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第1章 昙花娇儿 深夜,一个女人恐怖的叫声突然划破夜空。旋即,多只狗的叫声铺天盖地而来,家家户户的灯也陆续点亮,使得原本黑暗死寂的方家庄刹那间明亮惊活了过来。 方家庄地处太行山区一个小山仡佬里。因为村子里的大多人家姓方,所以得名方家庄。 在方家庄的北边,矗立着一座山。据传这座山曾是穆桂英占山为王之地,所以称作穆山。在方家庄的西边,流淌着一条河。相传这条河是唐僧师徒取经的时候曾经途经的流沙河,于是就叫作沙河。方家庄的东边,有一大片沙化严重的荒野。在这片荒野的遥远尽头,一座据称由鲁班所创的木质斗拱式的古老建筑隐约可见。这座建筑里边因为供奉着一尊汉白玉观音佛像,所以命名为“玉佛堂”。方家庄的南边是一大片广袤的沃野,由于是沙河冲积而成,所以称为沙河湾。沙河湾是方家庄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命脉所在,那里有着取之不竭的黄土,每年都为祖祖辈辈的村上百姓奉献着充裕的粮食、新鲜的蔬菜和洁白的棉花。 在方家庄的村中央,有一所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老宅子,老宅子拥有五正三厢的格局,是当地最为典型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北房最高,东房第二高,西房第三高,南房最低。四面的房子就像兄弟四人按照年龄大小依次排列,规整有序,条理清晰。登上四合院房顶的梯子倚靠在西房房檐上。这梯子是一棵老槐树一破两半再装上横木档子做成的,风吹雨淋的多了,表面形成了一层黑褐色的老茧。这些老茧在晴天的时候无比干燥,像许久没有洗过的农村孩子的脸,东一道西一道地裂着许多缝儿。待到下雨的时候,这些缝里便会长出一朵朵如花般的小耳朵。这些木耳软而坚韧,柔而刚劲,仿佛在倾听着这里发生的故事。 那女人的叫声正是从这所老宅子里传出来的。此刻,在老宅子的正房,也就是北房的那条大炕上,那个女人汗流浃背,撕心裂肺地叫个不停。随着她的呼叫,一双大黑爪子伸向了她的下身,不一会儿,一个血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就被那双黑爪子拎了出来。 这双黑爪子乃是一位老妇人的手。老妇人是方家庄最具威望和备受尊崇的女人,无人知晓老人家的姓名,因为老太太全身上下,除了内脏没受污染,但凡外露之处,没有一处是洁净的,都叫她脏老太太。脏老太太周身布满黑皴,大黄牙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头发犹如麻雀窝一般,尤其是那双手,又大又瘦,极容易让人联想到与人类存在近亲关系的动物。别看脏老太太外表不洁,但她却是全村保媒牵线和为女人接生的重量级人物。尤其是她的接生技艺可谓超高,据说在村上经她之手诞生的孩子数不胜数,没有一个是因为她的失误而夭折或受伤的。 此时,脏老太太提着孩儿的小腿儿,原本道貌岸然的神情骤然开朗,麻绳般紧拧着的眉毛一舒展,咧开大嘴,露出歪七扭八的大黄牙,高声大嗓道:“哈哈,还是个带把儿的男孩,当家的,快端水来啦!”说罢,将小孩儿放置在大炕上红色的小被子里。 小男孩儿的父亲大嘴小眼,肤色黢黑。他听到里屋脏老太太的传唤,终于放下了一直因高度警觉而不自觉竖起的耳朵,像头瞎驴从屋外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双手端着的洗脸盆险些被门框撞掉,憨笑道:“嘿嘿,来了,水来了。” 小男孩儿的母亲圆脸杏眼,乌发矮胖。她听到脏老太太的呼喊,强忍着敏感部位的疼痛,带着成就感,应声道:“嗯嗯,谢谢,谢谢老太太啦。” 脏老太太面对着孩子的父母,收起了方才的兴奋神情,又恢复了她那道貌岸然的模样,将手伸进小男孩儿父亲的洗脸盆里,嘴里一本正经地说着“试试水温”,在水下悄然揉动着她那双老“爪子”。等那双脏手洗到掌心露出一片白色的时候,她这才撩起一小点儿水,点洒在小男孩儿的屁股蛋上,大幅度地上下蠕动着她干瘪的腮帮子,半说半唱般地吟诵道:“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浑身上下都洗遍,将来一定做大款。” 小男孩儿的父母对脏老太太的接生手艺连连称赞。就连那个小孩儿也似乎听懂了老太太的诵词,突然停止了哭叫,蹬了蹬他曲里拐弯的小腿儿。脏老太太看到众人的肯定,大黄牙一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心想,这家可是个旧家主,过去曾是大户人家,祖上有着辉煌的家业,家中必定有家底,如今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可不能便宜了他们,这接生费嘛……嗯,就这般这般了。如此盘算着,脏老太太心中不禁一股热流涌上来,那个得意和幸福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当年的洞房之夜。 然而,事情往往在阴阳间快速转换。就在脏老太太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一个惊天的意外发生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小男孩儿的小腿儿突然抽搐几下,竟然软面团似的一动不动了。 小男孩儿的父母打死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把耳朵贴近孩子,聆听孩子的胸口,试试孩子的鼻孔。孩子一滩泥巴似的身体让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刚刚高兴得难以形容的他们对着刚刚死去的孩子亲了又亲,哭了又哭,最终不得不交由孩子的父亲把死孩子装进一口水缸里,连夜埋到村北穆山脚下的沙岗上去。沙岗种不出来庄稼,从老辈子起就是埋人的坟地。坟地里的几棵老柏树,光有树干,没有树枝,白花花的。乌鸦有时候会突然扑棱棱从坟地里飞起来,吓人一跳之后,掠过头顶,划着弧线飞到柏树上去。 小男孩儿的父亲用柳条编成的大筐,背着装有儿子的那口水缸,缓慢地朝坟地走去。本来是滴水成冰的冬季,他却出了一身滚烫的热汗。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一般漫长的跋涉,他终于来到了临近坟地的一块大石头底下,放下柳条筐,用铁锹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把水缸慢慢地放进去,埋上沙土,堆起一个小坟头,插上备好的用烧纸剪成竖条夹在高粱秸秆上的祭品纸缕儿,快速回家。按照村子里的习俗,死孩子是不准埋到正式坟地里去的,只能埋在坟地的边缘上,并且必须在夜里埋葬。 等小男孩儿的父亲从坟地里回来,脏老太太才百无聊赖的起身离开,就像被公老虎咬死幼崽之后的母老虎,身后没有留下一言半语,是默默无语两眼泪着走的。 至此,狗的吠叫停止了,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惊活了的一切又死了回去,小山村子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重又恢复了黑暗与死寂。 小男孩儿的父亲是方家庄过去名门大户的后代,现如今是有名的泥瓦匠。他的砌墙技术很好,但不善言辞,村上人都说他三碌碡碾不出个屁来,所以送他个外号叫“闷葫芦”。 小男孩儿的母亲是方家庄有名的麻将迷,除了打麻将,还有一身肥肉陪伴着她。因为她长得很胖,肚子很大,看上去两头尖,中间大,很像吃过了的大红枣的枣核儿,所以人送外号“大枣核儿”。 闷葫芦和大枣核儿两口子四十多岁了,一直没有生育孩子,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个孩子。他们遍访各地名医,吃尽各种保胎药,才生下了这个宝贝儿子,可惜这个最大的心愿刚刚了却了一会儿就破灭了。两口子感觉刚从黑暗里走出来,重又走进了黑暗里,前方的路没有任何指望了,留给他们的只是一片黑暗,并且充满了寒冷与恐惧。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时日,方家庄的黑暗仿佛清淡了下来。在遥远的天幕上,依稀有一道口子缓缓打开,外面的阳光从天幕口子里射进来,明亮得刺眼,使得那个不知道睡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大枣核儿睁不开眼睛。不一会儿,大枣核儿感觉光线里一个影影焯焯的人影晃动起来。人影来到大枣核儿身旁,对着她的耳朵小声念道了两句话,使她欣喜万分,她大喊“等等我,等等我!”,说时迟那时快,她猛地一跃坐了起来。 ------------ 第2章 观音显灵 大枣核儿拼命大喊着“等等我”,猛地一跃坐了起来,瞪着她骨碌碌的大眼睛四周张望,四周一如往常的黑暗,并没有那人影的一点踪迹。她在黑暗中静了静神,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侧身推了推旁边跟她一样睡了不知道多少个不眠之夜的闷葫芦,说道:“葫芦,醒醒。醒醒,葫芦,快醒醒!” 闷葫芦恍恍惚惚听见大枣核儿的喊声,慢吞吞地翻个身,半醒半睡地问道:“哎呀,大夜晚的不睡觉,折腾个啥呀?” “刚才有人。” “啥?”闷葫芦一惊,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问,“谁?谁呀?有小偷吗?”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有个人跟我说话了,说咱儿子的事啦。” “我还以为啥哩?感情是你做梦了啊。”说着,闷葫芦吧嗒吧嗒干裂的嘴巴,放松了刚才紧绷的身体,“他说啥啦?难道他说咱儿子活了?哼,我就说嘛,都是什么破规矩,老人死了还停尸三天哩。孩子死了非要连夜叫埋,万一活过来了可怎么办,在水缸里还不得憋死啊?咱儿子这么多时日了。唉,都是该死的破规矩啊,害得我方家绝后啊!”闷葫芦说到这里,一咕噜爬起来,跳下炕去,他下意识的想去坟地里挖出那个水缸。 大枣核儿机械地刚要跟随闷葫芦往起爬,突然又倒下,连忙解释道:“啊,不是不是,是反反复复说儿子,玉佛堂,我不知道啥意思啊。” “我还以为啥哩,我就说嘛,人死了也不会再活过来了。人死如灯灭,不能复生嘛。唉,我看你是想孩子想迷糊了。做梦不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嘛,你就是胡思乱想。快睡吧,别胡思乱想了,睡足了回头咱们再想法要一胎吧。”闷葫芦重新躺下,转身接着睡去了。 大枣核儿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反复思想着刚才的事情,温暖的泪水从她肥胖的大脸盘子上滑落下来。最终,大枣核儿还是旱地拔葱似的爬了起来,大声喊叫着闷葫芦赶快起来。 闷葫芦执拗不过,终于同意了大枣核儿的要求。于是二人一起起来,一起出门,一起出现在了玉佛堂高大的玉石台阶上。 闷葫芦吭哧吭哧紧赶几步,仰望着大门顶上的“玉佛堂”三个略显斑驳的楷书大字说:“进不?” 大枣核儿挺着硕大的肚子,呼扇着满身的肥肉跟上来,说:“等下儿再进。” 闷葫芦感觉嗓子眼儿里一阵痒痒,闷声闷气地咳嗽起来,但痰无论如何就是咳不上来,憋得他脸红脖子粗:“还有啥话快说。” 大枣核儿看着闷葫芦咳嗽喘气的样子,抱怨而又打趣地说道:“看你那把怂样儿,就你呀,我看怎么求也没戏,恐怕到我身上去也得让人抬了,你这老喘病可真是叫人扫兴。” 闷葫芦蛮不服气,扳着青筋暴露的脖梗子:“胡说,当着玉佛你还敢胡说,你怎么知道我上不去了?不信咱们现来,看看谁先草鸡服输。” 大枣核儿嬉笑着瞪了闷葫芦一眼:“吹吧你就,牛都叫你吹没毛了。不信咱求完了回家,这回我脱光了在炕上等着你,看你上不去再说。”说着伸手顿了顿闷葫芦的衣角,“好了,咱先不说那事了,我再告你一遍啊,你给我听好了,进去了别再乱说话了啊,好好听我的,记住没?” 闷葫芦“嗯”了一声,心中怒骂骚娘儿们事多。再说几个老佛爷有什么灵气?还不是我们泥瓦匠捏的泥胎?求他们还不如让我吃的点好的,把种子育肥点好。他从心里笑话那些成天价烧香磕头的人,觉得他们就是一群糊涂虫,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道是假还故意自欺欺人。闷葫芦虽然那么想着,但嘴上没说出来,而是再上了几凳台阶,看了看后边的大胖媳妇:“你说求了真能行么?” 大枣核儿再次挺了挺大肚子:“当然了,俺们牌桌上好多人说送子观音可灵验了,牌友的话那还有假?再说,那人不是都托梦了吗,那还有假呀?”大枣核儿对观音崇拜的不得了,出去打麻将牌的时候,她必须烧香磕头拜观音,那个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求菩萨保佑她多多赢钱,可事实上是她从来也没有赢过。每当那时候,闷葫芦就松松垮垮的一笑说:“你以为菩萨是谁呀,菩萨要是保佑你赢钱,那菩萨不成了堵徒啦?” 闷葫芦的食指和拇指弯曲成一把钳子,一捏鼻子,把吐露出鼻子眼儿的东西使劲擤出来,再使劲甩出去:“哼,牌友的话你要是信,你早赢钱了。下什么种儿长什么庄稼,要是不下种也长庄稼,那才邪门哩!再说就你那破盐碱地,我看下什么种儿都白搭,求神仙又有什么用!”他说那话的语气,分明对大枣核儿求观音保佑生儿子持有百分之百的怀疑。 大枣核儿无法说服闷葫芦,干脆熊腰一叉,恶狠狠地骂道:“胡说,不许再胡说了,走,快进去吧!话真多,白叫你闷葫芦了。我看你是在讨厌的时候一点也不葫芦,哼!”说着,二人到达台阶顶部,都不服气地一歪脖子,抬腿进了山门。 刚进山门,闷葫芦就发现四大金刚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他一点没示弱,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四大金刚,心里叨咕着说,几个泥儿捏的泥胎嚣张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泥捏的?我干泥瓦匠这么多年,还捏过如来呢!哼,傻瓜才信你们这些泥胎!闷葫芦心里那么想着,嘴里却问大枣核儿:“怎么不下跪磕头?” 大枣核儿气还没消,把脸一沉,压低声儿说:“傻瓜,求他们有什么用,几个瞪眼子金刚都是男的,又不是菩萨,磕什么头?都说有送子观音,你听说过有送子金刚呀?” 闷葫芦没有理会大枣核儿那套词,把大枣核儿抛在后边,只顾自己穿过山门进入另一个大殿。大殿里,他只见一个小白瓷佛像前边摆放着一个满是灰土的黄垫儿,香和纸横七竖八地堆放了足足有半间屋子。闷葫芦想,这儿闲着也是闲着,是不是该搞个接待室,寺庙也该有个接待的地方呀! 大枣核儿也没管闷葫芦,自己赶上来,没有顾及那个小白瓷佛像,而是径直走进大殿中央,小心翼翼地从来时备好的一把香里抽取出三根,刺啦一下划燃火柴,点燃了三根香,闭眼屏息,举香齐眉,恭恭敬敬地插进了香炉。然后吃力地弯腰跪地,把肥厚的一双大手摊在她硕大的头颅前边,手心朝上、手背朝下按在黄垫子上,极认真地磕起头来,心中暗自数着数儿:一个、两个,三个,一共磕了三个。她听说磕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不多不少只能磕三个。磕毕,她闭着嘴不说话,只用下巴在空中划了半个弧圈,示意闷葫芦也像她一样下跪磕头。 闷葫芦的脑子因为搞接待室的事情开了小差儿,没有注意大枣核儿磕头,这时候突然接到大枣核儿的示意,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魂不守舍的猛一激灵,瞎鸟枪似的问道:“几个?” 大枣核儿忍不住地骂了一句:“你这个混球,没看我磕啊?想啥呢?三个,快磕吧!老佛爷跟你这块料也没办法儿。” 闷葫芦不服,歪嘴嘟哝着,像小鸡儿啄米似的胡乱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紧跟着大枣核儿一起朝外边走去。但一回头,闷葫芦突然发现窗台上还有个小佛像。他曾经告诉过大枣核儿,说他总是善于发现新鲜东西,只可惜当了个泥瓦匠,没当科学家,要是当了科学家,很可能世界早不是现在这个样了,指不定会因为他的发现变成什么鸟样了呢。面对小佛像,闷葫芦双手合十,也想像刚才一样下身礼拜磕三个响头。可大枣核儿一把拉住他,大声喊道:“拜这个小玩意儿干吗?它还小哩,等长大了再说吧。快走!” 闷葫芦差点笑出声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大枣核儿拉着快步走出去,急速进到了另一个大殿。这个大殿很高,殿顶的壁画泥皮大片大片的脱落了。闷葫芦头想看清楚壁画到底画的是什么,但仰得脖子酸疼也看不清,只见大殿中央,慈悲安详的玉石佛像端坐在莲花座上,正注视着他和大枣核儿两个人。 大枣核儿轻声对闷葫芦说:“这是千手观音,这才是真的哩,好好拜啊!” 闷葫芦仰头看时,但见观音的手很不一般,有的四根手指自然弯曲,指尖顶在一起,两只手的大拇指相向冲着,似挨非挨的样子,虎口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型;有的双手举起,作欢呼状。闷葫芦低头问大枣核儿:“你说观音双手的那个大圆是啥意思?” 大枣核儿还是头一回碰到闷葫芦向自己求教问题,顿觉无比自豪,高兴地回道:“告诉你吧,她是在说她那儿有大元宝!” 闷葫芦憋住笑,一点也不相信的点点头,接着又问:“哦,那你说那个举手的呢?” 大枣核儿皱皱眉头,抓了一下脑瓜皮,有些模棱两可地说:“那个呀,好像是在说有天那么多吧?” 闷葫芦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你打麻将那点儿事儿。我看咱还是回去吧,在这儿求纯粹是瞎耽误工夫。” 大枣核儿立刻火冒三丈,眼睛一瞪,大声喊道:“你就是个混蛋,告诉你好好拜,别说话,偏不听。你啥时候见过菩萨说话,她要像你这么多话,早没人信了。走了,真没劲,快回家和你的烂泥去吧!” 闷葫芦得意地一把拉住肉乎乎的媳妇:“这就对了,咱还是快回去吧,儿子还得靠我干。” 说着,二人气呼呼地要离开大殿,但在一转身的功夫,闷葫芦在墙角处突然发现了一张黄纸。他马上兴奋异常:“你看看,我说啥来着,我就说嘛,我就是善于发现,看看,我发现这儿有一张黄纸了吧?快过去看看,纸上还有字咧!” 大枣核儿转回身,随着闷葫芦一起看那黄纸。两个人识字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嘣了半天,合起来才拼出这样几个字:“唵嘛呢叭咪吽吉人自有天相助天上仙女下凡尘”。 大枣核儿皱了半天眉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闷葫芦也皱了半天眉头,却突然看明白了,他一把抓住大枣核儿的手大喊道:“吉人自有天相助,天上仙女下凡尘。哈哈,这是说咱们要生女孩儿啊!走,赶快回家,咱们赶紧回家上炕吧!” 正待此时,谁也没有料到,一个细小的声音钻进了闷葫芦的耳朵里,那声音微妙而又清脆,明亮而又粘人,像把他的灵魂一下子吸走了。他急忙把模糊了的眼睛在胖媳妇身上蹭了几下,停下喊叫,张嘴细听。 大枣核儿下意识地推开闷葫芦,立即娇羞不已,嘟哝着“干吗干吗?”紧紧依偎在闷葫芦身上。 闷葫芦食指上挑,指着嘴唇“嘘”了一声,制止大枣核儿的嘟哝。 大枣核儿立刻平心静气,机械地竖起耳翼,随即一个“呱呱——呱”的声音真真的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大枣核儿“啊”了一声,猛然抱住闷葫芦,瑟缩着喊道,“啊?显灵啦,我好怕!” ------------ 第3章 天女下凡 闷葫芦断定那声音是从千手观音后边传出来的,他想抱着大枣核儿往菩萨后边挪动,可大枣核儿却像坠着千斤大石一样动弹不得。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闷葫芦终于听清楚了,他猛得推开大枣核儿,大步跨到了菩萨像后边,惊叫了一声。只见千手观音背后有一座小菩萨像,小菩萨像前边的荷花座前的香台上,一个大红颜色的粗布包裹动弹着,里边清晰地发出“呱呱呱”的声音。飞奔过来的大枣核儿立时尖叫起来:“啊?孩子!是个孩子!”。 闷葫芦环视四周,突然提高嗓门大喊:“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啊?”。 玉佛堂里没有任何人的回应,只有穿堂而过轻微的一丝风声。 忽然,大枣核儿眼睛一亮,惊奇地喊道:“啊?看,孩子身上有字!”。 听到大枣核儿的喊声,闷葫芦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孩子身上有字,而是孩子身上有个包裹,包裹上有个字条。闷葫芦一边抱怨大枣核儿说话太超近,一边从包裹上取下字条。只见字条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写道:“感谢有缘人搭救这个不该来世的孩子。”。 闷葫芦看完字条,惊喜异常,飞快地抱起孩子,兴奋的眼光放到孩子身上,孩子停止了呱呱声,小眼睛吧嗒吧嗒地竟冲他笑了,深深的小酒窝像两朵盛开的小花儿。 大枣核儿急忙扒拉着闷葫芦抱着的孩子:“咱们抱回去吧,这回省你的劲儿了,快看看男孩儿女孩儿?”。 闷葫芦斜了大枣核儿一眼:“管他哩,男女都要!”。 闷葫芦和大枣核儿抱着孩子大步走出玉佛堂,心里默念着观音显灵让他们喜得孩子。然而,大门外,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在大老远一棵长出一窝嫩芽的半枯树桩的后边,有一个年轻姑娘正急速躲开他们的目光,“倏”地一闪不见了。 按照方家庄的习俗,新生儿在出生的第九天,要设宴庆贺,称为“做九日”。这是方家庄人一生中经历的第一件大事。闷葫芦夫妇的孩子虽然是从寺庙里抱回来的,不是亲生的,但对于半老四十的他们来说,比亲生的还重要,设宴庆贺是必须的事情。于是闷葫芦家的四合院里热闹了起来。房檐上挂满了亲戚朋友送的被面制作的喜帐,院子里、屋子里排满了坐席的方桌和圆桌,且桌桌都占满了大人小孩儿老头老婆。 男人们站着的,走动着的,端着酒杯的,解开扣子敞着怀坦露着胸毛肚皮的,个顶个显得威猛豪放。他们纷纷高举着酒杯,虎着脸,扯着青筋暴露的脖子喊着“干啊,喝啊”,抬头仰脖一饮而尽,大猩猩似的一片雌牙咧嘴。 女人们则始终循规蹈矩,柔媚温存,她们无不翘着粗细不一的兰花指,拇指和食指两根俊美纤细的手指头捏着酒杯,极力高挺着不同形状隆起的胸,推推搡搡,燕语莺声的说着“抿一口啊,就一小口啊”,霎时掩面捂唇,一幅天然的人面桃花图。 老人们则不分男女,不分丑俊,不分高矮胖瘦,一律都瘪着腮,下巴大幅度地上下咀嚼着,囫囵着把小馒头似的四喜丸子吞下去,噎得眼睛瞪得铃铛大,一声不响的认真地吃着喝着。 孩子们永远是闲不住的小兔子,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处欢跳着,一边往兜儿里塞着糖果、瓜子,一边把一尺多长的红薯粉条吸溜进嘴里,“吸溜吸溜”的声音此起彼伏。看看,坏了吧,光顾着吸溜,谁家的熊孩子吸劲过大,“吐露”一声把粉条吸进嗓眼儿里过深了,呛出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旁边的大人看见了这一幕,眼疾手快,飞也似地跑过去,用手拽住露在外边的一头,使劲一扯扯了出来,提留着粉条大喊:“着啥急嘛,看看,虫子似的,都带血丝儿了”。 闷葫芦端着酒杯在院子里大马蜂似的乱转悠,他紫红着脑袋紫红着脖子紫红着脸,踉跄着一桌挨一桌的敬酒。他不断地举起酒杯,在眼前照过,大嘴咧到了耳根岔子上。众人则七长八短,异口同声喊着“恭喜,恭喜”,霎时间杯弓蛇影,光闪酒干,自然又是雌牙咧嘴一片。 大枣核儿穿着鼓鼓囊囊的大红袄,半依半躺在屋里大土炕的炕旮旯里。一手抚摩着怀里女儿光溜溜的小脑袋,一手把一大缕儿的红、粉、紫等花花绿绿的锁儿绳挂在墙上大号钉子上去,认真地数着锁儿上的钞票。这是方家庄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亲戚朋友都要送上一份贺礼,贺礼就是用彩色棉线把纸币绑在棉线上,挂在小孩子所在屋子的墙上,俗称“锁儿”,意思是把新生儿锁住,好好长大成人,不被魔鬼夺去生命。这个习俗在此时的方家尤为显得重要,因为有了过去儿子夭亡的经历,大枣核儿数着这些锁儿就更为深情,仿佛数的不是钱或者叫贺礼,而是女儿比金子还要金贵的一条生命,一个观音菩萨赐给他们的灵魂。 脏老太太上次虽然尴尬的一句话没说默默无语两眼泪地离开了方家四合院,但丝毫没有动摇她在方家庄的地位,更没有动摇她在方家的地位,因为那个孩子的死不能确定就是她的失手,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所以她照样被请来了,做九日这样隆重的仪式不能没有这位大人物的主持。 脏老太太依然泥胎似的端坐在那条大土炕上,自然又是道貌岸然的把干树枝一般的手伸进一个姑娘递过来的脸盆里,嘴里还是一本正经地说着“试试水温”,然后还是用手指弹一点水在孩子的脸上、肚子上、屁股上,还是念念有词的半念半诵着她那句顺口溜:“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浑身上下都洗遍,将来一定做大款。”躺在炕上小被子里胡乱抓挠着的孩子也真给脏老太太面子,仿佛听懂了她的诵词,小嘴儿使劲一嘟噜,给了脏老太太一个最高的奖赏,将吐沫星子喷洒在老太太干巴巴的脸上。脏老太太抹一把脸上的口水,笑嘻嘻地大声呼喊:“好哇,咱大款好大的脾气!有钱人脾气就是大啊!”。 随着脏老太太一声呼喊,围了一炕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大家伙儿那般高兴,脏老太太脸一阴沉,大黄牙一呲说道:“笑什么笑?看谁还敢笑,谁笑就别养活孩子,要不等你养活孩子的时候,请俺去接生,俺可不去啊。”大姑娘小媳妇们听见了,笑得更加灿烂辉煌起来,其中一个稍微岁数大点的媳妇还故意打趣:“嘿嘿,我说老太太呀,你不去就不去呗,你不去人家还能憋回去不成啊!”她的打趣更是引来了一阵放荡不羁的狂笑。 闷葫芦一定是喝多了,他歪斜着身子泥鳅似的钻进屋里来,从身侧举起提溜着进屋的酒杯,望着脏老太太汗津津的额头和干瘪的腮帮子,醉酒熏熏口齿不清地喊:“我老,太太呀,我的老太老呀,太感谢啦,敬您老……一杯啊。”。 脏老太太听了闷葫芦颠三倒四别别扭扭的话,大致听明白了闷葫芦的意思,心里畅快了起来,马上客客气气地回应道:“好,俺恭喜你们啦!” 闷葫芦大嘴巴咧成了水瓢一般,顺手把一瓶汽水递给脏老太太:“您老喝点水润润嗓子吧,看,嘴巴干得都裂口子了。”。 脏老太太接过汽水,咕嘟咕嘟可劲儿往下灌。她没想到灌得太急,嗓子眼儿里像塞了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的,她被憋得满眼流泪,抻了半天大母鸡似的脖子才上来一口气。 满炕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看到脏老太太的窘迫样,完全不顾及她不给谁接生做九日的要挟了,更加狂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喷涌。 脏老太太擦擦眼泪,也笑得灿烂起来。笑过之后,脏老太太不失庄严地把闷葫芦的耳朵拽过来,低下头神神秘秘地小声嘀咕了好半天,然后才抬起头来,大声说:“凡事在人不在天,好好闹吧,你小子没准还能当个国舅国太哩!”。 听了脏老太太的话,闷葫芦脸色阴沉下来。他转过脸,撇下脏老太太,冲着一直傻乎乎呆在炕旮旯里的大枣核儿喊:“下来呀,到外边敬个酒去啊!”大枣核儿刚想说自己做月子身体不方便就不去敬酒了,一想不对,所以没说出来,赶紧下炕到屋外院子里敬酒去了。 大枣核儿的出现,给院子里本来就喝在兴头上的毛头小伙子们更是提了精神,其中的一个吆喝着,“嫂子以为你真做月子啊?别装大头蒜了,快敬哥们一杯啦!哈哈,恭喜啦!”。 大枣核儿硕大的奶子呼扇着,大喊道:“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来,喝吧嘎小子!”。 嘎小子继续逗,“呵,嫂子这大奶子这么肥肥壮壮的,俺好稀罕哩!”说着就去伸手摸了一把。大枣核儿满不在乎,一撩自己的大红袄,露出她鲜红肥大的大奶子:“好小子,给,老娘给你吃吃吧!”一桌子人哄堂大笑,嘎小子灰不溜丢地撒腿跑了。 入夜,喧闹的四合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水银似的月光从窗户外边泻进屋里的大土炕上,照着大炕上熟睡的孩子的小脸儿。 躺在炕上的闷葫芦脑子里响起脏老太太白天说给他的话,想,难道这孩子真的会?他不愿意往下想,不敢再往下想。他收起盯了半晌女儿的眼光,身子往后一仰,头枕着双手平躺在大炕上,对身边的大枣核儿说道:“你说给孩子起个啥名儿哩?”。 大枣核儿停下嘴里一直哼着的小曲儿,仍然用舌头舔着手指头摸索着数着锁儿钱:“你的女儿,你说呗。”。 “你说叫茹儿行不?”。 大枣核儿楞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一会儿闷葫芦,“为啥起个这名儿哩?” “先说行不行?”。 “行是行。就是觉得不如花儿啊丫儿啊的顺嘴儿。”。 “我看就这样叫吧,我姓方,就叫方洁茹吧,挺好。”。 大枣核儿眉开眼笑起来,顺从着说:“好吧,就叫方洁茹吧,我觉得也挺好。没想到你小子起的名儿还挺洋气。不像你老想着干活,泥里来泥里去,脏兮兮的。” 说道,闷葫芦突然侧身到大枣核儿一边:“给你说个体己话,千万别外传啊。起方洁茹这个名字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哩,就是希望她日后是干干净净的好孩子。实话告诉你吧,白天脏老太太对我说,说咱们女儿日后肯定是个漂亮丫头,自古红颜多薄命,漂亮女人是祸水啊,还对父母有大害,妨咱们父母哩,她说她看这个特准成。”。 大枣核儿一听,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她知道个屁。我女儿要像她那么脏她就该高兴啦?她那是眼气咱们。别信她瞎说八道,她要说的对,就不是脏老太太啦,脏死人的老东西。”大枣核儿说完,看看熟睡的女儿,看看不知所措的闷葫芦,突然转怒为喜,扔下手里的锁儿,刺溜一下子钻进闷葫芦的被窝里:“来吧,你还没上哩,好好上,庆贺咱女儿花儿似的好看,对那老婆子说的,咱们不信啊!来吧,干吧,真刀真枪的干吧!”。 闷葫芦听罢,顿时像花一样的开心地笑起来,猛地抱住肉乎乎的大枣核儿,悠扬地诵道:“三更灯火四更鸡,五更有人要操……哈哈,看我怎么吃了你个大醉枣儿……”。 ------------ 第4章 小女初成 方家庄村东通往玉佛堂的那条乡间小道儿,方洁茹不知道跑过多少回,跌倒过多少次,今天她才发现竟然是那么笔直,足足半里地没拐一个弯儿,这在方家庄村子里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村里的路不是疙疙瘩瘩,就是九曲回肠,要是有一段平平坦坦的直路那一定就是奇迹。这条路除了直,再加上是直通玉佛堂的路,村上人把它视作至宝,像修饰眉毛胡子一般的把它修饰的工工整整,路边整整齐齐的两排钻天杨也就是毛白杨尤其耀眼。 小路上,闷葫芦梗着鲜红的脖梗子,低着老葫芦似的大脑袋,眼皮朝上翻着,眼睛朝上看着,双手举起来扶着脖子上宝贝女儿耷拉下来的两条腿,亦步亦趋的蹒跚走着。骑在闷葫芦脖子上边的方洁茹俩手抱着闷葫芦的头当汽车的方向盘左扳右扳着,父女俩玩着开汽车的游戏。方洁茹左扳,闷葫芦就左拐。方洁茹右扳,闷葫芦就右拐。方洁茹不扳了,闷葫芦就照直走。方洁茹故意朝一个方向扳,闷葫芦就大公鸡似的原地打旋儿,一旦旋转偏了就晕头转向的朝那些树撞去。这时候骑在闷葫芦脖子上边的方洁茹就高兴地嘠嘎嘎地笑起来:“看我的车好还是树好。”。 方家庄虽然村子不大,但还有个集市,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就是集日。围傍近村的老乡们一到集日就老早的起来,打发车马载着自家的白菜、红薯、萝卜等等的东西赶集,卖出去之后,再买进自己需要的衣服、鞋子、杈把扫帚二牛杆之类。集市虽然不大,但是人来人往非常的集中,尤其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摆满了街道两旁,有的还几乎摆到了街道的中央,使得本来就很狭窄的小街道拥堵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闷葫芦父女左扳右扳的蹒跚在集市上。突然,他们的身后一个男人“看油,看油”的声音传过来了,使得生怕被蹭一身油的他们赶忙躲开让路,可是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是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只见他高喊着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竟然是空人一个,整个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紧接着,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修理高压锅、低压锅、钢种锅、炒勺、热水器,换壶底、修理气管子”。他们一看,是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男人推着辆除了铃不响别处都响的大破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更是神仙般的逍遥自在。再紧接着,他们看到是一辆呜咽得有气无力了的破吉普车蜗牛似的蠕动而行,刚刚行动过去被它分劈成两半的人们很快就合拢起来。真巧,正面又有一辆同样的车同样的蠕动过来。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两车相对,看看谁会成为勇者吧。 此时的闷葫芦他们不再给谁让路了,而是学着那些人和车不失时机地穿插在人流和车流之间。骑在父亲脖子上的方洁茹高瞻远瞩,还不断学着汽车喇叭金属般的声音:“有车,请注意,有车,请注意!”闷葫芦喘着粗气,汗水滴答滴答掉下来,落到自己土红色的脚面上,浸成一朵朵小白花儿,心里甜滋滋地辛福无比。是啊,女儿长大了,会骑自己的脖子啦,当父亲的辛福是极其自然的啊。 “糖葫芦,俺吃。”方洁茹在闷葫芦上边突然喊起来。 在闷葫芦的示意下,卖糖葫芦的人把一串透着亮光的山里红糖葫芦从自己用高粱秸秆扎成的一捆秸秆上取下来,递给方洁茹,笑嘻嘻地接过闷葫芦手里的两元钱,顺手把一元钱递到了方洁茹的手里高声呼叫着“一块一大串,来,找你一块,拿好拿好。”。 方洁茹咬了一小口:“呀呸,酸!”嘴唇外翻着小牙儿雌着嚷嚷,顺手交给了父亲闷葫芦。闷葫芦一只手扶着方洁茹的腿,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吃起来,更加极其自然的幸福。 身边又是一个头戴一堆零碎儿的南方模样的姑娘举着个挂满各式小饰品的一面墙似的大架子走了过来。她走过方洁茹和闷葫芦他们身边,饰品的滴沥当啷声和她的鸟鸣声连成一片:“滴沥当啷,两块仨,滴沥当啷,两块仨。”。 方洁茹在高处像摘桃子似的从上边摘下她大架子最高一层的一只玉石蝉坠儿。 南方姑娘喊:“这个,一个两块。”。 “啥?”闷葫芦歪着脖子反问,“不是两块仨么?”。 “这个是好的,一个两块。”南方姑娘明白,要你五块你也得给呀,这么宠着丫头,当父亲的还能驳女儿的令不给买吗? 闷葫芦停下来,像给牲口卸套一样的从脖子上把方洁茹卸下来,对南方姑娘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就不对了啊,明明两块仨,为啥要你的了,你就两块一个啦?这不是糊弄人吗”。 南方姑娘惺了闷葫芦一眼,老大的不高兴:“好吧,一块五吧。”。 闷葫芦看看方洁茹,摇摇头,从腰间的钱包里“刷”地掏出一张拾元的大票交给南方姑娘。南方姑娘接过那张大钞票,一副付愁容:“大哥,票儿太大了,找不开呀。”。 闷葫芦顿时得意洋洋起来:“那没办法,这就不赖我了。”。 方洁茹拿过刚才买糖葫芦找回的一块钱:“阿姨,给你这个吧。”。 南方姑娘哭笑了一下,点点头,接过那一元钱,摸了一下方洁茹的小脸蛋,说着“小姑娘真招人喜爱”,然后噘着嘴滴沥当啷着走了…… 穿过集市,再转过几个弯,费了不少的周折闷葫芦他们来到了方家庄的小学校。在学校老师的办公室里,闷葫芦领着方洁茹办完了入学手续,最后整理了整理方洁茹的新衣服,对面前的女老师说:“孩子可招人喜欢了,今后就交给老师啦?”女老师看看闷葫芦,再看看方洁茹,说道:“好,放心吧,你就回去吧。走,我们上课去。”说着,领着方洁茹朝外边走去。 方家庄学校坐落在村子中央。院子很大,院子北边是两排三角形房顶的高大房子,这些房子都是用打磨得十分规整的石头垒砌而成的。院子西边是操场。说是操场,其实只是有两个破篮球框的篮球场,篮球框也是用木头杆子栽在地上,钉上个没有网子的铁圈儿而已。院子东边是一排低矮的小平房,方洁茹的教室就在小平房的南头。 方洁茹跟着女老师走进教室,女老师走上讲台,方洁茹突然发现讲台上的女老师竟然是圆的。她的脸是圆的,头是圆的,说话的声音也仿佛是圆的。 “安静啦!小朋友们都别说话啦。”女老师转了转圆圆的脑袋,对着台下乱哄哄的孩子们说道。 教室里马上退潮似的静了下来。最后一个说话的方洁茹也看看左右,吐吐舌头缩缩脖儿,专注地看着圆圆的女老师。 女老师清了清了嗓子说:“小朋友们听我说,我姓焦,大家叫我焦老师就行了。”。 讲台下横七竖八扎着堆儿的孩子们,齐刷刷看着这个蛮新鲜的焦老师,个顶个小嘴儿张得圆圆的,小黑眼珠儿骨碌碌地转动着。 焦老师拿着一个破本子,一边看一边说:“我现在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就到一声。男生站左边,女生站右边。好了,开始点名了啊!”。 按照焦老师的要求,孩子们紧靠着左右墙根儿羊羔似的挤成两堆,中间却空出大片空地儿,课桌课凳静呆着空无一人。 方洁茹扎着两个小羊角辩儿,小脸上的那两个酒窝十分惹眼,让人感觉她什么时候也是在笑。方洁茹有事没事喜欢抿嘴笑,酒窝周围鼓起一圈粉红的嫩肉,酒窝就像红香蕉苹果被树枝挡上没有摸着太阳的光照留下的绿白的坑点儿。此时的方洁茹被挤在墙角,肚子又扁又疼。但慑于焦老师的威严,没敢叫出声来,然而脸上的笑靥仍然清晰可见,仿佛故意笑着逗已经不耐烦了的焦老师。 “方洁茹!”焦老师已经是第三次喊方洁茹的名字了,“方洁茹在哪儿?谁是方洁茹?”。 “哎,到!”方洁茹慌忙惊醒。 “不准笑,怎么不听我点名?”焦老师看着方洁茹的笑脸大声喊道。 方洁茹被挤得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没地方站,只能悬在半空中。她使劲动动站在地上的那只脚的脚尖,马上就腾云驾雾起来。她仰壳回答道:“俺到啦。”。 “不许嬉皮笑脸的,严肃点!”听到焦老师的命令后,男左女右两排同学齐刷刷的都把眼光投到了方洁茹脸上。 “我再说一遍,不许笑,听见了没有?”焦老师大声喊着,最后基本上是厉声呵斥的声音了:“你过来!方洁茹!”。 方洁茹懦嚅地从人群中挪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焦老师跟前。 “你怎么回事,把笑收起来,不许笑!”焦老师这时真正的发怒了。 “俺没。”方洁茹的嗓子里分明带了哭腔,“俺没笑啊!”。 “还敢嘴硬,拿镜子照照,你看你都笑成什么样子了?还说没笑。” 方洁茹东张西望,纳闷地找着:“哪儿有镜子啊?”。 焦老师看看方洁茹的天真样,突然“喷”一口笑了,心里说话跟个孩子置什么气啊,于是她缓和了下来,说:“好了,去最后一桌坐吧!”。 方洁茹一边往后走,一边回头看看焦老师,再转头看看列队两厢的同学们,满心的委屈。她的眼睛里伤心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了下来,但脸上的酒窝里依然还在微笑着。她坐在凳子上,把父亲买的新书包放在桌子上,胳膊肘住在桌子沿上,手托腮,怎么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儿。 方洁茹的同桌,是一个小男生,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方洁茹旁边,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等方洁茹坐下来看他一眼,他才飞快地把眼光转到前边去。他叫刘自立,小帅哥,白皙的面皮,浓浓的眉毛,乌黑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放着光。他的头发微黄,一排芝麻粒似的小牙又白又齐。 方洁茹小声问:“你叫什么?”。 “没听见焦老师叫俺名字呀?”他咬着手指头说,“刘自立。”。 方洁茹又问:“焦老师为啥生俺气呀,你知道不?”。 “你为啥老是笑?老师叫你严肃不要笑,你还笑。”说着,刘自立自己也笑了,“不过,俺挺喜欢你笑哩。”。 ------------ 第5章 学校趣事 下课了,焦老师刚走,一个傻大黑粗剃成板寸发型的小子就在教室里喊了起来:“看这小两口儿喽!看这小两口儿喽!” 一屋子小同学的目光“刷”地射向方洁茹和刘自立,一齐起哄起来:“吼,哈,看这小两口儿喽!” 方洁茹被激怒了,她“蹭”地蹿到板寸跟前,一手揪住他的脖领子,一手使劲扭了一下板寸的耳朵:“你小子喊谁?你再喊一遍试试!再喊,把你耳朵扭下来喂狗。” 板寸立刻摸着发热的耳朵,呀呀求饶:“嗷,疼啊,不敢啦,不敢啦。”同学们则继续着“吼,哈。” 方洁茹回到座位上,刘自立对方洁茹小声说:“行,服你了,放学了俺请你吃糖。” 不一会儿,板寸就忘记了方洁茹的厉害,恢复了他的本性,在教室里又狂喊起来,但这次不是喊方洁茹他们了,而是放开喉咙大喊:“逮家雀喽,逮家雀喽!” 只见一只麻雀瞪着两只乌亮亮的小眼睛站在屋梁上东张西望,板寸手里的笤帚抡得呜呜山响。他憋足了劲,笤帚“嗖”地一声飞向麻雀。麻雀仓皇躲避,拼着命俯冲下来,“嘭’一声闷响,在窗玻璃上撞得头晕脑涨的差点掉到地上,又慢吞吞地飞到屋梁上去,继续东张西望。几个同学加入了板寸的队伍,一起飞抛起笤帚来。一时间,教室里乌烟瘴气、尘土飞扬。麻雀的唧唧声和嘭嘭声、伴着“吼,哈”声不绝于耳。 刘自立躲在一边,缩着身子为麻雀伤心。麻雀像懂他的心思似的几次飞到他的怀里,但是他一歪头,麻雀又扇着风扑棱棱飞走了。板寸大声呵斥着:“逮住呀,逮住呀,真笨蛋!” 上课铃响过,方洁茹刚要坐下来,那只麻雀却没头没脑的钻进了方洁茹的怀里,她稍微的一伸手,就把它抓住了。麻雀在方洁茹的手里一鼓一鼓的呼吸着,浑身滚烫。方洁茹低头看它一眼,它就探出头瞪着乌黑的小圆眼睛左右着回敬方洁茹。方洁茹的眼光从麻雀身上移到焦老师身上,只见焦老师身子也一鼓一鼓的动,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方洁茹一句也没听清楚。 “叫俺摸摸。”课桌的抽屉堂里,刘自立的手摸索着触到了方洁茹的手,但刘自立的眼睛始终看着焦老师。方洁茹的手也摸索着攥住刘自立的手,把麻雀送到刘自立的手里。小声说:“拿好,别叫它飞了。”可不知道怎么弄的,刘自立拿着麻雀,眼光里充满了乞求与哀怜,此时麻雀“唧”叫了一声。 焦老师停下板书,转过脸来上下左右转着找了一圈,又面向黑板以更快的速度写字,“嗒嗒嗒”的声音像匹马在飞奔。 板寸他们一帮不断扒在自己的课桌面上,假装掏书包不断朝后边的方洁茹和刘自立这边看过来。 “吱儿,吱儿。”教室里一只蚊子似的叫声在教室里回荡起来,又细又长,像唱老戏似的。焦老师再次转过身来找,同学们也四处找着。方洁茹极力控制着,但仍有一股热流从屁股底下慢慢挤出,发出蚊子唱戏似的曲里拐弯的声音。 焦老师的目光投过来,方洁茹胆战心惊了。她不想再这样活受罪了,于是就猛地站起来,“噔!”放了一个通天的响屁。刘自立一激灵,手一松,麻雀随即“唧”地一声腾空而起,直冲房梁而去。 教室里顿时激情飞扬,笑声大作。板寸乘机高喊:“好,一屁嘣出个家雀嗷!” “方洁茹同学,你站起来。”焦老师强压着怒火,板擦拍得讲桌啪啪山响。 方洁茹委屈地站起来:“老师,家雀,那家雀不是俺屁嘣出来的。” 刘自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恨不能在光溜溜的地下找个地缝钻进去。 焦老师看了一会儿方洁茹,又无奈地摇摇头:“坐下吧,大家安静啦,照我写的自己写啦。” 下课以后,操场上聚集了很多孩子,刘自立手拿打火机,哆嗦着,“呲啦,呲啦”地拨动着打火机上的小轮子,不管怎么拨动,就是打不着火。 板寸用两根手指头捏着油烘烘湿漉漉的麻雀,猫着腰,瞪着眼珠子喊:“快点呀,快点呀!真笨蛋!”说话间,麻雀突然伸开翅膀扑棱了几下,油点子下小雨似的撒在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孩子们身上。他们像挨了手榴弹一样四散后退。板寸嘴里嘟哝着:“真笨,点个火也不会。” 方洁茹见势,猛地冲过来,一把夺过刘自立手里的打火机,“呲啦”一声,火苗子立刻腾地蹿了起来。她把打火机在麻雀尾巴处一晃,“嘭!”一个巨大的火球猛地炸开,差点烧了板寸的眉毛。板寸被吓得猛一抬头,嘴里喊了一声“操”,机械地撒了手里的麻雀。 围成一圈的学生们齐刷刷地仰起头,但见那火球伴着一长串“唧唧唧唧”的声音直冲云霄而去…… 放学后,方洁茹和刘自立在村西沙河的草地上打了个滚儿,草惺味儿花香味儿掺着沙土的泥巴味儿一齐朝他们扑来。方洁茹眯着眼睛,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顺手折下一株小白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递给刘自立:“给俺戴上!”等刘自立把花胡乱插在自己的羊角辩上,她睁眼看着蓝天上的几朵云彩,问:“你说家雀疼不?” 刘自立很难过的样子说:“疼!俺看见它哆嗦了,你没看见啊?” “俺没看见它哆嗦,光看见你哆嗦了。”方洁茹一边吃着刘自立的巧克力糖,一边得意地摇晃着头说。 刘自立爬起来,看着方洁茹的眼睛:“你真勇敢,敢给家雀点天灯。” 方洁茹把眼光从云彩上移到刘自立脸上:“你真胆小,咱俩换换吧。” “换啥?” “俺当男生,你当女生啊!” 看着不知所然的刘自立,方洁茹滚身爬起来跑了,她想起来自己还有件事需要办。 转眼,方洁茹出现在了小街上。一低头,她看见了一个好东西。那不是个花生吗?方洁茹前后望了望,暗自窃喜,蹑手蹑脚地弯腰去捡那花生,没想到那花生原来是个扣在地上的花生皮,而且正好有一个人正注视着她,害得她尴尬至极。她瞅了一眼那个人,高声说着“我还翻不过你呀!”然后把花生皮翻过来,向空中抛出去,然后站起来,昂首挺胸朝前方走几步,一边回头看看那个人,一边飞跑而去。 真的是祸不单行,没跑多远,“吧叽”一声,方洁茹的脑袋像铅球一样,给地球磕了个响头。 方洁茹看看松开的那只一直攥得紧紧的拳头,发现手里那两块钱早已湿淋淋的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再一次的跑起来。 在村上小商店里,方洁茹使劲掂着脚尖,仍然没有从柜台沿儿下露出头:“买画儿,明星画”。 售货员“老藏”从柜台里边儿没有看见柜台外边的方洁茹,等他顺着声音颠三倒四寻觅了一番之后才发现了她。在方洁茹的心目中,那个售货员一直是很不讲卫生的货色,因为他叫“老脏”嘛,总觉得他是脏的,就跟脏老太太一样。实际上,人家姓“藏”,并不是方洁茹认为的“脏”。 老藏接过方洁茹攥得湿淋淋的钱,顺手递给方洁茹一张明星摄影画。画是卷成了筒的,从一头能看到另一头。方洁茹从筒的这一头看到另一头的老藏,见他肥头大耳,胖胖的大手捏着两棵硬币说:“拿好,拿好,一块八一张,找你两毛钱”。 从商店出来,方洁茹迫不及待的在一个猪圈旁边停了下来,看看四周没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画。 画是彩色的,那位明星的嘴巴特别鲜红。方洁茹这才知道,原来照相机真的会抽血。当时的人们有种说法,说照相会被抽血,所以很多人不愿意照相。 与此同时,方洁茹看见明星的一只手向上仰着,像敬礼又不像敬礼。仔细一眼才看清,原来她手里拿着帽子,像是问“谁的帽子?”,其实那是明星在舞台上的照片,手仰着是在向台下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根本不是方洁茹所想象的“谁的帽子”。 看完明星画,方洁茹本想再把它卷上,但是几次三番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她干脆不卷了,手提着画的顶端,飞也似地跑起来。随着画在空中猎猎飞舞,方洁茹畅快得无以形容。不料,就像她跑去商店一样,“啪”的一声脆响,又让她给地球磕了个响头。她惊呆了,明星画从上到下歪斜着撕了一个大口子。她沮丧地爬起来,心里像有一面鼓,通通敲得直响。她再也不敢飞跑了,蹑手蹑脚地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方洁茹急忙放下手里的明星画,手脚麻利的从大铁锅里拿出黑糊糊的大铁勺子,再从跟她一般高的大瓮里舀出来一勺面。把面兑上几滴水,搅拌成面糊糨子,把明星画认真地贴在炕头一侧的墙壁上,尽管那一舀,她差点栽进去成了瓮中之鳖。 第二天,方洁茹睁开眼,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 第6章 水的诱惑 第二天,方洁茹睁开眼,天大的事情发生了。她发现贴在墙上的明星画耷拉了下了。方洁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要找刘自立去请教。在她心里,刘自立满脑袋都是学问,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啼哭声都是最美妙的天籁之音,尿炕尿出的都是世界名画。其实她不知道,单纯用面和水搅拌的面糊糨子黏性不好,风干后画自然就脱离了墙壁。 沙河河堤横躺在方家庄与沙河之间。村里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喜欢到河堤上去,那里生长着高大的杨树和槐树。炎热的夏天树叶茂盛,遮挡着火一般的太阳。站在河堤上,小风儿一吹,身上本来粘呼呼的汗立即就会簌簌消失掉。寒冷的冬天,树叶落下,阳光毫无遮挡得照射在大堤上,人们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一靠,美女小手儿一样的温暖马上就会拂遍全身。 正值春夏之交的这一天,刘自立和板寸两个人背着筐和锄头走在沙河河堤上。板寸穿双大雨靴,垮塌垮塌响,煞是威风。板寸平时总是穿一双高腰雨鞋,还总爱把手伸出来,先朝上一伸,再朝下一顿,最后叉在腰间,这这那那地瞎指挥一通,时时处处显示出他是一个有领导才能的人,方洁茹送给了他一个司令的外号。刘自立则不然,他为了躲避阳光的照射,把上衣脱下来顶在头上。 “过来,快过来。”雨鞋声停下,板寸突然喊起来,声音里有着不可争辩的命令成分。刘自立猛然回头,眼睛里露出惊疑的神色。板寸扫了刘自立一眼,眼睛里闪动着诡秘的光芒,“看什么看,玩个游戏呀。” 刘自立按照板寸的要求把筐里的锄头拿出来,虎视眈眈的望着他。 板寸看着刘自立超人般的拿着锄头在地上锛起来,还锛一下念一句,嘴里老和尚念经似的叨咕着:“锛一锛二锛三刚,三刚媳妇会剜枪,一剜剜了个马瞪眼儿,不多不少十六点儿。”然后站起身来,告诉刘自立说一人锛一下,并且锛一下数一个数儿。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刘自立糊里糊涂的上当了,因为最后一下正好是他锛的。这样的把戏其实板寸已经玩过多回了,每次都是刘自立上当。 板寸见刘自立再次上当,心花怒放地嘻嘻一乐,把腰一叉,拿起司令的架势,洋洋得意地说:“这回咱们还得叫你先说话了。”先说话就是先喊,故意冲着一个目标喊话,这样的喊他们同样也玩过无数次了。 刘自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女孩儿正朝他们骑车而来。她单薄的短袖衬衫随风飘扬,白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只见她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辐条像下雨时的闪电,歪斜着在两个车轱辘上闪着光。她的腿明显有点短,即便放着好好的车座不坐,屁股坐在车梁上使足了劲往下够,也够不着脚蹬子,她不得不在脚蹬子转过来朝上的时候才用脚尖儿勾那脚蹬子。 看她骑车专心致志的样子,刘自立心里猛然泛起一阵痒痒的感觉,因为他做梦都想骑自行车啊。然而,板寸开始发号施令了,他对看得发呆的刘自立说:“喊呀,快喊呀,快点喊呀!看什么看呀!” 刘自立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哆嗦了一下,脖子像茄子一样紫红起来,他的喉咙也像蛤蟆一样呼扇呼扇翕动。他复杂的看了看板寸,然后朝向那女孩儿,一声门缝里挤出来似的“嗨,嗨”声终于像穿过羊肠小道似的从他狭窄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尽管对于刘自立来说,那声音是他超越极限的胜利,然而并没有得到板寸的认可。 板寸的眼光从女孩子身上漂移过来,歪脖子死死地盯着刘自立,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来的架势:“喊大点声啊,老鼠似的谁能听见啊!” 刘自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看了看板寸,把眼一闭,把牙一咬,索性樱花国话似的“丝拉丝拉”地大声喊起来:“嗨,嗨,嗨——”。 在刘自立的带领下,板寸马上像小叫驴儿一般的一起喊起来。 于是乎“嗨嗨嗨”的声音刹时间在风中响尾蛇似的猎猎震荡,大堤上的杨树槐树立刻呼啦啦响起来,被震落了树叶子飘然而下。 他们的喊声虽然波澜壮阔,但开始并没有引起那女孩子的反应。因为傻子都知道,她娇小的身躯歪歪扭扭的小腿儿和那么庞然大物的自行车根本不成比例,自行车绝对不能容忍她有任何的分心。然而,猎奇心是人的无可磨灭的本性。随着他们的喊声越来越激昂,女孩儿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猎奇心,头终于抬起来朝他们这边瞭望了过来。一瞬间,他们则马上一齐喊唱道:“嗨,嗨,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女孩子的脸立刻红霞满天起来。她想紧急下车,可是为时已晚,没等她的小脚儿摸着地,自行车已经先她一步撞在了树上。树上的树叶纷纷扬扬洒落在她的头上,充满了浪漫与潇洒。女孩儿无视那美丽的风景,咧嘴呲牙挤出几滴难以忍受的泪珠儿。 刘自立被惊呆了,他赶紧飞跑了过去,板寸却在后边哈哈大笑,笑声是那么开心爽朗。 在刘自立帮助那女孩子扶起自行车以后,女孩子再也不敢上去骑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子走,腿竟不知道怎么迈步了,一别一别的,俨然一个小卓别琳,最终在他们跟前又一本正经地摔了一跤,爬在自行车上大哭了一通才算完事。 刘自立他们看着她的窘样,最终满意的走了,像小鸟一样快乐的向着他们的既定目标矫健甜蜜的走了。他们身后的女孩儿方洁茹大声地呼喊着:“你们两个混蛋,要去哪儿啊?” “你别管,这是我们男人的事儿!”板寸一边喊着,一边紧拉着刘自立,快步朝着沙河下游跑去。方洁茹也没来得及问刘自立面糊糨子为什么不粘的事情,再者因为有自行车的拖累,她不得推着自行车极不乐意的回家了。 板寸和刘自立一往无前的跨过沙河里的芦苇荡,在一片豁亮起来的河面前停下来。银亮亮的河水好像在故意逗引着他们,他们不由分说就“扑通扑通”饺子下锅似的跳进了水里。 板寸不会游泳,但他躺在最浅的河水里,却最先发现了天上的秘密。他惊喜地喊道:“看,看,拉线飞机。” 刘自立仰望天空,白云在天空里像棉花一团一团的挂着。棉花团的缝隙里,一架闪烁着银光的飞机正在缓缓地拉出一道白线。 耳边风吹芦苇沙沙的响声再一次响起,流水温暖软绵。板寸试探着水的深浅慢慢地来到刘自立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刘自立下边裆间,异常神秘地说:“告诉你个秘密,这东西会长毛毛儿哩。” 刘自立一激灵,浑身寒冷。 板寸怪怪地看了看刘自立,另一只手撩点水到刘自立的脸上,诡秘地一笑:“你小子真傻,连这个也不晓得,还冒充老学究哩!” 当刘自立伸手把板寸的手拿开时,一条小鱼扑棱一下从刘自立的裆间游跑了,板寸急着喊:“看看,看看,跑了吧,才说摸条小鱼玩儿哩!” “跑了才好呢,就知道你小子没好事。” “你知道啥,俺这些天心里难受着呢,根本不想搭理你。” “什么?我们是最好要的朋友,怎么不搭理我啦?” “在学校里看见你和方洁茹在一起那么像小两口,我就来气!” “你来什么气?方洁茹跟我好,你管的着吗?” “当然管得着了,你们好,我就跟她好不了啊。” “哼,不理你了,还好朋友呢,大人们说朋友妻还不可欺,原来你打着歪主意哩,哼!”说着,刘自立游走了。 板寸望着刘自立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看你那把小性子劲,好了,我不给你争了,方洁茹就算你的了,不过,最后是谁的还不一定呢,看看最后咱们谁有福气吧。” 听到板寸说不争了,刘自立立刻回过头来:“说啥呢,我们是好朋友,谁也不生气了。”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刘自立和板寸恢复了平静,一时的不快很快就被温暖的河水冲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完全恢复了状态。板寸这回不再让刘自立领头了,而是自己大摇大摆的走在最前边,在路过村南沙河湾庄稼地的时候,板寸专门找到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庄稼的庄稼地走。齐腰深的庄稼绿油油的,像刚洗了澡的水葱。他抡起大脚,使劲地朝脚心处勾踏起来。每踏一脚,就有一绺儿庄稼扑倒在脚下。那样两只脚轮流踏下去以后,脚后就整整齐齐形成了一个女人大辩子的造型。大辫子看上去像三股,实际就两股,两股能编成三股样子的辫子,很多年以后他们还不明白为什么。 不管明白不明白,刘自立也学着板寸的样子,也大踏步地编起来,心里的畅快像大热天喝了雪水,淋漓痛快。 当然,在他们兴奋地回望他们的佳作得意忘形的时候,老远的地方有个老汉很客气地截住了他们的去路,笑嘻嘻地怒吼:“你们这俩王八羔子,敢这么祸害庄稼。”怒吼间,老汉拾粪的粪叉子伴随着他的喊声飞舞在空中,在耀眼的太阳底下,“劈劈啪啪”落在他们两个稚嫩的屁股蛋上…… 方洁茹回到家,放下自行车,一头躺在土炕上蒙头就睡,夜幕降临,她躺在炕上也一动没动,大枣核儿叫吃晚饭也没起来,大枣核儿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摸摸她的头觉得没有发热,就随便安慰几句,和闷葫芦一起睡下了。 半夜里,房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把方洁茹震醒了。她有个跟别的女孩子不同的特点,就是过年的时候别的女孩子喜欢穿漂亮衣服,她除了喜欢穿漂亮衣服以外,还喜欢放炮,有点男孩子的特点。可是又没过年,房后的炮声是怎么回事呢? 方洁茹朦胧中感觉肚子发涨的厉害,使劲用两条腿夹着,肚子还是一鼓一鼓的,忍不住了,翻个身,终于央求父亲说:“爹,俺尿泡。” 闷葫芦哼了一声,摸索到墙壁上的灯绳,“咔嗒”一声拉亮了屋梁上的电灯。 方洁茹极不情愿地钻出被窝,摸索着炕沿儿往下出溜。没等下到底,尿就像脱缰的野马,毫无顾忌地从腿裆里喷泻而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在炮声的间隙里显得清脆响亮。 大枣核儿不耐烦了,抱怨道:“就不能小声点啊?这破孩子!弄得睡不着觉了。” 方洁茹打了一个激灵,掂掇了一下身子,爬上炕,回到被窝里,把被角使劲掖在肩头下边,温暖多了,胆壮多了。 又一阵更密集的炮声响起来,方洁茹不争气的肚子又一阵发紧,不得不再一次摸索着下炕,照旧“哗啦哗啦”。 方洁茹如此上炕下炕的折腾,终于使忍无可忍的闷葫芦在黑暗里说话了:“这孩子,长大了大款是当不成了,胆太小,几声大炮就吓成这样了,要真的搞经济,跟打仗似的,还不得尿得起不了炕了啊?看来脏老太太说的当大款的事不用惦记了。” “是啊,胆量太小了。可是,你说这半夜三更的,放的什么炮哩?”大枣核儿随便问着,没等谁回答她,就呼呼地睡去了。 方洁茹在反复“哗啦哗啦”的折腾中度过了一个晚上。天明的时候,她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吃惊地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墙上的明星画有一半反卷着耷拉了下来。她看后大笑:“谁说就我胆小,那明星也跟我一样,被大炮吓得掉下来了。” ------------ 第7章 驴的悲哀 吃完早饭,闷葫芦告诉方洁茹说,他去外边看了看,昨晚上放炮是村里请来了大明星要唱歌,一会儿带她娘儿俩去看。 村子里一般有什么大事,尤其喜事,都会在前一天晚上放炮,这是方家庄的习惯。 方洁茹一听,高兴得一跳三尺高,赶紧找好看衣服去穿了。大枣核儿说不去看,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唱歌跳舞,打麻将是她唯一的爱好。 准备停当,方洁茹跟着爸爸奔向了戏台。 戏台坐落在方家庄村中央,等他们父女到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想干他娘的啥?都给我老实点!”突然,一声断喝,如雷贯耳般响起。 没想到就这一句喊话,竟有孙悟空定海神针般的威力,使整个游动的海洋一下子静止了下来。 只见上边一个人站在那里,像座山一般。此人有着很大很圆的脑袋,脸又大又黑,身上裹一件黑色大氅,浑身都是黑的,眼睛里却放出白茫茫的凶光。 “啊,咋是板寸他爹?”一直在爸爸裤裆底下钻着的方洁茹,钻出来,掂着脚尖终于认出了他。 “小声点儿,叫他听见该揍你了。”闷葫芦把方洁茹的脑袋使劲往下摁了摁。 方洁茹重新钻进父亲的裤裆下不敢出来了,她始终不明白板寸的父亲怎么会有那般吓人。她蹲在父亲裤裆下,低头看脚下的蚂蚁。蚂蚁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蜿蜒着爬行,就像开会的人们一样听从着板寸他爹的指挥。从蚂蚁洞爬出来的蚂蚁总是给要爬进去的蚂蚁让路,爬出的蚂蚁是空手的,爬进去的蚂蚁嘴里都叼着东西。有的叼着半拉米粒儿,有的叼着一片草叶,有的好几只竟一起抬着一条蚂蚱腿。它们见了面,要用头上的触角互相碰碰,像是打招呼,又像是传递着什么信息。虽然大部分蚂蚁在沿着一条规定好的路线走,但也时不时的有个别的蚂蚁迷了路,竟反反复复地老是往父亲的腿上爬上爬下。 “大家伙儿别挤了,情况哩是这么个问题。今天,咱们请来了大腕儿明星唱歌儿,百年不遇啊,大家要有秩序。在演出之前,我给大家开个会,主要的问题哩,是讲讲咱们村里的工作。目前的形势哩,是大好的,国内是大好的,国际上哩,哦,也是大好的,咱们的火箭,飞上天了,长志气呀!总之一句话,哪儿都是大好的。咱村的形势也是大好的,村东种山药,秋后一刨红耀耀,村西点高粱,秋后一削还是他娘的红耀耀,到处都他娘的红耀耀,祖国山河都他娘的一片红耀耀。可是,不知道是谁家的王八羔子,老是在高粱茬上拉屎。俺前天刚去高粱地里方便完,想把着高粱茬子站起来。可伸手一把那高粱茬子,粘呼呼的,弄鼻子底下一闻,嘿,你们猜怎么着?还他娘的热乎哩!还有,不知道谁家的破孩子,祸害庄家,给麦子编辫子,这不行啊!”” 板寸父亲是村主任,他耀武扬威地讲完了。台下立即一阵骚动,大碗终于出场了。然而,大腕儿一出场,方洁茹立刻惊呼起来:“哇塞,原来是他!啥时候从墙上下来了啊!” 随即,喇叭里传来了声音,不是大腕儿的歌声,而是一连串刺耳的“吱吱”声。 板寸拽着刘自立来到了方洁茹跟前:“别看了,连个喇叭也调不好,光吱吱又唱不成,我带你们找个好玩的地方去。” 他们一溜小跑跑到了村里的商店里。 一进门,板寸像块木头板子被摔了个狗啃屎,屎没啃到,弄了满脸花。板寸一把鼻涕一把泪,摸摸血乎乎的嘴:“我牙哩,我牙哩?” 方洁茹他们开始寻找板寸的牙,找了半天,牙也没找到。等方洁茹在地上探雷似的碰到一只大脚站起来的时候,看见父亲正跟售货员老藏说话,他的脖子半歪着,不服气的说:“看个唱歌的看不成,抽个烟也没有。没有了,没有了,没有拉到,俺有办法。”闷葫芦爱抽烟,抽不起贵的,他要的那种便宜烟老藏说商店没有了。 老藏见闷葫芦梗着脖子说“俺有办法”,笑着问:“您有啥办法?”闷葫芦不等老藏说完接着说,“俺抽山药叶。” 望着父亲“撅哧撅哧”走出商店大门的背影,方洁茹发誓以后要挣好多钱,不让父亲当泥瓦匠,什么活也不干,专门坐在炕上抽最好的烟。 方洁茹他们最终没能找到板寸的牙,从此他就成了缺了牙齿的“没牙橱儿”,也从此有了那句方洁茹他们经常拿他取笑的顺口溜:“没牙橱儿,吃饭多,见人来了盖上锅,见人走,呼噜呼噜喝两口。” 商店后院是个很大的院子,几根歪七扭八的木头杆子栽在地上。杆子上边,是几片纸一样单薄的破苇席。风一吹,苇席忽闪忽闪响,像冬天里光头戴的破帽子,时刻都想长翅膀飞跑了似的。破棚子下边有两口大铁锅。大锅底下灶膛里的火苗子像巨大的牛舌头一样舔噬着锅底,时不时的忽忽悠悠蹿到灶门外边来,舔一下站在灶台旁边的老龚。老龚是村里有名的老光棍,有事没事总是待在商店,说是帮忙,其实什么活也不会干,就是在那里蹭吃蹭喝,叫方洁茹他们眼气得咽吐沫。 此时的老龚皱着眉头,眉毛被火苗子舔得没剩下几根了,大方脸跟锅底一个颜色。他袖子挽得老高,油光光的大手用一个大铁钩子在锅里转着圈的捞,铁钩子和大锅相撞碰出的声音“咣当咣当”响。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白气一团一团冒出来,升上去。老龚的脸在白气中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掩进去。他慢慢的勾住了东西,一使劲,一个煮得五花八开的大肉骨头热气腾腾的露了出来。颤巍巍的肉丝哆嗦着,香味四溢浓烈得令人晕眩。 方洁茹咽一口吐沫,死死的盯着大肉骨头,盯着油光光的老龚,心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个老龚赶出商店,自己亲自去干捞骨头的美差。板寸和刘自立,也一眨不眨的盯着骨头,喉咙频繁地蠕动着。 老龚把铁钩子慢慢的移动到大灶锅沿儿上,还没等把骨头在灶台的大搪瓷盆子里放稳,就用手去撕那块哆哆嗦嗦的肉丝,大拇指和食指弯曲成钳子似的捏着那块肉丝,高悬在空中,故意向围成一圈的孩子们炫耀。老龚的舌头又长又宽,打嘴里伸出来,舌头尖儿突然拐个弯,钩子似的一勾,牛吃草一样,一下子把肉丝卷进了嘴里,鼓鼓囊囊的嘴里马上像噙了窝头一样。太气人了,“吱——”,一股子油还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周围的孩子们纷纷蠕动起喉咙,潮水一样情不自禁的一齐朝前涌。 老龚见状,大声喊道:“别挤,别挤,看谁站得直溜,就给谁吃一块。” 孩子们知道,等老龚啃剩下以后,那块骨头就可以交给他们中表现最好的人了,尽管白光光的骨头上早就没有肉了。 孩子们马上退回原位,昂首挺胸站得展直,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老龚手里的骨头一眨不眨,盼望着老龚啃剩下的那块骨头能够属于自己。 老藏从商店后边开着的小门洞里走出来,吸溜吸溜的抽着他肥大的鼻子,笑嘻嘻的凑到大灶跟前。 老龚马上又从锅里捞出一块大骨头,对老藏说:“来,给这块,肉头着哩。” 老藏接过骨头,同样像老龚一样咧开腮帮子大口咀嚼起来。 方洁茹的口水止不住地“吱吱”往上涌,极力控制,顺着嗓子眼儿咽到了肚子里,酸酸的,涩涩的,热乎乎的。 老藏把啃得精光的那块大骨头“喀嚓”一下扔在地上,看看大锅里的那些骨头,对老龚说:“走,再杀头驴去,光这点不够卖了。” 破棚子旁边,紧靠大灶有一个庞大的木头架子,四根粗壮的木头站立在那里,类似于古代的长方形“囚车。” 站在一旁的孩子们就像等候着被杀的驴一样,个个心里骂着老藏,羊尾巴似的跟着老藏老龚到了那个囚车一旁。 老藏让老龚把那头早就栓在木桩子上的灰白色的毛驴牵过来,赶进了那个囚车里去,栓在木桩子上,然后自己拿来一条绳子,一头留给自己,另一头交给老龚。他们俩一头一人,像拔河似的把绳子抻起来,晃晃悠悠朝囚车包抄过去。 身材弱小的小毛驴,眼睛明亮、两只大耳朵直愣愣竖立着,不断把头仰起来,憋足了劲冲天上打着响鼻。 老藏老龚的绳子不断缩小着保卫圈,最后绳子挨住了毛驴的腿。毛驴“扑通扑通”地交替着抬着腿。这是它的习惯性动作,在它被套车准备干活儿的时候经常有缰绳拌住腿,车主人喊一声“抬”,它就会很听话的把被拌的那条腿抬起来。这次它的腿无论怎么抬,老藏老龚的绳子也没有抬过去,最后四条腿被紧紧地绑在了木桩子上。毛驴伸直脖子,张开粗大的鼻孔,“呜哇呜哇”的嘶鸣。 老藏手里提着一把锤子笑容可掬地走到驴跟前。毛驴“呜哇”声更加响亮,好像在向他求救。老藏温柔而迅速地举起了锤子,猛地朝驴的脑门砸去。 孩子们闭眼,头转到了一边去。 随着一声“扑哧”过后,孩子们猎奇的天性让他们忍不住地把头转了回来。他们清楚的看见,毛驴的脑门上被砸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汩汩”喷出,溅了老藏一脸一身。 毛驴“扑通”着腿后退,因为有绳索绑着,后退不成,想再“呜哇”叫,但它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呼哧呼哧喘过几口粗气之后,“咕咚”一声倒在了那里。孩子们看到,毛驴倒地都好半天了,腿还在抽搐着,像熟睡中做着噩梦的小孩子。 孩子们在老藏老龚的转移中,重新尾巴似的回到了煮肉的大锅旁边,继续欣赏啃骨头表演。然而,一个另样的声音让方洁茹他们不得不一起回头。 “去去去,都给我他娘的滚一边儿去,毛孩子们凑什么热闹!” 来人是板寸父亲,他黑色的大氅兜着风,两个胳膊肘往外翻着,狐假虎威势不可挡。 老龚见他过来,从锅边“腾”的站起来,手斜向天空一伸,大声喊“村长好!”接着,把油烘烘的嘴在袖子上急忙蹭了几下,满脸堆笑地说:“村长辛苦,给钩子,热乎的,弄一块!” 老藏拿着一块大骨头冲村长点了点头,缩着脖子溜走了。 “还他娘的有点眼力价,老子还真是辛苦了,讲了半天话,都讲饿了。”村长拿起钩子,像老龚一样在大锅里捞起一块大骨头,满把手攥起它,不顾油从指缝里流出来,大口大口地吞吃,跟他家的那条大狼狗一个模样。 “爹!”板寸终于忍不住,鹤立鸡群似的喊了一声。村长扭头,惊奇地发现了儿子,说道:“是他娘的你小子啊,来,快点儿,拿着!” “还有他俩哩。”板寸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大骨头,顺势向方洁茹和刘自立呶了呶嘴。板寸父亲看了他们俩一眼,突然由凶神恶煞变成了大善人:“行,你们也沾点鸡巴光吧,一人一个。” 方洁茹接过大骨头,高高的举过头顶,“嗷——,嗷——”地放声大喊,飞快的冲出孩子圈,得胜回朝似的在院子里疯跑起来。 板寸、刘自立见方洁茹跑,也学着她的样子,举着骨头飞跑而去。霎时间,商店后院风起云涌,“嗷嗷”声响彻云霄,空气也随着这喊声颤抖起来。 被方洁茹他们远远撇在身后的另外那些孩子们,一下子被他们的喊声激活,“嗷嗷”着喊着四散。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他们高高举在空中的手里空空如也…… ------------ 第8章 白兔传情 雨后傍晚,方洁茹站在四合院里,看了看天空,顺着靠在西房上的那个布满老茧爱长木耳的木头梯子上房,发现了一个秘密。在远远的刘自立家的房上,有一群兔子在房顶上一纵一纵的走着。它们为啥不跑掉呢?看了好一阵子,似乎才搞明白。原来刘自立家的房子就一幢,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跟电影里的炮楼一样,兔子无法跑掉。 方洁茹无法按捺住激动,下了梯子,飞也似的跑到了刘自立家。 在那间平时很温情的屋里,刘自立父亲的举动把方洁茹吓了一跳。 刘自立父亲背对着屋门站着,双手举过头顶,弯下腰去,膝盖“扑通”一下子磕在地上,母鸡啄米一样磕来磕去,还神神道道地嘟哝着。在他的正前方黝黑的土墙上,挂着一个发黑的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发了黄的画像,画像上的人蓄着被风吹乱了的长发,穿着宽大的破烂长衫,挽着大宽边的白色袖口的袖子。 方洁茹的头发竖了起来,但没有吱声,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刘自立父亲磕过头,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镜框跟前,拿起镜框,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方洁茹看得清清楚楚,镜框干干净净,一点尘土也没有。刘自立父亲擦完镜框,把它放在一块蓝色的方形布上包了起来。刘自立父亲拿着镜框回头,突然发现了方洁茹,身体抖动了一下,“啊?你,怎么来了?” 方洁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此时的方洁茹完全处于一种对他的鄙视之中。如果说方洁茹和刘自立是最要好的小伙计的话,此时的方洁茹已经不喜欢他这个虚伪的父亲了。尽管在这之前,方洁茹对他父亲充满了怜悯。因为刘自立的父母关系不好,他母亲经常骂他父亲。每当方洁茹找刘自立去玩,遇到刘自立母亲骂他父亲的时候,方洁茹就会想起商店杀驴的情景。然而,方洁茹发现了他刚才的这一幕,她觉得他是个伪君子,就应该像驴被杀。 “找自立玩是吧?他不在家。”刘自立父亲说完之后极力地笑,方洁茹感觉,他的笑像魔鬼的笑,阴森恐怖。 “不,找你?”方洁茹仰起的脸铁青冰冷。 “找我?”刘自立父亲哆嗦了一下,“有事么?” “是,老实告诉俺,你刚才干啥了?” “我?小孩子不懂,快回去吧,等自立回来了,我叫他找你去。” “胡说,你给鬼磕头,你是老顽固,老封建。自立他妈骂你,你活该。甭觉着俺们不懂。”方洁茹说完,没等他说话,便离开了那个“炮楼”。 “疯跑啥?看满身的汗。”坐在炕上做针线活的大枣核儿见方洁茹从外边跑回来,呵斥着气喘吁吁的她。 方洁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激动,得意地把刚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方洁茹本以为母亲会夸奖自己懂事,没想到母亲勃然大怒:“你个王八羔子知道啥,滚一边子去,以后不许再那样说你大叔。”说着,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跳下炕,跑出屋去。 方洁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那样,爬上梯子,看着那炮楼上的兔子,它们依然一纵一纵,悠闲自得。 “发什么呆呀,快下来,送给你。”梯子下面是刘自立,他仰着脑壳看着梯子上的方洁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 方洁茹刺溜从梯子上滑下来,抱起刘自立和兔子一起转了一圈:“好伙计!俺娘在你家说啥了?” “你娘说啥我哪儿知道。我爸爸说你找过我,我就知道你想要小兔,快,找个筐扣上,别叫它跑了。” 方洁茹抚摸着小兔的毛,心里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自立告诉方洁茹,要给兔子垒个窝,不能放到房上去,因为方洁茹家四面都是房子,放到房上房连房兔子就跑了。 送走了刘自立,把兔子扣在筐里,方洁茹开始了她有生以来第一个工程建设,她母亲去刘自立家说的啥早忘到了脑后。 方洁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觉得梯子底下那块地方最适合建兔子窝,她找来锄头把地平好,拿一根干树枝在地上画图,包括兔子的卧室、堂屋、散步的院子应有尽有。方洁茹脱掉衣服,拿起小铁铲子,按照设计图,不亦乐乎的干了起来。兔子窝建好了,把兔子放进窝里。她看着兔子东看西瞧的样子,幸福得跟花一样。 第二天清晨,方洁茹兴冲冲奔向兔子窝,小兔不见了。 被方洁茹找来的刘自立像福尔摩斯一样听了介绍情况,果断地下了结论:“兔儿窝一定是刨了洞自己逃跑的。”刘自立拔开兔窝的卧室一看,真如刘自立所说,在卧室一侧,果然发现了一个圆乎乎的黑洞。顺着洞用铁铲子挖过去,洞竟蜿蜒到茅房的墙边处出了地面。 刘自立又送给了方洁茹另一只兔子,在刘自立的帮助下,方洁茹用砖头先砌了一个和兔子刨的一模一样的洞,再把兔窝所有的地方都用砖墁了地,并在事先砌好的洞里添满了土。这样可以迷惑兔子,当它再刨出洞里的土准备跑掉的时候,却原来还在自己的窝里,它完全是顺照给它事先砌好的洞在刨。 一切做好了,方洁茹把新的兔子放进窝里。 晚上,方洁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路上走着。她突然发现天像一口大锅一样倒扣在自己头上。她产生了想跳出那个大锅看看天外是个什么样的强烈愿望。然而,就在那个一旋转的瞬间,她脚下的一个大坑不偏不倚的正好让她的脚踏空了进去。 “你这破孩子,走个道儿也不会。”闷葫芦和大枣核儿本来已经走出去老远,猛然间回头发现方洁茹不见了,闷葫芦转身折回来伸手拉着方洁茹的手在黑暗里抱怨。 随着几声狗叫,他们来到了他家的菜园子里。菜园子的道儿本来就狭窄,再加上人们的不断侵占,小道儿窄得没有了落脚的地方。走在小道儿上,道旁的白菜叶子一个劲儿的从方洁茹的脚脖子上滑过。叶子上的露水落在脚面上,凉森森的,像针尖儿在扎。小道儿的尽头,是一个高高的井台,井台上树下黑暗的影子里,静静的水车哑巴似的呆在那里。 “这回咱们来得早,没人抢在咱们前头了,不用排队等着干着急了。”闷葫芦异常兴奋,抢先一步跨上井台说,“拿着铁锨,在这儿等着吧。”闷葫芦用铁锨把流水的垄沟从水车到他们家的玉米地统统修理了一遍,回身对方洁茹说,“赶水过来的时候好好看着,别叫水跑到别人家地里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知道不?”说完顺着垄沟重新折了回去,留下方洁茹单独在玉米地里。 望着父亲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方洁茹感觉四周黑墙一样的玉米就像魔鬼一样紧紧的保围了自己。随着身上飕飕地冒过一阵凉风,玉米叶子沙沙地响起来,像魔鬼蹒跚着向自己逼近。沙沙声过后,噶崩噶崩地脆响,像什么东西断裂了一样,方洁茹不知道那是玉米在生长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方洁茹老觉得身后站着人,向自己的脖子里吹冷气,盯着自己的后脑勺看。她不敢回头,想放开喉咙叫父亲他们。可是父亲刚才分明告诉过她,父亲和母亲去推水车,自己看菜畦。 害怕笼罩在方洁茹心上,直到她听到远处水车“哒哒哒”的响声传过来的时候,才暗自安慰自己:别怕,父亲他们在哩。当然方洁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也没敢挪动,就连静静地戳在垄沟里的铁锨也不敢去摸,仿佛它就是那魔鬼的宝物,一动它就会惊动魔鬼一样。 突然,方洁茹的脚上有东西蠕动,慢慢地爬过脚底,又慢慢地爬上脚面。方洁茹倒吸一口凉气,肚子剧烈地抽搐。随着那东西越爬越往上,方洁茹终于明白,那是垄沟里的水流过来了,正浸泡着自己的脚。方洁茹拿起铁锨,锄起泥土,想把水挡住,因为水正在汹涌地流向别人家的田里。然而为时已晚,她被重重地跌倒在了水里,松软的泥水迅速地漫过了她的手、脚、膝盖、屁股和胳膊,汹涌的冷水后浪推前浪地朝她涌来。方洁茹绝望了,终于向父亲发出了求援的喊声:“爹……” 回家的路上,因被父亲埋怨干不了活儿而不快的心情烟消云散。方洁茹拿着一根儿从北瓜地里折下来的北瓜葶,高高地举过头顶,抡圆圈反反复复转着,嘴里哼着小曲。干完了浇菜园子的活儿,打道回府的感觉真美。 第二天清晨,方洁茹从甜蜜的睡梦中刚刚醒来,闷葫芦就站在四合院里发出愤怒地抱怨声:“这是什么破天气,知道这样,费那么大劲推水车干啥?” 方洁茹出屋门到院子里,“哗哗”的雨声已经淹没了院里的一切。雨水从房沿儿上倾泻下来,像用簸箕撮着泼向方家的四合院里。院子里因为四面都是房子,水通过通向街上的街门过道下的水垄沟流到街上去,那个一把粗左右的水垄沟根本无法接纳那么多的雨水,院子里的水像急了的疯子一样,争先恐后地钻进垄沟里,在垄沟进口处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旋涡中心有时候陷下去一个大大的水眼儿,发出吸食什么东西似的“刺溜跐溜”的声响。一会儿,水从垄沟上面漫过去,整个过道成了一条宽大的水渠。 方洁茹赤脚站在大门过道里,饶有兴趣的看着水从过道里汹涌流出,突然想起了昨晚上拿回来的北瓜葶。她飞快地跑到屋里找到了它,拿过来铁锨,在过道里铸成了一条大坝。在大坝的中间,把北瓜葶插进去,北瓜葶像水库涵洞一样,快活地吸食起雨水来,像饿急了的孩子喝水,又像憋急了的孩子撒尿。 方洁茹望着自己的成就,异常兴奋。然而,随着一阵“扑通扑通”脚踩深水的声音由模糊变得清晰以后,闷葫芦虎着脸冲到了她跟前,眼睛里放着凶光,抡起大巴掌,狠狠地扇打在她头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铁锨,一边铲开大坝,一边怒不可遏地喊道:“好你个败家子啊,大水都进了北屋了,你想把房子都泡塌了,你住兔子窝啊!” 父亲一向和蔼可亲,长那么大一直没肯动过自己一手指头,见他发那么大的火,方洁茹一下子惊呆了,傻瓜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被他打过的头皮麻酥酥的,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直到听到他喊兔子窝,她才恍然大悟,飞快地向院子里冲去,完全没有顾及父亲在身后地喊叫:“茹儿啊,干啥去呀孩子啊,这么大雨?” 方洁茹直奔梯子底下,那里的兔子窝像地道一样正灌着水,小兔正抬着头在水里挣扎。方洁茹拔开窝,一把揪住它的长耳朵,返回到过道里。 天晴了,水退了,方洁茹把街门关上,让兔子享受自由空间,它的窝被水泡坍塌了,方洁茹需要重新给它建一个窝。在方洁茹给它重建家园的时候,看见兔子正在把她的北瓜葶叼起来,悠闲自得地咀嚼着。 方洁茹顺手拿起手下的一块土坷拉投去,兔子骨碌一下倒在那里不动了。方洁茹觉得它很好笑,心想,小家伙会跟我开玩笑了,知道我在给你建窝,故意逗自己开心吗? 可是,方洁茹看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兔子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站起身走去,弯腰把它抱起来,感觉兔子软软的就像一团泥一样。她梳理着它的毛,总觉得它在装傻,可是,它耳朵根里的一滴血被她摸住的时候,方洁茹真真的知道它已经死去了。方洁茹紧紧的把它抱在怀里,像怀揣着自己的灵魂…… ------------ 第9章 魂飞魄散 在刘自立的建议下,方洁茹把兔子埋在了本准备再给它建窝的梯子底下,并学着埋死人的样子,给它弄了一个坟头,插上了一个用白纸撕成条儿夹在秫秸杆上的招魂幡儿。当然,这个举动方洁茹又被父亲抡了一巴掌。方洁茹乖乖地把坟头摊平,一头钻进屋里一整天没有出来。 在屋里憋了一天,方洁茹突然觉得应该找刘自立算帐,要不是他的那个馊主意,让自己弄坟头,何苦再遭父亲一掌? 刘自立的家依然像炮楼,院子里静悄悄的,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毛骨耸然。方洁茹站在院子里,断定墙角一定有老鼠洞,她清清楚楚听到了老鼠吱吱叫唤的声音。方洁茹他们几个小伙伴经常像老鼠一样互相串门,进进出出就像跟自己家里一样,从来没有敲门或者叫门的习惯。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像这样安静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过去她每次到他们家,都是刘自立或者他父亲很热情地迎着她。 方洁茹游神一样扫视着院子,除了老鼠叫声再没有第二样声响。她调整着眼睛的焦距,蹑手蹑脚朝里边慢慢走去。 突然,一个近似绝望的声音传进方洁茹的耳朵,那声音顺着屋门传出来:“快……来人。” 方洁茹跳进屋子里,眼前的那一幕让她大大的吃了一惊。 只见刘自立躺在屋里地上,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泥土,双手双腿胡乱的蹬抓着,眼睛仁上翻,嘴里吐出的白沫蹭了一脸一地。看见他,方洁茹想起在商店看杀驴的情景,他那惨不忍赌的样子和那头挨过锤子的驴一模一样。刘自立父亲就像那个操锤打驴的老藏,爬在那条大炕上,眼睁睁看着刘自立痛苦挣扎却无动于衷。 “自立咋啦?你咋不管他?”方洁茹冲炕上的刘自立父亲声嘶力竭地喊着,直奔刘自立而去。 “我……我……”刘自立父亲“我我”了几声,眼睛一翻,也像兔子一样倒下不动了。 方洁茹伸手拽刘自立,刘自立死沉死沉的。她害怕了,扔木头一样把他扔到地上,飞也似的跑出刘家。 “娘,娘,”方洁茹没等进家门,便将急促的喊声飞到了屋里,“自立他们父儿俩死了。” 大枣核儿一骨碌滚下炕,一边喊着“快点”,一边冲出四合院。她的手扣着半披在身上的褂子的扣子,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 大枣核儿和方洁茹跑到刘家的时候,刘自立已经不在地上了,好端端的站在他父亲跟前给他父亲喂饭吃。要不是大白天,方洁茹一定得认为自己见活鬼了。 “吓死我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大枣核儿看到眼前的情景,气喘吁吁地问道。 刘自立父亲在炕上欠了欠屁股,用手搬了搬腿,还没说话,眼泪先流淌了下来:“他大娘啊,一言难尽呀。” 据刘自立的父亲介绍,那是前些天的事情了。 邻村王庄的村外有一处没人居住的破房子,破房子坐北朝南,挺大的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过去因为在那里养过猪,村里人叫它“养猪场”。养猪场的西侧,是养猪时盖的一排茅草棚,茅草棚虽然低矮简陋,但非常牢固。据说当时有一头八百斤的壮年母猪发情,村里遍寻四里八乡,才寻得一头与之相匹配的壮年公猪配肿。母猪不满意给它拉郎配选来的那个对象,发疯似的四处乱撞乱拱,企图从棚里逃婚,结果寻死觅活的折腾了半天,竟连那个最简单的棚门都没有撼动一丝,最后不得不被公猪活活地强奸了,生下了二十一头小猪崽儿。 刘自立父亲有赌博的恶习,经常到养猪场跟一帮赌徒赌博,欠下了不少赌债,因此回家后经常遭到妻子的辱骂,他也因此经常求拜神灵保佑,方洁茹看见刘自立父亲敬拜的镜框就是他常拜的神灵,据说那个神灵能够在水面上行走如飞,称为“水上飘”,当地人都说他非常灵验,可事实上这个水上飘也没有帮他赢回钱来。 还不上赌债,就有人索债了。像当年的那头母猪一样被关进猪棚,刘自立父亲连做梦也没想到。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当年的猪棚经过改造,竟具有了人与动物息息相关的气氛。比如当年的猪睡觉的那个土窝添置了很厚很软的麦秸,这比猪的待遇高级了不知道多少倍。猪在白天散步吃食的空地,增添了一个酷似单人床的东西,床还用了上等的木料槐木。这种本地木料坚硬结实,极不容易被折断弄坏。刘自立父亲刚进来的那天并没有觉得怎么样,感觉还不错。有吃有喝有觉睡,明显没有遭到类似母猪被强奸的残酷待遇。 然而,在刘自立父亲自得满意的第二天,天塌了下来。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哗啦啦”打开棚门,不由分说把他架到了那张槐木床上。他仰面躺在上面,依然感觉不错,就连小伙子们把他的手、肩、屁股、大腿用绳子绑在床上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太过难受。 一切料理完毕,一个小伙子走了出去,其余的则坐下来休息。不一会儿,出去的小伙子引领着浑身穿黑衣服的老大走了过来。 黑衣老大摸了摸刘自立父亲身上的绳索,笑嘻嘻地说:“咋样?你他娘的感觉还舒服不?我看你就想办法还了吧,免得咱们都不好看。”他摸了摸那个槐木床,“再说,这玩意儿俺也不想使在你身上,好歹也是他娘的一个牌桌上的朋友是不是?” 刘自立父亲说:“让我拿什么还,我那点家底你也知道,你高抬贵手,再容我几天吧。” “容你几天?老子都容你三回了。今天你就两条路,一是还钱,二是拿你老婆抵债。老子也不想难为你,就让你老婆陪老子睡一宿就行,老子不嫌是二手货!她那玩意大点无所谓,老子认了!我真他妈的够倒霉!” “那怎么行?我同意她也不同意啊。” “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求求您,就放我一码吧。” 黑衣老大根本没有指望刘自立父亲能答应,干脆把大衣一撩,勃然大怒:“看来你真他娘的是冬天里的狗屎又臭又硬,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好,他娘的老子就成全你,给我上!” 听到一声令下,四个小伙子按照各自分工开始了工作。一个小伙子拿起砖头,把刘自立父亲的双腿猛地朝上一搬,“啪”就在他脚脖子下边放上了一块。刘自立父亲顿时感觉膝盖下的大筋被那砖头一垫抻得尖疼。但他咬着牙,忍过去了。另一个小伙子搬来板凳,请黑衣老大坐在板凳上,自己却狗仗人势的手扶着板凳站在黑衣老大身后,大声地吼叫:“同意不同意?” 黑衣老大断定这点小刑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便把头冲拿砖头的小伙子一拨棱,小伙子马上意会了他的意图,“啪”又是一块砖垫在了刘自立父亲腿下。刘自立父亲感到一股热流从脚心生起,飞速地往上传遍了全身,膝盖骨仿佛被挤碎了,腿撕裂一般疼痛。 “同意不同意?”站在黑衣老大身后的小伙子歇斯底里地喊。 刘自立父亲想抹一把自己脸上的汗水,可是手脚被捆绑着,只摇了摇头,黄豆粒大小的汗珠滚落下来,洇湿了床的木板。 拿砖的小伙子见没有成效,又接二连三加了三块砖头。刘自立父亲难以招架,嘴唇被牙咬破,鲜血通过床板,流在了当年母猪生小猪崽同样流过血的地上。 黑衣老大见此情景,觉得快有戏了。他从板凳上站起来,双手把快要滑下去的大衣抻了抻,对着刘自立父亲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你还是快他娘的同意了吧。就他妈一宿,又不是他妈的黄花大闺女,被别人弄一回不弄一回的还不是一个样啊,又他妈弄不坏!” 刘自立父亲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不能啊,我做不了主啊。” 黑衣老大猛地回身,对着搬板凳的小伙子喊:“给我他娘的上!” 小伙子搬起板凳上了床。拿砖头的小伙子见缝插针的“啪”又是一块砖头垫了过去。 黑衣老大把头一摆:“你们他娘的还磨蹭啥?” 搬板凳的小伙子把板凳放在刘自立父亲高高翘起的膝盖上,双手按住板凳朝下一摁,随着“啊”地一声,刘自立父亲头一歪,昏了过去。 另一个小伙子笨拙而又神速地抄起水瓢,在早已准备好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冷水,“哗”一下泼在刘自立父亲的脸上,刘自立父亲激灵一下从昏迷中惊醒过来,黑衣老大赶紧歇斯底里地喊:“快他娘的说同意!” 刘自立父亲又闭上了双眼,嘴巴抽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黑衣老大把手一挥:“一不干二不休,给我他娘的干!” 搬板凳的小伙子心领神会,肥重的屁股往上一提,重重地砸在那条杀人不偿命的板凳上,重力加速度的物理力量终于落在了毫无反抗能力的刘自立父亲腿上,“嘎巴”一声脆响,刘自立父亲的双腿就像一根在水里沤泡了一年的麻秆一样被轻而易举的折断了。 刘自立父亲被拖了回来,当他被像扔死猪一般扔在炕上的时候。刘自立进屋来了,见父亲如此惨不忍赌,头一栽,木瓜一样倒在屋里地上抽起风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找刘自立算帐的方洁茹破门而入,见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刘自立父亲泪眼惺忪地讲完他的遭遇,仰起脸,眼光从方洁茹的脸上掠过,然后伸出手,紧紧地拉着大枣核儿的手:“他大娘,我告诉你呀,我残废了呀?” 大枣核儿听着他的话,把目光投向了方洁茹:“这也太恐怖了吧,有这么狠啊?” 方洁茹身上“嗖”地冒了一股凉风,赌博啊,都是赌博惹的祸啊,母亲也是麻将迷,该不会?方洁茹如此联想着,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