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1章 闯进灭门的盛宴里 “姑爷,姑爷?前头的九爷又差了人来,催您过去说话呢!” 绛色的帘布有点厚重,只在门梢上轻轻抖了抖,似乎很想被掀起,让闺房里的春光乍泄出来?却终究抹不开羞涩红颜,再次不甘心地垂落。 帘外传来丫鬟春桃翠鸟鸣春般的娇憨声音,满满都是藏不住的青春火热、和躁动,听着都要人心痒难耐。 春桃已经十七岁了,虽然小姐总说她还小。姑爷却晓得,春桃熟了。 七月里的天气正当酷热,哪怕已经到了晚上,依然不让人有半丝儿清爽。偶尔一丝海风吹进院落,偏又夹杂着浓重的海腥咸味。别说喘气儿困难,连身上的汗毛孔儿,都要被它糊住了。 何况闺房里的姑爷,还要那样不知收敛地孟浪?就算春桃还未经人事,也忍不住身上慢慢燥热起来。眼波迷离,双颊赤红,恰如煮熟的大虾引人食欲。 “知道了,某这就过去呢。”尚在喘息的姑爷林师海,无论心中还有多少不甘,终究被春桃的一声娇嗔撩拨得浑身一紧,草草败下阵去。 好歹等到稍稍平复些心气,顺手撩起床架挂落上耷拉着的猩红汗巾,胡乱抹几下额头沁出的汗珠。如玉雕琢的俊雅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满足。 侧身瞄一眼身边的娘子何氏,不禁暗自坏笑一二。这才挣扎起身去窗前的春凳坐定,先把小几上镶了金丝的翡翠烟斗塞满烟丝,再凑近烛火点燃,“咕噜、咕噜”狠狠抽上两口。 浓郁的醇香沁人肺腑,更让人欲仙欲死。林师海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又把指尖沾点茶水在唇角的短髭上轻轻捋一捋,这才稍稍恢复往日清明。 “这个何九岁,平日里都恨不得要活吞了某家。如何今日却会这般逢小做低,殷勤相请?” 何九岁是岳父何书光的族侄,早年间在县里谋得个衙役身份,如今就管着夏口镇的集市、庙会胡乱抽银子。再就是镇上的民团布防、操演诸事,他也要挂名管着。 当然他真正管的可不是什么操演、布防这类琐碎事儿,何九岁管的就是镇上民团的日常支出用度,方便他继续胡乱抽银子而已。 因为长房的家主何书光没有儿子,何九岁打小就想过继给三叔家里当孝子。话说咱老何家两百年积累的财货、权势,一句“爹滴”就能轻松到手,怎不叫人怦然心动? 为了这缘由,何九岁就没少和他的几个族中兄弟耍刀动枪过。然而等到去年林师海入赘何家后,族中子侄们看向好妹婿林师海的眼神,那真个比刀锋还要冷冽了。 只不过何九岁的为人却更加小巧、阴险,所以面子上就不像族兄何三春那等憨货的咄咄逼人。此前酒宴上,好妹婿林师海就架不住他的热情相劝,被狠狠灌进不少米酒。 林师海的心中,也早已警铃大作。因为何九岁这个“族兄”,实在不是他嘴里自我标榜的良善之辈。然而这个无赖子非要过来奉承自己,究竟又在贪图甚样的好处呢? 他林某人,说起来也是正经的读书人出身。奈何人生运道奇差,如今也只是何家的赘婿而已。甚至若非妻子何氏天生善良,他连何家的一条狗都活得不如。 此后若能风轻云淡渡过余生,不要引来岳父猜忌,自己就该知足了。至于儿子将来的成长,却有岳父和岳母在上心照料,还轮不到他这个做爹的去操持。 岳父何书光不但是何家的长房家主,此外还有县里的典史官差,再加上夏口镇商会山主的身份,那绝对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人物。 何况岳父的年纪又当壮年,足以护佑娃儿长大成人,接掌家业去。这还有啥可担心的? 除此之外,自己身上可没什么能叫别人惦记的东西啦!他林某人也断然不会阿附了“族兄”何九岁的各种无聊算计,那就的确不会有啥大不了的事情? 既然左右想不通的事,索性就不再费心思。便真有什么事情,也要等明日酒醒了才好处置,有甚紧要的?所以林师海就借着酒意,趁中途出恭机会,躲回后院的闺房里“小憩”一会。 所谓久别胜新婚,自从妻子何氏怀孕,到如今儿子满月,夫妻俩早已干柴烈火许久。急急打发了春桃去外间听着动静,小两口难免要胡天黑地的乱闹一番。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林师海草草理顺长衫,又俯身冲床前篓壳里的小人儿虚虚亲了一下,这才哼起不着调的浮词艳曲,撩起帘布出门。 今晚是何家孙子何绍周满月的好日子,虽说嫌弃天气酷热,不便大摆筵席,何老爷并没有宴请外客。可是何家族中的兄弟子侄,以及店铺里的大小掌柜等人,还是聚了百十口过来老宅子吃家宴。 席间多是些家中的主事管家,又皆奉上不菲贺礼,这面子上就不能随便冷落了,所以林师海的确不宜离席太久。只是帘外的丫鬟春桃,却还在俏眼迷离地躲闪着林姑爷,似乎已渐渐入了门道? 林师海心头一热,由不得借着酒意扳上春桃的细细蛮腰:“哎呀,桃子的胭脂今日怎得这般红润?也赏小生吃一口阿好?” 屋里的何氏依然斜斜躺在床上,脸上潮红未褪。曼妙身材裹在一床黛青色绸缎里,婀娜起伏,宛如山峦映照在水波间的倒影。 直到姑爷掀起帘布去了,何氏这才“嘤咛”一声回过神来。有些贪婪地深吸一口混合着烟味、酒味、汗味的浑浊空气,里面满满都是姑爷留下的味道,让她更加迷恋。 只是外间却又有悉悉索索的呜咽、娇喘声传来,似乎十分不堪?顿让何氏心生嫉妒。她如何不晓得,林姑爷又在轻薄守在外间的丫头春桃了? “这死丫头,眼看着就要养不成呢!姑爷?姑爷也是个不着调的样子货!这一个、两个的都没心没肺地浪疯了,看老娘这就出去,怎生收拾了你们!”何氏口中碎碎恨道。 林师海是何家的赘婿,春桃是家生的奴才。因此,何氏才是他们正儿八经的主子! 一般而言,在这个三人的生活小圈子里,何氏更应该像一只爱发威的老虎才对。然而何氏却爱煞了林姑爷,甚至在她心中,依然是自己嫁给林师海,而不是林姑爷入赘了何家。 丫鬟春桃更是打小就与何氏一起长大的春闺人,姐妹般淘气惯了。这让何氏除了嘴巴上发发狠,其实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何氏还想着等到年后,把春桃也收进屋里,三个人正式搭伙过日子。 管不了的事,那就懒得再管。真要等年后大着肚子过门来,春桃就要被她笑话一辈子!何氏从嘴角荡起“不怀好意”的刻薄笑容,慵懒起身,粗粗理一下身上凌乱的粉红绸衣。 这才想起抱怨林姑爷,光顾着自己胡天黑地瞎闹腾。就不管咱家的长生儿,是不是也该饿了?何氏探身看向床边篓壳里的小人儿,眼神顿时温柔起来。 细柳枝编织的篓壳里,长生儿松松地裹着一床薄薄的碎花抱被,漆黑眼睛游移在窗台的烛光上。似乎还在好奇,那朵幽灵般跳跃的烛花,是如何把时空染成这样温馨的湿润橙色? 偶尔还要咂吧、咂吧粉润小嘴,“呃、啊,呃、啊”哼唧几声。有时又会莫名地格格一笑,兴奋的手舞足蹈。似乎很享受父亲留下的烟草味道,又好像记起了母亲怀中的浓浓奶香。 然而空气中却忽然渗入一丝不祥的危险气息?这让长生儿很不舒服。 烛花“啪”的一声爆裂,橘红色的星光溅起。原本静谧温柔的时空,也随着烛花的跳跃不断坍塌,瞬间威压下来。或许某些人类与生俱来的灵性还未及退化,长生儿“哇哇”啼哭起来。 “这小冤家,可真是饿坏喽?”何氏初为人母不久,听到儿子的哭啼,心中柔弱得更要化了。何况自己的胸口也早已鼓胀难耐,她撩一撩半掩的衣襟,俯身就要抱起眼前这稚嫩的小人儿。 “长生儿,娘的长生儿,是不是饿了呀?娘亲这就给你喂奶,好不好?”何氏柔声哼起绵绵小曲,却蓦地僵住正在弯下的腰肢,任凭肩上的衣襟率性滑落,让春光再次洒满这处春闺里。 时间的流淌,仿佛也在某个瞬间被顿了一下,开始疯狂地滑向另一处空间里。那里的时空已不再温馨,也没有了柔情,只有无处不在的喧嚣和杀戮。 林师海撩拨过春桃,踉跄回到酒宴上,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宴席上,不但岳父何书光早已喝得一塌糊涂,伏在酒桌上酣睡。就连那些小心翼翼陪酒的店面掌柜们,也都个个不省人事了? 甚至守在外间喝酒极少的二三十个看家武师,一样都在东倒西歪地站不直身子!整个酒席上,只剩下一个“族兄”何九岁还在醉眼朦胧地斜着自己,喋喋嗤笑? 其中的不怀好意,不问可知也!这是?林师海浑身的寒毛顿时炸开,遍体冰凉。他随手抓起桌上的酒碗胡乱摔过去,转身拔腿就跑。 林师海想去后院携带了妻儿逃亡,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何家老宅忽然混乱起来,灯火摇晃。不少黑影从夜色里冲出,刀影闪烁,几乎见人就砍,一点留活口的打算都没有。 这是想要灭门呐?林师海大骇!难道匪人已经攻破夏口镇了? 然而不能啊?镇上的其他地方并无鼎沸声音。此前的夏口镇,也没听说过什么匪人消息。那么?总不会就是冲着何家来的吧? “高三哥,高三哥快来看看,贵人吩咐的是不是这个人?”身后有匪人咋咋呼呼地抢步向前,一把揪住林师海的脑后辫子,吆喝起来。 又有人跑来大声呵斥:“徐九怎能这样没规矩!高三赶紧过来把人弄走,这边七爷自会料理得!” 林师海只觉得脑壳一疼,人就被打晕过去。在昏厥之前,林师海还是挣扎出最后一丝清明叫喊后院里的春桃:“快带长生儿逃命啊~!” 可惜他的声音早已被前院的嘈杂遮掩,后院里春桃也还在意乱情迷中,丝毫没有发觉危险到来。 随着闺房外一声女子惨呼,门上的帘布被人粗暴掀起,一条黑猩猩般粗豪汉子裹着浓烈煞气闯了进来。看到眼前的绚丽春色,“黑猩猩”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挡在床前的篓壳被他随手甩开,转着圈儿滑向身后的空中。篓壳里的小人儿顿时飞起,又被篓壳上的提梁挡住,弹了回去。 “哇~!”一声凄厉的婴儿哀鸣后,很快就断了声息。 “啊~!长生!娘的长生儿~!”何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顾不得身上令人窒息的蹂躏,只是奋力挣扎手臂,徒劳地想要抓住那只飞走的篓壳。 篓壳快要砸到墙壁时,却被屋顶垂下的铜铃链子缠住,荡了回来。铃铛在篓壳的提梁上翻滚着打了几个圈儿,边缘划过婴儿面孔,最后悬在小脸的上方轻轻摇晃。 一串混乱、急促的“叮当”声里,一滴血珠从铃铛边缘滑落,溅到婴儿白皙的额头上。衬着腮上沁出的浅浅伤口,显得分外妖艳、诡异。 这是宋思德从黑暗的虚空里再次张开六识,看到、听到、闻到、触摸到这个陌生时空里的第一幕。这里充斥了各种仓惶、嘈杂、绝望,和无尽的混乱、残暴、杀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荡过来,就轻松占据了长生儿幼小的躯壳。他想要挣扎,可这具稚嫩的身体却无法给他任何力量。他想要呐喊,然而内心的恐惧早已让他窒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宋思德止不住地哀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运道?此前才被人打落大河丢了性命,现在又闯入这样一处灭门的惨祸中?话说,俺连“孟婆汤”都没喝过呢! 女人的尖叫才发出口,就“嗯”地一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个饱嗝噎了回去。耳边响起一叠声夜枭般喋喋狂笑,如刀锋划过,割碎这紊乱的时空。 何氏终于在“呜咽”的绝望中失去挣扎的勇气。 或说,任谁被人在脖子上架住滴血的刀锋时,她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哪怕一样是死,那也要等到事后生出赴死的决心才对。 事实上,多数人在面临危难的那一刻,能够选择的,也不过是逆来顺受罢了。 何氏的表现,并不比别人更好,当然也无所谓更差。 她万念俱灰,院子里的嘈杂更加混乱地鼎沸起来,渐渐遮掩了闺房里的不堪。 ------------ 第2章 逃出火海的运气 何家老宅里,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呼声、窒息声、打斗声、谩骂声,伴随着男人的哀求、女人的哭泣、孩童的惊叫。又有鸡狗的喧嚣,骡马的嘶鸣,纷纷乱作一团。 这处闺房的帘布也不断被人好奇掀起,又无助地落下。“七爷?七爷您可真是心大呀!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有做这等事的调调儿?” 正在床上疯狂的黑猩猩却浑不在意,一叠声地怒吼伴随着喘息炸起:“滚!滚!都给老子滚!” 平日蕴养的咄咄杀气,哪怕让人心有不甘,也只好匆匆退下。外间不断有人急促地跑来跑去,偶尔传来东西散落地上的声音,就有脚步停下,悉悉索索地慌乱收拾。 又有什么物件被突兀撞到墙壁或梁柱上,挡住道路,于是更加混乱了,就有人压低嗓子呵斥过来。忽然,纷乱嘈杂中又一个粗豪声音炸雷般响起,不耐烦地四下催促: “快、快、快!把一个个都认真砍了去。倒下的也别忘记补刀,漏掉诈死的就麻烦啦。陈兄弟,上头要的人找到了吗?不会认错吧!嗯嗯,高兄弟经办的事,那就不会错了。 这些金银细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走,都要麻利点。不要拿铜钱!那玩意最不值钱!别急着往自家怀里塞,全丢进麻袋一起背了去。 老赵,老赵你这是想作死吗?你特娘的再要不听劝,看老子现就一刀劈了你!大伙儿都赶紧的!还想等着官老爷赶来砍头吗? 刘七爷呢?钱瘸子就没看到刘七做甚去啦?怎么眨眼功夫就跑没了,不会在哪个旮旯里失手吧?杨疤子,杨疤子,你特娘还愣着作甚,快带弟兄再多烧几处地方去!” “好,好,俺们这就去了。”有人慌不迭地应声跑开了。又有人匆匆跑过来回话,脚步声更加急促地杂乱起来。 “七爷进了后院那处屋里,正在寻快活呢。俺们哥几个都被他轰出来了,七爷他就爱吃独食,忒不仗义呐!”有人贼兮兮地应和到。 帘布再次被挑起,显然那人听了同伙的话,要过来验证一下真伪,然后又抽身退了出去。被他丢手的帘布轻轻落下,再次把外间的嘈杂,与屋里的疯狂隔绝。 那人仿佛没有看见春闺里的不堪,显然他很了解刘七爷的秉性,早就习以为常了。 当然,悬在半空中的篓壳,和篓壳里的宋思德,也没有被他看到。或者就算看到了,他也未必在意。这本该是他这辈子最该后悔的事情,只是他却乏于远见,轻忽了。 宋思德在听到外间匪首吩咐四处纵火时,小小身体更加恐惧地石化了。他开始愤怒前世父亲的乌鸭嘴,为何要给自己取一个这样晦气的名字? “宋思德?如今可不就是跑来送死的吗!” 宋思德发誓,这次若能逃脱火海,自己一定要换个吉利名字,重新活过才对。然而如今身陷火海,即便这样朴素的愿望,想要实现它,又何其难哉? 渐渐地,院子里的嘈杂声稀疏起来,甚至闺房内外都寂静无声了片刻,或者许久?总之这片刻或许久的时间刻度,在不同人的感受中,就如薛定谔的猫一样不可度量。 火势起来了!外间偶尔有一两处过火的窗梁、家具、或器皿“噼啪”一声炸开,声音里还夹杂着某种邪恶韵律钻进宋思德的耳朵,似乎在嘲笑他的运道为何会如此颓废: “您倒是再穿越一回呐?” 然而这就是在欺负人嘛!类似“穿越时空”这种量子般不可琢磨的事件,什么时候也可以被人类反复穿来穿去,科学实践啦?宋思德欲哭无泪。 前世仗着二伯的滔天权势,宋思德轻松就能在省投公司里谋到一份显眼职缺,止不住地嚣张跋扈着!就连地方的大领导都要递根烟来谈事情呢,何况这个曾经嘲笑过自己“豆芽菜”的高中学霸? “特么叫你瞧不起老子!”哪怕这位学霸读过博士又如何?还不是巴巴儿跑来老子的公司求职了?老子就是个学渣!照样能骑在你们这群学霸头上拉屎呢,这又怎么啦? 宋思德强忍心底的膨胀和得瑟,十分礼貌地回绝了老同学的求聘! 然而乐极生悲的事情就在于,宋思德在下班路上,却又意外地看到了小薇? 小薇是他女友,但小薇却在倚着大桥的栏杆玩劈腿!更让他恶心的情节还有呢,靠在桥畔栏杆处,正与小薇抵首缠绵的男子,正是下午才被他拒绝了求职的那个高中学霸! 此二伯可忍,学渣不能忍之怒也!宋思德哪怕一贯都在刻意用“彬彬有礼”表征他的骄傲和儒雅,这时也忍不住想要跳下车,跑去暴打这对狗男女一顿。 小薇惊恐地扑上前缠住宋思德,还不忘回首催促学霸:“快跑啊!” 然而那位学霸却更加愤怒地燃烧起来!就是这棵“豆芽菜”,不但夺走自己心爱的女人,如今又要剥夺他上进的人生!学霸的头脑一热,也愤怒冲过来挥起了拳头。 老实说,“豆芽菜”的外号,的确十分精准地表征了宋思德的似儒实懦,要不人家就能当学霸呢?弱不经风的宋思德一个立足不稳,踉跄着翻过桥岸围栏,跌落大河。 “完蛋了!”浸入无际的黑暗前,宋思德好像又回到童年时母亲的身边,阳光明媚,万千宠爱。宋思德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幻觉?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哀叹自己不幸人生里又一个不幸的到来。 窗台上的烛花依然在顽强跳跃,徒劳地想要恢复此处曾经的绚丽和温馨。然而闺房里的烟雾却越来越浓,渐渐把烛花也染出一团橘红色的朦胧。 呛人的烟火味儿,不断侵袭进来,包裹他稚嫩的身躯。喉咙被烟气烧灼,仿佛马上就要着火了。宋思德无法再用口鼻呼吸,就只能努力去屏住呼吸。 或是婴儿本身就比成人更善于闭气,又或是上一世溺水时带来的记忆深刻。宋思德不能确定,只发现自己在闭气方面似乎还挺有天赋? 但这显然不能持久的!外间的火势已经不小,门口的帘布也渐渐阻不住烟气的蔓延。若这火势不能赶快浇灭,再或有某个身负十世大气运,或大霉运的人冲进来搭救他? 无论宋思德愿不愿意,他也只能再次离开这具婴儿的幼体,继续流浪在无尽的虚空里等待下一次重生的机会。但以宋思德这样运势颓废到极点的人,难道变成孤魂野鬼就能时来运转了? 宋思德不想再回到那个恐惧的虚空里孤独漂泊,所以?必须自救啊! 可是,又该如何自救呢?他如今才是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又不是脚踏风火轮、手持混天绫的哪吒三太子! 屋里的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声息。大约那个匪人“刘七爷”,早已干完坏事跑路了。被刘七爷糟蹋过的女人,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宋思德一点都吃不准。 女人应该是这具肉身的母亲吧?宋思德不敢确定,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愿去确定。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抗拒这具穿越后的幼稚躯体,和床上那个悲惨女人?总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他虽未眼见,却实打实地耳闻了。 这实在是,太屈辱了吧?倘若女人真是这具肉身的母亲,那么刚才听到的所有不堪入目,绝对就是宋思德此生的奇耻大辱!要比小薇的劈腿事件严重多了。 老实说,看到女友小薇劈腿,宋思德虽然很愤怒,却还不至于生出不堪其辱的绝望。当时所思,也不过冲上去暴打这对狗男女一顿,出出气后扬长而去,甚至都不带走一粒尘埃。 小薇却从此要跌落尘埃中,再无力跨越阶层的束缚。这种绝望,才是他真正施加给小薇的惩罚! 甚至宋思德的父母,也更想他与省城里的那几户人家缔结姻亲去。至于小薇?大约在宋思德的父母眼里,不过是再求二伯帮她弄一个体制内的文书岗位,就足以抚慰她的青春啦。 本来嘛,小薇这样去痴缠儿子,似乎也并非出于纯粹的爱情?那就各取所需好了。 小薇只是他的人生过客,可以随时相忘于江湖。眼前的女人,却很可能是他这具肉身的母亲? 此辱母之仇,不共戴天也! 但如今,他却连半分复仇的能力都没有。人在无能为力时,下意识里就想要逃避。宋思德不愿接受这屈辱,更无力去报复,所以才要心生抗拒。 不过现在却不是他表示抗拒,或选择逃避的时候。眼下看,想要这具肉身能逃生火海,宋思德就只有寄希望床上的女人还活着,而且还要有行动的能力。 关键是,这个女人必须是他这具肉身的生母才行! 大难临头独自飞!这具肉身的父亲没有出现在身边,大约是在外间被人砍死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父亲外出未归,侥幸躲过这一劫。可无论如何,自己这一世的“父亲”,都不是宋思德祈祷的对象,因为他并没有出现在此时、此地。 宋思德必须赶紧唤醒这具身体,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才有可能引起别人,具体说,就是床上那个生死不明的女人注意。 而且,他还要祈祷上苍,保佑那个女人不是那些不相干的“别人”,必须是他的“母亲”。 似这样生死危难时刻,不相干的“别人”都会设法独自逃生去,根本不可能考虑悬挂在空中的婴儿。只有母爱,才会为了她的至亲骨肉,放弃自己求生的希望。 宋思德再次挣扎起来,努力赶走内心恐惧,想唤醒这具肉身的反应。终于感到屁股下一热,口中也止不住地“呀呀”起来,而且越来越响亮,渐渐连成一串啼哭。 “长生儿?啊!啊!长生儿还在!娘的长生儿呐!” 女人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仿佛刚刚才从噩梦中醒来。宋思德听到她挣扎起身的声音,似乎又被什么东西绊倒,让她吃痛了一声。接着是一串悉悉索索的声音顽强传来,越来越近。 这个女人,应该是爬过来的! 宋思德参加过初中、高中、大学以及公司的各类军训,自然熟悉人类爬行的基本要素和节奏。宋思德很感动,决定等自己这长大了,能赚钱了,一定要好好善待这个可怜的女人。 是不是亲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把他当成亲儿子! 现在,宋思德就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曾让他在恐惧、屈辱中不断抗拒的“现实”,如今却不得不直面:这个女人,大约,也应该是自己这具肉身的生身母亲,也是他这一世里唯一的“亲人”了! 真的穿越了!看来这不是在做梦。宋思德从未看过类似情节的小说、电影,或者电视剧,那么在他的梦境里,就绝对无法生出这样真实的感受。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宋思德努力把小手塞入嘴巴,狠狠咬了一口。手指很疼,嘴巴更疼,于是他更加急促地“哇哇”哭闹起来。 宋思德这才想起,貌似新生儿都是没长牙齿的? 他的哭声无疑给女人带来更多的力量,血腥的气味也更加浓烈地掩过来,充斥了宋思德的鼻息、口腔。强烈的不适顿时让他止住哭声,女人的仓皇声音却愈发凄厉地响起: “长生,长生儿,你怎么啦?” 篓壳剧烈摇晃着,缠住提梁的细铜链条终于承受不起下面拖拽的力量,“咯嘣”一声断掉。宋思德伴着篓壳急速坠下,砸在一个软软的物体上,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身下再次传来女人痛苦的哀鸣,和悉悉索索的挣扎声。篓壳被女人抱起,朝着某处未知的方向移动。屋内漆黑一片,烟气更加浓烈,女人止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 但是房间的门在哪里?这是一个问题!继续这样胡乱摸过去,咱“母子俩”哪怕不会被火烧死,也要被烟气窒息死的!宋思德再次恐惧起来,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时,门口的布帘忽然窜起了火苗? 坏啦!这说明屋外的火势失控了。宋思德很想建议女人换个方向跑,比如爬窗户行不行? 但女人却无暇去思考这些,她也绝无宋思德来自后世的逃生经验。看到火光就看到了门,女人甚至还要微弱地欢呼一下,更加急促地冲了过去。 外间果然火光冲天,热浪翻滚。眼前都被耀眼的橘红包裹,哪里还能看到前方的去路? 女人终于意识到麻烦大了,她却不再紧张,似乎还很放松的样子。 “可怜的长生儿,咱母子终究逃不出去了!呜呜呜~” ------------ 第3章 街坊的算计 “火!火!起火啦!” 一阵寂静后,外面的街道终于有声音响起,仿佛才发现何家老宅的混乱? 但其实,他们早就听闻了这里的嘈杂纷乱。只不过,人家既然是点名要来寻仇的,那么咱们又何苦,一定非要凑过来自找不自在? 何家平素里的酷烈、嚣张,以及鱼肉乡里的贪婪,并不足以引来镇上人家的同情。 如今匪人跑光了,然后又纵火遮掩痕迹,何家老宅里却无人跑出来呼救?那就是说,何家的人丁都被匪人糟蹋没了?天爷爷呐,这可是灭门的惨祸啊!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呀!” 近处的一户人家里,陈老丈颤巍巍地卸下门栓,“吱呀”一声拉开半扇门板走了出来。看着斜对门的何家老宅冒起的滚滚黑烟,还有不断传来的焦臭味儿,陈老丈忍不住顿着拐杖,老泪纵横。 “甚的何至于此!他何家平日就仗了资格老、本钱大,又靠着县里的衙门支撑,素来行事刻薄、酷烈,何曾把咱们四周的街坊邻居放在眼里? 去年哥哥不过在海里做点小营生,又没去伤人性命。他们就要那般酷毒盘剥,家里一半的财货都被弄进去!结果呢?哥哥还不是在县里废了一条腿! 老子早就看那何家兄弟不爽了!昨日就有人嘀咕说要出事呢,果然就出事了,报应不爽呐!”陈老丈的身后转出一个青壮汉子,手里还提个木桶,这无疑是打算跑去救火的。 “你、你!你这孽畜!他何家再怎么不好,那也是你奶奶的娘家人呐!如何你都知道了消息,还不跑去告诉一声!”陈老丈大怒,一根拐杖就重重抽在汉子的背上。 “哎呦!老爷子您可真舍得下狠手呐!话说哥哥被他何三春弄断腿的时候,他们何家,可曾记得俺奶奶也是他们家的老姑奶奶? 不说家中财货去了大半,便是哥哥那一家子,从此也算废了。莫非您再把孩儿的腰也捶断了去?也不琢磨琢磨看,将来还要靠谁给您养老送终呐! 您老倒是再仔细想想,这夏口镇上可不止万户人家呢,会有几家没听到风声?就他何家没听见!但凡有一家跑去给他们报信,又何至于今夜的惨祸? 老爷子您刚才不也趴着门缝看半天,您老可曾出声过?但凡您老吆喝一声,咱们镇上的民团就不下百人,各家的武师聚一聚又是上千有余。就他们那百十号匪人,还不够俺们塞牙缝的。 可是镇上这么多人家呢,谁又曾跳出来了? 话又说回来,当时俺们也只听说要给何家一点颜色看看,谁知道他们会丧心病狂地跑来灭门了!得、得,您老也别气坏了身子。俺现在不与您争执,眼下还是救火要紧的!” 青壮汉子看到老父再次抡圆了拐杖,赶紧一猫腰躲过,匆匆提着木桶向火场跑去。 “孽畜!孽畜啊!”听了儿子的混账话,又被当面揭了短,陈老丈更加气得犯哆嗦。然而看着儿子直直往火场跑去,终究还要为他担心: “孽畜,勿要冲得太近啊。俺们陈家,可不差他火里的那点东西!” “俺晓得了!”青壮汉子头也不回地散漫应了一声,终于被烟雾遮掩了身影。 何家世代为县里胥吏,就管着夏口镇的徭役、诉讼、税赋以及房舍修葺兴建诸事,样样都是与人争利的行当。何家祖传的“商君心法”,也专以刻毒、酷烈为能事。 所以何家在镇上的人缘极差,夏口镇的人家们,也早已腻歪了何家的存在。或者说,夏口镇上的大小人家们,有一个算一个的,谁没在暗处画几个圈圈诅咒过何家? 夏口镇的人,很喜欢相信诅咒的力量。因为何家这几代人下来,不但败家厉害,家里的男丁也眼见地稀少,而且才具更加一代不如一代地没落。 甚至到了这一代人,长房的何老爷还要打起赘婿主意?就让镇上人家在背后笑掉了大牙。话说这都在造孽呐!只是夏口镇上的人家,也绝没想到何家的报应会来得这样惨烈! 他们何家,一定是做下什么不得了的伤天害理事才对,不然又何至于招惹匪人过来灭门呢? 要说起来,何家累世积攒两百年的家业,哪怕平时败家得厉害,今夜又被匪人过来抢掠无算?那是十成的浮财里,怎么着也要去了五六成才对。 那些匪寇,是绝无可能把何家财货一扫而空的。夏口镇上,明白事理的人家多了去呢。盗匪也是人,他们也怕官兵、民团过来缉拿,还要匆忙赶着跑路,怎么可能竭泽而渔? 可就算何家剩下的三五成浮财,也足够镇上的人家眼热了。只不过再这样继续烧起来,那可真就被大火一烧而空喽!何况周围邻居家的房舍,也要跟着受火。 从门缝里看到匪人裹挟着大包、小包跑去良久,何家四周的乡邻们,这才纷纷开门出来忙碌。此前不知躲在哪里“避祸”的民团、衙役、无赖子们,也都敲锣打鼓地从各处街头涌了过来。 夏口镇开埠三十几年,富庶程度远超周边府县的“首善之地”。镇上的防火、防盗措施自然不少,火工、水车、唧筒、挠钩、刀锯、斧凿、杠索都很齐备。 很快就有人爬上屋顶,先用挠钩、刀锯把何家房屋与邻居交界地方的草木清理,再泼上水阻火。地上的水车、唧筒也开始发威,对着何家老宅不停冲刷。 更有不少无赖子从街坊手中接过浸湿的棉被、衣裳,顶在头上冲进何家老宅。灭火之余,他们还要各处屋里翻箱倒柜,希望寻些值钱的物件,小发一笔横财。 何家是夏口镇数一数二的大户,这些年虽然没落,但是何家的底蕴,依然是镇上最厚实的人家。何家老宅里的东西,样样都是祖上传下的精细货,绝不会少了行情价钱。 当然也有一些人站在那里踌躇,看着烟雾腾空、夹杂着火星飞溅的何家宅院,默默盘算。究竟是何家被抢剩下的财货重要,还是自己的这条小命,更值得珍惜? 眼看何家老宅的火势越来越猛,水车、唧筒已渐渐不能制也。就有人开始张惶失措,也有人在交头接耳,更有人还要不甘心地指指划划,大声叱咤身边人继续救火。 “这里,这里的火苗子又起来了,赶紧浇水啊!” “那里,那里的草垛子,赶紧去人移开了。” “火势太大啦,侯三害就别犯浑了!你这是想作死了是吧?” 一个佝偻身子,披着半片破褂的枯瘦汉子,撒丫子就要冲进何家老宅去,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他踉跄几步站稳,才想要回头谩骂,却又马上幻出一副献媚表情,贱兮兮地凑近拉回他的老者。 “康爷,是康爷您呐!俺这不是看着街坊起火,心里着急嘛。嘿嘿、嘿嘿!对了康爷,您见识最多了,能说说这拨匪人是哪儿来的?怎么听这口音,就不像俺们本地人呢?” “切!侯三儿你算白活三十几年啦,活该你就讨不上媳妇、生不出娃子! 多动点脑子啊,你家匪人会在自家老窝里撒野啊?不过真要听这口音呐?却似北边沂水那一片来的。老夫常去那里进药材,绝不会差了! 再说了,你这哪里是救火?分明是在贪图何家财货呢。敢说不是?要不要把腰里东西都掏出来查验?也不看看这样大的火势!就你这件破褂子还敢闯火海?赶着投胎是吧?” 姓康的老者大概六十来岁,身形颇为清瘦、老迈。须眉虽然有些斑驳,细长的辫子却一丝不苟地盘在脖子上,看着就很斯文的样子。 只是他一双更显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看向侯三时,侯三就再也不敢撒泼耍赖了。似乎老者的力气也很大,五指随便攥住侯三的腕子,就疼得侯三呲起牙花子,跳着脚地凑近求饶: “康爷,康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饶了小的一回吧,俺是再也不敢啦!” 虽然“康爷”的衣着算不得华丽,那也是一件葛色长衫在身,决不似侯三那样潦倒的灰布破褂子。只是两件衣服的材料、款式、颜色对比,就足以在这个时代里区分他们的身份和地位。 何况侯三的这件破褂子,又是如此污秽不堪?大约自从上了侯三的身,就从未被扒下来洗过。然而比这件破褂子更让人恶心的,却是侯三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酸腐馊味,简直令人作呕。 这厮还要靠近了求饶?康老不禁松手避开,皱起了长眉。再挥挥手,想要赶走侯三身上掩过来的气味,终于发现徒劳。“直娘贼,侯三害的这条臭辫子,最少三十年没洗过吧?” “康翁啊,您说何家与这些匪人,怎会闹到这等地步?嗯嗯,他们究竟又是怎么结怨的?康翁一直在家乡照应,应该有点数吧?兄弟却刚从南直隶赶回来,摸不清头绪呢。” 又一个敞亮声音凑过来,五短三粗的身板上,架着一颗四四方方的柿饼脸,十分红润。脸上的络腮胡须很不讲究地散开,一双小眼埋在脸颊的横肉里,总是挂着似笑非笑的深意。 单看这人衣着,也不过一身粗布的米白色大褂,配了条藏青色裤子,足蹬千层底的皂色布鞋,腰上蓝布褡裢上,还别着一杆老长的烟枪。 在夏口镇这等豪横地面上,似他这样打扮的人,平日里没有一万,也不会少了七八千,非常普通呢!但是侯三却知道,这位马老爷,那可当真是咱夏口镇上的马王爷! 要说如今这夏口镇的码头、船行,就被他马家占了七成不止。任谁想在镇里做成海上生意,那都绕不开他马王爷松口的! 甚至侯三还听说,马家不但在码头上豪横,就连西北的山沟里,也都藏着不少跟脚。想到这里,侯三的心中就是一突!今日祸害何家的匪人,行事的狠辣样子却与他马王爷十分相似呐?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自己嘴巴上缺少把门的栅栏,什么时候说了梦话,或者醉后发飙了胡乱言语,可就惹下杀身之祸啦! 侯三赶紧退后几步,生怕自己的存在,污了这位马王爷的眼睛。 侯三只是个泼皮无赖子,平素里欺负一下四乡进城的外地“侉子、髦子”们,或者捣捣糨糊,敲敲竹杠,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情。但在夏口镇的老爷们眼里,他侯三却连坨“屎”都算不上! 不过夏口镇上的老爷们,背地里也要分出三六九等的高下。比如康爷虽然也不是他侯三敢去招惹的存在,但康爷只是夏口镇上的老郎中,侯三还不至于搭不上话儿。 可这位刚刚走过来的马王爷,却分分钟就能捏死他侯三害! 所谓“沈、马、邱、相,何、许、安、康”。夏口镇的八大户人家,不但世代盘踞镇上,相互姻亲也是不断。任凭哪家人物跳出来,都不是侯三这样的无赖子胆敢撩拨的。 甚至别说侯三了,县衙里那位刚上任的县长阿什那,阿老爷又如何? 那可是堂堂的旗人出身,听说还有对战发匪的军功呢。可就是这样豪横的县老爷,来到咱夏口镇的地盘上,一样也要蜷着,否则他连今年的秋税都别想收足了。 侯三再看看马老爷身后陆续赶来的,也都是镇上的头面人家。什么沈家的、邱家的、相家的、许家的、安家的,还都是家里主事的大老爷们! 当然,也有夏家那个喜欢横着走路的纨绔夏正言,一双三角眼正在狠狠盯着自己。手中铁胆转得越来越快,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 这显然是要跳起来暴打侯三儿一顿的意思,此不问可知也! 侯三知道自己并不配在这些老爷们眼前晃悠,与闻机密。何况自己昨日还设谎诓了夏正言的二百文钱吃酒,此时再不跑,难道等着夏家纨绔子过来活活打死自己? 何家老宅的过火面积已经越来越大,渐渐就有火苗子从院门卷出来。侯三心里发急,趁现在冲进去,或者还能“顺”出几样值钱东西,又出了救火的风头,一举两得呢。 他暗自冲正在赶来的夏家纨绔“啐”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这夏三滥以前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泼皮汉子!就因为他二哥夏玉贵在宫里熬出年头,这才不得了地嘚瑟起来?” 劈手夺过一桶井水兜头浇下,侯三激灵灵打个寒战。一缩身再把破褂子顶在脑袋上,抄起身边也不知谁家递来的木桶,猫腰就向何家老宅跑去: “快救火啊!” ------------ 第4章 救人 何家后院就临着镇上的“后街”,站在后街上观火的人群,看着宅院里越烧越旺的火势,这时也纷纷忍不住齐声惋惜。话说这处何家宅院,怕是只能剩下点断壁残垣、砖头瓦块喽。 当然,何家老宅的地基相当不错,位置也好。但如今死了这么多人,谁又敢收了它翻建去? 康廉生,就是侯三害口中的那位“康爷”,刚刚打发过侯三,就听到马家主翁马守德过来询问。少不得要侧转身,把他刚才的论断再重说一遍。 大约这些匪人真是沂水那边跑来的,但为何要这样灭门何家?谁也不晓得。康廉生一边寒暄,一边打量马守德的脸色,心下暗自嘀咕:“可别是你马王爷勾结的匪人吧?” 夏口镇上,马家一直在跟何家唱对台戏。彼此极不对付,都是出了名的。 原因其实很简单,何家在镇上立足两百余年,这就远不是其他人家们能够匹敌的资历。等到夏口镇开埠后,也是何家牵头地方乡绅创办了夏口商会,才在上海滩打出一片天地来。 似这种创世的底蕴,才是何家一直傲视夏口镇的最大本钱! 何家不但把持了夏口商会的山主位子,他还有个朝廷的胥吏身份,而且传承两百年!可以说,在夏口镇上,无论差役、收税、运粮、治安等等方面,何家都少不了与码头上的马家打交道。 马家却是夏口镇的“后起之秀”,他们一直想要控制镇上的码头、船行。为此,马家养了不少闲人,一边在码头上哄抢海运,一边在码头上立规矩,就是把朝廷律法排挤出码头的意思。 这就算针尖怼上麦芒了?然而常在河边走,又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其实很多次,马家豢养的马仔,都要落在何家的手里受搓落,脸面皆无。 若是一般大户人家间,相互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太过分地处理这类破事。偏偏何家历来嚣张惯了,目中无人致极。 而且在何家心中,也的确有对马家的许多意气。所以在处理起这些破事的首尾时,就显得更加狠厉、决绝,让马家十分难堪。 甚至他们两家人,已经两代没有婚姻之约了。这也算夏口镇人家间最喜谈论的一件奇闻趣事,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怎么就没法子坐下来谈婚论嫁呢? 其实何家不愿给马家面子,背后原因十分简单。夏口镇的八大家排名,历来都有讲究。最早是“何、相、沈、邱”的四大家排名,那时的何家,是夏口镇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户。 马家?马家的先辈们都还在码头上抢海货,跑船、抗包、做苦力,压根就不在谱呢! 后来沈家埋头耕读,连续科举得意,族中出了不少做官的子弟,家私渐丰。邱家的武官也是一天天坐大,人才辈出。更随着夏口镇开埠后,邱家的镖行、典当生意日见兴隆。 这两家的排名自然水涨船高,都要排上去。 相家的土地足足数万亩,此外还经营着碾米、面粉、养蚕、抽丝、织布等营生。他家就能影响海州、沂州两府的粮食、生丝、布匹价格。哪怕县里的官老爷过来,都要给足他相某人的面子。 何家却人丁渐少,成器的子弟更加稀缺。加上这些年家业没落,慢慢就被几户人家按了下去。何家哪怕不服气,但也无话可说。总之都是自家不争气,却又怪得谁呢? 然而这马家却异军突起,而且行事手段的粗鄙、霸道,更在昔日何家之上!或说你们此前不过跑船的破落户儿,借着夏口镇开埠东风发的家,怎么就敢在八大户里排上第二了? 他们何家,如今却只能在八大户里排名第五?甚至在一些势利小人眼里,夏口镇也只有前面的四大户才能算得一流人家,他何家就此成了镇上的二流货色? 这事儿,着实难忍呐! 所以,康廉生的心思、猜疑,不难被马守德看在眼里,但他却不屑去辩解。用这种手段去灭人门户,放在以前的马家,或者可以为之。但以马家如今基业,又怎能再做这等鲁莽事情? 马守德只是抬眼看向何氏老宅,这火势越来越猛,看来是救不得喽? 他不禁叹息一声,暗自可惜。自己的确没做这件事,却架不住其他人家的猜疑。所以这接下来的善后事情,马家是一点因果都不能沾染啦。 此前,马守德还想趁着新县长阿什那上任,跑去县里捐个官,比如谋到夏口镇的盐课司差事?如今也该泡汤了!任谁身处如此怀疑之地,都不可能再得到县老爷的信任了。 “白白便宜了安家!”马守德暗自啐了一口,十分郁闷。安家这些年就没干别的,捕鱼、晒盐、炼铁、做海盗,哪样不是暴利营生! 外人只知马家在码头上的嚣张,赚了不少面子,何尝晓得安家在海里的风光! 马守德心中局促,更不愿待见身后赶步过来的安子文。便是沈、邱、许、夏几家人物,他也懒得再理会了。却又瞥眼看到何家老宅的门前,忽然异况突起? 原本急匆匆冲进何家后院,想要“顺手”搜检财货的侯三,眼看各处房间的火势愈来愈猛,情知无法捡到便宜了。正想抽身退后时候,却意外听到女人和婴儿的哭声? 他不禁犹豫一下,终于觉得救人性命是件很积德的好事,就循着哭声跨步跑来。眼前的女人正把一个篓壳揽在怀中,委顿地上无助哭号。 侯三不及多想,一把抢下篓壳提在左手,再伸右手揪住女人散开的衣领就往外跑。身后火焰也跟着撩拨过来,此前被浸湿的破烂褂子愈发热气熏蒸,很快在他背上烙出一串串水泡。 至于头上那条三十几年都没洗过的辫子?自然也在熊熊火焰的沐浴中,灰飞烟灭了。 “有鬼啊!”侯三亡魂大冒,更加急步蹿出。难道真是俺平日为恶太多,阎王爷爷赶来收人了?要不这身后的火苗子,为啥偏要追着俺不停地灸烤呢? “有人跑出来了?”一声惊叫后,马守德抢步奔了上去。 “哪儿呢?”康廉生也转回头,望向何家老宅。这样大的火势,何家怎么可能还有人幸存?或者康廉生刚才的确看到侯三冲进何家老宅,但那侯三害,真能算个人吗? 眼见一团火球从何家老宅里翻滚出来,更多火苗追在后面不停舔上。火球里还夹杂着侯三的鬼哭狼嚎,此外又有女人的哭号,婴儿的啼哭,凄厉无比。 “还有小娃儿活着?”康廉生更加大吃一惊,赶紧撩起长袍下摆,碎步跟了过去。 马守德一边奔跑,一边脱下身上的白布褂子。眼见距离近了,就把褂子冲着侯三身后的火苗击去,那些火苗果然被他压了回去。 白布褂再次胡乱抽打在侯三的头顶、后背,疼得侯三连连跳脚,嚎叫不已。不过身上的火苗终究被马守德打散,慢慢熄灭了。 倒是侯三手中提的篓壳,以及地上拖着的女人,大约是被侯三拖拽着,比较低矮的缘故,反而沾上的火苗极弱。马守德随意抽打几下,这些散乱的火苗也就被他一一扑灭了。 又有人提着水桶跑来,对着身上还有零星火苗窜起的侯三兜头浇下。侯三再次发出凄厉的惨呼,“咕咚”一声闷头倒过去。 “快,快,快!康翁啊,这女人的身子还在出血呢,您老看看能救吗?”眼见的火势再次蔓延过来,马守德顺手抢过侯三手中的篓壳,又提溜起女人的衣领往回就跑。 至于侯三的生死?在马守德眼里,其实与康廉生的想法一样,侯三害大约也算不得人呢。若有人去抢他回来,就算他命大。实在没人招呼?死了也就死了,没得继续糟蹋镇里的粮食。 “这,这,这?老夫行医一辈子,可没看到这等出血模样!”康廉生粗粗看了一眼,就匆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非礼啊!这女人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似乎还是胡乱敞开的,毫不遮掩。女人的下身更加不着寸缕,虽然被灰烬笼罩着,却依然有伤大雅。 “哎呀,我说老康啊,您可是咱们镇上头一号的医家,如何能说出这等见死不救的糊涂话?” 随后赶来的夏家纨绔夏正言,却一边偷眼打量女人的身体,一边挤兑起康廉生起来。甚至他一边还要为何家刚刚发生的惨事,暗自幸灾乐祸! “什么何家是夏口镇的第一大户人家?都在放屁呀!俺们夏家才是妥妥的夏口镇第一大户呢! 若非当年主事的老祖宗走得早,他何家祖上怎么就敢那样嚣张地改了子孙姓氏?一个赘婿而已,若太爷俺也生在那个年代里,看俺打不死他!” 只不过他们夏家祖上那时候,就只剩下一些偏远的旁支破落。不但奈何不了何家反复,反而要依靠了何家权势讨生活。这么八九代人下来,夏家愈发破落,渐渐要无法在夏口镇上立足了。 甚至若非夏家的老二在宫里交上鸿运,夏家或许真就要被夏口镇除名了,也未可知的。 “然而,此地为何要叫夏口镇啊?还不是因为早先的早先,就是咱们夏家老祖宗挣下的地盘嘛!没了俺们夏家的夏口镇,那还能再叫夏口镇吗?” 夏正言的名字很文雅,人却生得很粗鄙。短粗的身材裹满了绫罗绸缎,这样大热的天气里,也不怕悟出痱子来?此亦无他也,无非就是显摆家私而已。 然而自古文章憎命达,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合适。夏正言发家得很快,文华却未跟着见长。一双三棱形浑浊眼睛里,就被写满了呆滞、浑浊,和自以为是的精明。 偶尔心中若有所思,也几乎都要一一刻在脸上。 其实他们夏家,此前几代人开始,就已经是镇上的破落户了。他这人原本也并无正经名字,只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别人当面就叫他“夏三”。 再要有求着他办事,或者想算计他一下时,那就是“夏三爷”。至于背地嘛?“夏三滥”与“侯三害”,一直都是夏口镇上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子。 得亏他家二哥夏玉贵很小时候就让人贩子领了去,后来又被净身送进宫里。辛苦打熬二十年,近来才在东宫的主子眼里落下印象,一家人好歹跟着鸡犬升天起来。 甚至就连“夏正言”这个名字,也是春天时才求了沈家老爷帮忙取的。但他身上打小养成的泼皮性子,可不会因为他家二哥有了权势,或者自己有了好听的名字,就能立刻端正、文雅起来。 他反而更加记恨起镇上的大户人家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咱们都要走着瞧!” “这女子应是产后刚出月子,身子还虚,却又不知经历了匪人怎样蹂躏!如今受了烟熏火燎,早已脉络散乱,可说生机全无呢,哪有你夏三儿说的这般容易?” 康廉生不满地瞪了夏正言一眼,恨恨言道。夏正言却悄悄吐一下舌头,便不再继续挤兑他。 或说他平日里无论有多少混账、拎不清,可这人的直觉却十分敏锐。夏家有宫里的二哥照应,所以在这小小的夏口镇上,那是任谁都不用怕的。 唯独有一样要小心,就是自己一家人不小心染病时候,究竟是死是活?却要全凭康老爷子一言决之!所以哪怕被康廉生各种藐视、呵斥,夏正言也不敢生出报复的心思。 至于逃生火海的这对母子?却是他平日里玩得极要好的“小林子”家人。如今帮衬说上几句话,原本也就口惠而已,却犯不上因此招惹了老康这样的狠人。 夏正言早就听闻,说何家女儿一点没把林姑爷当成赘婿看待。甚至平日里都是举案齐眉,谨守妇德,传说的十分贤惠。 素以“夏三滥”的龌龊秉性,哪怕一直把林师海当朋友交往,也管不住他想揩油、偷窥何氏的花花肠子。早就想逮机会多瞧几眼呢,却始终没能如意。 此前那是没机会,今日倒好了,何氏就被他实打实地里外看了个够!虽然女人身上到处都是污血灰烬,焦头烂额,但就凭那身材和模样,还真没辜负了小林子的才情。 “怨不得似小林子这样的读书人,就要一直窝在何家安享艳福。无论自己怎样撩拔,一点反应都没都有。果然他的妻子何氏,是个绝妙女子啊!” 不过,小林子却哪里去了?夏正言的心中一突,莫非已经葬身火海了? 那么,眼前篓壳里的小娃儿,就该是小林子的血脉喽? 哇哈!这可是棵好苗子啊,怎生把他抢过来养大了才好? ------------ 第5章 妖孽 仗着二哥在宫里的“权势”,夏正言平时不大待见什么沈、马、邱、相,他对曹、许、安家也有许多不满。但若说夏正言最不待见的,却还是祖上曾入赘夏家,后来又恢复了祖宗名号的何家。 林师海却是何家赘婿,而且一看就是个读过书的聪明人,由不得夏正言要打他的主意。所以平日里,夏正言有事没事的,就喜欢去康家药店里找“小林子”套个热乎。 那是憋足劲地要去掘了他何家祖根的坏主意呢,当然热乎了! 夏正言也不去想林师海能否如他所愿,等到何老爷熬过百年后,真就在何家鸠占鹊巢,恢复他林家的祖宗衣冠?管他呢,只要有这种可能就好! 何况夏正言的出身极为贫贱,平时很难被其他人家正眼瞧过,心中正自形惭愧呢。而林师海的赘婿身份,却一点都不比他的出身更好。似这种优越感,也让夏正言十分受用。 林师海却想借着交往夏正言这样的无赖子,渐渐磨掉身上的斯文气息。或说自己一个读书人,却莫名其妙地入赘乡间的胥吏人家里?这要传到京师去,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何况自家的岳父何书光,又何尝不担心自己将来也要鸠占鹊巢?闹不好等到儿子长大后,或者何家岳父归天前,随便一碗美酒夺了自家性命陪葬去,那都未可知的。 所以,自己一个是要大隐于市,不要引起朝廷关注。一个是要抹去身上锐气,别让岳父横生枝节。再一个呢?他也的确想学一些市井无赖的生存之道,莫要让什么人胡乱从背后捅了刀子! 这也是林师海愿意招惹夏正言的理由,至于他的这些想法、念头,就算没有跟康老认真说道,估摸以康廉生的智慧见识,大约也是乐见其成的。 偶尔一些风花雪月的胡闹,自会时时传进岳父何书光的耳朵。就在很多人以为何老爷不定要怎样收拾赘婿林师海时,这位老岳父却压根就没把这些当回事? 赘婿嘛,可不就要这样子放荡不羁!莫非还敢指望林家赘婿能帮着咱们何家出人头地,兴家立业?真到了那一步,那么最后这何家,究竟又是谁的家业? 难道真要在自己临走前,也把女婿带上路吗?却让女儿的下半辈子如何度日去! 看着女儿对林姑爷的浓浓爱意,无论何书光如何狠厉,毕竟早已为人父母了,如何忍看爱女的后半生过得孤独、凄苦?所以夏正言和林师海的关系,一直都处得不错。 哪怕夏正言不学无术,可是交往时间久了,他也能觉察到,感情这小林子的才情高绝,甚至咱们夏口镇上就无人能及的。再要说人家的看事眼光和分寸,他夏正言更是八辈子都学不来呢。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夏家现在貌似风光起来了,可咱老夏家的种子,却依然是几代人衰败下来很不着调的模样。 难道下一代的夏家子弟,还要送进宫里历练吗? 必须改改种子啊!二哥是个阉人,没了后代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今日若能把“小林子”的血脉弄上手,改成咱们夏家子嗣,想想都要不明觉厉啊? 更何况,这娃子看着是他何家的骨血,但他何家的祖宗,却入赘过咱们夏家。只是后来趁着咱们老夏家失势,这才一手遮天改回子孙姓氏。 所以?严格地说,何家的这个娃儿,依然还是咱们老夏家的血脉!哪怕把官司打到京师去,咱也有道理可以掰扯的。无非就是破费点银子的事情,那算多大的事儿? 只不过,想要养活小林子的儿子,就要设法救活这娃儿的母亲何氏。夏正言可没把握养大一个新生儿,他也没那个耐心。而想要救活何氏,却非要继续挤兑身边的康廉生才行。 “嘿嘿,嘿嘿,我说康老啊,人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何氏却是你家弟子的内人,这娃儿也是他的血脉。如今那小林子十有八九葬身火海了,难道你这做师傅的,就忍看自家弟子绝后了?” “你!你!你!夏三儿这厮简直不可理喻!这是救不救的事情吗?啊?医家医病不医命呢!这女子性命,十成里已经去了九成九,那是她命该如此,老朽又怎能帮她逆天改命? 你啥都不晓得啊!似她这样大出血,委实难救喽。这样子?非虎狼之药不得止血。然而她又这等虚弱,真要下了虎狼之药,怕是一时半刻就闹没了。 便是侥幸不死,最少也要折去三十年阳寿呢!”康廉生一边烦躁呵斥夏正言,一边自去捻须沉吟。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当真是不知所措了。 夏正言说话很粗鄙,但那林师海,的确是自己不可多得的弟子。良材美玉啊!所谓师徒如父子,自己但凡有点办法,如何不肯帮这弟子在世间留下血脉? 只是强要去救这孩儿的母亲,就只能走当年父亲的老路,胡乱使用虎狼之药了。然而当年父亲行医时,在这夏口镇上当真是毁誉参半,自己又怎能再次一头扎进去? 康廉生一生行医,唯一倚仗的就是“谨慎”二字。诊断勤快些,下药轻一些,再根据病症转换及时调配药剂、用量。左右镇上人家富庶,大多不会在医药费用上斤斤计较。 康家上一代的老爷子,医术高明,也曾被夏口镇的乡亲奉为神医。康廉生却知道,当初父亲只是敢下药而已。别人下一份的药剂,他往往两三份地划下去,自是见效奇快了。 当然也会有倒霉时候,因为他的药效快,有些人家看着患者病情大好了,就不肯再继续跟药,然后误了疗程,甚至要耽误出人命来。 又有时真是父亲误诊了,一剂虎狼药下去,患者就更见不好了。他们也要跑上门来闹事,几次弄得康家灰头土脸,颜面皆无。 等到父亲去世前,就没少嘱托康廉生:“接诊当谨慎,不救不可救之人。用药当小心,务要仔细察言观色。至于病者康复?那个迟缓几日也无妨,反正活人就好。总之,咱家就别再出事啦!” 所以康廉生今日见了何氏的模样,哪里还敢胡乱揽祸上身?这真要出手弄死人命,咱们康家三代人积累的“神医”名号,可就实打实地栽进去了! “康翁啊,你看这篓壳里的娃子,还在嗷嗷待哺呢。两条人命在此,咱们又怎能忍心不救?你且只管开药去,真要出了事情,马某便是豁出家当,也要帮你证了清白!” 马守德一面把手里烧烂的白褂子胡乱遮住女人下身,一面小心查看篓壳里的小人儿。却见那娃儿也在滴溜溜地打量着他。眼中似乎还有深邃光芒隐约在游离、跳跃,恍若星辰璀璨! 马守德不禁心神失守,差点丢手甩掉篓壳:“这是?妖孽啊!” “妖孽?”什么样的娃子会让马王爷这样狠厉的人物心神失守?旁边的人也纷纷好奇不已,一齐凑过来,探头看向篓壳里的小人儿,忍不住都要啧啧称奇。 “果然是个妖孽一般的奇娃子!” 沈培云捻须赞叹。这娃子的父亲林师海,虽然是个赘婿,可是人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才情气度,就绝非自己这样的乡间学究能够望其项背。 只怕连在翰林院里行走的弟弟,虽然有着进士及第名头,也未必能与他林某人的见识匹敌吧?可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好男儿,为何要入赘何家?那必然是在来历上出了问题! 如今林师海葬身火海,他的儿子却活了下来?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娃子将来的前程,定然不会枉了这番传奇故事呐! 其他的人也都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此前以为何家已经灭门了,大家都在惦记何家的家当。但如今,何家却偏偏还有对母子活了下来?这局棋,可就难落子喽! 眼前的小人儿,只是脸上划了一条浅浅伤痕,其他方面却无大碍。甚至眼神还要分外明亮,不时焕发诡异光芒。再映衬着额头上一滴艳红血珠,和脸上那道弯弯的伤口浅痕? 自是众人平生未见的异象,难怪老马也要为他心神失守呐! 宋思德心说你们这都是什么鬼脑壳作祟啊?“眼睛?眼睛又咋了?小孩子家的眼睛本来就很明亮清澈呢。何况现在火灾之地,火光闪耀的异象都映入眼帘,怪我咯?” 但他如今口不能言,心中却还要惦记那个女人,嗯嗯,母亲何氏的安危。事实上,自从何氏拼死也要救他的那一刻,宋思德就从内心深处接受了这个穿越后的名字:长生儿。 此后的他,也是母亲何氏唯一的亲生骨肉。所以?宋思德就是长生儿。毕竟这个“长生儿”的名字,可比前世那个啥“送死的”吉祥多了。 长生儿哪怕身在篓壳里,看不到外面发生的故事。却依然能猜出母亲何氏面对火海的安静理由:想要以死洗涤耻辱罢了。 何家遭人灭门,夫君为人所害,自己也被匪人玷污。一切打击都来得那样突然,这让生在深闺里不谙世事的何氏,在经历过短暂茫然后,整个人生迅速崩溃了。 当此大难时,对已经生无可恋的何氏来说,葬身火海,或许真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然而她却顽强地挣扎出一条生路,想要继续活下来。而她努力活着的理由,却不是源于自己对生的欲望,仅仅是为了救出她的长生儿! 可预见的将来是,此后人生中,何氏家破人亡,身心俱废。哪怕真能勉强活下去,身体也要忍受无尽的伤痛折磨。 然而比伤痛折磨更加难以忍受的,却是妇人失节的罪恶感,以及赤身裸体展现众人眼前的耻辱。在这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世道里,何氏就是一个异类。 活着,对她就只剩下苦难和折磨,其他再无意义。但何氏依然想要活下去,就为了陪伴她的长生儿长大。长生儿也发誓要让母亲活下去,但他却被蜷缩在一个篓壳里,什么事都做不了。 那个发过牢骚的老郎中,似乎也忘记何氏还在等他开药救治。也跟看到宝贝一样凑过来,满脸都是欣慰的恶心表情? 欣慰你个妹啊!赶紧救人呢!长生儿的心中,愤怒地呐喊。 “哇~,哇~,哇~,哇~!”篓壳里的小人儿忽然不管不顾地啼哭起来,顿时慌了众人手脚。 此地聚拢的这些人,都是镇上的头面人物。论及杀伐果断来,个个眉头都不会打怵半分。但他们显然都没学过该如何奶孩子?被林长生这样揪心裂肺地哭嚎起来,一时全都失了心神。 “这娃儿怕是,大概是?应该是饿了,要喂奶了吧?”许家的老爷许文高有些迟疑,糯糯道。 相家的壮汉相济柳一拍大腿:“可不是嘛!康翁,康翁,这孩儿的母亲何氏,你救治得怎样了?” “救?救?救甚的救啊?嗨!”康廉生终于不再犹豫。 经此灭门之祸后,何家上下百十口人一朝而亡,如今就只剩下这对母子了。便是这婴儿的母亲何氏,也还在生死的边缘挣扎。或者就算勉强救活了,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但若想要娃儿能继续活下去,他的母亲便不能此时死去。哪怕就凭医家的良心,康廉生也万万不能坐视了。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康家此后的声名好坏,就看今夜这一搏吧! 甚地虎狼之药不可用?甚的严父家训?如今都没有救人性命来得重要了。 “快!快!快!赶紧找了门板被褥来,快将何氏抬去康家药房去!”夏正言唯恐老康反悔似的,咋咋呼呼地吩咐身后家仆忙碌起来。他自己却跨步向前,劈手从马守德的怀中抢去篓壳: “咱家如烟春天才生产,正当奶水充足呢,就让俺把这娃子带去照拂呗?至于其他的事,你们几家商议着办吧,咱夏家跟了便是!告辞、告辞!” “这、这、这?”众人显然料不到,夏口镇的人家里,还会有“夏三滥”这样不要脸面的存在! 这就算分赃啦?合着你们夏家就只要何家的这个小人儿,其他东西都打算放手了? 这个小小的娃儿,对你夏家真有那么要紧吗? ------------ 第6章 乡绅 眼看夏正言抱着篓壳风风火火地跑远了,沈培云这才一拍大腿叹息道: “可不是嘛!他夏三儿的兜里,如今可不差了银子。此外又有宫里二哥照应,他们夏家也万万不会少了气势。然而他们夏家世代贫贱惯了,如今骤得富贵,总还嫌根基太浅了。 如今夏家最缺的,可不就是将来的主事人才吗? 要说这何家娃子,各位刚才也都看过了,妖孽一般的小人儿。他的父亲林师海,虽然是个赘婿,可真要论起学问来,咱们大伙儿谁又能与他争锋啊? 所以这个娃儿呀,定然是棵好苗子呐。夏家有了他,将来的兴旺不可限量也。 只是这夏三儿?大伙儿平日看他混不吝地,不想这做起事情来,也能如此果决?何况,就凭他今日露出的这份眼光,咱们以后呐,还真不能再小瞧了他!” 众人心中也都一寒,大家果然都小看了夏三滥。也幸亏此前没有过分招惹他,否则指不定就要吃大亏呢?现在倒乐得轻松些,既然已经有了提防和计较,就没道理还怕他夏某人过来突袭? 既然何家的小人儿已经被夏正言抢去,何氏也被康老爷子张罗人抬去了医馆救治,所以何家的人事话题?那就不必再议了。 至于剩下的东西嘛,无非就是何家的十几处宅院、店面,以及留在各家账面上的钱粮股份,该如何处置?这其中的种种细节都要拟出章程,琐碎的账目也该安排人手比对存查。 夏口镇的人家间,平日的钱粮往来颇多,各家里自然少不了何家的财货或股份需要理清。原本只需大概谈个方略而已,如今却变得复杂起来,就不是几个人继续在何家宅院前可以掰扯清楚了。 因为何家还有子嗣传世!除非是夏三滥真能把这对幸存母子全都改换来历,从此与何家再无瓜葛。然而就看刚才夏三滥的果决手段,他真能让大伙儿放心得下吗? 匆匆赶来的晋商曹康川,听一会这些人的不着调议论,心中难免更多烦躁。那对何家母子居然还活着!那么你们这些人还在此地算计个甚呀? 除了报官之外,咱们谁家还敢出头处置这样的事情?都是后患无穷呐!或说各位啊,这对母子又是怎样厉害的手段,就能从这等惨烈火海里轻易逃生了? 曹康川也知道这些人家的难处,无非就是看中何家产业,不舍放手而已。然而一时不查,却又意外救出何家这对母子?结果就是作茧自缚呗。 “额说哈,各位这样纷纷议论不决,可莫似个好开头嘞。银命关天呐!这匪银过来灭他何家满门,那是百余条银命的大案子!哪里是额等就能议论结果嘞?为甚不去归舍报官呢?” “报官?”众人听了都一时无语、烦躁。尤其曹员外滚圆身上浓烈弥漫过来的熏醋味儿,几乎熏得人人窒息,更让几户人家对他腻歪不止。 报官自然是要报官的,可是报官之前,咱们难道不该先议一议吗?何家的这些财货、店面、股份,若不事先划出眉目,难道都要留给县老爷阿什那祸害去? 何况,何家留下的最大利益,还不是这些看得见的账面财货。几户人家之所以会在这些东西上打转,来回摩擦,其实却是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处置何家留下的另外两样东西: 县里的胥吏身份,夏口商会的山主位子!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拿下来,都足以让一个镇上人家保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财势富贵。 “曹员外倒是说得轻巧,但你看如今尚在深夜里,距离日出还早着呢。”邱兴泰家里开着镖局,自然能轻易找到理由。因为此前夏口镇出了大事件,也都要等到天明才去县里报官的。 毕竟夏口镇距离怀仁县的衙所在,还有二十几里道路。一路上不少的乱坟岗不说,趁着夜黑打家劫舍赚外快的地方刁民,那也绝对不在少数。 “咱们这样深更半夜地派人跑去报信,这报信的人会不会凭空没了都难说。再说啦,难不成咱们火急火燎地跑去县衙通了消息,县里的阿老爷就会连夜点上差役、民团追去缉拿匪人了?” 安家无论炼铁,还是晒盐、捕鱼,甚至风闻还在兼职做的海盗,哪样都少不了武力加持,所以安子文就对曹康川的主张颇为不屑: 县老爷阿什那,他果然有做大事的胆子吗? 换句话说,就凭他阿老爷的旗人出身,还有他的所谓东南军功,以及正当壮年的精气神?嘿嘿!果然是个有本事、有胆略的豪杰人物,皇帝爷又怎舍得把他丢到怀仁县里做个小小的县长? 跑去京师做个九门提督还差不多! “曹员外会催着大伙儿报官,那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户,没法插手镇里的分润事情。索性就想便宜县里的阿老爷,他再去县里找范师爷拿到他的人情、好处。” 沈培云的圣人书可不是白读的,一眼就能看穿曹康川心思,不禁暗自叹息。 当初何书光就不该被他许文高忽悠,那样孟浪地招惹曹员外! 或者说既然你都已经招惹了,那也不该再惧了曹员外的财势,又要狐疑退让。这一步退让,就把何家的声势迅速地滑落下来,此后再也没能反复。 如今都已家破人亡了,还要被他曹员外跑来算计! 何家留下的家当,真要分润到夏口镇的人家去,他们多少都要考虑到乡里乡亲的面子问题。何家这对幸存的母子,也总能帮他们安排出一个归宿来。 起码要保证何家留下的娃儿能顺利长大,有个一技之长。最后还要成家立业,繁衍人丁。就算这娃子以后不再姓何,改了姓林,或者姓夏,那毕竟还是他何家的血脉传下来了。 可真要被曹员外这样胡乱送给县老爷做人情?何家的这对母子可就没得活路喽! 县老爷才不会去管那么多收尾的麻烦事,但是曹员外却未必敢留下这对母子膈应他。特别是那个妖孽般的小娃娃,难道曹某人会坐等这娃儿长大,再跑去找他曹家的后人讨说法么? 也许在办案过程里,顺手就把这对母子弄没了! 何氏重伤,一条命早已去了九成九。小娃儿也才满月,又刚刚被火烧火燎过。这等情形下,他们母子就算出点什么意外,又有甚稀奇的? 何家在夏口镇的名声一直不好,甚至马家还要公开地与何家唱反调。然而沈培云却是旁观者清,何家这些年之所以衰败得这样厉害,可万万少不了曹家在背后的各种算计呢! 若要说起缘由来,其实也不稀奇。当年曹康川刚在夏口镇站稳脚跟,就想在镇上兴建一处山西会馆。彼时身为商会山主的何书光,就曾年轻气盛地领了几户人家过去干涉: “这所谓一方水土呐,只得养活这一方人口。曹员外并诸家哥哥皆是河东人,今日却要在夏口镇上建会馆?兄弟只恐这水土方面?呵呵,会有不服之症呐!” 曹康川本来还很高兴,以为当地得商会同行聚齐了过来拜访,对他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甚至他还特意邀约了海州、墟沟、白塔埠的几家晋商过来作陪。 哪料到夏口镇的这些大户人家们,心胸居然会如此狭隘?这脸上呐,当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寻思良久,他才按捺性子软绵绵地回应道: “诚斯言哉!何山主所虑极是嘞。似额等这些河东银,走去哪里都莫得忘了乡土、银情、屋舍瓦栏。额们这山西会馆,便是额们河东银在这夏口镇上留下的根基儿,自要思虑万全才好。 所以额们这山西会馆呢,断乎不用夏口之物兴建哈。你看这处水塘儿,是一片无主废地吧?额的意思嘞,却是要在这水塘上,就以额们河东的水土置办会馆去!额这样说了哈,诸位以为何如?” 这事?怎么整?诸人当时听了,纷纷哑口无言。 曹员外原本极标准的一口官话,如今却故意换了他河东的家乡话难为过来。或者究竟是不是曹员外说了家乡话,怕是在座各位也都闹不明白? 总之,人家就是故意不想让你听得明白,那是怕扫了各位的脸面呐! 若说当时的夏口镇,开埠也才不过数年,所谓的八大家还远未成型。甚至那时的马家、安家,依然局促在海滩上抢码头,或者猫在海里劫商船呢。 跟着何书光过去为难曹员外的几户人家,固然个个堪称豪富。然而就这所谓的“豪富”,那也只是拘泥在夏口镇,或者怀仁县、海州府的方寸之地上,他们何曾见识过晋商厉害? 眼看着诸人无语,似乎心中还是十分不信?曹康川也只是笑笑,就此端茶送客。 左右你们不吭声,那就是应了曹某这条件! 以河东水土建会馆,在夏口镇的土著人家看来,那是不可想象的奢侈。但是对善于抱团的晋商而言,却绝非什么太大的为难事情。 此后曹康川就飞书各路晋商云集夏口镇,寻了前日所指废弃水塘开工建设。先是清其淤泥,复以河东煤炭运来填平水塘,然后再用巨石层层垒高垫基。 甚至就连建设会馆所用的砖瓦、石块、木棒、彩绘、工匠等等,也都要从河东转运过来。那个排场,当真豪横得让夏口镇的人家们大失颜面! 山西会馆不过一年多时间就建成了,极为典雅富贵,自此成了夏口镇上商议大事的议会场所。甚至为了此事,还让本来指望为会馆建筑供应物料的马守德,也对何书光更加不满! 说到底,人家老曹过来建会馆,无论花钱买地,还是雇佣工匠,甚至使用的石块、砖瓦、木棒,那都要在咱们夏口镇上花钱的。这富裕的,也都是咱们夏口镇上的人家百姓。 “你们这样闹腾,不但让咱夏口镇失了颜面。建筑会馆的钱粮花费,也连一个大子都没落下,此外还要凭空招惹了曹员外? 你就说!咱们这里子、面子的,究竟是失了几层?算过账吗?”自此,何、马两家就连面子上的随和,都懒得再作理会了! 而曹家虽然赢了这一局,却也被人坐实了“外来户”的身份。此后再想被镇上的人家接纳,却又何其难哉? 所以曹康川就想从官府那里走门路,自会有他的好处可以算计,各家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今夜的事情,于这夏口镇的人家来说,都是干系匪浅呢,又岂容你曹某人跑来胡乱算计? 曹康川看着众人瞥向他的眼神,也不禁有些脸红难堪,然而心中却更加烦躁起来。 “都特娘地充啥大尾狼嘞!难道诸位的心思,真就良善嘞?那为甚还要看着夏家抢夺何家娃儿?那娃儿,可是何家留下的最后一分血脉啦,这就改换门庭姓夏了? 绝人宗族、子嗣的事儿,就被乃们料理得如此冠冕堂皇!当真可笑之极也。话说乃们如今念念不忘的,还不是何家手里的胥吏、山主俩处缺儿? 然而别的事儿可以不说哈,何家攥紧手心的商会山主差遣,额曹某银却是盘算良久嘞。 话说啥子外来户嘛?啊!看看乃们沈、马、邱、康则些银家,乃们祖上又有哪个不是外来户了? 沈家来这夏口镇,不过一百三十年余。马家好象来得要早点儿,但他家最初几代人,却一直上不得台面。再则是邱家定居不过八九十年,康家也才经历过三代人,五六十年罢了。 话说乃们哪家不是外来户儿?便号称夏口镇第一人家的何家儿,也才过来两百年嘛。甚至再要计较一二,则夏口镇上,要说谁家不是外来户儿,还真就剩下夏家了! 夏口镇,可不就是最早地夏家寨嘛! 然而!夏家哪怕时来运转,一夜爆发了,他可曾入了镇里的大户圈儿?莫得有!夏口镇的人,一直都在排挤夏家,当然也一直都在提防额们曹家!凭甚嘞?” 其实今日的夏口镇上,名头不在八大户里,家中财富、势力却一点不弱了八大户人家,除了夏、曹两家,还有苏家、钱家、乔家等不少的外来商户。 这些人家的主事者,今夜也都远远围了过来。就如一群饿狼,想要撕扯大象倒下的残骸。 ------------ 第7章 夏口镇生存指南 朝廷立国已近三百年,到如今虽然国土辽阔依旧,臣民不下三万万口,毕竟也是老大之国了。 尤其近代以来,随着西夷诸强远渡重洋叩关,朝廷屡战屡败,割地赔款不可胜数,终于不可避免地日渐衰落、颓废起来。 朝中有识之士自然不少,每日都在争论着如何重振国势的话题。 比如“开海、禁海”之策,就被他们反复折腾数十年。直到上海开埠后,这才在洋人胁迫下,朝廷特旨了辽东营口、海州夏口两镇缓行禁海之策,允它们与上海的浏庄对开海运。 话说营口也就罢了,那里地处朝廷的龙兴之地,各种生机都被朝堂大佬掌控,万万变不出多少花样出来。夏口镇却只是凹陷在苏鲁省界的海角之地,此前不过一处偏僻渔港,于朝廷自然无足轻重。 当初会允它开埠,也不过想用它稍稍补充一点运河的漕力。然而随着运河淤积,漕运之力日枯,何况朝廷又沿运河设了五处关卡抽税?这漕运的本钱,就足足比往日翻了十倍不止。 所谓商道如水,皆逐利而行。北六省的商贾们贪图海运便宜,于是纷纷涌入夏口镇。前后不过三十几年,就生生就把这处偏僻的海角渔港,堆积成苏北、鲁南第一繁华地方。 “夏口镇乃六省商贾辐辏之地,居民不下一万二千户。其东西迤逦十余里,皆沿清水河北岸而居。”新编的《怀仁县志》如是言。至于夏口镇的民间说法?却要更夸张些: “咱就不讲北直隶的六省货物过来多寡了,单是算山东一省运来的豆油,若是迟延一日运走的话么?嘿嘿!那个豆油啊,就能把咱们这夏口镇淹没三尺!” 至于夏口镇在哪?你问我,我又问谁去?这个时空明显与作者身处之地不同。唯一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夏口镇临东海而立,与扼守着鹰游峡的白塔埠同为海州府的商贸重镇。 其实开埠前的夏口镇,原名“何坊村”。但它更早的名字,还真是夏正言口中的“夏家寨”。之所以又叫“何坊村”,自是因为当年何家老祖宗入赘夏家,后来又鸠占鹊巢,改回门庭的缘故。 此后的何家就在夏口镇生根两百余年,成为当地的豪门巨户。甚至曾经的何家,就占了夏口镇大半条街的房舍,号称“何半街”。 何家也渐渐包揽了镇上的胥吏差事,而且世代相传。再到夏口镇开埠成立商会时,何家也当仁不让地拿下山主名头。那时的何家子弟,尽显豪强本色,行事十分刚硬,其他人家都要纷纷避让。 因为这层厉害,夏口镇人家就渐渐养成了抱团排外的性格。 比如曹员外,他在夏口镇上经营了大半辈子,各种修桥铺路的善事不知做过多少,但到如今他还是个“外乡人”,也就是不能与闻镇里议事的意思。 说到底,老曹或者真是个不得了的经营好手,比如何家就一度被他算计死死的。但他也终究没能摸透夏口镇的规矩,代价就是他把“外来户”的帽子足足顶了三十年! 夏口镇的人家,别管你在外面多少豪横,回到夏口镇,就要守这镇上的规矩。这曾是何家的规矩,渐渐就成了夏口镇所有人家的规矩。 哪怕何家后来衰败的厉害,这些规矩也未被人更改过。因为守规矩,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规矩”带来的福利,不用睡觉时都要睁着眼睛处处提防。 在夏口镇的人家看来,有个好邻居,好乡俗,可比你的万贯家财重要多了。“君子六德”嘛!所谓“伯禽封鲁,千万买邻”的教诲,早已渗透到夏口镇每户人家的骨子里。 “志延伯统继,顺续妥万奉。”夏口镇的牌坊街,前前后后立起过四座牌坊。当先牌坊立柱上的两行字,更是学童打小就要熟记的启蒙文字。 不然呢?以马家在上海滩码头的威风,就算洋人都要退让三分。安家在海里的手段,更能止小儿夜啼。至于绿林道上提起邱家来,那也从来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但他们在这夏口镇上,依然过得十分祥和、谦逊。或者就算心中想要算计点什么,也会十分在意自家羽毛。别要像老曹这样的“外来户”,总喜欢把事情做到绝处,少了许多回旋余地。 因为你根本就没得算计!夏口镇的人家,几乎个个精于生意场的料理。可他们谁又敢说自己就能算透这镇上的人心了? 老曹吗?老曹就是吃亏在人心失算上! 所以?最少从表面看起来,生活在夏口镇的人家,大多秉持“家和万事兴”的古训行事。当然反过来说,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除了何家那种历来嚣张跋扈的作风外,一般人家在行事上,甚至还要显得缺乏悍勇和刚烈。 或是因为生活没有困顿到绝望,或是因为利益的诱惑不够大,或是源于早年的先祖们都被何家压迫惯了?或者纯粹就是此地先贤的教化之功? 总之,因为生活富足,所以夏口镇的人心就格外显得“柔弱”,这几乎就是个不可理喻的话题。 自然,在夏口镇上,一般也没什么人会真的去关心别人,或者崇尚正义。即使有,那也多半是为了收集“八卦”故事,方便在四邻聚会、吃酒时的胡乱吹牛、嚼舌头。 真要有什么难办事情,或者彼此间生出误会、矛盾,大伙儿也能轻易找到居间说和的人物,约了双方主事人一起去山西会馆里坐下来喝茶谈天。 很少有人愿意真刀真枪地互相怼上,闹腾得不死不休。当然啦,依然是何家例外。 所以在这夏口镇上,就算你平时偶尔得罪了什么人,被你得罪的人也多会故作大度地一笑了之。或者就算被你得罪得狠了些,他们也不过是在暗地里画个圈圈诅咒你。 也许他们还会盼着你走霉运,但他们绝不会为了让你倒霉而明目张胆地付诸行动。比如他们会期盼你在某一天忽然走路不小心,失足掉进河里淹死。 就像前世的宋思德被学霸打落大河那样,悄无声无息地挂掉,不要给别人增添任何麻烦就对了。 当然啦,最好是宋思德被淹死后,还能赶紧从河里爬出来,再找块地方把自己埋了。免得尸首浸泡水中太久,影响他们清晨去河里取水煮茶时,坏了茶汤的味道。 总之,他们需要宋思德不劳他们费神、费力地死去,才会真的高兴。当然,宋思德要是一直不肯掉进河里被淹死,他们也会慢慢把他淡忘,等待诅咒下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们的人。 夏口镇的人都愿意相信,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也。苍天饶过谁呐?将来总会有人出来收拾你的。但这个出头收拾你的人,却绝不可能是他们。 所以?假如没有那些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以及流传在外的各种好勇斗狠的传说?夏口镇的民风,其实还算“淳朴”。除了何家被灭门的夜晚,因为这依然是个例外。 至于说到了外面他们又会怎样做?那却是出外谋生的行事法子,与夏口镇的日子不搭嘎呢。 换句话说,何家世代盘踞夏口镇二百多年,最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坚持错:咱们夏口镇,就是要让外人害怕的! 总而言之,单从表面上看,夏口镇就是一座纯粹的商业城市,不但财货丰盈,识字人家也不知凡几。所谓衣食足、知礼仪,每个人都想给自己留下余地,每个人也都希望别人能践行契约。 这样其实挺好的,大家在行事上都去守规矩,就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你不必在夏口镇上过外面那种需要面面俱到,却又到处都是窟窿,寝食难安的惶恐日子。 能在夏口镇立足了,你就能把力量集中在你最想做的事情上,如刀锋般轻易划开人生的迷雾。这也是曹员外哪怕戴了三十几年的“外来户”帽子,也不肯离开夏口镇的根源。 当然,如果没有何家这样刻薄嚣张的存在,夏口镇的民风也许可以更淳朴些?那都说不定的。所以两百年未曾经历匪患的夏口镇,这一夜就意外地被盗匪侵袭了。 何家被盗匪打劫、灭门的消息上午才报到县衙,下午就有县老爷阿什那亲帅一大队民团、衙役赶来夏口镇。甚至为了赶速度,就连范师爷都难得骑上马背,颠簸得七晕八素。 足足五百多人的声势造出来,看着就是来者不善呐! 夏口镇的主事人家们,哪怕计较了一日夜,依然没能拿出善后的好法子。如今看阿什那老爷这样果决地兴师动众而来,他们这才幡然醒悟。 苦也,苦也!咱们这群豺狼光想着去撕扯何家的家当了,怎么就忘了县老爷这头饿虎呢? 如今看来,咱们这夏口镇就要被人大放血了?只是究竟需要放血到什么程度?何家的财货会不会留下点残渣?甚至咱们这些大户人家要不要伤筋动骨?那都很难说了。 毕竟昨夜盗匪跑来灭门何家时,咱们这些人家都在“坐视”呢! 众人这才纷纷惊怵,何家乃是朝廷鹰犬,何书光还有县里的典史身份。就这样忽然被匪人灭门了,却让朝廷的颜面何存? 敢让朝廷丢面子的人,又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这位县长阿什那老爷,若是一口咬定咱们这些人家皆有通匪嫌疑的话,闹不好咱们也要步他何家的后尘啦!虽说大概不至如此,然而万一呢? 或者就算县老爷不打算这么做,可他非要拿这件事来要挟大伙呢? 沈培云抬眼瞄一瞄马守德,心说真要找人背锅的话,大约你这位马王爷的嫌疑,可比咱们几家大多喽!当然,似乎安家的嫌疑也不小? 其他依次的嫌疑却是邱、曹、许、相几家,倒是咱们沈家和开医馆的康家嫌疑最小? “不对,不对,老夫怎么又把夏家漏掉了!” 马守德也被沈培云看得心里发毛! “奶奶个熊啊,怎么你沈家、康家都要怀疑马某的操守?俺老马当真冤枉了好不好?” 认真说起来,马守德觉得安家的嫌疑才是最大!因为此地盐田、铁器上的税赋,基本都是安家在出。光那一块,就足足占了夏口镇的三成税赋。 安子文早前就与何书光交涉多次,却总是不得要领,莫非真当他安某人是个散财的童子呐? 然而这也只是他马守德的想法,至于别人认不认,还要看你老马得不得人心! 具体说,就是老马你能让渡多大的善意出来? 不然呢?话说这自古以来,乡间良民被官府冤枉破家者,真的很少吗? 安子文自然会怀疑到“外来户”曹员外的头上!他倒不是怀疑曹康川勾结盗匪过来灭门何家。他是怀疑老曹要携手县老爷阿什那,想对咱们夏口镇敲骨吸髓呐! 事实上,安子文的想法即便不甚准确,也把这件事的发展趋势估摸个剔透。 曹康川本来不想利用这件灭门大案做文章,真把县老爷的黑手引入夏口镇。对他又有甚的好处?只是看昨夜那些人家的态度,依然不打算把曹家接纳进来,一起善后何家事体? 曹康川憋了三十年的怨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就莫得怨额曹某银不仗义嘞!” 虽然事出仓促,曹康川并未与阿什那县长、范文长师爷提前勾结商议。然而今日吾为刀俎,汝等皆鱼肉也。就凭曹某与范师爷平日积攒的交情、默契,想要怎样算计都不为过呢! 县老爷阿什那的底牌,无非就是“加税、筑圩、入局”三件事而已。 让县老爷“入局”夏口镇自然不可行,谁知他能干多久啊?但是何家留下的许多收益,也没得全去便宜了这些大户人家们! 至于“加税、筑圩”这两件,却都是官事儿,此前一直阻在典史何书光身上。现在何家被人灭门了,其他人家就要把这两件事跟下去。那也无非就是加税多少,筑圩多大而已。 这其中的“多少、多大”就大有讲究,曹家也只管跟着出血罢了。 但是曹家出血后,却要乘机坐上夏口商会的山主位子。这就非常值得!因为从此以后,曹家就能真正入了夏口镇的核心圈子里。 “么子外来户嘛?额曹某银就是要把这夏口镇翻弄个底儿朝天嘞!” ------------ 第8章 县老爷的刀子 县长阿什那是名正言顺的旗人子弟。巍峨官帽下,一幅巨大身板压在两条短粗的罗圈腿上,上身胳膊生得极长。说话时候,还喜欢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左右挥舞,想要加强他对语气的表达。 酱色的腰子脸上,往两侧横生的高高颧骨,也在奋力挑起上面两条细细的眯缝眼。薄嘴唇紧紧裹住两颗虎牙,一口京腔儿却说得十分清脆、软润,宛如天籁。 若非亲见,你绝不会把这铃铛一样清脆软润的声音,和他这样的赳赳武夫,联系在一个人身上? 夏口镇的人家,多喜以貌取人。道也理很简单,但凡家底子厚实点,谁不想娶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进门?特别是累世富贵的大户人家,经过一代代“改良”下来,子嗣后人总是越来越长相俊雅的。 所以像县老爷阿什那的这副鬼样子,哪怕他有清剿发匪的“军功”在身,也很难被夏口镇人家用心接纳去。何况他的旗人身份,更早已不复当年开国时那般尊贵了。 甚至京城传来的故事都说,他们旗人如今就是不务正业、混吃等死的意思。有钱的死讲究,没钱的穷讲究。天天就知道逍遥快活,哪怕家里穷困,也要靠赊账过日子,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便是许多旗人都要承认:“话说咱们旗人呐,若论起做官、打仗、经商啥的,那是样样都不行了。可唯独一件事,就是讲究起吃喝玩乐来,咱们旗人自认第二,这天下就没人敢说第一!” 所以夏口镇的人家,此前对县老爷阿什那的态度就很简单。想要加税自然没有几家宽裕的。县老爷过来视察了,咱们就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总之这场面上怎么富贵,怎么精致,就怎么来。 吃干抹尽了继续看茶、唱戏。谈到增加税赋、钱粮之事,各家也都有诉苦的任务揽在身上。 夏口镇的税赋,早已超过怀仁县的税赋三成!各家的钱粮负担,也几乎倍于怀仁县的别处乡寨,怎么可能再被你县老爷没完没了地抽水去? 相家的老爷相济柳就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小老儿的家中良田又被海潮淹没啦,颗粒无收。不信呐?县老爷这就可以跟小老儿一起去看那些被淹的田亩!” 相济柳才不怕什么实地勘察的说法!夏口镇就坐落在海角边上,清水河也年年携带了泥沙冲刷下来,渐渐淤积成平地。相家就每年过去平整土地,再随便撒点种子占位子。 若干年后,这些盐碱土地就会慢慢变成良田。然后他们相家?再继续围了土堤圈地呗!所以,相家留在海边上,每年被海潮淹没的田地,可不要太多啊? 可怜他一个粗豪汉子,就能哭得那样委屈抽搐,由不得阿什那不去安慰他。 按说呢,海潮淹了百姓田地,他这个父母官就该组织百姓抢修海堤才对。然而县里没有富余的钱粮,县老爷又拿啥去修筑海堤啊? 可是海堤没有修起来,相家的田地就要继续被海潮淹没,年年颗粒无收,他相家又拿啥出来冲抵县老爷新增的税赋? 阿什那再怎么不信这些一面之词,他也不敢把这种事上报州府弄僵了。 话说自打朝廷立国时候,太祖皇帝爷就曾明白下旨说过:“永不加赋!” 这话传到如今,就是一句屁话!朝廷官员上任哪里不会祸害当地百姓?他们日夜贪腐的民脂民膏,难道不都是用了税赋的名义? 但这事,必须要在朝廷正经税赋外的“火耗”,或者“虫吃鼠咬”上做文章。真敢放到明面上胡乱加赋,随便被哪个御史具本参奏一下,就足以把你这个“残民之贼”摘掉顶戴花翎去! 朝廷的官儿,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当。当然也绝不像阿什那感受的这么难,谁叫你生得丑呢? 沈家的老爷子沈培云,也会追着县老爷讨要民间教化的经费。无他,咱们夏口镇的娃子们识字率实在太低了,到如今才勉强过了三成六。 或说在县老爷任上,怎么也要提高到四成吧?这可是“教化之功”呢,难道县老爷就不想要了? 阿什那也只好面色凝重,频频点头:“确是本官不查民情,镇上还有六七成的娃子识不得字!或说咱们县里的学喻呢?这都是学喻失职啊!快传了学喻过来说话。” 这时的沈培云就会再次躬身而起,一本正经地献上夏口镇的官学账册。“县长老爷请过目,这县学里的先生们,西俸都已拖欠半年有余。老朽这个学喻,当真做不下去喽!” 呕啊?!阿什那的心中,早已十几万头草泥马飞奔而去。什么叫娃子识字才勉强了三成六?咱们旗人家里,识字的娃儿连一成都不到,也没见他们死了老子娘一样地哭丧过来! 再说了,没钱了你们还在这里大吃大喝作甚?你说这喝酒、唱戏、品茶、风花雪月的,哪样不是花钱事情?这可都是民脂、民膏呐! 然而,人家这些吃喝玩乐,却都是为了招待您这位县老爷!你好意思伸出手,去打人家凑过来的笑脸吗?然后马家就会借着酒意拍案而起,抱怨海上不太平! “县老爷明鉴,小老儿就是在镇子码头上出苦力的老汉。若非县老爷这样关心民生疾苦,小老儿是不敢过来胡乱叨扰您的。可既然县老爷问起咱夏口镇的艰难,那俺也只好一吐为快喽! 若说往日时,俺老马与手下儿郎们在码头上跑跑腿,搬运货物,往来行船。只要手脚勤快些,总能济得一日三餐,养活了家中的老婆、孩子! 奈何近些年月,却眼看着码头货物往来的日渐稀少了?害得俺们这些儿郎,也要丢了多少营生!别人或者不敢跟县老爷说起,小老儿却要借此处大胆说一句: 究竟还是因为咱们这东海之外,竟平白多了许多劫掠商船的海寇作乱呢! 县老爷您想啊,当年先帝爷特旨要咱们夏口镇上开埠,往来行船去东南之地,那都为了甚呐?还不是咱们这里开海行船了,就能缓和西边运河上的漕运压力嘛! 可如今海上不靖,商船不行,这岂不大大忤逆了先帝爷的一番心血!胆敢忤逆先帝爷的教诲,那也是咱们朝廷子民该干的事情吗? 所以小老儿的主意打得就很正!就是求县老爷赶快出海,去把那些海寇尽数剿灭了!俺老马老虽老矣,却依然使得十七八斤的棍棒,愿意跟着县老爷身后赚取功名去!” 说到兴奋时,马守德还要离席练起一套八段锦来。说他这套拳法乃是马家不传之秘,今日便在乡里乡亲面前露个脸儿,足可证了俺老马并非那种胡吹大气的妄人! 然后就是安家的安子文一脸怒气跳出来,抢了马守德的话头举报: “县老爷可要帮咱们盐户做主张呐!为着如今码头上三教九流的人物混杂,各处私盐贩运屡禁不止,咱们盐户的日子当真过不下去喽!这就恳求县老爷封了码头查办去!” 如此这般吵吵嚷嚷,甚至再要继续掰扯下去?眼看两家人物就要撸起袖子干架了! 阿什那这才听明白,合着他们两家都在互相攻讦对方哈!可是人家互相的攻讦归攻讦,催着县老爷出海平灭海寇,或者寻了盐枭决战的愿望却都十分强烈。 然而?本官却是马上将军也!怎能骑着大马跑去海上对战什么海寇、盐枭呐?简直都是岂有此理嘛!阿什那袍袖一甩,当真就想遮了脸面跑路去。 “就是、就是了!话说乃们这些粗鲁汉子,就晓得打打杀杀。一点都闹不明白,咱们县老爷的文官身份有多珍贵?怎能再去干那些冲阵的营生!可不都是在胡搅蛮缠嘛?” 许家、曹家这样的商户赶紧要把县老爷安抚下来。无论如何,总要待县老爷吃过这碗花酒,咱们再议其他嘛!此外更要细声慢语地向县老爷抱怨地方的治安不靖等等。 “县老爷作主啊,您说那些发匪、捻匪、幅匪都要隔阻运河了,这眼看着商道都要被他们断绝喽。咱们店里的伙计,一年才发三个月的薪水,平时都在喝西北风度日呢!” 可是,可是,乃们说的运河之地却不归本县管辖啊! 难道还要本官横跨了三县之地剿匪去?这项上的乌纱不想要了? 苏家、钱家、乔家自然也纷纷向前,诉说如今“洋货大行其道,咱们乡间的豆油、烧酒、蜡烛、布匹、面粉等等之物,全然无法与他洋货竞争,祈求县老爷把这洋货都给禁了!” “打住!打住!禁了洋货?感情本官也想这么干呢!话说洋货害民当真不浅呐!就说那啥啥格兰的鸦片吧,可不就是残害我朝廷子民一等一的祸害? 本官每念及此,都要怒发冲冠的。然而真要这样干了?本官这吃饭的家伙,明儿就该搬家喽!”阿什那每次来夏口镇,都要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搪塞,当真快要落下心理阴影了。 可他心里也明白,夏口镇自打开埠以来,早已富足的一塌糊涂。只不过这些财货,都被夏口镇的大户们抽干了。人家就是不想分润你一二,阿什那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没有由头啊!镇上人家都是合法乡绅。想要寻个理由收拾他们?人家不但在南直隶的官场有照应,在京师的翰林院、内阁、枢密院里也有人脉。甚至听说就连宫里头,都有撑腰的? 阿什那的旗人身份,县长的官差,东南平乱的军功,在上头的那些大人物眼里,委实算不得什么。 甚至那些人真要引了“旗人不得擅离封地”的祖宗法度说事?他阿什那也只能灰溜溜地退回铁岭,继续守着家里的百十亩薄田渡日去,顶多再从宗人府得一点微薄的赏赐罢了。 可他阿什那好容易才用军功换来的县长差事,容易吗? 只不过他若不能在夏口镇上咬下一口肥肉,那么他的这个官儿,也当真算是做到头了。 无他,这次吏部考评时,光是转换文资的买官银子,阿什那就使出九百八十两。再为谋上怀仁县长的实缺,他又咬牙花去两千六百两。 就这,还是因为他的东南军功,和旗人身份才换来的。 然而他若老实巴交地做这一任县长,单纯买官花出去的银子,就要六七年才能回本。何况每年上面要的“孝敬、碳敬、冰敬”,更是一文钱都不敢少的。 此外,枢密院还一直下文催促,谓捻匪、幅匪所过附近的小县、大镇,都要修筑了圩墙拒寇。 怀仁县的县衙所在,那是前朝年代就已修好的城墙。虽然十分老旧,如今也只需“稍作修葺”,完全可以搪塞过去。可夏口镇却至今都没有修过圩墙,说不得就要赶紧筑起来才对。 只不过想要修筑这样一道圩墙,也绝非一两个小钱钱就能解决的。 若论夏口镇的富足,几乎十倍、百倍地强过怀仁县城以及左右的县、乡、村、寨!便是纳税来说,夏口镇也历来占了怀仁县的大头。你再要他们花钱修筑圩墙,他们自然就要拿朝廷的税赋说事。 “只需把咱们的税赋担子卸下来,也不要特意关照,就是比较怀仁县的其他地方一体纳税好了。咱们夏口镇哪怕勒紧了裤腰带,也要把这圩墙修起来!” 阿什那对此很无语,或者税赋如何尚且可以徐徐慢议,这筑圩可是为了保护尔等身家性命呢!如何夏口镇的这些人家,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德行? 不说捻匪、幅匪过来如何,就是一般的盗匪过来了,难道你们还能保住家中财货不成? 然而阿什那终究不知道,此前夏口镇不修圩墙,是因为即便周边有哪处盗匪来了,夏口镇自有民团联合了各家武师去打退他们。 就凭西北山里的几处匪窝子,他们真敢跑来夏口镇上抖威风? 究竟是谁不要命了,都还在两说呢! 所以县老爷阿什那也不知该从何处下嘴了?几次与身边的师爷范文长来回地商议,总是不得要领。 好在范师爷颇有手段,他就认定了夏口镇的“外来户”、晋商曹康川去着意结交。清水河上一起吃喝玩乐,吹拉弹唱,俩人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 范师爷的主意打得非常很正,就算咱们眼下没机会,可等到机会来时,曹家就一定会是咱们的突破口!如今这机会,却是真真地来了。 既然你们夏口镇这样子厉害,怎么就让盗匪冲进来,还要折损了朝廷胥吏? 话说这何书光大小也是朝廷的九品命官呢,就不信你们夏口镇还真敢反了朝廷! 盗匪的刀子砍人锋利,难道朝廷的刀子就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