采给他分析了一下,认为按向成贵这样干下去,评上先进是迟早的事,况且,三等功还有70元钱或者相当于70元钱的物品,还是现实点为好。向成贵听完眼都没眨一下就选择了三等功。 现在花采为此后悔得要命,要是去年让向成贵选择评先进,他今年就没有对手了,尽管当时向成贵拿立功发的70元钱请他美餐了一顿。 就在这时,发生了饭有中药味的事。花采从中看到了某种希望,但他也没有忽略一个关节点:向成贵的群众基础好,领导平时对他不错,特别是指导员艾合一直很关心他。 文书花采就这样一天到晚考虑着问题。 他要赶在指导员艾合回来之前,把事情搞定。同时,他盼着父亲的汇款早日到来。 尽管向成贵吃了十几天的草药,但他的下身还是奇痒无比,他对老中医的药产生了怀疑。他真后悔那一次进发廊。一想到女人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民办教师凤凤。 凤凤在他探家归队时,去车站送他。送向成贵的人很多,但向成贵对凤凤能来送他感到意外,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凤凤,你答应和我谈对象了? ——想得美,我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来送你的。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身上没有铜钱味儿了,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人还是实在点好,你从前挺老实的。 向成贵始终记得那些话。他想,当初探家时不要那样吹嘘或许凤凤已是他的人了。 但他不吹嘘,村里人有谁会看得起他呢?村里当兵的人有的是。 他曾经给凤凤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收到回音。 现在想凤凤是无济于事的,他现在的问题是烦恼。 这两天,他没去上班,在宿舍压床板。中队长项品来和他谈了好多次,他一句话也没说。让M中队的官兵们感到奇怪的是,每到吃饭的时间,他就起来了,吃完饭就去喂猪,喂完猪就回去压床板。 有一天司务长发现向成贵喂猪时摸着那头夏洛克大肥猪的头,眼里噙着泪水。司务长百思不得其解,向成贵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揍得抽筋的情景他至今记忆犹新。 向成贵不再熬他的中药。 M中队的饭菜也就没了中药的味道。 没了中药味的菜却没了往昔的可口,因为这两天的菜不是向成贵炒的,不是咸就是淡。官兵们便又想到了向成贵。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好几个晚上,官兵们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不停叫唤。 有人说,那是夏洛克肥猪的嚎叫。 作为军事主管的团长卢玉奇老喜欢管管基层中队的伙食问题,这让M中队的中队长项品十分难受。瞧瞧,中队的饭菜里刚没了中药味,又有人把菜不是咸就是淡的问题反映到团长那里去了。团长的话很难听,他说,让你转业你不走,非要留下来,死活留下了,你却一天到晚稀里马哈的,连个伙食问题都处理不好。 项品听完后只是咬牙。 他心里发狠道,妈的,我在军人大会上讲过几百遍了,有什么问题先向中队领导反映,不要越级反映问题,可就有人置若罔闻,我要是查出来了,非整死他不可! 项品当然不想再回关外的农村去了,即使是在张家口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现在也没有什么诱惑可言了。打心里,他是向往特区人的生活的。广东省有个规定,家属在当地落户口八年以上的可就地转业安置,而项品老婆赵红杏才六年多。他必须坚持住,两年后再考虑这事。有时候他也想,在哪里不是过一辈子呢,回老家兴许有回老家的好处,但一接触到实际问题,他又打退堂鼓了,无论从生活习惯还是往后的发展考虑,他都觉得不适应故乡了。 赵红杏也不同意回老家,她常说,汕头气候好,又干净,吃的东西也新鲜,不回去也罢。这让项品感到惊讶,项品弄不明白的是赵红杏的变化。记得刚随军那阵,赵红杏老叽叽歪歪地说不习惯,只要和项品一吵架,她就装模作样地收拾东西要回家。现在,你就是当着M中队全体官兵的面扇她十八记耳光,她恐怕也不会提回老家的事。 赵红杏和儿子毛毛都十分喜欢这里的大海蟹,而且吃上了瘾,一个星期不吃一两次总是不甘心。 有时项品真是嫉妒指导员艾合。 指导员艾合结婚那天,项品喝醉了酒。回到家里,赵红杏说了他几句,他就大发雷霆,把茶杯乱摔。赵红杏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全身发抖,儿子的哭声冲出屋外,在静夜中回响。那时的赵红杏是一只绵羊,纯粹的绵羊,不像现在,只要项品骂她一句,她就还他十句,项品砸一个茶杯,她能砸两个,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项品想,全怪自己一念之差娶了赵红杏,如今后悔莫及了。要是当初自己和那个汕头阿妹成了亲,现在的情况也许不会这样,没准儿会超过艾合呢。他当分队长时,有位转业在汕头的老乡给他介绍了一位汕头阿妹。项品和那位汕头阿妹坐在公园石凳上时,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愣是干坐了两个多小时。人家汕头阿妹忍不住了,就用半生不熟的柔软的普通话查户口一样问他,问一句答一句,他还是没更多的话。汕头阿妹该问的都问了之后,就和他再见了。本来约好几天后再见的,可两人都没再见。许久以后,介绍人问他,当时为什么不去,项品说了实话:“汕头阿妹太瘦了,我一想到她全身的骨头心里就发毛。”介绍人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一本正经地说,你走了眼,那阿妹现在挺丰润的,人家嫁了个老板,自己还当了财务科科长,钞票大把大把的,你没那福分哟。 项品无语。 要是当初和汕头阿妹结了婚,部队让他转业他也不会赖下来的,也许他会痛快地拍拍胸脯表示,我早就想转业了,也许他也会有一辆大白鲨,神气活现地驰来驰去。 唉!他叹了口气。 他决定让炊事班长向成贵上班,他要做通他的工作。 一连几天,王玉珍病床枕边总有新鲜芳香的玉兰花。王玉珍憔悴不堪的脸上浮起美丽的笑意,她心想,假如这次受伤能够挽回艾合的心,她宁愿被车撞一百次。 艾合还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他们很少有这样真切地在一起的时候,王玉珍伤后一直这样想。确切地说,自己和艾合婚后的几年中两人没有几次这样长久地在一起过。艾合在部队,一星期回来两个晚上,她也有可能很晚才回家。自己总有忙不完的事,应酬不完的活动和酒会。 王玉珍觉得对不住艾合,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实话,她很爱艾合,她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独特的让自己心醉神迷的东西,无论再忙再累,只要一想到艾合,她就有种安慰。 和艾合走到这一步,她不怪艾合,但怪自己又觉得委曲,这也是她迟迟不答应离婚的原因。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哪怕是一个小细节,她都认真想过。 婚后的那段时光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疼我爱的,空气中也跳荡着幸福的音符。她从没因为自己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后悔,尽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对她的议论很多。有人说她是为了捞政治资本才嫁给了艾合的,别的说法更多了。她不在乎,她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她在乎的是艾合和她的公司。 曾经有一位港商对她挺有意思。 在金海湾大酒店的一间豪华包厢里,港商单独邀请王玉珍吃饭。 ——王经理,自古潮汕出美女,这话我今天算是相信了,这句话应在了您身上。 ——过奖了,潮汕美女如云,可像我这样不出众的妇女却是很少的啦。 ——哈哈,王经理太谦虚太谦虚的啦。能和您在一起共进晚餐是我莫大的荣幸,在大陆,我真没和哪位女士单独吃过饭。 ——能得到先生的青睐是本公司也是本人的荣幸,谢谢。 ——我冒昧问一句,不知可否? ——请说吧。 ——王经理的先生是……?怎么没听您说过? ——哦,我先生是空军上尉军官,很英俊,很豁达的。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安排你们会面,我相信你们能够谈得来,因为我先生和你一样,都是出色的男人。 那港商便对王玉珍客气多了,终究没动那根神经。 王玉珍怎么也没想到,艾合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提出和她离婚。当艾合说出“离婚”这个词来时,她一下子懵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艾合没理她,只是说,你考虑考虑吧。当晚,艾合就走了,大白鲨没骑走,放在车库里。要不是她出事,他兴许不会回来。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都碎了,她实在弄不清艾合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他有新欢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自己在某些方面伤害了他,这也许有可能,但不至于要离婚哪,她不是那种有钱就俗不可耐的女人,难道艾合不知道自己对他一往情深? 王玉珍的泪又涌出来了。 坐在她旁边的艾合替她擦着泪水。 ——玉珍,没事的,给你治疗的是这家医院乃至全汕头最好的医生,你放心,会好的。 ——你别安慰我了。其实你不必陪在我身边,你应该有很多事去做的。这些日子你在我身边,我很满足了。 ——玉珍,明天我想回中队去,过几天才能来。 ——去吧。 王玉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艾合的手。 她感觉到艾合的手挺温暖,艾合无言地凝视着她,心里有潮水涌过。 向成贵做梦也没想到花采会对中队长说出他心底的秘密。 其实向成贵应该感觉到花采的异常。 星期一,花采收到了父亲寄来的钱,同时收到了父亲的信。父亲在信中对花采说:我已想尽了办法,实在拿不出2000元钱来。我低三下四地找了几个有钱的朋友,他们都推托掉了。我没办法,就把你母亲陪嫁的钢琴卖了。是你母亲提出来的,你母亲说你更难,她哭了一夜。钱收到后来信,我和你母亲帮不到你更多的忙了,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要珍惜自己……花采看完信,眼睛就湿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骑车去邮局取款了。 一取完款,他找到了向成贵。 ——成贵,病好些了吧?钱够不够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你也没钱,不用了。 ——别瞎说,我什么时候没钱。我父亲作一首曲就千儿八百的,钱来得挺容易的。给你200块吧,你需要的。 向成贵接过钱,心里挺感动。 ——成贵,第二季度评先进,有你吗? ——洪水水给我透过风,说有可能。但我现在这样,肯定不行的,我想去上班,老这么压床板也不好。中队长找我谈过了,让我明天上班,中队长还让我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哦,这就好,这就好。 花采的脸色微变,说完就走了。 中午吃饭时,向成贵没发现花采。他觉得今天中午吃饭的人少了许多。后来,向成贵才得知,那天中午,花采请几个支委去军人服务社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吃完后还一人发了两包红塔山。 这天,虽然天还是在落雨,但向成贵还是像往昔那样起了个大早,朝伙房走去。 ——向成贵。 迎面走来中队长项品。他刚从家属区过来,他叫住了向成贵。 ——你不用去伙房了,吃完饭你到中队部来一趟。 项品说完,擦肩而过。 不是说得好好的,让我今天上班吗,这怎么了?向成贵见项品从他身边走过时,眼睛血红血红的,挺可怕的,是不是昨晚又和老婆吵架了? 他想问项品为什么,可他没问。心里一股气上升到颅顶,他回去又躺下了。挨到吹早饭号时,他爬了起来。他走进饭堂,发现大伙都怪异地看着自己。他朝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的呀。他拿了两个馒头,夹了些咸菜吃起来。 ——你吃完饭不用去喂猪了,我已安排了人。吃完饭你就到中队部去,中队长有事找你谈。 副中队长丘瑞阴阳怪气地对他说。 不会是评先进的事吧?向成贵边吃边想。 吃完,他就朝中队部走去。 他往中队部走时,看到花采才急匆匆地朝饭堂走去。他向他打了个招呼,花采朝他笑了一下就忽闪过去了。 今天的人怎么都一个个怪兮兮的?带着这三个不解的问题,他走进了敞开着门的中队部。 一进门,他就看到中队长项品和指导员艾合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把门关上! 中队长项品恶声恶气地说。 他关好了门。 ——指导员,您回来啦,嫂子没事吧? 他问。 指导员没言语,只是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坐。 中队长指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向成贵,今天找你来,有件相当严重的事找你谈,希望你如实地向组织汇报,不要向组织隐瞒任何细节。我问你,你为什么熬中药喝? ——这…… ——请回答! ——我有病。(声音微弱) ——大声点说,什么病?(声色俱厉) ——一般的病。(声音微弱) ——胡说!有人把事情都向组织反映了,你不要隐瞒了,如果诚实一点说出来,对你本人和中队都有好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想把事情捅到更大范围去吧? 向成贵脑袋“嗡”的一声。他马上意识到,花采出卖了他!他从没对任何人坦露过这个秘密,包括他的老乡。除了花采,M中队没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说说吧,问题出来了,在小范围内解决对谁都有好处。 指导员艾合开了口。 那柔软的潮汕国语让向成贵的心颤了颤。 ——花采说我得了性病。是花采介绍我到老中医那里买中药的。 向成贵心想,反正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就豁出去了。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几年兵当得真窝囊。 ——怎么得的性病? ——进发廊吧。 ——进了几次?进的是什么发廊? ——就一次。美雅发廊。 ——进发廊干了些什么? ——洗了一个头。 ——没干别的事? ——没有。洗完头那小姐问我要不要按摩,我说不要就走了。 ——什么小姐,那是鸡婆,你懂吗!那是脏兮兮的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鸡婆!真的就光洗了头?(项品的声音挺怪异) ——我不知道她是鸡婆。我就洗了个头,出门时,她们笑我,说我是阿土。我没想到洗个头就染上病了。 ——部队三令五申明文规定不准进发廊,你倒好,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亏你还是个班长,支部还准备评先进咧!(指导员艾合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抬起头来说) ——我是一时糊涂才进去的。 ——一时糊涂,你怎么就那么熊呢! 向成贵沉默了。 项品盯着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得病后你怎么不向组织汇报呢,怎么不到卫生队诊治呢?(项品痛心的样子) 向成贵不语。 艾合发现向成贵的泪水淌了下来。 艾合悄声和项品说了些什么,就让向成贵先回去听候处理。 向成贵一出门,就看到花采提个水壶走过来。向成贵盯了他一眼,匆匆而去。花采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 向成贵疯了一样站在雨中。 雨水浇着他,他全身湿透了。 M中队的兵都不敢去劝他,因为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机。炊事班的兵说,当初他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打抽筋时就是这种眼神。 花采也看到了雨中的向成贵。 沉默了一会儿,花采打着伞走入了雨中。 花采把伞撑在向成贵头顶。 ——成贵,回去吧,会淋感冒的。 向成贵没理会他。 ——我知道你恨我,我是为你好才向中队汇报的。要让他们查出来,多不好。 向成贵牙咬得嘎嘎响。 ——滚! 向成贵大吼一声。 花采没滚,还是替他撑着雨伞。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 谁也不说话。 指导员艾合从团长那里回来,看到了花采和向成贵在雨中对峙的情景。 ——向成贵,跟我走一趟。 艾合叫了一声。 艾合走到向成贵面前。艾合让他去换一件衣服,这样会感冒的。 向成贵说,我从小下雨就不打伞,也没感冒过,到哪里去? 卫生队,艾合说。我不去,向成贵说。 不去不行,艾合又说。 去就去,向成贵心想,反正事到如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艾合撑伞在前面走,向成贵在后面跟着。 艾合叹了口气:“向成贵呀向成贵,你就这么不争气。” 刚才,团长把他召了去。飞行团长卢玉奇一见到艾合,脸上就下了霜,把那份离婚报告扔给了他。 ——我明白对你说,艾合,你本事再大,我也不同意你离婚!小王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什么不比你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我要是小王,先把你蹬了。你可好,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离婚,你给我说说,你对得起谁?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离婚报告里的三条理由,哪一条成立?什么没共同语言啦,什么在一起没有乐趣啦,什么承受不了压力啦,简直是扯淡!没共同语言你们当初怎么谈上的?乐趣难道不能寻找?压力,我看你昏了头,把你烧的,你老婆是个穷光蛋你就没有压力啦? 艾合把离婚报告装进口袋,看了看窗外落雨的天。那雨像无数支利箭,在穿刺着他的心。他想申辩但又没说出话来,他不是怕团长的火爆性子,而是想,说了团长也理解不了。在军事和管理上,团长是新派的思想,可在生活中,他无法理解自己。艾合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假如是人家小王不要你,那么你有选择的权利,但问题不是这样,是你陈世美! 艾合还是望着窗外落雨的天,那结满愁绪的雨帘让他感到忧伤,团长说的什么,他没听清楚。他内心里说,王玉珍是个优秀的女人,但她绝对不是个好妻子。他需要的是好妻子而不是女老板。他已经不是当初冲动的艾合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从前的他以妻子为荣,现在人家一提到他妻子如何如何,他心里就有种悲凉感。他曾想有个孩子,可每次一提出来,王玉珍就很委婉地把他拒绝了,她答应他35岁再要孩子。艾合就死了心,没孩子的家算什么家。每次一回到他们共有的巢,王玉珍都不在家。他孤独地守着那些豪华的家具家电,心里烦到了极点。等妻子回来已是深夜,妻子的响动吵醒他之后,无论她是怎样一张喜悦的脸,他都感到困倦和陌生。 有一次,他骑着大白鲨在街上奔驰,一辆奔驰车“嘎”地停在了他身边,他看到的是妻子桃花灿烂的脸。妻子告诉他,今晚有事,晚一点回去。他的心就凉了。妻子的车里坐着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女,他看了一眼就避开了目光。当妻子开着车跑了之后,他怅然若失。 那时,他就想,王玉珍根本就不适合自己,而自己也根本不适合王玉珍,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分别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根本不可能撞击出生命的火花。 ——艾合,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你应该替小王想一想,她现在那样,你应该担负起丈夫的责任,你是军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好,这事我就谈到这里。另外,听说你们中队的向成贵出了事。向成贵我知道,挺不错的一个兵,怎么搞的?你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我看你应该从思想上找症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向成贵的事要尽快查清楚,严肃处理! 艾合又无言了。 落雨的黄昏灰蒙蒙的。 中队长项品忙着去幼儿园接孩子。妻子上班后,接送孩子成了他的必修课。飞行的时候这项工作便由文书花采来执行。 在去幼儿园的途中,他碰到了同样去接孩子的司令部的黄参谋,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一路同行。 ——项中队长,你家属上班了? ——是的,在一家鞋厂。 ——是合美鞋厂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这个鞋厂? ——那厂长挺有名的,经常有风流事传出来。去年政治部张干事的家属也在那里上班来,后来跳槽了。你可要当心点喽,你家属那么漂亮。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我家属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纯粹土包子一个,烈得很,我是放一百个心的。(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家属一个月拿多少钱? ——说是一千二百块,还没开工资,才去上班半个月。 ——哦,还行,不算低也不算高。 ——唉,过得去就行了,待在家里也没啥事,出去有个事做也好,免得心烦。(话说得挺在理,心里想的可不是这样) 项品把孩子接回家。过了一会儿,赵红杏就风尘仆仆地回家了。 一回家,赵红杏就直嚷,骂该死的雨天,到处都潮乎乎的。 项品阴着脸坐在那里喝茶抽烟。 ——谁又惹你了,大干部? ——少来! ——得,问你一句都不行哪,你那脸死气沉沉的,给谁看?接个孩子就把你委屈得那个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班,我又不会飞走,你太自私了,光为你自己想。 ——别说了,心里烦。 ——说来听听,谁烦你了,不会是我吧? ——中队的向成贵出事了。 ——小向出啥事了?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人,会出啥事? ——这家伙去发廊染了一身病。 ——啊!那怎么办? ——还不知道呢。 ——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不是你支使他去的,瞧你那熊样。 ——你懂个屁。 ——说个事给你听,今天中午,厂长让我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洽谈会的吃饭。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多好吃的,真开了眼界饱了口福。喝的是什么马来着,是洋酒,一点不好喝,还不如咱们家那边的老白干呢,可那样难喝的酒也要200多块钱一瓶。几个人,就喝了好几瓶,啧啧,顶你几个月的工资了。那帮人真能喝,厂长让我轮番敬他们。有一个喝醉了,尽说胡话,夸我是一朵花,真有意思!厂长说,以后有这样的机会还让我去,他说我酒量好。 ——别说啦!(声音大得吓人) ——吃枪药啦,又犯哪根神经了? ——你他妈的能,又能吃又能喝,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你聪明,你聪明有人家气派吗! ——你再说一句! ——就说就说!说怎么啦?一个大男人,酸溜溜的,发什么邪火!你不就是不让我上班嘛,我偏要去! 啪!项品一巴掌打在赵红杏的脸上。 项品心里有股无名火,他不知道妻子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赵红杏愣了。 毛毛大哭起来。 项品“咣”一声拉开门,走了。 向成贵面对着那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和一碟青椒炒肉,动都没动一下。饭菜是花采给他打的,向成贵现在是停职检查。 他想起下午去卫生队检查的情景,心里七上八下的。 艾合把全身湿漉漉的向成贵领进了卫生队。 李军医热情地和艾合打招呼,他和艾合是老乡。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潮汕话。 向成贵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觉得说话的内容与自己有关,因为李军医边说边用复杂的眼光瞟他。他感到全身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脑袋瓜里嗡嗡作响。 接着,李军医让他脱了裤子检查。向成贵浑身又燥热起来,他脱裤子的动作笨拙而又可笑。 李医仔细地看了看便让他穿上了裤子,然后问他得病后的感觉。他如实地作了回答。李军医笑了笑,用潮汕话对艾合说了几句什么之后,便取了个小药瓶子,吩咐向成贵去取尿样。 向成贵把尿样送到化验室后,艾合就让他先回团中队去,他自己在卫生队等结果,药也由他带回来。 向成贵仓皇地逃出了卫生队,他怕熟人看见他,他不想见任何人。 要是凤凤知道了此事会怎样看待他?他惶惑极了。 回到宿舍,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封信来,一字一句地读着。这封信他都能背出来了,不知默读了几百遍了,那纤秀的字迹让他感动,让他似乎触摸到了民办教师凤凤红润的肌肤和纯朴的灵魂。 虽然向成贵探家回来后给凤凤写过几封信凤凤都没回信,但是凤凤终究给他写了一封不满百字的信。那是去年年底,向成贵立三等功的喜报寄回乡后不久,凤凤给他写了这封信。 成贵: 你立功的喜讯传来,全村人都很高兴,夸你有出息。村里老少委托我给你写信表示祝贺,我也打心底祝贺你! 凤凤 这就是凤凤那封信的全文,他收到信后即刻就请文书花采给他写了封文采飞扬情真意切的情书寄给了凤凤。 向成贵并不是那种没心计的兵,他有他的心思,有他的打算。他希望自己能留在部队转个志愿兵,像模像样地活一场,那样,凤凤自然就会向他靠拢了。 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事毁了自己一生。向成贵清醒地意识到,这事要是经过老乡们的渲染传回老家,人家会怎么看呢?凤凤呢?他不敢往下想了。 面对那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和一碟油汪汪的青椒炒肉,他无法下咽。 指导员艾合对中队长项品说,向成贵没事,他得的只是一种雨季中常见的皮肤病,用皮炎平软膏就能很快治好。李医生说这种病和潮湿的工作环境有关,或许是向成贵长期在炊事班和猪圈干活的缘故吧,项品长舒了一口气。 艾合把化验单和医生的诊断书递给了项品。 ——这就好,这就好,老艾呀,我早就认为向成贵不会干出对不起他自己的事的,他这个人哪,就是老实。他要是不听信花采的话去找什么狗屁老中医,哪有这扯不清的事。 ——这事还没完呢。向成贵进发廊的事实已经造成了影响,团里已经知道了,无论怎么澄清,向成贵还是有错的。团长说,要严肃处理。 ——向成贵是为工作而得的病,处理他,太委屈他了。他进发廊只不过是洗了个头嘛,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看,在军人大会上批评一下拉倒,恢复他的工作算啦。 ——这不行!我建议给他处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同意。这不伤害了向成贵吗?他挺不容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 ——必须处分!老项,我难道不理解向成贵吗?这不影响他什么,以后该怎样就怎样,你说呢?团里是有明文规定不许进发廊的。 项品无语。 向成贵挨了个处分。 向成贵又到伙房上班了,他还是炊事班长。不过,很少有人见向成贵笑过,他常独自站在猪圈旁,看着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猪发呆。 他没有去找过花采,花采照常和他称兄道弟的,照常管向成贵要一些肉呀面条之类的煮点夜宵吃,向成贵照常给他,只是少了言语。 一天,向成贵发现花采躲在一个角落抹泪,向成贵脸上没有表情。晚上,他把200元钱还给了花采。 星期天,向成贵被在汕头市做生意的一个同乡老板拉去喝酒。老板挺神气的,听说在家盖了两座洋楼,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女人。向成贵的姑和那老板一个村,老板是通过向成贵他姑找到向成贵的,老板听向成贵他姑说向成贵在汕头挺有本事的。一起喝酒的还有几个打工的同乡。 酒过三巡,老板掏出一沓面值100元的票子,在手上拍了拍,眼色迷离。 ——钱是好东西哪,哈哈。你们说,钱是不是爷?(老板说话间,扬了扬钞票) 众人说,是爷。 向成贵没言语。 好,老板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 他每人给了100元。 ——那你们说,钱是不是政府?(老板已有些忘形) 众人说,是政府,是政府。 向成贵仍没言语。 好,老板笑得酒糟鼻子成了酱茄子。 他又给每人发了100元。 ——哈哈,你们谁叫我一声爸,就给谁100元。(更加忘乎所以了) 爸,爸,爸……众人争相叫喊,老板忙着发钱。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等他发完钱,发现向成贵的座位空空如也,不见了人影。发给他的钱放在了桌上,用酒杯压着。 向成贵走出酒店的大门,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走入雨帘中,朝医院走去。他要去看指导员艾合的家属。 指导员艾合在这个雨季还没结束的时候,又骑上了大白鲨,不过不那么神气活现地炫耀了。其实,大白鲨也只是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而已。 那段时间,M中队的官兵只要一靠近指导员艾合,就会闻到一股玉兰花的味儿,芳香中还带点甜。 花采没评上先进。 他没有丧气,他自己安慰自己,等下个季度吧。 花采没评上先进的原因是因为中队长项品查出了屡次向团长卢玉奇告状的就是他。项品本想换掉他的,但考虑到他年底要复员了,就放了他一马,只是把他臭骂了一顿。 项品还是经常和老婆赵红杏吵架,他内心还是有种酸酸的苦苦的甜甜的感觉。酸酸的,是他担心妻子的美丽会惹出美丽的事端;苦苦的,是每天他要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并且担心中队出个什么事团里让他转业;甜甜的,是他的生活因妻子的上班而有了改善。 ——你真虚伪!口袋里总是装两包烟,一包是红塔山,一包是劣质的粤宝。有人时,你就装相抽红塔山,没人时就灰灰地抽粤宝。其实我早就看不惯了。以后,你就不用这样了。 赵红杏在她发第一次工资时,给项品买了两条红塔山。 ——把你烧的。 项品说。边说边打开了一包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有本事别抽呀! 赵红杏似乎对项品不屑一顾。 项品笑了笑。 ——告诉我,你的工作是谁帮你找的? 项品问。这的确是个谜。 ——艾指导员。 项品愣了。艾合闹离婚,他项品还偷偷乐过呢。项品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他记得,艾合早就对他提过给他家属找工作的事,他当时推托掉了。艾合还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样的脑筋还想转业到特区,能适应得了吗?” 又碰上了一个难得的好天,部队飞行。 这天对于项品而言是个大喜的日子,因为经过细致的检查,他在飞机发动机里发现了一把螺丝刀,从而避免了一场重大的飞行事故,团里给他报了三等功。 第二天,师里那个宣传干事找到了他,说要给他写一篇稿子在报纸上发表。 宣传干事像雨水一样让项品讨厌。 项品说,转业的人了,不用宣传。 宣传干事反复说,一定要宣传出去的,你是机务的老黄牛,为了工作从不计名利,这样的典型不宣传,那宣传谁。 项品一听老黄牛这三个字,心里就不舒服,什么老黄牛老黑牛,工作总得有人干,分工不同罢了。 这时给宣传干事倒水的花采说开了,他向宣传干事不停地说着项品的事迹。项品听了直皱眉头,又不好让花采停止。宣传干事不停地在采访本上记录着,边记边向花采提问。 宣传干事走后,项品骂了花采一句。 花采只是笑。 几天后,宣传干事拿着一份军区小报找到了项品,说是给他看报样。宣传干事指着报纸说,这版面的位置多好,标题处理得多漂亮,还加了花边咧。项品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们又不是没报纸,登出来了自然能看得到的,又来干吗? 花采悄悄地对项品说,宣传干事要你表示呢! ——屁! 项品吐了一口痰。 宣传干事赖了半个上午,愣是不走,问这问那的,说还要写一篇文章。 项品无奈,只好回家取了条老婆买的未开封的红塔山,用报纸包了,塞给宣传干事。 宣传干事就拍屁股溜了。 项品对艾合说这事时,艾合笑得泪都出来了。笑完之后,艾合说,告他。项品摆了摆手,很大度的样子说,算啦,不就是一条红塔山嘛。 艾合发现项品的口气不一样了,和往昔相比。 向成贵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指导员艾合。艾合正好没事,就和向成贵聊了一会儿天。 ——成贵,以后怎么打算? ——到时候就复员呗。 ——你不是想留部队吗? ——不留了。不过,只要我在部队干一天,我就会干好一天的。 ——那么,复员后干什么? ——攒钱。 ——攒钱干什么? ——当老板。 ——当老板干什么? 向成贵没有回答。 不过,他的眼中闪出星光一般的东西。艾合也没再问。 1994年这个雨季行将过去的时候,M中队的猪又要出栏了。来买猪的老百姓怎么也制服不了那头凶悍的夏洛克肥猪。 不知怎的,这时向成贵却躲开了。 司务长洪水水赶忙叫一个兵去找向成贵。那兵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向成贵。向成贵嘴里咬了根草根,用一张揉成了团的卫生纸擦那双劣质伪造的老人头皮鞋。 ——班长,司务长喊你咧。 ——么事? ——夏洛克肥猪不好办,一个猪贩子还被它咬伤了。 ——活该! 向成贵吐掉草根扔掉卫生纸团,骂了声,拍拍手站起来,朝猪圈走去。 其实,他早听到了猪们的嚎叫。 每次猪出栏时,他都躲在一边。 他走到猪圈旁。 奇怪,向成贵一出现在猪栏边上,那头夏洛克就停止了嚎叫,嘴吐白沫翻白了肚皮全身抽搐起来。 见此情景,向成贵禁不住浑身一颤。 ------------ 血在烧 我叫李土狗,我知道我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活到现在,不是福气,而是折磨。我该有90多岁了吧,村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妖怪,那些青年人说我是出土文物。多少年来,我孤身一人,栖身在小镇西头的小泥屋里,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我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过去的岁月温暖着我,也使我疼痛哀伤,包括那些久久不散的硝烟,那些伤口,那些黏稠的鲜血和焦煳的气味…… 第一章 我7岁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继死去。村里的一个叫黄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黄七姑也很快在一个饥饿的春天吃观音土撑死了。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上官雄也是孤儿,他父亲上官明被镇上的恶霸害死了,他母亲带着弟弟和一个弹棉花的人走了。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他对我们说了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好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儿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 很多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 那个墟日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涎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哪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我觉得有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和上官雄对视了一下,我们俩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了出去。我挡在了刘歪牙面前,上官雄挡在了李水发面前,我们把他们和村姑隔开了,我回过头对村姑说:“你赶快走吧!”村姑趁机跑了,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刘歪牙气坏了,恶狠狠地朝我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找死呀!”我盯着这个恶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可师傅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出手。紧接着,刘歪牙朝我胸膛上就是一拳,他就像是打在铁板上,我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痛得龇牙咧嘴。李水发却没有出手,上官雄鹰隼般的目光让他的双腿微微发抖,他毕竟没有刘歪牙那么嚣张。 刘歪牙在我们身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带着李水发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丧门星,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好受的!”我看着他们离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长岭镇,没有人能斗得过刘家,哪怕我们有一身好功夫。 胡三德在铺子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们回到打铁铺里,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和平常的任何一个日子那样平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店门关了吧!”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今天那么多人来买镰刀,怎么能关店门呢?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又淡淡地说了一声:“把店门关了吧,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我们把铺子里买镰刀的人请了出去,关上了打铁铺的店门。关门后,很多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叫嚷着要买镰刀。胡三德对外面的人无动于衷,他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里屋,对我们平静地说:“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吧!” 我很纳闷:“我们为什么要走?” 上官雄也很纳闷:“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胡三德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惹祸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们俩面面相觑。 胡三德接着说:“说实话,你们一直是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不动你们,是因为你们还小,也以为你们被我调教得没有了棱角,可现在,你们重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你们突然有了力量,有了血性,他们就要除掉你们了,否则你们永远是刘家的心头之患!所以,你们必须走,况且,你们也该走了,该出去经受大风大浪了。” 我说:“我们不走,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上官雄也说:“对,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三德笑了笑说:“你们笨呀?就你们俩,能拼得过刘家十几条枪?你们不要和我啰唆了,赶快收拾东西吧,天一黑,你们就离开长岭镇,走得越远越好!” 我说:“师傅,我们走后,你怎么办?” 上官雄说:“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胡三德又笑笑:“难得你们对我有这一片心,你们不要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什么困难我没有见过,只要你们走,我什么事情都能抵挡过去的!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收拾东西吧!” 如果不是我们的一时冲动,或者胡三德不会死于乱枪之下。 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胡三德就赶着我们走。我们背上包袱,把师傅亲手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插在背后,从打铁铺的后门走了出去。我们对胡三德说:“师傅,你多保重!”然后,我们在黑暗中给胡三德跪下了。胡三德此时的声音变得颤抖:“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就关上了门,仿佛和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事实上,我们从此后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我们心怀感伤地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朝小镇外面摸去。 我们走出了十多里地,上官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地对我说:“大仇未报,我们就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你想怎么样?” 上官雄冷冷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回去把刘猴子他们杀了再走!” 我犹豫了:“这——” 上官雄说:“土狗,你害怕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刘家大宅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进去?” 上官雄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了刘猴子的狗头。” 于是,我们又在黑暗中折回了长岭镇。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长岭镇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街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给这个闽西山野小镇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迷幻的花朵散发出的香息。 刘家大宅和整个长岭镇一样寂静。 刘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刘家大宅的后院翻墙而入,虽然说刘家有十几条枪,可那些家丁都在沉睡,就连值夜的那个家丁也在靠着大门睡觉。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恶狗,在进入刘家大宅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看到那条恶狗就第一时间杀了它! 果然,我们刚刚翻过围墙,恶狗就朝我们扑过来,只见上官雄身体一闪,他手中的鬼头刀闪电般劈了出去,恶狗来不及多叫一声,狗头就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刘猴子住在哪个房间里? 我们茫然了。如果挨个房间去找,一定会惊动很多人,那样,我们非但杀不了人,也许我们自己也逃脱不了。怎么办?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亮光,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朝厕所那边走去,借着灯笼的亮光,我们看清,那是刘家的女仆五嫂。 我们朝厕所的方向摸了过去。 五嫂来不及脱裤子,上官雄手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们蒙着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五嫂颤抖地说:“好汉,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放过我吧,我也是穷苦人,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呀——” 我压着嗓子说:“我们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刘猴子住在哪里?” 五嫂想也没想,就把刘猴子的住处告诉了我们。 上官雄抽出五嫂的裤带,把她绑在厕所里的一根柱子上,从她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塞在了她的嘴巴上。我们闻到了一股臭味,五嫂吓得把屎拉在了裤裆里。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刘猴子的房间。 我用刀尖挑开了刘猴子房间的门闩,摸了进去。上官雄在后面把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清刘猴子的床在哪个位置,这样很容易失手。上官雄突然弄出了些响动,黑暗中传来了刘猴子的声音:“谁——”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死猴子,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总是疑神疑鬼的,快睡吧,哪有什么人呀!”刘猴子说:“不对,我感觉是有什么动静,快,点灯!”女人没好气地说:“要点你自己去点,老娘要睡觉!”刘猴子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雄扑过去把刀架在了刘猴子的脖子上。我听到床上女人的一声尖叫,立马扑过去,把刀压在女人的嘴巴上:“你敢再叫,老子活剐了你!”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了。刘猴子吓坏了:“好汉,饶命,饶命!” 我没有想到平常在长岭镇耀武扬威的刘猴子会如此没种,我们还没有下手,他就已经瘫了。我对上官雄说:“赶快下手,一会儿来人了!”上官雄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把蒙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把脸凑近了刘猴子:“老东西,你看明白了,今天是我上官雄来取你狗命!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刘猴子颤抖地说:“是,是刘世清让我干的……”刘猴子还没有说完,上官雄就手起刀落,把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床上的女人看此情景,头一歪晕死过去。 我觉得嗓子很干,大口喘着气说:“赶紧走吧!” 上官雄两眼血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刘世清那条老狗也杀了!” …… 我们奔走在通往外界的山路上时,长岭镇已经炸了锅,人声狗吠响成一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师傅胡三德在打铁铺里迎来了灭顶之灾。关于师傅胡三德在我们走后的事情,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带着刘家的家丁,举着火把,荷枪实弹地把打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歪牙用脚踹着打铁铺的店门,怒吼道:“胡矮子,把上官雄他们交出来!”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刘歪牙对那些家丁吼道:“给老子把门砸开!”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很快把店门砸开了。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胡三德抱着一把鬼头刀坐在打铁铺的中央,满脸通红,双目圆睁。他一跃而起,一刀砍下了刘歪牙的头。 一阵乱枪响起,胡三德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淌出来……那个晚上,长岭镇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留在了我们的身上,一生都无法飘散而去,那个晚上的奔逃,其实是那么的盲目,我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 那是1928年的秋天,我和上官雄离开长岭镇,东躲西藏,流浪了半年多后,我们参加了红军。那一年我们才16岁。现在16岁的人都过着如花似锦的生活,我要向他们讲述我们16岁时的故事,他们一定不相信,甚至以为我在吹大牛咧!年岁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是命运! 那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经常听到某个地方有人暴动了,某个地方红军打过来了,可是等我们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暴动的队伍被拉走了,红军也不见了。我们还要躲避白军,怕被捉了壮丁,羊入虎口,因为刘世清的儿子就在白军里当官。在我们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就把白军当成了对立面,也相信只有投奔红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打听到,和闽西长汀县一山之隔的江西瑞金是红军的天下,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往瑞金赶。走到胜华山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一个荒废了的造纸坊的草寮里住了下来,等待天明后继续赶路。这里山高林密,毛竹杂草丛生,夜深后,可以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的豺狗的嗷叫,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害怕豺狗来袭。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炮声。 上官雄从干草铺上蹦起来,走出了草寮,我也随后冲了出去。 枪炮声是从山顶上传来的,十分激烈。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激烈的打仗的声音。我们异常的激动,但是我们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仗,分不清楚谁在山上守,谁往山上攻。枪炮声伴随着喊杀声在这个初春的清晨让我们热血沸腾,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随意加入任何一方的拼杀,我们只有等待。 我和上官雄重新回到草寮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的结束。 上官雄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的心情和他一样。 枪炮声在我们焦虑的等待中沉寂下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钻出了草寮,整个山岭都被浓烈的硝烟笼罩,硝烟雾霭般在森林里弥漫。上官雄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我朝他点了点头,我们就各自提着鬼头刀朝山上小心翼翼地摸去。 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赶紧躲到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另外一片草丛里传过来的,接着,我们又听到了有人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向我们靠近。不一会儿,一个肥胖的穿着白军军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帘里。上官雄细声对我说:“一定是白军败了,你看,他们当官的都逃这里来了!”我也细声说:“对,我们赶快去把这狗官捉了,送红军那里当见面礼,说不定红军会打赏我们哪!”上官雄说:“走——” 上官雄豹子般窜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我们堵住了白军军官的去路,因为他手中的手枪指着我们,我们和他对峙着,不敢冲过去擒他。白军军官朝我们吼道:“你们是谁?给老子让开!否则老子毙了你们!” 上官雄冷笑道:“你相不相信,你只要开枪打死我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一个人就会砍死你!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有种开枪!就是我们砍不死你,红军听到了枪声也会过来收拾你的!” 那白军军官是个孬种,听了我们的话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小兄弟,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日后一定厚报——” 上官雄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就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我分明看到白军军官在慌乱中开了枪,我想上官雄中弹了,就大吼一声,也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上官雄竟然没有中枪,我也没有听到枪响,原来他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了。这是上官雄的运气,倘若他的手枪里还剩一颗子弹,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我们把他按倒在草丛里,上官雄缴下了他手中的枪,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枪插在了腰间的黑布腰带上。我把白军军官的皮带解了下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白军军官的脸色发紫,他怒骂道:“你们把我放了,把我放了,小心我日后杀了你们——” 他的任何威胁我们的话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们把他押上了山,把他交给了在山顶上打扫战场的红军……就那样,我们参加了红军。说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其实是冒着生命危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捉住的是长汀城里国民党守军的最高长官旅长郭大鸣。 我们把郭大鸣押到红军那里去的时候,红军里的一个叫张宗福的连长还以为我们是土匪。他说,我们能够把郭大鸣抓住送给红军,是重大的立功的表现,要我们洗心革面,在革命队伍里锻炼成长。我和上官雄强调我们不是土匪,他就笑笑对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承认自己是土匪的?好了,你们不要辩解了,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土匪了,是红军战士了!但是,你们一定要注意改造哟,不要把土匪的习气带到革命队伍上来!”我们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上官雄说:“管他咧,只要当上了红军,说我们什么都无所谓了!” 郭大鸣在红军进入长汀城后就被枪毙了。 枪毙郭大鸣那天,天上飘着细雨,长汀城里的南寨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红军和群众。郭大鸣被枪毙后,尸体被倒挂在**台旁边的一棵板栗树上。我记得,一个红军首脑在演讲中指着郭大鸣的尸体说:“我们来此地是为民除害的,今天就除了这个大害。我们红军是穷人的军队,和劳苦大众团结在一起……”他宣布了郭大鸣的十大罪状,然后命令红军把郭大鸣以及长汀城里十余家主要地主豪绅的家产挑到会场上,分发给了到会的群众,又将郭大鸣的尸体抬着游街示众。 说实话,看着郭大鸣的尸体,我胃里翻江倒海,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狂吐了一阵。那个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郭大鸣朝我扑过来,双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我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淋。我把梦境里的事情告诉了上官雄,上官雄说:“有什么好怕的,活人岂怕死鬼!”那时,我就觉得上官雄比我胆子壮,比我有血性,也许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和上官雄一起被编进了张宗福的那个连队里。这个连队号称“老虎连”,连队的士兵个个凶猛如虎,张宗福说,要不是我们俩捉住了郭大鸣,我们还进入不了老虎连呢!我总觉得张宗福爱吹牛,对他的话有点不以为然,上官雄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胜华山大捷,红军缴获了几百条枪,我和上官雄一人领到了一条三八式步枪。拿到枪时,我兴奋得乱蹦乱跳,上官雄没有像我这样激动,他只是仔细端详着这杀人的武器,眼睛有些湿润,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们手中也有枪了!”其实,他还私藏着一支枪,那就是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手枪。 张宗福一直在观察我们的表情。他走到我们跟前说:“有枪了,是应该高兴呀!枪是我们的生命,你们可要爱惜它呀!对了,你们打过枪吗?” 我说:“我们打过土铳!” 上官雄也说:“原来我爹有一杆土铳,他教我们打过。张连长,你看土狗满脸的麻子,就是打铳时炸膛后让铁砂崩的。” 张宗福乐了:“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一张麻子脸呢,李土狗,你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你李麻子吧!” 我的脸发烫了:“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个人命贱!” 上官雄附和道:“我看李麻子叫起来比李土狗好听。” 张宗福大笑,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李麻子,你的命从此以后不贱了,你是红军战士了,我们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对了,我告诉你们,枪和铳是不一样的,我明天就教你们打枪!” 张宗福把我们这些新参加红军的人组织在一起,教我们关于枪的知识,并且教我们如何使用。不知道为什么,张宗福对我和上官雄两人特别上心,总是给我们开小灶,把他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的枪法。他会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枪,对我说:“李麻子,你说打哪里?”我就顺手随便指了个地方,他瞄都不瞄就顺手一枪,子弹呼啸着飞了出去,神奇地击中目标。 我们目瞪口呆,看来张宗福的牛皮真不是吹的。 张宗福打完枪,把枪扔还给我说:“只要打仗,我们团杀敌最多的就是我!你们要学到我这个本事,就是不当英雄也难呀!你们知道吧,就连朱总司令也夸咱的枪法独一无二。” 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张连长,你神!” 张宗福又哈哈大笑,接着说:“你们杀过人吗?” 上官雄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中的枪,他似乎不愿意提起我们在长岭镇杀人的事情。我想说出那件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杀人在我心里仿佛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张宗福见我们不说话,就笑着说:“没有杀过人,算什么土匪,我看你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毛贼!好好练习枪法吧,把枪法练好了,才能好好地杀人!”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每次打仗,看着那些战友的尸体,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我要是变成了一具尸体,会怎么样? 只要还有仗打,我就有可能变成尸体! 几次仗打下来,我竟然变成了神枪手,和连长张宗福有一拼的神枪手,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一次中央苏区红军的大比武中,射击项目上我和张宗福打成了平手,并列第一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我们连的一排长牺牲,张宗福让我接替了一排长的位置。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上官雄私藏那支手枪,这个排长一定是他的,因为他的各项工作做得都比我出色,当然他的枪法和我是没法比的。那支手枪是勃朗宁手枪,连长张宗福将它没收后告诉我们的。上官雄开始时把手枪藏得很隐蔽,可时间一长就露了马脚。某天晚上,上官雄忍不住了,偷偷地把手枪拿出来欣赏,没有想到被连队的号手许良发发现了,许良发把这件事报告给张宗福。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自己跟前,臭骂了一顿后就把手枪没收了。一连几天,上官雄都垂头丧气的。 中央苏区局势的变化瞬息万变。 从我参加红军到1934年10月撤离中央苏区,我们一直转战闽西赣南各地,打了不少的仗,张宗福也由连长变成了营长,而我也当了连长,上官雄是我的副连长。 1934年是让人窒息的一年,面对兵力数倍于红军的国民党军队的强大攻势,我们屡战屡败,就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而且越陷越深。有人把红军老打败仗的原因归结为王明的瞎指挥,而王明又听那个鬼佬李德的,我不明白李德跑我们中国来干什么,我们闹我们的革命,关他什么鸟事?共产国际是什么东西,我也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权力。9月,我们又从赣南进入了闽西,随大部队在长汀县南部集结,在一个叫温坊的地方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紧接着,我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仗——松毛岭保卫战,便拉开了序幕。想起那场战斗,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还隐隐作痛,我无法穿越时光回去把握什么,许多东西在岁月之河中流逝之后,就再也把握不住了,比如生命…… 松毛岭是长汀东南面的一座大山,是进入中央苏区的一条必经之路,也是进入中央苏区的最后一道屏障。松毛岭从南至北40多公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其中段是全线要冲,只有两个通道,一个在白洋岭主峰,另外一个通道叫刘坑口,两地距离五里左右,地势十分险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蒋介石调了六个师的兵力,向松毛岭进逼。 红九军团和红二十四师在松毛岭白洋岭和刘坑口两处布下了重兵,构筑了工事和碉堡,居高临下,严阵以待。这种碉堡从地面往下挖一圆坑,坑上架起大木头,顶上铺一层几尺厚的泥土,泥土用草皮或者树枝伪装。其他几个主峰上也作了周密布置,大小据点组成火力交叉,阵地内各主要据点间挖交通壕,相互连接沟通。阵地前有外壕,并用鹿些或竹签作为障碍物。主阵地带前面的一线高地,也筑了简易的工事,作为红军前进的阵地或警戒的阵地。 张宗福带领的老虎营早早地进驻了白叶岭主峰前面一线高地的阵地,也就是说,我们将最先和白军接火,我们阵地离主阵地有几百米远,白军只有跨过我们的前沿阵地才能上去攻击主阵地。大战前夕,张宗福召开了一个连以上干部会议,他在这次会上的话十分简短,不像以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这场战事非同一般!他最后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战死了就是烈士,活着就要战斗到底!你们回去准备吧!” 那是个露水味浓郁的清晨,可以听到山林里鸟雀的鸣叫。其实,天没亮我就醒了,我把头探出壕沟,前面黑漆漆的一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负责警戒的上官雄爬到我身边,对我轻声说:“怎么不多睡会儿?仗打起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了!”我对他说:“你睡会儿吧,我来警戒!”上官雄笑笑:“睡不着了,没那心思睡了,你看这壕沟里趴着的弟兄,有几个是真睡呀,都醒着呢。”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我伸出手擂了他一拳:“你害怕吗?”上官雄笑笑:“你说呢?”我说:“怕,谁不怕死呢?”上官雄沉声说:“我就不怕死!真的不怕!”我轻声说:“我怕。” 天渐渐地亮了。 这是个晴天,天空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这让我感觉到了秋天的凉意。我突然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想起了黄七姑,仿佛她就站在那间小泥屋的门口,朝很远的方向张望,在等着我回家。那是稍纵即逝的情绪,我抓不住。 阵地上,战士们在准备战斗。 我看到号手许良发在擦着军号,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我今天准备吹冲锋号呢!”我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阵地上巡视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面,白军就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白军炮兵用榴弹炮和山炮还有迫击炮向红军阵地狂轰滥炸,这个美好的清晨被炸得支离破碎。在炮火的掩护下,白军朝我们阵地发起冲锋。我把盒子枪插在了腰间的皮带上,端起了一支三八步枪,瞄准冲上来的白军。白军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看着差不多了,就开出了第一枪,高喊了一声:“弟兄们,给我打!”我那一枪洞穿了一个白军小军官的额头,算他运气不好,碰上了我这个神枪手。 战士们喊叫着朝冲过来的白军发射出愤怒的子弹。 白军士兵一排排地倒下,阵地前丢下了一具具尸体。 白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营长张宗福跑过来问我:“李麻子,你们连伤亡情况如何?” 我说:“情况很不好,我连100多号人,牺牲40多人了!” 张宗福皱了皱眉头说:“他娘的,这样打下去,非把我们老虎营的兄弟拼光了不可!” 我说:“张营长,我们已经守了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守多久!” 张宗福又说:“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一定要死守阵地,哪怕咱们老虎营的兄弟全部死光!谁让咱们是老虎营呢!” 我没有话可说了。 这是个血腥味浓郁的黄昏,和清晨时的景色完全两样,硝烟弥漫,伤员痛苦的叫喊和**此起彼伏。我凝视着如血的残阳,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焦渴,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喝一口水了?我拿起了水壶,水壶空空的,一滴水也没有,原来我的水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水都流出去喂了被战火烧焦的泥土。我大叫道:“许良发,给我水,老子要喝水!” 上官雄走到我面前,把他的水壶递给我说:“喝我的吧!” 我接过他的水壶,不顾一切地拧开水壶盖,把水倒进嘴里,我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时,可以感觉到清凉的水经过我的喉管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的声音。 我竟然一口气喝光了上官雄水壶中的水,把水壶递还给上官雄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左手臂上,纱布被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睁大了眼睛:“阿雄,你挂彩了!” 上官雄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擦破了一层皮。” 说完,他拿着空荡荡的水壶,转身朝壕沟的另一边走去,夕阳照在他宽阔的背上,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明的背影。上官雄边走边回过头对我说:“土狗,许良发牺牲了,上午就牺牲了,你怎么忘了呢?” 是什么样的刀锋捅到了我的心上,如此尖锐,如此疼痛。 是的,我们连的号手许良发上午就牺牲了,一块弹片从他的太阳穴里深插进去……他没有来得及吹响冲锋号,就已经倒在了焦土上。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忘记许良发已经牺牲了?我竟然在他死后还管他要水喝,我多么狼心狗肺!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那时,夕阳掉落到了西山,大地顿时变得昏暗。 那个晚上十分的沉寂,那是松毛岭保卫战的第三天晚上。三天下来,我们损失惨重,我们连队已经死伤过半,整个老虎营也死伤过半。我们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借着白军在晚上休整,我们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和上官雄背靠背地坐着。那时,我感觉我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失落感无时不在,尽管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战火已经把我锻造得百毒不侵。 我说:“阿雄,我们还能回长岭镇去吗?” 上官雄坚硬地说:“回不去了,我们离开的那天就注定回不去了。你想回去?” 我说:“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 上官雄叹了口气:“土狗,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了也没有用,师傅有师傅的活法,我们想了也没有用。你还记得师傅的话吗?他说我们不是池中之物,你明白吗,长岭镇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只要我们不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的!” 我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壕沟的另外一边骚动起来。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上官雄的反应总是比我快,他“霍”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我也站起来,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看到几个战士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朝我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提着马灯的三排长吴有才走到我们跟前说:“连长,副连长,刘小山开小差被我们抓住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刘小山神色仓皇,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脸上还留着凝固的血迹。 在这个时候当逃兵,这是什么罪行?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我从腰间掏出盒子枪,用枪顶住了刘小山的脑门:“狗崽子,临阵脱逃,老子毙了你!” 刘小山“噗”地跪在我面前:“连长,我,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受不了哇,连长,你就放我走吧!” 我拿枪的手微微颤抖,想起那些横陈的尸体,我也想吐,可我们没有了退路,走上这条道了就必须走下去!我咬着牙说:“那么多仗都打过来了,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没种了,你丢人,知道吗,丢人!丢我们老虎营的人!老子不毙了你,留你又有何用?” 刘小山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受不了了哇,你不让我走,就给我一枪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上官雄让我把枪收了起来,对刘小山低声喝道:“刘小山,你给老子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就是死也要挺直腰去死,你凭什么跪下,给老子站起来!” 刘小山站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上官雄把我拉到了一边:“土狗,你真的要枪毙他?” 我说:“不杀他,难以稳定军心!” 上官雄说:“杀了他军心就稳了吗?”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上官雄说:“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我无语。 上官雄知道我在某些时候无语就是默认,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就走到了刘小山的面前,对他后面押解他的战士说:“给他松绑吧!”战士给刘小山松绑后,上官雄对吴有才说:“有才,你把刘小山留下,带其他人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吴有才带着战士们走了,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 上官雄把刘小山带到了一个角落,不知道和他在说些什么。 …… 第二天清晨,白军又发起了攻击。 战火在继续燃烧,流血也在继续,死人也在继续……晌午时分,我们又打退了白军的一次进攻,还来不及换口气,我们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轰鸣。我身边的一个战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我看到很多巨大的黑鸟朝我们阵地这边俯冲过来。我大叫了一声:“隐蔽——” 从天空中俯冲过来的是白军的“黑寡妇”飞机。 “黑寡妇”在我们阵地以及阵地四周扔下许多炸弹,然后飞走。不一会儿又俯冲过来,扔下许多炸弹…… 我趴在掩体上,呆呆地看着它。 一个战士跳到战壕上,端着机枪对着天空狂射。那个战士就是昨天晚上没有被我枪毙的逃兵刘小山!我听到上官雄大声喊叫着:“小山,你给老子回来!回来!” 许多战士也在喊:“小山,危险,你回来——” 刘小山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叫喊,疯狂地吼叫着:“干你老母的,来炸我呀!王八蛋,来炸我呀!有种把老子炸死呀——”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光。 就在他疯狂大笑时,一架“黑寡妇”朝他俯冲过来,在他身边扔下了一颗炸弹。 我张大了嘴巴。 我听到上官雄撕心裂肺的喊声:“刘小山,我的好兄弟——” 在此同时,那颗炸弹“轰”地炸响,我看到刘小山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一片皮肉飞溅过来,粘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温热,刺痛我心脏的温热…… 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事?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反正我知道这是我参加红军后最大的一次战事,敌我双方都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后来我才知道,此战之后的半年里,方圆几十里的人不敢上山,因为尸横遍野,腥臭难闻,蛆虫滋生,遍布树上,压弯了满岭松枝。我们在白洋岭主峰上坚守了七天七夜,完成了拥护中央红军转移的任务后,来不及掩埋牺牲的兄弟,就匆匆撤离了松毛岭,到松毛岭上脚下的钟屋村集结后,开始了长征。 那天,天降瓢泼大雨。 大雨是老天的泪,它却无法冲洗干净松毛岭上的血迹,也无法冲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腥味。 长征前,张宗福把我叫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神色庄严地问我:“麻子,你可以走吗?如果你不行,就留下来,我和地方的同志交代一下,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等你伤好了,再来追赶我们。” 我第一次朝他发了火,我睁着眼睛怒吼道:“张宗福,谁告诉你我不能走!老子没有死,怎么不能走?” 张宗福低声说:“你不要如此大声,我是为了你好,上官雄也是这个意思,怕你出什么问题,你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你——” 我继续怒吼道:“看着我什么?看我的笑话吗?老子不怕,老子不怕你们笑话,不就是打断了一截**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真要对我好,就让我和大部队一起走,不要再提我受伤的事情!” 张宗福审视了我一会,说:“那好吧,我听从你的意见,走!但是,你要听我的,让你手下的兵用担架抬着你走!那地方如果发炎了,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那是我一生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就在松毛岭保卫战打到第六天下午的时候,我们坚守的白洋岭主峰旁边的一个山头被白军占领了,我们已经放弃了主阵地前面的一线阵地。作为主阵地之一的那个山头被白军占领意味着什么?师长给团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团长给老虎营营长张宗福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 张宗福集合了全营官兵,对那个山头发起了攻击。白军打得也十分顽强,老虎营攻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拿下来,牺牲的人也越来越多。张宗福向团长要求增援,团长把他臭骂了一顿,说没有可以增援的部队,并且命令张宗福在黄昏前一定要拿下那个山头,拿不下的话就让张宗福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见他! 打红了眼的张宗福急了,他脱掉了衣服,光着背,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提着马刀,大声吼道:“不怕死的弟兄们给我冲——” 上官雄也脱掉了衣服,光着上半身,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操着鬼头刀,跟在了张宗福的后面。 我没有脱衣服,但是我也操起了鬼头刀,吼叫着跟在了他们后面。战士们也上了刺刀,和我们一起朝那小山头冲去。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山林里回荡,师傅胡三德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在这个时候喝足了血。刀和人一样,杀过人后会变得更加锋利。刀的灵魂和我的灵魂糅合在了一起,我的心突然变得无比坚硬,那些在我面前抵抗的白军士兵一个个倒下,我听不见他们的惨叫,只是看到血花漫天飞舞。 在拼杀的过程中,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觉得下身麻了一下。当时我没有在意,情况也不容我多想什么,如果那个时候走神,也许我就会被白军士兵的刺刀捅死。我们夺回那个山头后,上官雄看着我的裤裆说:“土狗,你负伤了?”我说:“没有呀!”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裤裆说:“那为什么流那么多血?”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两只裤管都被血水浸透了,血水还顺着裤管往下流,裤裆上也滴滴答答地落下血珠。这时,我才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我伸手往裤裆里摸了一下,然后大叫了一声,差点昏死过去。我的命根子竟然让流弹打掉了一截…… 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我在通往江西的崇山峻岭中艰难地行走,队伍中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十分沉重,前路漫漫,未来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雨水让道路变得泥泞,让前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断后,我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火,无名的火,我不知道这团火会不会把自己烧成焦炭!我躺在担架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呀,伤哪里不好,非要伤在这个地方,也许那个打黑枪的狗崽子已经死在我的鬼头刀下了,但我还是对他充满了仇恨。上官雄一直在我的旁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才好,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十分难过。走着走着,他让后面的战士把担架给了他,也许他拾着我心里会好些。 我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火:“阿雄,你是不是同情我?我不要你抬,你把担架给我放下!” 上官雄脸色凝重,一声不吭,不管我怎么说,他只是默默地抬着我。 他越是不说话,我心里就越窝火。 我在担架上坐了起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劲地摇晃着:“你给老子停下来,老子自己走,不要你们抬!” 他们站住了,上官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如阴霾的天空。 这时,张宗福走了过来。他瞪着眼睛对我说:“麻子,你怎么能够这样!我让你留下,你偏要走,现在又瞎闹,你知道吗,后面的追兵正死死地咬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拖垮了整个部队!你要走就老实地让他们抬着你,否则你就留下来!” 我朝张宗福吼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抬我了,是你们逼着我躺在担架上的!让老子下来,我走得不会比你们慢!” 张宗福也怒了:“不知好歹的东西!把这头犟牛给我放下来,让他自己走!咱们不伺候他了,给脸不要脸!” 我跳下了担架,把插在上官雄背后的鬼头刀抽出来,插在了自己背后的腰带上:“老子自己的刀自己背,老子不会拖累你们的,走!” 我发狂地在泥泞中往前狂奔,路滑,我走得太猛,摔了一跤,我咬着牙继续狂奔,一直冲到队伍的最前面。我忍受着摩擦引起的剧痛,心想,这点痛算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被人看扁了! 如果我乖乖地听张宗福的话,躺在担架上让他们抬着我行军,或许我的命根子不会发炎。走了两天之后,我浑身发冷,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像只瘟鸡般爬不起来了。他们重新把我放在了担架上,继续前进。我以为他们会扔下我的,可他们没有。张宗福说:“只要李麻子还有一口气,就要抬着他走!” 那个晚上,我们宿营在一个小村庄里。 在那个老乡家里,上官雄让老乡给我烧了一盆炭火放在我地铺前面,我的烧没有退,浑身冷得发抖,军医那里也没有退烧药,上官雄用一块湿毛巾捂在我的额头上,怕我烧坏了脑子。那个老乡是个老头儿,孤身一人,他说他儿子也参加红军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他看我这个样子,就连夜上山给我采了草药,熬给我喝了,还把仅有的一点盐巴放在开水里,给我洗溃烂的下身。到了下半夜,我的烧竟然神奇地退了。我想和躺在旁边的上官雄说话,看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下身的炎症还在,如果不尽快让它结痂愈合,不要说继续行军打仗了,也许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炭火上。 我想到了在长岭镇当铁匠的时光,那烧得通红的铁块给了我某种启发。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令我兴奋。我把火盆旁边夹木炭用的铁钳放进了火盆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铁钳渐渐地被炭火烧红,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变得血红。 我豁出去了。 古有关公刮骨疗伤,我怎么不可以用烧红的铁钳去烫自己命根子上的创面,让它在最短时间里结痂,而且也可以消毒。 我脱下了裤子,把缠住我命根子的脏污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绕开。 我的那半截命根子惨不忍睹。 我把毛巾塞进了嘴里,紧紧地咬住。长痛不如短痛,我横下了心,拿起了头部烧得通红的铁钳,往身下的命根子烫下去,我听到了“嗞嗞”的声音,看到一股烟往上蹿,闻到了浓烈的焦煳的臭味……我的眼睛突兀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昏死过去…… 第三章 我记忆深处有一条大江,那条大江里流的不是水,全是血。我经常梦见自己泡在那血水里,黏稠的血水让我无法动弹,让我窒息。那条流着血水的大江阻隔了我的去路,我的生命有了一种断裂感。 那条江就是湘江。 那时中央红军一直向西行军。突破了白军的几道防线进入了广西。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好在我的命根子没有再发炎。尽管如此,一路上行军打仗,还是疼痛难忍,特别是每次小便,几乎痛得要我的命,无论怎么样,我都咬着牙挺着。 湘江战役,是我一生都无法挥去的噩梦。 白军共25个师近30万人,前堵后追,并利用湘江作屏障,在江边修筑碉堡,构筑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潇水以西地区。 如果中央红军扔掉那些从苏区带出来的沉重的物资,轻装前进,也许能够尽早地抢在白军主力到达之前渡过湘江,可那沉重的物资拖累了红军前进的脚步。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有时我们一天只能走20多公里的路程。这就给了敌主力薛岳、吴奇伟纵队追击的时间,而红军则错过了时机,进入了数十万敌军预设的伏击圈。幸亏桂系军阀因怕我军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蒋介石有借口派兵进入广西,便下令将兴安、全州的堵截部队主力撤到龙虎关、恭城一线,加强桂林方面的防御。白军在湘江的防线就露出了一段空隙,为红军所乘。红军先头部队渡过湘江,迅速控制全州脚山铺至界首间30公里的湘江两岸渡口,并与兄弟部队在左右两翼掩护中央纵队渡江。国民党军分别由全州、恭城向红军猛扑,战事之猛烈前所未有。 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叫古岭头的地方,上级命令我们团死守这个地方,阻击白军的疯狂进攻。 湘江水沉缓地流动,河水的声音像是在悲鸣。 战斗是在晚上打响的。 深夜,我们发现了许多手电的光束,大批的白军部队在前方的江边往我们古岭头阵地移动。很快,双方在黑暗中接上了火,枪炮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把湘江的流水声都淹没了。 老虎营永远是守着最重要的阵地,打退了白军的一次又一次猛扑。打到天亮时,我连已经损兵大半,排长吴有才战死。我看到他的半个头都被炸烂了。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了人间地狱。敌人又一次退下去后,阵地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我听见了湘江的流水声,我朝江面上望去,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江水被血染得通红。 我突然想起了上官雄,便大声地喊:“阿雄,阿雄——” 上官雄从死人堆里探出头:“我在——” 看到他还活着,我沉重的内心有了一丝欣慰。 我的目光在阵地上寻找另外一个人——张宗福,我看到了他,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朝他跑过去:“营长,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阎罗王不会收我的!” 我说:“营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撤出战斗渡江啊?这样打下去,非打光了不可!” 张宗福吐了口烟雾说:“没有接到命令,等着吧!打光又怎么样,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能撤!” 我们正说着,白军又发动了进攻,而且人越来越多。 我们都杀红了眼,拼命抵抗。 江边那里,白军已经撕破了一个口子。那是三营的防区,团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力扑过去增援,企图把那个口子堵上,界首渡口中央纵队正在通过浮桥,如果让白军冲过去,那将是什么后果!团长冲在最前面,那个口子堵上了,他却中弹身亡,身上被击中十几处。 副团长接替了团长的职务,指挥作战。打到下午时,副团长也在抢夺一个阵地时饮弹身亡。一天之内,两个团长牺牲,这样的事情多么罕见!我们老虎营的阵地多次被白军占领,张宗福带着全营官兵一次一次地又把它夺回来。到第四天早上,我们全营只剩下了几十号人。 我们接到了撤离的命令。 可敌人还在死死地咬住我们。 此时张宗福身上多处受伤,头上和胳臂上缠满了绷带。 他对我说:“麻子,你挑些人和我一起留下来,掩护兄弟们走!” 我就挑了十来个人留了下来,阻击着敌人。 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了面前:“阿雄,现在,除了我和麻子,你是全营的最高指挥官了,你带着兄弟们赶快撤,你现在就是老虎营的营长,千万不要让我们老虎营这面旗倒下去!” 上官雄瞪着眼睛说:“营长,你带弟兄们撤,我和土狗他们掩护你们!” 张宗福吼叫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讨价还价,快带弟兄们撤,否则就一个人也走不了了!” 上官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那复杂的眼神永远留在了我染血的记忆里。 我管不了许多了,也冲他吼道:“阿雄,你赶快带兄弟们撤,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敌人又压上来了!” 张宗福掏出了一支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上官雄,笑着说:“阿雄,我知道你喜欢这玩意,现在归还给你,做个纪念吧!我也很喜欢它,可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就是当初上官雄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勃朗宁手枪。 上官雄含着泪接过那支勃朗宁手枪后,张宗福朝他大吼:“快带弟兄们走哇!” 上官雄颤抖地说:“营长,土狗,弟兄们,我们在前面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带着那些战士撤出了阵地,和其他营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官兵们汇集在一起,朝界首方向奔去。 我们把所有的弹药集中在一起,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我们的抵抗不堪一击,可是我们还是赢得了那么一点宝贵的时间,让上官雄他们撤离了。当时,我们留下来的人都抱着赴死的心理准备,所以面对死亡,我们没有一丝恐惧,我的恐惧是后来梦中的事情,我压根儿就没有准备活着离开。战士们相继战死,我和张宗福最后退到了江边,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继续抵抗。 白军士兵密密麻麻地朝我们包围过来。 张宗福浑身是血。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背靠在石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气,嘴巴里就冒出一口血。 他艰难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把耳朵凑近了他的脸,听见了他微弱的声音:“麻子,你,你恨我吗,是我,我让你留下来的,让你,你和我一起死——” 我哽咽地说:“营长,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能够和你兄弟一场,我死也值了!” 他又说:“麻子,你,你知道吗,你的枪法没我好,没有,我,我,不是,吹,吹牛的——” 他还没有说完,一大口鲜血喷在了我耳朵上,就咽了气。 这时我才发现,张宗福的肚子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我吼叫着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提着我师傅胡三德亲手给我打造的鬼头刀,站在那里,我本想冲入朝我围拢过来的白军士兵的,可我左边大腿中了一枪,已经跑不动了。那把鬼头刀的刀刃上布满了缺口,我已经记不起来,有多少人的血喂了这把刀。 一个白军军官说:“捉活的!” 他们就没有朝我开枪。 他们渐渐地逼近我。 我死也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如果那样,生不如死!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把手中的鬼头刀朝他们扔过去,然后猛地转过身跳进了血红的湘江里…… 湘江之战,据说那一役死了几万红军,可我竟然没有死。我的身体像一片羽毛在黑暗的天地间飘飞。我醒过来时,躺在一张床上,我看到一张女人菜色的脸。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边的大腿钻心地疼。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女人按住了我:“你好好躺着吧,别动!” 我的耳边似乎还响着枪炮声,眼前一片血光。 女人又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以为你会死的。” 我喃喃地说:“我还活着?我在哪里?你是谁?” 女人轻轻地说:“你没有死,可你差点死了,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你一直在说胡话,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在我们家里,是我爹在河滩上救了你,他当时以为你是具死尸,河滩上好多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都被江水泡烂了。你要是不动一下,我爹就不可能救你。他发现你还活着,就把你背回家了。我叫秋兰。” 她正说着,从外屋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清瘦的老者。 秋兰转过脸,欣喜地说:“爹,他醒了。” 老者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说:“醒了就好,你命大呀!有多少人没有逃过这一劫,看到江面上漂满的尸体,我的心冰冷冰冷的哇,这打的什么鬼仗哟,造孽呀!” 我沙哑着嗓子说:“大爷,多谢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老者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养伤吧,不必说好听的话,活着就好。” 接着,老者转过身,对秋兰说:“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有,倒给这位壮士喝吧。” 秋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顿时,我感受到了温暖的人间气息,久违的人间气息,仿佛秋兰是我的妹子,老者是我爹。想起张宗福以及那些死在湘江边上的人,我是多么的幸运呀,他们却永远体味不到温暖淳朴的人间气息了,他们的魂魄是不是还在那散不尽的血雨腥风中呼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老者说:“叹什么气呀,活着应该高兴才是,那么多人死了,偏偏你还活着,你的祖先积了德呀!好了,你好好躺着吧,我去给你找个郎中来,看看你腿上的伤,都化脓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领来了另外一个老者。那时秋兰用勺子给我嘴巴里喂红薯汤。老者对我说,另外一个老者是当地很有名气的郎中。老郎中低着头,看了看我的伤口,并且用手指按了按伤口周围的皮肤,神色凝重。接着,他又给我把了把脉,然后把老者叫了出去,我不知道郎中和老者在说什么。他们出去后,秋兰继续给我喂红薯汤,秋兰边喂边说:“大哥你放心,老人家是我们这一带口碑最好的郎中,他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的。” 郎中走了,老者对秋兰交代了几句,也出门去了。天擦黑了,老者才回来。他带回来了很多草药,也许是郎中交代他去山上采的。老者把一部分草药放在锅里熬成汤水,一部分草药用洗干净的石头捣成烂糊状。准备就绪后,老者就用滚烫的中药汤水给我洗伤口,秋兰点着油灯给他打下手。 我痛得浑身冒汗,牙咬得嘎嘎作响,就是没有叫出声来。 秋兰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样子,就安慰我说:“大哥,你忍住哟,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到秋兰的眼睛湿湿的。 老者没有吭气,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给我洗完伤口后,就把捣烂的草药敷在了伤口上面,用破布条包上。草药敷上去后,火辣辣疼痛的伤口清凉了许多。做完这一切,他就默默地出去了。秋兰说:“大哥,你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情叫一声,我就在隔壁房间。” 我说:“辛苦你了,秋兰,你们也早点歇息吧,放心,我忍得住的!” 秋兰笑笑:“我相信,你是条汉子!” 我第一次看到秋兰的笑容,就像看到阴霾的天空中露出的一缕阳光。 后来我才知道,郎中给我看完病后,觉得特别为难。他从来没有治疗过枪伤,而且子弹深深地嵌进肉里,他也不知道伤着骨头没有,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子弹取出来。于是,他就把我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些草药的方子,让老者去处理。 那个老者叫冯三同,他一直在湘江边上打鱼为生。 可以那么说,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温暖的时光,温暖得让我时常心醉。尽管我的情绪有时会坏到极点,一个人站在湘江边上,望着沉缓有力地流动的江水,不知如何是好。那是湘江一个拐弯的地方,冯三同父女的家就在江边的山坡上。这是孤零零的一家人,最近的村庄也离这里有十多公里,大一点的镇子就更远了,县城或者省城就在天边。那个地方叫雷公湾。我在那里一住就住了几个月。 我左大腿上的枪伤过了近一个月,竟神奇地好了,结了一块光亮的疤,这得益于老郎中的草药和冯三同父女的悉心照料。可那颗该死的子弹头一直留在了我的大腿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刮风下雨天气冷暖,我的大腿内部就会隐隐作痛。我扔掉拐杖可以自由行走的那天,我走到江边,朝苍茫的江面大吼了好大一阵。冯三同和秋兰站在家门口,奇怪地看着我。 那时,冯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越来越贫苦,我也在拖累他们。 冯家父女本来靠打鱼为生,可是湘江之战后,湘江两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说鱼里面有人血的腥味,而且湘江里的鱼都吃过死人的腐肉。冯家父女从湘江里打上来的鱼根本就卖不出去,而他们自己也不敢吃鱼了,秋兰说她看到鱼就想吐。可我在他们家养伤的一个多月里,喝了许多鱼汤,可以想象他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后来我知道这事情后,也拒绝喝鱼汤了。可是,那些鱼汤给我补充了营养,也就是说,我体力的恢复和那些鱼汤有关,也和那些漂在湘江上的鲜血和尸体有关,我间接地喝了死人的血,吃了死人的肉!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 那个晚上,秋兰睡了之后,很少说话的冯三同来到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来他有话要对我说。我在他没有开口之前十分小人地想,是不是我伤好了,他要赶我走了。 他吸了一口旱烟说:“麻子,你觉得秋兰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她是个好姑娘!” 冯三同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一直盯着他的旱烟筒:“秋兰算不上什么好姑娘,她长得也不好看,而且嫁过人。两年前,镇上的一家大户人家的痨病儿子娶了她,结果不到半年,那人就一命归西了。可怜的秋兰被赶出了那死鬼的家门,死鬼的父母亲说秋兰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我就去把秋兰接回了家,她妈也在那年落水淹死了。这些事情我都应该和你说清楚。我想着,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和秋兰凑合着过吧。” 我听完冯三同的话,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骨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如果和秋兰结了婚,岂不害了她!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内心充满了惭愧、羞耻、愤怒和无奈,我难以对冯三同启齿呀! 冯三同的目光还是盯着水烟筒,没有正眼瞅我:“我想呀,秋兰有万般不好,可这孩子善良呀,会体贴人,知道冷暖。不过,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的,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逼的,得你自己拿主意。秋兰那边嘛,你不要担心,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心的。天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躺下睡不着的话,就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 他走出了我的房间,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 深夜,我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声凄凉如这个寒冬的霜雪。那是秋兰在我隔壁房间里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着。我已经深陷进了一个泥潭里,我企图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拔出来,可是无济于事。我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呀!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湘江边上。 江水呜咽,在夜色中发出惨白的光芒。 我狼一般对着湘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号叫。 我突然想起了师傅胡三德给我亲手打造的那把鬼头刀,它是不是在无人的河滩上号叫,或者说听到了我的号叫? 我对冯三同说要回古岭头的湘江边上去寻找那把鬼头刀时,他愣愣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气,最后,他的目光慌乱地闪开,沉沉地说:“我撑船带你去!” 冯三同和秋兰轮流撑着船,要不是看他们撑船,我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坚韧。船逆水而上,将近一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个黄昏。 残阳如血。 时隔一个多月,我还可以在湘江边上的石子滩上闻到腐尸的臭味,尽管尸体都不见了。我远远地看到了江边的那块大石头,拼命地朝它奔跑过去。快跑到那块大石头边上时,我突然看见了那把鬼头刀,它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面,夕阳照在它锈迹斑斑的刀身上,我的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般疼痛起来。 我默默地走到它面前,弯下腰,捡起了它。 刀身上的锈是凝固的血吗? 我耳朵边上又响起了子弹的呼啸声和喊杀声。 我的战友们呢? 我的部队呢? 我的好兄弟上官雄此时又在哪里?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眼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只觉得眼睛热辣辣地疼。仿佛有个人在我耳朵边说:“麻子,来,我们比试比试,谁的枪法准!”那是张宗福的声音,他那带着浓郁江西口音的话是那么真切。我突然跪在鹅卵石上,大声地叫道:“张营长,张营长——” 紧接着,我就大声干号起来。 我悲伤失落无奈苍凉的号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无限地扩散,我不知道张宗福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吴有才听到没有,更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听到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在号叫时,冯三同坐在船头如一尊雕像。 秋兰却眼泪汪汪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颤抖地说:“大哥,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再不来了。走吧,大哥——” 我一直没有告诉冯三同,到底娶不娶秋兰,我一直叫秋兰为“妹子”,她也一直叫我“大哥”。冯三同还是少言寡语,没有再问我什么。有些人说话,和你说过一次后就不会和你说第二次,他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冯三同家里一贫如洗,我也不能总在他家里白吃白住。我想起,以前和上官雄逃出长岭镇后,卖过艺,于是我决定到附近的乡镇里去走走,看能不能赚点钱,顺便买些年货回来过年。过完年,再作打算。 冯三同对我出去卖艺的打算,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走的那天早晨,秋兰突然说要跟我一起去。 我不同意她去,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上路。离开雷公湾,在山路上行走时,秋兰变得开朗起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平常寡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眼睛也鲜活透亮起来。她越是这样,我内心就越憋屈。 说实话,我活了20多年,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心,秋兰却打动了我。她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她的忧伤和眼泪以及她寡白的脸……都让我心跳。如果我说我对秋兰不动心,那是谎言,我还是一个血性男人!可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某种意义上,我是个废人,我内心的自卑和良心时刻提醒着我,秋兰只是我妹子,我不能突破那道心底早早就筑起的防线。 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 我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听了我这话,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出现了忧伤的水雾。 她快步走在前面,一声不吭。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真想过去搂住她,让她不要再忧伤,告诉她我喜欢她。可我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坚决地说,不能,你不能!我是个矛盾的人,秋兰内心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我的内心同样也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我说:“妹子,对不起。” 秋兰还是没有说话。 我的心在淌血。 那一刻,我心里长满了荒草。 真的,想起那截被打断的命根子,我心里就会产生极度自卑的情绪,这种情绪会转化为愤怒,然后我就特别想杀人!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雷公湾,离开了善良而又苦难的冯家父女。我要走,是谁也拦不住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冯家父女一起种苞谷,远远地看到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湾渡口上。我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凝视那条船。冯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说:“麻子,朱四来了,他说过,开春要载货路过雷公湾的,他来带你走了。你去吧!” 秋兰忧伤地望着那条船。 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我离开,默默地转过身,往山坡另外一边的树林子里走去。 冯三同面无表情:“麻子,快去收拾东西走吧,不要让朱四久等,他还要赶水路呢。” 我朝秋兰的背影望了望。 冯三同又说:“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赖都是她的命,你们终究有缘无分,走吧——” 我承认,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冯家父女用他们的恩他们的情都没有办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对冯三同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朝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绝情而去。其实,那时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稀巴烂。 起了锚,船开动了,顺流而下。 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张望。 冯三同伫立在那里,朝我不停地挥手。我心潮起伏,我心里说,冯老爹,我这一生也许都无法报答你们了,来世我做你的儿子! 突然,我看到秋兰发疯般从那树林子里冲出来,朝湘江边上狂奔而来。 她边跑边喊:“哥,你等等我——” 朱四站在我身边,说:“麻子,船靠岸停吗?” 我摇了摇头。 秋兰奔跑着,她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飘飞,声音在穿透岁月的迷雾:“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哥——” 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一片模糊。 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兰妹子,回去吧,麻子是个王八蛋,他的心肠是铁打的,你就忘了他这个王八蛋吧!秋兰妹子,回去吧,别追了哇,他不会带你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来,船已经过了雷公湾,再也看不到秋兰了,再也听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 第四章 我本来想搭朱四的货船出去寻找队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到哪里去了。说穿了,我主要是去找我兄弟上官雄。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兵荒马乱的大地上乱窜,尽管朱四在我下船时对我说,你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湾吧,这个世上没有比秋兰更疼爱你的人了。 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头,也不可能回头。 我没有在贵州找到红军,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为红军离开中央苏区时说过要打回去的,说不定,红军已经打回去了呢。我的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可笑和幼稚,可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但是总有一些消息,一会儿说红军在湖北,一会儿又说红军到了河南,我的心总是被那些传闻弄得活络,于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头,到处流浪,寻找红军的队伍。 人一生如何,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找来找去,会进入到白军的队伍里去。 1937年8月,我来到了河南固始,听说日本人已经对中国发动了战争。我找红军队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个叫宽沟的村庄里的一户人家时被白军抓了壮丁,成了一名白军士兵。这是我的命,我想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过去的。说实话,我并没有害怕,我想我一个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现在有地方给我吃给我穿,何乐而不为?况且,我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白军总会和红军打仗的,他们找到了红军,也就等于我找到了红军,那时,我就可以……只是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里就觉得异常的耻辱和愤怒。这是白军留给我的记号,它时刻提醒着我,他们是我的仇敌,我现在是和仇敌为伍!因此,我常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对着旷野号叫,野狼般号叫! 一天,士兵们眉飞色舞地围在一个老兵油子的周围,听他讲逛窑子的事情。我躺在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想着上官雄不知现在在哪里。那个老兵油子叫宋其贵,他说着说着,目光透过士兵们的缝隙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满脸邪恶地说:“那个麻子怎么总和我们格格不入呀,我怀疑他是不是男人!” 士兵们哄笑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贵在说我,我心里说,你说吧,说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必须忍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老子的手段! 他们见我无动于衷,更加肆无忌惮了。宋其贵说:“你们过去把他按住——” 那些本来就很无聊的士兵听了他的话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扑了过来,如果我跳将起来,这些士兵或许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身怀武功,只要他们没有触及我的底线,欺负我也就算了,我没有必要出手。我没有跳起来,还是躺在那里,但是我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出我眼睛里的杀气,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贵。 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按住了手脚,我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有一个士兵笑着说:“一会儿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干什么了!” 另外一个士兵朝宋其贵大声喊:“宋老兵,快过来,我们把麻子按住了!” 我大叫:“你们不要和我开玩笑,快放开我!” 宋其贵扔掉手中的烟卷,站起来,满脸坏笑地朝我走过来。他根本就不顾我的喊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我的裤带,扒掉了我的裤子!那一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脑门,我两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红,我心里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贵,都看到了我被打断的那截命根子,他们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松了。他们的表情都僵在那里,宋其贵没有想到会这个样子,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像一只暴怒的豹子站起来,迅速地把裤子拉起来,勒上裤带,然后号叫着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贵扑过去,一手锁住了他的喉咙,恶狠狠地对他吼道:“干你老母的,你找死呀!” 有两个平常和宋其贵比较好的士兵企图上来帮他,被我一脚一个踢到一边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里看热闹。其实,老兵油子宋其贵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掐住他的喉咙后,他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浑身抽搐。 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来越使劲,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要不是连长提着盒子枪过来指着我的脑门,我会掐死他的。 记忆会褪色吗?也许很多记忆会褪尽颜色,变得苍白,最后消失在时光里,不见踪影。可我不可能忘记那些血光笼罩的岁月,那些鲜活的人和事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么的清晰和明亮。1938年初秋的风是那么的清爽,可我的心却是那么的沉重。 那个差点儿被我掐死的老兵油子宋其贵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因为他长得老相,很早就当兵,士兵们才称他老兵油子。在国民党新保安五团里,他是个角色,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也混过好几个连队,谁都知道他脑袋瓜子好使,鬼点子多,很少吃亏,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我实在弄不明白,杨森到敢死连当连长时,为什么会带上他。 宋其贵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新保安五团在大别山阻击日军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少给我下绊子,企图整死我,报那一掐之仇。最严重的一次是大战前的某个晚上,他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汉阳造”步枪。一个军人没有枪,那就等于没有了生命,而且在那个时候,丢枪可是死罪呀,要给团长知道了,非枪毙不可! 我发现枪没有了是在深夜,我从噩梦中醒来之后。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枪会不翼而飞? 我想过一走了之,那样不是我的作为。大战在即,我临阵脱逃,那罪行比丢枪大万倍,我丢不起那人,不能让所有中国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个软骨头! 在这个深夜,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回我的枪,我万分焦虑,天亮就可能被人发现我丢了枪。 我突然想起了日本鬼子。 那时,日本鬼子离我们驻地才不到三十里地。我咬了咬牙,干他老母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我带了三颗手榴弹,背着那把鬼头刀,悄悄地离开了驻地,朝日本鬼子驻地摸去。 记得那个晚上天上有点点星光,天气寒冷。 从我们驻地到日本鬼子驻地的道路我很熟悉,而且都是山间小路,杨森带我们多次去摸过情况。我走路历来飞快,这得益于我小时候不停地在山野奔跑,我曾经和上官明的猎狗赛跑过,不输它多少。以前在红军队伍里的时候,我在张宗福面前露过这一手,他惊讶地称我是神行太保,还多次派我去送过紧急信件。我在这个寒冷的秋夜施展了快跑的功夫,三十多里地,我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 我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日本鬼子。 他们有十多个人,围在一堆篝火前烤火,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鸟语。那时,队伍里传说日本人很会打仗,许多士兵听说很快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心里不免发憷,不到一个月,光我们营就枪毙了三个逃兵。我看着那些日本士兵,心里也有点忐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我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如果不抓紧时间办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不一定能够逃脱,就是逃脱了,回到队伍里,同样也要抓去枪毙!干他老母的!横竖都是个死,老子就不信那个邪了,我敢独自前来,就志在必得,管你他娘的小鬼子是狼还是虎!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 就是死,老子也是个抗日英雄,而不是临阵脱逃的狗熊! 于是,我把三颗手榴弹连续地扔了过去。 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小鬼子们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我心里说:靠,小鬼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呀,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可怕的!我冲了过去,顺手背起三支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枪就往回跑,还扛了一箱子弹。 鬼子听到爆炸声,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朝我追过来。 我跑得飞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 因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我跑了一会儿,干脆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借着迷蒙的星光,等鬼子追上来后,就朝他们射击。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杀人了。 一枪一个,我一口气干掉了三个鬼子。 过瘾呀,真他娘的过瘾! 后来鬼子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收起枪一路狂奔,回到了驻地。 我回到驻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驻地的兵营里早炸了锅,他们听到枪声,以为日本鬼子偷袭过来了。连长让各排清点了人数,发现我不见了,他在纳闷中时,老兵油子宋其贵就对他说我可能逃跑了。连长骂道:“这个孬种,我一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没想到还没有和日本鬼子交手,他就拉稀,逃了!老子有眼无珠呀!” 当连长看到我回来而且带回来那么多武器时,惊呆了,他那张阔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宋其贵也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他非但没有害死我,反而让我当上了排长,而他就是我排的一个兵!那时,我并不清楚是宋其贵偷了我的枪,把我逼上了绝路。我的事情让新保安五团士气大振,为后面的鸡公山血战打下了心理基础。 鸡公山是大别山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山峦,可它对我而言,和松毛岭古岭头一样,是用尸体筑起的纪念碑。 新保安五团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进驻鸡公山阵地的。 我们把壕沟挖好后,中秋节就到来了。那天早上,我们每个人领到了两个烧饼。我吃东西快,从小就被长岭镇人说成是饿死鬼投生,所以那两个烧饼很快地被我塞进了肚子里。我刚刚喝完一口水,日本人的炮火就覆盖过来,有些士兵还没有吃完烧饼就被炸死了。一条炸断的手臂飞到我眼前,我看到那手上还攥着半个烧饼。 日本鬼子他娘的够损的,他们让伪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鸡公山阵地发起了进攻,这不是让我们中国人打中国人吗!这些狗×的败类也愿意替小日本鬼子卖命?看到他们,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枪撂倒了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然后杨森就下令开火了。 在伪军退下去后,小日本鬼子的正规部队才发起进攻。 我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打仗的确有一套,打了一个上午后,我们已经死伤大半,团长拿着报话机不听地叫喊,要求增援。可增援部队迟迟未到,仗打到傍晚时分,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团长下令,死也要守住阵地。 硝烟中,夕阳在迷蒙中露出染血的脸。 日本鬼子在我们连左侧的阵地撕开了一个口子,连长的眼睛血红,他吼叫着:“弟兄们,给老子冲呀!”他抓起一支步枪,上上刺刀冲了过去,我操起鬼头刀跟在他后面,冲杀过去。一时间,阵地上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那个黄昏,我挥舞着鬼头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个鬼子的头,鬼子退下去后,我的两条胳膊都麻木了。 我站在黄昏的风中,感觉到死亡的味道是如此的呛人。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中一片迷茫。 “麻子,麻子,快过来——” 是谁在叫我? “麻子,麻子,快过来,连长不行了——” 是宋其贵在叫我,没错,我听出来了,是宋其贵在叫我,尽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到宋其贵蹲在那里朝我挥着手,我快步走过去。连长的头靠在宋其贵的大腿上,有被刺刀捅出的伤口,有被子弹击中的伤口,伤口都往外冒着血泡泡。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宋其贵哭了,他哭着看着我说:“连长不行了,麻子!” 我蹲下来,连长颤抖地朝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他此刻什么也抓不住。我沉痛地对他说:“连长,你一定要挺住呀,你不会死的,不会!” 宋其贵哭着说:“麻子,连长要和你说话!” 我把耳朵凑近连长的嘴巴,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麻,麻子,你,你记得,记得要把我,我的尸体,火,火化,让,让我的,魂,魂魄回,回到故乡……” 他头一歪就咽了气。 宋其贵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传得很远。 连长死后,我竟然当上了敢死连连长。 那个晚上,很圆很亮的中秋月挂在天空中,鸡公山阵地阴风阵阵,我可以听到许多亡灵凄厉的号叫声。我和宋其贵他们把连长以及死去的弟兄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后,点燃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冒出浓浓的烟雾,烟雾把那轮明月遮住了,很多魂魄在这个中秋之夜飘回他们各自的故乡。 …… 我看到黄七姑在阴霾的黄昏朝我走来,她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她呼喊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的苍凉……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枯干,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何方。我们在幽暗的大地上行走,田野,山峦,河流从我们的身边掠过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我想说,我很累,我已经走不动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任凭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万水千山。我希望她把我引领到一个光明的世界里,那里没有仇恨,没有战火,没有灾祸,没有饥饿……可我们一直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中穿行。走着走着,黄七姑消失了,那拉着我的冰凉枯干的手消失了,我握住的是黑暗中的尘埃?多么的落寞和无助,就像那些黑暗中饱经风霜的野草。 ……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呼吸着血腥和死亡的空气。 老子还活着? 这是什么日子?应该是八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世界是如此沉寂,被战火洗礼过后的沉寂。黑暗中的沉寂让我发抖,让我胆战心惊,让我血液冰冷。我伸手触摸到的都是僵硬了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浆,我分不清那些是谁的尸体,有我的兄弟也有我的敌人?野蛮的杀戮让天地变得如此黑暗,如此恐惧。 我该如何在黑暗中找寻方向? 我如何在仇恨中获得力量? 我命不该绝呀!新保安五团几乎都死光了,偏偏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躲过了鸡公山一劫,我没有再回到国民党的队伍里去,而是往北走,继续寻找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如果不找到上官雄,我死不瞑目!我还是经常梦见他满身是血地站在我的面前,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还要一起做兄弟,一起并肩杀敌;如果他死了,我要找到埋葬他的地方,把他的尸骨带回长岭镇。 第五章 那时,红军已经不叫“红军”了,改叫“八路军”了。听说八路军在太行山一带活动,于是,我就往太行山赶。从大别山到太行山,我走了很长时间。我没有想到在途中一个叫羊蛋村的地方会遇见宋其贵,他竟然没有死,跑到了这里,拉起了一支小队伍。他见到我十分激动,在我的苦心劝导下,他带着队伍和我一起踏上了通向太行山的道路。 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郭亮村的地方。 因为我们听说山西境内的八路军比较多,而进入山西必须经过郭亮村,所以我们穿过太行峡谷,爬天梯,最后到达了郭亮村。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到了郭亮村,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在郭亮村歇个晚上,天亮了再走。在这个晚上,我们意外地和当地的游击队碰上了。这支游击队的队长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朝阳。 李朝阳在我心中,是不可能磨灭的一个人,他长得浓眉大眼,满脸豪气,为人热情,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小肚鸡肠,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可这点小缺点不影响我们做兄弟。想起和李朝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飞,我和李朝阳在敌占区飞来飞去。李朝阳在我们比枪法的那天晚上对我说:“麻子,你敢和俺比赛杀鬼子吗?”我笑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说吧,怎么个比法!”李朝阳把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朵,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他说完后,我有些吃惊:“这样行吗?”李朝阳逼视着我:“你害怕了?”我冷笑道:“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说什么时候开始吧?”李朝阳的眼睛里跳跃着鲜活的火苗:“今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们俩悄悄地下了山。李朝阳路熟,一路上走得飞快,我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他不时地回头说:“麻子,跟好了,别跑丢了!”我说:“放心吧,我跟着你呢!”他还说:“麻子,论跑路,你一定没有俺快!”我心想,你就吹吧,和我论跑路,你差远了,我是不认路才跟在你后面的,但是我怕他要和我比赛跑路,就说:“是呀,你跑得比我快!”我这样说,他特别来劲,跑得更快了,我感觉我们都在飞。 那时,鬼子在很多地方建据点,修炮楼,扩大他们的控制范围。 李朝阳把我带到山下的一个据点前,埋伏在草丛里。炮楼里的探照灯晃过来,又晃过去。探照灯晃过来时,我们就把头埋在草里,探照灯过去后,我们又把头抬起来。李朝阳说:“你先开枪还是俺先开枪?”我说:“看不到鬼子,开枪打什么呀?”李朝阳说:“打鬼子炮楼里的探照灯呀。”我说:“打探照灯有什么用?”李朝阳说:“打了你就知道了。”我说:“好吧,我来吧。”那天晚上,我带了两支枪,一长一短,外加一把鬼头刀,李朝阳还嫌我带这么多家伙累赘,他不知道,其实我还是喜欢用长枪,我把枪向探照灯的方向瞄准。李朝阳说:“你开完枪赶紧过来!”说完,他就爬到旁边的一个土坎后面。我答应了他一声,探照灯就照过来了,我一枪打灭了探照灯,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滚到了李朝阳的身旁。炮楼里的一个枪孔里顿时吐出一连串的火舌,子弹怪叫着射在了刚才我们藏身的草丛里。 李朝阳说:“麻子,现在该俺露一手了!” 说着,他就朝那喷出火舌的枪孔里开了一枪,那枪孔里的机枪顿时哑火了。 我说:“好枪法!” 李朝阳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倒在土坎后面,炮楼里的另外一个枪孔里又射出了子弹。一连串的机枪子弹朝土坎这边狂扫过来,子弹在泥土里噗噗乱窜,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又换了个地方。我说:“这个鬼子就交给我了!”李朝阳说:“麻子,你行吗?”我说:“废话,你行我怎么不行!”我用手中的步枪瞄准了那个枪孔,扣动扳机,子弹飞了出去。这一枪竟然没有打中里面的鬼子,这让我很没有面子,浑身热烘烘的臊得慌!李朝阳笑了笑:“麻子,我说你不行嘛,来,看我的!”李朝阳毫不犹豫地发出去一颗子弹,那个枪孔里的机枪又哑火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朝阳又拉我换了个地方。这次,鬼子炮楼里没有再响起机枪的声音。 我想,我那一枪怎么就没有打中呢,那颗子弹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浪费了那颗子弹呀!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知道李朝阳心里一定十分得意,也该他得意,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逮住机会,会让他看到我的厉害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过了一会儿,李朝阳拉了拉我的手说:“麻子,撤!” 我说:“我还没有完呢,撤什么撤!” 李朝阳说:“再不撤,一会儿就跑不了了,很快天就要亮了!” 他刚刚说完,我们就看到鬼子据点的门开了,里面开出了几辆三轮摩托车,涌出了许多鬼子。我想,这下我可给李朝阳露一手了。我用步枪瞄准了一个开三轮摩托车的鬼子。李朝阳显然很焦急,他拉着我的手不放:“麻子,快走,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我的牛脾气上来了,我说:“放开我,我消灭几个鬼子再说!” 李朝阳说:“麻子,别犟了,快跑!” 我的枪响了,那个驾驶摩托车的鬼子被击中,扑倒在车头上,摩托车失去了控制,撞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摩托车上的鬼子也飞了出去。李朝阳说:“现在你过瘾了吧,快跑,鬼子有的是你打的,来日方长!鬼子朝我们扑过来了,快跑!” 没有办法,我和李朝阳撒腿朝山上狂奔而去。 我们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李朝阳简直是疯了,我也和他一样,疯了。那段时间,我们经常悄悄地摸下山,到各个鬼子据点去杀鬼子。我们各有胜负,分不出高下,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来劲。后来弟兄们发现了我们的行动,都觉得十分刺激,纷纷要求和我们一起下山杀鬼子,李朝阳死活不让他们去。 李朝阳和我的事情很快就被上级知道了,李朝阳的顶头上司县委女书记刘佩兰特地开会,严肃地批评了李朝阳,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这样的个人英雄主义会给游击队带来灾难!我没有资格参加他们的会,据说他们在会上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李朝阳理亏,刘佩兰占了上风。 开完会的那几天,李朝阳没有拉我下山,我们只是在太行山上东躲西藏。 传说县委书记刘佩兰和李朝阳相好,我在李朝阳面前提起刘佩兰时,李朝阳的脸上就会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刘佩兰瞧不上他,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刘佩兰给我们游击队作过报告,她的口才真是没说的,很复杂的东西经她一说就变得简单明了,而且她说话十分有煽动性,所有的困难经她一说,都像不存在了一样,前路就变得光明,令人充满了向往。说到她的口才,不能不说她的美貌,她留着齐耳短发,戴着一顶八路军的军帽,上身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碎花蓝布衣裳,腰间扎着皮带,挎着盒子枪,打着绑腿,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她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明亮而又秀气的眼睛,用老兵油子宋其贵的话说,他不敢和刘佩兰对视,因为她太漂亮了,而且又有种逼人的英气。我想,老兵油子宋其贵心里一定对刘佩兰起了什么龌龊的念头,我对他太了解了。我其实也不敢和刘佩兰对视,甚至不敢和所有的女人对视,看到女人,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自卑而又悲凉的情绪,特别是像刘佩兰这样标致的女人,因为我是个废人!他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我会躲到无人的角落,用手使劲地扯自己的头发,不让自己野狼般号叫出来。在游击队里,只有宋其贵知道我这个秘密,我不知道如果李朝阳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刘佩兰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 不久,让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县委书记刘佩兰竟然让鬼子给抓走了。 消息传来,李朝阳傻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痴呆,一坐就坐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他对我说:“麻子,跟俺下山吧!” 我理解他的心情,可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李朝阳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怕了?”我说:“我不怕!”他说:“不怕就跟俺走!”我迟疑了一会儿。李朝阳生气地说:“你不走,俺自己走!”说完,他就朝山下走去。那个晚上满天的星斗,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站起身跟了过去。不一会儿,我们身后跟上了一群人,是宋其贵领头的一群人。我们很快地聚集在一起,在茫茫的夜色中,翻山越岭,朝晖县县城方向奔去。 晖县县城地处大别山之中的一个小盆地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城。 据可靠消息,刘佩兰被关押在县城的警备司令部里。我们在天亮之前来到了县城东门外的山上。县城里里外外戒备森严,我们怎么才能够进入城里?如果是一两个人,也许好混,可我们几十号人,目标未免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强攻进去,那样等于是送死。头脑发热的李朝阳说:“实在不行就强攻!无论如何都要把刘书记给救出来!”他的提议被我们一致否决! 我们躲在城东的一条山沟里,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到了晌午时分,我们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李朝阳急得如一只困兽,在他心里,多拖延一秒钟,刘佩兰就会多一秒钟的危险,他心急如焚。我安慰他说:“朝阳,你急也没有用,还是冷静点,否则非但救不了刘书记,我们也会有危险的,你总不能看着兄弟们为了她一个人全部死去吧!”李朝阳咬着牙说:“可俺可以为了她去死!”我无语,在李朝阳的心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顶不上一个刘佩兰重要,刘佩兰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有这样一个男人可以为她去死!而我呢?我可以为了哪个女人去死?没有,没有!因此,在我心中,李朝阳是幸福的,他至少有一个可以为之献身的女人,而我没有,没有!李朝阳让我自卑,同样也让我感动,所以当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麻子,我们先混进城里去救佩兰,让兄弟们在外面接应我们,你看如何?”我立刻就答应了。 就在我们准备下山,混进县城时,我们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 枪炮声令我兴奋。 李朝阳也被那枪炮声震住了。 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猛烈的枪炮声了?凭我的经验,我判断这一仗打得惨烈。热血在我身体内部沸腾!我真想马上就投身战场,这些日子的小打小闹把我憋坏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仿佛闻到了八路军大部队的味道,它离我已经很近了,上官雄或许也已经离我很近了! 这时,宋其贵走到我和李朝阳的面前说:“你们看,鬼子出城了!” 我们爬上一个山头,趴在地上,朝县城方向眺望。果然,城门大开,一辆辆鬼子的军车从城里开出来,车上载满了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和伪军。宋其贵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俺们了,出城来围剿俺们?”我说:“老兵油子,你猪脑袋呀!围剿我们需要出动那么多部队吗?我看是和远方传来的枪炮声有关,鬼子倾巢出动是赶去增援的!” 我判断的没有错,鬼子根本就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朝枪炮声传来的方向开去。 鬼子的部队开过去后,李朝阳瞪着眼睛问我:“麻子,你有没有在鬼子的军车上发现佩兰?” 我摇了摇头。 李朝阳说:“这就好,俺们趁县城空虚,把鬼子的窝给端了!” 我说:“端吧!” 李朝阳这时好像清醒了些,他和我们分析了一下城中留守日军的情况,简单地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就开始了行动。我们必须在鬼子大部队返回县城之前结束战斗,把刘佩兰救出来。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前怕狼后怕虎成不了事,打仗靠的还是勇气,这一点,我和李朝阳以及弟兄们都不缺,况且,李朝阳救的是他的心上人,和平常我们比赛杀鬼子还不一样!我们三三两两地朝城门口走去。走到城门口时,我们发现护城河的吊桥已经高高地吊起来了,城门也紧紧地关闭着,城楼上有两个鬼子在站岗。 那两个鬼子哇啦哇啦地叫着什么,我二话不说,两枪就解决了他们。 紧接着,城楼上鬼子的机关枪响了。我们赶紧趴倒在地上。要攻进城里去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我对李朝阳说:“你们在这里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我从那边游水过去,想办法爬上城墙,然后把吊桥放下来,打开城门。” 李朝阳说:“你一个人成吗?” 我说:“不成也得成,你们他娘的全是旱鸭子,靠不上!” 在李朝阳他们的火力掩护下,我绕到了另外一边,这里的城墙上面没有鬼子。我跳下了护城河,河水冰冷,我咬紧牙关,游过了那几丈宽的护城河,来到了城墙底下!我看了看高高的城墙,然后施展我的功夫,慢慢地攀上了城墙。好在那时城里的守兵稀少,鬼子根本就顾不上这个地方,他们肯定也没有料到,竟然有人可以爬上城墙。我爬上城墙后,沿着城墙摸到了城门上面的城楼里。城楼里面也就只有几个鬼子,我扔了一个手榴弹进去,把鬼子的机枪炸哑火了,然后几枪解决了他们。这时,我看到一队城里留守的鬼子从大街上冲过来,我赶紧放下吊桥,下了城楼,边抵抗着冲过来的鬼子,边去开城门。打开城门的一刹那,我觉得右耳一热,血从我右脸上流淌下来。李朝阳带着弟兄们杀将进来。我顾不上右脸上哗哗往下流的鲜血,从背后拔出鬼头刀,朝迎面而来的鬼子冲了过去,那一顿乱砍,真他娘的过瘾呀。我们一直杀到了鬼子司令部的门口,在那里遭到了猛烈的抵抗,他们凭借司令部外面早就垒好的工事,向我们猛烈开火,其实他们最多也就是一个排的兵力。我们找了一些可以掩体的地方,和他们展开了激战。 宋其贵趴在我身边对我说:“麻子,你的耳朵没有了!” 我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耳朵,果然被打烂了半只。他娘的,我怒火万丈!宋其贵从他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给我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包扎完后,我对他说:“你赶快带些弟兄去把城门关上,要是鬼子杀个回马枪,我们就完了!”宋其贵说:“好的,麻子,你自己小心!” 我说:“小心个球!” 说完,我端起步枪,开始瞄准鬼子点射。 说实话,鬼子也不是吃素的,好几个弟兄中弹倒下了。如果不赶快结束战斗,伤亡还会继续。李朝阳已经打红了眼,他把几颗手榴弹捆成了一捆,在我把鬼子的机枪手打哑后,抱着那捆手榴弹吼叫着冲了过去。李朝阳把那捆手榴弹朝鬼子的工事扔了过去,鬼子的工事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抡着鬼头刀,带着弟兄们冲杀过去…… 我们一直打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结束战斗。 城里的枪声沉寂下来,远方的枪炮声似乎也沉寂下来。 我对李朝阳说:“赶快去把刘书记救出来,然后赶紧撤,鬼子要是杀回来,就麻烦了!” 我回到了城楼上,观察城外的动静。我上了城楼,发现宋其贵不见了,我问其他弟兄:“宋其贵呢?” 一个弟兄说:“他说去拉屎了!” 我骂了声:“他娘的,这什么时候,还有屎拉!” 弟兄们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山间公路上灰尘滚滚。我心里说了声:“不好,鬼子回来了!”果然,不一会儿,鬼子的军车一辆辆地朝这里开过来。我吩咐一个弟兄:“你赶快去看看李队长找到刘书记没有,让他们赶紧撤,鬼子杀回来了。” 我又吩咐其他弟兄:“赶快把吊桥拉起来!” 一定是城里的鬼子发现有人攻城,就和鬼子的大部队联系上了,他们才杀回来的。鬼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们杀回来时,老窝已经被我们这群土八路给端了。 李朝阳领着几个弟兄在鬼子的司令部里寻找刘佩兰。 他们在鬼子司令部的审讯室里找到了刘佩兰。刘佩兰被吊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李朝阳心如刀割,弟兄们把刘佩兰解下来,他背起刘佩兰就往外冲。 李朝阳他们还没有来到城门口,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不一会儿工夫,鬼子就把县城团团围住,我们想从西门撤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就凭我们这些人,面对足足两个联队的鬼子进攻,能够坚守多久?鬼子的炮兵用十几门山炮,对着城门和城楼猛轰。我带着弟兄们坚守,弟兄们越打越少,我想,老子今天就要葬身此地了。我边朝城下射击,边喊着宋其贵的名字,可这个家伙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一颗鬼子的炮弹落在茅坑里把他炸成了一堆稀屎,那样倒也省得我焚烧他的尸体了。 李朝阳把刘佩兰送到一个老乡家里。他刚把刘佩兰放在床上,就发现刘佩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什么后就咽了气。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这个汉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冲出了那个老乡的房门,冒着鬼子的炮火来到了城墙上。他抓起一把歪把子机枪,疯狂地朝城外的鬼子扫射。我朝他扑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一颗炮弹在我们身后的城墙上爆炸,弹片呼呼地擦着我的头皮掠过。我对李朝阳说:“刘书记怎么样了?” 李朝阳吼叫道:“她牺牲了!” 难道我们用那么多弟兄的生命换回来的是一具尸体?而且我们现在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可能。 我们无处可逃,唯有死战到底! 任何事情都有变数,像命运一样。 就在我们准备血战到死的时候,我们发现鬼子的后面受到了攻击。仗一直从傍晚打到深夜,鬼子没有攻下县城,也没有抵挡住八路军三八六旅两个团的进攻,最后无心恋战夺路而逃。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那次盲目的攻城,起了预想不到的作用。八路军某旅奉命前往延安,在离县城30公里的一个小镇和鬼子接上了火,晖县县城的鬼子得到消息就赶去增援,企图一举消灭八路军的这支部队。没有想到,战斗刚刚打响,他们就接到守城鬼子的报告,有八路攻城,他们就边打边撤回来了。八路军顺利地吃掉了小镇上的鬼子,得知友军被折回来的鬼子围困在了城里,就追击过来增援。鬼子撤走后,他们才知道端掉鬼子老窝的竟然是只有几十号人的自己的游击队! 打完仗,八路军和游击队一起打扫战场,我在寻找宋其贵,如果他战死了,我要把他的尸体烧了。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尸体,这个家伙到底在哪里,是死还是活? 就在我纳闷之际,有人在后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宋其贵,他举着火把,脸上呈现出得意的神色!我给了他一拳:“你他娘的跑哪里了?” 宋其贵说:“俺一直在呀!俺还到处找你呢,俺以为你光荣了!” 见他还活着,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刘书记牺牲了!” 宋其贵的表情十分惊愕:“啊——” 我对他说:“走,去看看李队长吧!” 我和宋其贵朝那老乡家里走去。来到老乡家门口时,我们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八路军的卫兵,一看就是首长的警卫员。我们要进老乡家里,他们不让,说是他们的团长在里面。我一下火大了,硬要往里冲,那两个警卫员拔出了枪。我朝他们吼道:“为了救刘书记,老子连命差点都没了,你就不能让我进去看刘书记一眼!” 里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外面嚷嚷的是谁?怎么声音像我以前的一个兄弟!”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紧了一下。一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宋其贵觉得十分奇怪,他推了推我说:“麻子,你怎么了?”那两个警卫员也觉得十分奇怪。我隐约感觉到了屋里的人是谁,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他说:“谁在嚷嚷!” 一个警卫员说:“这个人要进去,说话还挺冲!” 那人朝警卫员低吼道:“把枪收起来,用枪对着自己的同志,像什么话!” 那两个警卫员马上把枪收了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胸膛里有潮水一阵阵地汹涌而过。这个人不像我梦中见到的样子,浑身是血,而是那么的气派,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威风。我真的不相信是他。 他也看到了我。 他也呆了。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第六章 我和上官雄的相逢是那么的巧合,像说书人讲的故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我们俩面对面站着,一个是八路军猛虎团的团长,一个是普通的游击队员;一个穿戴整齐,一个衣衫褴褛;一个红光满面,一个满脸是血……我们的地位有了很大的差别,我心里也产生了微妙的情绪,尽管我异常的激动和欣喜。我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我无数次想好的见面要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微微颤抖。要不是八路军的另外一位团长和李朝阳从里面走出来打破了僵局,我们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那位团长见状,十分惊讶:“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上官老虎!”上官雄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碰到了一位故人!” 上官雄的语言显得十分平静,而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激动得翻江倒海。他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他眼中的闪亮的泪光也消失了,也许他隐藏了内心的激动,毕竟我是他从小就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上官雄笑着把我拉到了那位团长面前,说:“张团长,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李土狗,湘江之战,我以为他牺牲了,没想到他还活着,还来到了太行山,真不容易!”张团长听完上官雄的话,显得比上官雄还激动,赶紧过来握住我的双手说:“英雄啊,英雄!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想流泪,可我的泪早就流干了,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只是被打烂的耳朵上渗出了血。 李朝阳也不敢相信,我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和他的队伍。宋其贵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答应过他的,无论如何,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和弟兄们受委屈,他根本没有必要害怕什么,他应该和我一样高兴才对。张团长看到我耳朵上流下的血,说:“你这是?”李朝阳说:“张团长,要不是他舍命爬上城墙杀鬼子,开城门,我们是拿不下县城的,他在开城门的时候,耳朵被打烂了!”张团长马上叫道:“卫生员,卫生员呢!” 这时,上官雄才伸出了手,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手是那么粗糙,而他的手平滑多了。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们可以感觉到相互的心跳。 可我心里隐隐地感觉到,我们紧紧相握的手掌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不易觉察的纸。上官雄还是以前那个上官雄吗?我希望如此,可我不敢确定,真的不敢确定,此时的他,仿佛站得很高,而我站得很低,我似乎够不着他,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保护和救助,看来梦中的一切都是反的,这让我欣慰又不安。卫生员来了后,上官雄松了手,说:“土狗,去处理一下伤口吧,可不要再发炎了。见面了就好,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我们可以找个时间慢慢地说说这些年的情况,你现在先去疗伤吧。”我知道他所指的发炎是什么意思,想到那事,我心里隐隐作痛,我不明白他有没有把我那难以启齿的事情连同我的英雄事迹一起告诉张团长。 我随卫生员走后,听到张团长在后面说:“上官老虎,你这个兄弟可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汉子呀,我想让他跟我走!” 上官雄笑笑:“你别打这个小算盘了!” 张团长说:“你手下已经战将如云了,还缺这一个!” 上官雄又笑笑说:“这个可不一样,你拿十个和我换一个,我都不换!” 张团长说:“好你个笑面虎,这个李土狗我要定了!” …… 宋其贵跟在我的身后,从那时开始到他死,他一直跟着我,我搞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害怕什么。 部队打扫完战场就撤出了晖县县城,八路军主力还得往延安方向运动,游击队留在县城里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带着宋其贵等几个兄弟参加了八路军,张团长没有把我要走,我留在了上官雄的队伍里。 我和李朝阳是在刘佩兰的新坟前分手的。 李朝阳在我们撤出县城的过程中,一直背着刘佩兰的尸体。我们说,大家一起抬吧,李朝阳没有吭气。他背着刘佩兰的尸体,快步如飞,我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李朝阳找了个向阳的山坡,把刘佩兰的尸体放了下来。他终于说了一句话:“佩兰,你就在此处安息吧!”我们就在这里挖了个墓穴,把她安葬了。安葬刘佩兰的时候,风呼呼地叫着,李朝阳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沙哑着嗓子号叫!他野狼般的号叫刺激着我的心脏,我也和他一起号起来,我想,这是男人表达悲伤最好的方式。在这个时候和李朝阳分别,是十分残忍的事情,我很清楚,和他这一分别,就永远也不可能再在一起飞奔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在一起比赛杀鬼子了!可我没有留下来的心理准备,只能离开!他和我分手时给我提了个要求:“麻子,我们交换枪吧!”我同意了,我把我的****给了他,他给了我一支盒子枪。他和我交换完枪,和上官雄他们别过后,就领着游击队的弟兄们从另外一条小路飞奔而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呼啸的风淹没了魂灵的号叫。 在许多个夜晚,我会梦见刘佩兰,她浑身血肉模糊地站在我面前…… 上官雄听说我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干过,脸色变了。我是个实在人,做过什么毫不隐瞒,至于上官雄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见他好好的,还当了团长,我为他高兴。关于他的事情,我想问,但是一直没有开口。上官雄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土狗,你要好好改造思想呀,你脱离队伍那么长时间,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还有,从今往后,千万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你在国民党队伍里待过的事情,明白吗?” 我不明白,可还是点了点头。 我和上官雄的确有了很大的距离,仿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不解的是,上官雄一直没有跟我问起张宗福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张宗福当年送给他的那支勃朗宁手枪,他有没有保留下来。 有一次,我和他谈完话后,对他说了一句:“张宗福营长在你们走后不久就战死了!” 上官雄淡淡地说:“我知道。” 那年月,死人是那么正常的事情。 宋其贵的死却是那么的不正常。 就在我们离开晖县县城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宿营地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我旁边的宋其贵突然晕倒在地,浑身抽搐。近几天,我发现他总是不舒服的样子,有时还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害怕八路军知道他过去和红军打过仗的事情。我还安慰他,尽量放宽心,什么也不要多想,只要把自己身上的坏习气改过来就可以了,不会有人对他怎么样的。我安慰他的时候,他神情恍惚,老是打哈欠。 我见他晕倒,赶紧叫来了卫生员。 卫生员给他检查了一会,说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可能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也许就会好了。他醒过来后,我看到他的脖子僵硬,还不时地抽搐。那只独眼出现了惊恐的色泽,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子,喃喃地说:“麻子,麻子,俺不,不想死!” 我对他说:“老兵油子,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你在鸡公山都没有被打死,你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死呢!你还要和我一起去打鬼子呢,打完鬼子,你还要回老家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呢,你怎么能死!况且,卫生员给你检查过了,说你没有问题的,你闭上眼睛,好好地放松全身,睡一觉,天亮后你又活蹦乱跳了!” 那时,战友们都在沉睡。 宋其贵的手还是死死地抓住我的袖子不放,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感觉到了他的绝望。 巨大的死亡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无法放松。 宋其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感觉到了不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我对他说:“你坚持一会儿,我去叫卫生员!”宋其贵的手没有松开,他也不想松开了:“麻子,你是俺最好的兄弟,俺告诉你,俺活不了了,你去叫卫生员也没有用的,他救不了俺的命!俺明白,俺要死了,要死了!你不能离开我,我要你看着我死,这样俺就不会那么害怕!” 我有点不知所措:“老兵油子,你不会死的,不会!你别吓我。” 宋其贵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说:“麻子,俺要死了,不能再和你一起打鬼子了!俺真的要死了,俺很清楚俺得的是什么病,无药可医了!麻子,俺患的是破伤风,原先一个弟兄也是像俺现在这样,俺是看着他死的,他死后,眼睛都没有闭上,他刚刚结婚的第三天就被抓了壮丁,他死不瞑目呀。麻子,俺死了,如果眼睛没有合上,你要给俺合上眼睛!还有,还有,你一定要把俺的尸体火化了,你答应过俺的!” 听了宋其贵的这一席话,我相信他要死了,可我还是说:“老兵油子,你瞎说,你最近没有受过伤,怎么会患破伤风呢!” 宋其贵流着泪说:“麻子,俺对不起你哇,俺是个该死的混蛋,该死哇!俺受了伤,不是在打仗时受的伤,伤口也不大,很快就愈合了。俺现在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反正俺要死了,也无所谓了。那天,鬼子还没有攻城,俺就借着去拉屎离开了城墙,俺去了鬼子的司令部。在一个房间里,俺找到了一个日本娘们,俺,俺把那日本娘们干了,那日本娘们抓了把剪刀,在俺的大腿上刺了一下……麻子,俺对不起你哇!麻子,看在俺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你就原谅俺吧,俺这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好女人这一口。俺死后,一定要把我烧了,让俺的魂魄飘回家乡!” 我默默地把他的尸体扛了起来,走到了一个山窝里,捡了一堆干柴,把他的尸体放在干柴上面,点燃了大火。 大火在这个秋风乍起的夜晚,烧化了老兵油子宋其贵的尸体,却没有烧光我对这个男人的记忆,无论如何,他和我一起打过鬼子,和我同生共死过,他是我的兄弟!尽管他干过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情,死得也是那么猥琐和窝囊! 上官雄在延安的队伍扩编中,当上了旅长,而我则在旅直属营当一名普通的士兵。我还是可以经常见到上官雄,但是我们俩很少说话。有时他看到我,会朝我投来怪异的一眼,我无法判断那一眼的含义。 某个清晨,我早早地起来,赶在部队早操前在延河边上练刀,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有个人在念书。我没有在意,自顾自地练起刀来。一套刀法耍完后,我发现那人站在那里瞅着我,这时,我才看清那人的脸面,他就是旅长上官雄。我奇怪的是,他早上起来不练刀改读书了。他什么时候识字的,我一无所知。在我眼里,他变得有点书生气了,和当时在刘家大宅杀人时的上官雄判若两人,他是进步了啊。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啊。他有如此大的出息,我内心还是很为他自豪的,毕竟他是我的兄弟! 他走到了我面前,朝我笑笑:“土狗,你还是那么刚猛!” 他几乎很少对我笑,这一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他说:“把刀给我!” 我把刀递给了上官雄。 上官雄双手托起了那把跟随了我十多年的鬼头刀,凝视着,眼中闪动着金属的光芒。他叹了口气说:“土狗,难为你了啊,这么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也没有扔掉这把刀,也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样了!等革命胜利了,我们一定要带着刀回去看他老人家!”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暖暖的,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虽然那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部队离开延安,重新开赴抗日战场前,上官雄结婚了。他的新婚妻子是一个从上海到延安的女学生,叫章文晴。那是一个简朴的婚礼,却来了许多后来共和国的元帅和将军。自己的兄弟结婚,我应该帮着做点事情的,可我却插不上手,只能远远地看着婚礼热闹的场面,默默地祝福我的兄弟上官雄。 因为我的枪法好,每次战斗我都被打头阵的老虎团借去当狙击手。 仗一开打,老虎团团长孙德彪就指着鬼子的军官让我打,他还挑了一支崭新的三八式步枪送给我。我说,枪还是要用老枪,顺手! 他笑笑说:“收下吧,用用就成老枪了,就顺手了!” 我在百团大战的一次战斗中,不到一个小时就击毙了三个鬼子军官,鬼子十分恼怒,用迫击炮来轰我,搞得我在阵地上躲来躲去。 很多时候,我不太情愿就那样一枪结果了鬼子,觉得那样太便宜狗日的了。于是我先瞄准鬼子军官的左眼,把他的左眼敲掉后,再敲掉他的右眼,看到他痛苦万分的样子,我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最后再一枪打在他的眉心上,送他上西天。 没多久,孙德彪就发现了我的举动,他对我说:“麻子,你还是一枪结果了鬼子吧,这样打浪费子弹!” 我报以孙德彪一个古怪的笑容。 孙德彪把我当宝贝,三番五次地对我说,要到旅长上官雄那里把我要到老虎团里来,说把我放在旅直属营太屈才了。他真的一次次地去找上官雄要人,可上官雄死活没有答应,他还对孙德彪说,你再和我啰唆,以后休想借麻子了。孙德彪万分无奈,一个劲地叹息:“可惜,可惜呀!” 第七章 我依稀记得那是1948年冬天,那一仗打得惨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尸体让我恶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飘回故乡吗?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阵,我想我该脱掉八路军军装,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长的道路,回湘江边的雷公湾去寻找冯三同父女,如果冯三同还活着,我就给他养老送终,如果冯秋兰没有再婚,我就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偕老。那是我当时最淳朴的想法。我以为,赶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可我没有想到,战火又重新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还得继续战斗,我没有理由退缩,尽管我是那么厌恶战争,那么不情愿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么不希望做噩梦。血腥味从我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弥漫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那个地方叫双堆集。解放军把黄维兵团的主力包围在了双堆集。解放军攻下了双堆集外围的大王庄。大王庄阵地坚固,地堡连着地堡,壕沟连着壕沟,它们是双堆集的屏障。黄维见大王庄被解放军攻占,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军夺回大王庄。十八军派了最精锐的部队,也就是号称“老虎团”的三十三团,向大王庄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大王庄在无数的炮弹的轰炸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庄的兄弟部队,务必守住大王庄。上官雄命令孙德彪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一起顶上去,孙德彪说,直属营留下,我们团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废话,执行命令!”孙德彪拗不过上官雄,只好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顶了上去。孙德彪临行前,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叮嘱上官雄的警卫员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给我记住,如果上官旅长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说:“你放心吧,孙团长,我在上官旅长就在!” 被逼疯了的敌三十三团,竟然再度杀进了大王庄。三十三团在抗日战场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胆寒的部队,所以他们的“老虎团”称号也不是浪得虚名。打鬼子凶狠的三十三团,打中国人同样也如狼似虎。他们在坦克的掩护下冲进了大王庄,和兄弟部队的一个营短兵相接,那个营的三连拼得一个不剩,营长哭喊道:“可惜我的三连呀!”他的眼睛在淌血,而不是淌泪! 我们顶上去,直接和敌军展开了肉搏!我挥着鬼头刀,挑着凶狠的练,砍翻了一个又一个!三十三团的兵真他娘的狠哪,打到最后一个人了也毫不畏惧,喊叫着冲上来继续和你拼杀!打退了他们的一次进攻后,我们连已经死伤大半。 三十三团又一次发动了攻击。 还是坦克在前面开道。他们冲进了村庄。 营长王胜利说:“弟兄们,给我打!” 顿时枪声大作。 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扔手榴弹。 敌人纷纷倒下,我身边的战友也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手榴弹扔光了,王胜利就吼叫着带领我们和敌人拼刺刀。我砍得双手都发麻了,一个敌军喊叫着朝我冲过来,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没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挥起鬼头刀,将他的头从脖子上劈了下来,他倒在地上了,血还在喷射,我听到血“吱吱”地渗进泥土里的声音。 …… 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庄里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尸体混杂在一起。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营长王胜利的尸体,他的身上有十多个血洞洞,有的还在冒着黏稠的血浆。 整个大王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一个人,也要爬起来和敌人血战到底!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听清楚了,是直属营教导员周书清的声音。我朝他爬了过去,他的头上冒着鲜血,我撕了块布条,给他包扎上。他对我说:“麻子,我们直属营全都牺牲了吗?”我点了点头。这时,老虎团孙德彪团长浑身是血地带着几个人朝我们摸过来,他身上的血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我实在搞不清楚了。他对我和手下的几个人说:“你们还能动的赶快去把所有受伤的人组织起来和敌人拼到底,大王庄千万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此时,孙德彪团长已经带领我们和兄弟部队的剩余人员一起打退了敌人十多次的疯狂进攻。 我们就分头去找人,顺便把一些武器弹药收集在一起。 有一个伤员看上去年龄很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左腮帮子被打烂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枪。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对他说:“忍忍,很快就会过去的,再忍忍!”我看着他痛苦地在我的怀里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战友的尸体火化了,让他们的魂魄可以回到故乡。可我这个想法竟然没有实现。 我们组织起来的伤员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们靠着断墙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准备迎接敌人的再次疯狂进攻。 孙德彪团长流下了眼泪,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说:“这他妈的打的什么仗呀,我们几个营的人马就剩下这些伤病员了!” 说完,他对我说:“麻子,你看看敌人有没有什么动静!” 此时的大王庄一片死寂。 我对孙团长说:“孙团长,还没有动静!” 他又对我说:“麻子,你去把那挺机枪给我搬过来!” 我把那挺机枪刚刚搬过来,炮火就又朝村庄里淹没过来。炮弹在死人堆里炸响,血肉横飞,我的脸上头上溅满了肉末末。我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肉末末,敌人又叫嚣着朝村庄里扑过来!孙德彪说:“狗日的三十三团,还真他妈的能打呀!怎么打不完的呀,还有那么多人!狗日的,来吧,只要有我孙德彪在,你们就休想夺回大王庄!” 说着,他抱起机枪,朝靠近的黑压压的敌军扫射起来。 子弹呼啸着朝我们飞过来。我身边一个战友的头被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半个,脑浆子喷了我一脸。我疯狂了,抡起鬼头刀冲了出去,迎面冲过来的敌人绞杀在一起。 我的喉咙里冒着火,我已经喊不出声了,只是机械地拼杀。我看到孙团长扔掉了手中的机枪,抓起一支步枪,也和敌人拼起了刺刀。敌我双方都杀红了眼,都不愿意放弃,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们这三十几个伤员面对数倍于我们的敌人,能够拼杀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带着警卫排和旅机关的数十个人杀将过来。 孙德彪边和敌人拼杀,边向上官雄靠近。他对洪大武怒吼道:“洪大武,你他妈的怎么不摁住旅长,如果旅长有什么闪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边和敌人拼杀,根本就没有理会孙德彪的话。孙德彪对我大声说:“麻子,你过去,和洪大武一起保护好旅长!” 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我还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上官雄的旁边,挡住了冲过来的几个敌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听上官雄说:“土狗,我们终于在一起并肩杀敌了哇!”他挥舞着鬼头刀,还是像当年那么神勇,此时的上官雄不再是那个变得书生气了的旅长上官雄,他还是当年在松毛岭和我一起奋勇杀敌的上官雄。 这时,几个敌军怪叫着围住了洪大武,上官雄冲过去企图给洪大武解围,他还没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两把刺刀刺中,倒在了淌着鲜血的地上。几个敌人又把上官雄团团围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气劈翻了两个敌人。他后面的一个敌人趁机挺着刺刀朝他的后心捅过去,我一看不好,冲过去挡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进了我的胸膛,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睛一黑扑倒在尸体上,我的呼吸被浓得发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我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艰难地爬行,洞穴里被血水泡烂的尸体阻挡着我的去路,我何时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处传来阴森森的声音:“麻子,你已经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没有用的,你和我一样,已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和我说话的人是谁?上官明?张宗福?杨森?宋其贵?……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够看到他们,他们会在地狱里等我!我瘫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呛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进入了我的气管和喉咙,直达我的肺叶和胃,我狂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极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听到有人进入洞穴的声音。他们是谁?我用力把头从血水里抬起来,说:“你们是谁?”他们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别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野草和阳光以及江水混杂在一起的清甜味儿,难道是秋兰,难道是冯三同老爹?只有秋兰身上才有那样的气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狱了也忘不了。我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无论我怎么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们就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无视我的存在。我企图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们,可怎么抓也抓不住。他们渐渐远去。他们每远离我一步,我的心就颤抖一下,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洞穴的尽头后,我变得绝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号叫,我凄厉的号叫声穿越漫长的岁月…… 朦胧中,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声音很甜美,甜美得发腻,这不是秋兰的声音,不是!我在一种焦渴疼痛的状态中渐渐有了知觉,我睁开了眼。我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章文晴的脸,那是一张激动得不知是喜还是悲的脸,她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泪水,在白皙的脸上冲出两条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都躲着我鄙视我的女人。我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体温。 “我在哪里?”我说。 “野战军医院。”上官雄答。 “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洪大武呢?” “他没有你的运气好,牺牲了!” “他是一条汉子!” “是个好同志!他死前还经常在我面前说,要和你比试枪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孙团长呢?” “他和你一样,受了重伤,在另外一个病房里躺着呢,他应该没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给你收着呢,我还记着胡三德师傅的话,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说话时,我一直闭着眼睛。 我睁开了眼睛,和上官雄对视着。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波光,有负疚,有感激,有温情,有焦虑……就是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威严,这是我的目光能够和他的眼睛对视的最起码的基础。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还在温暖着我。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对视着,良久。 不久,上官雄带着部队南下了。他走时没有来和我告别,只是让他的新警卫员给我送来了一箱猪肉罐头和我的那把鬼头刀。我知道,那一定是双堆集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大王庄那一仗,我浑身上下受了十多处伤,最厉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进我胸膛的刺刀再靠近心脏半公分,我当场就去见阎王了。 我们一个大病房里住着十几个伤病员,臭气熏天。我们都来自不同的部队,其他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当上官雄的警卫员把那一箱猪肉罐头搬到我病床边上时,那些伤病员的目光就黏在了罐头箱子上面。 他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是什么人呀,还有人给他送猪肉罐头,奶奶的,来头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么能搞特殊化,我们营长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人送罐头!” “靠,不要说营长了,三号病房躺着的那个老虎团的团长也没这个待遇呀!见鬼了!” “这个家伙可能是来看他的那个当官的大舅子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侧过脸,沙哑着嗓子朝那伤病员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被扯得无比疼痛,血一个劲地往脑门子里冒。这时,走进来一个矮个子大眼睛的小护士,她威风凛凛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吵什么吵,是不是吃得太饱了!”那些伤病员见到她,就像耗子见到了猫,一个个老实下来。这个小护士叫朱秀玲,她虽然个子矮小,脾气却很大,很有让伤病员们服帖的一套,这些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她三分。 朱秀玲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也是的,自己的伤明明那么重,还吼什么呀!你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痊愈?还是老实点吧!那么多刺刀捅进你身体你都受得了,病友们说你几句就受不了了!” 说实在话,我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娘们! 好男不和女斗,我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要让自己的伤尽快好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难以忍受医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猪肉罐头上面:“哟,还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气那么大!” 我无语,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伤病员听了朱秀玲的话后,一个个窃笑起来,那种笑听起来是那么的猥琐。我压抑着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为什么会如此之大。在战场上,这些人都是我同一战壕里的弟兄!朱秀玲说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愤怒让我的脸扭曲。也许是大家见我如此痛苦,也就不说什么了,病房里寂静下来。 送饭的人来后,我把罐头留下了两罐,其他全部让他拿走了。我说,把罐头全部打开,烩一锅菜,晚饭时分给大家吃了吧,留在这里也是祸害。我这个举动,让同病房的伤病员目瞪口呆。 他们对我刮目相看,没有再说我什么,而且也关心起我来。 他们总想从我嘴里得到些什么,可我根本不想说话,这让他们毫无办法。我越是沉默,他们就越对我感兴趣,仿佛我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在后来我离开野战军医院他们送我时,他们的眼睛还在我身上探索着什么。 孙德彪团长因为他的职务,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他的伤比我好得快,我还没能下地,他就已经可以到医院外面的院子里散步了。他刚刚下床,就嚷嚷着问护士:“李麻子住哪个病房?”护士反问他:“首长,哪个李麻子呀?”他比画着说:“就是那个满脸麻子,右耳缺了半个的李麻子呀!”护士说:“首长,他不叫李麻子,他在医院里登记的名字叫李土狗!”孙德彪不耐烦了:“什么李土狗李麻子的,都一样,只要他在就行了,赶快告诉我,麻子在哪个病房?”护士这才说:“在6号病房。”孙德彪嘟哝道:“早告诉我不就得了,还绕那么大一弯子!”他嘟囔着拄上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我的病房。 护士朱秀玲正在给我屁股上打针。 孙德彪走进病房就大声说:“麻子,你在这里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没事吧,我还等着你小子来看我呢!哈哈,还是我先来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着我的屁股,嘴巴却不饶人:“谁在那里大喊大叫呀,叫驴似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孙德彪气得吹胡子瞪眼:“小丫头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针转过身,瞪起大眼睛,双手叉腰:“你说谁是小丫头片子!” 孙德彪厉声说:“就说你呢!臭丫头片子!” 朱秀玲丝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驴!” 孙德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顶撞过呀,他气得举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还真不是个善茬儿,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说:“打呀,往这里打呀,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个女人算什么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气撒在国民党反动派头上呀!在我面前逞什么能!你有种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孙德彪气得浑身发抖,举着拐杖的手也在抖动,可就是落不下去。孙德彪说:“你,你,你——” 要不是那个胖护士长赶过来把朱秀玲轰走,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朱秀玲气呼呼地走了之后,胖护士长赔着笑脸对孙德彪说:“首长,你消消气,这丫头不懂事,我处分她!” 孙德彪大声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我一枪崩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受了伤还要在医院里受这等鸟气。得让你们院长好好整顿整顿,这样下去,伤病员能有好心情吗,没有好心情哪能安心养伤,伤好不了,怎么归队参加战斗!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胖护士点头哈腰:“首长批评得对,我一定好好批评教育她,让她在全院做检查。我一定向院领导反映,搞好整顿工作。首长,你消消气呀,气坏了身体我们可担当不起呀!首长,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战场吗,所以不能生气的哟,您不是说了嘛,心情好伤才好得快,您应该快快乐乐的才是!” 孙德彪被胖护士说得没有了脾气,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去吧,没事儿了!” 胖护士笑着走出了病房的门。 孙德彪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麻子,你怎么样了?” 我说:“没什么大问题了,慢慢养吧!” 孙德彪感叹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换了别人,九条命都没有了!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个英雄!你知道吗,要不是上官旅长,你也没命了。打完仗后,是他把你从死人堆里翻出来,背到野战医院的。你当时都没气了,医生也说你死了,没法抢救了。上官旅长用枪指着医生的脑门吼叫,说,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枪崩了那医生。那阵势,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结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气了,你救了那医生的一条命呀!如果你当时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儿,上官旅长会一枪崩了那个医生的!把那可怜的医生吓得不轻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样,命大!” 他在说话的时候,能够下床走动的伤病员都走过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话,不能走动的人,也在病床上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话,就连那两个一直哼哼唧唧的重伤员,也停止了**。 我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大家都摇头。 我说:“他就是咱们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团团长孙德彪!” 大家嗷嗷叫起来,使劲地鼓起了掌。 这个时候,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盒罐头,递给孙德彪,说:“孙团长,这是上官旅长给您的。” 在野战医院住院的那段时光,是我多年来最清闲的一段时光。除了身体的疼痛,我衣食无忧,还可以和孙德彪团长在一起听他讲故事,偶尔还偷偷喝点小酒,过过瘾。孙德彪喝完酒之后,就眼泪汪汪地思念他在大王庄战死的兄弟,挨个地说那些兄弟们的好处,他们的英雄故事,以及他们的弱点和干过的坏事。 我喝酒后就特别想念冯秋兰。 躺在病床上,我的心里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欲望的火苗。 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后,我就不敢想女人了,尽管偶尔也会产生男人都有的那种欲望,但它很快就被我自卑和悲愤的情绪掐灭了。我男人的欲望会在野战医院死灰复燃,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那个晚上,我在病床上想着冯秋兰。她是和我最亲近的女人,尽管她离我那么远。我想着她身体上散发出的味道,想着她哀怨和渴望的眼神,想着她在风中奔跑时凸显出的饱满的胸脯……我浑身烈火焚烧,奔涌的情潮在我体内无情地冲撞着,我感觉到,下身剩下的那半截命根子有了反应,……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我会这样?难道孙德彪在酒里下了药?我眼前虚幻出冯秋兰脱光了的身体,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有什么奇妙之处,可我竟然邪恶地在想象中剥光了冯秋兰的衣服。她的身体发出一团白光,迷人的充满迷幻香味的白光,它将我吸引,让我犯罪……我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欲望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我想号叫,野狼般号叫!但是我的喉咙被堵住了,我喊不出来。我整个身体在膨胀,在疼痛,在燃烧,我将要爆裂,爆裂成碎片…… 我伸出手,朝那团白光伸出了手,我触摸到了柔软而又温暖的肉体,我紧紧地握住了它。我心里喊着冯秋兰的名字,她是我最亲的女人,是我灵魂中离我最近的人,我没有了羞耻的感觉,自卑感也烟消云散。我要抓住她,她是我心底最亲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土地……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声女人的尖叫声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 那是护士朱秀玲嘴巴里发出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秀玲的手,她的另外一只手使劲地掰着我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我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了。她吓坏了,不见了往常的那种盛气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尖叫着,病房里的人全给她的尖叫声吵醒了,那个胖护士长也带着值班的护士们冲进了病房。 我怎么会抓住朱秀玲的手,我分明抓住的是冯秋兰呀! 我的脑海里一片迷茫,体内的那团火渐渐熄灭。 我松开了手,用迷离的目光看着眼泪汪汪的朱秀玲。 朱秀玲不停地揉着被我捏红的手腕,哭着对胖护士长他们说:“护士长,你看,你看,他疯了,把我的手腕掐断了,你看,都肿了,不能动了!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脑袋嗡嗡作响。我觉得自己很丢人,想找一个洞钻进去。我怎么会握住朱秀玲的手呢?我难道真的疯了? 胖护士长说:“秀玲,你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秀玲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刚才,我到病房里来查房,看到他没有盖好被子,脸色通红,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胡话,我以为他发烧了,给他盖好被子后,就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烧,结果,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太狠了,抓得那么紧,痛死我了!你们要不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胖护士长息事宁人:“好了好了,没什么事的,麻子也不是故意要掐你的,他可能在做梦和敌人拼杀呢,就抓住了你的手,把你当敌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回去吧,让同志们好好休息。看把麻子紧张的,你要理解他。” 听了胖护士长的话,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我心里还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且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自己被戳穿。 朱秀玲不依不饶:“我看他是成心耍流氓!” 这话说出口,事情可要闹大了,胖护士长赶紧把她推到门外:“你别胡说!人家可是战斗英雄!” 朱秀玲抹了抹眼睛说:“战斗英雄就不会耍流氓了吗!” 胖护士长还没有说话,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会!我了解麻子,他不是那号人,我就是拿着枪逼他去耍流氓,他也不会!” 她们看到孙德彪站在她们面前。 一个黄昏,孙德彪把我带到野战医院外面的一条小河边,我们面对着夕阳坐在草地上。孙德彪朝我古怪地笑了笑。我摘了根野草,放在嘴巴里嚼了嚼,我嚼出了苦涩的甜味。 他说:“你是牛呀,嚼起草根来了。” 我说:“灾荒年,什么没有吃过,有草吃就不错了!” 孙德彪说:“废话!对了,麻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 我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事?” 孙德彪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孙德彪笑笑:“我问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想,孙团长一定是和我开玩笑,平常他就喜欢和我说些打趣的话。我笑笑说:“看上又咋了?” 孙德彪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嘛,否则你这样一个铁板一块的人怎么会去抓那小丫头片子的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假。”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和我开玩笑的,他当真了。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他就对站在一旁的警卫员说:“去,把朱秀玲给我叫来!”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我急了:“孙团长,你要干什么?” 孙德彪笑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朱秀玲跟在警卫员后面走到我们面前时,夕阳刚刚沉落西山。 警卫员对孙德彪说:“报告团长,我把朱护士请来了!” 孙德彪挥了挥手:“到一边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警卫员就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朱秀玲有点畏惧孙德彪,可她还是强装镇定地对孙德彪说:“首长,你叫我来有啥事?” 孙德彪说:“废话,没事能叫你来吗?” 朱秀玲显得局促不安:“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还要回去值班呢,一会儿护士长见我不在,又要批评我了。” 孙德彪说:“有我呢,你怕什么,她敢批评你,我批评她!也不看看我是在做什么好事。朱护士,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想给你保个媒。” 朱秀玲一听这话,脸色通红:“首长,你可别和我开玩笑,我已经有对象了。” 孙德彪说:“你不老实,我调查过了,你根本就没有对象,你蒙别人可以,蒙我孙德彪,可没有那么容易。我给你保媒,是不会错的,你跟着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这可是个实心眼的人,一身好武艺,枪法准得无人能比,又是战斗英雄,这样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我听孙德彪这么一说,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想插句话也插不上。我想,孙德彪这个玩笑开大了,我怎么可能和朱秀玲,哪跟哪呀,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朱秀玲看了看我,她不是傻瓜,一定猜到了孙德彪说的那人就是我。她用手指了指我说:“首长,你说的就是他吧?” 孙德彪笑呵呵地说:“没错,没错,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怎么样?” 朱秀玲突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首长,请问,你是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孙德彪故作严肃地说:“我当然要听真话,我平生最恨说假话的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朱秀玲冷冷地说:“首长,我敬他是个战斗英雄,可我不喜欢这个人。我看到他满脸的麻子就吃不下饭,还有那半个耳朵,我看了害怕。还有,还有,他这样一个阉人,我能和他结婚吗?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让我跳火坑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我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大脑,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又僵硬。 孙德彪睁大双眼,吃惊地说:“你说什么,阉人?” 朱秀玲的确是个胆大得没心没肺的姑娘:“那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我们全院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说话!” 我听了这话,浑身的新老伤口全都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我不怕挨枪子,也不怕被刺刀捅,更不怕死,可朱秀玲的话把我彻底击垮了! 孙德彪暴怒了,他大声把警卫员喊过来,二话不说从警卫员的枪套里掏出了盒子枪,用枪指着朱秀玲,吼道:“你他妈的还是人嘛,你不嫁就不嫁,老子没有逼你,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个臭娘们儿,老子一枪崩了你!” 朱秀玲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眼看要出人命了,我赶紧扑过去,抱紧孙德彪,对朱秀玲大吼:“你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朱秀玲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抱紧孙德彪,他真的会开枪把朱秀玲打死的! 这事捅到上面去了,孙德彪为此挨了个处分。孙德彪觉得特别对不起我,他知道我受到了伤害。他偷偷地找了一个平常和他关系不错的医生,给我做了个检查,那医生对我说:“你可以结婚的,也可以生孩子,只不过短了点,但是不影响你做男人!”医生的话对我是个安慰。那仅仅是个安慰,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在内心埋下了痛苦的种子。孙德彪说:“麻子,好兄弟,等全国解放了,我给你找个好姑娘!” 朱秀玲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被调到了洗衣房。我们很难得才能碰到她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会低下头,快步走过。我伤没有完全好,就跟着痊愈的孙德彪离开了野战军医院。我走的那天,朱秀玲竟然在离医院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等我们。我们经过她身边时,身材娇小的朱秀玲仰起脸,忧郁的大眼中噙着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麻子,对不起!”我们策马而去。我回了下头,看她还站在那棵树下,她的脸已经模糊,在惨白的阳光中虚幻起来。 第八章 1949年后,当了师长的孙德彪真的给我找了个女人,但是我没有要。同样也答应过给我找老婆的上官雄已经当了军长,我很难见得到他,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时说过的话。 我回到了雷公湾,发现物是人非了。冯三同父女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断墙残垣,长满了荒草。湘江水却还在流淌,发出亘古不变的呜咽。恍如隔世,我心里也长满了荒草。我面对着湘江,野狼般号叫着,不知道冯三同听到没有,也不知道冯秋兰听到没有,更不知道张宗福他们听到没有。我去古岭头的江边凭吊完张宗福他们后,开始穿山越岭地寻找冯家父女,可我没有找到他们。眼看两个月的时间快到了,我怀着怅惘的心情匆匆往部队赶。 没有找到冯家父女,我本来想离开部队,回长岭镇打铁去的。可抗美援朝开始了,孙德彪是不会让我走的。他对我说:“麻子,军人的价值就是打仗,难道你不想打仗?这回打的是美国佬,你想在美国佬面前当逃兵吗?不能吧!我答应你,等没有仗打了,我就放你,你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不拦你!”就这样,我跟着他去了朝鲜。 上甘岭战役时,我是老虎团三营二连的一个排长。老虎团一排的排长牺牲了,孙德彪就把我从师部警卫连下到了老虎团。当时老虎团奉命去支援上甘岭的兄弟部队。团长在动员大会上说:“这个仗事关重大,影响到整个朝鲜战争的停战问题。打好了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很快停战,打不好战争就要拖下去!我们必须打好这一仗!就是剩下一个人,我们也要陪美国佬打下去!上官军长说了,所有人都要上,连队打光了,机关上!哪个连队把山头打下来,又能坚守24小时的,全连集体记功!” 老虎团和兄弟部队的一个团参加了争夺某高地的战斗。 大战前,我总是不太爱说话。我也不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要保存自己的体力,说话太多,也是很消耗体力的。那时我们每个人都要带20枚手榴弹、400发子弹、两根爆破筒或两枚反坦克手雷,还有枪和粮食,加起来有上百斤。我们排有个小个子四川兵,叫王中海,我看他一副瘦弱的样子,就忍不住对他说:“小王,这百来斤的东西你背得动吗?”他咬了咬牙,把东西背在了身上。我又说:“光背起来不行,还要能跑哟!”他二话不说,赌气地跑了几步。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他瞥了我一眼:“你们就知道瞧不起人!别人是志愿军,我也是,别人背得动,我也同样背得动。”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我对他说:“打仗时,你要跟在我后面,不要跑丢了!”在我眼里,其实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待在坑道里,等待进攻的命令。 那天晚上,连长命令我带几个战士到前沿去熟悉地形。王中海非要跟我去,被我摁住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我和副排长肖战国带了几个战士,朝前沿摸去。清冷的月光下,我们在山坡上穿插。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肖战国的后脑,紧接着,密集的子弹朝我们压过来。我带着战士们回到坑道里,清点人数后发现,除了肖战国外,还少一个战士。肖战国的死,让我十分难过。他总是喜欢拿出他女儿和妻子的照片给我看,问我女儿长得像谁,我要是说长得不像他,他就会用拳头砸我的肩膀。 又一个晚上,我还是带几个战士出去熟悉地形。王中海又要求跟我去,我看了看他,感觉他人小灵活,就带上了他,但是我要求他躲在我后面。我们不知不觉就摸到了敌人的坑道边上,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们看到,一个小坑道里有几个南韩士兵在睡觉。我想起了肖战国,血冲到了脑子里,我带着战士们把那几个南韩士兵给干掉了。王中海一个人打死了两个南韩士兵,这令我对这个小个子兵刮目相看。别的坑道里的敌人发现了我们,朝我们开火,我们赶紧跑,撤回了自己的坑道,但我们的坑道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封锁了我们的坑道,只要我们在坑道口一露头,子弹就会蝗虫般飞过来。我们躲在坑道里不敢出去,他们也不敢冲进来,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这样过了两天两夜,我们喝光了所有的水。没有了水,压缩饼干也难以下咽。不吃不喝的,哪有力气打仗呀!这样下去,等我们接到进攻的命令后,也只能瘫倒在坑道里。我看到,坑道里三十多个战士的嘴唇已经干出了白生生的泡泡。他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水。我想说些鼓舞士气的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我看到王中海解开了裤子前门的扣子,掏出他的命根子往军用水壶里撒了泡尿。完事后,他就把水壶里的尿往干渴的嘴巴里倒了一点,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战士问他:“好喝吗?”他笑了笑:“好喝,真好喝!”说完,他又喝了一大口。大家就纷纷效仿他,喝起了尿。大家相互问道:“好喝吗?”又笑着相互回答:“好喝,好喝着咧!” 他们喝完尿后,又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仿佛在问我:“排长,你咋不喝?”我强忍着焦渴说:“我不渴,你们别那样看我!”其实我是怕他们知道我是个废人!我那可怜的自尊在和焦渴激烈地搏斗着。最后,我放弃了自尊,掏出了那半截命根子,像王中海他们那样往军用水壶里撒尿。战士们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解释说:“这是在红军长征前的那场战斗中打断的。”战士们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解释很多余。在那残酷的岁月里,丢掉生命都是家常便饭,打掉半截命根子算得了什么呢?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尊严!尿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一股臊臭味,又咸又涩。 数日,我们没有水喝,最后尿也没了。那是很残酷的事情,不知谁抓住了一只老鼠,挤出它的血和尿分着喝,可连嘴唇都打不湿。我只能不停地给他们鼓气,说些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越说,我的喉咙就越干,冒着烈火。 在我实在讲不下去的时候,王中海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苹果,他笑着说:“大家看看,我给大家变出了什么!”看到他手中的那个小苹果,大家的眼睛发出了亮光。这小子哪来的苹果?原来那天,朝鲜人民军来慰问,带了些苹果来,大家一人发了一个,牺牲的肖战国没吃,他把苹果给了王中海,王中海也没有吃,一直留着。那个苹果在大家的手中轮流转着,每个人都象征性地咬一点点,然后传给下面的人,苹果从三十多个人的手中转了一圈,还剩了一半多…… 北山阵地争夺战,和松毛岭、古岭头、鸡公山、大王庄那些战斗一样惨烈,同样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就是到了耄耋之年,我也还能够记得一些生动的细节。战斗打响后,我带着三十多个战士向北山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排是尖刀排,承担了打头阵突击的艰巨任务。我将三十多个战士分成三个战斗小组,分头向北山阵地扑去。 我们冒死往上冲,敌人的手榴弹如雨般落下,我们也不停地往敌人的阵地上扔手榴弹,爆炸的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密集的子弹如急风骤雨。我们这个战斗小组的战士牺牲了不少。王中海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时提醒他:“小王,小心敌人的手榴弹!”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真的没听见我的话,空气里都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子弹的呼啸声。突然,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倒了,十多颗手榴弹在我周围同时爆炸。我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王中海,发现他就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刚才是他把我一把推开的。我发现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只眼睛也血肉模糊,鲜血从那个眼窟窿里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面,还连着筋。我大喊了一声:“小王——” 这时,一个战士朝他爬了过去。 那是他的班长薛兴旺。 薛兴旺的腿被炸断了,还剩一层皮连着,血像洪水一样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过去。他们凑在一起,相互问着对方的伤势。王中海摸到了薛兴旺的断腿,他赶紧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上,血暂时止住了。 我带着另外两名战士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和敌人血战,无暇顾及他们。 王中海从旁边一个牺牲的战友的身上摸到了一个急救包,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里,自己包扎起来。薛兴旺焦急地说:“小王,你看我现在怎么办?”王中海说:“班长,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后再上来给你报仇!”王中海低声吼道:“不行!就是剩下一口气,我也要和美国佬拼到底!”王中海想了想说:“班长,这样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背着你往前冲,你看到敌人就给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薛兴旺说:“好,就这么办!” 那时,我正和那两个战士朝一个山头猛攻。不一会儿,那两个战士也牺牲了。这时,我看到王中海吼叫着,背着薛兴旺朝山头上冲去。薛兴旺也吼叫着,端着转盘枪,疯狂地朝山头上射击。那情景让我变得更加疯狂了,也吼叫着朝山头上冲过去。 山头上已经没有了敌人,活着的撤到不远处的阵地上去了,死去的也不可能再爬起来抵抗我们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阵地上,连长和几个战士还在浴血奋战。我估计,我们连死得差不多了。我们排就剩下我们住,除了我完好无损,一个腿被打断了,另外一个变成了瞎子。山头上是一片焦土,散发出硝烟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连以前挖好的壕沟都炸平了,山头上是厚厚的一层虚土,风一吹,尘土飞扬,根本找不到掩体的地方。王中海对我说:“排长,我们把敌人的尸体垒起来吧!”这是好主意。我们把敌人的尸体拖到一起,垒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尸墙。我们就依靠这堵尸墙,抵挡敌人的反扑。 王中海和我把所有手榴弹的盖子都拧开,放在薛兴旺的旁边。他不能走动,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抓起手榴弹,朝疯狂反扑过来的敌人扔过去。敌人从各个方向朝北山阵地反扑,我们手中的弹药一次次地被打光。王中海手中没有什么可打的,也没什么可扔的了,就爬出去,在阵地上摸索能够打的武器,摸到手榴弹就扔手榴弹,摸到爆破筒就扔爆破筒。我的眼睛可以准确地看到那些东西,也能走动,就捡了很多武器交给薛兴旺。 薛兴旺突然指着连长他们坚守的阵地,对我说:“排长,连长那里快守不住了,好多敌人啊!你赶快过去支援他们吧,我们在这里死守着。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就不会让敌人轻易占领这个阵地!”王中海听了薛兴旺的话也说:“排长,你快去吧!我们一定能够守住这个阵地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又难过又窝火!我不能把他们扔在这里,可连长那边又危在旦夕。薛兴旺大声说:“排长,你快过去呀,再不过去就晚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抓起几颗手榴弹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端着转盘枪,吼叫着朝连长的阵地冲杀过去。 我走后的情形是后来还活着的王中海对我讲的。薛兴旺坐在那里不能动,打光了弹药也没有办法去找。王中海还是爬来爬去在地上到处乱摸。他那一只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敌人在动,他就大概辨别个方向乱打一气。王中海在找弹药时,听到了一声爆炸,等他爬回去,喊薛兴旺却没有人答应他了,摸也摸不到薛兴旺了。那堵尸墙也倒了,他知道薛兴旺已经和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这时的王中海已经没有力气了,站也站不起来,他背靠在一面坡上,大口地喘息。弹药也只剩下摸到的两个弹盘。他往转盘枪上卡了一个弹盘,压在腿下,只等敌人上来拼了!渐渐地,王中海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敌人“哇啦哇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敌人围了过来,越靠越近,王中海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他心想,再靠近点,再靠近点,靠得越近越好。他把枪压在大腿下面,心想等他们越聚越多了,就可以一次多消灭他们点,反正怎么也得够本!那些敌人其实把他当成死人了,有个敌人还过来踢了他一脚。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个敌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后就和他的那些同伙坐了下来,有人还点燃了香烟。王中海心想,狗日的,还真当我是死人呀,我不死,就要你们死。他把枪从大腿底下抽出来就开了火,他在愤怒的枪声中听到敌人哇哇乱叫。打完枪后,阵地平静下来,他也觉得头晕沉沉的,昏睡过去…… 那一仗,我们连打得只剩下了五个人,王中海是其中一个。战斗结束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山头,找到了昏迷中的王中海。连长和我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从死人堆里神奇地抬起了头,说了声:“我在呢!”说完又把头埋下去,继续昏迷。连长对我说:“麻子,你力气大,赶紧把他背下去吧!”我背起了他,没想到那么瘦小的人竟然那么的沉。也许是我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吧,感觉双腿发软,我咬紧牙关,无论怎么样,我也要把这个小兄弟尽快送去治疗。我背着王中海下山时,他竟然在我的背上又打又咬的,他一定是打疯了,昏迷中还做梦打美国佬呢!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要睡着,就会梦见很多战友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只剩半个头颅,有的肚子或者胸膛上有个大窟窿……他们哀号着,伸出手来抓我,我听见他们的哀号,浑身不停地抽搐。他们仿佛在对我说:“排长,把我烧了吧,让我的灵魂飘回故乡——”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都浑身是汗,口里喃喃地说:“烧了,烧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我。我不能说出我梦中的情景,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别人无关。有一天,我对连长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烧了!”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 争夺北山阵地那一仗打完后,上官雄在和孙德彪通话时,问起了我的情况,上官雄说,我这个兄弟命大,也命苦!孙德彪听了他的话,说,麻子好样的,打完仗回国后,咱们一定要给他张罗一个媳妇呀!后来,孙德彪在开庆功会时碰到我,他把他们说的话告诉我,我只是笑笑,能不能回国还是个问题呢,想不了那么远。 战争进入了冷战对峙的状态,我们部队换防到一个叫清川的地方,接管了清川前线的防务。 我们连负责清川河北岸两公里长的防线。 我经常埋伏在清川河北岸的草从或者壕沟里,和对岸敌军阵地上美国佬的狙击手较量。想起那段时光,真是很提气的,虽然没有炮火硝烟,却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朝鲜给我留下的最大的记忆就是成堆的尸体和被炮火烧焦的土地,另外就是寒冷,那刺骨的冷多年后想起来,还令我牙关打战,仿佛自己就是躺在冰块上的尸体,没有一丝热气。 就是在那些哈气成冰的寒冷日子里,我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也变得冰冷起来,它穿透美国佬狙击手的眉心后,那个倒霉蛋也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犹如一块死寂的冰。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在灰沉沉的天色中,猫着腰钻出了坑道,轻手轻脚地穿过长长的交通壕沟。我不能让河对岸敌人的狙击手看到我出来了,甚至不能有一点声响,牛逼的狙击手可以通过细微的声音判断你的方位,然后,他的枪口就会一直跟着你,你只要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那枪口吐出的子弹就会钻进你的头颅,让你的肉体永远回不了故乡。 我来到了交通壕的尽头,然后像只猎狗般跃起,跳进了一个弹坑。这个小山坡上有许多弹坑,它们都是美国佬飞机上投下的炸弹造成的,现在却成了我藏身的好地方。我在每个弹坑前面,都堆了几个沙袋,并在沙袋中间留下了对方不容易觉察的缝隙。我的没有瞄准镜的莫辛一纳甘步枪的枪口就藏着这些缝隙中。我也用这些缝隙观察敌人阵地上的情况。 就在我跳下弹坑前的一刹那间,我听见了枪声,一束机枪子弹打过来,在我的大衣上穿了几个弹洞。幸亏没有打中我的肉体,我心有余悸,这是我的运气,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而且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手。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敲掉了十几个敌人的狙击手了。莫非今天他们请来了高手?我想,今天早上一定要消灭他!我从沙袋的缝隙中向河对岸敌人的阵地观察。清川河不宽,也就几十米,敌人的阵地和我方的阵地间隔不超过一百米。敌人的阵地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那个龟孙子藏在哪里? 我正在纳闷,“突突突——”又一串子弹飞射过来,打在沙袋间的缝隙上,要不是我躲得快,我的眼睛就被打成一个黑窟窿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家伙连沙袋间的缝隙也能够看得见,而且枪法这么准,的确不是一般的人物。我靠在弹坑的壁上,不敢再露头。我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老狐狸引出来,干掉他。 天气冷得出奇,我都怀疑是不是美国佬在空气中散发了什么制冷的化学武器,使天气变得如此寒冷,我使劲搓了搓仿佛要冻僵的手,让自己的手指灵活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把枪口放在了沙袋间的缝隙中,但是没有伸出去。就这,也被那老狐狸发现了,又一束子弹打过来。好在我没有把脸贴在那缝隙上,但是我感觉到了子弹从缝隙中穿过来的声音,那颗子弹就那样贴着我的头皮擦了过去,我军帽的上方还留下了子弹擦过去的痕迹。 我把自己的军帽摘下来,悄悄地伸出手,把军帽放在了沙袋旁边的泥土上面。然后我躲到了另外一边,绕到弹坑的后面,迅速地窜进另外一个弹坑里。弹坑和弹坑之间都是打通的。我在另外一个弹坑的沙袋的缝隙中用枪对准了对岸。我想,只要对方以为那军帽是我的头,他一定会开枪的,然后我就能看到对方子弹射出的位置,这样我就有办法消灭这个老狐狸。结果,对岸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定识破了我的计划。想想也是,在高手过招中,我那个办法的确是个小儿科,换了我,也不会轻易上当的。我有点臊,脸上滚烫滚烫的。对方一定还在静心地观察着,琢磨我究竟藏在哪个弹坑里。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我本来想早早地出来,敲掉一个敌人的狙击手后回坑道里吃早饭的,没想到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家伙。想到早饭,我的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咕咕”地叫开了。干他娘的,如此下去,不要说早饭了,就是午饭和晚饭都成问题!这对我这个神枪手来说,是一种耻辱!我不能这样下去了,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龟孙子干掉! 我又回到了前面的那个弹坑。 我突然一跃而起,给对方制造了一个假象,好像我要跳回交通壕沟里去。一刹那间,几十发机枪子弹追着我扫射过来。我的身体往后一仰,佯装中弹倒回了弹坑里。在倒回弹坑的那个瞬间,我瞄到了对手藏身的位置。 美军狙击手停止了射击,我赶紧窜到另外一个弹坑里,透过沙袋间的缝隙,观察着对岸的动静。我想,那龟孙子一定以为把我击毙了,在观察他的战果呢。我看到,对岸谷地上的两块大石头中间放着一挺***,那是一挺装备了瞄准镜的专门用来狙击的M2重机枪。我把枪口伸了出去,我想,狗日的,这下你跑不脱了吧,让你尝尝老子击发的子弹的滋味,我要将这颗钢铁造的花生米送进你的脑袋里!就在我要开枪的时候,那个龟孙子也从瞄准镜中看到了我从沙袋缝隙中伸出的枪口,M2机枪瞬间朝我这里喷出一道火舌,我撤了枪,扑倒在弹坑里。 我咬着牙,骂了声:“干他娘的,你狠!” 这个龟孙子比我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他手中的机枪不时地朝我这边扫射,我躲到任何一个弹坑里,都会被他发现,我根本就没有机会从沙袋的缝隙中伸出枪,将他击毙。这是真正的高手过招,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必须将他一枪击毙,不能给他打第二枪的机会。 我再次把枪伸进了沙袋的缝隙中,人却躲在旁边,对手的枪声刚刚响起来,我就迅速撤回枪,猛吸一口气,一跃而起,跳到了弹坑上面,我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中,我要让对手死个明白,我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国军人!我以最快的速度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据枪、瞄准,随即果断扣动扳机,射出了那愤怒的一枪。子弹穿过寒冷的空气,击中了他的脑门!对手也迅速地瞄准击发,可他慢了一步,他的子弹从我的耳边飞了过去,那凄厉的声音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在那三个月多里,我击毙了好几个美军狙击手。据说,很多狙击手都是慕名从美军各个部队抽掉过来和我较量的,但他们没能用他们尖锐的子弹使我变成一具尸体,建立他们的功勋,却把自己的尸体留在了我冰冷的记忆里。那的确是十分提气的事情。可我不会忘记在那个寒冷的夜里倒在河面冰块上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大兵,我甚至为他动了对我而言很难得的恻隐之心。 说来这是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不是那个经常萦绕在我潜意识里让我惊恐的噩梦。我梦见月光下冰冻的河面上,有一个人抱着枪在缓慢地行走,月光把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冰面上……醒过来后,我就抱着我的莫辛一纳甘步枪走出了坑道,把头伸出了壕沟。 那个晚上的确有月光,那是一个天空纯净明亮的普通冬夜。这样的冬夜,寒冷更是痛彻心扉。如此的月夜,没有一点美感,如同白昼一样恐怖,因为只要有点影子出现,就有可能遭到无情的射杀。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结冰的河面上轻轻地滑行,我可以看清他怀里抱着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他的确像我梦中的那个人一样身材修长,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了冰面上。他要干什么?是不是过来杀人?是的,他在向我这边移动,他没有发现我,要是发现我了,我也许就死在他的枪下了。他的胆子如此之大令我吃惊。我不会等他发现我后再用枪瞄准他。可是,当子弹从我的枪**出去后,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就像一个无辜的人被我打死了。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在战争时期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是我的确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不能公开的,它是我心中的秘密。 那修长的身体沉闷地倒在了冰面上,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我想,如果此时对方的人出来把他的尸体抢回去,我一定不会开枪。可是,我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人出来顾及他的尸体。冰冷如银的月光就一直覆盖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的裹尸布。直到天亮,直到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的阳光替代了月光,他还是静静地躺在冰面上,侧向我这边的脸和冰面死死地冻结在一起。阳光下,他露在上面的半边脸惨白而又年轻。那应该是一张英俊的脸,也许他昨天晚上出来之前还刮过胡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想象那眼神是不是像我杀人时那样充满了仇恨,是不是也像我现在注视他一样充满了怜悯?或者还有我眼中从来没有过的清澈和童真?那是死在我枪口下的最后一个美国士兵。 在那个月光明亮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晚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冻结在了朝鲜的三千里江山中,包括我的战友,也包括我的敌人。战争破坏着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谁是罪魁祸首? 放下武器吧! 第九章 和平了,没有仗打了,孙德彪把我调到黄河边上的师农场里去工作。那里人少,我当这个农场场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干,无非是种种地,我想这也许能够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到农场后,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每天傍晚,我独自坐在黄河边上,看着浑黄的水向东流去,听着大河水发出的咆哮,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战场。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无聊,无聊得让人发慌。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打电话给孙德彪,问他有仗打吗,告诉他自己想打仗了,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孙德彪就会说,你给我好好管好农场,有仗打还能够少了你!我就眼巴巴地等待着,可我没有等来上前线的通知,却等来了让我解甲归田的通知。 因为一条狗。 我的心情总会莫名其妙地烦躁。那是个中午,我躺在床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些什么。我的手不知道怎么就伸到了枕头底下,我摸到了一支手枪。这支手枪是我放在枕头底下的,我每次睡觉,我都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这让我有种安全感,战争岁月让我充满血性,也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摸到手枪,我就把手枪拿出来把玩,我突然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支勃朗宁手枪,我眼前浮现出张宗福把那支勃朗宁手枪递给上官雄时的情景。我不知道张宗福如果能够活下来,是不是也能像上官雄那样当军长,也不知道上官雄有没有把那支珍贵的勃朗宁手枪保留下来。 我正想着一些对我来说无解的问题,突然就听到了一声狗叫。 我握着枪从床上弹起来,看到一只瘦不拉叽的土狗在场部的院子里奔跑。我很奇怪地闻到了一股狗肉的香味,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年在郭亮村破庙里的狗肉的香味。 我想着想着就朝那条土狗开了一枪。 那条土狗闷哼了一声扑倒在地上,死了。我为自己的枪法惊叹。然后,我就出了门,把那条狗提到伙房里,烧了一大锅开水,把狗毛退了。弄得干干净净后,我让手下的兵在场部的篮球场上烧了一大堆火,将整条狗架在火上面烤起来。 农场里的兵们闻到狗肉的香味后都跑到了篮球场上,等待着分一块狗肉吃。我一声不吭,默默地烤着狗肉。狗肉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往我的鼻孔里钻,我的嘴巴里渗出许多津液,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烤狗肉的过程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难道这就是我多年来出生入死换来的美好生活? 我还没有吃上一块香喷喷的狗肉,就出问题了。 我的确没有考虑过这只狗的来路。 我一开始就以为这是一条无人肯收的野狗。 我听到场部大门外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兵跑过来对我说:“场长,不好了,村里的人过来找狗了。”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兵又重复了一遍:“村里的人过来找狗了!” 我就和那个兵走到了门外。站岗的兵拦住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还拉着一个豆芽菜般的小姑娘。站岗的兵见我出来了,就对我说:“场长,这位老大爷说他的狗跑我们场部来了,我说没有,让他走,他死活不走,说有人看到他的狗跑我们场部来了的!” 我看着白胡子老头和小姑娘,老头深陷的眼窝和那浑浊的老眼刺痛了我的心,我顿时失去了吃狗肉的冲动,并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企图阻止那事情不要发生,我和善坦诚地对老头说:“老大爷,我不知道那是您的狗,我以为是一条野狗跑进了场部,现在狗被我杀了,正在篮球场上烤着呢,您看,我赔您,您说,多少钱!” 那小姑娘先呜呜地哭了,哭声挺凄凉的,让人心酸。 老头沙哑着声音说:“我的大壮呀,你怎么就被人杀了呢?” 那条瘦狗叫大壮?我说:“老大爷,您别伤心,狗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我赔你钱,你再去买一条狗,也叫它大壮,行吗?” 小姑娘越哭越大声。 老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的大壮是天下最通人性的狗,到哪里能买到这样的狗哇!” 我想了想说:“老大爷,这样吧,我赔你钱,然后再给你弄条军犬,军犬哪,你那土狗不能比的,您看可以了吧!” 老头抹了一下眼睛,认真地对我说:“你说话算数?” 我拍了拍胸脯说:“算数!我李土狗说话没有不算数的!” 小姑娘还在呜呜地哭,她的哭声让我浑身不自在,皮肤一阵阵地抽紧。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有料到,从村里又跑来十多个人,手上还拿着家伙,领头的一个小伙子手上拿着一根扁担,他走到我面前就大声说:“好哇,你们解放军还讲不讲理,打死我家的狗,太欺负人了!” 老头对他说:“二子,解放军的领导说了,赔我们钱,还赔我们一条军犬。” 二子恶声恶气地对老头说:“老不死的东西,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头吓得颤抖,拉着呜呜大哭的小姑娘走了,走时还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本来我还想好好和二子说话的,可我一看他对老头的那种狠劲儿,心里就涌起了一股怒火。我拼命地压制着心头的怒火:“年轻人,有话好好说!” 二子冲我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土匪,以为我爸好欺负是吧?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军犬,我就要你还我一条活的大壮!” 我听到“土匪”那两个字,怒火就烧得更旺了。我还是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咬着牙说:“狗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你这不胡搅蛮缠吗?” 二子吼道:“别以为我怕你们,我哥也是在队伍上的!我不管,我就要你赔我一条活的大壮,否则——” 我冷冷地说:“否则怎么样?” 二子凶狠地说:“否则你们不要在这里待了!” 我还从来不怕别人的威胁,我说:“那我真不赔你了,你有种把我们赶走!” 就在这时,那个哭泣的小姑娘跑过来,抱住二子的脚说:“爸爸,爷爷让你回家!” 二子一脚把那小姑娘踢飞出去:“你这个赔钱货,和那个老不死的一起滚!” 二子这下彻底把我惹毛了,干他娘的,这还是人吗,简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低吼了一声,冲过去,照着二子的脸就是一拳,那一拳打得他满脸开花!我说:“狗日的,我替你老子教训你!”二子大吼着朝我冲过来,还有那些村民,我手下的那些兵也冲了过去…… 过了几天,师保卫部门来了两个干事,把我带走了。我被关在师部的禁闭室里。孙德彪来了,他第一次朝我吹胡子瞪眼睛:“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你也是个红军时期的老革命了,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娄子捅大了!这回我怎么也保不了你了!你自己拉的什么屎自己怎么吃回去吧!你这个麻子啊,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真令人痛心呀!” 我默默无语。 不久,部队就把我遣送回了老家闽西长岭镇。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孙德彪在他家里请我喝了最后一次酒,我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孙德彪一个劲地替我惋惜,还替我未来的生活担忧。最后,他问我有什么要求,可以向他提,我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允许我把那把跟随了我大半生的鬼头刀带回长岭镇,他痛快地答应了。最后,他和我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怪上官军长呀,他也没有办法,这事情的确闹得太大了,军区首长都知道了,有批示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部队,灰溜溜如一条丧家之犬。 这也是我的命! 回到长岭镇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师傅胡三德。知情人告诉我,在我们走的那个晚上,他就被杀害了。我问,他埋在哪里?知情人又说,这倒没有人知道,听说被扔到山上喂了豺狗。我站在曾经的铁匠铺前,心如刀割,恍若隔世。我来到山野,跪在野草上,大声号叫着! 在长岭镇,我没有一个朋友。 一个都没有。 我不想和别人有什么来往,我活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尽管我多次尝试把过去的一切遗忘,遗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我大腿里那颗从未取出的子弹一样,和我的肉长在了一起。 十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又梦见了上官雄。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军服,从很远的地方走来,脸色死灰。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抓住我,却怎么也抓不住。我大声喊:“阿雄,阿雄——”他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不一会儿,我看到他身上的将军服被剥光了,他赤条条地站在我面前,变成了童年时我们赤条条地在汀江里游水时的模样,然后他转过身,走入一片虚光之中。他被那片虚光淹没,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无论我怎么喊叫。 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说上官雄已经因病去世了。 他就是在我梦见他的那个晚上死的。 我希望我能够像一些老人那样得老年痴呆症,那样我就不用成天活在痛苦的回忆之中了。我把我经历过的事情讲给一些年轻人听,他们以为我是在吹牛,说我根本就没那么神。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以前总喜欢沉默寡言,到了耄耋之年却变得喋喋不休。前段时间来了一个叫李西闽的军人,他就住在我的小泥屋里,和我待了整整两个月,我把我能够记起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他能够认真地听我讲述,我十分兴奋。他说他要根据我讲的故事写一本书,我强调我讲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无所谓了。李西闽走后的一天,我觉得特别乏力,仿佛什么东西抽走了我的筋。我从墙上取下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它见证了我一生的壮烈和苦痛,伤口已经不会发芽。我已经没有力气将它磨亮,它像我的生命一样,渐渐地黯淡下去。我抱着曾经嗜血的老刀,躺在眠床上,等待死亡,等待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淹没,将大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