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阿鸾,县衙来说亲了,让你从四个男人中挑一个做夫君。” 大伯母小唐氏焦急地跑了过来。 “说亲?” 楚鸾坐在土糖寮的茅草棚屋门口,脚下踩着厚厚的甘蔗叶子、甘蔗渣,鼻端充斥着腐烂的甜味儿。 这是……穿越么。 如果是穿越的话,那叮呢?怎么不叮? 空间呢?万能药箱空间又在哪里? 根据原主的记忆,大胤国祚两百六十年已衰败不堪,边境狼烟四起,乡勇民壮都被朝廷强征去打仗了,国家人口从六千万暴跌至四千万。朝廷为了鼓励生育,明正法典,女子年过十五不嫁者,需缴纳重税! 地方县衙官吏,为了完成朝廷派发的官媒指标,每月都会亲下乡给豆蔻少女说亲,劝寂寞寡妇改嫁。 “我才十三岁。” 楚鸾暗叹,难怪古代很多女人都活不长,让未发育完全的萝莉去成亲生子,会对内脏器官造成巨大的损害。 “哎,官老爷说你虚岁十五了。” 小唐氏眼眶有些红了,苦涩道,“咱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农民,哪里能抵抗官府,如若不从,岂不要被扣一顶反民的帽子?” 楚鸾沉默了。 根据原主的记忆,楚家赤贫,二十亩薄田,亲娘上吊死了,她是私生女随母姓入了楚家户籍。两位老人缠绵病榻,三个叔伯又被强拉了壮丁,只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还处处被村中张富户欺凌。 张富户觉得楚家没有年轻男人撑门面,盯上了那些田。为了给老人治病抓药,不得不卖掉十亩。张富户依仗强势不允许糖村其他人买这地,楚家最后不得不以三成市场价贱卖给张富户。 强买强卖,土地兼并。 更丧心病狂的操作还在后头! 张富户玩了一手“产去粮存”,欺负楚家女人们不识字,买通县衙管钱粮的户房[1]书吏,在田契过户登记档案上做了手脚。田卖给张富户了,可楚家每年夏秋两季竟然还得继续向官府缴纳那十亩田的税粮! 遭遇这等不公,重病的祖父被活活气死,祖母整日以泪洗面。三位伯母叔母尝试去找张富户理论,可张富户打太极,让她们去县衙找管钱粮的户房书吏。楚家女人赶着黄牛车去了县衙,户房书吏又骂她们是穷山恶水的奸刁,蔑法妄行。 而今日清晨,楚家干活的耕牛忽然莫名其妙生病,牛嘴边上一直流粘稠的涎水,像是被下毒了。 楚鸾猜测是张富户派人干的,但没有凭据。 真是天崩开局! 一头耕牛抵得上两三个成年壮实庄稼汉的劳动力,牛一死,楚家剩下的十亩田,估计又要被张富户兼并了去。 “我这就过去。咱升斗小民,也负担不起那个重税。” 别说一两银子了,就是一百文现在的楚家也拿不出来! “我听村口婆子说,县衙说亲的都是歪瓜裂枣,要么残疾,要么傻子,要么就是流放的罪犯。” 小唐氏很担心,怕楚鸾吃亏,“万一碰上最后那种可就惨了,生了孩子都是贱籍。” 楚家虽然穷,但好歹是自耕农,孩子是允许考科举的。 但贱籍就不同了,奴隶生出儿女还是奴隶!甚至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走到哪儿都被人瞧不起! “大伯母你的手心好烫啊?” 楚鸾这才注意到,小唐氏清瘦的脸上,除了脏兮兮的锅灰外,还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较健康人急促些。 莫非,是发热了?一直在强撑着。 楚鸾作为医生,对病人的体征很敏感,“让我摸摸你的头。” 古时候没有抗生素,发烧感冒往往是致命的! 一旦细菌、病毒感染了,能不能扛过去全看天意。 “头好热。” “我没病,阿鸾,我没病。” 小唐氏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只不过那笑容有点勉强。 楚鸾心里清楚她是舍不得花钱找郎中瞧病。 四下里望了望,只见田边柳树垂丝碧。她当即有了主意,走上前去,折了几根细嫩柔软的柳条,顺手在河川里清洗干净,捋下柳树皮来,“含着,可以治病。” 这是天然的退烧药! 柳树皮中含有大量水杨酸,虽然有点胃肠刺激性,但却可以镇痛消炎,是与阿司匹林极为类似的化合物。 小唐氏十分惊讶,盯着那干净柳树皮:“这东西真能退热?” 从来没听说过啃树皮,能治病的。 阿鸾这小丫头怎么青天白日的说起浑话来了。 楚鸾直接把柳树皮,塞到了她嘴里:“是一个赤脚游医教的土方子,说是有奇效。” 小唐氏有些迟疑。 不过,虑着柳枝条也没有毒,含在嘴里也吃不死人,试试吧,万一真有效呢。 楚鸾知道,古时乱世都是如此,女子命比纸薄,朝廷为了人口,都会强制婚配。 就算真给你配个瞎子瘸子傻子罪犯,那也得受着! 村口处,县衙的吏卒,带着个走路一扭一扭鬓角插了朵大红花的冰人媒婆,后面一字排开四个脏兮兮的老光棍,年龄都有二十几了。 第一是张富户的痴傻小儿子,四肢畸形,嘴边挂着哈喇子,特别像现代的小儿麻痹症。 第二个似有软骨症,须得让人背着,似一坨肉没个孩子高。 第三是村里有名的老混混,整日偷他老娘的钱去赌,路过的狗见了都要啐一口。 更可怕的是,这些老光棍头发里都有虱子、跳蚤,露在外面的皮肤甚至可见疥虫叮咬痕迹[2]。 楚鸾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移开目光。 嗯? 站在最边上那个男人,近一米九的身高,身材魁伟,胸膛雄阔,是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浑身上下似有几千斤的力气。男人虽然也脏兮兮的,头发凌乱,但却拥有一张堪称完美的俊朗面孔,眸若三月桃花,眉如精雕墨画,鼻若悬胆,唇如朱丹。 “长得真好。” 楚鸾禁不住赞叹,“十里八村的姑娘还不争着抢着嫁给他?” “阿鸾,你可别想不开。” 小唐氏有些着急,插言劝道,“容貌再好也要不得,他是个刺配流放的罪人。你没瞅见么,他脸上刺了字,那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耻辱!” 刺配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可怕刑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官府让文笔匠在犯人脸颊上刺“金印”,是最耻辱的烙印,一旦刻上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大胤朝以孝治天下,把人流放到遥远的荒蛮之地,无敕令不得归乡,父母病了亦不能床前尽孝侍奉,是极痛苦的精神折磨。 楚鸾的目光,落在那个罪人脸上,被刺了“迭配至涯州”一指宽的暗金小字。 这非但无损于他的颜值,反而添了几分刚硬、凶狞的气息。 “良民和贱民是不兴通婚的。” 小唐氏低声劝道“东溪村有个女子嫁了个贱籍的乐户[3],就被县衙责打了五十大板。后来生了个男娃,也从父为奴,全村都瞧不起她,她祖上三代清白也毁了。” “什么良贱不婚?无知村妇!” 那县衙小吏姓曹,人称曹押司。别看只是个低级吏员,连个正式编制都没有,但在这蓬蒿村野,那就是天王老子一般的存在。他耳朵很尖,见有人搅和衙门说亲,当即厉声呵斥,“《大胤律》去年就修缮了,良贱可以通婚,且免去廷杖之刑。休要在此处啰唣,妨碍官差办事!” 大胤人口暴跌,皇帝和丞相们都急坏了,哪里还管什么良民贱民的,能生出娃儿来,那就值得嘉奖的好百姓。 县里派发了指标,每个月必须要保十桩媒。 这都月末最后一天了,眼看着同僚们都完成了指标,曹押司这儿还差一桩婚,若完不成,这个月俸禄可就要被县太爷给克扣了。他死死瞪着小唐氏,宛如瞪着杀父仇人,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皮鞭。 “啪!” 狠狠一鞭,向着小唐氏抽去,溅起一片灰尘。 围观的村民大惊失色,纷纷后退,这年头,官吏鞭笞乡野小民,也不是稀罕事儿,就算被抽得鲜血淋漓、重伤残疾也只能自认倒霉。涯州临海,之前有邻国使者的船入港,官府的人竟然大半夜的把附近十个村的村民强征来做纤夫,不来就廷杖加鞭子,报酬极低,村口老头的腿就是这么打断的。 小唐氏骇得肝胆俱裂,尖叫着躲于树后,瑟瑟发抖,苦苦哀求:“官爷饶命……” 她不过是偷着小声说了句实话。 就算现在良贱可以婚配,但农村宗族的传统观念并不会改变,乡亲们还是打心眼儿里歧视贱民奴隶。 婆婆楚唐氏身体不好,小唐氏作为楚家长媳,便把楚鸾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抚养。她真的很担心,如果阿鸾若真选了那个流放罪犯成了亲,日后不晓得要被十里八村的烂嘴龟子怎么嚼舌根。 楚鸾眼见这一鞭子没抽中,官吏还要再打,不容迟疑,立刻上前护住了大伯母。 她对着曹押司深深一揖,拱手施礼道: “蒙押司老爷抬举,亲自说亲保媒,草民心中极为感激。大伯母她久居村中,不晓天下事,无心冒犯。乞望您开开恩宽宥她,草民自当从这四人中,择一夫婿。” 一番话,说得曹押司极为熨帖,他禁不住高看了这个敢捊虎须的小农女一眼。 甜水县治下的十多个村子,哪户村民见了县衙的公人不是呆若木鸡面如死灰,屁都崩不出一个。老楚家这小丫头倒是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明理又识时务。不像是未开化村民教养出来的,倒是有几分县城里大户人家子女的气派。 “如此甚好,你挑吧。” 曹押司面上怒色尽退,甚至还给出了建议,“若瞧不上那刺配流放犯人,也无妨。丫头你可以选张富户的儿子,傻人有傻福,他家在山上有个庄子,是地主,你给张家做儿媳生个大胖小子,张家定不会短了你的吃穿嚼用。眼下大胤兵祸四起、战乱不休,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活下去更重要。” 从客观角度讲,这小吏这话不糙,很实际。 但从楚鸾的主观个人角度来看,这是万万不成的。张富户兼并楚家田亩、欺负楚家女人、气死祖父,如此大仇,焉能结亲? 她瞅了一眼张富户的小儿麻痹症儿子,村里被张富户压迫欺负的农民、佃户,私底下都说这是老天爷的报应。 张傻子用袖口擦了下嘴边的哈喇子,歪头对她傻笑了下:“媳……” 楚鸾抬手,指向那个刺配流放罪人:“官老爷,我选他。” “啊?”曹押司以为自己耳朵背听错了:“本押司说和了上百桩婚事,愿意和刺配流放犯成亲的,丫头你还是头一个。” 这十里八村的村姑、寡妇,都是宁可嫁残废、傻子、老混混,也绝不嫁罪人。 理由也很简单。 流放犯就是披甲人的奴隶,生出来的子子孙孙都是奴。若是男罪人就派去海边做纤夫,女罪人就去做军妓。更可怕的是,流放犯人的妻子,很大概率也要被当做牲口一样作践。 谢云鹤缓缓地转过头来,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老土粗布囚服,脚上一双沾满泥水的麻绳编草鞋,比寒霜利剑还要锋利的眼神,刺向楚鸾。 嫁他? 这小姑娘才到他胸口高,年纪尚小。 她知道这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么? 第一权臣刘国舅的长子吃空饷、走私军粮,被他拿住了证据,刘家企图联姻招揽他,他一口回绝不屑与这等国之蠹虫为伍。 然而,满朝重臣过半都是国舅的人,他的折子甚至没能递到皇帝的御案上,就卡在了尚书省,被尚书左仆射刘国舅一把火给烧成了灰。投告无门反被污了一桩人命官司,全家刺配流放涯州牢城营。 嫁他,等同于和刘家为敌。 那是个历经王朝更迭不倒、有五百年历史的顶级世家门阀,出过十七位中书令、左右仆射宰相,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家奴逾万,田产百万亩计。 “丫头,你再想想?” “想好了,他强壮体力好,家里缺个能干活的男人。” ------------ 2 第 2 章 “至于是不是罪人,是否贱籍影响下一代,已经不重要了。楚家不能再继续靠着卖地过活,等田都低价贱卖给了富户乡绅,阖家老小沦为流民,只能沿街讨吃要喝!曹押司,这婚事就由你们官媒做主,订下之后,您好早点回县衙交差,草民也想去牲口棚看看生病的牛。” 既然民政局都到家门口了,那就赶紧扯个结婚证,走个程序。 楚鸾心中甚为挂念那病牛。 也不晓得中了什么毒,病成什么样子了,还有没有的救。 “常言道,为婚之法,必有行媒。” 曹押司无比欣慰,立刻把那冰人拉过来,吩咐道,“议婚已成,你给他们俩准备定帖、婚书。” 那官媒的冰人,满脸堆笑称是。 两张洒金笺白棉纸,写有男女双方的姓名,官媒各询问了楚鸾和谢云鹤的生辰八字,年月日时,取四柱法,誊写上去。 谢云鹤把一物塞进她手里。 楚鸾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古拙玉璧,玉质泛黄,有很多赤褐色的沁斑。未经雕琢,素净无纹,只中央一个孔。 与那种白润晶莹、无暇温润的美玉,相去甚远。 楚鸾知他因罪流配,但凡身上有点值钱财物,也早被差拨、管营给盘剥干净了。这玉璧若是品相上佳,也不可能留到现在。到底是个信物,她没嫌弃,仔细收好。 “既然男方给了定聘之物,姑娘也收了,那便是成了。” 官媒冰人把婚书,交与二人,“婚期定在十一个月后。” 这冰人虽其貌不扬,装扮夸张,但却是个善心肠的,亲手誊写楚鸾的生辰八字时,发现她年纪小,禁不住起了恻隐之心,便自作主张,把婚期往后挪了挪。 反正,这对曹押司也无影响,只要婚书订立了,他就算完成指标,一年内成亲即可。 *。*。* 脏兮兮的牲口棚,由黄泥砌成,栅栏门是腐蚀发黑的烂木头。棚内略潮湿,扑鼻而来的是牲口粪便的臭味、牛的体味儿、腐烂的草料味儿混杂在一起,很是难闻。墙角有虫蚁爬来爬去,饲料槽里有一些没吃完的草料。 一头深褐色、体格并不健硕的耕牛,趴卧在棚中央动也不动,瞳孔散大,明显神志不清了,口唇边上流出一串串粘稠的涎。 “耕牛要不行了,这可怎么活呀!” “呦,楚老太,仔细哭伤了身子。” “赶紧送去屠户那里,牛肉、寸筋软骨、皮毛下水什么的,还能卖些银钱。” …… 村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村民们就像苍蝇看到屎一样赶紧围上去,甚至路过的野狗都要去舔两口血。 耕牛死了,老楚家就等于少了一大半的劳动力,不啻于天塌下来,如何宽的心?老太太本就上了年纪身子骨弱,根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眼泪横流入皱纹沟壑中,几乎晕厥过去。 坊隅乡亲见楚鸾走进牲口棚,赶忙道,“楚老太您别哭了,阿鸾看你来了。” 楚老太最是疼爱楚鸾,不想在孩子面前露出哀恸崩溃的样子,惹她担心难过,赶忙用粗糙的手指揩了揩眼泪。 若是以往,阿鸾早就飞奔着跑到自己怀里来撒娇了。 可今儿,却有些怪。 那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了喂牛的草料槽边,伸出手,抓了一把草料,专注地瞅着。 楚老太不明白,喂牛的饲料有什么可看的。 “祖母,咱家牛每天都吃这种草么?” “寻常吃不着,这草长在深山里。今儿在遇着张家庄的庄客,他割了几大笼草,热心地送了咱两笼。” 张富户是乡绅地主,田地比较集中,于山上形成一个小庄子,糖村人称之为张家庄。 而庄客,是指佃农和农奴,给张富户耕种、看家护院。 “哪个庄客?” “在张家庄杀猪的,宽额阔口。”楚老太努力回忆着,“眼睛比铜铃还大,三绺黑胡子,好像叫什么……张……。” “是我儿张顺。” 一个额上生褶子的老庄稼闲汉,手里摇着棕叶蒲扇,嗓音粗浑,“顺子一手杀猪宰牛的绝活儿,被张老爷相中,去张家庄里做屠夫,还赐了主姓。他经常给村里人送些喂牛喂猪的草料。” 周围乡邻们听到这话,纷纷附和着赞他。 “张顺是个好后生,腰阔十围,力气大心肠又好。” “对乡亲们可热心哩,昨儿他还用小独轮推车,帮我推了一车土料。他得了张富户的青睐,日后肯定前途无量的。” 听着一水的褒美之言,楚鸾轻笑了下,故意高声道:“祖母,这是藜草,含碱性,牲口吃多了会碱性食物中毒。人若是当野菜吃,也会脸色发紫嘴唇发青。想来咱家耕牛,就是吃多了张顺送的藜草,才会中毒生病。” 牲口棚里,瞬间鸦雀无声。 大伙儿看向张顺他爹的目光,从敬佩、羡慕,逐渐变成了鄙夷。 张顺爹尴尬不已,面皮涨成了紫棠色:“胡……胡说。” 楚老太又急又气:“那这毒草可有解法儿?” 楚鸾答道:“给牛灌一瓢醋,越酸越好。” 楚老太愣在当场:“醋?” 醋也能入药解毒? 这远远超出了这位病弱老人家的想象。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死牛当活牛医吧,“我这就去土灶台上拿醋去。” “醋哪里能给牛治病?你这死丫头就是卖布不带尺,瞎扯!” 张顺爹踢了病牛肚子一脚,企图找回面子,嚷嚷道,“你平白污蔑我儿的名声,还胡乱充什么兽医。醋也要钱啊,与其平白浪费一瓢醋,不如赶紧去请顺子把牛宰了才是要紧。” “你别踢它,它还能活!” 楚鸾不悦地把张顺爹推开:“我们家牛不能杀!你儿子给张富户当奴才,祖宗姓氏都不要了,你也给张富户家做伥鬼,都盼着咱家牛早点死,好把所有的田都贱卖给你主子是吧。” 该死的乡绅,都已经那么有钱了,还敲穷人的骨吸农民的髓,用尽一切肮脏手段兼并土地。 穿越前,学医的要见习、实习、规培[1],付费给医院上几年班,给资本家跪下;TMD老娘都穿越了,竟然还要给乡绅富户跪下? “财东家还不是看你们老楚家几个女人可怜,才愿意买你们家的地,那牛肉牛皮也可卖给张大户。你个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的臭丫头,怎如此不晓事?老汉我这是一腔好意!怎容你平白污蔑了去。”遮羞布被无情地揭开,张顺他爹面上无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他儿子原本姓唐,是糖村的一个大姓。如今随了主家改姓张,看似“得宠”,但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属于背弃祖宗,要被村里唐姓宗族的叔伯兄弟吐口水戳脊梁骨的。而且,深山里藜草吃多了,牛马会中毒的事儿,的确是他儿子张顺奉张富户之命干的。 楚鸾三个叔叔伯伯都被拉了壮丁,抓去北方边境打仗,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家中只剩几个弱质女流,还不随意被捏圆搓扁。说句不中听的,老楚家那几个干瘦贫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田产和耕牛!就算张富户不低价强买老楚家的田,也会被隔壁村的孙富户、白地主给抢了去。 “醋来了!” 楚老太太拄着拐杖,捧着一椰瓢的老醋,颤巍巍自隔壁土灶房里小跑而来。 楚鸾顾不上与张顺他爹打嘴仗,赶忙接过醋,准备给趴在地上的病牛给灌下去。 然而。 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牛不配合喝药,楚鸾这小胳膊小腿的,没什么力气。她右胳膊用力环住耕牛的脖颈,固定在腋下,双膝作为支撑跪在干草和牛粪泥交织的地面上,左手把椰瓢里的醋,往牛的牙缝里送,不过很可惜,这牛它特别犟,死活不张嘴,醋根本就灌不进去! 楚鸾那个急啊,一头是汗,衣裳弄得都是泥,双膝在干草和牛粪地面上坑出两个窝窝。她放下牛脖子,又用双手用力去掰牛嘴,奈何这牛咬合力巨大下颌根本掰不开! “我来。” 就在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双指节粗大掌心宽厚的男人大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扣住牛的下颌骨。轻轻那么一掰,牛嘴被撑开了。 ------------ 3 第 3 章 楚鸾抬头道了声“谢谢”,却诧异地发现,帮自己解决困难的竟是谢云鹤。 心口微微鼓胀了下,她想,这人还怪好的哩。 楚鸾捏着椰瓢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谢云鹤冰冷的手指。新旧斑驳的暗红色痂,布满了他的指关节,很明显,在流放途中他被差拨公人用过拶刑,左小指已经被拶子夹得骨折。 目光沿着伤指而上,只见他的手腕上打着铁叶镣铐枷钉,垂下沉重的锁链,腕内侧的皮肉已经被磨烂了,局部红肿发炎,软组织被金黄葡萄球菌感染,化脓形成了痈疮。 铁叶镣铐持续摩擦着化脓的痈,该多疼! 可谢云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吭都没吭一声。 “你的手……” 楚鸾想帮他看看手上的伤势。 但谢云鹤在她捉住自己手腕之前,忽然后撤一步,立在槽口边。阳光透过条状的木栅栏,筛进牲口棚,落在男人如猛兽一般的身躯上,似老虎纹。 楚鸾抓了个空,微怔。 也是,除了那一纸婚书,他们俩差不多算是陌生人。 楚鸾不再看他,注意力重新回转到了病牛身上。她自牛棚槽口取了一只细竹筒,一端塞到牛嘴巴喉咙里,当做导管用来引流,另一端倾入老醋,灌入了牛喉咙里。 耕牛灌了醋,依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嗬,不会治就别乱治,浪费了一瓢醋。” 张顺爹又神气了起来,凑到病牛脸跟前儿,阴阳怪气道,“瞧瞧,这牛都吊翻白眼仁了。” 楚鸾骤然把牛喉咙里那根代替口胃管的细竹筒,给拔了出来。 耕牛喉口肌肉一松,瘤胃里头的酸臭半液半固内容物,瞬间喷溅向正前方。 楚鸾早有准备,敏捷地闪到左侧面。 张顺爹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些,牛被酸臭的脏东西兜头淋了他一脸,未消化完全的碱性有毒藜草屑,钻进了眼角,灼得眼睑非常痛,眼泪都刺激地流了下来,发出杀猪似的咒骂:“挨千刀的!”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翻白眼仁儿的耕牛,竟然缓缓站了起来,发出“哞哞”的叫声。 耕牛通人性,它走到了楚鸾身边,深褐色夹杂着黄斑纹的牛尾巴亲昵地甩了她一下,黑色的牛眼似会说话一般。 “祖宗保佑!” 楚老太看着恢复活力的耕牛,喜极而泣,“咱家耕牛又站起来了,给它套上犁,又能把那十亩地的土翻一翻了。” 坊隅乡亲惊叹咋舌:“鸾丫头这手艺可真不一般,竟能把濒死的牛给医活咯。” 张顺爹脑瓜子嗡嗡嗡的,他意识到,今儿自己这张老脸算是伤透了。 此处已无他立锥之地。没能帮财东家办成事儿,还坏了儿子的名声,且被牛吐了一身,他似软体动物一样,沿着黄泥土坯墙根,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栅栏门边儿,灰溜溜跑了。 楚鸾俯下腰,把牲口棚槽头里堆满的有毒藜草,用木锨给铲了,丢出门去。 毒草扔了,但牛肚子是空的,得给它准备新的好草料。她拿起挂在牲口棚墙壁上的草镰刀和草笼子。 “让大锤去。他每日清晨、晌午,都各割一笼。” 楚老太本就偏疼楚鸾些,再加上割草本就是孙子该干的事儿,所以才会出言阻止。 楚大锤是长孙,与阿鸾同年。因家里穷,凑不出给教书先生的束脩,也买不起笔墨纸砚,所以纵然到了该读书明理的年纪,也没能上村里唐家祖宗祠堂西侧两间瓦房改建的学堂,更没机会像学堂里的孩子们一样,被童生[1]唐学究赐一个响亮、意头好的大名儿了。 “我去割一样的。” 楚鸾挎着草笼就出去了。 小山坡脚,长着许多紫花苜蓿,紫色成簇的花序,这种草富含蛋白质,嫩茎叶中有较多的维生素,很适合耕牛、骡马当饲料。她弯下腰,手脚麻利地用草镰割着。涯州是瘴区,大花蚊子和毒虫毒蚁贼多,温度偏高,又湿又热,这才割了一笼,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身上都是汗了。右手的虎口处染上了草汁儿,指头都变了颜色。 一道雪白的影子,迅疾地从杂草丛里窜过。 楚鸾乐了,她看到了什么?一条毛茸茸的白狐狸尾巴,漂亮又稀罕。 她想捉住这狐狸,怎知才刚抬脚,大尾巴狐狸就警觉地跑了,窜到了山上林子里,毛都没留下一根。 “看来,我不止没有系统、没有药箱空间,甚至也不是什么锦鲤体质。” 楚鸾无奈一笑,那种狐狸、野兔主动撞到身上来,一出门就能捡到鸟蛋、一下河就能捞到肥鱼的美事儿,还是别想了,没那个运气。 她大抵,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NPC,是大胤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想要什么,得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劳动,方有可能获得。 割完了草,她提挎着满当当的笼子,往家里走。路过河滩的时候,瞧见了茫茫荡荡的芦苇,以及一片生机勃勃的蒲公英花田,一朵朵白色的绒球小伞,在拂拂微风中柔和地摆动着。 野花野草、野狐狸、小河淌水,还有枝头尾巴一翘一翘唧唧啾啾的山雀儿,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无比治愈。 楚鸾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谢云鹤手上发炎化的伤口。 没有抗生素、没有消炎药,怎么办? 古代盐比命贵,楚家太穷吃不起盐,平日里炒菜都舍不得放几粒粗盐,用盐水消毒太奢侈太不切实际。 而在艰苦的环境下,用蒲公英煎煮出来的水清洗涂抹伤口,虽比不上抗生素,但临床上同样具有不俗的消炎效果。本草纲目上就记载了蒲公英捣烂敷在恶脓疮痈上的治疗方法。 楚鸾挎笼提镰,割了好些蒲公英,捆成一抱。 河滩上生着多种野草,除蒲公英之外,还绣着绿油油的马齿苋。马齿苋是农村田间路旁随处可见的杂草,生命力极其旺盛,村里常有穷苦人家摘了当野菜吃。一茬儿摘了另一茬儿很快又长了出来,它也是一种散血消肿的药材。 “好东西,可以做牛饲料;可以当野菜煮药膳粥;更能和蒲公英联和用药,治疗痈疮。” 回到家,拉开门闩,就听到祖母正在打探着这位罪人孙女婿的情况。 “多大了?” “二十二。” “比我们家阿鸾大九岁。你要多照顾、帮扶她,她年纪小。” 谢云鹤是个行动派,他真去帮扶楚鸾了。 未婚小妻子在井边洗脸洗手,小脸儿红扑扑得,似粉蒸肉。他就走过去,把她脚边的两笼草料提到了牲口棚里。棚子西侧有个生锈的铡刀,刀口钝的很,很有些年月了。他把紫苜蓿从笼里抱出来,整齐地码放好放到铡刀口里,压着铡刀手柄,咔嚓咔嚓,切出了细碎又均匀的草料。 而后,他把这些铡碎的上好草料,撒上一些谷物糠皮,泼上适量的水,用一个大铲子用力搅拌。这耕牛是老楚家最重要的劳动力,又差点中毒死了,谢云鹤见墙边还有小半袋豆子磨出来的粗豆面儿,便抓了两把放进去。 楚老太看得笑眯了眼,赞道:“这谢三郎庄稼手艺倒是不错,像是惯做活计的,人也精干勤快。” 楚鸾挑眉:“谢三郎?” “他行三。上头两个兄弟。” 楚老太把孙女出门割草时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她,“一个兄弟死在流放途中,一个兄弟染了瘴气病,一个小妹……哎,也是可怜。那通天的权贵世家一句话,阖家老小全都沦为脸上刺字的贱籍奴隶,真是世道不靖。” 楚鸾心里咯噔了一下。 全家都被流放了?看来,谢云鹤身负的罪名可不小啊! 她的目光转向牲口棚里干活的男人,他把搅拌好的湿润的饲料,倒入了耕牛面前的木槽里。耕牛舔着新鲜美味草料,愉快地咀嚼着。 连在糖村生活了一辈子的祖母都称赞他干活手艺好,那就说明是真的好。 由此可见,谢云鹤跟她一样,应该也是农村出身,自小就地里干活的。 “我瞧他气质不俗,模样又极周正。我原本还担心他是名门士族子弟犯了天条流配到这儿,如今看呐,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名门士族公子哥儿大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女人们伺候,哪里似他这等既会铡草料喂牛、又知道给灶房的水瓮担水?” 楚老太感慨道,“这人呐,贵在自知。有钱有势的时候,就该做有钱人该做的事,贫贱落魄时,就该做穷人该做的事。” 楚鸾也跟着笑了:“祖母说的有道理。” 楚唐氏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未曾读过书习过字,却能自个儿悟出这等道理来。《中庸》有云“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 她把那一大抱蒲公英,打井水清洗干净。 推开厨房柴门,迎面就见得一个破土灶,灶上盖着一个草盖,蒸腾出滚滚的白热气。揭开草盖,里头是正在煮的糙米粥,泛黄的陈糙米,与麸皮一起煮。 所谓陈年糙米,就是搁了数年泛着霉味儿的劣质粟米,里头混杂着砂砾、鼠屎。 处理起来很麻烦,也不好吃。一旦发霉就有黄曲霉素,肝毒性强。 楚鸾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21世纪一日三顿随便吃的白米、细白面,到了古代,只会出现在财东地主、富户乡绅们的餐桌上。 “糙米粥做晚食,没有干的,难怪楚家人都瘦得跟麻秸秆儿似的。” 她把粥端到春台上,添了些柴火,舀了干净的山泉水入锅,把蒲公英码放锅里,另取了个草盖盖上。 开始熬煮消炎的蒲公英水。 总不能让谢云鹤用一双伤痕累累、发炎化脓的手,天天来家里帮忙做农活儿吧。这是招了个女婿,又不是招了个奴隶猪狗。 ------------ 4 第 4 章 “嗡嗡吱吱——” 楚鸾正烧着蒲公英水,听到灶台右边的屋子里头,传出了手摇纺线车的声音。 她立刻明白,这是二叔母小赵氏在纺线织布了。 老楚家三个儿媳,都是心灵手巧的好女子。老大媳妇小唐氏擅长熬黑砂糖,楚鸾小时候就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家里的土糖寮也是她在打理;老二媳妇小赵氏温柔似水擅长织布,种棉花、摘棉花、纺棉线、织麻布、裁葛衣,全都不在话下;老三媳妇小鲁氏是匠户的女儿,会给孩子们做竹蜻蜓、小木马,还能上山砍树打造简单的木家具。 “二叔母,你能借我一根粗针、一个锥子、剪子、二尺白棉布么?” 楚鸾撩起纺织房门上的竹帘,一脸期待探头来问。 二叔母二十七岁上下,样貌柔婉,细细弯弯两道柳叶眉,穿着青麻布大袖衫儿,坐在小杌子[1]上。 她不问楚鸾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只是宠溺地笑着:“阿鸾要用,只管拿便是。” “二叔母真好。” 楚鸾盯着样式十分古旧的手摇纺车,只有一个锭子,锭子上缠绕着白棉纱线。 这是二叔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每年织个几匹布。以前三个叔伯都在的时候,田里的活都能干完,农闲时还能去南海岸拉纤挣点零碎银子,家里光景还不错,二十亩地都种的很好,年年有余粮,过年时这些布给大伙儿每人裁一件新衣;但自从三个叔伯被强行拉去北边打仗,这日子就难受了,地里的庄稼活儿干不完,粮食不够吃,老人去世棺材钱丧葬费掏空了积蓄,楚老太还生病,汤药钱还赊着,布匹只得拿集上卖了补贴家用。 楚鸾拿起剪子,“咔嚓咔”。 二叔母见她把染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给剪了,急道:“这如何使得?这样漂亮的指甲,你素日里最是爱惜……” “我现在不需要了。” 楚鸾平静地把所有长指甲都修剪平整,甲沟、甲床下藏着的的尘垢,也清理了一遍。 且不说长指甲做活不方便。 医院里的外科医生,也决不允许留长指甲、涂抹指甲油的。 二叔母一对眸子充满心疼,良久,才道:“剪了也好,以后不染指甲了。唐保正家的小子唐翎再送凤仙花,咱也不要了。” “额……” 楚鸾一时无言。 农村十户一保,五十户一大保。保正管着十大保,即五百户。唐保正不止是糖村的村长,更是唐姓大家族的族长。 唐翎与原主青梅竹马,小时候经常一块儿去抓鱼摸虾,自从唐翎上了唐家祖祠的学堂,与原主一起玩耍的时间就变少了。可唐翎还抽空教原主写几个字,给她塞炊饼、炸果子吃,送凤仙花。祖母也姓唐,与唐保正有亲,她曾经向唐保正提过,把楚鸾订给唐翎做媳妇儿,唐保正是首肯了的,但唐家的小脚老太太嫌弃楚鸾是私生女名声不好听,村里到处嚷嚷楚鸾娘是丢脸丧德的烂货女人。唐保正只得拒了楚家,上个月小脚唐老太做主,让孙子唐翎与张富户的小女儿张金莲订了亲。 “我去灶房烧水。” 楚鸾取了粗针、锥子、白棉布方巾、三角刮刀等工具,拿去厨房,放入滚沸的开水里头,使用煮沸消毒法进行了半个时辰的消毒处理。 这些器具是清创、放脓、包扎用的。 正常情况下,细菌在一百度的开水里煮沸15至20分钟就可以完全杀灭了,但像锥子、粗针、剪子之类的器具都是小赵氏用了好些年的,沾有油脂、污垢,极有可能内藏细菌芽胞,按照外科清创的无菌原则,此种情况应该煮沸满一个小时。 谢云鹤喂好了牛,还给牲口棚垫了土,扫了院,担了水。农村里未婚女婿,上门给妻家干活是不成文的规矩。不仅能获得妻家好感,累积点儿在村里的名声,还能跟未过门的妻子熟悉一下。 刚准备告辞离开,就被叫住了。 楚鸾端着蒲公英水,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指着条凳:“来净个手。” 谢云鹤见那盆水绿中带褐,味道古怪,本能地拒绝:“不必了。” 楚鸾俊俏的唇角上翘,诡笑着:“甭跟我客气。” 谢云鹤眼皮跳了下,预感不详。 她的眼睛很美,似夏日里的一场透雨。 “噗” 下一瞬,谢云鹤伤痕累累的手,就被楚鸾强势地按在了褐中透绿的温水里了。 “讳疾忌医是不对的,你手腕上这块儿,已经形成了一大片紫红色浸润区,皮下有明显波动感。” 楚鸾的眼神认真了起来,一只手在他的伤口附近皮肤进行触诊、按压,“有三个脓肿栓,需要做粗针穿刺,把脓液引流出来。” 谢云鹤没听清她说什么。 他只注意到,在温热的药水中,她如玉笋的娇柔小手,在他满是剑茧和伤痕的粗硬大手上摸来摸去,揉揉捏捏。 “坐下。” “嗯。” 谢云鹤忽然配合起来了。 让他坐在石条凳上,他就坐。双手刚一浸入不知名的温热药水中,一股温热的刺激,自伤处弥漫开,疼痛舒缓了许多,手上的肌肉也缓缓放松下来。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毁了那块簇新的白棉布,在中间剪出一个洞来。 楚家并不是富农,日子过得清贫。这样的人家,是不兴糟蹋布匹、粮食的。她如此行径会被家中长辈严厉训斥,甚至是罚跪挨打。 令谢云鹤瞠目结舌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楚鸾竟然当着他的面儿把油光水滑的长头发给盘了起来,做已婚妇人装扮,髻挽青丝。甚至把额前的刘海,鬓角的每一缕碎发,全都用篦子给篦到了后头,露出天仓饱满的额头来。 “你……” 谢云鹤声音微微有些暗哑。 只有豆蔻未婚少女会蓄刘海,二十五岁以上的已婚妇人,都会把头发往后梳。 楚鸾并不知道谢云鹤已经误会。 她只是在认真地做术前准备而已。 手术人员术前准备,是十分严格的。帽子一定要盖住全部的头发,不能飘出刘海碎发,她刚穿越来,装备不齐全,连无菌手套、清洁鞋、无菌衣裤、无菌口罩都没有。 可就算条件过于简陋,她也必须要遵守规矩,对病人负责。至少要把头发全都盘紧梳上去!因为那看似“很美”的刘海碎发,但凡有一点碰到病人的病灶,都可能会带来一场感染。 楚鸾取出一根大约三米长的襻博,来了一场绳艺。 襻膊挂在了脖子上,两边手臂绕圈,绳子在背后交叉打了个活结,宽大的袖子就提上去了,这是底层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方便劳作。 绑好之后,她开始用七步洗手法洗手。 谢云鹤盯一眼,就低下头。 雪白的、冷香的手臂,有些晃眼睛。 ------------ 5 第 5 章 楚鸾认真执行术前准备第二步——手臂消毒。 胳膊的皮肤褶皱、皮脂腺、毛囊都藏有细菌,如果不能做好手臂消毒,纵然是个小手术,也有可能会污染他的伤口。 她用皂荚液对胳膊进行了认真的刷洗,清楚各种潜藏的污垢,心中暗忖:“如果有医用酒精就好了。” 百分之75的医用酒精,把胳膊浸泡五分钟,就能完美消毒了。(现代医院基本改用新型消毒溶剂。) 提纯酒精,在古代并不难做到。 难的是她太贫穷了,连低浓度可以喝的酒水都买不起! 楚鸾把已经在火上烧过的粗针头取出来,对谢云鹤手腕上的痈肿脓病灶进行穿刺引流。 她尽量避开腕前区的浅静脉和皮神经,避开了尺静脉、桡动脉掌浅支,这样能保证他的手腕功能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日后不管是舞刀弄剑、使枪棒都不受影响。脓灶刺破,成功引流出脓液,她立刻反复冲洗死腔内的脓液和坏死组织。 高温灭菌的蒲公英,从中医的角度上来说,它清热凉血治一切疔疮痈疡;从西医的角度说,它能杀灭金黄葡萄球菌、抑制皮肤真菌,增强机体免疫,现代已制成注射剂、片剂等广泛应用于临床治疗多种炎症和感染性疾病。 幸运的是。 没有活动性出血。 “有点疼,你忍一下。” 楚鸾没办法给他进行局麻或神经阻滞麻醉,条件不允许,就这么直接把他脓痈病灶伤口边缘,大概2-3mm的皮肤,用三角刮刀给去除了。 谢云鹤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如果说,刚开始消毒的时候,他还有心力胡思乱想,那么现在,剧痛彻底令他心如止水。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治疗方式! 一场没有麻醉的粗针穿刺、清创完成之后。 楚鸾又把他十根手指头上,被拶子夹的旧伤,挨个处理了一下。尤其是骨折的小拇指,她把骨头复位,用一根木棍固定住绑好。 若是谢云鹤再晚几日遇到她,手腕上的细菌感染扩散到手指,可能引起化脓性腱鞘炎和化脓性滑囊炎。手差不多就废了。 楚鸾叮嘱道:“每天外敷捣碎的蒲公英,内服马齿苋。这两种野草村里县里随处可见,不用花一文钱。若是牢城营附近没有,就从这儿带两竹笼回去。” 用如意黄金散敷贴更好。 但黄金散的方子包括大黄、白芷、黄柏、冰片等十五种药材,没有钱是绝对配不出来的。暂时用不起。 谢云鹤静静地看着她,眼睛漆黑幽邃。 “如果你家里人或是牢城营的朋友身上也有痈疮红肿感染,也可以用这个法子,虽做不到药到病除,但至少能减轻一部分痛苦。” 谢云鹤喉头滚出一句“谢谢。” 他父亲刚一到涯州牢城营,就被管营打了一百杀威棒。 脊背的棒疮,红肿不堪,天气过于炎热,营内脏乱,已经有化脓的迹象了。父亲春秋已高,趴在稻草褥子上痛苦哀嚎,被折磨地脸上活气越来越少。 楚老太自厨房端了个破旧的黑漆木盘过来,木盘上一个大粗瓷海碗:“今儿是个好日子,你既做了楚家的孙女婿又是第一次上门,吃碗鸡蛋红糖水再走吧,用的是家里自熬的土糖。” 楚家的田,有一大半儿是种甘蔗的,甘蔗拿去土糖寮榨汁,熬煮出黑砂糖拿去集上卖。糖村大部分庄户人家,都是如此。 涯州是大胤朝最大的产糖地之一,因气候湿热,极适合种植甘蔗。 谢云鹤见那碗口极大能把脸直接埋进去,赤色的糖水上飘着几颗肥嘟嘟泡开的红枣儿,两小片姜,卧着一对儿雪白软胖的荷包蛋,非常诱人。牢城营的伙食,是又臭又腥的烂鱼黄米粥,用的是最差的陈年糙米,臭鱼烂虾味道就能把人给熏死,许多北边流放过来的囚犯吃不惯,上吐下泻。与之相比,这鸡蛋红糖水简直就是龙肝凤髓! 谢云鹤答礼道:“蒙祖母好食相待,不敢辞。” 他说好听点儿是楚家招的赘婿,说难听点儿,就是个上门干活的罪人长工,妻家不刁难他已是难得。更遑论如此这般,又是治伤,又是糖水鸡蛋款待。 来到涯州甜水县牢城营已经三日,他没吃过一顿饱饭,纵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他还是去灶房取了一只空碗来,分拨出一只鸡蛋、三个枣儿、半碗糖水,递给了楚鸾,自己才吃了。 楚鸾捧着碗,鼻端充斥着鸡蛋红糖水的甜香味,整个人愣在那儿——他竟然把两只鸡蛋里头更大的那只给了她,四个枣儿分她三个。 轻咬了一口糖水鸡蛋。 甘冽甜浓,齿颊生香。 谢云鹤走的时候,楚鸾给他捎带了满满一笼子蒲公英和马齿苋。 晚上。 楚老太带着三个儿媳,还有几个孙子孙女,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那锅煮得烂熟的糙米粥,一盘蒲公英马齿苋炒的野菜,因舍不得放粗盐所以没什么味道,甚至有一股子涩,像是在啃青草。 二叔母是传统小媳妇儿,婆婆纵然从不苛责儿媳,她也比较拘谨,板凳都不敢坐实了,只坐了半边儿;三叔母身材特别丰满,又有一对极惹眼的勾魂凤眼,用现代的话来说是艳丽浓颜,用古代的话来说是“不庄重勾栏样式”,村里人造了她不少黄谣,她很自卑总是低垂着头,屁股在凳子上挂个四分之一边角。 楚大锤和楚二锤喝完了一碗糙米粥后吧唧吧唧地舔碗,舔完了碗口边儿又添碗底,稀少疏落粘着的糙米都给舔干净了,依然舍不得把碗给放下。 楚鸾下晌吃了半海碗红糖鸡蛋,这会儿并不怎么饿。 “姐,这粥你不吃了么?” 楚三妮一脸渴望地盯着姐姐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粥,止不住地咽口水,“可以给我吃么?” 二叔母小赵氏把女儿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好不晓事。当初娘怀你的时候闹蝗灾,差点饿死一尸两命,是阿鸾娘带着粮食回家救了咱们的命。这家里你见过谁贪嘴多吃阿鸾的粮。” 楚三妮揪着旧衣服角儿,难为情地垂下脑袋。 楚鸾一见这情形,二叔母念着救命之恩,虽是为了维护自己,但不经意间就把自己和三妮放到了对立面,这不好,同一屋檐下有损姐妹间的一团和气,她立刻亲热地把自己大半碗粥,倒入三妮的空碗里:“我今儿得了门喜事,下午吃了鸡蛋红糖水不饿。我虚长三妮儿两岁,承她叫一声姐姐,这家里最勤劳肯干的孩子就是她了,我私心里极佩服的,她顶着烈日在甘蔗田垄里收割甘蔗,皮肤都晒成橄榄色,哪似我这这个懒姐姐在家乘凉躲懒,三妮儿原该多吃些。” 楚三妮猛然抬起头,一对眸子似骤雨初霁。 一大家子同个灶里吃饭,家里太穷粮食有定数,她又累又饿想多吃半碗,餐桌上被娘亲训斥,本就是下脸面的事儿,大堂姐当众肯定了她的辛苦劳动,顿时就不觉丢人了。 楚老太笑着开口了:“三妮儿知道家中艰难干农活最是卖力气,阿鸾是体谅妹妹懂得谦让。老楚家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日后何愁不兴。” ------------ 6 第 6 章 二叔母听了老太太和楚鸾的话,一颗心松弛了下来,局促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我只望这妮子能守规矩懂事些就谢天谢地了。” 大伯母小唐氏伸出手,拧长子楚大锤的耳朵:“你身为长孙,还不如人家三妮勤力。说什么去河边抓鱼摸虾,结果玩了一身水回来,鱼骨头都没瞅见一根。打明儿起,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去。” 楚大锤委屈地很:“娘,我没玩水。儿子本来都快抓到了,结果骡娃他舅棹着个竹筏过来,把鱼给网走了。” 大伯母瞪他:“你也知道抢不过村里的成年庄稼汉。这银沙河似一条藤,藤上串着四个村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里就算有鱼也早被村民们给打捞得差不多了。别总想美事儿,明儿要么去跟三妮儿去下地,要么来土糖寮推碾子榨甘蔗汁。” 楚大锤乖乖应下了。 是夜,楚鸾坐在竹篾凉席上纳凉,打着蒲扇赶蚊子,肚里寻思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穷到几乎揭不开锅的家好起来。 老楚家目前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是甘蔗田。现在是六月份,刚好春种的甘蔗成熟在收割第一茬。甘蔗运到土糖寮里头,榨汁熬出黑砂糖。再拿去集上卖了换铜钱粮食。 大胤朝的蔗糖,上等赤砂糖,十二文一两;次等黑砂糖,九文一两[1]。 那用高粱、粟米、麦子发酵出来的饴糖为最次,价格无法与蔗糖相提并论。 至于白砂糖,大胤朝暂时还没有。 挣钱的机会就在这里了! 楚家的土糖寮受技术、设备限制,只能熬出次等的黑砂糖来。若是她能把黑砂糖提纯为白砂糖,就能多挣至少一倍的钱! 而提纯白砂糖的法子,在明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有记载——黄泥水淋法。 方法很简单,且看上去有些扯淡。黄泥溶解于水经过沉淀后,淋在赤黑色的蔗糖上可以脱去颜色和气味儿,成为洁白漂亮的糖,明代称之为“西洋糖”,现代人称之为白砂糖。 楚鸾也只是在书上看过,认知浮于理论,从未实践操作过。 “黄泥从化学的角度说,的确是一种多空隙材料吸附剂。试试吧,万一行得通呢,反正银沙滩上多的是黄泥,不要钱。” 说干就干。 为了节省蜡烛和灯油,贫苦农家黑间都是很早就歇下了,倦极快速入眠。 楚鸾蹑手蹑脚地取了个破麻口袋,借着明皎皎的月光,轻轻地拉开了木门闩。 黑灯瞎火的,感觉贼刺激。 “啪” 刚出门,走在黑黢黢的阡陌乡间小路,背后骤似阴风刮过,肩膀被拍了一下, 楚鸾真吓得心胆堕地,惊出一身白毛汗。 “妹妹夜间出去嬉,不带我?” 是个处于变声期嗓音沙哑的少年。 “大锤你吓死我!” 楚鸾心都快自腔子里蹦出来了,这才看清楚此人尊面,好一个俊秀睫毛精少年,因长期营养不良身量单薄,皮肤格外苍白似贫血一般,眼窝很深,鼻子特别挺,可不就是她那个堂兄。 楚大锤有些幽怨:“娘说过,我是晌午出生的,你是夜里生的。你都从来不唤我哥。” “哦,大锤哥。” 楚鸾从善如流,立刻纠正了原主的称呼习惯。 楚大锤怔愣在当场,倏地红了脸。 怎么如此动听?仿若天籁。少年的心噗噗噗弹跳着,血往脑子里冲。 “再……再叫一次。” 楚鸾鼻腔里哼了一声,捉着破麻口袋往银沙滩边上走。 “妹妹,求你了。” 楚大锤急躁躁地撵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像个粘人的尾巴。 “你回去睡觉,别跟着我了。” 银沙滩边上,楚鸾寻了块儿空地,用小木锨挖掘起湿漉漉的新鲜黄泥来。 “不行,你若是被黑狼叼走了咋办。河边还有害人的水鬼哩。”楚大锤不依不饶,自她手里抢过木锨,“哥帮你挖!” 楚鸾抬首,目光落在河畔一座牌坊上。 高三丈,黑阴阴,暗沉沉。砂石条砌成,四柱三门五楼,顶上堂皇华丽的浮雕,似野兽张开的森寒巨嘴。 “哪家的贞节牌坊?”夜太黑,看不清字迹。 “妹妹不知么,唐家祖上出过一位秀才,秀才有个女儿,许配给甜水县上一位乡绅公子,那公子的祖父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公子因病去世,唐小姐见都没见过这位短命未婚夫,也在屋里自杀了。为表彰这位唐小姐的贞烈,立下这座贞节牌坊,唐家也因此声望大振,世世代代做咱们村的保正。据说,牌坊上还有县太爷亲题的赞诗呢。” 楚鸾听闻此言,只觉得骨头里丝丝地往外冒冷气。 糖村第一大姓,唐氏宗族,竟是靠着女儿的血肉发家的,被授予贞洁牌坊的家族,不止能在当地获得名声,更能享受免赋税、免徭役优待。大胤的税是很重的,和官宦士绅勋贵一样不纳税,那么这个家族就能在几十年间崛起,成为富户。 所以,历任村长都姓唐,也唯有唐家祖宗祠堂,能够在村中开办的起学堂来。 楚大锤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就把破麻口袋给装满了,“鸾妹,是不是要做黄泥叫花鸡?可咱家的鸡是要下蛋的,不能吃。山坡上的野鸡精的很,也逮不着。” “不做叫花鸡。” “那用来干啥的?” “挣钱。” “妹妹长大了,也想着挣钱养家。不过黄泥咋挣钱嘞?”楚大锤整不明白,他把黄泥口袋扎了口。 “去咱家的土糖寮。” 老楚家的土糖寮,就在祖屋后头。由两间漏风的茅草屋组成,斑驳的黄土坯墙面儿。开着一扇方形窗,一扇圆形窗,寓意天圆地方,代表这是户守礼尊宗法的人家。 左边儿那间,堆着很多刚从地里收成的甘蔗,一口袋石灰,中央一台古旧的轧浆木糖车。车轴的“鸭嘴”连接着盛甘蔗汁的大木缸。 右边儿那间,则是用来熬糖的,宽火灶台,铁锅大勺,分蜜的瓦馏。 楚家女人们爱干净,倒是把这破破烂烂的熬糖小作坊打扫得干干净净,甘蔗渣、甘蔗皮,牛的黄腊腊粪便,每日傍晚都会清理掉,锅碗瓢盆、瓦溜大缸也不见沉淀的黑滓,刷洗得锃亮如新。墙壁边缘,也撒着石灰,防止生虫。 这一左一右两间茅屋棚中间,还有一片空地,一颗高大参天的银杏树,树下一口青石砖垒的古井,盛满水的大陶土缸搁在井台边儿上。 楚鸾直接就把黄泥,倒入了那口大陶缸里,取了根木棍子在里头搅啊搅。 楚大锤直乐:“咋玩起泥巴水来了?我记得你五岁就不玩这个了。” 楚鸾道:“搅拌好了,静置一夜,明儿就能挣钱了。” “挣钱……挣钱……” 楚大锤坐在井台上,单手托腮,喃喃着,“我若是挣下钱了,就给鸾妹买一担子白面馍馍!再去集上买一头猪娃,送给唐学究作为拜师的束脩,跟着他学写字儿念圣人书。” ------------ 7 第 7 章 楚鸾听了这话,心像是被蛰了一下。 大锤为什么天天去银沙河抓鱼?因为河边就矗立着唐家青砖白墙的祠堂,祠堂西阁两间夏屋改造的学堂,总是能够传出朗朗的诵读声。 他想学,但老楚家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供他去念书。 “真羡慕驴娃,唐学究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大名!翎,就是大鸟翅膀上又硬又长的羽毛。唐翎,就是唐家一飞冲天的鸟,多气派!” 楚大锤有些幽怨,“哪像我,爹娘不识字,随便给我起个大名儿叫楚穷,咱家本就够穷的了。” 他已经十三岁,有了敏感的自尊心。昔日一起玩泥巴掏鸟窝抓蜻蜓逮耗子的玩伴们,一个个有了响亮的名字,穿上儒雅的青衫,念起了圣贤之书,准备考县学,考生员,他还是目不识丁土里刨食,被村里人大锤、穷娃子地呼来喝去,一声声把财运都给喊破了。这人有脸树有皮,他也会自卑。 楚鸾拍了拍大锤的肩膀,宽慰道:“兄长此言差矣,这个穷字,可是个极有内涵的好字儿!” 楚大锤苦涩道:“鸾妹你也笑话我。” “穷,并非单一指贫穷。《大学》中,穷至事物之理[1],是让儒生们把用功做学问的关键用在一个'穷'字上。”楚鸾笑吟吟道,“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字,比翎寓意更深远!” 楚大锤猛然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脸颊通红:“是这样么……” 楚鸾继续道:“除了四书五经的大学之外,《易传·说卦》中也有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意思就是通过穷尽事物的道理以至于明白事物的本质,最终通达天命。这可是易经中的圣人教诲,兄长莫要妄自菲薄,你这大名儿都到了通天命的境界了,岂是区区鸟类的翎羽所能比?” “好好好!不改了,就叫楚穷!” 楚大锤呼吸急促,“妹妹懂的真多,还会圣人的句子。你什么时候读的四书五经?” 楚鸾打了个哈哈:“是以前唐翎念给我听的,他还教过我写字儿呢。大哥,天很晚了,回家睡觉吧。” *。*。* 翌日。溽暑蒸人。 小唐氏在土糖寮里添水加柴,熬糖的大灶炉温度极高,她已是汗雨通流,短衫湿透。颇费了番功夫,成功弄出一锅黄黑色浓稠糖浆。 “阿鸾来了。” 小唐氏用袖子擦了擦滴入眼睛里的汗,咯咯笑起来,“跟你说件稀欠事儿,大锤那臭小子今儿天麻麻亮就去推木碾子榨甘蔗汁了,还让我唤他大名楚穷,说是昨夜里银沙河的仙女托梦,说这是个通天命的好名字。” 楚鸾正抱着一坛子澄清了一夜的黄泥水进来,听了这话,险些把坛子摔了。 小唐氏把糖浆倾入瓦馏中。 分蜜的瓦馏上头宽下头尖,底部塞着稻草,横在糖缸上。 肉眼可见那些粘稠绸的糖浆,杂质最多的部分沿着稻草流淌入糖缸里,形成黑滓。瓦馏中剩下的渐渐凝固成赤褐色沙状的糖膏。 这些赤褐色的部分,就是黑砂糖了。 “大伯母,我有个法子,能让这黑砂糖颜色变得更浅,要不要试试?” 楚鸾知道,土糖寮是楚家长媳在操持管理。自己如果想拿半成品的黑砂糖做试验,就必须要征得大伯母的同意。 这黑砂糖付出了全家的心血,其重要性不亚于粮食。 小唐氏是楚家的首席熬糖师父,祖母身体好些时会过来帮着把控火候,大锤会帮着榨甘蔗汁水,原主会负责拉糖车的牛,二锤、三妮负责把田里成熟的甘蔗砍了运送过来,如果木糖车出了故障懂木匠活的三叔母会立刻来修。一大家子大概这么个分工情况。 “阿鸾会制赤砂糖?!” 小唐氏极为震惊,眼睛瞪成了圆轱辘,她放下了滚热的瓦馏,“如何熬制?有什么秘密法门。” 赤砂糖十二文一两,黑砂糖才九文。而集市上的实际成交价格并非如此,买家常常对劣质黑砂糖挑三拣四拼命压价,最终能八文钱一两成交都是好的了。 若是老楚家能熬制出赤砂糖来,至少能多挣三分之一的钱! 村长唐保正家、张富户家,是糖村唯二能制出赤砂糖的。这两家的掌舵人,都对熬糖秘法守口如瓶,唯恐被其他村民学了去,断了财路。 楚鸾一脸真诚道:“大伯母若是信得过我,就把这瓦馏里半凝固的黑糖浆交与我提炼,您可从旁监管督促。” “这……” 小唐氏不是不信姑娘,而是这瓦馏里的一斤黑砂糖,干系甚大,最低能挣九十六文,运气好了最高能挣一百零八文! 一百文钱能买很多粮食了。倘有疏失,全家可就要过不下去了! 婆婆指着这钱吃药,家里只剩下两天的口粮了,缸里的陈糙米已经见底,三弟妹还怀着身子…… 楚鸾猜到大伯母有难处根本赌不起,退了一步道:“要不这样,您只需分出一两……不,半两黑砂糖来,让我来提炼可好?若是成了,咱们下午去庙会赶集,就能多挣好几十文。” 小唐氏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还是咬咬牙,双手轻轻颤抖从瓦馏里分出半两多黑砂糖,放在盘子里递给阿鸾。 这也是价值五文钱的东西! 足够买半斤米了!陈糙米可买两斤![2] “多谢大伯母。” 楚鸾心中欢喜,她丢掉了容量较大的椰瓢,换了个大小刚刚好的勺子,舀了一勺黄泥水,浇淋在了那半两黑砂糖上头。 耳边响起了小唐氏尖锐的爆鸣音:“脏兮兮的泥浆水,怎好泼洒到糖上头?!” 楚鸾充耳不闻,浇了第二勺,第三勺。 小唐氏的心在滴血。 然而。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那半两黑砂糖,最上层的部分变得雪白剔透,中层变成了晶莹的浅黄,最下层也是赤砂糖的水准! “阿鸾,这是法术吧!没看出来你竟有神鬼不测之能,可以把黑砂糖变得这样洁白!” ------------ 8 第 8 章 小唐氏原本都绝望了,结果却令她惊喜欲狂! 黄泥水没有糟蹋黑砂糖,反而像施了法术一样,就连最底层三分之一的赤砂糖,都能卖十二文一两,中间三分之一的浅黄糖,那不得至少卖十五文一两? 至于最上头的白糖,她都不敢想,能卖上多高的价格! “全家不会挨饿了,婆婆的药钱也有着落了!快,这瓦馏里的黑砂糖都交给你处理……不!咱家的土糖寮,以后就由你掌事,大伯母给你做帮手。” 相比之下,楚鸾的情绪就稳定的多,她甚至有点儿失望。 天工开物上所记载的黄泥水淋法,并没有那么神奇,理论和实践是有差距的。淋出来的蔗糖,还分了层。就连最上层的白糖,也不是纯白,达不到现代高功率离心机制出的白砂糖那般水准。 “大伯母掌管土糖寮多年,经验丰富,全家对您心服。而我只是个晚辈,安敢占上?能制出赤砂糖和白砂糖只是运气好,家中糖事还须您多多操持才是。” 楚鸾心里是有点AC数的,她虽入了楚家户籍,但到底是孙女并非继承人,不是看不起自己,口号都能喊,硬气话都能说,在没有累积足够的声望之前,谨慎起见还是要暂时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土糖寮是楚家的根,按照古时农村宗族规矩,应由长子长房继承。 大伯被强行征募走打仗去了,那理应就是大伯母管。 她若僭越了,其他家庭成员不服,会坏了一团和气。 小唐氏把瓦馏里装着的九两半黑砂糖,都塞到了她手里:“阿鸾有这等制糖本事,勿要推辞,咱们老楚家就指着你兴旺了。” 楚鸾转移话题道:“下午娘娘庙有个庙会,咱们用提盒装了白砂糖,去庙会集上卖。” 小唐氏一听庙会,立刻干劲儿上来了,帮着楚鸾一起干。 一炷香的功夫。 瓦馏里统共一斤黑砂糖,分制出了四两白砂糖、四两黄糖、四两赤砂糖。 提盒是用来装时令果子、菜碟小食、熟肉酒肴、笔墨纸砚的长方形木盒,用薄木板隔出三层来,上有严密的箱盖防尘,以及方便携带的手提梁。提梁是榫卯结构。 提盒的最下方有厚厚一层木底座,能够有效防止盒箱内的东西受潮。 “这还是三叔去山上砍了杉木,三弟妹动手做的。咱们涯州湿热,糖特别容易受潮,这提盒的设计能防潮。”小唐氏打开了提盒的箱盖,把三种成色的蔗糖,依次放了进去,“村里大部分熬糖的庄户,还是竹篮上盖着麻布装着糖去卖。听说,这种提盒很多赶考的读书人都用呢。乡绅士族出门踏青郊游,小厮们也会提着昂贵上等的梨花木、紫檀木、鸡翅木提盒跟在后头。” 楚鸾轻抚着桐油抛光过的提盒,赞叹道:“三叔母好厉害。” 这匠人手艺,也是个奇女子了。 木匠一般是不会把本事传给女儿的,三叔母能学会,说明娘家也非迂腐顽固不化。 “可不,用她做的这个提盒装着黑砂糖去集上买,都比同行好卖些。” 小唐氏很爱惜这个盒子,“去赶庙会的买家挑剔着呢,糖但凡有一点儿受潮结块儿,都不乐意要。” 楚鸾心下思忖:纯净的白砂糖倒是不会结块儿,不生细菌,能储存很久很久,它还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在华夏国内限购登记。 但,虑着自己做出来的白糖不够纯,尚有稍许杂质,她也不敢把弓拉满说出引人误会的话。 午膳后歇晌,等日头没那么毒了,小唐氏就带着楚鸾赶庙会去了。 娘娘庙本名善兴寺。 因其大雄宝殿后面供奉着的送子娘娘观音殿特别灵验,所以附近的几个村镇都亲切地称之位娘娘庙。 娘娘庙香火鼎盛,又有十方檀越[1]钱粮供养。庙里的和尚们无须耕种,无须服徭役,念念经敲敲木鱼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快活。 寺山门下有一条热闹的街市,林立着诸多商铺,也有摆摊儿的农民小生意人。 庙会人烟稠密,街巷似被挤炸了一般。 小唐氏一手抓着提盒一手紧紧拉着楚鸾,唯恐孩子走丢碰上人牙子。她在西街入口五十米处一个拐角处,寻了个窄空位,开始摆地摊。 “市金十文钱。” 头顶上传来一道声音。 楚鸾抬眼,只见一个蓄着浓密络腮胡、方脸阔口、体重二百的和尚。胖和尚布满粗茧的大手缓慢拨弄着小叶紫檀佛珠,拇指内收的动作有些迟滞。 小唐氏白了脸,央告道:“大师,民妇上次前来这儿时,市金还只收六文。您大慈大悲日行一善,咱小本生意……” 那胖和尚已经不耐烦,似怒目金刚:“本寺山脚这一条街租出去的铺子摊位,都额有定数,你若不服,自与主持说去。” 楚鸾一双冷眸似月映寒光。 不管用再高尚的佛经教义去美化,古时候的寺庙,就是拥有大量土地的地主阶层。随便一个小镇寺庙都拥有至少千百亩良田,至于那京城的大庙形同门阀兼并了几万亩田。寺庙的田产是不用给朝廷交税的,和尚把田租赁给佃户,夏秋两季坐收租子。佛寺山下的商铺也是他们的产业,开店要交高额租金,庙会摆摊的要交“市金”。 小唐氏道一声苦也:“大师莫要见责,民妇实在没想到市金会突然涨那么多,身上只带了七文,这实在是周旋不开。” 那胖和尚轻轻一抬手,两个手持棍棒的武僧,就过来了。 小唐氏急了,双膝一软跪下了:“行行好,大师赊我三文,让民妇在这儿摆个摊吧!等东西卖了,一并还上。” 好不容易熬出了那样洁白无瑕的糖,若是无法出摊,岂不白费了阿鸾一番心思,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胖和尚双手合十,乔模乔样道:“我佛慈悲,既是无缘,轰下山去,莫要伤她性命。” 武僧的棍子,一左一右穿过小唐氏腋下,竟直接把她给架了起来,双脚离了地面。 所谓武僧,说得好听点是强身健体的罗汉,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寺庙的武装力量。就像世家门阀蓄养的上万家奴一样,拿起武器就是私兵部曲。 楚鸾骤然高声道:“这位大师,我望您面色晦暗,气血两亏,怕是有淤血内伤在身。大师右手无法正常屈伸,病灶大概率在右肩,刀枪箭矢所致,有些时日了吧。” 那胖和尚倏然色变。 ------------ 9 第 9 章 “你这厮如何得知贫僧身上有伤?什么人跟你说的?” 胖和尚心头一股业火起,手中的佛珠噼里啪啦弹落一地,凛冽杀气透出骨头,“若不招来,贫僧定不饶你!” 楚鸾微微一笑:“草民瞧出来的。” 这胖和尚头上的戒疤都是新烫出来的。 再加上他右手屈伸障碍,肩上有旧伤,又一副豪横粗鲁的做派。楚鸾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猜他可能是个逃犯,不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坐牢服刑,用了些手段搞到一本度牒[1],逃到山高皇帝远的瘴区偏远小镇寺庙里,出家避祸。 她当面揭穿胖和尚的伤,等于是暗示他逃犯的身份,这是一步险棋。 故意挑衅一个逃犯,一个不慎就会丧命。 “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胖和尚猛地揪住楚鸾的衣领,横拖倒拽,左手如鹰爪掐住她的脖子:“说,是谁派你来的!” 楚鸾一阵吃痛,快要不能呼吸了:“我是个大夫,只会治病救人……今日真的是第一次见大师,求大师放了我娘,我保证一定治好您的伤!” 小唐氏愣住。 阿鸾叫她……娘。 “她是你娘?长得一点不像。” “大师瞧您说的,她把我养大,便是我娘。您扣着她,就是拿着我。大师您权且让我一试,若是治好了,您把我娘放了,若是治不好,您只管用戒刀禅杖把我搠死,绝无怨言!” 楚鸾喉咙被扼住,但一双眸子里却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清光夺目。 小唐氏拼命摇头,泪如雨下。她自泥地里爬起来,冲上去贫民捶打撕咬胖和尚的左臂,但无异于蚍蜉撼树,和尚的左臂比她大腿还要粗壮一圈。 “哈哈哈——” 谁知,那胖和尚竟兀自仰天大笑起来,松开了掐脖子的左手,“你虽年幼,但贫僧看你倒有几分血性,又很孝顺,是条好汉!” 楚鸾得了自由,大口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里,一阵阵的抽疼。 她赌这个胆大包天敢逃狱的和尚,是个有义气的烈汉。能拿到度牒说明人脉广。度牒是朝廷给僧人发的身份证。由于自行剃度、不事生产的和尚太多,胤朝于礼部设度牒司,每隔三年才颁发一千张。凡查出没有度牒私自剃度的和尚,一律发配边境充军永不赦免。故度牒供不应求,需要花银子走关系才能得到。 她还听到那两个武僧尊称他为“院主”,这可是寺庙的管理层职位!要么介绍他来寺里避祸的人有大能量,要么他自己在江湖道上颇有些声望,否则方丈不会如此抬举他。 似这等样人,靠着声望人脉混社会,不可避免看重所谓的“义气”。你越是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哭哭啼啼,他就越看不起你,你若在他面前为求自保出卖亲朋,他定要在你身上搠十几刀。 “贫僧欣赏你的为人,就破例给你一个机会。” 胖和尚是个粗鲁人,撮住楚鸾衣袖,把她往山上寺庙里引,动作着实算不得温柔,“若是治得好了,你娘俩日后在本寺附近摆摊租铺,市金、租子一律免交!” 楚鸾心下一动:“草民楚鸾,多谢大师抬举。” 糖村以及银沙河畔其他三个村子的村民,进行农家日用品、粮食交易,基本都是在娘娘庙附近的街集市上,每月初一十五逢一小集,三月一次大庙会。 若能在此处得一个永久免租摊位,有了这位“地头佛陀”的庇护,就不必担心被无赖、恶霸、劣绅寻衅滋事了。 “贫僧俗家姓名舍了,方丈随便给起了个法号叫鉴空。” 胖和尚领着她,穿过寺院中轴线上的第一重大殿,名曰天王殿,殿内供奉着弥勒佛。 “可不是随便起的,鉴就是镜子,方丈对您寄予厚望,希望您在此修行,心体能够像镜子一样空明。”楚鸾笑着接过话茬。 那鉴空和尚愣住,随即浮现喜色:“竟有这好意头,楚兄弟,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明理的读书人。” 这一高兴,称呼也从“这厮”变成了“楚兄弟”。 楚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为了出门方便,不被集市上的无赖拽住戏耍,大伯母给她套上了一件大锤两年前的旧衣裳,头上一角青色方巾,再加上发育不明显,倒似个男孩子,会被认错也正常。 寺庙中轴线的左侧,有一地藏院,供奉着地藏王菩萨,远不及天王殿和观音殿香火鼎盛,正是这鉴空和尚管辖处。香火少自有香火少的好处,可避开世俗干扰。 地藏院一禅房内。 鉴空和尚脱去了袈裟衲衣,露出肩膀上的伤患处。 楚鸾切了脉,又触诊了伤处,果然是箭矢利器所伤:“腐烂破溃,日久不敛,肉芽暗紫不鲜。大师是选择外科手术还是保守疗法?” 鉴空和尚一脸迷茫地问:“何为外科手术?何为保守疗法?贫僧是个粗人,听不大明白。” 楚鸾立刻换了个说法:“外科手术是武治,用刀子把您肩膀上的腐肉给挖掉,脓毒挤干净,死腔里的坏死筋膜组织全用剪子剪掉,在里头填充上药物、纱布……” “等等等等——你等会儿!” 鉴空和尚听得脸都青了,额头上冒出来一层虚汗,“这得多疼啊。” 楚鸾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疼是疼了点,但好的快。” 她又没有麻醉剂。 不是所有人,都像谢云鹤那样如此能忍,清创过程中吭都没吭一声。大部分的普通人,仅仅是听到外科手术的过程,就已经吓得变了脸色,比如眼前这位。 “楚兄弟,有武的那肯定有文的,你且说来听听。”鉴空和尚怂了。 “你是说保守疗法么,不动刀子的。也能治好,只是疗程有些长,伤口愈合得慢些。” “对!就这么个!” “给您开两副药。第一服叫透脓散[2],黄芪三钱,当归、川穹各二钱,穿山甲一钱,皂角刺一钱半。如果加点酒效果更好。它能让藏在您伤口下的脓毒,自己破溃排出来,补气活血,托毒溃脓。” “好!加酒!”鉴空和尚双眸陡然间冒出锃亮的光芒,“楚兄弟您这透脓散方剂甚合贫僧心意!” 他本就是出家避祸,没有什么佛性慧根,僧人清规戒律那一套不能喝酒不能吃肉,折磨得他是痛不欲生。眼下有了个可以正大光明沾酒的机会,焉能放过。 楚鸾给鉴空和尚开方子,就完全不用顾忌价钱成本了,连度牒都能搞到手的人那肯定不会穷,再加上这寺庙里的和尚整日坐着收租收粮享受檀越们的供奉,什么方子吃不起啊。 “第二副汤药,叫内补黄芪汤[2],可以敛疮生肌,黄芪、麦冬、熟地黄、人参、茯苓各一钱,白芍药、川穹、肉桂、远志、当归各半钱,生姜三片,调和甘草微量,大枣一枚。用水煎服。每日一剂,日服两次。” 楚鸾取了禅房桌上的纸砚,悬笔写下药方配比。又让小沙弥取了高温煮过的的白绷带来。 “大师您这样包扎会严重压迫伤口,影响右臂血液经络,导致您的右手屈伸出问题。您盘佛珠的时候右手大拇指都无法正常内收,就源于此。来,我教您正确的包扎方法。” 楚鸾手把手地教,采用8字形绷带包扎,“动作要轻巧,松紧要适中,敷料应超过伤口边缘两寸。” “楚兄弟,你果真有两下子!包得漂亮又舒服。” 鉴空和尚尝试了一下右手抓握屈伸,“贫僧这右手拇指,能拨动佛珠了。哈哈哈!街口头一间天字号铺面,你们娘俩拿去用吧,租子免了。” 捧着绷带的小沙弥面露难色:“可院主,街口头第一间旺铺,原本说好租给张富户张檀越……” 鉴空和尚怒:“甚么张鸟人!这一整条街都是归本院主管,自然想租给谁便给谁!” ------------ 10 第 10 章 那小沙弥哪里敢再多言语,只讷讷称是,捧着药方去集上生药铺抓药去了。 须臾的功夫,就提着满满当当的中药材来复命。 地藏院的灶火房里有现成的砂锅、瓦罐、瓷罐,直接熬了透脓散和内部黄芪汤。因这两副药含有解表清热解毒的药材,两刻钟为宜,最长也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会造成有效成分药性挥发,所以很快鉴空和尚就喝上了治病的汤药。 虽是保守治疗的汤药,但汤药下肚之后,鉴空和尚也明显感觉到右肩上的伤患处舒服了些。 “那种火烧火燎,宛如钝刀子拉肉的痛楚,有所减轻。” 鉴空和尚很满意,越发确定对方是个神医,而非官府做公的探子来拘捕自己,当即起身要拜,“贫僧一叶障目了,之前极为无礼,唐突了楚兄弟,恳请恕罪。” 楚鸾哪里敢受他一拜,慌忙扶住:“大师万万使不得,草民就是个乡野村医,治病救人乃是职责本分。大师且把心收回肚子里,行医者理应保护病人隐私,您受了什么伤得了什么病,草民定不会告诉旁人。” “多谢楚兄弟替贫僧周全。” 鉴空和尚听了这话,心里更感动了,“来人,上斋饭蔬果茶水,与楚兄弟母子吃。待茶足饭饱再下山做生意不迟。” 作为人质的小唐氏释放了,送到这禅房中来。 火房沙弥鱼贯而入,端上来数几盘斋饭,白馒头十个,两大碗白米饭,木耳炒萝卜,煎豆腐,油焖茄子,手撕包心菜,一盘山药莲藕汤,此外还有两把时令水果小米蕉。 小唐氏原本还提心吊胆,但是看到这些珍贵的斋饭,眼睛都直了,条件反射咽了下口水。 白细面儿做的馍馍啊!这只有富户乡绅才吃得起! 还有那大白米饭,是舂了无数次的精米,才能煮出这样好看的色泽!普通的糙米杂粮煮出来的都是黄不拉几,甚至泛着黑。 至于那些素菜,也无虫蛀,叶片厚实新鲜,汤头勾芡,飘着薄薄一层黄澄澄诱人喷香的素油花,家里吃饭哪里舍得放这许多油水! 鉴空和尚是个体面人,自也懂得给朋友体面,微笑着双手合十道:“二位请慢用,方丈布佛坛讲法华经,贫僧需得前去听经。如有什么难处,随时可遣门外小沙弥来天王殿知会一声。” 楚兄弟家境极为贫寒,连十文钱的市金都拿不出来,母子俩也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饭的。 饿了许久的农民吃饭,大口咀嚼狼吞虎咽的,你能站在旁边看么? 更何况楚兄弟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读书人大多爱面子,必须得顾忌一下人家的自尊心。 楚鸾感激地拱了个手,不曾想这和尚倒是粗中有细。 鉴空带着两个小沙弥离开,禅房内只剩下楚鸾和小唐氏,空气中弥漫着斋饭香和檀香。 “大伯母,快用饭吧,莫辜负了大师的一番心意。” 楚鸾半点不拘谨,端起一碗白米饭,持箸夹了块表皮黄澄煎得酥脆的豆腐,大口朵颐起来,“唔,咸香可口!这豆腐油炸之前,肯定先用盐腌过了。” 不止油水足,还放了足够的盐。 老楚家烧菜,是完全舍不得放盐的,没法子,盐比命贵。日子久了,家里人多少都有点低钠综合征的症状,浑身没力气,四肢软塌塌,还会腹痛。 虽然这斋饭用的是粗盐,有一股子苦涩味儿,但只要能补充盐分,楚鸾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大口大口吃菜喝汤拌饭。原主的身体过于瘦弱,严重营养不良,必须得调理。 小唐氏一开始还有些不敢动筷子,但见阿鸾吃得那么香,终于也忍不住了,舀了一勺粒粒饱满的白米饭,刚放进嘴里,眼睛湿润了:“原来,白米饭是这个味道。” 小唐氏夹了一块长长的茄子,咬了一口,舌尖传来的素油咸香,令她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这哪里是茄子。 更像是浸润吸饱了足够油水的肉! “好吃。” 小唐氏哽咽着,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二人把斋菜就着那两大碗白米饭,都给吃干净了,山药莲藕汤也分喝了。至于那十个白馒头,倒不是吃不下,而是舍不得再吃了。 “带回去给祖母、二叔母、三叔母、三妮、大锤二锤他们吃吧。”楚鸾熟练地打包。 小唐氏抹抹嘴,有些忐忑:“会不会不太好,连吃带拿的。让大师看了笑话。” “那有什么的。” 楚鸾浑不在意,“何必为了点面子,让家里人饿肚子,实在不划算。更何况这顿斋饭和庙会街头一间铺子的租用权本就是给鉴空大师给的诊金。” 她凭本事挣的“诊金”,自然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仿佛在做梦一样。” 小唐氏喃喃着,前一刻还因为十文钱的市金捉襟见肘,下一刻不止有了摊位,还免费升级成了最顶级的铺位,兼送一顿白米、白馍油盐充足的斋饭。 “对了,阿鸾,我早就想问了,你这看病的本事是师承何处?” 第一次,是用柳树皮,治了她的发热头痛; 第二次,是给上门女婿谢云鹤治疗手伤; 第三次,则是给娘娘庙管一条街的大师医治。 “我自学的。我娘留下的遗物里头,不是有几本书么?其中一本叫做《青囊济世方》。” 楚鸾早就想好了说辞,她憨憨一笑,挠了挠头,“唐翎教我识得几个字,我没事儿就自己瞎琢书上的药草、方子,也就是个勉强入门的稀烂水平,根本上不得台面,这次能给鉴空大师开对方子,纯粹是瞎猫碰找死耗子,运气好蒙的。” 反正楚家女人孩子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娘亲留下的那几本书具体写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等日后教会了三妮大锤二锤认字,她再根据21世纪所学的中西医理论,亲编一本《青囊济世方》,把知识传播到异世界。 ------------ 11 第 11 章 酉牌时分。 楚鸾和小唐氏吃饱喝足,挎着提篮,来到铺子里。掀开麻布帘子就见宽大的店堂,一个长方体红皮柜台镶着铜栓,两个油腻深黄色的分层大壁橱,一个半旧三脚架,墙边儿竖着麻秸扫帚。 “咱们只有一斤糖。” 小唐氏用步子丈量屋子,长有十步,宽有六步,“这样气派的铺面儿给咱们用,壁橱那么多摆卖商品的抽屉、格子,都摆放不满。” 她以前来赶集、赶庙会,能在街里拐角蹲着摆个地摊儿,都谢天谢地了。 楚鸾道:“无妨,以后会摆满的。” 这只是个开始。 她装着把四两赤砂糖、四两黄砂糖的两个盘子,都给取出来了,摆在了壁橱里头展示。 但质量最上层的白砂糖,依然封存在提篮里头。最稀罕的东西,不宜招摇过市,免得引起十里八村熬糖蔗农眼红。她会找机会,一对一推销给合适的客人。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喧哗声。 “大师,这不合规矩。我财东家是贵寺的檀越,平日里可没少捐香油钱,红白事都请僧念佛、铺排道场。这头间铺面十天前就说好了给我财东家用,集上做个肉铺卖猪肉、牛羊肉,并些皮毛毡货。” “阿弥陀佛,张施主可有租赁票帖凭证?” “要甚么票贴凭证,是娘娘庙的一位塔主亲口许诺的,还收了我财东家一副金银器皿。” “呵呵,这条街的铺子租金、摆摊市金,都要交给鉴空院主,而非什么塔主。至于铺面,则需书面签署租赁票贴,口头是无效的。” “你们这些秃驴,白吃了我财东家供奉,竟还不给办事!” 那汉恼了,声音粗浑如惊雷,抽出雪亮锋利的杀猪刀,指着头间铺面微微晃动的麻布门帘,“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抢张家的铺位!” 刷拉—— 杀猪刀割裂了麻布门帘。 张顺和楚鸾,四目相对。 张顺颇为不屑地上下打量着楚鸾,目光落定在她手里的麻秸扫帚上,鄙夷冷笑:“这不是糖村那个冒充兽医四处行骗的臭丫头么,你在这铺子里作甚,给店主东家做洒扫奴婢?” 他之前送了一筐有毒的藜草,想帮主子张富户毒死楚家的牛,结果被楚鸾拆穿。 他爹当时在现场,想帮他找补,最终被楚鸾给恶整了,让牛吐了一头一脸,烧得眼睑肿痛,在家抱头嚎了两天。 楚鸾眨了眨眼睛,笑道:“啊对对对,我就是给店主东家扫地擦桌子的,这不太穷了,寻了份零短工,挣两个铜子儿花花。” 张顺一口黄痰啐在地上,骂道:“你东家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让他滚出来!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财东家张富户是什么来路,那可是通天的!张富户一个宗叔,乃是神宫监[1]的守陵太监!” 周围众人悚然变色。 大部分的乡野小民们,一辈子可能连县令都见不上一面,平日里瞧见县衙小吏都觉得是官家大老爷了。给皇帝守陵的张太监,岂不是天天可以伴着历代先帝爷,沐浴皇陵龙气! “失敬失敬。” 楚鸾一脸的敬仰,拱手打揖道,“敢问张富户的这位宗叔,可是负责掌管皇陵锁匙?” 张顺一僵,他哪里知道张太监守皇陵具体是干什么的,反正不是管钥匙的。若真能管皇陵钥匙,那他财东家张富户,怎么着也得县城里混啊,不至于只在村里管个庄子。 “不是。” “那定是司香火吧,日日给已故的先皇、先皇后们上香,管理香烛祭品。” “也不是。”张顺有些烦了。 若真是管理香烛祭品,那肯定能经常捎些名贵酥油灯烛、紫檀香、贡饼糕果回糖村祖宅来,他财东家张富户从未收到过张老太监这等样包裹。 “呦,那只能是供洒扫的守陵太监了,负责每日把陵园打扫得一尘不染。”楚鸾唇边弧度加深,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秸秆扫帚,做出了个扫地的动作,扬起一片尘土。 灰尘直扑飞到了张顺嘴里,呛得他呸呸呸了半天。 赶集逢庙会的村民们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之前对“守陵太监”的恐惧感,瞬间荡然无存。 “哈哈哈!俺们还当是什么通天九千岁宦官老爷,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不过就是个在皇陵里头洒扫擦地板的。” 张顺恼羞成怒,这才意识到楚鸾是故意拿张富户的宗叔张老太监开涮呢! 楚鸾揶揄道:“张富户真是好大的气派啊,仗着在皇陵园里头有一个扫地的低等太监宗叔,就鱼肉乡里,横行无忌,强取豪夺村民田地,谋害耕牛,甚至还想霸占已经签了租赁票凭的庙会铺位。” 张顺暴跳起来:“闭嘴!贼骨头贱丫头,辱我财东家名声!” 他是奉了张富户的命令来庙会,宰杀了庄上的两头猪、一头牛、一头羊来卖,租个肉铺位挣钱的。 结果倒好,钱没挣到,还把张家的声望给污了。这回去,要如何跟财东家交代啊?都怪这个该死的贱人! 他提起杀猪刀冲过来就要砍楚鸾。 骤然间,一根棍子格挡住了杀猪刀,另一根棍子重击张顺的膝盖腿弯处。两个持棍沙弥出手了。 张顺虽然体型彪悍会杀猪,但哪里是一二十年正经操练的武僧对手,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这座寺庙凭什么管理治下的大量田产和铺子街道?是靠阿弥陀佛大乘佛法跟你讲理么?当然不是! 靠拳头棍棒的暴力武装! “竟然敢在本寺庙会上闹事行凶、欲行杀生!” 两名武僧大怒,一顿棍棒好打。 张顺哀嚎着,右肋、面门、大腿上,全都是青青紫紫的棍伤,被一路撵打出了庙会集市街衢。 庙会是不允许杀人行凶的,也不准乡民持刀械斗,否则一旦闹出人命,寺里也要跟着吃官司。名声坏了,附近几个村子谁还来赶集交换粮食日用品啊。 “多谢二位大师。” 楚鸾心里清楚,这两个沙弥武僧帮她,倒不是鉴空和尚多么袒护她,而是因为这条街有“规矩”。 一把小米蕉送给武僧,“辛苦了,二位吃点儿水果解解渴。” 两个武僧很高兴,也不推脱,当即剥了香蕉皮分吃了:“施主看到街口西边的三重檐禅亭了么?今儿是我们值守,如果再遇到闹事的,尽管来禅亭内知会一声便是。” 楚鸾再三称谢。 一抬眼,果真瞧见了座三重檐的阁亭式佛家建筑,几个武僧在里头喝茶,这就有点儿像现代热闹菜市场门口的保安亭一样,维持自由集市秩序,一旦发现盗窃、械斗等恶性事件,就会立刻严肃处理。 楚鸾肚里寻思道:“如果在禅亭门口,再置一檀木案几,案几上摆放一只官斗、一把官尺、可装一升水的陶罐,作为公用度量衡,保证市场交易的公平性,杜绝奸商缺斤少两,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改日可以向鉴空和尚建议一下。 楚鸾收回心思,开始叫卖:“蔗糖,纯净甘甜的上等蔗糖!乡亲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瞧一瞧看一看,只要十五文一两——” 立马就有路过的大骂:“你抢劫啊!什么蔗糖卖十五文,旁边摆地摊的只要九文钱一两!” ------------ 12 第 12 章 “客官且看,九文一两乃是次等黑砂糖,小可铺中乃是上等货,成色极佳。” 碰到说话夹雷带火的客人,楚鸾耐心解释。 “就算是上等赤砂糖,市价也是十二文钱一两。多出来的三文,岂不是坑人?” 那客人拿眼睛睃向橱柜里陈列着的蔗糖,拉了拉捆得紧绷的腰带,暗绿色的绸衣罩在滚圆肥胖的身子上,似粽子。 楚鸾微笑道:“客官您瞧好了,这是普通的赤砂糖么?” “嗯?” 那客人探头一瞧,惊异道,“怎么颜色如此浅?浅黄色的蔗糖,真是稀欠稀欠!” 之前围观张顺挨打的人,还簇拥在铺子门口没来得及走,听闻此言,纷纷探头来看。 “都有些泛白了,第一次见如此纯净的蔗糖!究竟是怎么熬出来的?” “如果是这种成色,十五文一两真不贵了。正巧俺媳妇儿坐月子,大夫说给她冲点儿糖水喝,掌柜的,来一两!” “这位大哥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楚鸾赞道,“女子产后常常腹痛。服用红糖水能够达到通淤止痛的作用,温而补之。” 在贫穷的偏远瘴区,舍得花钱给老婆买红糖冲水喝,已经算得上不错了。 男人听了这话很高兴,摸出十五个铜钱:“就要这种黄色的砂糖,比赤砂糖更加剔透。” 第一笔交易成功。 楚鸾内心受到了鼓舞,用油纸包好了,双手奉上:“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大部分的最底层百姓,是享受不起红糖的。因为糖价是粮价的十多倍,粮食尚且吃不饱,遑论糖。最多也就逢年过节,或者遇到个灾病时,买一二两吃。 能随心所欲顿顿喝红糖水、吃红糖包子的,要么是小地主,要么是县衙里做公的,亦或者薄有资产的读书人。 “掌柜的,有句话不知当问否?” “您尽管问。” “这种浅色的糖,是怎么熬出来的?” “我们是糖村人,世代熬糖,都是祖上传的熬糖秘方。” 面对此等问题,楚鸾自有一套应对的说辞。来问的不乏同行,涯州甜水县本就是产蔗之乡,治下十多个村子不知多少蔗农。 才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卖掉了三两黄砂糖,三两赤砂糖。 “已经卖掉那么多了。一文,两文,十文……整整八十一文钱!” 小唐氏激动地在柜台上数钱,“之前我得摆摊三个时辰,才能卖掉几两。阿鸾真是咱家的小福星,你一出手,咱们就挣了那么多钱。” “得益于铺子位置好,妙在街口头一家,地势低洼,汇聚八方来客。”楚鸾难得看到大伯母笑得如此开心。 记忆里,这位楚家长媳总是总是愁眉不展的,不是操持这个就是操心那个。明明才刚三十岁,却因劳动过于辛苦,看上去像四十的。 小唐氏喜滋滋道:“咱们还剩下一两黄砂糖、一两赤砂糖,以及四两最好的白糖。至少还能挣八十文!黄砂糖都能卖十五文一两,白糖至少也值个十八、二十文的。” 楚鸾一抬眼,刚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给她说亲保媒的曹押司。 曹押司身边,还有个年轻美妇,约莫二十五六,云鬓堆叠,面上有几点微麻,反而更添俏丽,耳上一对金镶紫英坠子。 传闻,曹押司是牢城营管蔡大人的女婿,曹家世代为吏。吏与官不同,吏虽无编制,却可以世袭,且有实权。不说别的,仅一个由书吏掌控的鱼鳞图册,就绘制着全县的田亩登记情况,地方征税、赋役都得以鱼鳞图册为依据。 朝廷任命的七品县官乍一听很威风,但实际上是“流官”,任上几年就得离开。常言道,铁打的小吏,流水的县官。 “相公本是曹家外室庶子,这押司之位从何而来?” 曹蔡氏隐隐有不悦,言语敲打丈夫。 曹押司皮子立刻绷紧了,赶忙道:“仰仗岳父蔡管营提携,铭感五内,不敢有忘。” 曹家虽世代为吏,但嫡庶天壤之别,嫡子方能子承父业继续在县衙为吏,庶子大多在庄子里种地。他完全是因为娶了个厉害的媳妇,靠着老丈人帮扶,才混入了县衙机关做公。 曹蔡氏一声冷哼:“你既然知晓,那我爹十日后给诚甫办五岁生辰,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这像话么!” 蔡诚甫,是蔡管营最疼爱的幺儿,曹蔡氏一母同胞的幼弟。 曹押司表明态度:“夫人,小舅子做生辰我自然记在心里,已经差人打了一只吉祥金锁一只如意银锁。” 曹蔡氏颜色虽好看了些,但依然不满意:“到时候送金银锁的肯定一堆人,这礼物没什么新意。” 曹押司心里苦:“这……夫人您说怎么办,我照着办便是。” 曹蔡氏道:“诚甫尤其喜欢吃甜食,金银锁之外,给他准备些糖糕点。” 曹押司肚里寻思,那蔗糖做的糕点,也要不了几个银钱,金锁的零头罢了,当即笑着应承下来:“都依夫人,正好咱们在庙会上买几匣子新鲜甜点心。” “不行。” 曹蔡氏是个精细人儿,又提出了反对意见,“小摊儿上的甜点心那能干净么?诚甫吃坏了肚子怎么办,谁付得起责任?” 曹押司叹气:“我瞧着挺干净,西边那家红糖发糕老字号,县衙的兄弟们经常买了吃,味道很好,没听说有吃坏肚……” “你们这帮大老爷们糙的很,我弟弟粉雕玉琢的人儿,能一样么?” 曹蔡氏瞪他,“买这集上最好的糖,带回家我亲自下厨做。那卖红糖发糕的老汉,指甲里都有泥垢,看着我都犯恶心。” 曹押司惧内,连连称是。 曹蔡氏看了七八个卖糖的摊位,劣等的黑砂糖自是瞧不入眼,质量稍好的赤砂糖又嫌潮湿结块儿。 “涯州暑湿,又连下了七日梅雨,集市上的糖多少都有点发潮,咱们别那么挑剔了。” “什么都能凑合,给孩子吃的东西不能凑合!” 曹蔡氏不依不饶。 曹押司没奈何,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在那儿唉声叹气。 恰在这时。 楚鸾挎着提盒,隔着人群冲着他挥舞胳膊打招呼:“押司老爷,真巧,您也来逛庙会啊。” 曹押司定睛一看,顿时认出来了对方,两日前在糖村他亲自说的亲。 曹菜氏问丈夫:“谁啊?” 曹押司赶忙解释:“我两日前不是劳烦岳父大人,从牢城营借了几个贼配军拉去村里说媒凑数么。夫人你猜怎么着,还真有个小农女瞎了眼,不选有钱有田的地主儿子做相公,偏偏选了一无所有的贱籍贼配军!就是这个姓楚的丫头,你说怪不怪。” 曹蔡氏星眸圆瞪,都惊的呆了:“这世上还有此等怪事?” 夫妻俩正说这话,楚鸾已经穿过拥挤的人潮过来了。 “请曹押司安,蒙您垂爱,草民才得以招到个合心意的上门女婿,我们全家都铭感五内,十分敬仰大人您的人品。” 她能屈能伸,纳头便拜:“这位是尊夫人么?大人您真是好福气,我一乡野愚民,粗莽手脚,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白净似雪、细腻如瓷的美人儿,想那月里姮娥仙子也不过如此了。” 曹蔡氏明知这是奉承之言,听了依然喜不自禁,她轻扶了一下云鬓边的红珊瑚步摇,唇角上扬,对夫君暗示:“听到没?” “能娶到夫人,三生有幸。”曹押司出了名的怕老婆,当然不是惧怕,而是情怕。 所谓情怕,主要就在一个“情”字上。不止是因为岳父蔡管营的权势,更因为他与夫人感情极深。夫人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刚才见到您二位在逛糖铺。” 楚鸾轻轻打开提盒的木盖子。 曹蔡氏注意到这女扮男装的丫头十根手指头,虽然皮肤较为粗糙,但却意外的洁净,指甲修剪得极为圆滑平整,甲床下、甲沟缝儿里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泥垢,比集上那指甲黑乎乎卖红糖发糕的老汉强百倍! 楚鸾把提盒里的东西,展示给客户:“曹夫人,您且看看我这白砂糖,成色比普通的赤砂糖要漂亮十倍,晶莹剔透,基本上没有任何杂质,还不结块儿。可以泡白糖水,做白糖发糕,炒菜放一点儿能提鲜味儿,若是身上哪儿流血了撒一点上去还能止血。”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兜底之前,与其把珍贵罕见的白砂糖暴露在公共视野中招来祸患,还不如一对一推销给高端客户。 “你这说得也太夸张了……” 曹蔡氏一开始是不信的,可当她看到半开的提盒里的东西时,眼睛里瞬间绽放异样的光彩,“这世上竟有如此洁白异常的糖?!” 曹押司难以按捺狂喜:“夫人,这雪似的糖,足够新意了吧。咱们夫妻俩也能在岳父大人举办的生辰宴上出一回风头了!” ------------ 13 第 13 章 曹押司虽高兴,但也是个谨慎的人,仔细询问道:“这真的是甘蔗熬出来的糖么?像冰碴儿一样洁白剔透,比盐粒子还细。” 非他多心,而是赤砂糖明显比白砂糖的颗粒粗大些,且不如白砂糖均匀。 曹蔡氏骤闻此言,也回过神来:“小姑娘,你能证明么?” 楚鸾笑着应道:“当然可以,此处集市人潮如蚁说话多有不便,劳烦二位抬贵脚,来草民小店堂内一叙。” 贵客对新产品的质量有疑惑,是很正常的,她并不觉得冒犯。 须臾的功夫。 楚鸾把曹押司夫妇邀入铺中上座,小唐氏端着一个黑漆木盘,奉上三小盏雪绽似的白糖水,盏中三只小茶匙。 这些木盏、小木茶匙全是三叔母纯手工打造,雕了花鸟纹,乍一看还挺精巧。除了木料差点,不是昂贵的梨花木、紫檀木、鸡翅木。用来招待县衙做公的小吏,也不至于羞讪难为情。 曹夫人是个有洁癖的女人,出了名的挑剔,自进了这家铺子却没能找出一个错处来:“店面不大,难得处处整洁。” 她对楚鸾的好感,始于楚鸾打开提盒的木盖子时,露出极为干净的指甲! 而此刻,曹夫人发现这位端着白糖水托盘的三十多岁女人,也同样是双手洁净。作为书香门第的女儿,父亲有功名有官身,她原本是不大看得上乡党、农妇的,因为这类人群,在她的固有印象中都比较“脏”,身上常常有田地劳作后留下的黄泥、污垢。 曹夫人并不知晓,楚鸾是为了给未婚夫做穿刺排脓清创小手术,特意剪掉了长指甲,并用外科七步洗手法做了彻底的清洁;至于小唐氏,也是楚鸾提着白砂糖去出店门前特意交代过洗手的。 “我先饮为敬。” 楚鸾持一小木盏,仰头喝下糖水。给贵人试毒。 没办法,命不好,前世就没能投个好胎,穿越了依然是底层阶级。口号谁都能喊,但是肚子会饿。银子不是喊喊自由平等反封建就能有的,力量不应向外索求,也别指望着靠男人给你个高贵的身份,越是小人物,越应该向心内寻求。 曹押司和曹蔡氏,见楚鸾一盏白糖水喝下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悬着的心又拾回了腔子里。 夫妻俩也各自端起花鸟纹小木盏,啜饮品尝。 “好喝!” 曹押司微眯着眼睛,品鉴道,“赤砂糖所泡的老红糖水,总有那么一股子淡淡的焦苦。这白糖水却甜味纯正,无任何杂味。” 曹蔡氏吃了大半盏,很是满意:“这白糖水不止好看,而且甜度适中,没有老红糖水那么齁甜腻人。咱家每日早膳都会煮一壶牛乳,若加一点儿白砂糖,定甜香可掬,还不影响牛乳原本的奶白。” 赤砂糖做的红糖水,和红枣姜片一起冲泡的,那味道太冲,她每次最多吃一口就咽不下去了,这白糖水她却能吃下一整盏。 曹押司小心翼翼道:“可夫人,咱们买糖不是为了给小舅子做生辰礼么?” 曹蔡氏理所当然道:“多买点,给诚甫的白糖发糕要送,自家也要留些吃。” 楚鸾歉然一笑:“蒙曹押司和夫人抬举,可铺子里只有四两白砂糖……” “什么?才四两?!” 曹蔡氏急上心头,“四两也只够给我弟弟做几匣子甜糕点。” 她自己还想吃呢,纯色甜牛乳,纯色甜豆浆,白糖发糕,莲子银耳甜粥,白糖山药饼,脑子里已经有了不下数十种新吃法。 曹押司见夫人不开心,把喝干净的木盏子“啪”往桌上一搁,摆出了官家口吻:“开门做生意就准备了这么点儿白砂糖,楚丫头你怎么办事的?” 小唐氏最怕官,前几日还被这位曹押司鞭笞,以为这会儿他又要发作,对楚鸾不利。 她赶忙上前又是作揖又下跪:“押司老爷您有所不知,非是我家阿鸾故意怠慢您和夫人,实是因这白砂糖相比之赤砂糖和黑砂糖,极难熬制,甚费功夫,这四两还是阿鸾彻夜不眠熬了三日三夜的成果,望乞恕罪。” 用黄泥水淋上去,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制出白砂糖的事儿,她是打死也不会往外头说的。 曹押司并没有惩罚楚鸾,听了小唐氏的解释之后,自袖中取出一百文放在了桌子上:“这四两白砂糖先我们要了。三日之后,最少再熬制一斤白砂糖,不得擅自先卖给别人!” 小唐氏连连磕头称是,目光灼灼地觑着那一百文钱。 四两,卖了一百文? 岂不是二十五文钱一两?天呐!发财了! 楚鸾难以抑制激动:“这糖价……” “嫌少?” 曹押司眉头一挑,又从袖子里摸出二十文钱,“知你们熬糖不易,给你算三十文一两。三日后有多少白砂糖,本押司就按这个价收多少。” 物以稀为贵,抢在所有人前头用白砂糖讨好岳父蔡管营,他感觉自己的职位还能往上升一升。 “哪里的话,曹押司您给的价格真是太慷慨了!”楚鸾乐得合不拢嘴,“这日后啊,还要多多仰赖您和夫人照顾生意。” 这可比她心里的预估价二十文,高出许多来。 一斤白砂糖就是三百六十文!这对于揭不开锅的贫困老楚家来说,无异于一笔巨大的财富! 曹押司夫妻带着四两白砂糖离开,楚鸾和小唐氏恭恭敬敬地相送。 等到天黑,剩下的一两赤砂糖、一两黄砂糖,也都卖出去了。 “一共赚了二百二十八文!” 小唐氏在柜台上,反反复复数了五遍,高兴地眼角都有些湿润了,“阿鸾,多亏有你,要不咱家也挣不下这么多钱来。我每次来集上卖糖,最多几十文。” 楚鸾也高兴:“粮食不用愁了,走,大伯母,咱们去买米。不要那种有砂砾鼠屎发霉的陈糙米,就买今年的新白米!” ------------ 14 第 14 章 涯州的主要农作物是粳稻,奈何此地所产稻米不足以满足需求,便以薯为辅粮。 薯并非土豆、红薯,这都是十六世末才传入华夏的,门阀政治的胤朝,虽是个架空的平行时空,但楚鸾暂时没有在村子里发现这两种高产作物。这里所说的涯州人吃“薯”,乃是薯蓣,也就是山药。 哄哄嚷嚷得北边集市上,有一溜排的农民在卖米。米粮和布匹都是硬通货,不止能卖银钱,还能拿来以物易物。 米粮摊位上,只见那新米颗粒整齐饱满,泛着淡淡绿的莹润光泽,有油光,胚芽部分呈乳白色,十分诱人,散发出一种自然清淡的新鲜米香。 “老乡,这新米怎么卖?” “一百二十五文钱一斗。” 卖米老汉以青黑色逍遥巾裹头,两角垂于背后,双手因常年舂米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这条街上的米都是同一个价儿,小客官要多少?” 楚鸾心里一咯噔,这米价竟如此之高,今日赚的钱还不够买两斗米的。 “来一斗……” “阿鸾,不是大伯母故意栽你面子,赚钱不易,要不咱们还是省着点儿花,新米实在太贵了咱家哪里吃得起。还是买陈糙米吧。”小唐氏面露忧色,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这日子还不得精打细算,老楚家八张嘴吃饭,一斗新米再怎么省着吃也挨不了几日。 那卖米老汉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立刻又打开了一个米口袋:“陈糙米也有,一斗三十二文。” 小唐氏持家有道,开始跟那老汉杀价:“便宜点儿,三十文吧。你这陈糙米里头那么多砂砾,还有虫尸,泛着明显的霉味。” “对,霉味太严重了,里头都是有毒的黄曲霉,会破坏肝脏。” 楚鸾微微蹙眉,先不说陈米本就营养成分很低,单说这个黄曲霉素,它是强致癌物,具有肝毒性,甚至有可能导致肝癌。 家里不是病弱老人,就是妇孺,还有急需营养的孕妇,怎好吃这种陈糙米? 卖米老汉黑了脸:“你怎么说话呢,这乡里乡亲的大多都是吃这种陈糙米,也没见谁被毒死,人穷还挑三拣四……” “不要陈糙米,就要一斗新米。” 楚鸾数出了125文钱,递了上去。 卖米老汉立刻眉开眼笑:“我拙嘴笨腮冒犯了您,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跟我这乡野愚汉计较。” 这种反复舂过的新白米,专门卖给地主老爷、县衙做公的或者富商。 寻常农民百姓根本吃不起,楚鸾爽快地出钱买下,这卖米老汉自然就觉得她是某位地主乡绅财东家的子嗣。 付了账,还剩一百零三文钱。 小唐氏的心在滴血,嘴唇微颤,几度欲言又止。这钱是阿鸾赚的,纵然花的大手大脚,她也不好以长辈自居进行说教。 毕竟,就算买了新白米余下的钱,也比她往常自己来集上卖糖赚的多。 “大伯母,不要担心,这一斗新白米虽然只够家里吃三日……” “十日!熬粥喝配野菜和黑糠团子,能顶十日!” 小唐氏节省惯了,无法接受这样好的一斗白米,三天就给霍霍干净了。 “保守点算,一个成年人每天吃半斤米,咱家八口人,一日消耗四斤米。农活繁重极耗体力,一斗米也就够吃三天的。” 楚鸾一脸认真地跟小唐氏计算家里的口粮问题,“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整日饥饿会不健康,所以三妮儿经常腹泻,大头肤色过于苍白看着像贫血,二头驼背得厉害像是佝偻病;三叔母身子一天重似一天,不吃饱甚至会小产难产;祖母就更不用说了,几十年的药罐子,嘴若不壮点儿如何扛得住。” 小唐氏听她如此为家里人打算,眼眶红了:“我何尝不知道家里人都需要吃饱肚子,但,每日半斤口粮太多了。” 楚鸾道:“哪里多,一斤米都不嫌多。” 没油水,光吃粮,别说是半斤米了,就是一二斤米蒸熟庄稼人也能毫无压力的吃下肚。她记得医院看大门的保安老爷爷说过,他少年时在农村起早贪黑干活儿能吃一脸盆的饭。 “阿鸾,吃了上顿可就没下顿了……” “三日后家里吃完了这一斗米,咱还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多的白米!” 楚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伯母您别忘了,曹押司夫妇还在咱们这儿下了白糖订单呢。” 小唐氏依然愁眉不展,心里惦记着家中债务:“话是没错,可婆婆的药钱都赊了三回了,一直欠着朱郎中没还呢。” 楚鸾肃然问道:“赊欠了多少?” 朱郎中是一位乡村赤脚游医,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常找他看病。 此人医术高不高暂且不论,他的医德声望很高,若是治好了地主乡绅,主家封一个鼓囊囊的大红包他会笑纳;若是治好了农民,给几十个铜钱,他神态自若收下;若是碰上了穷到极致的病患,他也接受医药费赊欠,且没有时限从不催逼,什么时候穷人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拿钱还他便了。 小唐氏道:“前后几个月共赊了七十文。公爹去世后,婆婆伤心过度几度晕死过去,是朱郎中过来给灌了汤药才救下的。” 楚鸾颔首道:“咱们把赊欠的医药费给还上,再买些礼物登门致谢,方不失了人情。” 小唐氏愣住:“礼物?朱郎中名声在外,穷人赊欠医药费,也从不收利息的。咱们家眼下也是捉襟见肘,把七十文医药费补上后余钱不多了,再买礼物恐怕……” “他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的事。钱用完了可以再挣。他几次三番救了祖母的命,又体谅穷苦人难处不索逼,算是咱家的恩人了。” 楚鸾知晓大伯母不容易,精打细算是人之常情,但不论古今,人情往来这一块都不可废,“常言道,恩有重报。多多少少得有所表示。” 小唐氏恍惚间,仿佛从大侄女身上看到了夫君的影子。 楚家长子,是个八面玲珑的男人,从不得罪人与邻里相睦,村里就没有说他一句不好的。被拉壮丁去北方打鞑子之前,夫君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朱郎中好酒,集上有两家酒坊,一家叫酒为天,生意火爆客人往来如梭,一家叫醉飘香,门可罗雀一个客人也无。 “怎么差距这么大?”楚鸾很是疑惑。 “这醉瓢香的少坊主有狐臭,离多远都能闻到那个难闻气味儿,乡亲们都说这家店应该改名叫醉飘臭。”小唐氏解释道,“ 这臭烘烘的东家酒坊主酿出来的酒,那不也是臭的,降价也没人买。” 楚鸾心道:“狐臭是腋下排汗过多,经细菌分解产生不饱和脂肪酸,遂出现难闻的气味儿。这种臭味再怎么,也不会溶解于酒。”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往右边的醉飘香而去。 小唐氏想阻止却没能拉住大侄女儿:“哎?你别去啊。” 她推着个小独轮车,车上载着一斗米。踌躇了半晌,到底还是没跟过去,她实在是不想闻狐臭味。 醉飘香的少坊主是个俊俏儿郎,白净面皮桃花眼,头戴玉冠,一袭白衣直缀,衣缘四周镶以黑边,大襟交领,勾勒出挺直的好身板。如果不是那惹人厌的狐臭,定能引得姑娘们频频回首、暗送秋波。 他此刻双目无神,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上个月只卖出去三斗酒,这个月一坛子没卖出去。我跟父亲和大哥怄气,信誓旦旦地带着银子出来开铺子创业,本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结果……哎,我真是没用。” “这酒水怎么卖?” 楚鸾上前问价。 “醇酒五十文一斗,次等的浊酒二十文一斗。[1]” 少坊主本能地回答,须臾,猛地抬起头来——竟有客人上门买酒了! 他下意识地往夹紧胳肢窝,唯恐自己熏跑了这位小客人。 楚鸾面不改色,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的情绪,昔日与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大体老师为伍,那味道可比狐臭刺鼻多了。她指着一大小适中的老式酒坛子,问道:“这种坛子可以装多少醇酒?” 少坊主压抑着激动,嗓音沙哑:“可装半斗,二十五文钱。” 楚鸾点头,数了钱:“我要一坛子。” 少坊主希望能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客人发展成回头客,特意用了最漂亮的坛子装上:“您是本店今日开门第一桩生意,买一赠一,送您一坛浊酒。” 说着,他十分大方地从橱柜里提了一坛子浑色浊酒来,质量是比醇酒差些,也值个十文钱,度数和米酒差不多,村民们多爱喝这个,解渴又不醉人。 “不白吃你的酒。” 楚鸾欢喜:“我略通岐黄之术,有一张祖传的治狐臭方子,颇有奇效,烦请借纸笔一用。”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少坊主眼神清澈为人爽快,一看就能处,她正好也需要一个能够稳定提供酒水的长期合作伙伴,好蒸馏提取医用消毒酒精。 少坊主递上一根秃笔、一张比较粗糙背面有草秆、纸屑粘附的黄麻纸,心中潮起一缕渺茫的希冀:“这些年我看过许多郎中,吃过的汤剂、用过的偏方少说也有十几种,可都不见效果。您祖上的方子,当真能药到病除?” ------------ 15 第 15 章 这年头笔墨纸砚都很贵,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纵然是质量不怎么样的黄麻纸,对于贫农来说那也是极稀罕的物件儿。 楚鸾援笔伸纸,她上辈子发展兴趣爱好练过一年毛笔字,但时间久远生疏了,写出来的字也不大好看。 楚鸾吹干墨迹,递了过去:“刘寄奴、升药各十三钱,轻粉二十钱,冰片十六钱。碾磨成细腻粉末就是狐臭散[1]。每晚入睡之前使用,先把腋毛给剃干净了,取出来洒在腋窝上,轻轻涂抹,揉搓按摩一刻钟,十日一个疗程。” 这方子她也就敢给一身光鲜有家有业的酒坊少爷开,冰片在古时候称龙脑香,是一味名贵中药。宫里的娘娘们,勋贵门阀都会用,底层贫民基本可以不用想了。 少坊主看着那极为稚嫩的笔迹,不由得想起自己五岁时候的狗爬字,都比这个俊! 这小客官,能靠谱么? “小可并非骗子,祖上行医时用本方治疗狐臭患者共计一百五十余例,用药一至两个疗程后,狐臭症状彻底消失。随访两年,均未见复发。少坊主一试便知。” 楚鸾也不算胡扯,她读过的典籍中就是这么说的,摆出了切实的随访数据例证。 少坊主听闻此言,尽管还是将信将疑,但心中已经升起了一分希望。他收好方子,决定打烊之后亲自去药铺问一问朱郎中这方子靠不靠谱,可不可一试。 楚鸾提着两坛子沉甸甸的酒水,离开醉飘香,过了低洼的碎石子泥泞街道。 小唐氏看见,立刻推着独轮车迎上去,唯恐外甥女受了累:“我来,这坛子顶沉,你这小身板提不动。” 自楚鸾手里抢过酒坛子,一左一右摆在了独轮车的车板上,“得对着摆,否则容易侧翻。” 楚鸾看着大伯母弓身推车的身影,这是个结实能干的农村妇女,她或许有些抠门目光不够长远,但她勤劳坚韧为这个家无私奉献,可以下雨天夜里背着婆婆跑二里路去朱郎中那里,她自己发热生病却舍不得看病买药花一个铜子儿。 “大伯母辛苦了,朱郎中的药铺距离这里多远?” “不远,绕行南岸海滩,走一刻钟就到。” 集市再往南边儿去,就是著名的南岸沙滩码头,海岸线绵延数十里。千仞峭壁,岩岸剥蚀,潮汐海浪拍打着漆黑的礁石,穿梭的渔船载着鱼获撑着船篙,巨大的货船扬着软帆,因六七月份洋流逆向北,在没有蒸汽机发动机的情况下,这些古代船只想要逆着水流进入南岸码头停泊卸货,就必须依靠纤夫人力拉纤,与大自然对抗。 南岸有一排破旧低矮的茅屋棚,底部是竹子搭建而成,距离地面一米多,防止涨潮时冲垮房屋。纤夫、船工们的小孩儿坐在门口,面上斑斑驳驳着黑色污渍,四肢瘦如秸秆,眼睛麻木且无神,和非洲难民营的儿童没区别。 一艘三十多米长的大货船,连接着六根纤绳,需要几十名精瘦的纤夫拉纤。他们匍匐佝偻着腰身,口中含着响亮的号子,踩在海滩的湿泥上,拉着它沿着海岸艰难地行走。 “别看,长针眼。” 小唐氏赶忙捂住了楚鸾的眼睛,“这些纤夫大多光着上身,甚至有人裤子都不穿,也不知个羞。” 楚鸾道:“他们若是穿了衣裳才更糟,肩膀处的布料很快就会磨破,所以宁可肩膀被纤绳勒得血肉模糊,也舍不得损坏一件衣裳。人穷到一定境界,活着都很艰难,也没什么羞耻不羞耻的了。” 小唐氏似有所感,一声叹息:“都是些可怜人。但你尚未出嫁,盯着这些没穿衣裳的男人看总是不好,若是被村里人瞧见了,一准七长八短嚼舌头。” 楚鸾问:“刺配流放到这儿的罪犯,就是在此地做苦力么?我瞧见十好几个脸上有金印的。” 她的眸子四下睃着,寻找未婚夫的身影。 “不止,还有许多拖家带口逃荒来的流民,拉一天的纤给流民三个铜钱,一碗清得能照见自己的稀粥。” “这也太惨了!”比黑奴还要黑。 “夏天还算好的,走海的商船和捕鱼的渔船很多,这些纤夫多少还有点钱挣,等到了冬天才是真的惨,海上刮着可怕的冰冷狂风,船出不了海,他们就揽不到活儿,就得饿死。”小唐氏指着海边的那一排茅草“海景房”,“家里的男人一死,女人也没了活头,干脆抱着孩子投海自尽,省得一天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活罪。” 楚鸾沉默了。 她本以为老楚家已经够穷够苦了,谁曾想海岸边上,还有更苦难的一群人。 不,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简直就是牲畜!拉犁拖车的牛马吃得都比他们好、睡得都比他们暖! “啪啪——” 一阵密集的鞭笞声传来,伴随着做苦力罪人们的哀嚎哭叫。 穿着公家服饰的差拨,挥舞着荆棘藤条,狠狠地抽打最后面几个拉纤的,打得皮开肉绽,血沫横飞。 一边打,还一边咒骂:“你们这帮瞎熊坏种,贱籍的猪狗!” 罪人们挥汗如雨,肩膀被纤绳勒破入肉半寸,绳子都浸红了,浑身更是雨汗通流,哀哀求告:“流火一般的天气,热气蒸人,小的们都拉了三个时辰了,水米未进,让小的们歇个凉吧。” “求求差拨官人了,这滚热的天,活活晒杀人,好歹赏口水喝。” 最末尾挨鞭笞的一排流放罪人,有的年岁大了体力不济摇摇欲坠;有的没关系背景,刚进牢城营就挨了一百杀威棒;有的则是囊中羞涩没钱打点,夜里被差拨报复捆起来压一夜的黄沙土布袋。 一个脊背上都是棒疮的老汉,又新添了几道鞭伤,他仿佛漏了一样,混杂着血丝的汗水一气儿往外流,脑袋里黑乎乎的一片,体力不支晕倒在沙滩上。 “爹!” 为首的高大英俊男人,立刻丢下肩上的纤绳,低吼着冲向后排,一把抱住那晕死过去的老汉。 楚鸾立刻认出,这个因烈日暴晒海风吹刮而肤色黝黑,面颊上刺有金印的年轻男子,正是县衙发给她的那个便宜未婚夫谢云鹤。 那个被鞭笞晕倒的老汉,岂不是她的未来公公? “装什么死,给老子起来!继续拉纤!” 差拨毫无同情心,上去冲着谢老汉狠狠就是一脚。 谢云鹤旋身,替谢老汉挨了这一脚,差拨的皂靴狠狠踢在了他的脊梁上。他一声不吭,宽厚的脊梁未曾弯下半寸。 “嘶——” 夏天穿的皂靴面料很薄,差拨感觉自己仿佛踢到的根本不是人的血肉,而是什么坚硬的铁石,脚指头痛得像是断了似的。 差拨恼羞成怒,弄了一桶咸海水,兜头泼在了谢家父子身上,“装死!让你装,老子今儿就给你好好治一治!” 谢云鹤倒还好,只肩头和手小范围有伤,谢老汉则惨了,脊背大面积的棒疮、胸膛胳膊腿上遍布鞭伤。海水里的盐分,疯狂地腐蚀着伤口,汇溃成脓血,烂掉了。 已经晕死过去的谢老汉疼得跳了起来。 差拨开心地大笑:“哈哈哈!老子是不是神医?一桶海水就把这贱奴老猪狗给治好了。” 谢云鹤的眼底,浮现网格状的血丝。 差拨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谢云鹤犟在那里,额角青筋暴凸起。 差拨怒火狂飙,扬起鞭子就要抽他。 谢老汉见状,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扑通一声恭敬跪下:“对不起,官老爷,都是贱民的错。” 差拨睥睨着谢老汉,像是在俯视着低贱的畜生,心头升起一股快意,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要的是谢云鹤屈服下跪! 谢老汉抱着差拨的脚,哀哀恳求:“差拨老爷,我儿子是冤枉的,不要打他,要打就打我吧。他保家卫国,从不曾走私军粮,御史家的表小姐也不是他杀的,都是京城里的那些权贵公侯世子冤枉他!” “死老头——” 差拨不耐烦听这些,皱起眉头,只觉得谢老汉的血弄脏了他的新鞋。 谢老汉并不放弃,他像每一个坚决维护自家孩子的普通老父亲:“我家云鹤从小就能举起百斤重的石磨盘,村里乡亲都夸他!十五岁当了兵,第一次上北方战场就砍了一百个鞑子的头!” 他二目莹莹,声音越发激动,“十七岁就杀了一个敌国大将,二十岁就攻下了被鞑子侵占的座城,他从没做过坏事,他杀的都是欺负老百姓的北鞑子,他比那些权贵家的高官公子立的功劳要多的多,您知道我们村里得知他凯旋后摆了几日的流水席庆祝么?整整七日!” ------------ 16 第 16 章 “我儿回京报捷,擢升三品武将,他向陛下提出为北境百姓减免五年赋税……” “啥也不是,文贵武贱懂不懂?三品武官还不如六品的文官呢,武职自动低三级!”许差拨斜着瞥了谢云鹤一眼,讥道,“牢城营里七八千的囚犯,不少都当过官,官位比你们大,也比你们懂事儿!” 那一撇的眼神实在是太难看了。 谢云鹤心底涌起一股火气,以及深刻的内疚,他痛恨奸佞刘国舅,痛恨恶吏差拨,更痛恨自己。 “别跪。” 谢云鹤要扶老父起来。 他实在见不得父亲低三下四地对这种人摇尾乞怜。他得罪的是刘国舅,涯州刺史是刘国舅的门生弟子,甜水县令与涯州刺史是同科进士,而牢城营的蔡官营与甜水县令又是亲家,蔡官营手下的许差拨四舍五入也算是刘国舅这条线上的人。求许差拨?对方只会冲着你的心窝子捅一刀。 谢老汉是个庄稼汉,并不懂官场,他的思想具有局限性,他只知道眼跟前儿管着他们父子生死的是这个许差拨,他一脸哀求地仰视着许差拨,膝行过去,“官老爷,我儿子没有罪,求您开开恩,他不是那样的人!” 楚鸾目睹了这一幕,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抱起那坛子比较贵的醇酒,对小唐氏道:“大伯母,咱们今日不去朱郎中的药铺了,医药费和人情,延迟几天再还。” 这酒,眼下有更紧急的用处。 小唐氏是个心善的,表示理解:“造孽啊,这谢家父子汗水血水一直往外淌,再不喝点儿什么怕是要中暑而亡。” 小唐氏原本以为,侄女拿着酒水和一两糖,是给谢家父子吃了救命. 可谁曾想,侄女儿竟然径直走向了那个恶毒的差拨。 楚鸾脸上挂着笑容,哈哈腰,拱手作揖道:“拜见大人,小人是这一带附近的村民,早就听闻许差拨您乃当世豪杰、天下闻名的好汉,不期今日有幸得见。赤日炎炎,您不辞辛劳暑热引官船入港,造福一方黎庶,小人原不该耽误大人您做事,但小人最是佩服您这样良吏,不知可否赏脸,吃一瓢醇酒,权当歇凉解渴。”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许差拨六月天在大太阳底下监工,打骂了半天犯人,浑身都是汗,正是嗓子干渴的时候,这一坛子醇酒算是送到他心坎儿上了,他终于露出点笑来:“你这小子,倒是挺懂事。既然你有这份心意,我便吃你几碗酒。” 他收了鞭子,回到监工的遮阳棚子下。被他奴役鞭笞的纤夫们,也得以喘口气。 取了只大碗,倒满之后,“咕嘟咕嘟”仰头灌下。 通体沁凉,一个字,爽! 体内的燥热散了不少,许差拨心情愈发好了:“你怎知这拉的是官船?” 楚鸾眯着眼睛:“桅杆上挂着的条幅上不是写了么——涯州海道刘,说明这艘福船是过了是涯州海防道衙门明路的,由海道衙门一位姓刘的大人罩着。” 许差拨惊讶:“你识字?” “小人不才,念过几年书。” “原来是个读书人,失敬失敬。” 许差拨看楚鸾的眼神都变了,这念头读得起书的,家里都不可能穷;且读书人社会地位高,能够参加科考,日后若是运气好了高中,还有机会当官有正式编制。 官和吏有本质上的不同,吏无编制且不可转正。 “江湖上只闻说甜水县许差拨一副美虬髯、仗义无双,能结交您这样儿的真性情大丈夫,不枉了。”楚鸾又给他筛了一碗酒,“我敬您!” 前世当底层医生,八年本硕,尤其是实习、规培那几年的磋磨,被医院领导上级反复拷打,她早已不再“自命清高”。 她很世俗,不管在任何环境下,都会优先考虑如何生存。 几碗浓香醇酒下肚,大胡子的许差拨有些微醺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酒的作用就在于,能把两个不同阶级的人拉近,上层阶级在酒桌上展现权利,下层阶级趁机攀权。 “这佳酿滋味上乘,比我素日里从酒为天买的味道好十倍。”许差拨吧唧吧唧咂着酒碗的边缘响,“劳你破费了。” 他从未喝过醉飘香的酒,毕竟醉飘香的老板有狐臭,难闻得要命。他只当是楚鸾是花了大价钱去县城里最大的酒肆“开樽香十里”买的上等清酒,一坛子少说五百文,有的甚至能卖到五两银子。 巧了,这漂亮酒坛的底子,正好有“香十里”的暗色釉印。 殊不知,“醉飘香”是开樽香十里的分店,有狐臭的少坊主,是个踌躇满志的富二代,家中幼子不像长子那样能继承家业,就跑出来创业开了个村醪小酒坊证明自己。 “能有幸和差拨老爷您一起喝酒,足慰平生敬仰之念,这坛子酒就是个心意,小人德疏浅薄,远不如您远见卓识、豪侠气象,若蒙不弃,以后小人常来这儿找您喝酒,希望能多跟您多多学习。” 楚鸾当然不会说这酒不贵只花了二十五文钱,许差拨是什么档次的月收入,说实话只会让他觉得如此便宜的酒也太没诚意了,是对他这个公家人的藐视! 许差拨见一个读书人如此把自己当个人物,脸上浮现出兴奋的光彩,仿佛过足了瘾:“哈哈哈,你既有这份心,日后本差拨也可略微点拨于你。” 他的主要职责,就是监管南岸沙滩上做苦役的几百个罪人拉纤,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尤其是夏天烈日灼灼,又热又渴,树荫下乘凉也汗水不断,喝水还得自带,喝酒更得自己掏腰包去集市上的酒坊买。 能有崇拜自己的“小弟”经常送免费的佳酿痛饮,岂不美哉。 楚鸾听他这么说,便知时机已到,适时提出:“差拨大哥,吾有一友——” 树荫下,谢云鹤一边照顾谢老汉,一边沉默地凝视着她,下颌线条凌厉,如刃的薄唇紧抿。 她竟和这个险些打死父亲的恶吏差拨有说有笑一起吃酒? 楚鸾知他心里疙瘩着,如果用水来区分人性,谢云鹤是清,自己就是浊。 楚鸾的目光转移到那艘巨大货船的桅杆横幅上,“涯州海道刘”,最后那个龙飞凤舞的杏黄色“刘”字,给了她启发,即兴编道:“我朋友有个妹妹极为貌美,嫁给村里一户姓谢的人家做长媳,去城隍庙上香时,却被一个奉旨出宫采买红罗炭的太监看上,强行霸占了去。哎,那太监颇有些来历,乃是东厂督主卫公公的干儿子。” 这艘大船上定然装载了刘道台的货。 就连村里的孩子都知道刘国舅是最嚣张跋扈的权臣,刘家是最牛逼的世家。涯州牢城营,都在为这个顶级世家服务,可见涯州的官僚体系网大部分都是刘党的人。 眼下,唯一能和刘国舅抗衡的,只有另一位家喻户晓的大太监——东厂督主卫公公! 这并不是说卫公公就是好人了,相反,他臭名昭著十分残忍,以重刑滥杀著称,甚至还活剥了十几个文官的人皮。 朝堂上,一种恶,需要另一种恶来制衡。 楚鸾虽然不知道谢云鹤被陷害刺配的具体过程,但可以推断,他肯定不是刘党的人,如果他手上有刘党官员的人情书信,谢老爹就能免去一百杀威棒,谢云鹤也不会挨拶刑。 只能借一借刘党死对头阉党的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营造出谢云鹤与刘党是“同一阵营”的假象,如此方能减少许差拨往死里打谢云鹤家人的次数,年迈重伤的谢老汉方有一线生机。 “阉狗最不是东西。” 许差拨嗤之以鼻,露出鄙夷之态,“风气都被他们搞坏了,连根都没有,呵,还强抢民妇。” 楚鸾见他上钩,顺着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听说卫公公在宫里就有相好的对食,宫外还养了几个唱的。他的干儿子们,还不有样学样。简直是斯文丧尽!” 她编了个故事,谢云鹤长嫂被污,长兄被逼写下休书,谢家全部流放,长兄和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流放途中,长嫂被太监逼婚宁死不从,吞金自尽了。 许差拨听得一阵唏嘘,拍桌子怒骂道:“阉狗如此猖狂,不可饶恕!” 楚鸾眼角微微发红,情绪说来就来:“虎狼食人,阉党当道,谢家长子长孙惨死,谢家三郎也被冤枉走私军粮,这辈子恐难昭雪。在下一介书生枉受圣人先儒教化,然云程阻隔涯州距离京城万里之遥,不能搏杀阉狗声张正义,心中怀羞!哎,思来想去,在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刺配流放的谢家人送些水食,只是需要劳烦差拨大哥仗义相助。” 她撒了谎,也不担心这个谎被戳破,反正牢城营七八千名罪犯,其中不少出自官家,谢云鹤刺配流放前的品级不算高,还是低人一等的武官,在这些犯官中并不出挑,许差拨一个基层小吏能量有限,手底下管着大几百的罪犯,不可能一个一个去调查卷宗核实;万一真被戳破了,估计也是几个月后了,她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挣到钱,并勤来此处使银子,就能兜住。 “你也是仗义的性情中人。” 许差拨一碗接着一碗畅饮,但仔细瞧,就会发现他眼珠子半点不浑反而清亮的很,根本没有醉,他虽是个粗人小吏,但也不是傻子,文绉绉的读书人都有个毛病,说话喜欢拐十八个弯,不到最后你根本不知道他(她)的最终用意是什么。 此刻,他终于知道对方为什么给他送好酒套近乎了——为自己手底下姓谢的罪犯打点。 这礼送的漂亮,关键还令他面子上足够光烫。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许差拨自尊心和口腹之欲都得到了满足,自然乐得跟楚鸾演上一出:“江湖有难,本差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事儿按你们孔孟圣人的说法,是仁义之举,你尽可放心去送水食。” 表子和牌坊,都齐全了。 ------------ 17 第 17 章 小唐氏见楚鸾走回来,迎上去担忧地问:“你刚才给那个恶毒的差拨送醇酒,该不会是偷偷在里头下了巴豆整他吧?” 楚鸾摇头:“没下泻药。” 小唐氏一脸困惑:“那就是下了别的毒药?” 楚鸾道:“也没有。” “怎么会?” 小唐氏彻底懵了,完全无法理解大侄女的行为,“他那样毒打侮辱你的未婚夫和公公,你还用好酒孝敬他?这……” 楚鸾神态很自然:“下毒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没毒死,许差拨会十倍百倍报复谢家父子,这不是在救谢云鹤反而害了他;如果毒死了,咱家会吃官司,牢城营的蔡管营会派遣新的赵差拨、钱差拨、孙差拨或者李差拨继续奴役虐待谢云鹤和他的家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今日大伯母你与我一道赶集举止亲密,街上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我若在酒中下毒,许差拨会只处置我而放过你么?” 小唐氏的瞳孔瞪大,嘴唇微张,半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孩子,也太能忍了吧。许差拨虐打谢老汉、辱骂谢云鹤的时候,她分明在阿鸾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可她竟然能控制住愤怒的情绪,向仇人卑躬屈膝、讨好谄笑。 而且,她思虑得这般深远,把自己的安危都周全在里头了。 “一怒之下,给许差拨下毒固然爽,但冲动的后果是无法承受的。” 楚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憋屈给吐出来,“我只是个贫穷的小农女,是失权的,没有掀桌子动刀子的底气。许差拨虽恶毒贪鄙但并非蠢货,他负责让刘大人的官船入港靠岸,能给姓刘的办事儿说明他混得不差。” 南海岸往来的船只那么多,穿梭如烟,不是每一艘都是刘道台罩着的货船,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许差拨这个贪鄙小人,精明的很,得了上级领导青睐。所以她送礼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给对方安上一个“仗义”“仁义”的牌坊。 西边儿就有另外一个木讷差拨监管着百来名罪人,拉纤普通货船,桅杆上没有挂海防道衙门的旗。 给普通货船拉纤的报酬,和给官船拉纤的报酬,那能一样么?究竟有多少油水过了许差拨的手,咱也不知道。毕竟普通纤夫还有三个铜钱的日薪呢,贱籍罪人当纤夫可是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大伯母,关系我已打点好,许差拨允许我给谢家父子送水食了,这大白馒头我拿两个。” 楚鸾从手推车跟上拿了一坛子浊酒,又从打开提盒,里头躺着鉴空大师给的那顿斋饭剩下的十个大白馒头,家里还有好几口人,每人至少得分一个大白馒头。 小唐氏难以描述此刻的复杂心情。 她身为长辈,无法帮孩子解决问题,反而是孩子亲自涉险,出面摆平了做公的差拨。 “两个馒头不够吃,再多拿两个吧。至于咱家里其他六人,一人分一个白馒头便是。” “那就依您。” 楚鸾也不客气,揣起四个大白馒头。 倒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家里除了六个馒头,还有一斗白米呢,几天内饿不着肚子。而谢老汉的伤势不轻,若不及时补充能量,恐性命堪忧。身为医务工作者,不管任何时候,人命都是放在第一位的。 南海岸边种植着一些榕树、海桐、棕榈。纤夫们在冠盖如云的树荫下歇凉,纤夫们也有小团体,同一个地方的乡党聚在一块儿,谢云鹤和谢老汉则不与任何罪人为伍,父子俩孤零零地坐在较偏的一颗老榕树下。 “爹,以后不要再求他。” “云鹤呐,爹也不愿意出这个丑,但咱们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能怎么办?”谢老汉脸痛苦地扭曲着,发黑的脊梁因咳嗽弓成了虾子。 谢云鹤心一揪,想拍一拍老父亲的脊背帮他顺气,奈何根本无从下手,唯恐碰到了老父亲脊背上连绵成片的伤。 “水……水……”谢老汉咳得发晕,嗓子冒火。 “水来了!” 楚鸾解开酒坛封头,舀了一椰瓢的低浓度浊酒,递到了老汉的唇边。 谢老汉此刻意识已经处于半模糊状态了,几乎是本能地用枯枝般的手抓住了椰瓢的边缘,喷鼻馨甜酒香,咕嘟咕嘟牛饮,酒水漏到了耷拉着皱皮的胸膛上,皱皮里都是泥土,像沟沟壑壑的田间小路。 楚鸾柔声安抚着:“喝太猛对肠胃不好。我这儿还有很多,别着急。” 谢老汉还真的听了她的劝,一口一口慢慢饮起来。 就这么连续饮了三大椰瓢,中暑缺水的症状已经有所缓解,楚鸾又递给他两个大白馒头:“吃。” 谢老汉捏着软嫩喷香的精面馒头,泪水滚了出来,他身子一屈就要下跪:“给恩人磕个头,别的报答老汉也没有。” “别!您可千万别!有违孝悌伦常,折煞我了!” 楚鸾吃了一惊,赶忙把人给扶起来,承受不起这么一跪,“我是谢云鹤的……嗯……” 未婚妻、媳妇儿,但就是说不出口。 楚鸾怯了,舌头打个滚就变成了,“是他朋友。” 谢云鹤直勾勾盯着她,一语不发。 楚鸾感到了压力,揩了下额角的汗,连忙舀了一瓢酒,塞到男人手里:“喝,你也喝。” 谢云鹤喉头滚动,没接。 暑气蒸腾晒杀活人,他和其他纤夫一样差不多也快到极限了。但这酒是怎么送进来的?只要一想起她跟自己的仇人亲热套近乎,奴颜婢膝……那滋味真不是滋味。 “你想中暑脱水而死?” 楚鸾见他犟驴一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禁不住催促,“快点喝吧。活着才是硬道理。” 谢云鹤垂首:“他把二哥和瘴气病人关在一起,又亲手把小妹送入娼寮馆。” 他过不去心里那道障碍。 这酒实在难以下咽。 楚鸾平静道:“只要你和你爹不被渴死饿死打死,不管过程如何,都无所谓。” 谢云鹤猛然抬起头。 楚鸾自己喝了一口浊酒,自嘲笑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个乡下种地熬糖的小农民,为了达成目的,我可以把自己摆在很低的位置;而你,本战场上挥斥方遒的猛虎,铮铮傲骨,宁折不弯,如今虎落平阳,自然不肯向恶犬低头屈服。” 谢云鹤张了张嘴,喉咙像是梗住了。 她把他的心思看透了,这令他意识到自己的狭隘。 楚鸾柔声道:“你也别觉得谢老爹向仇人下跪摇尾乞怜很窝囊很丢脸,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彻底舍弃自尊心。这不是软弱,而是真正的强大。” 谢云鹤听闻此言,内心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湿热——她又何尝不是舍弃自尊心?许差拨此人有多刁钻多恶劣,他再清楚不过,她却能克服困难,成功把酒水和白馒头送来解了燃眉之急。 他不再端着架子,大口喝酒大口吃馍,三两下就干掉了一只大白馍。这种精面蒸出来的好东西,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上了,牢城营可不会提供这种上等面食! “留给云虎和云鹿也尝尝。” 高能量的白面馒头,很快就让父子俩的血糖升了上来,恢复了些力气,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父子俩心照不宣,都吃一个留一个。 一旁大汗淋漓嗓子冒烟儿的百来个罪人纤夫们,极为渴望地盯着楚鸾送来的那半斗浊酒,不住地咽口水,羡慕地快哭了。 楚鸾附耳过去,压低了声音叮嘱道:“我跟许差拨撒了谎,说你是因为得罪了卫公公,才入狱获罪的。你有个美若天仙的长嫂,被卫公公的干儿子看上……” 谢云鹤正色道:“大哥生前未曾娶妻,我也从不结党。” 楚鸾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刘党和阉党你两边都不想沾,太有傲骨了,不适合当官。” 她算是看明白了,谢云鹤就是个典型的韩信式人物,行军打仗一把好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但他做官玩政治,就玩不转了。 “他们只顾自己党派的利益,结党营私,全然不顾天下百姓死活,为何要与之为伍?”谢云鹤也不知为何要与她这般推心置腹,“我是农民的儿子,自小在村里长大,知道农民是如何挣扎活着的,知道他们要承担多重的徭役赋税,我忘不了那种艰难困苦,做人,不能忘本,得讲良知。” ------------ 18 第 18 章 楚鸾其实很佩服谢云鹤这种人,清澈到了极致,从不被私欲、贼念所蒙蔽:“但朝堂上的派系斗争,你不站队,并不能独善其身,相反,刘党和阉党会把你视为公敌,想方设法搞死你。” 谢云鹤拳头收紧。 阳光在他身上,投下影子。 “我不会逼你跨出那一步。编这个谎,只是为了生存,生存是最高法则。” 楚鸾深吸了一口气,“若有人问起你们是否得罪了卫公公,只需保持沉默即可。” 她从没想过去改变谢云鹤。做夫妻,应该互相扶持,而非一方扭曲另一方。 一清到底,为了神圣的理想而奋斗,是一种活法;一浊到底,和光同尘,也是一种活法儿。 她若真逼迫谢云鹤放下脸面,向黑恶势力低头,那才是真正迫害他,扭曲了他的意志。长此以往,云中孤高的白鹤,就会在扭曲的环境中逐渐忘记被扭曲的滋味儿。 谢老爹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立刻就替他儿子答应下来了:“您放心,老汉都记下了。云虎、云鹿那边儿,老汉也会交代他们。” 楚鸾点了点头。 谢老汉的眼底闪烁着一抹希望:“若是能告御状就好了,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让陛下知道我儿冤情,还他一个清白。” “没用的。” 楚鸾打破了老人家的幻想,“陛下和刘国舅一样,比云鹤兄本人还清楚,他究竟有多冤。” 谢家的悲剧,来自于政治上的幼稚。 谢老汉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陛下是位明君啊,他十分赏识我儿,给我儿加官进爵,赏赐了很多东西,是下头的奸臣蒙蔽了圣上视听。” 楚鸾无奈一笑:“您自己说的,云鹤兄入宫面圣的时候,提出了个特殊的要求。” 谢老汉脸上又放光来:“提出给北境饱受摧残的百姓减免五年赋税劳役!他是为乡亲们着想。俺们村就是北境宁安郡的,日子过得苦着嘞,连年战火被鞑子欺负不说,春秋两季种麦子的要交粮税、种茶的交茶税,此外大山深处还有昂贵的天香木十人合抱那么粗,建造宫殿做楹柱。农闲时节百姓要进山去搬运木头,砸死砸伤不计其数。”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北境是茶马税收重地,还有修建宫殿必须要用的特产天香木。” 楚鸾道出残酷的事实,“大胤连年战争,国库极度空虚。云鹤兄军功赫赫,又不属于刘党和阉党任何一方势力,陛下原本非常欣赏他,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但当他在议政殿上提出为北境免除五年赋税劳役的时候,陛下就把他视为弃子了。” 谢老汉脸色瞬间苍白宛如吃了死孩子。 谢云鹤僵立在那里,像站在杳无人烟的荒原,耳边呼啸着彻骨的冷风;像躺在窒息的海底,眼前是茫茫翻卷的浪淘。 他说:“我错了么?” 楚鸾摇头:“你没错谢云鹤。错的是他们,错的是这个时代,它们对不起你。” *。*。* “对不起祖母,这次去赶集卖糖所赚的钱,我擅自花了二十五文买了一坛子酒。” 楚鸾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剩下的七十八文上交给楚老太,并交代了收支情况。 祖母虽身体不好,但家中管账的是她。像土糖寮、田地所得,全部归中宫维持家用,如果各房在家里活儿都干完的情况下给地主财东打几天短工、做些针线小手工换钱,则一半上交一半算私用。 “买酒?” 楚老太有些惊讶,二十五文对于这个贫穷的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了,叹息道,“怎么想起买那种东西,你大伯、二叔、三叔又不在家,谁喝酒?不如省下先把欠朱郎中的药钱给还请了,赊了那么久的账人家也没上门索逼,咱也没付一分利息,逢年过节也没钱给朱郎中送礼,着实不像话,老婆子恨不得找根绳子上吊了。” 楚鸾还没来得及解释,大伯母就立刻上前帮她:“不是那样的婆婆,阿鸾没有乱花钱,这二十五文买的酒是救命用的。亲家公拉纤差点被活活打死,阿鸾看到了,就用一坛子酒贿赂了打人的许差拨……” 小唐氏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楚老太听了之后,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阿鸾竟然有这等本事。” “可不。”小唐氏也啧啧称奇,“那些做公的平日里连村长的面子都不给,更不把种地的老百姓夹在眼里,这回竟然给了阿鸾情面。要不是亲眼所见,儿媳也不敢相信。” 楚老太摸了摸孙女的头,赞道:“人命大过天,更何况是亲家公,是祖母错怪你了。” 小唐氏继续道:“对了,阿鸾还给鉴空大师治病,鉴空大师一高兴就把集市头一家铺面儿给她用了,一文钱的租子都不收,以后咱们去卖糖就再也不用摆地摊交市金了。” “真的?” 楚老太笑得十分生动,皱纹愉快地动着,“我孙女不止能治牛,还能给人看病。那种门面铺子我知道,村长家租过,最便宜也要百文的月租,最好的得一两银子,可贵着哩,给咱们用一次真是赚了。” “祖母,不是用一次,鉴空大师说了,只要他还在寺里一天,那旺铺就免费给孙女用一日。” “哦?有这等好事!” 楚老太激动不已,拄着拐杖的手心儿出了一层热汗,“那可太好了,不止能卖糖,老二媳妇织的布、老三媳妇做的竹蜻蜓木碟子,都可以拿去卖。能搞到这样一间免租的铺子,老楚家光景终于要好起来了。” 小鲁氏既高兴又忐忑:“我做的东西,客人不会嫌脏么?” 工匠这一行,是有忌讳的,传男不传女。 女工匠打造出来的物件“不吉利”,没人买;一些新打造出来的家具,若是不小心被女人尤其是孕妇摸了,客人还嫌晦气。 有一次小鲁氏做了个小木马给二锤骑着玩儿,村里的猫蛋看到了也想要,小鲁氏就多做了一个送给猫蛋,结果猫蛋他娘知道了把小木马给扔到了臭水沟里,隔着一道土墙骂骂咧咧。 还有一次村东头老田家吃饭的桌子坏了,小鲁氏想补贴家用,就自告奋勇表示可以便宜给老田家打个新木桌,结果田老太怒骂她不安好心,想让田家沾晦气;小鲁氏忍着屈辱,表示只收别的木匠一半的钱,田媳妇儿就骂她是不要脸的骚狐狸,自己男人出去打仗了,就上门勾引别家男人。 “脏?今儿我还用你做的花鸟纹木碟盏给一位官家夫人冲糖水喝呢。” 楚鸾鼓励她,“曹蔡氏父亲是管营丈夫是押司,家里用的都是高档货,她都夸木碟别致,可见三叔母你的手艺是非常棒的!” 三叔母就是因为身材太好、一双凤眼太勾魂,才糟到许多恶意和霸凌。三叔打仗去了,村里男人们未婚的已婚的不少都放肆地用有色眼睛打量她,造她黄谣,甚至起哄故意去撞她,村里的女人们不敢对丈夫发火,就把怒气发泄到三叔母身上。 “曹夫人喜欢?那我去打两套新的,下次她来铺子里,问她买不买。” 小鲁氏又高兴又紧张,揪着衣服角,眼底泛起一层水光,还是第一次,有人肯定她的手艺活儿。只要能卖出去,她也能像大嫂二嫂一样给家里挣钱。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怀着身子干不了重活,不像大嫂会熬糖二嫂会织布都能给家里挣钱。更可怕的是她名声极差,会连累阿鸾和三妮儿说婆家。阿鸾被村长家拒婚,最后还和贱籍罪人订了亲,她隐隐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责任。 “白米粥熬好了,吃饭了。” 灶房传来二叔母小赵氏的声音。 大伯母和三叔母回过神来,赶紧去洗手帮忙端粥盆,布置碗筷。 大锤二锤打了井水,泼在院子里,压住暴晒了一整天热腾腾的地面,风一吹,竹帘后的屋里也跟着凉快起来。 “这粥真白。” 三妮儿眼睛都直了,“咱家以前的粥,都是黄的,有时候是黑的。” 楚二锤闻到了浓香,咽了咽口水:“今儿是过年了么,咱们村只有村长和张富户家的餐桌上才有这种大白米粥。” 楚鸾先给祖母盛了一碗,又给几个伯母叔母弟弟妹妹各盛了一碗,最后才是自己的。 紧接着,她又取出六个热过的大白馒头,除了自己和大伯母,每人分了一个:“白粥配白馍,正合适。” 三妮儿吃得太急烫了舌头:“这也太好吃了唔,粥真稠。” 楚大锤呼噜呼噜喝着白粥,他吃饭最快,喝完了开始舔碗,舍不得浪费一粒米:“白粥真香,比陈糙米香百倍!” 三叔母小鲁氏咬着大白馒头,吃着吃着竟掉下了眼泪。 “这是干什么。” 楚老太放下筷子,“一大家子欢欢喜喜吃饭,难得吃顿好的,老三媳妇你怎么还哭上了?” ------------ 19 第 19 章 “是儿媳的错。” 小鲁氏立刻意识到是自己不懂事了,阿鸾挣到钱请大伙儿吃顿好的本是喜事儿,哭了就是败兴,影响其他家人用膳,更何况还有几个孩子在场,这行为太不合时宜了。 她赶忙抹掉眼泪,“儿媳二十年来从未喝过这么浓稠的白粥,更没吃过这么软香的白馍。兄长赌博欠债父亲撒手人寰,我沦为乞丐,跟我一起讨吃要喝的丐女大多被抓到窑子娼寮里去了,是三哥不嫌我低微,收留做个妻室。” 楚鸾听得心头一颤。 终于明白为什么街上那么多男乞丐,却很少看到女乞丐了。 因为女丐还有剥削价值,她们的身体依然会被盯上,沦为有钱士绅奸商们的赚钱工具、发泄工具。 所以就算嫁给了三叔,村里人依然看不起三叔母,认为她是勾栏样式,再加上那张过于狐媚的脸,乡亲们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她在窑子、娼寮里做过一段时间,半途才逃出来的。 楚老太轻轻地拍了拍小鲁氏的肩膀,宽慰道:“莫要哭了,你只要记住你是老楚家的儿媳,这家里没有人轻慢你,你也莫要自轻。” 三个儿媳,老太太向来一视同仁,不曾偏心哪个、苛责哪个。若是给了大儿媳一张饼,那么二儿媳、三儿媳必也各有一张饼。其实以三儿媳丐女的身份,原本可以不用给彩礼钱的,但当初楚老太还是咬咬牙从账上腾挪出钱给三儿媳,免得她日后在家里抬不起头来,低其他两个儿媳一等。 “可我还是妨碍了阿鸾的亲事……” 小鲁氏抬起头,眼中充满自责的泪水,她每吃一口侄女挣得钱换来的奢侈白米白面,心口就被划拉一刀。 “三叔母,这是哪里的话。” 楚鸾正色道,“谢云鹤是我自己挑的相公,他长得好身强体壮,我心里可愿意着呢;至于唐翎,他与门当户对的地主女儿更合适,唐老太那么厌恶我,若真嫁过去那日子没法过。但凡唐老太但能有祖母十分之一深明事理,我都不会因为拒婚而如此高兴。”宽慰三叔母之余,还不忘夸祖母一嘴。 楚老太笑得极为开怀:“瞧瞧,夸人都夸得这么好听。” 唐老太是什么人?村长的亲娘,村里最有权势的嚣张老太太!平日里没少给楚老太气受。 “咱们村最刻毒、嗓门最大的就是唐老太了。别说十分之一,她连婆婆万分之一都不及!” 大伯母接过话茬,“当初遭了蝗灾全村都在吃观音土,大姑姐想法子从城里带回了一车粮食,家里刚燃起灶火升起炊烟,唐老太闻着味儿第一个上门打秋风,连吃带拿顺走了五斤米!还四处嚷嚷老楚家有粮,全村人都涌到咱家来蹭吃,土匪似的。” “乡里乡亲的都要饿死了,上门求口饭吃,还是要给的。” 楚老太是个菩萨心肠,叹道,“咱也不求人家惦记着咱的好,但也不该满肚子刀枪,背后重伤阿鸾她娘和老三媳妇。” *。*。* “皮破出血,入肉一寸,是剔骨刀所伤。伤处周围有青紫红肿,你这是跟杀猪的打架了?” “朱郎中,您真是神了。我这什么都还没说,全让您一双慧眼给瞧出来了。” 黑石子儿铺地的乡村药铺里,弥漫着干涩的药草香,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庄稼汉,粗壮的胳膊架在木桌上,一道淋淋的深血口子,“张屠户欺负我老娘,狗日的,老子抡起锄头就冲上去干,结果他抽出一把剔骨刀来,若单轮拳脚,我未必输他……嘶疼!” 朱郎中一袭藏青色的长袍,白布袜子,整个人干干净净,他正用盐水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那伤患疼得直抽冷气,药童从旁协助,取出折叠成方块的厚棉布,塞进庄稼汉嘴里防止他大叫搅扰了其他病人。这庄稼汉再好的忍性,也禁不住盐水擦洗伤口,额角青筋爆起,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包扎好。小药童去掉了厚棉布,庄稼汉大口喘着粗气憋胀得面皮紫棠,朱郎中则背过身去取药。后方墙壁一个很大的乌木中药橱柜,上百个密密麻麻的小抽屉,抽屉上镶着铜片,铜片上写着各种药名儿。 “这是跌打丸,每服一丸,日服两次,黄酒或者温开水送下。” 朱郎中取了药递上,“你气血有亏,我再给你开一剂疏风养血汤[1]。两药合用刀伤愈合得快些。” 庄稼汉十分感激:“有劳朱先生,多少钱?” “跌打丸一瓶十文,疏风养血汤九十文。共计一百文。” “啊?九十文的汤药,太贵了。”庄稼汉连连摇头,“我就要一瓶跌打丸吧,不养血了。” “贵什么?哪里贵了,这疏风养血汤里头有白芍、当归、川穹,原料都不便宜,九十文差不多就是成本价了。”朱郎中的夫人捏着帕子,翻了个白眼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是咱家老头子心眼好,不信你上县里医馆里打听打听,疏风养血汤是不是卖三百文?” 庄稼汉羞惭道:“朱郎中从来不赚穷人钱,村里有口皆碑。但我家中上有年迈父母下有不满岁的孩子,夏粮税马上要征收了,我实在是手头紧腾挪不开。” 朱郎中把两种药都塞到了他手里,道:“你既要奉养父母,又要下地割麦,必须疏风养血、舒筋通络,否则伤口好得很慢,官府收缴夏粮你右胳膊做不了活儿怎么交上去。药先拿回去吃,其他的不用多想,身子养好是首要的。” 庄稼汉的眼眶红了:“那……那我就先赊着了,多谢朱郎中。” 朱夫人变了面皮,直到那庄稼汉拿着药离开走远了,才喝骂道:“老头子,你又赊汤药,你自己算算,今年到现在已经赊了多少银子出去?咱们是开药铺,又不是开善堂,日子哪能这么过。” 朱郎中笑眯着眼睛:“夫人息怒,等他们有钱了周转过来,会来还的。” “那些夏秋税粮都快要交不起的贫农,哪里有能力还钱!” 朱夫人没好气,“去年一共赊出去十八两三百四十文,前年赊出去二十两零五文,大前年……”一边说,一边自袖中取出一个账册翻开来,“这一笔一笔的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来还钱的根本没几个。” 朱郎中无奈地睃那册子一眼:“哎,你什么时候偷偷记得账,还整理成册了。” “你不记,我可得记清楚!” 朱夫人死死地捏着册子,脖子伸得鸭颈长,声音尖锐,“油盐酱醋茶不要钱啊?粮食药材不要钱啊?还有药铺的年租,你教养弟子的开销……” 妻子念个没完,朱郎中脑壳痛,耳鸣嗡嗡。 “朱郎中在么?之前祖母病重得您救治,赊欠了大半年的医药费,谢谢您在我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这钱给您送还来了。” 朱郎中如蒙大赦。他抬起头,只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漂亮小姑娘,穿着非常朴素的粗布衣裳,一对眼睛却明如秋水润泽,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并不认得这丫头。 但他很庆幸对方打断了夫人的“吟唱”,替他解了围。 “丫头你是哪个村的?” “我是糖村的,老楚家孙女,叫楚鸾。家里三个叔伯都被拉了壮丁送到北边打仗了,穷到卖田度日,这才赊欠了医药费,如今甘蔗丰收土糖寮熬了些蔗糖出来卖,手头宽裕了些。祖母说什么都要先把医药费给您补上,这是七十文,您数一数。” 朱夫人都惊呆了,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楚鸾看。 她正数落抱怨着,就有村民上门还账来了! “不用数了。”朱郎中本就是个物欲淡薄之人,不在乎钱财,名义上是赊欠医药费,实际上就是免费义诊,压根没打算收钱。 之所以用一个“赊”字,是为了给贫苦人留点尊严。 偏偏他妻子还较上真了,一条条偷偷给记了下来,一副誓要追回的模样。他比妻子年长近二十岁,老夫少妻的,妻子再怎么吵吵他也不好回嘴。 楚鸾笑了下:“祖母春秋已高,没有您的雪中送炭,恐怕过不了那一劫,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只要能帮上忙的,朱郎中随时可差遣阿鸾。” 绝对不可以让借你钱的人吃亏。朱郎中大医精诚对底层穷人有一颗仁爱之心,他是个好人,他说不用数了,楚鸾得当面替他数清楚,否则就太憨了。 这不是还有个看重钱财、斤斤计较的朱夫人么? 所以,她当着朱郎中和朱夫人的面儿,一文一文地数了七十个铜钱,一个子儿不差地放在了柜台上。 果然不出她所料,数钱的时候,朱夫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楚鸾手上的钱瞧,蹙紧的眉头也在数到七十的时候,彻底舒展开了。 朱夫人把钱收入囊中,翻开账册仔细用笔划消了账,嘴上却客气地笑道:“哎呀你这丫头就是实诚,老头子都说不用数了,乡里乡亲的彼此都信得过,谁家都有个难处不是,什么时候还都是不碍的。” 楚鸾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桌子上镇纸压着的一张麻黄纸。 这狗爬字……咦,怎么有点眼熟呢? “朱郎中,这张方子是——” “哦,是狐臭散。醉飘香酒肆的少坊主几日前送来的,说是一个买酒客人祖传的方子,让我过过眼,看看有没有问题。” 朱郎中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光彩了,“我觉得这方子用药虽大胆但对人的身体无害,就给少坊主配了一瓶狐臭散试试。少坊主昨儿下午又来了,狐臭已经好了很多。这真是罕见的妙方啊!效果比我配的药都要好数倍!” ------------ 20 第 20 章 “这是好事,附近几个村患有狐臭症的人有福了,朱郎中可依照此方卖药给他们。” “万万不可!” 朱郎中一口回绝,肃然道,“我们行医之人,最忌讳的就是盗用别人的秘方为自己谋利!” 楚鸾没想到古时杏林界规矩这么多。 现代的医疗领域,尤其是狐臭这种常见小病,治疗方法都是全世界共享的,谁都可以学习,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都可以给病人开药。 就连爱钱的朱夫人也附和道:“是这么个理儿,家父在世时也是个乡村郎中,他说过,不能把别人祖传的特效方子占为己有,有违行规。” 楚鸾有些诧异,朱郎中就罢了,现成的一块大肥肉就摆在眼面前,朱夫人竟也能坚守医心,抵挡住白花花银钱的诱惑。涯州一代气候湿热,居民们经常大汗淋漓,狐臭患者不在少数。 是她错怪这个女人了。 朱夫人虽是个刀子嘴管家婆,但爱财取之有道,全力支持着朱郎中的理想和事业。 “实不相瞒,这方子正是我娘亲所传,少坊主为人大方慷慨,我与他一见如故,见他被狐臭困扰,便写下此方助他一臂之力。” 楚鸾见这夫妻俩推辞不受,只能自己曝光自己,“朱郎中是祖母的救命恩人,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会支持我把此方的使用权赠给您,为更多的人消除病痛。” 朱郎中极为震惊:“什么?是你家祖传的方子?” “您不相信?我写几个字给您瞧瞧。” 木桌上就有现成的纸笔,楚鸾蘸墨挥毫,完善了这方子,除了原本的药物配比用量之外,又写下详细的“方歌”、“方解”。 朱郎中探头,越看越心惊,跟着笔锋念了出来:“方歌:狐臭散风用升药,轻粉冰片刘寄奴,研末直扑患处上,药简力专效更宏。” “方解:方用轻粉、冰片、升药解毒杀虫,配以刘寄奴活血通络。合而用之,共奏解毒杀虫、活血通络之功。好!” 他捧着那张纸,满面红光连连称好。 “这字迹一样丑……”朱夫人脱口而出,立马又察觉不妥,赶忙笑着改口,“我的意思是,这字儿虽然稚嫩但亦有可爱之处。” 楚鸾差点没绷住,拼命忍笑。 朱夫人也不尴尬,继续道:“同行看门道,关键楚姑娘还把秘方拆解地如此详细透彻,让人不相信都不行了!” 楚鸾真诚道:“朱郎中,您瞧,此方在我这样的小角色手中,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我就算给少坊主治病开方,他都很难信任我一个十来岁没有行医经验的黄毛丫头;但您就不同了,您声望极高,名扬乡里,还有这斑白的头发、这后退的发际线、这锃亮的大脑门——” 简直就是主任医师专家门诊那个范儿! 朱郎中摸了一下头顶,落寞道:“上岁数了,是有点秃。” “您这样儿的外形,就是最好的!发际线越高,水平越高,越能给病人以强烈的安全感!他们只信您开的药,此方得到您这样的人物手里,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作用来!” 朱郎中听了楚鸾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吹捧,也禁不住腰杆逐渐挺得笔直,好似房梁椽子:“夫人还总嫌我秃,看吧,秃也是有好处的。” 朱夫人直乐。 她才三十出头,虽无沉月落雁之姿,但脸如莲萼,下巴圆润,颇有韵味。 夫妻俩都被楚鸾逗得心花怒放,朱郎中不再推脱,收下了秘方。 楚鸾虽没能送醇酒作为利息,但眼下这种情况明显更好,酒不过是过把嘴瘾,可一张狐臭散的方子所能够带来的利益,是远远超过七十文的医药费的,朱郎中自然会念她这个人情。 作为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外科女医生,如果想在古代这种严苛的环境下继续从事医疗行业工作,而又不惹人怀疑,那么就必须要得到朱郎中这位本地高影响力郎中的提携。 “楚姑娘心有大义,造福乡里,把方子献给了咱们。我思来想去,不好占你个小辈的便宜,以后本药铺所售所有狐臭散,利润五成归楚你。”朱夫人是管钱的,她出面跟楚鸾谈利益划分,“以后这狐臭散,就打着咱们回春堂的牌子卖,再加上老头子的精湛医术和累计名望,慕名前来买药的只会越来越多,分红不会少。” 楚鸾心下一喜:“多谢夫人如此替民女周全。” 如此,每月就多了一笔固定收入! 她太需要钱了!吃饭要粮钱,做生意要本钱,祖母生病要钱,三叔母生孩子要钱……这些还都是小钱,帮未婚夫谢云鹤打点牢城营的差拨、官营需要的可是大钱! 朱夫人越看这丫头越喜欢:“你平日里有空,就常来回春堂玩儿。我跟老头子膝下也没孩子,老头子自己倒是收了个徒弟当儿子养,我呢,身边连个能说话的女儿家都没有,你就当是来陪我聊聊天。” 她喜欢懂事讨喜的,讨厌没眼力见儿的。 而楚鸾刚刚好撞在她所有的点上,主动还钱讲诚信,会说话会办事儿,关键还给回春堂带来了一个能挣钱的秘方。这个秘方妙就妙在需要用大量的冰片(龙脑香),是专门卖给有钱人的,利润空间很大。 殊不知,因朱郎中常年义诊,赊药给许多穷人,回春堂的账目窟窿越来越大,她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这秘方就是雪中送炭,能帮药铺填补一些亏空。 楚鸾知道,朱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是假刻薄,这种人可以相交,你对她好她对你更好;那种满脸笑容满肚子刀枪的,才是真刻薄,你对她好她会暗地里用刀刺死你。 “你说话也不过过脑子,人家一个清白姑娘家,哪能天天往回春堂里头跑,这里的病人除了村民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朱郎中责怪妻子,“咱们药铺靠近南岸港口,哪个港口不设有几家赌场、窑子、娼馆。” 朱夫人羞惭不已:“这……” 她大脑小脑一时粘连,转不过弯儿来。 恰在此时,朱郎中的徒弟正捧着茶托进来,用一壶解暑邪的荷叶茶招待楚鸾。徒弟十六七的样子,涯岸清峻,眉目温润。 朱夫人眼角的余光扫到徒弟,一拍桌子:“有了,楚姑娘如不嫌弃,不如也给我家老头子做个徒弟。如此就能名正言顺地常来回春堂了。” 朱郎中和大徒弟俱是一愣,同时看向楚鸾。 “老头子,你不是一直想多收两个弟子传承医术么。而且,这十里八村像楚姑娘这般会写字、又懂一点基础的好苗子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朱夫人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一个劲儿的怂恿着。 她的确是存了些私心,想把楚鸾变成真正的“自己人”,收了徒弟,就等于收养个半子。 朱郎中心动了,目光灼灼地盯着楚鸾:“你可愿意?跟着老夫行医颇为辛苦,医女的处境比普通的郎中更难些,你仔细考虑考虑。” 楚鸾心里乐开了花,那可太愿意了! 师娘您真是好样儿的,我现在急需一个医女的身份,只有搭上朱郎中的顺风车,才能使得她的一些行为不那么突兀。以后再给谁治病的时候,也不至于被人反复盘问质疑。 朱夫人赶忙推销自己丈夫:“我家老头子不是本地人,年轻时从京城来的,为了研究瘴气病的治疗方法,在这鸟不拉屎的瘴区定居下来,一住就是二十年,丫头你拜他为师不亏吃亏的。他研制出来的五瘟丸,虽不能根治瘴气病,但能有效缓解症状。” 楚鸾肃然起敬:“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愿为师父执鞭坠镫,倾心相随!” 什么叫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什么叫为了医疗事业而奉献一生? 朱郎中为了心中那团火,可以放弃京城的优渥生活和大好前程,冒着被传染的风险自我下放到瘴区基层,与瘴气病人生活在一起二十年,总结出一套有效缓解瘴气病的方法,受益的是涯州几百万的百姓! 她自问成不了这样伟大的人,但她愿意以这样的人作为生命中的灯塔。 朱郎中新收了个合心意的女徒弟,也是高兴不已:“不必多礼,徒儿快快请起。” “师父请先饮了这杯拜师茶。” 楚鸾规规矩矩地把那盏未曾动过的荷叶茶,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朱郎中满意地啜饮了一口:“人命至重,一方济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为师的二弟子了,为师会把毕生所学医术传授给你,你需记住,当以仁爱之心去尽力救治每一位病人。” “我楚鸾,作为医生,郑重宣誓:我将以病患的健康为首要目标,不因出身贵贱、政治地位、种族、国籍、宗教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我承诺尊重每一位病患,将个人利益置于患者利益之下;即使面临威胁,我的职业道德和实践准则也不绝与人道相违背!” ------------ 21 第 21 章 朱郎中激赞道:“徒儿有此等觉悟,为师深感欣慰。” 楚鸾适才这番医生誓词,不止朱郎中极为满意,就连一旁立着的大徒弟听了,也感觉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向脑子。 朱郎中介绍:“这是你大师兄,萧惠,字菘蓝。” 楚鸾慌忙深打一躬:“萧师兄有礼了。” “小师妹唤我菘蓝便好。” 萧惠胸膛里腾起一股热浪,“以后在回春堂,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楚鸾心里寻思,菘蓝不就是板蓝根么,板蓝根师兄。 “多谢菘蓝师兄照拂。” 她细细打量起对方来,十七八岁少年郎,颜丹鬓绿,灵秀讨喜的圆脸,穿着一袭竹青色长袖直裰,与秋香色中衣搭配,显得雅致而洁净。 “这是月钱。” 朱夫人从账上支了五百文,笑眯眯地放到楚鸾手里,“还有一套竹青色衣裳,学徒服饰。” 萧惠都惊呆了:“师娘,您……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您以前不到月底最后一天,都绝不给回春堂的伙计们发工钱的。小师妹刚入门,什么活儿还没干,就已经领到月钱了。 朱夫人白他一眼:“这是说得什么混账话,我哪有那么抠门。” 萧惠道:“难说。” 朱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逆子,反了你。”提起扫帚作势要打。 板蓝根师兄熟练地往院子里蹿逃。 楚鸾手里的铜钱沉甸甸的,心里暖融融,感慨道:“真没想到,在回春堂做学徒,还有那么多工钱拿,我真是太幸福了!” 朱郎中不解:“学徒给师父打下手,在药铺干杂活儿,给工钱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楚鸾的胸膛里回荡着感动和悲哀:“我以前在医院……不是,在老家的一家医馆做实习学徒,还要付费上班,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做活,也学不到什么技术。”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无耻的医馆?” 朱郎中眼睛瞪大燃起怒火,手里的药材捏成弯儿,“师徒情同父子,把弟子当猪狗奴隶一样压榨,是何道理!” 楚鸾的唇角朝下拉扯,自嘲一笑。 朱郎中怜惜道:“徒儿,你受苦了。” 他自药橱里取出一个粗瓷药瓶,“这是回春堂卖得最好的五瘟丸,由为师研制,可以缓解瘴气病的痛苦。今儿,咱们,就先从涯州最可怕的瘴气病开始教起。” 朱郎中虽不是擅长宽慰人的知心长辈,但他一上来就倾囊相授。 “所谓瘴气病,就是病人染了瘴邪,体内邪正交争,五脏受损,故而身体时而感到阵阵恶寒,战栗不止,时而大汗淋漓,口渴难忍,人与人之间互染,致死率很高……” 楚鸾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劲了。 这在古时候令人闻风丧胆的瘴气,怎么如此像传染性疟疾? “瘴气病分为两种,一为寒瘴,寒多热少,口不渴,舌苔白腻,脉弦,可用柴胡桂枝干姜汤[1]治疗;二为热瘴,头痛面赤,舌苔发红。” “师父,涯州是不是热瘴为主?” “没错。” “柴胡桂枝干姜汤对热瘴不起作用,所以师父发明了五瘟丸。” 楚鸾打开药瓶塞子,嗅了嗅,“黄芩、人参、半夏、甘草、桃仁、槟榔……还用了有毒的常山!常山虽用量不大,但您这个药,孕妇是不能吃的。” 朱浪中目中闪过异样的光彩:“为师这是捡到宝了,徒儿你资质绝佳,是块璞玉。” “小师妹是璞玉,那师父我是什么?” 挨了师娘一扫帚的板蓝根师兄探过头来。 “你是一块外表光滑平整,看上去还不错的漂亮石头。和为师一样当个普通郎中行医救人是绰绰有余,想成为传世名医还差点意思。” “不是,师父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板蓝根师兄委屈不已。 小师妹来第一天,他在师父师娘心中的地位,就直线下降了。 “自然是夸师兄,师父觉得板……菘蓝师兄能成为和他一样的郎中,传承他老人家的衣钵,这还不是最大的肯定?”楚鸾初来乍到,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不争这个头。 把一个对自己释放过善意的师兄放在对立面,眼前什么芝麻都要争一下,就太没意思了。 她来回春堂做徒弟,不是想继承这家药铺,而是希望通过朱郎中获得一个合理的身份,并顺带向这位古代博学的老中医虚心学习。 果不其然,板蓝根师兄听了这话,眼底那一丝刚刚冒头的嫉妒也消失不见了:“嘿嘿,小师妹你渴不渴?我去后院儿给你摘个椰子。” 朱郎中继续给女徒弟上课:“君臣佐使,各司其职,颇为讲究。就以这五瘟丸为例,黄芩是君药,清解少阳;槟榔是臣药,驱虫消呃;半夏和胃,人参健脾,桃仁活血,都是佐药;甘草是使药,用量极少,可以调和各种药的药性。” 楚鸾问道:“师父您这五瘟丸卖多少钱一枚?” “十文。” “这也太便宜了吧,用了人参呢!怕是要亏本。” “卖贵了,有几个人吃得起?涯州是瘴区,是大胤最穷的一个州,感染瘴气病的普通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卖几百文一丸,还是会死无数的人。” 朱郎中心里坠着秤砣似的,无奈道,“二十五年前为师就曾向太医院提过,拨一笔款子用于防治瘴气病,可他们根本不听,就连太医院院判都说那不过是群命不值钱的人,有那个钱还不如给刘皇后和太子妃多研制些让皮肤变好的药露。” 楚鸾接言道:“利之所在,人之所趋。让皮肤变好的药露,能让后宫爱美的娘娘们心花怒放,得到赏赐;而拨经费帮助瘴区病人,无利可图,做不好还要担责,院判大人自然不愿。” “更有昔日同僚笑话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呢,各人自扫门前雪,每年实际死多少瘴气病人关你屁事,得了这个病就只能求神拜佛保佑,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 “所以师父离开了繁华的京城,不再做太医。” “可当我来了瘴区之后才发现,作为一个小小的乡村郎中,就算把毕生心血都耗尽、把家财散尽,也无法改变瘴气肆虐的涯州一分一毫!” 朱郎中眼前一片空茫,“五瘟丸,无法根治瘴气病,只是让病人死得慢一点罢了。” 楚鸾握紧了药瓶:“师父不可妄自菲薄,您悬壶济世,不肯蝇营狗苟,太医院没有您的一席之地,但您在民间发光发热,糖村许多村民都念着您的救命之恩,您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名中医了,能在村志、县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至于根治瘴气病的方法,徒儿会继承您的意志,终其一生寻找。” 寻找这个世界,有没有金鸡纳树。 金鸡纳树的树皮,是治疗疟疾的顶级特效药。这种树最先是在美洲发现的,她可以先跟海岸边往来的异国商客打听打听。康熙得了疟疾,就是靠传教士带来的金鸡纳霜治好的。 *。*。* “金鸡树?没听过。” 许差拨斜依在梨花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一坛醉飘香的上等醇酒,三斤熟牛肉、一只烧鹅、一只叫花鸡。 “又来打搅差拨大人您了,我这般隔三差五过来,若是其他官老爷早就不耐烦了。”楚鸾哈着腰笑着给他斟酒,“也亏得是许大人您这样儿宽仁,我才敢来。” “你说你,来就来,还送什么东西。” 许差咬了一口烧鹅,唇角上扬,他爱听好听的话,心情一好,便指旁边一条小矮凳:“坐。” 二人的形体位置,形成了一个阶级鲜明的上下关系。 许差拨睃着楚鸾身上的竹青色新衣:“你怎么穿着回春堂的衣裳?上次家父被滚沸的开水烫伤,请了朱郎中来看诊,跟在朱郎中身后提着药箱的男弟子身上穿的,跟你这件儿一模一样。” 楚鸾笑了笑道:“那是我的大师兄萧惠。” 许差拨马上精神起来,双目放光:“你竟是朱郎中的高徒?” 楚鸾顺势道:“蒙大人见笑,哪里是什么高徒,劣徒罢了。若能学得师父他老人家十分之一的医术,都受益终身了。” 许差拨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坐直了身体:“你师父可是救了家父一命啊!那滚开水几乎把家父一条腿给烫熟了,皮都掉了一层,家里已经开始准备后事,朱郎中来一趟愣是把他老人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亏得令尊吉人天相,师父方能妙手回春。” “哎呀,您是朱先生的亲传弟子,我怎么好吃您的酒肉?” 许差拨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微微躬身给楚鸾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奉上,“之前多番邀请朱郎中赴宴,想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奈何朱郎中悬壶济世不得空闲。楚贤弟,许某敬您一杯。” 楚鸾一饮而尽,喝得干干净净,还把空杯展示给对方看:“许大人您太客气了,在下定会向师父转达您的诚挚谢意。” 许差拨很是感动,连饮了三杯,还亲自搬了一张红木藤椅来请楚鸾入座,换了那张矮凳:“我在这一带还算小有威望,南海岸港口和牢城营内不少人都知道我许前柱。如果楚贤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不是吹嘘,就是在蔡管营面前许某都是说得上两句话的。”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想给牢城营的朋友捎带一瓶回春堂的五瘟丸,望大人能行个方便。” “小事一桩啊!” 许差拨好不容易找到个间接报恩的机会,“五瘟丸是朱先生的秘方药,专门治瘴气病的,你朋友得了瘴气病?” “没错,我朋友的二哥,与几个瘴气病人关在一起,被传染了危在旦夕……” “叫什么名字,我给他换个干净的单间。” “谢云虎。” ------------ 22 第 22 章 楚鸾努力地适应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一个底层小人物想要成功,不屈,怎么伸。 上一次,她没有借口,就自己硬编了个借口接近许差拨;这一次,她有了朱郎中弟子这么个正大光明的由头,更要去帮谢云鹤争一争。 夕阳沉金,落日重归大海。 纤夫们肩膀被纤绳磨得紫红皮烂,迈着沉重的步子,拉完了最后一趟船,一个个累得直接躺倒在沙滩上,像被活活晒死的干鱼。 楚鸾一眼就瞧见了谢云鹤,跟了过去。他壮健似顶门立柱,套上粗布囚服上衫。 谢云鹤忽然道:“以后别来了。” 楚鸾把药瓶塞进他手里:“治瘴气病的,一日两丸。” 谢云鹤认出粗瓷药瓶上“五瘟丸”的字样,他早就听牢城营里的囚犯们说过,本地有一位姓朱的神医有独门秘药,可以让濒死的瘴气病患多活一年半载,没病的吃了也能不得病。有背景有钱的囚犯都会想法子备上几丸,二哥谢云虎亟需这种药救命,但苦于无钱无门路。 五瘟丸在牢城营内,几乎是硬通货,外头什么价格他不清楚,但是囚犯私底下交易都是一两银子一颗! 楚鸾给他的这一瓶里头,竟足足装了二十丸! “你哪来的钱……” “没花钱,我拜了朱郎中为师,师父给了我一大瓶。” 楚鸾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展示新衣服,“师娘人可好了,不仅给我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还给我发了件回春堂学徒的制服。” 谢云鹤干枯到麻木的嘴唇动了一下:“好看。” 这个颜色很衬她,似一束竹林月光,把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亮了。 “巴结许差拨那种恶吏,是与虎谋皮,你有危险……” “今天怎么没有看到谢老爹?”楚鸾故意打断他,转移话题。 不让她跟许差拨接触? 那怎么能行! 《水浒》里头有句名言:不怕官,就怕管。许差拨官不大,却能直接决定谢云鹤和他家人的生死。而谢云鹤又一身傲骨极有原则,绝不会向恶势力低头,那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许差拨这个码头她来拜! 她能屈能伸,没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就算许差拨昨儿狠狠打她几耳光,只要没把她给打死,她今儿还能肿着脸笑眯眯地跟对方谈合作。 “父亲今日被分配去牢城营西寨院劈柴。” “他身上的棒疮和鞭伤好点了么?” “伴你的福,伤势有所好转。” “劈柴总比拉纤轻松,有利于养伤。”楚鸾说个不停,“赶明儿我去回春堂配一副如意黄金散,消炎药效比蒲公英好,你们父子都能用。” 谢云鹤很感激她,但——她多次在那个姓许的畜生面前卑躬屈膝、逢迎讨好,他看得很不舒服。 “许差拨每天都会折磨死几个囚犯……” “我多带了一坛酒来,整点儿?你嗓子都哑了。”谁知道这小丫头竟然又从身后提出一坛子未开封的酒来堵他的嘴。 她拆了封泥,把酒坛子递到谢云鹤嘴边。他几乎是本能地托住酒坛,舌头一卷,醇酒倾泻在喉咙里。 一口气灌了半坛子,焦喝的感觉减轻不少。 再抬头,楚鸾已经走了。 只脚边草地留下一个荷叶包,他弯腰捡起来,里头包着两张厚厚的大饼。 “呦,这不是五郎炊饼么?港口集上经常沿街叫卖的,每张饼上都有五粒芝麻,一文钱一张,夹碎肉末、猪下水十文。”脸上有金印的纤夫探过头来,不停地咽口水,“兄弟你这饼中间鼓囊囊的,肯定夹了很多碎肉。” 饼很厚,正中央是切开的。 谢云鹤打开一看,惊愕住了。 “夹了十几块熟牛肉呢!刚才那位穿竹青衣裳的少年是你什么人?对你可真好啊。”狱友纤夫羡慕地快哭了。 谢云鹤没答他,攥紧那饼,都攥烫了。 咬了一口,牛肉肉质松软,汁浓味厚,与炊饼一起吃,满嘴留香,堪称绝品。 *。*。* “唔,好吃,太好吃了……” 谢云虎被病痛折磨面容枯槁,头发凌乱插着稻草,已经饿了好几天的他,本能地咬住了谢三郎从五人间拥挤逼仄牢房栅栏外递过来的肉饼。 他吃得又急又快,噎住了,仰着头对着黑漆漆的牢顶直瞪眼。 谢云鹤给他递酒水,他吨吨牛饮灌下,又呛住了,开始拼命地咳嗽,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咳着咳着,又浑身战栗,打起摆子来了。 谢云鹤赶忙从粗瓷药瓶中,倒出一粒五瘟丸:“先服药。” 谢云虎突发性寒战,身体蜷缩成一团,七尺汉子,眼泪竟一串串地往下掉:“三弟,我头好痛……” 寒战了足足一刻钟,才停止了。 与此同时,体温又开始急剧升高。 若是平日里,这寒战后高热至少要持续一两个时辰,折磨得谢云虎生不如死,但今日吃了一颗五瘟丸之后,竟然只高热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正常。 “三弟,这是什么药?好厉害。” 谢云虎虽然感到极度乏力,但已经明显好转。 跟他关在同一间牢房的其他四个瘴气病人,经常间歇性发作,每次发作都持续痛苦一两个时辰,他愈发心中笃定,就是那颗药丸的作用! “五瘟丸。”谢云鹤压低了声音,附耳过去,“每日我拿两丸过来,够你吃十日。” 不能让其他人听到,也不能把药瓶给二哥。 否则以二哥现在的病弱之躯,根本守不住这瓶珍贵的药!同一个牢房的其他四个瘴气病人,会一拥而上过来抢夺,杀人夺药的事儿在牢城营屡见不鲜。 谢云虎一听“五瘟丸”的名字,脸上瞬间泛出了活气,激动不已:“三弟你打哪儿弄到的?还这么多!值二十两银子吧!” 他有救了! 谢云鹤道:“未婚妻送的。” “南栀县主?”谢云虎思考了好一会儿,“她到涯州来了?” 刘国舅庶出的小女儿,刘栀。 刘世子走私军粮、吃空饷被谢云鹤拿住了证据,刘家曾打算联姻招揽他。刘家的嫡长女是要做太子妃的,像谢云鹤这样出身低微的泥腿子,配一个顶级世家庶女,都是恩赐了。 谢云鹤拒婚南栀县主,当时在京城权贵圈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说谢云鹤不知好歹,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就在眼前,竟然还摆什么高傲架子! 谢云鹤蹙眉:“不是。” 谢云虎以为弟弟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劝道:“三弟啊,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跟刘国舅对着干,何必呢?还不如娶了南栀县主,做刘家的乘龙快婿。” “什么乘龙快婿?给刘家磕头的奴才罢了。” “看看,又开始了。”谢云虎嘴角向下歪了歪,“你那点自尊值几个钱?别人想给刘氏一族磕头当奴才,还磕不上呢。” 谢云鹤心口似有一万只毒虫在噬咬,他的自尊和原则不值钱,这话从亲兄长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伤人:“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 谢云虎听不进解释,埋怨道:“你可以保持沉默,为什么要出那个头上折子揭发刘世子呢?” 谢云鹤道:“沉默就是偏袒,就是纵容。” “所以你就非要出这个头,纵容大哥死在流放路上?纵容父亲被打一百杀威棒?纵容小妹被送入娼寮?” 谢云虎眼睛红通通的,他死死地抓住了谢云鹤的囚服衣领,“你清高!你连家里人都护不住!你抓不住眼前那粒芝麻,还要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你谈什么理想,讲什么原则!” 说着说着,他情绪崩溃,泪流满面,“哥没有几天活头了,只要一日出不了这间牢房,就还会被那几个瘴气病人染上。我不想死……” 谢云鹤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透不过气。 手上术后包扎的绷带,被扯散了,伤口撕裂,氤氲出了片片鲜血。 他似站在悬崖边上,冷风呼啸,脚下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二哥指责得没错,全家沦落至此,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一个庄稼汉,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不晓得什么青史留名。我只看得到眼跟前,你就跟刘家服个软吧,南栀县主能送药过来,就说明对你余情未了。她跟刘国舅求个情,就能让你东山再起;她一句话,就能让蔡管营给我换一间干净舒服的单人牢房……” “谢云虎,哪个是谢云虎?” 许差拨带着牢头禁子跟班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打断了兄弟两人的对话。 “小人便是。” 谢云虎抹了下眼睛,露出卑微讨好的笑容,向着许差拨哈哈腰,“给大老爷行礼。” 许差拨道:“来人呐,开锁,给他换到西边儿的单人牢房去。” 谢云虎猛然抬起头,眼泪被斜着倾入牢城营高窗的月光,照得发亮。 他忘记了呼吸。 许差拨见他那呆若木鸡、傻不愣登的样儿,嘲讽道:“你走狗屎运了,有功德无量的贵人保你一条贱命。” 谢云虎脑子嗡得一下:“可是南栀县主?” 贵人,那必然是身份极为高贵的,否则牢城营怎么会卖她个面子。 “县主?是朱郎中的亲传弟子抬举你!朱郎中可是本地第一德高望重的名医,他救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县里还给他立了生祠呢!” ------------ 23 第 23 章 粗布囚服松松垮垮耷拉在谢云虎身上,他似一抹飘荡的幽魂,被禁子引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单人牢房,一张石床,一个便桶,一壶清水。 没有发霉爬着毒虫的稻草褥子,没有臭气熏天的排泄物,没有把囚犯的脚啃出白骨的嗜血硕鼠…… “朱郎中的亲传弟子是谁?”谢云虎困惑地喃喃着,“我们素不相识,他(她)为何要这般帮我?” “你,赶紧滚回自己牢房去。” 许差拨指着谢云鹤,命令道,“探监时间只有一刻钟,差不多得了。要不是看在朱神医和楚小郎中面子上,能让你夜里在牢城营窜门子?上一个夜里乱逛的,被本差拨用锁链捆起来塞住七窍,倒挂着抽了一百鞭!” 说完,许差拨一摇一摆地走了。 倒也没真让禁子狱卒把谢云鹤给锁起来,强行押解回去,施以“盆吊”酷刑。 谢云虎也震惊了,这光打雷不下雨,根本不是许差拨的残忍风格啊,太阳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三弟,楚小郎中就是朱神医的弟子吧,你认识么?” “嗯。” “究竟是哪路贵人?” “我的未婚妻。” “不对啊。”谢云虎彻底凌乱了,“南栀县主姓刘,也不可能拜甜水县的一个郎中为师……” “我只有一个未婚妻,她叫楚鸾。是附近的村民,县衙保的媒。” 昏暗中,谢云虎看不清谢云鹤的脸,他自己的脸倒是腾得热了起来,无地自容了。 一刻钟之前,他还疯狂指责三弟,不肯放弃自尊和原则讨好刘党,害人害己,并认为只有身份高贵的南栀县主才能帮谢家跳出火坑;结果一刻钟之后,就成功住进了干净整洁的单间牢房,靠的竟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农村小医女? “三弟,我……” 他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我刚才说那些话,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咱爹好,为小妹好。哎,虽说是县衙保的亲,但你若真与那个楚小郎中成亲了,就彻彻底底断绝往上爬的机会,只能一辈子在这涯州乡下做苦力、耕田,像野草一样被人反反复复地踩踏。” 虽然得了楚鸾的帮助,但谢云虎是个很现实的人。 还是觉得楚鸾这个弟媳,远没有刘栀好,要出身没出身要背景没背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他三弟是人中龙凤,是军事天才,是战神!相貌又特别好!娶妻还是得娶一个对官运有大助力的。 三弟什么都好,就是不晓得趋利避害,守什么气节,信什么公平。 “婚书已订,我需对她负责,二哥无须多言。” “你就是太条条框框把自己框住了。伸伸手就能得到的荣华富贵你不要,刘皇后的侄女你不娶,偏要跟一个农女耗死在瘴区乡下,你还想不想翻身……哎?你怎么走了?” 谢云虎很无力,三弟非但不听他这个兄长的,还半点面子不给扭头离开。 他置气地往石床上一趟,心里似坠着铁块,“大哥去世,我就是长兄,父亲年事已高又重伤,按规矩这家里他也该听听我的意见。老三啊老三,你怎么就不知道服气呢?也该把头低下来了。” *。*。* 小唐氏低着头,在大灶锅边上翻搅着浓稠的蔗汁儿,把浮沫舀出去,熬得赤色浓稠。 自从七日前,她和侄女儿楚鸾在集上挣到了钱,曹押司夫妻俩又下了订单,放言再熬出白砂糖有多少他们买多少,老楚家上下就起早贪黑忙得不亦乐乎。 女人当男人使,孩子当女人使,耕牛当机器使。 老二媳妇小赵氏也顾不上织布了,带着三妮儿和二锤去田里挥汗如雨收割甘蔗,还要进行大培土保护甘蔗根。 土糖寮的糖车吱吱呀呀,由耕牛拉着从天亮榨汁到天黑;有一半的时间田里也要用耕牛,大锤就自己推着糖车,人力榨蔗汁。 楚鸾去回春堂做学徒,黄昏时分才到家:“祖母,师娘提前预支了月钱给我,人情往来用掉了一百文,剩下的四百文,上交给您。” 一百文给许差拨买了二斤熟牛肉、一只烧鹅。第一次贿赂是用好酒,第二次除好酒之外还得加上好肉,第三回如果还想求人办更多的事儿估计就得塞银锭了。 眼下,还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如何把她未来的小姑子谢云鹿从娼寮馆里捞出来,不再做军妓。 这可比给谢云鹤父子送水食、给谢云虎换单人牢房困难百倍! 赎一个相貌普通的青楼女子都需要百两银子呢,楚鸾没见过谢云鹿,但谢家基因那么优良,从谢云鹤的相貌就能推断出小姑子肯定也是个美人,那赎金不得千两起步!再加上小姑子是官奴罪人,价格还得再翻一翻。 此等情况下,她一个月几百文的工钱就完全不够看了,存到老死都不一定能攒够赎金。所以,还不如把月钱直接交给祖母补贴家用更实际些。 灯烛萤萤,照得楚老太眼角的泪角发亮,老人家又是欣慰又是自责:“我老了,不中用了。真没想到,咱们这个家竟然要靠阿鸾这个苦命的孩子撑起来。” 做祖母的心里就是想得周到细致,“乖孙女,你的心意我晓得了,你能被朱郎中看中收为亲传弟子,是给列祖列宗长脸面,全家都替你高兴。但这可是你在回春堂做学徒的辛苦钱,交一半补贴家用足够足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傍身。” 楚鸾摇头:“孙女不能坏了家里的规矩,必须在土糖寮和田地的农活全部干完的情况下,做工揽活儿挣到的钱才上交一半。如今家里一堆活儿做不完,收割甘蔗、犁地、洗甘蔗、熬糖,三位伯母叔母和几个兄弟姐妹起早贪黑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却去了回春堂,田里和土糖寮的活儿几乎没怎么出力,这怎么好只上交一半?” “账不能这么算,阿鸾是有大出息的人。” 熬糖的大伯母小唐氏转过头来,第一个不赞成,“整个糖村除了她,还有谁能被朱郎中这样看重!依我的意思,家里的农活儿不用她操半分心,我带着弟妹和孩子们都能打理好。朱郎中一个月给五百文工钱,就算上交一半二百五十文对咱家来说,也已经是非常多的补贴了!” 二叔母小赵氏抱着一捆甘蔗进来,道:“大嫂见的分明,阿鸾做了朱郎中的亲传弟子,就是体面人了。她在回春堂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得孝敬师父师娘吧,得跟师兄、伙计们人情往来吧,她若把月钱全交给婆婆,在外头就寸步难行了。” 三叔母小鲁氏,刚刚修理好了有些故障的木糖车,听到她们的讨论,也大着胆子发表了下意见:“儿媳觉得,阿鸾熬白砂糖的秘方,本来就对家里的贡献最大。像咱们这样不识字粗苯的,才该多做些农活弥补。” 长孙楚大锤提了一桶新榨出来的甘蔗汁,倾入大灶锅里:“鸾妹觉得是占了咱们便宜,其实是咱们占了她便宜。” 三妮儿抹了把额上的黄泥,高声道:“姐姐让我吃饱饭,她那份农活儿,我帮她干了!” 楚鸾心里热乎乎的,有些感动。 楚老太拉着孙女的手,道:“你也瞧见了,家里人都觉得我的处理方式没有问题,你交一半就行。” “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楚老太一脸慈祥,“我掌家几十年,也不是一言堂,家里不管男人、女人、孩子,都要让他们说话,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再一起讨论出个意见。” 言外之意,这不是我老太婆偏心孙女,而是家里人全票通过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楚鸾推脱不过,她说:“家里人这样护着我,真是受宠若惊了。也没什么能报答大伙儿的,这样,以后每天从师父那儿学习回来,我教三妮儿、大锤哥、二锤认几个字,等三叔母的孩子出生了,也一样教。” ------------ 24 第 24 章 楚鸾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最激动的莫过于大锤,他心中似响了个炸雷,手里盛甘蔗汁的木桶滚落到了地上:”鸾妹,你真的要教我写字儿么?我,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才好。” 二锤惊呆了:“做梦一样的。” 老楚家这个家境,压根凑不出钱送孩子去学堂念书。除了学费,还要给教书先生束脩,过年过节送礼孝敬少不了,笔墨纸砚的费用更是恐怖。 三妮儿倒没怎么上心:“姐姐也要教我么?大哥二哥认字儿还有些用处,我一个女儿家,也需要学这个?” 小赵氏生了一儿一女,二锤和三妮儿。 她是个传统封建妇女,赞同女儿的话:“二锤跟着阿鸾学也好,听说县城里招工揽活儿,识字儿的比不识字儿的多三倍钱呢。三妮儿就不用麻烦了,她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学学织布刺绣,再过两三年也能说个不错的婆家。” 三妮儿低下头,耳根臊红了。 楚鸾却道:“女孩儿也可以学认字儿啊,与她学织布刺绣并不冲突。二叔母,不用耽误很长时间的,我就傍晚趁着天还没黑,教一个时辰,让三妮儿也一块儿来学呗。” 她不会跟小赵氏讲什么女性觉醒、反封建的大道理,给不属于那个时代、不在那个份儿上的人,灌输不在那个份儿上的思想,非但不合适,反而会害了她们。 楚鸾会换一种更缓和迂回的方式,她说,“你看我教两个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师父教我的圣贤书,我再教他们,三妮儿不来,多吃亏啊。” 小赵氏听了这话,果然表情有所松动。 楚鸾再接再厉:“妹妹也不比哪个孩子差,二叔母,您寻思寻思,县上招男工识字儿有好处能挣更多钱,那如果是县里大户人家招绣娘、绸缎庄招织布女工呢,是不是会写字的也更有优势?不认识字的绣娘只能拿一份工钱,三妮儿如果识字又会算账,那她是不是就有机会当上绣娘的领头人或者绸缎庄女账房拿五倍十倍工钱?至于您希望三妮儿能说个好婆家,识字儿更是加分项啊,婆家不得高看她一眼,就算婆家要给新媳妇做规矩、摆脸色还得掂量一下她娘家有没有读书人,未来有没有可能考取功名,是也不是?” “娘,我要跟姐姐学!” 三妮儿一听有这许多好处,积极性顿时就被调动起来了。 这世上,唯有利益才是最强的驱动力。 小赵氏也被说服了:“若论事儿,我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那点东西,阿鸾却能看到千里之外。三妮儿你就跟着她好好学,娘也不想你这辈子就是个牛命。” 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 小赵氏受环境和时代所限,没有一双千里眼,自己拿不了好主意,但她可以借侄女楚鸾的眼,给女儿规划一个更好的未来。 三叔母一只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笑道:“我若生个女儿,也让她跟着阿鸾学。” “这就对了。” 楚老太见媳妇们一条心,很是高兴,“都说儿子孙子才能光耀门楣,可咱家到现在,最出息的是阿鸾。多少人想把儿子塞给朱郎中做徒弟啊,朱郎中都没看上。阿鸾这师父拜的好啊,一人学了,还把家里的孩子们都捎带上了。” 事情议定了,楚鸾就开始着手教大锤、二锤、三妮儿写字。 三妮儿问:“没有纸笔,怎么办?” 大锤道:“这还不简单,山上有一个裂缝,里头掉出来不少白色发黄的石头,有些软,可以写字。我之前捡了好多呢。” 说着,楚大锤就去床底下,扒拉出十几块白色发黄的石头来,“之前去割草的时候捡的。” “这个好!粉笔石。” 楚鸾拿了一块,有点儿像石膏,实际上是一种白垩岩,古生物残骸碎屑形成的石头。 楚大锤心心念念想读书,所以才会对这种可以代替笔墨的东西格外留心。 楚鸾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写着他们的名字。 “这是大哥的名字,楚穷,穷者,穷极天理。” “我的名字呢?怎么写?”二锤有些迫不及待了。 “楚格,格者,正也。” 二锤蹲在地上,用粉笔石一笔一划地描摹,他问:“弟有一惑,请教姐姐。” 楚鸾道:“但说无妨。” 二锤问:“娘说,我先天不足,出生时个头小,就放在了木格子里头养着,所以大名儿叫楚格。姐姐却说,格乃正,这里是正气凛然的意思么?” 楚鸾摇头:“纠正的意思。圣人之下,需’格物'以致知。” 二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的字歪歪扭扭,写了两遍,就开始打哈欠了。 他用耕牛套着石碌碡,在地里碾压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堪。 “姐姐,该我了!” “楚安心,人贵在安心立命,心若强大,则无人可伤,万事从容。” 三妮儿听闻此言,眼睛亮晶晶的,情不自禁地就把一只手放在了心口的位置,喃喃着重复:“心若强大,无人可伤。”若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做到姐姐所说的这种境界就好了。 她把楚安心三个字,用粉笔石临了数百遍,地上密密麻麻。 一直写到天黑透,她和大锤兄妹两个还舍不得回去,就着月光继续在院子里练字,至于二锤,早就撂了粉笔石,回房睡觉去了。 *。*。* “药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渍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宜者,亦有不可入汤酒者,并随药性,不可违越[1]。” 蛋青色的晨光里,楚鸾在回春堂背完了今日课业,跟朱郎中告假,“家里要去娘娘庙山下的街上卖蔗糖,有位很重要的老顾客点名了要徒儿亲自接待,师父可否……” “去吧。” 朱郎中通情达理,当下就允了。 “多谢师父,一个时辰内,徒儿定会赶回。” 回春堂距离那条街并不远,步行一刻钟就到。要接待的是官家夫人曹蔡氏。 楚鸾到了铺子处,掀开麻布帘子,走入宽大的店堂。 她注意到,这门帘子上次见还有陈年污垢,这次见已经是浆洗得干干净净了,边角缺损处也缝补得几乎看不出针脚,多了一朵造型逼真的宝相花纹的刺绣,八片莲瓣勾勒而成,莲瓣上又填充有三个小莲瓣,层层叠叠,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想来应该是二叔母小赵氏的手笔。 这一带信佛的人还是挺多的,底层人生活越苦,现实越没有出路,越是需要在超脱现实的精神层面寻找一个寄托和出口。 “二叔母的绣活真是绝了,这宝相花的寓意也好,代表吉祥富贵美满。” 楚鸾跨入铺子里,赞叹不已。 “二弟妹的绣工,当初还是大姑姐指点的呢。”大伯母小唐氏把商品摆上,脸上的表情有些怅惘,怀念道,“你娘的绣活儿,才是真的绝品,当初她在老太监府上作绣娘,听说还有一些达官贵人专门找她绣衣裳呢,宝相花纹、云雷纹、饕餮纹、玉堂富贵纹、吹笙引凤纹,统统难不倒她。” 楚鸾微愕,没想到二叔母这一手还是来自原主早逝的亲娘。 “我嫁给你大伯的时候,她还送了我只顶好的玉蟾吊坠,说是给官家人绣衣服得的赏赐。” 说着,小唐氏扯出了脖子上的一根红绳,她贴身佩戴很是珍惜,“县上玉石铺子的伙计说,这个叫白玉浮雕刘海戏蟾福寿牌,多福多寿的好意头,是质地不错的和田白玉,能当几十两呢。” 她把玉蟾吊坠取下,挂在了楚鸾的脖子上,“还是让大姑姐保佑你多福多寿。玉蟾也象征财源滚滚,你才是这间铺子的主心骨,你戴上,咱们生意会越来越好,挣更多的钱。” ------------ 25 第25章 这块白玉浮雕刘海戏蟾福寿牌意义非凡,楚鸾婉拒道:“大伯母,大锤哥再过两年就能说媳妇儿了,您不如把它传给大锤媳妇,一代代传下去,保佑大伯长房这一支多福多寿。娘的在天英灵,也定会一直守护我这个亲生女儿。” 这是原主生母,送给嫂子的新婚礼物,以老楚家的家境来说,它太贵重了。 她怎好占了去? “可……” “没什么可是的,您的心意阿鸾领了,但这福寿牌您务必得戴回去。”楚鸾十分坚持,把红绳吊坠又重新挂到了小唐氏的脖子上,“唯有您戴着,才能保佑大伯在北方战场上安然无恙,寿数绵长,早日归家。” 最后这句,如一根尖刺,扎在了小唐氏的心窝窝上。 她的眼眶微微红了,与丈夫已经分别一年多,战场上连个信儿都没传回来。村里唐二狗就是参军两年毫无音讯上个月忽然被官府通知阵亡了,尸首都没能拉回故乡祖坟安葬。 这一回合下来,小唐氏完败,依了侄女的话。 恰在此时,曹蔡氏到了。 “楚丫头,上次订好的白糖,熬了多少出来。” “三斤!”楚鸾满脸热情的笑,主动上去迎客,“夫人请上坐。” “不错,比本夫人预想的多一些。” 曹蔡氏坐定,接了茶,唇角溢出一抹满意的微笑,“上次在你这儿买了四两,哪里够吃。这下好了,整整三斤,就是送礼也拿得出手了。” “原本七天是熬不出这么多白砂糖的,但夫人您一唤民女楚丫头,民女就倍感亲切,年幼时娘亲也是这么唤我的。上次您来,听您这么一叫,我这心里就温暖得像是融化了,这才连天加夜的熬糖,无论如何也得把您要的货给赶制出来!” 楚鸾是张口就来。 小唐氏瞪圆了眼睛,在一边都听得呆了,太肉麻了,鸡皮疙瘩掉一地。她禁不住有点担心,侄女说这种套近乎话,会不会有些过了啊,万一惹得这位官家夫人反感…… 谁知曹蔡氏一边验货一边道:“这白砂糖熬得真是上乘,雪似的白,比上次的还要细腻晶莹一些。楚丫头你是把我当自己人,才如此用心的吧。” 小唐氏微微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是她错了,当事人并不觉得肉麻。 看来,自己以后与人相处,尤其是有求于人的时候,也可以这么没节操地多说些肉麻的话。曹蔡氏的例子说明,人在听甜言蜜语时,会被某种程度地蒙蔽。但这一切得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你得有真正拿得出手的“货”。 小唐氏尝试着模仿侄女说话,热情笑着道:“曹夫人您有所不知,这孩子命苦的很,亲娘去的早。她是真的很喜欢您,以后啊,您需要什么,只管知会一声,她马上就飞奔过来帮您办。您别看她年纪小,不止擅长熬糖,还被朱郎中看中了天赋收为亲传弟子。” 曹蔡氏和楚鸾同时转过头来,惊喜地看着她。 不同的是,楚鸾眼中的惊喜,很内敛,只一个呼吸间又恢复如常;曹蔡氏的惊喜,很直接,并且惊喜中还加带着一丝心疼。 “想不到楚丫头如此厉害竟是朱神医的弟子,我长姐带着儿子登门拜访朱神医,朱神医都说那孩子没有学医的资质,送了好多礼都不肯收呢。” 曹蔡氏语气有些激动,甚至夹杂着一丝得意,“长姐最是要强,凡事都必须压我一头。嫁给县令做续弦之后,对我更是颐指气使的,永远都是一副绝对命令的口气。呵,这下她可要颜面扫地咯。” 这个身世悲惨的的熬糖小农女,无形中就帮她出了口恶气。 楚鸾则是头皮一炸。 她是知道曹蔡氏是蔡管营的女儿,所以才费尽心思地讨好逢迎,努力运营好这条人脉,希望日后有机会,能对关在牢城营里的谢云鹤有所帮助,但她做梦也没想到,蔡管营不止一个女儿! 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与曹蔡氏拉进关系的机会? 反正她拜师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她迫切地需要朱郎中弟子这个身份,不可能与朱郎中断师徒,县令夫人已经得罪,不如抱紧曹蔡氏的金大腿,与她站在统一战线。曹蔡氏虽只是个押司夫人,远不如县令夫人气派,但她需要的是蔡管营的权利关系,曹蔡氏作为小女儿一样能渗透到蔡管营那里! 她故意露出极为惶恐的神色,紧张地抓住了曹蔡氏的手:“这可怎么办才好?我……我不知山高水深,竟然无意间得罪了县令夫人和县令公子!夫人,您救救我!” “放心,楚丫头,咱不怕她。” 曹蔡氏忙柔声安慰着,给了句瓷实话,“她若对你不利,本夫人第一个不能同意!她若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我自会找父亲说理去。” 楚鸾感动得快哭了:“曹夫人金玉之言,这般为民女周全,真是无以为报了。” 演到情浓时,她趴在曹蔡氏肩膀上,嘤嘤啜泣起来。 “傻孩子,说哪里的话。”说着,曹蔡氏自袖子里摸出一两银子,塞到她手里,“三斤白砂糖的钱,你收好。” 楚鸾仿佛被烫了手,摇头到:“您给的太多了!银贵钱贱,古已有之。现在市面上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一千五百钱,按照曹押司大人上次所说,白砂糖按照三十文一两的价格收,三斤您只需付一千零八十文即可。” 铜钱有好钱和低钱之分,按照含铜量来的。 大胤后期货币已经有些混乱了,有皇亲国戚门阀世家开钱庄,铸造私钱在民间流通,从中谋取暴利。把官府的好钱给融了,重铸低钱时把铜含量弄得很低,掺杂了许多铅和铁,而昧下的那部分铜用来铸造名贵的铜器礼器售卖发财。直接后果就是铜钱越发不值钱,以前一千枚朝廷官铸的好钱就能兑一两银子,现在一千五百枚低钱才能兑一两。最后苦了百姓,肥了贪官和门阀世家。 越是天高皇帝远,皇权难以直接管控的地方,低钱就越多,比如涯州。反正自楚鸾穿越到这个异时空之后,就没见过一枚好钱,全是含铜量低字迹不清晰的低钱。 曹蔡氏却道:“给你就拿着,朝廷的兑换比例就是一两银子一千钱,其他的本夫人一概不知。” 知道不知道,只有天知道。 楚鸾通透的很,不会白占了对方那么大一个便宜,毕竟以后还要靠曹蔡氏去拜曹管营的码头,于是乎,她奉上三叔母新打造的一套木质茶具:“这是工匠始祖鲁氏一族的后人,打造出来的树瘿茶壶,并黑釉木茶杯连碟一对,竹编韦鸿胪[1],宗从事[2]。曹夫人您是官家太太,书香门第,家里什么不缺,只好送您点儿大山里隐居匠人手作的茶具雅器,是个初步的心意。” 她第一次接待曹蔡氏的时候,就看到对方逛庙会不止买糖还顺手买了茶饼,猜测曹蔡氏好此道,便给三叔母画了茶具图样,直接照着做。 图纸画的是明后期最受欢迎的供春树瘿壶,所谓“供春之壶,胜于金玉”。 “如此别致的茶壶本夫人还真是第一次见,壶身似银杏古树的树瘿。”曹蔡氏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就连这壶把儿都做成了树枝分叉的形状,壶盖似个瓜蒂。” 这种壶的外表,似树皮一样的,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喝茶嘛,讲究意境,回归天地自然,那种描金镶银华贵无比的茶壶,反而失了天人合一的意思。 “夫人若喜欢,我让那位匠人给您打造全套的茶具,罗盒、瓢勺、茶巾、茶碾、木待制茶槌等等,一应备上。” “这怎么好意思。”曹蔡氏口里说着不好意思,但实际上已经收了“初步心意”,并默许了楚鸾的“下一次心意”。 刚刚开了一点窍的小唐氏,趁机唱起了双簧:“我家阿鸾一见夫人您就格外亲切,夫人您若不嫌弃,就带一带她。” 曹蔡氏果然笑着应下了:“你铺子里的白糖,本夫人会向其他太太小姐们推荐的。” 楚鸾的泪水要掉不掉的在眼眶里蓄着:“曹夫人您看……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亏得您这样瞧得上我,还肯带带我。” ------------ 26 第 26 章 曹蔡氏前脚刚走,楚鸾后脚眼里的泪光就消失了。 小唐氏盯着侄女的大眼睛,惊讶道:“阿鸾,你装哭的呀?眼泪来得那么快,去的也快。” “情绪也是一种可以达到目的的手段。” 楚鸾很淡定地收拾桌上曹蔡氏用过的碟盏。 小唐氏喃喃着:“我还以为你是真伤心,看到曹夫人就想到了去世已久的娘亲。”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做到情绪收放自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己都三十出头了,还达不到她十分之一的功力,真是白活了。 “那是话术,一是为了生存挣钱,二是为了这间铺子的未来发展。” 楚鸾把小唐氏当做很重要的家人,才会跟她说实话,“而且大伯母你今天真是令我感到惊喜,有些话,我本人不方便直说,你在一边跟我打配合,替我说出来,反而更能让曹夫人信服,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发现小唐氏是有一定潜力的。 身为老楚家的长媳,日后接替祖母掌家,多少得学点儿为人处世。不止事关一个家族的兴旺,还对她做生意挣钱也有好处,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她需要一个打配合唱双簧的帮手。 就像今日,楚鸾可以说见了曹蔡氏倍感亲切,让她想起了亲娘,但是不能说亲娘死的早,会让对方觉得卖惨过于刻意;一直沉默着的小唐氏唱双簧,替她卖惨,就是另一回事了,曹蔡氏会心生怜悯不会反感。 “我也是跟阿鸾你临时学的。” “大伯母悟性不错,以后你接祖母的班,咱家光景肯定会越来越好。一个家能不能一直兴旺,往往要看家里的女人和媳妇儿。” 楚鸾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小唐氏被夸得脸都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封建社会的妇女基本都是被打压的对象,还从没有人给与过她这样高的评价:“阿鸾你太看得起我了……” 楚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黄泥水淋法弄出来的蔗糖,是分层的。这就意味着,三斤白糖之外,还有三斤浅色的黄糖、三斤赤砂糖。 楚鸾只有一个时辰的外出时间,不可能陪着小唐氏继续卖其他六斤蔗糖,她跟小唐氏交代了一番之后,就去回春堂上班了。 *。*。* 上班的时候,楚鸾碰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人。 “痛——” 是个哭哑了嗓子的少年,正趴在病床上,脸朝下,高高撅着活生生血淋漓的屁.股。 旁边一个小脚老太太,哭得比她孙子还要响:“哎呦我的心肝呐,你那个硬心肠的爹,竟舍得把你打成这副模样,肉都打烂了,老婆子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我来帮病患清理伤口吧。” 楚鸾捧着一盆盐水,并镊子、剪子、金疮药、干净的绷带过来了。 被打烂了屁.股的少年,猛然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小脚老太太非常不高兴:“什么意思啊?我孙儿是村长唐保正之子,来回春堂看病,竟然只派了个小学徒过来,朱郎中人呢?”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竟是那个四处败坏娘亲和三叔母名声的唐老太! 被打烂屁.股的少年,岂不是竹马唐翎? 由于回春堂来看诊的瘴气病人比较多,会互染,所以朱郎中要求药铺的学徒、伙计一律用白绫覆住口鼻,有点儿类似于现代的口罩。楚鸾遮住了半张脸,唐老太没能认出她。 “祖母,别说了……” 唐翎听出了青梅玩伴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这副状态很丑,死死地抓住了小脚唐老太的袖子。 “怎么不说,老婆子我偏要说!” 唐老太是那种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人,更何况眼下情况令她很不满意,扯着嗓子就嚷嚷开了,“看不起谁呢,我翎儿可是金贵人儿,他这个伤是特殊情况,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瞧的,学徒能有什么本事,给瞧病瞧坏了怎么办。” 楚鸾回怼:“来回春堂看病的谁没有特殊情况,人人都搞特殊,那像什么话。” 唐老太被堵得词穷,发起疯来:“朱郎中呢!我只信朱郎中!让他来!” 楚鸾道:“师父去县上给卢员外看诊去了,三日前就已经预约好了时间。” 唐老太一听是卢员外,立刻哑火了。 卢员外的儿子,在甜水县衙当县丞,是仅次于县令的官儿。卢员外自己,也是县里有名的富户,良田千亩,还开了全县最大的米行。 要说唐村长家在糖村算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了吧,但是跟县上的卢员外一比,那就狗屁也不是了,这世上有钱人最怕更有钱的人,有权的村官怕更有权的县官。 “师父最快也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回来,而你孙子伤势不轻,板子打得太狠了,碎掉的布片已经嵌了进去,烂肉里全是布屑,再不立刻处理,伤口会严重污染,后期很难愈合。拖延久了,恐有性命之忧。我也是为了病人的安全着想。” 言外之意,你个死老太婆不要不知好歹! 唐翎感觉自己这张面皮都快要被祖母踩到粪坑里去了,这辈子都没法在鸾妹面前抬起头做人。 唐老太一听这个回春堂学徒把病情说得那么严重,只得屈服:“那你先给我翎儿清理伤口,记得手脚轻些,等朱郎中从卢员外那里回来,再给我翎儿治疗开方。” 楚鸾恩怨分明。她讨厌唐老太,却不讨厌唐翎。 不管怎么说,唐翎作为一个竹马,对原主还是挺好的,送吃食,送花儿,最重要的贡献还是教原主认字儿! 原主虽然对认字没什么兴趣,但唐翎好为人师,硬教。 这一行为,倒是便宜了穿越过来的楚鸾,使得她有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不会因为凭空能读会写而惹家里人怀疑。她和唐翎就算没有夫妻的缘分,也可以是朋友。 出于这一点,她还特意给唐翎准备了一碗麻沸汤:“喝了这个,清理创口的时候你就感觉不到痛了。” 唐翎侧过头,很深的双眼皮,眸似千斛明珠,直勾勾瞅着她。 楚鸾一愣。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眸子,如果没有这双眸子,唐翎也就是个普通清秀的少年,可一旦有了这双眸子,唐翎的颜值瞬间拔高了十倍不止,跻身入帅气正太行列! 唐老太碎碎念道:“都怪楚家的那个小贱蹄子,把我翎儿的魂都给勾去了,老婆子我见她第一眼,就知她有浪心,配不上你。此番定是她从中作梗,你才没去赴张家小姐的约,还说出要退婚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你爹才会勃然大怒动了手。” 楚鸾认真地给竹马兄弟清理烂肉里的碎步,一片一片用小镊子夹出来,一边夹一边用淡盐水冲洗。 麻醉的效果上来,唐翎感觉不到疼了,又硬气了起来:“祖母你不要血口喷人,不关鸾妹的事!是我自己不想娶张金莲!我都不认识她!” 唐老太很生气:“你还护着楚鸾?她娘就是个丢脸丧德的烂货女人,她三叔母也是号小烂货,烂货就应该死了干……” 楚鸾一手持刀,对准了唐翎的伤患处,一手解开了覆面的白绫,冷冷地凝视着唐老太:“你个死老太婆再满嘴喷粪,我就把你孙子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 刮刀瞬间削掉了一小片打得糜烂与布碎混在一起的血肉组织。 唐老太被那刀上的血肉吓傻了,她惊骇地盯着楚鸾的脸,颤声道:“怎……怎么……是你?杀人啦!!” ------------ 27 第 27 章 持刀染血,碎肉离离。 小郎中忽然变成了她最看不起的邻居丫头,守旧的小脚唐老太险些被吓出心脏病来。 “杀人?你懂什么叫杀人?” 为了防止这个老虔婆以后继续在村里造谣,楚鸾决定下一剂猛药,她向前突进一步,锋利的薄刃毫无迟滞地破开了唐老太脖颈高领上的盘扣,抵上了她颈侧的皮肤,“比起屁.股,划破此处才会立刻死人,此处有颈动脉血管,一刀割开鲜血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来!那景象很美,您老想不想欣赏一下?” 唐老太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楚鸾,阴恻恻的,令人毛骨悚然。 “疯子。” 她咬着牙巴骨强撑,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你……你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楚鸾轻笑:“昔日灾年,你吃了我娘的救济粮,今日却四处抹黑她污她的名声,就不怕下拔舌地狱么?” 唐老太彻底瘫了气性,哀求道:“是老婆子嘴贱,以后可再不敢了。” 楚鸾冷冷道:“打嘴。” “哎。” 唐老太为了求生,竟然真的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来,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个儿的嘴巴子,“我嘴贱,该打!” 唐翎看着这一幕,都惊呆了。 他祖母是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这个看不惯那个瞧不上,嘴皮子特别碎骂人还难听,特别喜欢和一群村妇坐在村桥头边上嗑瓜子数落各家的阴私。糖村里头被她恶语中伤过的人不计其数,鸾妹的娘、三叔母都不是最惨的,有个年轻时获罪沦为官奴充作军妓的孤寡老婆婆隐居在村外的破窑洞里被祖母一顿数落羞得投河自尽了。 他对祖母的感情,非常割裂。一方面祖母十分宠爱他,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给他钱花;另一方面,祖母又经常辱骂母亲、欺负青梅竹马的楚鸾。总是骂母亲胖,什么“你看你那个粗腰,丑得像水桶”“你瞅瞅你那个脸盘子,肥得像酵面发了”。 所以,当唐翎看到楚鸾愤怒地用刀子指着祖母的脖子,让祖母掌嘴认错时,他竟只是趴在病榻上看着,没有阻止,甚至连求情的话冲到了嗓子眼儿又生生咽下去了。 “啪”“啪” 唐老太是典型的吹火口,本来就有口疮,这会儿更是打肿了,闭都闭不上。 抽了足足十个嘴巴子,楚鸾才把刀子从老太婆的颈侧移开。 唐老太几十年来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丑,还是被一个晚辈这样教训,算起来,这臭丫头的祖母楚唐氏还得管自己叫一声堂嫂呢。 “呦,都肿了,来点儿黄连降降火。” 楚鸾还特意给唐老太拿了黄连根,最苦的部位,“此药能止咳消大惊、疗口疮,除心窍恶血。” 唐老太苦得眼角都湿了。 可黄连再苦,她也只得吞下去,有苦还说不出。 苦得她再也坐不住,起身四处找水喝。楚鸾才得了安静的功夫,给唐翎细致地清了创,烂肉布屑处理掉,该切的切,该缝的缝,敷了金疮药,绷带包扎好。 唐翎耳根已然红透。 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妹妹面前光着屁.股什么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看光了。 楚鸾有些无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你爹打得这么重,你不知道跑,还生生受着。” 唐翎垂眸道:“先生说子当从父,奉养父母应怀有一颗孝悌诚心,每日温清定省。” 楚鸾驳道:“不知道小杖受大杖走?” 唐翎愣住,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楚鸾道:“《孔子家语·六本》中有个故事,曾子在田里耕地锄草,却不小心伤到了秧苗。曾子的父亲非常生气,一时情绪失控随手操起大杖,狠狠揍了曾子一顿,把他打得晕死过去躺倒在田里。曾子苏醒之后,自己走回家里,向父亲认错道歉,并告诉父亲自己已经没事了,紧接着就回书房继续看书弹琴。曾子的老师孔子知道这件事之后很愤怒,教导曾子,应该像舜那样侍奉父亲,当父亲用小杖打你的时候就接受,用大杖打你的时候就立刻逃跑,免得受到不可挽回的重伤,父亲也背负了不好的名声。” 唐翎似有所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还读过《孔子家语》,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没读过。” 楚鸾见招拆招:“师父不止教医术,也教圣贤书。” “鸾妹真是拜了个好师父。” 唐翎满脸羡慕,同时,又有些失落,“你现在懂得比我都多了,以后也不用我教你认字儿了。” 怀念以前那个什么也不懂,傻乎乎坐在青草地上,啃着果子,心不在焉听他念书的邻家小妹妹。 他现在她面前,几乎没有任何优势。 他唯一好点儿的就是家境,可鸾妹现在是回春堂的学徒了,有朱郎中亲自带着,以后肯定能过得不错,至少比村里大部分人都强。 “我得好好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以前坚持教我认字儿,我也没机会拜朱郎中为师。” 楚鸾的态度很真诚,“你的伤我会亲自看顾着,等师父回来让他给你开最好的方子。以后如果遇到麻烦了,只管来回春堂找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这个朋友。” “朋友……” 唐翎琢磨着这两个字,多少有点不甘心。 就只能是朋友么? 他们两小无猜,那么要好,一起在栀子树下玩耍,她还给他扮过新娘子。扮着扮着,假的也希望是真的了。 “鸾妹,你不要跟流放犯人成亲,他会害了你。若以后你们有孩子,也得从父为奴,贱籍子女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唐翎看着她如今耀眼的样子,越发接受不了,“你再过几年就会成为这一片出名的女医,救很多人声望在外。贱籍几乎不可能脱籍的,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找个身家清白的好爹!” 对此,楚鸾只是笑笑:“谢谢你的关心,我未婚夫挺好的。” “我哪里不如他?” 唐翎从话缝儿里听出了楚鸾对那个刺配流放罪人的维护,这让他心生嫉妒。 “谢云鹤长得好、身体好、人品好、原则强,他家长辈很感激我,这就代表着夫家婚后不会刁难我。” 楚鸾的回答,似一根针扎在了唐翎的太阳穴上,旋转着刺入他的脑子里。 尤其是夫家长辈不会刁难媳妇这一点,他简直要无地自容了。 唐家祖母有多嫌弃楚鸾,整个糖村都清楚。别说是孙媳妇了,就是儿媳妇唐家祖母都狠狠磋磨十几年了,他亲娘见了婆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直打哆嗦。 “可……可他到底是个罪人!” “你们觉得是缺点的地方,在我看来恰恰是优点。他若非意志力极强、能抵抗住巨大的钱色权诱.惑,也不会沦落至此。” 楚鸾平静地收拾好药物、镊子、剪子,“男人总是男人,大部分男人到了那个份儿上,都做不到无欲无贪。谢云鹤做到了,他能在任何情况下坚守良知底线。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不一定会多爱你,但绝不会背叛你,这就足够了。” 唐翎忽然感觉,一起长大的鸾妹变得很陌生。 以前的她,软软糯糯需要保护,说不出这样有主见又刁钻的话来。 “那你以前说过想嫁给我算什么?” “算年少无知。” 唐翎脸色刷地惨白。 “我不会给任何人做妾,更不会为了年少时懵懂的感情去向仇人的女儿下跪奉茶,委曲求全唤她姐姐,听凭她使唤。”楚鸾用一种平静且残忍的口吻道,“你就当,过去那个鸾妹,已经死了。” 她很擅长人情世故,她知道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好听,知道什么样的甜言蜜语能给对方提供情绪价值,但今天,她必须要当面跟唐翎把最难听的真话讲出来! 这段青梅竹马的懵懂情谊,是属于原主和唐翎的。 唐翎的执着,是对原主的执着,而非对外科医生楚鸾的执着。 不说真话,就是欺骗竹马的感情,把他当鱼养。他可以为了原主反抗家里安排的婚事,甚至被亲爹打得皮开肉绽无法行走,吊着这样的纯情少年,害他钻了牛角尖,感情上就是死路一条。 ------------ 28 第 28 章 “鸾妹——” 唐翎声音里满是哀求。 楚鸾明白他难过,但她没有做出任何让步,更没有露出哪怕一丝心软的神情,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对自己抱有幻想,才是害了他。 “就算看在咱们十多年一起长大的份儿上,你也不能给我判死刑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很快就能把张家的亲事推掉,我也能说服祖母接受你,不会委屈你做小的。” 他说这种话,楚鸾都差点忍不住要怜爱他了。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覆面的白绫又系上了,侧过身不看他,“你躺着别乱动,好好养伤。咱们只能这样了,我一个庶民不能反抗官府包办的亲事。” 唐翎像被遗弃的小狗:“是我不好,让你难做了。如果不是祖母从中作梗,咱们早就成了,你也不会被县衙配给罪人。” “不是难做,而是做不到。” 楚鸾看着少年一副快哭的模样,还是冷硬着心肠,把话给彻底说绝了。 有办法么?没办法。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她又不是恋爱脑,被情绪操控,拿鸡蛋碰石头碰得粉身碎骨。这婚是曹押司保的,她还要靠曹夫人卖更多白糖挣大钱,更要靠曹夫人搭上蔡管营的线。 唐翎趴在病榻上,苦笑了一下,泪水流下来。 回春堂院落中,高大的银杏树层层叠叠,遮挡着如火的烈日。朱郎中出诊回来了,他给唐翎号了脉开了方子。 唐老太迫不及待凑过来告状:“朱郎中您可回来了,您都不知道,你们回春堂那个新学徒楚鸾,她有多……” 朱郎中看了唐翎屁.股上的伤口,满意地点头:“阿鸾处理得很细心,甚好。” 一句夸赞,把唐老太给顶到了墙上。 朱郎中自袖中取出一帧金函:“蔡管营明日给幼子做生日,为师要进山收购一批药材,不得空闲,你权且代表为师去一趟。” 楚鸾心中狂喜,没想到借师父的光竟然拿到这样一张邀请函! 不能把兴奋得意表现在脸上,让人一眼看透了,她低了低身子道:“徒儿初来乍到资历尚浅,这种贵人们齐聚一堂的正式场合,不如让菘蓝师兄去撑撑门面……” “你师兄也要进山,这一批要办的药材很多,为师一人忙过不来。” 朱郎中摆摆手,“蔡管营的长女方蔡氏,与你师娘不太对付。所以你师娘不愿意去,由她守着回春堂。” 楚鸾接了邀请函,道:“徒儿是个乡野粗浅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能力有限,如果师父您已经拿好主意,徒儿就试一试。” 唐老太立在一边,人都懵了。 蔡管营幼子的生辰宴,有资格去参加的,在县上多少算个人物了。 这才几天,老楚家那个穷丫头已经能出席这样高贵的场合了!而她在糖村豪横了一辈子,到死也就是村长他娘,永远够不到这种当官有钱人举办宴会的门槛。 *。*。* 烟柳画桥,人烟如梭。 蔡管营给年幼的儿子蔡诚甫办生辰宴,不惜花大价钱专门修建了一座烟柳画阁。阁楼疏院,栀子开玉蕊,莲香铺清溪。 要说这蔡诚甫,那可真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蔡管营盼了二十多年吃了不知多少中药熬直到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个独苗苗,怎么溺爱都不够的。 “吉祥金锁一只,如意银锁一只,保佑诚甫吉祥如意。” 花木竹石掩映下,曹蔡氏献上生辰礼。 前方传来一声嗤笑,带着几分不屑:“二妹还是这么俗气,花一百两就能在银楼里打出来的锁,哪里配得上诚甫的高贵气质。” 曹蔡氏脸上的笑容消失,一抬头就看到长姐捧着个华贵的礼盒出现在游廊上。 “我夫君方县令机缘巧合得了一块水头极俏的紫翡翠,价值八百两银子,专门聘请了县城最好的玉雕师父,雕了个翡翠福寿康宁锁,浅浮雕灵芝、牡丹、祥云等纹饰,寓意长命富贵。” 方蔡氏把二妹挤到一边儿,亲自把紫翡翠长命锁挂到了幼弟的脖子上。 蔡诚甫摸了摸,对这种漂亮石头兴致缺缺,却还是礼貌道了个谢:“长姐费心了。” 曹蔡氏难消心头那股恨气。 都是长命锁,一个一百两,一个八百两,什么意思?非要在这种场合给自己难堪,把她给比到淤泥里才舒坦是吧。 “长姐,我只问你个缘故。怎么忽然变了卦,改送个这么贵重的物件儿?” 原本姐妹俩是通过气的!姐姐送多少,妹妹就送多少。就算是有比较,那也是比谁的礼更用心,谁的寓意更好。 结果倒好,长姐她根本不讲信用,临到头换了个八百两银子的礼物,在她面前摆牛摆阔。 “之前同二妹商量时,还没得这块紫翡。”方蔡氏拿腔捏调道,“哎,都是县里的乡绅求我夫君办事儿,硬塞给他这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诚甫雕个长命锁。” 曹蔡氏黑着脸。 宾客们分茶叙定,还没一刻钟,方蔡氏又把话题引到了紫翡翠福寿康宁锁上:“诚甫,大姐非是故意怠慢你,把别人送给你大姐夫的礼物,又拿过来转赠你。实在是因为这翠乃是佳品,色泽亮丽鲜艳,质地细腻通透,听说就连涯州刺史家的公子,都随身带着翡翠雕件呢。” 屎本就臭,挑着更是臭气熏天。 曹蔡氏快要窒息了。 前来道贺的客人们纷纷围过来,争相夸赞。也不知是真心夸翡翠,还是为了谄媚逢迎县令夫人。 “县令夫人真是阔气,给蔡小公子准备了那么名贵的生辰礼,令人羡慕。” “翡翠可是名宝,价格比祖母绿还要贵些。不是等闲金银可比的。” “方县令真是个有本事的能人,快高升了吧。蔡小公子有这么个厉害的姐夫保驾护航,以后也会官运亨通的。” …… 现实就是这样,你觉得臭的东西,别人觉得香得很,抢着上去闻。 曹蔡氏憋屈死了,她送了寒酸的礼物,嫁了个一眼望到头没有编制的小吏丈夫,永远也赶不上长姐这样风光。 她和长姐一起出现,周围人心里就已经有了一杆秤,把她们两个分别上称称了,再用不同的嘴脸区别对待。就是这么残忍。 被那么多人围着,五岁的蔡诚甫出了一身热汗。 一个大胖小子,正是活泼跳脱的年纪,对亮晶晶的玉石珠宝并没有什么兴趣,他不懂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为何如此兴奋,纷纷拥上来要在那块紫翡福寿康宁锁上摸一把,再说一箩筐夸张的话。 “你们慢慢摸。” 蔡诚甫烦透了,索性把那只翡翠长命锁取下来,丢到堆满了礼物的桌子上,“本少爷渴了,福生——” “在,奴才这就给您冲一盏红糖水去!” 福生是蔡诚甫的小跟班奴仆,才七岁,却手脚伶俐。他深知小少爷嗜甜如命,吃不了一丁点的苦,茶是坚决不肯喝的,白水也难以下咽,必须要甜滋滋的红糖水或者蜂蜜水才行。 曹蔡氏一看,这机会不就来了么。 她赶忙拉住福生:“一边儿呆着去,劣等的红糖哪能给诚甫吃,不干不净的吃坏肚子怎么办,我这儿刚好有最上乘的白糖。” “白糖?哪里有那种东西。” 方蔡氏习惯性地打压她,一家子骨肉至亲,彼此间也要分出个高低胜负,“二妹真是爱开玩笑,咱们诚甫可是个聪慧的天才贵公子,你别把他当那种粗苯的民间小孩,他不会信你蒙骗。” 蔡诚甫听了这番挑唆,看向二姐的眼神中充满质疑:“的确是没听说过白糖。” 若真有,他肯定早派人买了。 “怎么没有?大姐你自己一叶障目,还偏要把诚甫拉上。” 曹蔡氏一声轻哼,自丈夫曹押司手中接过一个鸡翅木提盒,提盒分三层,掀开顶盖,只见第一层就放着两碗冰镇的白糖水。 方蔡氏扫了一眼,撇嘴道:“这能是糖水?怕不是白水吧。” 曹蔡氏不理她,亲自端着冰镇白糖水,笑眯眯地送到弟弟嘴跟前儿:“来,尝尝。” 蔡诚甫几乎是皱着眉抿了一小口。 忽然间。 他的眼睛里迸射出激动的神采来:“甜!” 迫不及待地牛饮下肚,淋淋漓漓地冰甜味儿,真是爽透了! ------------ 29 第 29 章 “喜欢么?” “我还要,二姐!” 曹蔡氏开心地笑了:“这是二姐亲手做的白糖发糕,搭配着吃。” 小孩子本就饿的快。 他被白糖发糕清甜的香味吸引,抓了一只掰开来,层层叠叠、软软绵绵,还夹了黏糯的红豆泥。 蔡诚甫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口感绵密:“特别好吃!” 吃一个不过瘾,吃第二个是山楂糕馅儿,第三个是莲子银耳馅儿的。 “我之前吃的红糖发糕粘牙又腻歪。” “放心,以后咱不整赤砂糖。二姐给你带了三斤白糖。” 曹蔡氏从提盒第三层取出一个白瓷糖罐子,打开了瓷盖子。 一声声惊叹此起彼伏。 “糖霜不染尘,柳絮白如雪。” “跟细盐粒子似的,品相上乘,世所罕见呐!” 就连蔡管营看到了,都对二女儿赞不绝口:“好好好,阿兰这回真给你弟弟准备的生辰礼非同一般呐。” 蔡管营是个圆润的胖子,要说这嗜好甜食的癖性,父子俩可谓是一脉相承。 蔡诚甫道:“爹,儿子觉得最好吃的部分是饼皮,又白又松软。” 蔡管营看二女儿蔡兰的眼神都变了:“以前真没看出来阿兰你有这等手艺,花了不少心思吧。这些年为父管理牢城营,公务繁忙冗杂,对你难免有些疏忽,嫁到曹家之后日子过得可还舒心?如果遇到问题解决不了的,尽管来找为父。” 曹蔡氏的眼眶微微泛红:“爹——” 她是女儿,排行又是最尴尬的老二,古往今来中间的孩子是最容易被父母忽略的。这还是第一次,父亲主动提出要提携她的小家。 “这白糖也是二妹亲手熬制的?看着不像。” 方蔡氏看不惯这个“父慈女孝”的场面,她送的生辰礼紫翡福寿康宁锁,原本是最昂贵最受瞩目的,现在可倒好,风头被夺走了。 曹蔡氏刚想说白糖是从楚鸾的铺子里买的,就听到蔡诚甫维护自己:“长姐你别看不起人,我觉得二姐有这个本事。” 曹蔡氏默然无对。 这……该如何是好? 诚甫才五岁肯定不是故意拱火,纯属童言无忌。弟弟好心办了坏事,她下不来台了。 从良心层面上来讲,她收了楚鸾的礼,圈子里的规矩收了礼就要办事儿,她得当众承认楚鸾才是白糖的真正熬制者;可从利益层面又是另一种讲法了,她好不容易露了回脸成为宴会的焦点,令父亲刮目相看,岂能让长姐得意? 曹蔡氏内心深处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可跨出那一步,突破道德底线,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忽然间,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不远处的楼台亭舍中,楚鸾正背着个小药箱,给一位身穿袈裟百衲衣体格壮硕如山的大师诊脉。 县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做寿,都会邀请和尚们来铺陈法场、咒念法华经,拈香祈福。 楚鸾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二人隔空对望,楚鸾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曹蔡氏宛如被锥子狠狠刺了一下,她感到羞愧,心道:“我怎么能冒名顶占这么一个善良小姑娘的功劳?我还是人么?” 这一刻,她放下了虚荣心和胜负欲,转身对父亲和长姐坦白:“不是我……” “没错,这白糖正是我家夫人亲手熬制的!” 说时迟那时快,丈夫曹押司趋前一步,骤然高声道,“为了给小舅子准备生日礼,夫人她翻阅了无数的典籍用了半年时间呕心沥血研究出了秘方。” 曹蔡氏急了。 偷偷踢了丈夫一脚。 谁知平日惧内的曹押司,这会儿竟然完全无视妻子的暗示,掩饰不住满脸兴奋的红光:“夫人亲力亲为,花费了整整七日七夜,才熬出这三斤白砂糖来。我看了都心疼,我说夫人你这样熬夜伤身图个什么?红糖发糕外头街上多的是,随便买几匣子便是。她说那不行,诚甫还是个孩子,给亲弟弟吃的糕点千万马虎不得,一定要干干净净、纯白无垢!” 表演痕迹很严重。 但是不重要,小舅子年幼,情感上容易被煽动,此刻已经一脸感动:“二姐,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方蔡氏嫉妒得嘴唇都咬破了。 曹蔡氏抱了抱弟弟,情绪忐忑地转身对父亲道:“爹,您别听他瞎……” 父亲掌管牢城营几十年,老成持重,屹立不倒,想篡权的副管营都被他斗死三个了。他常年与涯州刺史保持书信往来关系密切,巴结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能看不出丈夫演的这死出? 可蔡管营只是微微一笑:“阿兰啊,小曹是个不错的女婿,他很关心你,也关心诚甫。” 看出来了,又如何。 作为上位者、掌权者,蔡管营不会在乎那些细枝末节,只要二女儿给蔡家挣了脸面,只要宾客们都赞不绝口,只要他们小两口对诚甫好,只要诚甫对白糖很满意,大方向上没犯错误,那就足够了。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直把诚甫和夫人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他们想要天上的月亮,小婿就上九天揽月,他们想要海里的白龟,小婿就下五洋捉鳖……” 蔡管营啜饮了一口茶,打断他道:“小曹你做押司有好些年了吧。” 曹押司哈哈腰:“十年了。” 蔡管营道:“过几日你去县衙户房报道吧,方县令那儿你不用担心,就说是我的意思,把你调到户房去做个书吏管税收钱粮。” 曹押司极为感动,扑通一声就跪下磕了个头:“蒙岳父大人提携,以后您有什么吩咐,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小婿也在所不辞!” 县衙的三班六房中,户房的油水最高的,管税粮征收、掌鱼鳞图册,不必在外顶着烈日巡逻跑腿,就往那儿一坐,银子就自动送上门了。 蔡管营也不来虚的,一句话那就是一句话,当即悬腕运笔,写了个任职的条子。 “诚甫好武喜枪棒,为父去演武场让那些指挥使、团练使、校尉准备一下,安排百员勇猛军健、囚犯,让他们擂台斗武助兴。” 说完,把条子给了二女儿二女婿,抬步便走了。 曹蔡氏低声斥责丈夫:“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曹押司不以为耻,反复欣赏老丈人的那帧墨宝:“夫人此言差矣,就是想日后有脸,今日才不要脸!我已经做了整整十年没品的押司小吏,从未往上升过一次;可你看那个姓方的呢,在岳父的提携之下都混上七品县令了!” 曹蔡氏道:“那也不能靠骗啊!白砂糖是楚丫头熬制的,怎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冒名顶替?我刚才还在亭子里看见她了,她应该是代朱郎中来赴宴的。” “她也来了?”曹押司终于开始慌了,“那……她刚才瞧见没有?” “动静闹那么大,肯定瞧见了啊!” “要不,多给她点补偿?那丫头不是蠢人,一点就透。” 楚鸾的确通透。 生气么? 该生气的,曹夫人收了她的礼没办事儿,夫妻俩还占了她的功劳,这不公平。 但这个世界是不讲公平的,曹氏夫妇勉强算她半个领导,底下人辛苦做出的成果,被领导摘了桃子,这种事情太普遍了,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你不服?你骂老天爷去吧,仰起头冲着贼老天狠狠吐一口唾沫。 所以,楚鸾不生气,换个思路去操作——曹夫人靠着她出了风头,曹押司靠着她升职,这两个人都亏欠了她,让他们欠!人情欠得越大,愧疚就越深,就越容易被她套牢! “你上次给贫僧开的方子,透脓散和内补黄芪汤,效果不错。” 鉴空和尚舒展了下右臂,“以前夜里经常痛的睡不着觉,这段日子已经能够安然入眠了。不愧是朱神医的得意高徒。” 二人并肩而行,楚鸾故意把鉴空大师往曹氏夫妇的方向引,距离他们俩只有五步距离的时候,她说:“大师谬赞了,还得多谢您送给在下的那间铺子,拿来卖糖,解决了家中的生计难题。” “哈哈哈!生意如何?” “托您的福,生意尚可。” 鉴空和尚是个豪爽粗狂汉子,用力拍了拍楚鸾的肩膀:“那也是你有本事,贫僧听庙会集上负责监管的武僧说,你铺子里的糖颜色比别家的都浅,质量一绝。” 曹氏夫妇微微变色。 夫妻俩都认得鉴空大师,他不止负责生辰宴祈福,还管着娘娘庙山脚下的一整条街!他们曹家也有两间铺子开在那条街上。 楚鸾的那间糖铺,竟然是鉴空大师赠送的?这也意味着,楚鸾也是鉴空大师罩着的。 曹蔡氏开始坐立不安,曹押司难掩焦色,在愧疚之外,又多了一层忌惮。 楚鸾借着鉴空大师的势,侧面压力了曹氏夫妇一波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笑眯眯地过来打招呼:“我与曹夫人真是缘分深,昨儿刚刚见过,今日又碰上了。二位真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曹大人赐了我桩好姻缘,夫人更不用说了,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我,带着我。” 曹蔡氏听了这话,越发愧疚。 “夫人昨儿说要带带我,我还以为夫人是开玩笑呢,没想到您真是活佛转世,锦心绣口,不打诳语,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今儿就在蔡小公子的生辰宴上,向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推荐。” 这话说得含糊,没有指明是白砂糖一事。 但曹蔡氏却听得两眼发昏,她快要无地自容了。 曹押司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笑得热情且浮夸:“要带的,肯定要带的。” 得赶紧补偿这个小农女!堵住她的嘴! 他还没正式去县衙户房去上任呢,若是中途出了差错,惹恼了岳父大人,把肥差丢了,后半辈子也彻底完蛋! “对了夫人,刚才岳父大人不是说生辰宴还安排了演武擂台,让那些军健、刺配罪犯捉对厮杀,给小舅子和宾客们助助兴?” “嗯,是有。逢年过节都会安排过演武擂台,有时候是斗武,有时候是斗兽。有钱人喜欢看表演下赌注。” 这种斗武擂台,曹蔡氏从小到大看得多了,场面太血腥,她并不喜欢。 曹押司一拍大.腿:“我记得演武擂台的最后胜出者,若是普通士兵,则能晋升为千户;若是牢城营的囚犯,则能编入军卫所,随大部队作战剿土匪剿海贼,不必再日日坐牢。楚丫头她那个未婚夫叫什么来着,把他弄过来。” ------------ 30 第 30 章 “不可!” 曹蔡氏第一个就不同意,斥责丈夫,“你昏了头尽出馊主意,这不是让楚丫头做寡妇么?演武擂台生死不论,没几个能活着走下来!” 她已经很对不起楚鸾了,若是再把楚鸾的未婚夫给害死了…… “哎呦我的夫人,这可是个出头的机会!拿命去赌一次值得的!” “值什么值?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一百个军健、囚犯上去,能活下来的不超过十个,这十个里头还有七个会被砍得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死了倒一了百了,若是残疾还会拖累媳妇。” 楚鸾眼见夫妻俩争执不下,赶忙打圆场道:“二位说得都有道理,只是角度略有不同。” 这俩夫妻她日后都有大用,谁也不能得罪。 她得靠着曹夫人卖白糖挣钱,而曹押司马上就升为户房书吏了,管理税收和土地,老楚家十亩田低价贱卖给了张富户还得继续交税的问题,还得仰仗曹押司帮忙解决。 “尤其是曹夫人,您是真心实意地为民女考虑,不希望我掉火坑苦一辈子。” 曹蔡氏怒气消了大半。 “至于曹大人也是用心良苦,我未婚夫原是个获罪的武官,当过兵,会武功,大人您正是结合了这些优势才提出此等建议。” 曹押司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不错,本官就是这般远见卓识。” 心里想的却是:啊?谢云鹤还做过武官? 轻松拿捏了两口子之后,楚鸾道:“谢云鹤他就是个牢城营罪犯,承蒙曹夫人和曹大人如此抬举,得了这么个机会,就是战死在擂台上,此生也了无遗憾;若是侥幸胜了斗武,日后定执鞭坠镫,报答二位恩情。” 事情就这么定了。 楚鸾感觉这波非但不亏,反而是血赚。她是被曹夫人顶了制白糖的功劳,但极限一换一,给谢云鹤谋了个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退一万步说,白糖这种暴利商品,真的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底层小农女,能够独自掌控的么? “既然决定了,那夫君你就亲自去牢城营一趟。” 曹押司一走,曹夫人拉着楚鸾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陪着说话吃茶:“这事儿,终归是我对不住你。” 可别小看这个亲密的行为,无形就给楚鸾上了一层金buff。宴会上不少夫人小姐,频频往楚鸾坐着的地方瞅。 “《庄子》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材木因无用得以保全。夫人您才是是真正保全了我。” 楚鸾的心又回到了中正平和状态,“如果甜水县有权有势的官僚、乡绅,全都知道了白糖是个一贫如洗的农女熬制出来的,那会变成一场可怕的灾难。” 曹蔡氏心头滚烫。 临近午时,设宴布酒馔菜肴款待宾客。 各桌的规格因身份地位而稍有差别,就比如曹夫人这一大桌,就非常上档次,叫“鱼跃龙门”,一共二十四个大菜,包括翡翠虾仁、芙蓉鲤汤、蟹粉银鱼、清蒸鱼片、贝炒鳝丝等等,此外还有三道素雅小菜,三道点心果干,三道鸡鸭鹅件。 楚鸾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丰盛的宴席,馋得直咽口水。 “来楚丫头,尝尝蔡府厨子最拿手的招牌菜——蟹粉银鱼。” *。*。* “又是臭气熏天的烂鱼粥,狗都不吃!” 牢城营的罪犯们,穿着破烂的囚衣,在晒杀人的烈日下排队领粥,抱怨着。 说是粥,但实际上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压根没几粒陈糙米,混着鱼贩子当垃圾丢掉的腐烂臭鱼。 “狗是不吃,但你们还不如狗!” 差拨翻了个白眼,骂道,“蔡管营给小管营举办生辰宴,有本事你们就花二十两银子,买一个去演武比擂的名额,运气好夺得魁首还能编入军卫所。没钱的下午都滚去拉纤。” 大部分没钱的囚犯耷拉下脑袋。 还真有数百个有点钱的罪人,谄媚地捧着银票上前去买名额。 谢云虎排队领了两碗烂鱼粥,自从服用五瘟丸,住进干净的单间之后,他病情有所好转。 他把一碗粥递给了弟弟谢云鹤:“三弟,要不把剩下的五瘟丸给卖了,看能不能凑二十两,你去参加斗武,博个出路。” 谢云鹤凛然拒绝:“不行,那是你的救命药。” “你怎么一根死脑筋从头穿到脚?” 谢云虎喝了一口烂鱼臭粥,语重心长道,“只要你有机会出人头地,哥少吃点药没关系。” 谢云鹤盯着二哥被瘴气病折磨到脱相的侧脸,摇头:“她说过,日服两丸,一粒都不能少,否则性命堪忧。” “还没娶进门,就那么听她的话?” 谢云鹤不搭腔。 “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清楚?快把药瓶给我!” 恰在此时,曹押司来了,高喊了一声“谢云鹤”。 差拨认得曹押司,立刻陪着笑脸迎上来:“呦,这不是蔡管营的女婿曹大人么,怎么有空过来。烦请上座叙茶。” 曹押司才没空喝他这个茶:“岳父大人那边擂台斗武,有人指名了要让谢云鹤上。” 什么人物?差拨不敢问。 至于明码标价的二十两,更是提也不敢提。 谢云虎狂喜不已:“曹大人您真是太有眼光了,我三弟他力大无穷、功夫了得……” 曹押司不耐烦:“少啰嗦,滚一边去。” 他让身后跟着的蔡府小厮,给谢云鹤端来了四菜一汤和白米饭,“等到了蔡府,你须跟楚鸾说本官好吃好喝一路上没亏待你。” 谢云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怎么会呢,一个乡下的农女,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连蔡管营的女婿都要讨好她? “吃啊,吃饱了好上路。”曹押司催促着,“放心,你若被兽笼里的吊睛白额猛虎咬死,或被军健砍死在演武擂台上,本官就再给她说一门亲事,找个比你好的。” 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情感,猛地扼住了谢云鹤的喉咙。 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选谁好呢,不能再给她配个贱籍囚犯了,夫人会杀了我!”曹押司嘀咕着,“最低也得是个祖上三代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对了,我曹家有个族弟十五了相貌堂堂尚未婚配。” 谢云鹤眼神阴鸷,埋头大口吃饭补充体力。 他决不能死! ------------ 31 第 31 章 蔡府,演武场。 校场上分左右两个演武擂台,左为斗武场,插一面青龙旗,台上兵器架竖着缨抢棍棒,列着百名甲胄军健;右为斗兽场,插一面白虎旗,铁栅栏中锁着一头饥饿的吊睛白额猛虎,左右是百名蓬头垢面的囚犯。 擂台周边,二十名金鼓手,赤着肌肉纠结的双臂,擂动八角战鼓! 擂鼓三遍后。 蔡管营带着幼子蔡诚甫,前簇后拥地出现在众视野中,坐在了为首的黄金交椅上。 “犬子做生辰,多蒙诸位重义来贺,既是宴饮自然要找些乐子,斗武助兴必不可少。” 宾客们满堂喝彩。 蔡管营又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句:“匪患肆虐,海贼猖獗,此值用人之秋,以武艺高低评出优胜者,本官定当重用之!” 军健和囚犯们齐齐叫好,一个个斗志昂扬,幻想着能够通过这种赌命的极端方式,博达官贵人们一笑,升官发财。 这个世界,不管什么都要分个三六九等。 囚犯们甚至连“人”也算不上,跟野兽畜生是一个层次的。首先得在右边擂台上赢了那只吊睛白额猛虎,才有资格继续跟左边擂台上的军健士兵捉对厮杀。 就像此刻楚鸾和蔡管营的两个女儿坐一桌,周围的人也在会心里暗暗给她划分了层次。 方蔡氏手里摇着一把金骨四季团扇,自袖笼中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军健里头,最高大健壮的那个力士,是我府上家奴方成,能举起四百斤的石桌。我刚才瞧了,其他的士兵都不如他壮实,他夺魁的概率最大。” 一百两的赌金,就压上去了。 曹蔡氏啜饮了口茗茶:“这一百两也不是小数目,若是不小心打了水漂,长姐又得心疼了。” 方蔡氏皮笑肉不笑:“二妹这是咒我。” “岂敢岂敢。” 曹蔡氏取出了十两,压在了方成的对手身上,一个粗矮干练的小兵。 方蔡氏一声轻哼:“你就等着输钱吧。” 她心里憋着气,不好直接辱骂二妹,就把火发泄在了跟二妹颇为亲近的那个回春堂小医女身上:“朱神医什么眼光,竟然收了个穷酸女弟子,也不怕辱没了祖师爷的名声。” 楚鸾正伸长了脖子,往兽笼的方向瞅,忽然就挨了一箭。 “让县令夫人见笑了,民女家贫,世代务农。但民女又是极为幸运的,遇到了博学的师父和善良的师娘,他们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宠我,传授我医学知识和做人道理。” 方蔡氏险些被气吐血! 这真的不是炫耀?朱神医宁可收这贱丫头也不收她儿子。 楚鸾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串铜钱:“民女也小赌一把。” 方蔡氏嘲讽道:“一百五十个铜子儿,也好意思下注?压的还是斗兽笼那边的囚犯?真是穷酸又没见过世面。” 楚鸾装憨,笑了下:“他是我夫君,我自然要把所有的钱都压他身上。” “哈?” 方蔡氏死死地瞪着楚鸾,脸青一阵、白一阵、黑一阵。 一个身上只有一百五十文,嫁给贱籍罪人的穷丫头,也配做朱神医的关门弟子? 她的宝贝儿子岂不成了甜水县最大的笑话! “吼嗷——” 凶猛的咆哮声,自兽笼里传来。 那吊睛白额猛虎足足有四米长,五百来斤重,它提前被饿了三日,此刻是又饥又渴,第一个囚犯刚进来,它两只虎爪轻踏地面,纵身一跃,猛地扑将过去。 第一个囚犯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右臂被猛虎咬断,鲜红的喷泉溅得到处都是,当场毙命。 “好!” 五岁的小管营蔡诚甫第一个站起来,半点不惧,兴奋地喊道,“大老虎,吃了他!” 许多乡绅、官宦,也被这血腥的一幕给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推杯换盏,抚掌而笑。 第一个瘦小的囚犯,被吃掉了。 第二个囚犯,战战兢兢地走入了兽笼,他亲眼目睹了猛虎食人,已经吓得裤子湿了。 这吊睛白额猛虎尚未吃饱,雄腰一掀,霹雳一般把此人掀翻在地,一口咬断了脖颈。那人断裂的喉咙里一边往外涌出粘稠的液体一边溢出痛苦地嗬嗬声。 第三个囚犯被推进去的时候,猛虎正在享用热血包裹着的人心。 “不!我不打了!我要回牢城营!”他疯了一般地哭叫。 喀嚓 然而,铁栅栏在他背后上了锁,根本无路可逃。 第四个囚犯,被铁棍一般的虎尾给抽死了。 第十个囚犯,肋骨尽断,刺穿肺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二十个罪犯…… 斗兽笼内的猛虎已经吃饱,但它生性残忍,并没有停止屠杀。像猫戏鼠一样,它玩弄着惊慌失措的囚徒们,享受凌虐和支配的快乐,直到腻了,才给予致命一击。 才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右边的斗兽擂台上,就已经是碎尸横了一地。 蔡小管营握紧了拳头,眼睛里闪烁着跟吊睛白额猛虎如出一辙的残忍:“咬死他!用力咬!” 方蔡氏也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诚甫真是可爱。” 曹夫人脸色发白,偏转过头,擂台上的血腥场景令她很不适。 她压低了声音道:“这样下去不行,楚丫头,我让人把你未婚夫送回去吧。” “多谢夫人好意,但……已经来不及了。” 楚鸾担忧地看着迈入兽笼的第二十二名囚犯——谢云鹤。 任谁也没想到,第二十一名囚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心脏骤停活活吓死在笼子外头了,直接跳到了二十二。 方蔡氏幸灾乐祸:“虽说斗兽擂台下注已经到了一赔五十,但有什么用呢,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打赢这头虎王。父亲出动五百军马持械在山上巡逻了整整半年才合力捕捉到它。你要沦为小.寡.妇了。” 楚鸾心头潮起一股火气,高声怼了回去:“乾坤未定,我夫君赤手空拳能打虎,横刀向天能诛龙!” 气势这块不能输。 一方面是说给县令夫人听,一方面是说给自己听。 谢云鹤猛然抬起头,眸子黑洞洞,往楚鸾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一眼。 他拳头似铁锤,指头关节处缠绕着绷带。 那吊睛白额猛虎原本是惬意眯着眼睛的,在谢云鹤踏入自己兽笼领地的瞬间,琥珀色的竖瞳猛然圆睁,迸射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喉咙里发出阵阵警告的低吼。 它意识到这次进来的,不是“食物”,而是真正危险的“猎杀者”。 必须向他证明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利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属光泽,百兽之王瞬间爆发出极为可怕的速度力量,猛地扑咬过去。 谢云鹤瞬影移形,一个闪身,避开了致命攻击。 它用同样的招数杀死了好几个囚犯,忽然吃瘪,气得耳朵向后贴在了头皮上,金刚爪在擂台上刨啊刨,刨出来两个泥坑。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 谢云鹤本能地用胳膊去挡,防止迷了眼睛。 大老虎瞅准时机,露出染血的獠牙,虎尾似铁鞭一剪,想把人给掀翻抽倒。 谢云鹤敏捷程度丝毫不亚于这百兽之王,身形似鹤形,往后跃出十步开外,恰好离开了虎尾的攻击范围。 “吼嗷呜——” 接连失利,猛虎发疯了一样咆哮,死死瞪着他,不断地哈气。 在场所有的宾客都惊呆了,纷纷看过来,他们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囚犯能跟这百兽之王打得有来有回且毫发无伤! “咬他右臂!” 蔡小管营激动得站在了银交椅上,两只拳头在空中不停地做出扑打的动作,代入感极强,仿佛他才是那只老虎,“一爪子拍碎他的脊梁骨!杀了他小爷封你做虎威大将军!” 而那群阿谀谄媚之人,纷纷附和着蔡诚甫,一起给老虎助威呐喊:“吃掉那个卑贱的囚犯!” 方蔡氏像是急于证明什么,喊道:“本夫人下注一百两赌猛虎必赢!” 楚鸾心道:你们这些有钱人玩得可真变态。 她已经不担心。 这大猫气得飞机耳都出来了,被谢云鹤搞得心态爆炸破防了。顶尖高手过招,谁先失去冷静,谁必输无疑。 果不其然,眨眼的功夫谢云鹤就已经抓住了破绽,一跃至猛虎的脊背上。 嘭!崩!砰! 揪着它的顶花皮,一拳、两拳、三拳,足有千钧重的铁拳狠狠击打在虎目上,打得眼球破碎,鲜血迸溅,哀吼连连。 那猛虎剧烈地挣扎,谢云鹤就把它的脑袋,用力地按在它自己刨出来的泥坑里。 五拳,十拳,二十拳…… 就这么一直打,沉闷的骨裂音,响彻演武场。 打了七八十拳,这猛虎终于不挣扎了,没了气息。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就连那位蔡小管营,看谢云鹤的眼神,都从愤怒变成了恐惧。 谢云鹤反手擦掉脸上的虎血。 深邃而锐利的嗜血眸子,扫向了擂台边上的团练指挥使。 团练指挥使充当裁判,他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赶忙道:“归你了!猎物归胜者!” 谢云鹤揪住虎尸的顶花皮,单手就把几百斤重的野兽给提了起来,走下斗兽擂台,走向她…… ------------ 32 第 32 章 “牢城营里头竟然有这么个打虎的能人!” “怎么出了这号瞎事儿?之前三年的斗兽笼,别说是打死老虎了,就是豹子也没打死一头。” “哎,本少怎么就没想起来压他一注?一赔五十,要不这会儿可就发了!” …… 众宾客逐渐从极度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议论纷纷。 许多赌徒都很后悔,错失了捞一把的好机会。 紧接着,他们发现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有个姓楚的女医,慧眼识珠提前下注了谢云鹤,赌资少的可怜仅仅一百五十文。 并非一百五十文官铸的好钱,而是一百五十文低钱。 这也太穷酸了吧! 负责赌局的,是蔡府的老管家蔡忠平,他眼角和唇角抽了抽,十分无语地走到了唯一的赢家楚鸾面前。 “这是什么狗……” 狗.屎运三个字到了唇边,蔡忠平又给强行咽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蔡二小姐正用警告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赶忙改口,换了副恭敬的态度,“咳,恭喜楚小郎中,您赌赢了,按照一赔五十的赔率,您应得七千五百文,嗯,低钱。” 说出口都觉得丢人。 全甜水县的缙绅、官宦、富商几乎都在这儿了,最顶尖的赌局上,竟然会出现底层贫民才会用的低钱? 楚鸾不觉得羞耻:“这么多,甚好。” 这可是白赚的啊!翻了整整五十倍呢! “我们这里不用低钱,只有银两。”蔡忠平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之间充满优越感,“自动给你兑成五两银子,收好。” 楚鸾喜滋滋地接过。 五两银子呢! 对于她来说,不啻于一笔巨款!要知道,几日之前,家里甚至会为了几十文钱发愁,粮食都吃不上。 方蔡氏轻蔑道:“穷酸的贱民就是这样,大概一辈子都没见过五两的银锭吧,本夫人吃顿饭都不止五两了。” 没错,楚鸾在她眼里就是最低等的贱民,因为她是囚犯的妻子。 曹蔡氏打心眼里为楚鸾感到高兴:“大姐何须如此,您这样的身份,就算是比,那也应当跟涯州刺史夫人比。” 方蔡氏脸一沉,怒视二妹:“你我亲姊妹,你竟帮着一个贱民对付我?” 曹蔡氏目不斜视道:“朱郎中可是咱们县上声望最高的人,他的亲传弟子相当于是他的子女,自然也继承了他的一部分声望,怎么会是贱民呢。” 这个世界,是很看重声望影响力的,并不是你越有钱混得就越开。 方蔡氏咬牙切齿。 她夫君是甜水县令,影响力竟连朱郎中的一半也不及。县上的百姓给朱郎中立生祠,却朝着县令轿子扔石头。这也是为什么她要带着亲生儿子去登门拜师的原因,想蹭一蹭人家的声望。 蔡氏两姐妹拌嘴,楚鸾压根没听,她一双眸子已经变成了银锭的形状。 难怪古往今来,赌博如此令人上瘾。既紧张又痛快!尤其是赢了之后,心里像是卷起了一股汹涌的热潮,快活得要疯掉。 “嘭!” 直到一座肉山,轰然落在楚鸾面前。 “肉山”有一人多高,条纹状的皮毛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尖锐的利爪似钢刀。 楚鸾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虎尸,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她脑仁儿发麻。 自然界中的顶级肉食王者,不可谓不震撼! 更震撼的,是那个身穿粗布囚衣,淋淋漓漓双手绷带染满猩红的男人,体魄熊健魁伟,宛如一尊太岁杀神。 谢云鹤道:“你的了。” 楚鸾瞳孔剧烈的收缩,一种比赌博赢了五两银子还要猛烈的快乐,扼住了她的喉咙:“真……真要给我啊?” “嗯。” 这在谢云鹤看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他家乡的猎户,上山打到了野味,都是带回来交给妻子补贴家用。 甚至于京城那帮子皇亲国戚、勋贵公子,参加秋猎、春狩,在皇家猎场互相竞争,射到的猎物,也只会赠给伴侣或者未婚妻。 去年春狩,太子猎到了一只白狐,没有送给太子妃刘氏嫡长女,而是赠予了京城三大美人之一的弘农杨氏之女。太子妃气得大发雷霆,猛然抡起胳膊当着众多勋贵的面儿狠狠抽了杨小姐十几个巴掌,隔日刘国舅就在金銮殿上参了杨大人一本,杨大人官贬三级。 “这个老值钱了!老虎浑身都是宝啊!” 楚鸾唇角上翘,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老虎柔软的皮毛,“这么大一只健壮的成年虎王,身上又没有刀剑箭矢的穿透伤,仅仅是这一张完整的好皮子就值好几十两银子了!” 她那五两,立刻就不够看了。 不及谢云鹤打死的这只大老虎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 “几十两?楚丫头你不知道最近的行情,虎皮这种东西呢,官宦权贵之家最是喜欢,寓意虎威高升。两年前我爹给诚甫买了一张虎皮褥子,还不及你这张漂亮,都花了一百五十两呢。”曹蔡氏作为圈内人,目光如电,“你只管喊价二百两,当官的肯定抢着买。” 楚鸾心口滚烫,二百两? 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除了虎皮,最值钱的就是虎鞭了,以形补形,壮阳圣品,比牛鞭、淫羊藿、枸杞之类的药性强的多。”楚鸾拨开了老虎的粗腿,往老虎肚皮下瞅。 谢云鹤:“……” 十三岁的未婚妻,双眸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用手抓住了生着倒刺的长虎鞭,啧啧称奇,说出一大堆虎狼之词。 “普通虎鞭也就四寸至五寸之间,这虎王之鞭竟足足有七寸!《本草纲目》中有记载,虎鞭可壮阳固元、益肾生精,可治精关不固、老年肾气衰弱、精浊尿频……” 话音未落,隔壁桌年过六旬眼底青黑脸颊凹陷的老员外,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对楚鸾抱了个拳,递上一百两的银票:“小郎中,可否把这虎鞭卖给老夫?” “我出一百五十两!” 一个目光浑浊家中有九房小妾的中年乡绅急了。 “可否让给晚辈?卢某娶妻七年无子嗣,族中上下很着急。”身穿名贵丝绸,手上戴了三个金戒指的瘦高公子,掏出了二百五十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望二位世叔成全。” 六旬老员外摆摆手:“既然卢长公子开口了,那便罢了。” 九房小妾的中年乡绅也抱拳,主动退让。 原来这位卢长公子,乃是卢县丞之子,家中开了最大的米行,良田几千亩财力雄厚。卢家的权势在甜水县也就仅次于蔡家和方家,根本惹不起。 “劳烦楚小郎中了。” 卢长公子有些羞赧,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病,涉及男人自尊。 “公子可以去回春堂买些黄精、黄芪、人参,跟虎鞭一起配伍使用,效果更好。比例我给你写下来。” 楚鸾手起刀落,喀嚓就给老虎割了,两个蛋也一并送了,“买一赠二。” 卢长公子欣喜万分,觉得这二百五十两真是花得太值了:“多谢楚小郎中周全!日后若有了子嗣,再登门重礼相谢。” 楚鸾煞有介事叮嘱道:“人参记得买四百年份以上的老山参,不要贪便宜。” 回春堂有一根,至今没卖出去。 师娘愁的很,药铺资金周转不灵,甚至都想着拿去当铺抵押了。 “一定一定!” 卢长公子成功被她给忽悠瘸。 楚鸾宰有钱人那是一点不手软,她当然不会告诉卢公子其实普通人参也可以,今儿师父不在家,相信师娘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隔空打配合。 虎鞭卖掉了,宾客里头不少中老年男人都扼腕叹息,心有不甘。 楚鸾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重振雄风的渴望,高声道:“这虎骨,也是一至宝,味辛,微热,一可泡酒补阳壮肾;二可治腰腿不灵、关节疼痛;三可捣为骨粉治痔疮脱肛。” 也得亏是古代,若是搁在现代,她公然卖虎鞭虎骨,绝对会牢底坐穿! 老虎是华夏一级保护动物,甚至在公众发行出版的《本草纲目》中,都删掉了原著完整版兽篇中关于虎的所有药用价值记载。 “小郎中,您刚才所说虎骨酒滋阳补肾,可是当真?”无奈让出虎鞭的六旬老员外宛如打了鸡血,“而且老夫也有些腰腿疼的毛病。” 楚鸾笑眯眯答道:“千真万确!都是师父教的,您就算信不过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徒,难不成还信不过师父?” 不得不说,朱郎中这块金字招牌,在本地那是真的好用!比县令的话还灵! “好好好!”六旬老员外乐得合不拢嘴。 “给您算便宜点儿,十两银子一斤虎骨。”楚鸾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在生辰宴现场把这头老虎所有值钱的部件都出了,才是最明智的。 离开了蔡府,以她的身份地位,基本不可能再见到这么多头有脸的富人了。 “找个手艺好会剔骨薄皮的屠户来,给老夫剔三斤虎骨!” “我要二斤。” “本小姐要五斤,我三叔右腿受过重创。” …… 蔡府上就有现成的屠户,扒了老虎皮,剔出来五十斤多的骨头。 不到一刻钟就销售一空,楚鸾赚钱赚到手软,足足五百五十两! 那张虎皮,也被一位退休回乡养老的五品官给看上了,果然是曹夫人说的那个价,二百两。 “谢云鹤你看,凑够一千两了!对了,你妹妹在哪个娼寮?” ------------ 33 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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