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月与赤霜风 ------------ 1 第 1 章 1 “荣义郡主死了!” 小郑行色匆匆,带来这个消息。 谢长安手一颤,刚打满水的木桶重重掉回井中,溅起满脸冰冷的井水,麻绳也磨过掌上冻疮,带来钻心刺痛。 腊月的长安,寒意已经侵袭到一草一木,两人虽然换上棉衣,依旧杯水车薪,小郑一路小跑也只是为了让身体更暖和些,此刻不停团手摩挲,跺脚呵气。 “……怎么死的?” 谢长安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听见消息的缘故。 “据说是被、被陛下赐死的!”小郑的声音更低了,几不可闻。“那安禄山反了,消息传到京师,陛下龙颜大怒,竟直接下令将安庆宗和荣义郡主一并、一并赐死了!” 说至最后,小郑的语调也有些破碎颤抖。 她是见过荣义郡主的,很和善的一名少女,不因身份就对她们有所鄙薄。 而且,荣义郡主和谢长安交情颇深,小郑才会得知此事之后,赶紧过来告知。 她本以为谢长安听见这个消息,肯定会悲伤欲绝,却见对方只是舍了掉在井里的木桶,缓缓靠在井边的树干,弯下的腰似要折断。 “谢姐姐……” 小郑伸手去拉谢长安的手,刚碰到就吓一跳,她本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冷了,谁知谢长安的更冷,像一块千年难化的冰,硌得她从心里寒到骨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长安一动不动。 她在回想自己与荣义郡主的过往。 荣义郡主李漓的身世,是满京城心知肚明又无法宣之于口的公开秘密。 十八年前,因为武惠妃的诬告,太子李瑛被皇帝废黜并杀之,尚在襁褓的遗腹女就这样在众人遗忘的冷宫慢慢长大。天子没有追究,不意味着她就能过得好,一个女子,又是落罪宗室,在冷宫里将会是什么处境,可想而知。 而谢长安呢,来处倒也是钟鸣鼎食,簪缨佩玉,虽非“五姓七家”之一,祖上却是陈郡谢氏的一支。至隋唐,谢氏已无旧日风光,但依旧出过不少公卿名士。 作为谢家的女儿,她长大之后必是要联姻嫁入高门,循着家族里所有女性长辈的轨迹,同样为人主母,打理后院内闱。 但这一切,在她未出世时,就没了。 开元二十五年,同样是十八年前。 由于卷入废太子李瑛“阴结党羽案”,谢家一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贬职的贬职,还有一些女眷被充入掖庭,浣衣缝纫,洒扫粗使,干宫中最低贱卑微的活计。 当时怀着身孕的谢长安母亲,也成为这些罪妇犯眷里的一员。 这掖庭宫虽为关押后宫女眷所在,却不仅仅是个冷宫,它同时也是女官居所,从看守宫苑,浆洗衣裳,乃至内廷教导等都在此地,分门别类,各司其职。 牙牙学语的谢长安一路跌跌撞撞,竟也平安长大,七岁起开始当差,成为此间一名宫女。 同病相怜的命运让李漓和谢长安在深宫内走到一起,抱团取暖。 从开元二十五年,到天宝十四年,足足十几载的岁月。 她与李漓几乎形影不离,早已习惯相依为命,彼此照应。 这里是天下最光辉耀眼的太极宫,世人仰望着皇权的尊荣,习惯依附于大唐强盛的羽翼下。 但对她们而言,这里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深渊,是每踏出一步都如履薄冰的悬崖栈道。 半年前,皇帝突然下旨,为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赐婚。 既是赐婚,女方的身份自然不能低,可放眼长安城,莫说公主了,又有哪户人家的贵女愿意与之联姻,成就皇帝的打算?这些年安禄山固然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重,但是再怎么说,他们父子都是蛮夷出身,身负皇恩方能手握大权。 安禄山要造反的风声时不时传入长安,一而再再而三,皇帝耳边或多或少也听见一些,否则不至于着急上火想用联姻拴住安禄山。 那时候,为了躲避这桩婚事,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家着急为闺女物色婚事,匆匆许配。 兴许是得人提醒,鸡飞狗跳之后,皇帝终于想起冷宫里长大的孙女。 就这样,李漓被封为荣义郡主,赐婚安庆宗,一夕之间成为这桩婚事的主角。 京城权贵松了口气,纷纷都说荣义郡主命好,哪怕父亲被废,还能风风光光出嫁,以安庆宗父亲在大唐的地位,往后妻随夫荣,定然前程无量。 可只有谢长安知道,离宫的前一晚,李漓抱着她哭了整夜。 李漓自然是不想嫁的,她前半生和谢长安一样被困在深宫,渴望看见高墙之外的天空,可当这一日来临时,她却知道,从此自己的命运也许比在冷宫更加莫测。 安庆宗娶了郡主也没有阻拦安禄山造反的步伐,两人成婚不久,安禄山就在范阳宣告起兵,朝廷兵马节节败退,消息传到长安城,早年英明的皇帝陛下在日复一日的享乐与自满中已然失去曾经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昏头转向与恼羞成怒交错之下,他选择了最容易发泄愤怒的途经。 杀人。 安庆宗和李漓都被赐死——即使他们的死,无法改变安禄山冲向长安城的决心,甚至让皇帝失去了唯一的“人质”。 当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来,谢长安就知道安庆宗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那时她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好友李漓再怎么也姓李而非姓安,造反与她毫无干系,天子也许会看在她自幼坎坷身世曲折的份上饶她一命。 却未曾想—— “我还是太天真了。”谢长安忽然道。 小郑:“什么?” 谢长安喃喃道:“天子一怒之下,随手一挥,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哪怕她是无辜的,哪怕她自己也不想嫁给安庆宗,哪怕她对战局根本毫无影响!” 那过去十多年相伴的时光,李漓的喜怒哀乐,就此灰飞烟灭。 无数个夏夜里,李漓知道她怕热,特意挪了自己的冰块份例过来,又年年亲手做了避虫香囊给她,冬天时还把自己的香膏偷偷分给谢长安,让她免于手脚冻伤。 李漓处境尴尬艰难,虽不必如寻常宫女一般起早贪黑,可宫中大多退避三舍,不敢与她往来,唯独谢长安不曾避嫌,常常帮她栽花种草,干些活计。 本以为两人的日子就这么平静枯燥过下去,谁能料到关系国运前程的大事,也能将李漓牵扯进去呢? 这桩婚事从定下来就显得不祥,但谢长安心里仍旧希望前半生悲苦的李漓能遇见如意郎君,从此岁月静好美满,不承想对方刚走出深宫,转眼却被自己的至亲赐死。 由头到尾,没有人关心李漓的生死,她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一个适时能拿出来联姻的工具,又是一个适时能泄愤的物件。 谢长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明明已经是随波逐流的小人物,明明也知道自己的性命没有那么重要,可她为什么除了难过,还会那样翻腾不甘? 谢长安知道,那是自己对挚友命运的愤懑,更是对操弄之人的恨意。 “有这样的皇帝,合该天下大乱!” 小郑大惊失色:“谢姐姐,我知你与荣义郡主交情深厚,可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切莫再说了!” 谢长安闭了闭眼,怒与恨被埋在内心更深处,面上却逐渐冷静下来。 “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个消息,出了这里,我自然不会再说,也不会连累你的。但是我说天下大乱,却不是在诓你。” “不、不会吧!”小郑蹙眉,“我大唐国力强盛,今年还有吐蕃王子来降,她们都说今上就像太宗皇帝那般,那般,被称为……” “天可汗。”谢长安接下她的话。 “对对,正是天可汗!” “你见过因为边臣造反就恼羞成怒痛杀质子和自己孙女的天可汗吗?”谢长安淡淡反问。 没等小郑反应,她又接着道:“前年突厥被安禄山所破,安氏兵马由此被称为天下精兵,无人能敌。陛下赐婚,本是想诱安禄山来京,但他不为所动,可见早就心存反意。这次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陛下才会恼羞成怒,杀安庆宗和李漓泄愤,单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朝廷已露怯意,败象倾颓。” 小郑听得一愣一愣。 谢长安时常被派往宫中各处干杂活,如今前朝震荡,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她能听见这些并不奇怪,但大部分人依旧对朝廷抱有乐观态度,很难想象强大的唐王朝竟然会像谢长安说的露出败象。 但小郑素来对她很是信服,先前两人都是普通宫女,多亏谢长安帮助,小郑才能当上掖庭宫司簿,如今也算唐宫之内一名小小女官。虽说远谈不上贵人,好歹也脱离普通宫女干粗活的范畴。小郑饮水思源,反倒对谢长安越发感激,时常来找她说话。 谢长安:“旁的不说,便是自前两个月起,宫中用度也开始削减了,你应该能察觉。” 小郑:“是了,你这一说,我才想起,原先咱们每月还能多得一枚鸡卵和一匹绢的,如今鸡卵没了,绢也两月未领到了!难道,难道是前线吃紧,连军粮都没了,得从宫里凑?” 谢长安摇摇头:“前线就算吃紧,一时半会也不会反映到宫里来,用度削减是因为宫里有人在收拢用度,聚拢财货。” 小郑:“为何要这么做?” 谢长安:“兴许是掌管后宫的贵人有所打算吧,又兴许是有些人已经预知了危险,在提前筹谋,总之,他们知道的消息比我们多,前线战况必然是不太妙的,否则陛下也不会迁怒荣义郡主。” 她越是冷静,小郑反倒越是不安。 “谢姐姐,你这是……” 谢长安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这等身份,连宫中贵人也轻易不得见,难道还能谋刺天子吗?” 小郑讷讷道:“你这样说,我更怕了!” 谢长安也不想吓唬小郑,她只是心头愤懑难平,忍不住多说了一些,很快就转了话题。 “我方才来时,听张女官说,今年上巳节因故取消宫官外见亲人,延期挪到三日后了,她让我提醒你,虽说是每年一回,但你去年升职时,碰巧错过相会的日子,今年可别再错过了。” 小郑沉默半晌:“我今年,便不去了。” 谢长安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她眼眶有些发红。 “怎么,你不是心心念念盼了一年吗?寻常宫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你若错过,又要等明年了。” 小郑苦笑:“上回家里递了信进来,说阿爹染病死了,两个弟弟又要成亲,家贫如洗,处处用钱,我已托人将银钱先带给他们了,此番见了面也是相顾无言,又何必徒增烦恼?谢姐姐不必管我,你若有想见的人,我将机会让与你,回头向张女官禀告一声即可。” 她见谢长安面露迟疑,就知道对方一定是有想见的人了。 “是王郎君吗?” 谢家是大族,可谢长安的直系血亲早就在这些年陆续没了,唯一能让谢长安露出这等神色的,也就只有一位王郎君。 谢长安想了想:“这回就当我先借用你的,往后有机会,我定还你。” 小郑佯怒:“谢姐姐帮了我那么多,这宫里我就与你最亲,你我之间怎么还说一个谢字?” 谢长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多谢!” …… 王亭临水负手,望着沉香亭外。 新雪压在枯枝上,沉甸甸的,将落未落,眼看就要砸在下面嬉戏的顽皮小猫上。 他随手轻轻一指弹出,半空的雪块忽然四散而开,化成点点雪花,无声无息。 小猫甚至没有察觉,还在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踩出一个个雪爪。 亭外,一名青衣少女沿着湖边徐徐行来。 此湖名为龙池,因为它所在的兴庆宫是当今天子的潜邸,所以连地名也要沾点龙气。 少女越来越近,清丽容色越发清晰。 虽则身上穿着宫中统制的襦裙衣裳,但在王亭眼中,她即使粗布衣裳,也与旁人不同。 他心下微动,忍不住迈出一步,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又退回半步,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握拳,表情更添沉凝。 青衣少女已近在眼前。 她提着裙摆踏入亭中,向王亭福身行礼。 “让王郎君久等了,我以为你会约在大同殿,从那里过来远了些。” “大同殿人多口杂,不便说话。”王亭道,“你瘦了许多。” 面对王亭含蓄的关切,谢长安露出笑容。 “不要紧,别人苦夏,我倒是相反,每年寒冬时瘦,到夏日就胖回来了。” 两人已非初见。 当年谢家曾与王氏指腹为婚,若无先太子案,谢长安此时应该是王亭的未婚妻。太原王氏,声名赫赫,大唐开国以来,不提王侯将相,连皇后也已出过两位,这桩婚事本是珠联璧合,却因当年的变故而不了了之。 王亭的父亲顾念谢长安父亲昔年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曾让人送来几次东西,照看谢长安,算是全了两家旧谊。 谢长安虽然不是女官,但托王家关系,也能偶尔出宫会见。 从五年前起,来送东西的人就变成王亭,两人因此逐渐熟稔。 二人相视一笑,谢长安知道此番见面短暂宝贵,不敢多作寒暄。 “今日非年非节,你特地让人递了消息约我出来,想必是有要事?” 王亭沉吟道:“如今时局不稳,恐有变故,你在宫中,应该也听说一些风声了。” 谢长安:“听说了,叛军一路高歌猛进,已经杀到藁城。” 王亭:“不止,我这边听到的消息,已经攻陷陈留了。” 谢长安吃惊:“竟这样快?!” 王亭:“我家师尊夜观天象,道大乱将至,或许将来席卷九州,连皇城都无法幸免,你身在漩涡中心,不如早作打算。” 谢长安垂首:“以我身份,不过随波逐流生死由人罢了,还能作何打算?” 王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对方睫毛微微颤动,如水中涟漪,看得少年郎君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两人如今门不当户不对,婚约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这些年要说完全铁石心肠也非如此,否则他今日就不可能特地过来一趟。 王亭道:“我,前不久拜了一位师父,算是入了道。” 谢长安抬起头。 “入道?” 王亭沉默片刻,还是和盘托出。 “天地有大道三千,在这世俗之外,另有仙山福地无数,藏龙卧虎,物华天宝,是凡人俗子汲汲一生不能得见的。我也是机缘巧合,遇见一位神仙,他说我根骨奇佳,是块求道修仙的料子,便将我收入门墙,不日我便要随同师尊前往神山修行,此番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谢长安难掩惊愕:“这世间,真有神仙?” 王亭道:“我原先也不信,直到师尊施展手段……我跟随师尊时日尚短,不过——” 他没再说下去,转而朝亭外挥袖。 那枯枝之上,积雪烟消云散,转眼绽出朵朵新桃,绯红浅白,迎风而动,仿佛还有桃香扑面而来。 “不是幻术。” 像是听见谢长安的心声,王亭袍袖一卷,一阵风将桃花吹落,与此同时掌心多了两朵桃花。 谢长安接过他递来的桃花,触感柔嫩,轻嗅生香。 “大成者能化冬为春,改变整座长安城乃至天下的四时,但我刚刚入门,日夜修炼也只能改变这棵树而已,且维持不了多久。” “化腐朽为神奇……”谢长安内心震动,禁不住追问,“那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人于千里之外?” 王亭点点头:“宗师大能自然可以,听师尊说,世间有御剑之术,修炼到一定境界,能以神化剑,御敌千里之外,相比与你说的杀人千里,也大差不差。” “听着真令人向往,可惜我凡胎泥骨,命不由己,这辈子有幸看见王郎君露这一手,往后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谢长安抬起头,冲他露出明媚一笑,双手交叠高举头顶,弯腰行了个大礼。 “祝君此去,得偿所愿,修成仙术,悟通天之秘,立人族之巅!” 王亭忙伸手扶住。 “谢家妹妹,我原是想,过两年找机会让你出宫……” 谢长安摇摇头:“王郎君不必再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年承蒙王家与你照顾,我已感激万分,再不敢奢求其它,如今你既得仙师指点,合该是我们缘分将尽,我自知命苦孤舛,何必牵连他人?” 她越是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王亭越是过意不去。 “家师既然说长安将有血光之灾,那就不会有差,你我相识一场,我总该想办法让你脱离苦海。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谢长安抬眼。 王亭道:“我可以托人先将你带出宫,安顿在王家,如今我已入道,家人对我多有看重,我让他们多照看你,他们想必不会怠慢。” 谢长安:“王郎君此去,何时复归?可还归来?” 王亭沉默片刻:“我也不知。” 谢长安笑了笑:“我听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想必仙界亦是如此,只怕郎君此去,至我耄耋仍未归来,我在王家,又能以何种身份立足?婢女也好,侍妾也罢,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徒增尴尬。” 王亭语塞片刻,诚挚关切:“但你继续留在宫里可能会遭遇兵灾!” “我另有一事相求!” 谢长安忽然跪下。 “还请王郎君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赐我一些自保的仙家手段,好让我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如此我也不必劳烦王家,又当日日为王郎君祈福,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 王亭还未作答,却听凌空传来一声断喝—— “不准!” 两人双双循声望去。 一道身影御水而来,衣袂飘扬,踏实若虚。 谢长安竟不知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对方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常人看不见,他想出现时,自然就出现了。 王亭见了来人,立时肃容行礼。 “师尊!” 身负长剑的道人微微颔首,转向谢长安时,目光变得凌厉。 “我当你心心念念的女子是何秉性,不过也是个玩弄心机的俗物罢了!” 王亭愕然:“师尊……” “你方才听见王亭入道之后,先问杀人,而非自保,又欲扬先抑,卖弄可怜,可谓心机深沉,先天歹毒。” 道人望着谢长安,表情冰冷,如高高在上的神像。 “你学了仙家手段,想去杀谁?” ------------ 2 第 2 章 2 “神仙误会了,我从前听了些志怪传奇,里面都说仙人能杀人于千里之外,我心中好奇,方才脱口而出,绝无冒犯之意!我在宫中身份卑微,若真如王郎君所说大难将至,以我处境,确实逃无可逃,故而冒昧相求,希望能苟全性命!” 谢长安头也未抬,下拜答道,任凭冰棱般的目光戳在头顶。 “师尊……”王亭想打圆场。 道人却不管他,半晌,才将目光从谢长安身上收回。 “你根骨寻常,气息凝滞,不是修仙求道的料子,那些仙家手段,你一个也学不了。人各有命,你既然生在深宫,就该循自己命定的路去走,不该奢望其它!” 谢长安:“神仙教诲,在下必定铭记于心。” 道人冷笑:“寻常人听见我这话,早就诚惶诚恐,你却少了敬畏,言不由衷,王亭年轻,才会被你蒙蔽。我原想对你略施惩戒,但王亭心软,必不忍心,这次看在他的份上,暂且放过你,若再让我知道你对王亭耍心机诡计,就休要怪我了!” 谢长安依旧伏首:“神仙放心,今日一别,我与王亭必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 道人对王亭道:“走吧,这一面也算了断,从今往后,这凡尘俗世,就再无你留恋之处!” 说罢他轻轻拂袖,一阵风须臾而至,伴随光点闪闪,道人身形随即消失。 王亭面露迟疑,回头看了跪倒在地不曾抬头的谢长安一眼,似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谢长安才缓缓直起身。 她扶着已经酸痛发麻的膝盖,将大半重量靠在亭柱,以此减轻不适。 自小长于掖庭,干惯了重活,她如今还未双十,膝盖就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寒冷就会发作,方才更是如针刺一般,但她硬是咬着牙没出声。 因为谢长安知道,她刚才就是叫痛也没用,还会被认为是卖弄可怜。 不过,对方倒是有一点说对了。 她听说王亭的仙缘之后,的确想借着两人旧情,让王亭教她一些神仙的杀人手段。 可惜,被那道人识破了。 谢长安攥紧了腰间的香囊,望着覆雪龙池,默默无语。 方才被王亭化出桃花的枝头,很快花落叶败,恢复原状。 会面短暂,半日不到,宫人们便得乘坐马车从兴庆宫回太极宫。 但对她们而言,这一年一次与亲人会面的机会,已是难得。 因为在高宗皇帝之前,她们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一入深宫,除非遇上大赦或老病放归,几乎终年都见不到亲眷。也就是二圣临朝时,在则天皇后的建言下,方才立下这样一条定例。 谢长安回到掖庭,便见小郑迎面走来。 “谢姐姐,这香囊都是夏天绣的吧,里面的香草怕已生腐,你怎么还留着,改日我给你绣个新的吧!” 小郑看她一直攥着腰间香囊,便如此道。 “不必了,”谢长安松开手,任凭香囊落下,在腰间晃荡。“这是阿漓出嫁前绣的,我想着如今也算遗物,她尸骨未寒,我多佩戴些时日,好提醒自己。” 小郑:“提醒自己什么?” 谢长安一笑:“自然是提醒自己要凭吊悼念她。” 小郑:“谢姐姐节哀,方才我从内侍省那边过来,遇见刘内官了,他老人家要我转告你一声,让你明日去一趟山水池阁,那边新进了批书籍,让你去协助整理归类,此事已经报知张女官知晓了。” 谢长安点头应好。 小郑疑惑道:“怪了,山水池阁不是内城藏书处,怎的那里会添置新书?“ 谢长安:“先前听刘内官说,后妃有手不释卷者,去丽正殿或中书省借书又多有不便,陛下索性下令多辟一处藏书阁,以后凡是丽正殿藏书,多备一份副本,置于山水池阁,也能防走水损失。” 小郑:“原来如此,姐姐爱读书,又常年跟着刘内官在内城藏书处出入,这差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我知你来去匆匆,午食定还未用,给你带了些饭菜在屋子里,你快先去用了吧!” 谢长安露出笑容:“还是你好,多谢!” 两人闲话几句,分手别道。 小郑去忙差事,谢长安则回屋内用餐小憩。 她自幼在皇城长大,看惯了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处处刻意低调不肯出头,至今仍是一名普通宫女。 不过谢长安也算熬出资历了,不必再起早贪黑干那些力气活,如今各处见了她,都愿意卖几分人情,帮刘内官整理内城藏书的差事,更是非她莫属。 只因前两年在集贤院干活,她几乎将里头的藏书都认了个七七八八,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它们的位置,刘内官还真少不了她这个帮手。 从前李漓常说她被小时候的变故吓坏了,谨慎过头,但李漓不知,谨慎低调,才是谢长安的保命安身之法。 但是如今,她改变想法了。 谢长安在桌旁静坐片刻,起身走到床榻边,掀起枕头被褥,伸手摸索。 少时,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宫人是不能携带刀兵的,所以这只是一把竹匕。 竹子削成匕首形状,外套竹鞘。 但真要杀人的话,也能致命。 竹匕崭新,是这几日才削成的,手指在尖处一碰,就有血珠冒出。 谢长安确认匕首还锋利如初,就将东西又放了回去。 时近黄昏,屋内光线渐暗。 远处有些喧哗,隔着重重高墙隐约传来。 谢长安确认枕头被褥安放如初,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残阳如血,竟比往常更要红艳,照过来像洒了满身的血。 不知怎的,谢长安忽然想起王亭下午说过的话。 今日她对小郑说起宫中用度变化,谈起局势纷乱,说到底也是自己推测,但王亭却说他的神仙师父也道天下大乱将至,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谢长安羡慕王亭的仙缘,却并不嫉妒。 正如那道人所言,不中听,但一针见血。她自小命苦,好不容易咬着牙一点点熬过来,能保住命已经千难万难,根本没资格去奢求其它,更勿论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仙缘。 这仙缘想来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否则你瞧,为何出身太原王氏的王亭就有这份锦上添花的福缘,而她这种在泥泞里打滚的人,却终其一生都可望不可求? 但,若果真要天下大乱,她也得先把那件事做了。 既然神仙不肯助力,那大不了,她用命去换便是。 往年这个时候,陛下应该早就带着贵妃启程前往华清宫过冬了,如今却还没有动静,可能是想等前线军报。 如果前线形势有所缓解,那再过些时日,陛下还是会去华清宫的,不过应该定在正月之后,因为元旦的大朝会需要在太极宫进行。 朝会时帝驾周围必然戒备森严,但散朝之后,天子会在后殿稍作歇息,届时就会随意许多。 后殿…… 谢长安合目冥想,太极宫各殿方位路线已在她脑海清晰呈现。 一声惊雷骤然响起,震动天地! 谢长安睁开眼。 这才不过一会儿,外头夕阳无影无踪,连最后一丝余晖光亮也无,竟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夜晚宫内各处会点灯,但这会儿还未到上灯的时辰,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难不成是天狗食日? 那怎么还会有雷声? 谢长安轻手轻脚推门出去。 一颗流星划过,霎时将头顶一片照亮。 亮如白昼! 不,不是流星! 它比流星更亮,间或还夹杂一些其它颜色。 天目盈光,云绝月熄,游浮万籁,两仪四象,生生不灭,仿佛那洪荒宇宙亘古未解的奥妙悉数隐藏蕴含其中了。 那是看遍宫中藏书也描绘不出的绚丽! 谢长安忽然有些明白,白天那道人为何说她根骨悟性不宜修仙了。 因为她看着这团天外“孤星”,明明心中若有所得,呼之欲出,可偏偏脑海一片空白,有种置身宝山而不知何处下手的焦躁急切油然而生! 双目都刺痛起来,谢长安却仍舍不得眨眼。 她久久注视,直到这团光亮落入宫闱不远处,彻底熄灭! 那到底是什么? 谢长安屏住呼吸,猜测光落下的位置。 ……神龙殿,又或是安仁殿? 现在宫门各处已经落锁,她出不了这掖庭宫,但能想象到,这团光肯定会引起了极大的骚动。 会不会有人当作祥瑞,上报天子? 眼下时局,恐怕真有人会这么做。 但这些,都与她这小小宫女无关。 谢长安久久伫立,任凭那团光在脑海里四处游走,不肯散去。 直到一阵寒风吹来,她才回过神,转身入了屋子。 都说天生异象,必是天下有变,她今日先是见了神仙,晚上又看见比流星还亮的光,也不知是不是大难将临的兆头。 难道那安禄山,最后真要取而代之? 王亭既是跟着神仙走了,想必就算改朝换代,太原王家也能安然无恙,那安禄山就算无视天子皇权,也不可能不把鬼神放在眼里。 谢长安坐在屋里,没有点灯,对着黑暗也不知想了多久。 远处吵闹动静逐渐平息,想必许多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撼中冷静下来,外头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宫灯,不再是黑暗一片。 这期间还有内官带着禁卫过来挨个巡查,问她有没有看见那团星光落往何处,谢长安只道自己在屋里睡觉,被窗外亮光惊醒,出去一瞧已经不见了,对方便也很快离开。 这一番折腾待到三更出头才消停下来。 外面倒是安静了,但谢长安也没了睡意。 细微的猫叫声响起,不大,但夜里能听见。 谢长安心头一动,拿起烛台走到外面小院。 井边,一条雪白尾巴摆来摆去,在黑暗里分外惹眼。 谢长安没有惊讶,只是蹲下身。 “阿瑕?” 它似听懂了,扭头转过来,露出一个削尖下巴的脑袋,和一双警惕的眼睛。 阿瑕原是胖乎乎的,浑身上下除了白色没有一根杂毛,如今却饿成锥子脸,皮毛也东缺一块西黑一块,要不是那双眼睛和一条尾巴还是原来的模样,谢长安也几乎要认不出。 “阿瑕,过来,快过来!”她小声道。 白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巧巧从缝隙里钻出,踩着猫步无声过来,待到了谢长安跟前,方才用脑袋顶着她的小腿蹭过去。 不知怎的,谢长安眼睛有些酸热。 “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许久,还以为你……” 阿瑕的全名叫李无瑕,是李漓养的猫,从小小的,不及巴掌大的小奶猫一直养到长大圆不溜秋。 李漓出嫁之后不久,阿瑕也跟着失踪了。 起初谢长安还没在意,它原先就顽皮,时常到处玩耍,几天不见踪影是常事,到后来,谢长安很长一段时日没看见阿瑕,这才意识到阿瑕是真的可能回不来了。 宫里贵人养猫的多,非止贵人,就连这掖庭宫里的女官也有不少养猫的,小猫四处顽皮,出意外很正常,谢长安没想到还能看见阿瑕回来。 瞧这模样,是在外面吃苦头了。 “让你皮!” 谢长安屈指敲它脑门,阿瑕也不躲开,只挨着她蹭。 “阿漓不在了,往后你就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别再到处乱跑了,万一冲撞了贵人,被乱棍打死,我可救不了你。” 阿瑕呜呜低叫,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谢长安将自己的肉饼掰成两半,分它一半。 “吃吧,时辰不早了,吃完歇息,我明日一早还得当差。” 即使在宫里,这肉饼也不是普通宫女常见的份例,得亏天气冷,肉能放得住,否则换了夏天,阿瑕就只有麦饼吃了。 白猫显是饿得狠了,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肉饼解决干净,开始舔爪子。 谢长安拿剪刀为它减去身上打结弄脏的皮毛,又抓了点擦脸的粉,抹在它身上,干洗去尘。 “待明日有太阳了,你自个儿去晒晒,明晚便可以与我同床了。” 谢长安揉揉它的脑袋,阿瑕似也听懂了,慢慢踱到床下用旧棉絮为它盘的小窝,蜷成一团。 李漓死了,但她的猫还在。 谢长安心里那团火慢慢地,暂时平息下来。 长年当差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加上今天遇见的怪事太多,谢长安便是合了眼也始终无法真正熟睡,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浮荡。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置身广袤无边的云间,那云载着她漫无目的四处漂游,她从云上往下看,还能望见山河湖泊,丘陵沼泽,田间草垛,还有阡陌间错落分散的房屋。 远远的,烟尘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她心念一动,身下浮云便随着往前飘荡,距离越近,那烟尘也越发扩散浓密,其中还夹杂火光与金戈铁马的动静。 那是……正在打仗? 谢长安越发诧异,早已忘了这是个梦,忍不住探头去看。 这一看,她就看见身穿铠甲的兵将追杀四逃乱兵,骑兵所向披靡,乱兵走投无路,窜入百姓之中,骑兵也未见手软,长枪一挑,尖刀一刺,兵刃入了肉身,带出飞溅的血红,喷洒战马半身。 有嗜杀的将领带头,那些兵士自然也毫无顾忌,杀人,抢劫,金银披挂满身,当街强辱妇女,兴起时连幼童也未放过,直接将人扫倒在地,任由马蹄践踏而过。 谢长安就算在宫闱里见的尔虞我诈再多,这等赤裸裸杀戮的情形也是头一回看到,不由心头狂跳,又忍不住探出上半身,似想伸手挽救。 好巧不巧,云下那为首的将领也正抬起头,穿透云层烟雾,目光直直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 对方脸上的血污,眼睛里毫不掩饰野兽般的蛮横残忍猝不及防撞入她的视线! 隔着重重云雾,她似乎也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气。 将领随手抓起身旁士兵的弓,又抽了箭筒里的一支箭,竟是直接弯弓搭箭,瞄准了她这个方向! 谢长安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对方那支箭离弦而出的时候,她也下意识侧头避开,箭逆风呼啸而来,声音在她耳边拉成一条线,尖锐得她想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胃里像有什么东西上涌,她已经顾不上去找射箭的人了,但那种血气翻涌的感觉却越发强烈,眼前层云渐浓,逐渐形成旋涡,那旋涡越搅越深,由里到外天旋地转,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谢长安猛地睁眼! 入目漆黑,气息浑浊熟悉。 这是她一直以来起居的小屋,是掖庭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谢长安茫然睁眼,大口喘气。 刚才那些情景太真实了,历历在目,竟不似梦中所见。 被杀者哀嚎遍野,血流成河,杀人者放声大笑,猖狂肆虐,金戈铁马践踏肉泥旗帜漫卷。 兵灾将近,无人幸免。 谢长安惊疑不定,她从未亲临杀人场面,却做了这么个诡异真实的梦,不由疑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就在这时,脚边传来动静。 被子里,活物蠕动,一拱一拱,贴着她的腿,还有毛绒绒的暖意。 “阿瑕?” 谢长安掀起被子。 下一刻,她震撼莫名。 被子里光芒骤现,柔和绚丽,并不夺目刺眼。 吐出珠子的白猫正呆呆瞅着她,光芒映衬下的猫脸有种纤毫毕现的诡异和滑稽。 这光芒无比熟悉,熟悉到谢长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你将那流星吞了?!” ------------ 3 第 3 章 3 这珠子发出的光芒,独一无二,的确与早前划过天空那颗“流星”一模一样,但流星的光却比眼前珠子要耀眼多了,若是之前那亮度,就算有被子蒙着,恐怕也早就把这间屋子照亮,引来所有人。 此刻,宝珠像敛尽所有锋芒,温柔羞涩,仅仅只是把被窝里谢长安双腿和白猫一块映照出来。 她惊疑不定,索性整个人都钻入被子。 “这真是那颗流星?” 宝珠自然不会回答她,阿瑕也不会。 一猫一珠安安静静,只有谢长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这小小的被窝里响起。 她慢慢伸手,握住宝珠。 与暖光不同,宝珠触感冰冷,冷得她差点甩开,就算强咬牙忍住,也最多只能握住几息,比坚冰更冷的感觉瞬间沿着筋骨脉络深入五脏六腑,连最深处的血几乎都被冻住。 谢长安不得不再次松开手。 这,到底是什么? 她凝视许久,看不出半分端倪,眼睛却也没有疲惫之感。 谢长安知道这宝珠必有古怪,只是她一时半会还得不到答案。 但现在最棘手的不是宝珠的奥秘,而是如何处置这东西。 贸然献上去显然不可行,随之而来的不是赏赐,而必然是数不尽的盘问麻烦,谢长安既没有借此平步青云的打算,也不希望这东西最终落入皇帝手里。 她思索片刻,翻身下炕,把墙角半块松动的砖抽出来,又用布包了宝珠,塞进原本应该有半块砖的空心处,再将那块残砖塞回去。 阿瑕趴在炕上,好奇看着她的动作,也不出声。 “你刚回来第一天,就给我找了个大麻烦。”谢长安点点它的脑袋。“赶紧睡觉,可别再变出什么怪东西了!” 阿瑕自然没有再吐出什么神奇物件,谢长安脑袋刚沾上枕头竟也很快睡过去,一夜无梦不说,隔天醒来,还感觉身体轻省不少,原本的疲惫酸痛不翼而飞,她现在觉得自己起码能挑着水再来回十里地。 她没有吃仙丹,也不曾有什么仙缘,唯一的变数,就是睡前那颗宝珠了。 阿瑕不知道又跑哪去了,只有被窝里几根猫毛留下它曾经来过的罪证。 谢长安下榻穿鞋,她忍着去翻宝珠的欲望,光天化日,太惹眼了,她既然不打算把宝珠交出去,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像往常一样利落拾掇好自己,就着凉水吃了昨天剩下的半块肉饼,谢长安穿着一身与其他宫女别无二致的襦裙,开始一天的差事。 谢长安的本职差事是掖庭洒扫,但有其他更重要的差事时,这份无关紧要的差事便可放放,反正也不会有人特地来挑毛病,昨天刘内官通过小郑交代了,让她去帮忙整理书籍,所以这会儿她就要去山水池阁找刘内官。 对许多宫女而言,出宫未必是生路,能够当上女官才算是跨越了一个阶层。 在宫里这么多年,谢长安并非没有升迁女官的机会,但她却好像不思进取,反倒将自己的机会一次次让给别人。 虽说十几年如一日,但贵人们无心留意到她,她也懂得如何自保。 许多人都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自甘低微的谢宫女,因为待得久了,对宫里各处规矩了如指掌,往往遇上棘手难办的事情,大家还会来寻她问个主意,如此倒是在宫人中攒下不少好人缘。 谢长安脚步轻盈,轻盈到不得不特意控制速度,以免显得过于招眼。 她暗暗惊奇,一面琢磨宝珠来历,一面思索自己如何能一夜之间就得了如此大的助益,一时入了神,竟也没听见路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对方连叫了数声,谢长安才回过神。 “谢姐姐,你可是身体不适?”喊住她的小内宦上前关切道。 谢长安笑道:“原来是程内官,抱歉得很,我只是在想些差事,一时没有听见。” 程元振忙避开她的行礼,又回了礼:“谢姐姐言重了!” 这程内官是宫内品级最低的小内官,只因上回他初入宫不久,遭人欺侮,正好谢长安路过,顺手为他解了围。自此程元振感恩戴德,见了面必是姐姐长姐姐短,还时常为她打听消息,俨然已是将她视为恩人。 但谢长安知道,这也与自己的态度有关,似程元振这等身份,在宫内比最低等的宫女还要卑贱,当真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他这些日子在宫里想必也早见识过人情冷暖,才会对帮过自己,且说话和煦的谢长安如此看重。 “谢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山水池阁的刘内官找我过去一趟。” 程元振点点头,上前两步,忽然压低声音,语速飞快。 “谢姐姐,上回钟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找你帮忙扎绒花,你可还记得?” “记得,她说她会的花样不多,怕钟美人怪罪,便寻我帮忙一二。” “昨日我奉命去送东西,正好看见她将绒花献上去,在钟美人面前表功,只字不提姐姐你。钟美人对那些绒花大为赞赏,她便说是为了钟美人特意学的,钟美人还赏了她。这样的人,姐姐往后还是留心一二为好。” 谢长安根本不在意对方抢功,因为她本也没打算在钟美人处露脸,但还是谢过程元振的好意。 “你去给钟美人送东西,是奉帝命吗?” “是。”程元振倒是知无不言,“说来也怪,钟美人这个月的份例明明已经给过了,昨日高翁忽然遣人过来,说是奉帝命给后宫各处妃位以下的贵人们发放赏赐,最后这跑腿的差事便是我做了,但往常可没有这样的例外……” 他口中的高翁,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官高力士,由于身份超然,连太子都要唤其为“二兄”,宫人就以高翁称之,以示尊敬。 “难道是天气冷了,陛下大发善心?可今年也没比往年更冷,前方还打仗呢……” 程元振还在奇怪揣度。 谢长安嘱咐:“此事自然有上面的道理,你也切莫四处声张。” 程元振忙道:“我自是晓得,也就在姐姐面前絮叨两句,时辰不早了,姐姐还有差事在身,我还是不耽误你了!” 两人寒暄几句,匆匆话别。 走出数十步远,谢长安面色不显,心却越发往下沉。 就因往年没有,这才显得分外古怪。 甭看这位皇帝陛下盛宠杨贵妃,可也没耽误他后宫一年年地进新人,别说前几年入宫的钟美人,就是现在满后宫所有嫔妃聚在一起,皇帝也不一定能认得半数。 从前这些人就扔在后宫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天子几回,更不必说承宠,如今倒好,前线打了败仗,局势不容乐观,皇帝反倒想起给她们加份例了,这正常么? 自然是不正常。 先是宫女的份例被削减,然后是低位嫔妃反而得了额外赏赐。 前者是有人在刻意收拢银钱,以备不时之需,贵人们的不能克扣,那自然只能从底层宫人身上盘剥;至于后者,说不定是天子忽然善心发作,想起自己这些女人了。 两者一结合—— 难道皇帝准备放弃长安,移驾迁都? 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太极宫与大明宫这数量众多的宫女太监自然不可能都带走,能随驾的只有皇妃太子,所以宫女内宦的份例自然可以削减,所以那些最后没能被带走的低位嫔妃反倒多得一些补偿,毕竟她们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女人,被放弃已经够可怜了,多情天子必然因此心生怜悯。 虽然这都只是谢长安的猜测,但她越来越笃定这份猜测。 她的身份接触不到前线战报,战况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深宫内苑的方方面面。 谢长安没想着随驾逃命,她只想知道如果皇帝真要逃,会选择在哪一天逃。 而那一天,就是她的机会。 在山水池阁帮刘内官整理完大半书籍,待谢长安回到屋子,天已经快黑了。 阿瑕不知在何处吃饱喝足,优哉游哉晃荡回来,趴在炕上眯着眼昏昏欲睡,谢长安一直惦记着那颗宝珠,此时夜幕降临,四下无人,她也终于敢将其找出来。 宝珠入手依旧冰冷,但似乎没有昨天那样冰了,又或者她的承受能力增强了一些,握着宝珠的时间也更久一些。 谢长安虽隐隐知道这宝珠能带来妙处,但具体如何用才好,却全然不晓,她也不像王亭有一位神仙老师能指点迷津,只能凭着本能胡乱摸索,死马当活马医。 当日王亭师父轻蔑的语气言犹在耳,谢长安自知资质不足,也从未奢望过自己真能凭借这颗宝珠修出个什么结果,只希望这具凡人之躯能在气力和脚程上更强一些,她的计划也就更接近成功一些。 如此日复一日。 宝珠在谢长安手里,逐渐不再冰冷,光芒也越来越黯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长安一日日身轻力大。 她原本为了当差,进食就不规律,如今则吃得更少,有时候喝几碗水就能顶过一天,谢长安知道这是宝珠带来的效果,夜里直接抱着宝珠冥想入睡。 半年时间,眨眼即过。 与时间车轮一并滚滚向前的,是前线愈发严峻无法控制的坏消息。 一个接一个地来。 洛阳失守,天子大怒,杀高仙芝、封常清二将。 潼关被哥舒翰守住,叛军与朝廷兵马陷入僵持。 天子逼迫哥舒翰出战,哥舒翰无奈出关,战败,降之。 潼关失守,长安告急。 不过半年,安禄山就已经逼近京城,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 噩耗飞至长安,满城皆惊! 整座太极宫已经乱作一团。 天刚蒙蒙亮,就有无数脚步声在宫城内回荡,偏生众人又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这使得整座宫城都呈现出某种诡异的氛围。 谢长安一夜未眠。 昨夜三更,她终于完全“消化”了那颗宝珠。 宝珠在她怀里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四更的时候,程元振偷偷跑过来,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天子要离开长安城了! 此事是绝密,就算事先筹谋,也不可能广而告之,连大臣们都未必全部知晓,更不要提谢长安这样的宫人。 但一旦确定下来,皇帝的打算就不可能再瞒过所有人。 谢长安并不意外,因为半年前,她就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夜以继日加紧修习宝珠的奇效。 帝国强盛荣光的表层终于剥落,露出斑驳不堪的内里。 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安禄山打过来了,长安守不住了。 皇帝要走,盛宠的杨贵妃肯定要随行,太子肯定也得带上,其他人呢? 天子身边需要伺候的,还需要近臣来搭花架子,但除此之外,却不可能整座皇城都带上,那就不是逃难,而是靶子了! 再怎么说,天子身边有禁军有近卫,肯定还是相对安全的。 那被留下来的人呢? 叛军入城,抓不到天子,面对空荡荡的宫城,会做什么? 怒中火烧,屠城杀人,历朝历代战争史书,早已将答案摊开。 带谁不带谁,对皇帝不过是随口一句的事,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成了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判词。 于是宫里全乱了。 许多人拼了命地找关系求门路想要搭上船,即使这是一艘漏风的船,但怎么也比直接被扔进河里好。 谢长安上不了朝,也看不见天子的惶然恐惧。 但她知道,长安城的天要变了! 她在宫内四处走动,已经没有人关心她的差事干完与否,又或者给她布置新的差事,每个迎面走来的人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与无措,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命运,也不知道笼罩在长安的阴影什么时候会变成致命刀剑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潮中,谢长安走得很慢,如逆水行舟。 皇帝虽然今日才走,但想走的念头怕是早就有了,他甚至连带谁不带谁,都早已想好了,那些额外给低位嫔妃的赏赐就是天子心怀歉意的补偿。 钟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抢了谢长安的功,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从收到赏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被放弃的。 可怜她们争来抢去,到头来却没能在多情又薄情的帝王心上留下痕迹。 这半年来程元振听了谢长安的建议,努力混进东宫,总算得了太子青眼,如今也算是被列入随驾的人员里。 他人微言轻,无法把谢长安塞进行驾,只能匆匆过来提前告诉她这个消息,好让她有所准备。 但程元振不知道,谢长安根本就没打算走。 人群都在四处打听御驾的所在,想要蹭上去,哪怕远远缀在后面,也比被扔在太极宫里好。 与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宫人相比,谢长安的脚步很稳。 她知道御驾在哪里。 皇帝此时正停留在芳林门外,很快要绕道大明宫,接走那里部分皇子妃嫔,再往北离京。 袖中竹匕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掌心已然出汗。 “谢姐姐!谢姐姐!” 焦急熟悉的声音响起,谢长安脚下一顿,还是转了身。 小郑一路小跑,到了跟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谢长安微微蹙眉:“你不是应该在贵妃的随行队伍里,怎么会跑到此处来?” 这半年里,小郑也有自己的机缘。 她得了谢长安的指点,凭借栩栩如生的牡丹绒花在贵妃面前露了脸,成功成为服侍贵妃的众多侍女之一。 谁都知道,贵妃杨氏宠冠六宫,跟着她,便算是踏上青云阶。 这次天降变故,但陛下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离了贵妃,小郑能跟着贵妃,自然也就不会被落下。 “我已经求人在贵妃随行侍女里给你留了个位置!”小郑气喘吁吁,“谢姐姐,快跟我走吧,这宫里不安全了!” 谢长安五味杂陈,却还是摇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事,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天子起驾,可不会等一个宫人,没赶上的就要被落下了。 小郑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不放,甚至将她拉到角落。 “谢姐姐,半年前你就给我说过这宫里要变天了,想来你对今日是早有预料的,为何你帮我们准备后路,自己却不走?” 谢长安没有说话。 小郑盯住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姐姐,我知你心中不甘,想、想干一件大事,可是不行的!单凭你一个,根本做不了,别想了好不好,跟我一道走吧!” 谢长安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计划,小郑也从未问过。 但小郑并不笨,她隐隐有了猜测,时至今日,她没想到谢长安居然还不肯放弃。 “谢姐姐,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 谢长安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时至今日,小郑宁可舍弃自己求生的机会,也要过来找她,谢长安自然不想再瞒着她。 “十八年前,废太子案,牵连人命上百条,不计其数的人获罪流放,死于途中,我们谢家也不例外。我娘拼了命将我生下来,自己却死在这掖庭宫里,到头来不过草席一卷,扔去宫外,连个坟头也找不到。” “自始至终,满朝上下皆知其冤,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死难者说一句话,翻一次案。” “不是因为他们知道陷害废太子的武惠妃已经死了,而是他们知道,这冤案的始作俑者,是皇帝陛下。” “今上极爱面子,自诩明君,决不允许自己名声染尘,既然陛下不肯承认自己错杀儿子、臣民,那么这桩冤案就是不存在的。不仅废太子、鄂王、光王都要白死,连与他们有关的上上下下,连谢家,也都是活该遭此劫难。” 谢长安面无表情,狂风中语气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蕴含无数暗潮,等待凝聚成浪,冲破头顶万丈坚冰。 小郑被震住了,呆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原也想着,我小小一个宫女,在这宫城里活着已是不易,还须步步小心,生怕哪天出错受罚,哪里有能耐去撬动这陈年的旧案,捅破头顶的天?不如作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李漓死了。” “从小到大,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若非李漓几次为我解围,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哪里还能活到成年?小郑,你们都说我能耐大,奇怪我为何不去谋一个女官当当,可我这样的能耐,都是李漓为我挣来的命。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她身份尴尬,处境艰难,便是这样,还尽力回护我,予我方便。我若无动于衷,与禽兽何异?” “可是她自己呢?皇帝杀了她的父亲还不算,需要找个人赐婚,就想起她了。我当初还想着,即使如此,她能借此离开宫城,也好过跟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里。” “但我没想到,她逃了这里,却依旧逃不开皇命。安禄山造反,跟李漓有何干系?她从小既未享受过天家一丝一毫的荣华富贵,却仅仅为了天子的颜面就要去死!” 谢长安笑了起来,很好看,却很冰冷。 她的温声细语,皆是李漓无法再诉诸于口的血泪。 “她的死能换来大唐太平吗?不能。” “那不过是天子一时之气,但金口玉言,太子也好,孙女也罢,忠臣良将,想杀就杀。人头落了地,却不可能再安回去。咱们朝廷的军队依旧节节败退,以至于,到了连长安城都要易主的地步。” “大唐的命数,还能维持多久?” “谢姐姐……” 小郑颤声,想阻止她说下去,却又无从开口。 只因,谢长安说的都是实话。 唐宫霜重,皇都难安,华城之下,字字恨海。 少女的衣袍襟带狂舞飞扬,身形却伫立如雨中孤木。 “天理就在那里。满朝贵人都爱惜己身,那就只能由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动手。” ------------ 4 第 4 章 4 小郑流着泪,捂住嘴,压抑动静。 即使满城人心慌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谢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恨,可、可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无妨的。”谢长安拂去小郑脸上的乱发,温柔道,“阿芦,我说这些,是让你不要插手,以免你不明内情,届时失态喊出声来,反倒害了你的性命。此事与你无关,赴死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了。” 她很清楚,自己经过宝珠半年的“淬炼”,虽说比一般人敏捷力大些,但就算能趁着今天混乱接近天子,最后也未必能功成身退。 至好的结果,是刺杀成功之后被乱刀砍死。 但她说罢,再无犹豫,转身走向芳林门。 小郑原地伫立,果然没再追上来。 这条路当差时无数次走过,谢长安闭了眼也知道方向。 周遭混乱似与她毫无瓜葛,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却越来越稳。 遥遥的,旌旗华盖映入眼帘。 现场果然也一团混乱。 皇帝身旁簇拥着几名道士,他正抓着其中一人的手说话,神色紧张,浑无平日威严。 御辇之后,不少马车紧随其后,有贵妃的,也有太子等人的。 皇帝膝下儿女无数,但今日肯定不可能全部带上了,那些不受宠的皇子皇女以及妃嫔,据说会被放在第二批车驾里,等第一批走了,他们才能离京,以免拥堵冗长,尾大不掉。 如谢长安所料,天子周围的守备并不像平日森严。 大家好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行事难免有些失据,毕竟连陛下自己也茫然四顾,如何还能要求旁人稳如泰山。 宫女装束的谢长安就这样一步步接近。 中间有人将她拦下,她也不慌乱,只低声道:“钟美人得知自己走不了了,托我向陛下带句话,还请通融!” 顺带将袖中装着财货的绣袋递过去。 绣袋精致,拿到手里更是沉甸甸的分量,换了往常,可能不会有人因此放行,让一个小小宫女去见天子,但如今兵荒马乱,连天子都要跑了,下面的人心思各异,也得自己想想往后该如何,心思活络的如何还会死守规矩? 谢长安就这样来到天子跟前。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天颜。 皇帝已过古稀,原先头发还有一半是黑的,几天工夫就白透了。 除了身上的袍服坠饰彰显身份,他与寻常老翁无异。 “钟美人是谁?” 皇帝哪里还有心思去回忆自己前阵子曾经爱不释手的后妃,听见谢长安来意,也不耐烦听她再说下去,当即挥挥手,想让人赶走。 谢长安早已在内心将这一幕演练过无数次,她故作垂首无措,实则双手拢袖,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匕首,正欲蹬步扑上去—— 身旁一道飞影掠过! 竟有人动作比她更快?! 谢长安猛然抬头,面露惊愕。 此人去势之快之狠,宛若一道利剑,眼看就要没入皇帝面门! 虹气横空,明月倒悬,气浪自所到之处澎湃而起!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被逼退数十步,纷纷惊叫起来。 谢长安自忖有宝珠“神力”助益,早已今非昔比,却没想到这狂风竟把她也斜里拂开好几步。 所有变故,眨眼之间! 老迈的皇帝兀自站立原地,根本尚未反应过来。 不说天子,就连周遭禁军精锐,也都还在错愕之中。 手中长枪已到皇帝眉心一寸前—— 连枪带人,忽然定住了! 谢长安禁不住睁大双眼。 刺客真就是整个人定在半空。 一只手掌横在皇帝与枪尖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好像众人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存在了。 那只手修长且蜡黄,布满老茧,甚至有些发黑,而手的主人,竟是方才与皇帝说话的老道士之一。 看上去比皇帝还要老,也更瘦小的老道士袍袖一卷,那长枪就不由自主往边上歪去,刺客反应也极快,当下借力横身,以整个躯体为武器扫向老道士! 气冲斗霄,狂浪滔天! 他手中长枪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削山镇海不在话下,谢长安根本站立不住,只能整个人跪倒,借着地砖的力量来稳住身形。 可她这样都已经算好的了,皇帝身边那些宫女内宦,早有被吹飞出去,重重撞到宫墙上又摔下来的。 没有人顾得上去管他们,每个人都在风沙中艰难自保,谢长安凭借这半年来化用了宝珠的力量,隐隐察觉这风浪气旋流动的方向,片刻之后就开始尝试将自身气劲与气浪接触,跟着气浪游走,借力打力,随波逐流,倒是还有余裕眯起眼去看战况。 刺客身穿铠甲,禁卫打扮,但他身手实力,却远远超越一个普通人,不能用武功来形容了。 有了宝珠的奇遇,加上当初见过王亭和他师父,谢长安已经有些眼力,看出对方应该是个修士。 而挡住他的老道士,竟也不遑多让,只见他右手虚空画了个圆圈,随即将圆圈拍向刺客! 谢长安听得一声闷响,仿佛远处云层中的闷雷,那圆圈骤然大亮,如有实质,刺客直接被拍得口吐鲜血,地砖随脚步连连后退而寸寸碎裂。 刺客冷笑一声,手中长枪脱手而出,掷向皇帝! 长枪半空化为黑龙,身躯庞大,遮云蔽日,张开巨口扑向急欲吞噬的猎物! 皇帝大惊失色,腿一软,若非高力士及时搀扶,差点后退不及坐倒在地上。 “幻术而已,妖孽安敢放肆!” 老道士一句话,谢长安只觉耳膜如擂鼓被捶,几个字化作咚咚咚的震动,震得她耳朵剧痛,禁不住捂住双耳。 旁人反应更甚,早有在地上打滚哀嚎的。 但那黑龙竟然没有被震碎,反倒咆哮一声,低头压向老道士! 老道士抽出后背长剑,剑身不似剑鞘古朴,通体金黄发光,如同黄金淬炼,上面镌刻符文,此时符文蜿蜒血红欲滴,随着他的挥舞化为道道红光,这些红光又交织成网,将黑龙由头到尾整个罩住。 “天罗地网!” 黑龙在红网中挣扎咆哮,威力逐渐变小,最终红光愈盛,而黑龙反倒慢慢缩小。 在最终的嘶吼声中,黑龙力竭,身形化为黑烟散尽,红网也随之破碎,与黑龙一道消失。 铮! 老道士手中的金剑,在红网消失的同时,竟也碎为齑粉! 黑龙消失的同时,刺客口吐鲜血,踉跄倒地。 “你是谁家门下,报上名来!” 老道士断喝,脚下迈出一步,明明距离刺客还有两丈左右,下一刻却已经出现在刺客面前。 缩地成尺! 谢长安心头一跳,无比震惊。 她读书阅卷无数,神话志怪也看了不少,万万没想到本该是自己舍命弑君的今日,却亲眼目睹了一场“神仙”之间的对决! 这刺客的能力毫无疑问远远强过谢长安,饶是如此,竟还不敌那老道士! 她在宫里多年,虽然知道皇帝沉迷道术长生,本朝托太上老君之名开国,对道士道教也多有礼遇尊崇,却从不知道皇帝身边还有这等高人。 换成谢长安自己出手,恐怕早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已经身首异处! 刺客却夷然不惧,吐血之余不忘冷笑。 “诛杀良将,弃城而逃,这等昏君,你们还要为之卖命不成?!大唐命数今日就要终结于此人手上了!” 老道士细细打量他,半晌点点头:“原来是万树梅花潭的人,小小宗门,连点仙谱都未曾上过,竟敢插手人间气运,刺杀人族帝王!” 刺客似乎突然明白什么,疯狂大叫起来:“我乃外门弟子,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宗门无关!” 老道士眉毛未抬,他旁边的小道士冷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了?这次算是给你的师门惹下大祸,竟还毁了师尊的灵剑!” 他说罢,又回头对老道士说道:“师尊,此等狂悖之徒,就交给弟子来教训吧!” 老道士不置可否,小道士自知得了默许,当即走上前,朝刺客挥袖—— 宽大袍袖也不知藏了什么宝贝,下一刻,刺客惨叫出声,神情从愤怒变为痛苦扭曲,最后忽然凝滞,眉心一点红痕逐渐扩大,鲜血从中渗出,人也往后一倒,双目圆睁,再无声息。 这样厉害的人,竟是说死就死了?! 他拼尽全力,也只是毁了老道士的金剑,连皇帝的毫毛都没伤到。 旁人在风沙中许是看个模糊,谢长安却从头到尾,清清楚楚! 她的内心已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谢长安第一次意识到,修仙之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天壤之别,甚至修仙人彼此之间,也是有巨大差距的。 既然皇帝身边有这样厉害的神仙,为何连仗都打不赢? 还有,神仙为何要帮皇帝,因为天子生来就有天命吗? 许多疑问纷至沓来,她兀自沉浸在震惊中,呆怔说不出话,却没发现已有一双眼睛盯上她。 小道士环顾四周,忽然朝她走来。 方才众人被老道士和刺客两人斗法,纷纷逼得退避三舍,受伤者甚众,唯独谢长安身怀奇遇,能挡住双方灵力相冲,在不远处观战。 这份独特,此刻就变成诡异。 谢长安到底在宫内习惯了警惕慎微,很快就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一步,小道士阴沉着脸,站在她面前。 “你,抬起头来。” 谢长安握紧袖中匕首,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未动。 汗水从她鼻尖渗出。 生与死,可能就在下一瞬! ------------ 5 第 5 章 5 “好了,别耽误工夫,陛下还要赶路!” 苍老的声音打破沉寂。 仿佛封印解除,小道士施加在她身上的威压随即消失。 “是!” 刺客的尸体很快被拖走,地上血泊来不及收拾,但这些都是小节,皇帝也顾不上关心,他刚从刺杀中醒过神来,惊魂未定,又怕再有变故,忙不迭上了马车。 车队启程,辘辘声响震动地面,伴随着禁军的马蹄嘶鸣,由近而远。 许多人为了活命,纷纷跟在车队后面,他们知道御驾还要去大明宫,有些聪明点的,随即抄近路跑向大明宫,希望能搭上最后一拨随员车队,挣个活命的机会。 这场刺杀就像烟花,在众人心中留下痕迹,但不多,很快骤然消逝。 谢长安许久未动,直到小郑连滚带爬过来寻她。 “姐姐,谢姐姐!” 小郑的手剧烈发抖,又冷冰冰的,抓在谢长安胳膊上,绵软无力。 她几乎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谢长安身上。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好你没动手,不然、不然……” 谢长安缓缓直起身体,冷汗已经湿透重衣。 刚刚一瞬间,她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 “师尊方才为何要拦我,那宫女身上分明也是有些古怪的!” 与此同时,忿忿不甘的小道士也在马车内发问。 老道士闭目盘膝,蓦地脸色煞白,吐出一口鲜血! “师尊!” “黑龙,不是幻术。” 老道士睁眼,缓缓道。 “那刺客以命魂为骨,铸黑龙之神形,刚才那一招,是以命搏命,这是万树梅花潭的压箱底的术法,他刚才那一击,原本是冲着陛下去的,被我挡了,所以,我也命不久矣。” 小道士脸色大变:“何至于此!” 他当真以为自家师父轻轻松松就将黑龙拦下,却不想那只是老道士在众人面前稳定军心的说法。 老道士:“莫要小看天下修士,你当万树梅花潭是小宗门,但小宗门能屹立至今,自然也有他们的绝招。那宫女虽然有些古怪,但只是小麻烦,掀不起大风浪,如今局势紧急,我们要护送陛下出京,绝不可再横生枝节,焉知安禄山身边就没有得力的高人?” “师尊……” 老道士咽下一口血,面色已是由白转青。 “当年李家崇天下道教为先,中间虽有波折,但到本朝天子,又奉我南岳洞天为尊,拜我师为国师,门下弟子借助这国运信仰之力,又借帝王之名搜罗了不少天材地宝,修为大有助益,眼看宗门日盛,可没想到,竟是要还在今日……我若不在,陛下路途平安就靠你了。切记!只有陛下在,本门在人间所享的尊荣繁盛方可延续,一切以陛下安危为先,切勿舍本逐末,平生波澜!” 御辇之内,皇帝正拉着贵妃的手,借着说话平复心情。 冷不防马车骤停,他还来不及发火,便听外面有人说话。 “陛下,徐神仙坐化升天了!” 皇帝身躯一震,愀然变色。 贵妃漂亮的手被骤然捏紧,不由痛叫出声。 …… 被留在太极宫的谢长安等人,自然不知道老道士那边的变故,她暂时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御驾行程。 因为谢长安很清楚,自己现在就算追上去混进队伍里,也杀不了皇帝了。 皇帝身边有高人,还是修道的神仙,和王亭师父一样。 她胡乱修炼出来的那点微末力气,如何能与真正的修士抗衡? 方才自己已然引起对方注意,再要下手,千难万难。 而且帝驾此去,也不知几时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这样的天气,刺客留下的血泊来不及打扫,很快引来一群蝇虫。 腥膻冲鼻,但在某些人看来,是兔死狐悲的悲凉。 谢长安心想,那刺客与她殊途同归,原本应该死的是她,如今她却连对方姓名都不知,也无法为其收尸。 不容她多想,小郑半强迫将谢长安拉走,两人来到小郑当差的屋子落脚。 太极宫已经群龙无首,到处都是自寻出路的宫人,一片混乱,四面狼藉,没有人会管她们去哪儿。 小郑道:“谢姐姐,我看宫禁都放松了,他们进进出出的,宫卫都不管了,不如我们也跑吧!” “去哪里?”谢长安抬起头。 “我在城中还有家,兄弟俱在,可以去投奔他们。这些年我也往家里寄了不少钱财,他们断不至于不肯收留的,谢姐姐你跟我走便是。” 见谢长安不作声,她又劝道:“听说叛军已经攻占了潼关,至多两天就能到长安,陛下一走,叛军来了,必定对皇宫抢掠泄愤,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外面也未必就安全,整座长安城都不会安全。 谢长安叹了口气,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就算离城,城外更是无处可去,小郑的家就在京城,她又能走多远? 小郑为了她,舍弃自己随行帝驾离开京城的机会,谢长安自然不能放她单独离去。 “好,我陪你走一趟。” 偌大太极宫,飞檐高角,屋棱俨然,底下却已非往日森严有度。 许多人跟小郑抱着同样的想法,收拾细软准备离宫,还有不少从小离家无处可去的宫人选择留下来,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皇帝太子重臣都不在,剩下那些低位嫔妃和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如何压得住场面,甚至还有外头溜进来浑水摸鱼偷东西的民夫百姓。 黎明之后,未有朝阳,阴沉沉的天俯瞰人间混乱。 小郑与谢长安二人分别收拾行李,谢长安主要是带上阿瑕,阿瑕倒是机灵,今日没有跑远,一下就被她捉住了,小郑这些年攒了不少赏赐,包袱比谢长安重了两倍有余,她还想全带上,被谢长安拦住了。 果不其然,就算她们已经尽量低调,在快出宫门时,两名少女还是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明显是从宫外溜进来的几名泼皮先是将眼睛黏在小郑的包袱上,念念不舍移开后又落在她们两人脸上,露出垂涎神色。 “两位小娘子这是要出宫吗?宫外有没有亲人,若不认路,我倒是可以带你们!” 为首那人说罢嬉笑着,见谢长安容色殊丽,便先来拉她的手。 这几个泼皮守在这处宫门,专门挑软柿子下手,已经劫了不少落单的宫女内宦,此时正有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宫女被他们摁在墙角调戏,前者不断哀声求饶,却无济于事。 小郑已经后悔了,她后悔刚才出来前没打听清楚,贪图近路,就选了这个门。 她强忍害怕,一边拉住谢长安的胳膊,想拉她退回宫门,但已经来不及了,几个泼皮把她们后路也堵住,前后包围,她们已是猎物。 泼皮少年见惯了这种惊惶无措,他们彼此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已经不满足于劫掠财货了,甚至露出更为得意的轻佻,想把两人分开带走。 “放开我们。”谢长安道。 她的声音被解读为故作平静的颤抖,越发引起一阵欢乐的哄笑。 “现在赶着出宫,是不是没有家人接你们啊?没关系,喊一声阿兄,以后我们就都是你的好哥哥了!” “哈哈哈,就是!这小娘子生得好看,想必尚未婚配,在宫里也闷得慌,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由我们来当你的夫君啊!” “咱们这么多人她会不会消受不了啊?” 耳边的话越发不堪入耳,小郑又急又气,忍不住就要上前推开他们。 谢长安却比她更快一步,袖中竹匕滑出,握紧—— 抓住她手的泼皮少年一声惨叫,飞快松开她,蹬蹬蹬后退,竟是手直接被折断,以扭曲的姿态垂落下来。 谢长安没有停下来,围住她们的一共有六个人,在第一个被她划伤的人叫起来之后,另外几个人就会出手,她动作更快,随即又刺向下一个人! 头一回伤人见血,手有些微微发颤,但她的心却是冷硬的。 刚刚那老道缩地成尺是怎么做到的? 谢长安在混乱的思绪中回忆,不由自主学习效仿。 澎湃灵力在经脉游走,如树木调动散布各处枝节叶脉的生机,汇聚一处。 众人先是吓了一跳,痛叫后退,随即又涌起凶横不服之气。 这宫女还敢反抗?! 他们劫了那么多人,这还是头一个敢反抗的! 一人伸手去夺对方的竹匕,却见下一刻,谢长安的身形已经消失在眼前。 须臾间,四五个幻影在视线内闪现,他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谢长安! “咦?” “啊?!!” “啊————” 几名泼皮纷纷倒地,身上或深或浅多了伤口。 最严重的那个,胸腹皮肉被剖开,小肠隐约可见。 谢长安方才刺杀不成被强行压抑下来的杀意,彻底被他们重新唤醒了。 泼皮少年们还没意识到,他们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比起面对天子都敢舍命的谢长安,他们只是起了贪财贪色念头的小人物。 有人还要从后面扑过来,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袍袖反手一甩,竹匕飞入对方脚面,牢牢钉住。 血花四溅,对方惨叫倒地,周围同伴全都吓傻了,谁也没料到柔柔弱弱的小宫女不反抗则已,一动手就要见血。 “你、你别过来啊!神仙姐姐,我们知错了,再不敢了!” 孙五总算知道,他们这是夜路走多了,遇见鬼了,还看走眼,把残暴的画皮鬼当成软弱可欺的人了! 谢长安将小郑拉到身后,蹙眉盯着她插在孙五脚面上的竹匕。 那匕首她削了整整一个冬天,原想用来弑君,如今却用在几个小泼皮身上,竹子浸了血,洗也洗不干净,算是彻底作废了。 孙五被看得一个激灵,只当她还要砍脚,忙不迭求饶起来,服软的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 “将她也放了。” 谢长安指着先前被两名泼皮少年围在墙角的宫女道。 其实哪里还用得着她吩咐,两个泼皮早就看呆了,闻言赶紧推搡着宫女过来。 小宫女哭哭啼啼朝谢长安行了礼。 “多谢这位姐姐……” 谢长安嗯了一声,微抬下巴:“赶紧走吧。” 又问泼皮们:“还劫道拦人吗?” “不敢了不敢了!” “哪里还敢啊!” “姐姐饶命!” 谢长安自然是得到这样的纷纷回应。 众泼皮见她扫视四周,下意识就觉得四肢幻痛,赶紧又往后退开数步,惊惧戒备望着这索命阎罗。 ------------ 6 第 6 章 6 “谢姐姐……” 小郑轻轻一扯她的袖子,是怕她寡不敌众吃亏,想让谢长安开口撵人,她们好尽快脱身。 谁知谢长安却不照寻常路走。 “你们劫了多少金银财货,我不追究,但是谁有从宫里带出来的兵器,却要交出来。” 孙五等人有些不自在。 他们守在宫门口这么久,从“软柿子们”身上确实抢了不少,现在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一大串,走起路来就叮叮当当,连口袋都鼓鼓囊囊,原本早就应该见好就收了,无非是那点贪心作祟,还想着能多装点再走,结果看走眼遇上谢长安这个硬茬子,却是反过来被“打劫”了。 “我只要宫里带出来的兵器,交出来,你们带着财货走。”谢长安又重复一遍。 孙五强忍着痛,最先将身上的匕首扔出来。 随后丁铃当啷,地上多了七八件兵器。 最多的是匕首,因为很容易携带,而且宫中珍藏之物,大多外表华贵,镶满宝石。 其中还有一把长剑,被谢长安认出来,是平日挂在山水池阁墙上的,也被趁乱顺出来,又被这些泼皮抢了去。 目光扫过,她对这些都兴趣不大,最后视线反而停在一件似匕非匕,似剑非剑的兵器上。 比匕首长,比长剑短,大概是她手指到手肘的距离,笔直修长,尖端微斜。 “姐姐真有眼光,这剑是好剑!”孙五见她弯腰捡起兵器,忙忍痛奉承道,“我刚抢到,啊不是,刚拿到时,曾随手去划城墙,结果这剑居然削石如泥!”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还指给谢长安看。 他们几人所立的身后城墙上,坚不可摧的长安城石墙上,果然被划出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这还是孙五单凭力气的结果,若是像老道士那样的神通,怕不是一划过去,城墙都要塌了。 “这不是剑。”谢长安道。 孙五:“啊?” 谢长安:“这叫唐刀,是唐刀中的鄣刀,鄣者障也,防御强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孙五听不懂,但识相赔笑:“宝刀配英雄,姐姐喜欢,只管拿去!” 谢长安也不与他客气,这些兵器宝物本来就是这些人抢来的,但被抢的人也是从宫里顺手牵羊的,说到底大家都不干净,她也不可能在这里主持什么正义。 “这刀我收了,你们莫要在此再劫道抢人,凌辱弱小。现在事发仓促,许多人尚来不及反应,才有你们的可趁之机,劝你们好自为之!若让我再发现——” 她顿了顿,眼睛落在孙五脚上。 众人自然是连连求饶保证。 谢长安也无意多浪费精力在他们身上,见这帮泼皮少年已然构不成威胁,便拉着小郑离开。 小郑从头到尾屏住呼吸,等两人走远了,方才软下身体,差点踉跄摔倒。 “方才真吓坏我了,谢姐姐也太厉害了!”小郑想起她方才凌波微步一般的身形,犹如做梦梦见神仙,“你是怎么把他们打趴下的,当时这样那样闪来闪去,我根本没瞧清楚!” 谢长安随口漫道:“我看见那老道士与刺客交手,胡乱领悟的。” “你自个儿琢磨的?” “自然,否则有谁能教我去?先前离得近,看得清楚些罢了,也算因祸得福了。” “姐姐这般能耐,当日若有心,早就是六局二十四司的主事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出老远一段距离。 长安城内坊市分明,平日里井然有序,但如今全乱套了。 随着天色大亮,帝驾离京,加上宫城出现的混乱,皇帝弃城而逃的消息逐渐流传开来,恐慌以洪水蔓延的形式流淌城中各处。 那些没能跟随帝驾及时离开的官员,家资富裕的人家,纷纷收拾细软举家出城奔逃。 有逃亡的,自然也有趁火打劫的,方才守在宫门口的泼皮们只是其中一小撮,还有些人趁着官差禁卫如今自顾不暇,蒙着面破门入户或到市集上抢掠一通,拿了就跑,徒留主人家在后面追赶呼喝。 还有更大胆猖狂的,便内外勾结,直接冲入宫城里去,摸几件宝贝出来,寻思找个地方出手,就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叛军还未至,这座曾经历经数朝风霜,距离大唐开国至今一百三十八载的长安城,已经彻底乱了。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 小郑原以为宫外会安全自由些,谁知此情此景,却让她更加恐惧,一路上紧紧抓着谢长安,不敢松手。 “长安城,竟已至如此情境,等叛军来了,有人主持大局,会不会反而好些?” “叛军一来,此间只怕会成修罗地狱。”谢长安一句话就打破她的幻想。 小郑很吃惊:“为何?” 谢长安:“安禄山是悍将,是猛将,是杀人如麻的天下无敌,却不是爱民如子的儒将。一个心性残忍的人,起兵造反,好不容易杀入长安,以为可以掌握天下,活捉帝王,谁知道天子跑了,扔给他一座混乱的长安城,若你是安禄山,你会作何想法?” 小郑懵懂摇头,她一个小小后宫女官,如何能揣测叛军首脑的心思? 谢长安叹道:“暴怒,等待长安城和长安人的,必是安禄山暴跳如雷的愤怒。” 见小郑吓住,她又缓了口吻:“我也未必就猜对了,说不定他们只抢宫里,一时半会顾不上宫外,我们还有时间想别的法子。” 届时若是长安城出不去,地窖容身几日也无妨,毕竟小郑家不在皇亲国戚聚集的坊市,暂时还算安全。 不知是不是吞食过宝珠的缘故,自半年前起,阿瑕就多了些灵性,仿佛知道眼下事态紧急,方才谢长安教训那几个泼皮,它竟能在旁边安静待着,一路行来安安静静趴在她肩上,不曾作怪。 为了避开混乱尽快回家,两人不得不在街巷间穿梭,七弯八绕,小郑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宫,对这些道路也有些陌生,好不容易看见熟悉的街景,不由喜出望外。 “就是那里!我家大门都还是原样呢!” 郑家家贫,小郑父母过世之后就剩下她的两兄弟守着门户,连成亲都需要花妹妹寄出来的俸禄,自然也无钱修缮门楣。 听见妹妹回来,两兄弟都迎出来,又惊又喜,拉着小郑问长问短。 当听说皇帝老儿真跑了的消息,郑氏兄弟不由面面相觑,夹杂恐惧。 恐惧源于外面真真切切的混乱,在市井里厮混久了,他们近乎直觉知道这场混乱将会带来什么。 “芦娘,咱们家小,如今你大嫂刚生下你大侄子,恐怕无法再腾地方给你们住……” 久别重逢的惊讶和喜悦褪去,郑大兄看了看她们二人,脸上只剩下为难。 小郑脸上的欣喜也被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褪了大半。 “大兄,我们只要一间屋子栖身便可,不要多的。” “这……”郑大望向兄弟,“二郎媳妇尚未过门,倒是有间空屋子……” 郑二顿时有点毛了:“大兄,我这屋子堆满杂物,还未收拾出来,你那明明还有一间空房的,怎的打起我的主意了!” 小郑的心不断往下沉,没有底。 郑大兄还待再辩,见她脸色难看,这才解释道:“小妹勿要生气,我这边的房子也是多日未打扫了,而且就在灶房旁边,唯恐你们不满意。” 小郑心灰意冷,已经不想住了,谢长安却抢先一步道:“那就有劳两位兄长了,且容我们借住几日就好,等长安局势稳定下来,我们会另谋出路,这几日的房钱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郑大兄倒是会说话些,闻言忙道:“看你说的,亲妹妹回来住,我们哪里还能要房钱,快进来吧!” 他让妻儿都出来见了二人,又让妻子赶紧准备饭菜,谢长安也说话算话,拿出一些银钱放下。 这些年在宫里,她没有额外开销,也无长辈需要奉养,倒是攒下不少钱财,一时经济无忧,但她知道财不露白,贸然拿出更多的钱,在这里不安全。 刚才门口一番对峙,把兄妹几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散得所剩无几。 郑家兄弟与小郑对坐,大家大眼瞪小眼,甚是无趣。 小郑内心疲倦,寻了个借口,就与谢长安钻进郑家安排的小屋,她们还得亲手打扫,颇费一番工夫,待两人一猫重新能坐下来说悄悄话时,已经天黑了。 “谢姐姐,对不住,我真没想到家里是这样一个光景……” “说什么傻话,此间也算安静,现在城中一片大乱,我们想要租个房子都不好租的,更不必说住客栈了。” 谢长安不以为意,将一碗粟米饭放在她面前,又拨了点给阿瑕,大白猫灵巧跃上桌子,低头吃起来,倒也不嫌弃。 虽是交足了房钱和吃饭用度,但郑大郎给她们送来的饭菜也并不如何好,今日甚至连荤腥都未见,只有两碗米饭,和孤零零一盘水精菜,也就是水煮白菜。 “叛军入城,必要抢掠一通,之后朝廷可能会把长安城抢回来,但那都是贵人们的事,百姓想要保命尚且困难,这周围都是贫民,一时半会不至于有杀身之祸,不过也不宜久留,今后作何打算,你恐怕要先想好。”谢长安道。 小郑惶惶不安,哪里知道如何打算。 “那姐姐如何打算?” 谢长安道:“我可能要离开长安城。” 小郑啊了一声:“去哪儿?” 谢长安摇头:“还不知,可能四处游走,也可能择一地安居,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重要的是,她今日看了老道士与刺客的交手,又经过城门被泼皮们骚扰的这一出,深知武力在乱世的重要性,更下定决心寻一处地方好好修炼,就算练不成仙术,好歹也把身手练得更好一些,将来若有机会,她依旧想要去找皇帝。 只是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却不打算和小郑说,谢长安勉强算是能自保,也够机警,但她无法保证小郑的安危,所以才想先把小郑安顿好,再放心离开,郑家兄弟虽然有些势利,但好歹比在外面游荡,或者留在宫里安全。 “等朝廷收复长安城,宫里肯定缺人,你若不想留在家里,可以回宫里去,以你的勤勉,六局二十四司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小郑咬着下唇:“姐姐,那你以后不回宫了吗?还是宫里安逸些。” 谢长安沉默片刻:“从前我也觉得宫里安逸,像我这样的人,从早忙到晚,别想太多,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但是李漓走后,我夜晚闭上眼睛,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的枉死。” 太多条人命压在她身上,又无意间得了宝珠,谢长安越发觉得心里沉甸甸。 别人没有她这样的机缘,毕生浑浑噩噩只能为刀俎上的鱼肉,那刺客尚能奋力一搏,而她呢,难道就甘愿困在深宫望着头顶那点青天,每回想起故人的死都扼腕憾恨,又或是畏畏缩缩苟且活着,护不住身边的人? “谢姐姐,你素来主意大,我知道拦不住你,可我舍不得你,你别那么快走,好不好?” 郑家人靠不住,小郑对她越发依赖。 “我自然不会那么快走的,起码也要等过几日,看看形势再说,若城中实在不安全,我便先带你出城安顿,睡吧。” 用完饭,外面没什么好逛的,郑家人也没准备油灯,小郑连做点针线活都不成,只能躺在床上与谢长安闲话家常。 “哎,我真想不到家里会变成这样,明明爹娘在时还好好的,两个兄长也都老实,从前在宫里听张女官说起她家里人不好,我还暗自庆幸,如今看来,我们倒是半斤八两,同病相怜。” “你便想想好的,”谢长安笑道,“好歹现在你还有家人可投奔,也还有一屋可栖身,若与我一样,出来都不知道往哪儿走。” 她语气倒是平静,如在说邻人故事。 小郑抱着她的胳膊摇晃:“姐姐,我就是你的家人啊,这里也是你的家。” “好,你担惊受怕一天,也该累了,快歇息吧!” 小郑睡着之后,谢长安开始盘膝闭目,打坐冥想。 她的“修炼”毫无章法,也没有老师指点,全凭自己当日“吸收”宝珠之后胡乱摸索的,一开始不管用什么姿势,怎么运气都毫无效果,还差点遭遇宝珠力量的反噬,后来才渐渐学会用面向夜空打坐的姿势,梳理经脉,收敛气息。 时至如今,当她全身心摒弃物外干扰,放空思绪时,隐隐能感觉体内灵力与头顶日月星辰互相呼应,有所感召。 谢长安读过藏书处的许多书,本朝崇尚道法,她也跟着背了不少,冥冥中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天人合一的感召,是修道之人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但因为没有得到高人教导或指点,依旧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好在,反映在身体上的变化却是一点一滴在起作用。 先不说她今日在宫城外出手挫败一干泼皮少年,便是现在,隔壁屋子郑大夫妻的呼吸声与窃窃私语,她也都能听个分明。 郑家不富裕,外头现在又乱,突然多了个从宫里出来的妹妹,难免人心浮动,说些见识浅薄的话。 但谢长安见惯了宫中冷暖,对这些话也只当清风过耳,浑不在意,反倒是这方寸之地,尽在掌握,又不必忧心明日要早起当差,天地万籁,斯是陋室,难得片刻安宁。 如此时光易逝,转眼数日悄然而过。 谢长安白日里帮郑家干点家务,无事就躲进小屋静坐养神。 外头越发混乱猖獗,民房时有起火,抢掠也不在少数,那些没能随着帝驾一块逃走的京都府衙官兵总算打起精神,零零散散地维护秩序,许是想要在叛军入城后留个好印象,保住官职。 城中百姓也松一口气,只当混乱得以逐渐平息,却未想到他们即将迎来大唐建国一百三十八年来最震撼的剧变,以及,最惨烈的屠城。 六月廿二,安禄山终于来了! ------------ 7 第 7 章 7 天还未亮,郑大就出门了。 连着多日收谢长安给的房钱饭钱,又天天给人家上素菜,连郑妻都有点看不下去,劝说郑大出门买点肉回去,今日做顿肉菜,也算没有白拿人家的钱。 多日来的混乱稍稍平息,郑大远远瞧见平日卖肉的朱屠户也开了档,不由松一口气,正要上前打招呼—— 喧嚣不知从何处响起,吵闹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地面震动。 郑大莫名四处张望,一时还懵懂着,待看见朱屠户神色慌张之后,他也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不是地动,是马蹄声! 而且得是大队人马蜂拥而来的马蹄动静! 难道是天子和朝廷回来了? 好像不是…… 下一刻,郑大惊惧莫名,张大了眼睛—— …… 安禄山本来没想屠城的。 他虽然嗜杀成性,但并不是傻子。 既然已经起兵造反,他就打着取而代之的念头,这锦绣成堆的长安城,合该是他囊中之物。 大军到了潼关,明明两日即可压入长安,安禄山却偏偏按兵不动,给了皇帝逃走的机会,此事在后世被无数次复盘分析,成为世人不解之谜。 然而在当时,安禄山其实并未想太多,他只觉得胜负悬殊,到了这一步,大唐能打的将领,要么反了,要么战败被俘,要么被皇帝自己杀了,皇帝最好是开城门投降,亲自奉上玉玺帝位,再来一纸退位诏书,他安禄山也可以来个三辞三让,名正言顺,再还皇帝一个善始善终,彼此好聚好散。 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敢跑,非但跑了,竟还留给他一个烂摊子般的长安城! 宫城财货珍宝几乎被搬空,皇子嫔妃全被皇帝带走了,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和宫人内宦,这样的长安城,等同空壳子,要来何用? 安禄山愤怒了。 自入了宫城那一刻起,他便纵容默许手下随意抢掠,谁抢到手,那就算是谁的,财货如此,人也如此。 至于抢不走的,不愿意被抢的,那怎么办? 自然是杀掉,毁掉。 郑大看见叛军兵马时,后者已经在宫城内搜刮过一遍了。 皇帝走得匆忙,非但不受宠的嫔妃被丢下,连平日里不怎么过问的皇子公主也被留下,而那些公主,自然也成了叛军蹂躏的目标之一。 叛军人太多,每人一件,宫城里的财货也不够分,当宫城搜刮得差不多,自然要往外城扩散。 许多人好梦正酣,家就被破门而入,钱财先劫掠一空,稍有姿色的妻子与女儿也逃不过厄运,运气好一点的,还能留下命来,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脾气暴戾的,或者胆敢反抗,那么等待他们一家的,必然是屠刀落下的命运。 血从门缝渗出,流入门前的沟壑。 蜿蜒曲折,与屠户刚刚宰杀活猪从案板滴落的血混杂在一起,再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猪血。 尸体堆叠小山,六月的天,燻燻热气伴随着血腥四处蔓延。 尖叫与惨叫此起彼伏,连前些日子在外游荡的泼皮们也躲起来,紧闭的门户往往防不住叛军一脚踹门,却能给予人们暂时的心理安慰。 郑大呆呆的,人已经麻木了。 他亲眼看着叛军到了眼前,让朱家把财货拿出来,朱屠户不知哪来的勇气,兴许是仗着自己平日里杀猪杀多了,竟愤怒挥舞杀猪刀想要挡住这些人。 为首的叛军手起刀落,手中长柄砍刀挥向朱屠户的脖颈! 力道够大,但人骨也很坚硬,这一刀下去,没能让头颅整个飞起,只砍断了半拉脑袋,血冲天喷射,甚至溅到郑大鞋面上。 头颅连着软肉挂在脖颈上,朱屠户的表情还维持在那一瞬间的愤怒与震惊,混着鲜血狰狞无比。 杀了人的叛军面不改色,只是进去搜刮一通,还有人将目光钉在来不及逃走的郑大身上。 郑大脑子一片空白,别说走路了,他的鼻涕眼泪都冒出来,只能瘫坐地上不住求饶。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他忙不迭抓出身上想买猪肉的铜子儿颤抖双手奉上,叛军嫌弃看着那几个还不够塞牙缝的铜钱,互相嘲笑他湿了一片的裤||裆。 朱屠户媳妇女儿的惨叫从里头传来,那不是被屠戮的痛,却是另一种绝望的哀嚎。 郑大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他虽然是男人,却忽然感同身受。 因为他与里头的朱屠户妻儿并无区别。 他们都是弱者。 一名叛军走到郑大面前,踢了踢他的小腿。 郑大反射性一抖。 “你是长安本地人?现在住哪?” “问你话呢,愣着作甚!” “是是!小人是本地人,就在永、永和坊!” 对方哼笑,在郑大看来犹如邪魔。 “那你肯定知道你附近的有钱人家都住哪吧?哪家的女儿最漂亮?” “老三,你问他作甚,他能知道个啥?” “话不是这么说,咱们现在进城晚了,好地盘全让那些混账占着了,你别看这些人看着穷,要真用力刮刮,也能刮个三两油下来!” 刀光在郑大面前晃动,把他最后一丝胆气也给晃掉了。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就陪这屠户上路好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们家穷,什么都没有!那女郎有钱!对,她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身上肯定带了不少钱财,我买肉的钱都是她给的!” 在郑大理智回笼之前,许多话已经下意识从他嘴里冒出来。 直到他听见—— “那就带路,去你们家。” 郑大如梦初醒,好像第一次听懂人话。 一把带着血腥气的刀架上他的脖子。 “把那个宫女找出来,就饶你一命!” …… 谢长安对叛军入城后会大乱早有预料,但她没有想到会乱成这样。 她预估了人心,却高估了人性。 她带着小郑逃出宫城,认为叛军肯定当先冲宫城而去,再不济也不会抢到贫民屋舍来,他们还有时间能走。 但叛军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也早就习惯用屠刀来索取一切。 不过几个时辰,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就被搜刮一空,贪得无厌的叛军四处出动,烧杀抢掠。 先是王公贵族的宅子,然后是道观寺庙,最后是普通百姓。 从有钱的,到没钱的,所到之处,如梳如篦。 再穷,也逃不过。 郑家老小听见外面动静,吓得紧闭大门躲在家中抱作一团。 谢长安倒是想出门去看看,但小郑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让她不忍离开。 就在这时,郑大回来了。 他面色惨白,失魂落魄,两手空空。 郑大妻子正担心丈夫安危,就从门缝里窥见他归来,大喜之下连忙开门。 “当家的!” 这一开门,她才发现郑大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队士兵。 后者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怀好意的目光让郑妻瞬间一惊。 “她就是你说的宫女?” “不不不,她不是,她是小人妻子!”郑大忙道。 叛军听而不闻,狞笑道:“我看倒也有几分姿色,既然来也来了,不如就一起吧!” 说罢上前来抓郑大妻子。 郑大想阻拦,马上被一脚踢开。 “饶你一条狗命,还不快滚!”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她刚生了孩子啊!”郑大苦苦哀求,惊恐交加。 “生了孩子不是更好,我们还没玩过哺乳的妇人呢!” 那些人笑得更放肆了。 郑妻转身想往屋里跑,随即被一前一后堵住去路,腰也被横手搂起。 “放开我!放开我!” 郑大这才明白,自己把这些人带回来,并未逃过一劫,反而是将自己家人也推入了深渊。 妻子尖叫喝骂,被掌掴几下,摔在地上,很快没了挣扎的力气,前襟衣裳也被撕扯开—— 压在她身上的士兵突然惨叫一声,往前倒伏! 其余叛军闻声回头,纷纷提刀砍向来人! 一名青衣少女提着半长不短的横刀,立在门口,避开刚猛刀风,面对几人袭击,不闪不避,兀自迎了上去。 这些叛军都是身上背人命的,身手杀意比几个泼皮强去百倍,更有几人中的小头目,显然是个练家子,见几个同伴都不是谢长安对手,当即提刀横扫,直取对方人头! 他这把刀曾在战场杀过不少敌人,又有内力加持,这一去必然头颅飞起,断无生机,谢长安手中那把横刀再是利刃,面对这百十斤的长柄金刀也抵挡不住,就算脑袋还在,手腕也要被震碎—— 叛军小头目的表情凝住了,从残忍变为难以置信! 那把细长横刀,那只柔弱不堪的手腕,竟还能抵住他的长刀,兵器相接的铮然声响起,少女借力飞旋,脚尖朝他踢来! 小头目硬生生受下,只觉肋骨剧痛,喷出一口血,不得不连续后退,被同伴搀扶住。 “快去喊人,这里有硬茬子!” 其实也无须他喊,现在城中四处都是叛军,这里的动静很快引来更多人,他们又喊来自己的同伴,院子连同附近民居,里里外外都被叛军围住。 谢长安可以打退第一拨,第二拨,却没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更无法护住郑家所有人。 叛军抓住郑家妇孺,哀嚎求饶声在她耳边响起,谢长安稍有分心,手臂便被划了一道,血很快浸润青衣,顺着垂下的手背流到地上。 她本可一走了之,但余光瞥见小郑和哀哀哭泣的一众妇孺。 谢长安没动。 “没想到天子都跑了,城中还有这等人物在。” 一人声音从外面响起,叛军自然而然分道为其让路。 谢长安看着一名俊雅文士越众而出。 ------------ 8 第 8 章 8 “小娘子身手生涩,没有章法,却能灌气于刀,莫非是修仙之人?” 见谢长安不语,对方笑了笑,又道:“你手上这把也是好刀,我若没认错,应该是出自本朝铸剑师张鸦九之手,名为‘留天’。” 谢长安的确曾在刀身上看见过留天二字的小篆,但此时她全副精神都放在眼前文士身上,对方周身气机流淌,若有似无,寻常人也许看不出来,谢长安却是凭着近日修炼感知到了。 这说明对方也不是个普通文人,说不定和那老道士一样,加上他明显在叛军中地位特殊…… 谢长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以为逃出宫城就有时间脱身,却没想到今日还有更大的一劫在等着。 “在下宇文池,乃安帅麾下僚佐,小娘子身怀绝技,折在此处可惜了,不如与我一道去面见安帅,安帅素来爱才,定会礼遇于你。” 文士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依旧谆谆善诱,如同长者。 谢长安终于开口。 “刚才说话的这几息里,你后面的人不减反增,只要我前脚跟你一走,后脚你就会让人杀光他们吧?” 宇文池一笑,算是默认,无视郑大等人露出惊悚表情。 “娘子因他们杀了安帅的手下,我总该给将士们一个交代,他们与你非亲非故,死了便死了,世道凌乱,人如蝼蚁,就算他们不死在今日,也会死在明日。再者,”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知晓,今日他们之所以能找过来,也是因为这家男人带路。他想害你,你却要救他们?以德报怨,固然能称得上仁义,但对修仙求道之人而言,却显得软弱了。” 谢长安不答反问:“宇文先生,我若没料错,你也是修士,你就不怕我见了你们安帅之后,抢了你的饭碗?” 宇文池:“安帅志在天下,能为他觅得人才,我高兴尚且不及。” 谢长安冷冷道:“我若说不呢?” 她自然能猜到今日之祸皆因郑大而起,但郑大之过,却不能算在他人身上,小郑没有亏欠过她,甚至左邻右舍都是无妄之灾。 舍郑大一个容易,但她一走,其余的人即刻就要陷入万劫不复。 少女风中独立,衣裳淌血,在这等情境下显得异常单薄,如清丽眉目让人怜惜。 周遭叛军有见色心起的,想起她方才一夫当关的表现,都不敢妄动。 唯独宇文池闻言叹息:“那便只好连你一起杀了。” 说罢他袖子扬起! 谢长安只见金光闪过,霎时间无边威压排山倒海涌来,杀意森然,如滔天巨浪,片刻倾覆,不由脸色剧变! 金光迅若闪电,谢长安甚至来不及分辨它究竟是什么,就必须全力迎上去。 她未曾学武,所倚仗的,不过是吸收了宝珠的那一身灵力。 面对金光,谢长安下意识便是手中横刀扫过去—— 但刀锋所至,竟斩了个空! 金光一化十,十化百,在外人看来,这道金光如同钟罩,由头到尾将谢长安“困”在里面,但在谢长安看来,那金光却是一道符箓化身万千刀剑同时砍向自己,眨眼之间,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这些刀剑并非幻觉,身上很快现出一道道血痕,她的横刀再快再强,也只有一把,无须叛军蜂拥而上,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道符箓之下。 宇文池微微一笑,略有自得。 他已笃定谢长安无法逃离这天罗地网。 安禄山身边有不少高人,宇文池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高人都是他当节度使时就千方百计笼络过来的,以安禄山对旁人装疯卖傻喜怒无常的德行,对这些高人却恭恭敬敬从未有一丝失礼,他深知这些修士能为他带来什么,也很清楚他们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一旦安禄山入主大唐,登基称帝,集天下气运于一身,珍宝灵器予取予夺,同样能助长他们的修行。 在发现谢长安的那一刻,宇文池就决定将谢长安当成皇帝身边的修士,杀了她去邀功——不管谢长安是不是,她都必须是! 众目睽睽,许多人都瞧见这少女的奇异神通之处,她若不是皇帝留下来的修士,怎么还会在此时主动留下来? 宇文池已打定主意将谢长安的人头当作晋身之阶,一出手就用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 这张符箓是他花了三年时间,加入北海银砂和背花鹰血才炼制出来的,数量稀少,关键时刻还能保命,现在用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女身上实属浪费,不过也因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少女被困在符箓里面,血痕遍布,气息渐弱,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宇文池有点后悔,他此时也已看出来,对方可能连修炼都还未入门,全凭一身灵力和手里横刀在支撑。 杀鸡焉用牛刀,用这张符箓来对付她,太浪费了。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宇文池面露震惊—— 金光如琉璃破碎,化为点点星光纷落! 脱出禁锢的谢长安挟着刀风朝他掠来,速度之快,那些叛军根本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席卷而至,瞬间被灵力带起的狂风带得摔倒受伤一大片。 宇文池来不及多想,袖中再度飞出两道金光,一道护住他周身,一道掠向谢长安。 在谢长安眼中,她与宇文池的距离霎时被拉开很远,两人之间立起万水千山,难以逾越。 她没有多作犹豫,闭目凝神,勉强控制所有气息流连于周身各处。 一息之后,谢长安出刀了! 这把名为留天的刀,被一只素手平平斩出。 如石头落入水中,破开水面涟漪,刀身也将前方金光斩出一道涟漪! 离得最近的一名叛军正屏住呼吸盯着两人如神仙斗法般的交手,他恶狠狠盯着谢长安的后背,仗着自己武功不错,无声无息提刀靠近,趁着谢长安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宇文池身上时,持刀朝她砍去! 手起刀落,这一刀必定深可见骨,说不定连骨头都劈断,将内脏剖出来,届时神仙也难救! 谢长安若有所觉,但此时她面对宇文池这个突如其来的强敌,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只能放弃其中一边—— 惨叫声响起! 不是谢长安发出来的。 她心头一惊,只觉一具柔软躯体猛地撞上后背。 有人为她挡下了这一刀! 是小郑!!! 谢长安双手握刀,往地上狠狠一插! 澎湃灵力霎时卷起黄沙无数,以两人为圆心形成龙卷旋涡。 偷袭的叛军小头目冷不丁先见光而后闻声,只觉随着少女以刀破气的动作,金光再次震荡片片碎落,耳边惊雷轰然炸响! 他也惨叫一声,往后飞去。 不止周围旁观的人重伤,谢长安和宇文池二人也脸色大变,各自吐血后退。 谢长安感觉仿佛有只手把自己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不由自主想把体内那团浊气吐出,但吐出来的却只有血。 宇文池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没想到自己起先高估了对手,随后又低估了对手。 但谢长安顾不上许多,她回身将小郑软下的身躯接住。 “阿芦!” 这一刀砍得极狠,小郑身前被划开鲜血淋漓,几乎连肠子都往外流,她神思涣散,有种如梦初醒的茫然,反倒不见多少痛楚神色,可越是这样,越说明生命在急剧流失,已经回天乏力。 谢长安顾不上宇文池还在,企图将灵力灌入小郑体内,但不知为何,奄奄一息的小郑承受不了如此刚猛的力量,反倒越发加剧死亡步伐,谢长安只能住手。 “谢姐姐……” “我在!” 谢长安紧紧握住她的手,浑然不觉自己的手却在颤抖。 “你走吧,快走,离开这里,远远的……”小郑喃喃道,“我不该带你回家,这里,不是家了……” 她的生命只来得及让她续完这句话,那只被谢长安捏住的手,终究在这乱世里滑落下来,从温热渐渐化为冰冷。 谢长安心头激荡,眼角通红。 那是愤怒熏的,如两道胭脂化开,艳绝却杀气盎然。 “这位小娘子,我们并非死敌,何必要在此分出生死?” 在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面前,宇文池开始学会讲道理了。 因为他不想两败俱伤,他相信谢长安也不想。 “叛军入城劫掠,本来就有损安帅名声,我会让他们散了,不再骚扰百姓,不如我们好好坐下来谈谈。” 宇文池想杀人的心已经熄了,因为他发现这少女虽然毫无章法,却悟性惊人,方才两人交手不过一炷香,他用灵力驱动符箓的招法竟让她学了个神似,反过来对付自己。 这样的对手,若是杀不了,不如笼络下来,别凭空给自己树敌。 宇文池笑意盈盈,软言相劝,当真如同面对一位漂亮无害的少女。 “太迟了。” 谢长安将小郑放在地上,轻柔拂上她未来得及合拢的双目。 “你们人多,我人少,我是打不过。如果小郑还没死,我也愿意谈,但她死了。” 谢长安神色淡漠,缓缓起身。 “我本来以为皇帝在时已经够苦了。” 没想到皇帝一跑,来了个安禄山,众生更苦。 她自以为带着小郑逃出生天,殊不知反而给对方找了一条死路。 “你能让这些乱兵一日不要来,却无法让他们日日不要来,你们本就想屠城,我在不在都没有区别,对你们而言,他们只是会行走的两脚羊,我若没有这把刀,现在也是这群两脚羊之一。” 谢长安轻声慢语道,五指微微一张,插在地上的横刀竟自动飞到她手中。 既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那倒不如拼一把,哪怕置之死地而后无生。 “小娘子也是修仙之人,若步入地仙之境,上可通天彻地,揽月摘星,何必为了这些小民在此浪费精力?” 宇文池无法理解她口中那些话,但他听出谢长安不死不休的杀意,心下一凛,手里捏了张符箓在暗暗防备。 “我不是修仙之人。” 长生与她无关。 正如王亭师父说的,她根骨寻常,气息凝滞,不是修仙求道的料子。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希望朋友都能活着的普通人。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谢长安手中横刀已经劈了出去! 周遭气波震荡,如绵绵一夜春雨被斩断,倏然云过天青,月霞雕色。 宇文池刚刚拿到身前的符箓,就此化为齑粉! 他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山崩地裂一般的压力摧折,人已吐血倒地! 经此一战,周遭叛军士兵看谢长安如见恶鬼,潮水般退避三丈之外,哪里还敢围在这里。 独留谢长安一人,拄刀喘息。 她双腿无力,很想坐倒,但是不行。 因为宇文池身后,又多了个人。 那人像是从很远走来,但转眼已经立在面前。 他们在这里打的动静太大,半座长安城都有感应,安禄山身边不止宇文池一个高人,这会儿见宇文池折戟,又有人赶过来了。 对方须发皆白,不如宇文池那样文质彬彬,眉间戾气更重,一看就是杀人如麻,饮血如常的人物。 “听说宇文先生落败了,老夫何必生,特地来向阁下讨教。” 谢长安无暇研究他的名字,因为对方说话的同时,已将气机锁定她周身各处,无论谢长安想进攻还是想逃离,都会被对方先发制人。 很显然,此人比宇文池更难对付。 谢长安根本不知道这些修士的修为高低和不同修行方式有何区别,她只知道自己力竭神衰,只一股心气加上宝珠的灵力苦苦支撑,能干倒一个宇文池已经不易,再来一个何必生,她基本没有生路可言。 “讨教之前,照例先礼后兵,再说一句:阁下若肯束手就擒,投入安帅麾下,自可安然无恙。”何必生慢慢道。 他两手空空,没有兵器,没有符箓,但肯定有别的杀招。 谢长安只觉对方声音忽远忽近,听不明晰。 但这不是何必生故弄玄虚,而是她精神已经几乎耗尽,已经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清了。 少女勉力定神,半晌之后叹了口气,满脸疲倦风尘,嘴角流下血线,说出来的话却比铁石还要冷硬。 “归顺一个屠城的安禄山?这些人不就白死了。” 宁死,不降。 ------------ 9 第 9 章 9 “不降者,死!” 何必生大喝一声,双手结印,黑雾黄沙登时纠结缠绕,惊雷动静现出他身后的咆哮巨兽! 黑色巨兽面目狰狞,庞然通天,髯刺根根分明,似麒麟而非麒麟。 没有人叫得出巨兽的名头。 人人都能看出它的可怕,纷纷大叫转身往外四散! 但这些人还未跑出十数步,骨血皮肉就被吸到巨兽的血盆大口里,不分敌我,悉数尸山血海。 范围之内,只有宇文池和谢长安勉强支撑。 但谢长安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她能感觉这头异兽太过古怪邪恶,竟像无底旋涡,巨大吸力无穷无尽,无数人命也填不满窟窿。 而与之相应的,何必生须发一点点变黑,满脸皱纹也开始消退,看上去用活人血肉滋养了生命力,连宇文池也露出骇然之色。 “妖修!你竟是妖修!!!” 宇文池大惊,禁不住叫喊起来。 何必生一旦发动法相现出真身,那已经是打着把视线范围内所有生灵都灭绝,不准备留下活口的主意,根本就不管宇文池的喊叫。 谢长安咬着牙,想着反正都要死,不如拼尽全力与对方同归于尽,但她搜遍全身经脉,也再调动不起一丁点的灵力,心想宝珠灵力可能真的全都被她消耗殆尽了,丹田空荡荡的,隐隐作痛,唯有手中横刀能让人感觉到一点真实。 她无比确定这次自己真的到了末路。 李漓死了,小郑也没了,长安城生灵涂炭,她也无法逃避,就像她的名字,长安长安,却终究是无法长安。 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也许人在濒死之时,一切痛感都会无限减弱,她虽然遍体鳞伤,泰山压顶,竟还能勉强维持身形,不像宇文池那样失态崩溃。 忽然—— 一道光亮起来。 不知何处是光源,但它突然驱散眼前黑如暗夜的景象,恢复长安城的白昼堂堂。 压力骤然解除! 谢长安急剧喘息,勉强睁开眼。 然后她就看见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金冠广袖的白衣仙人缓步而来。 异兽咆哮着扑去,他仅是微微抬袖,一道白光从袖中掠出,异兽直接被斩为两截,何必生惨叫一声,从半空跌落,横死当场。 宇文觉和谢长安无可奈何的修士,这人只是一出手,轻飘飘就解决了。 这种绝对强横的力量让谢长安忘记疲倦,她怔怔看白衣仙人居高临下,似悲悯又似冷漠望着众生,望着她。 “求神仙救我,我必结草衔环,性命相报!” 她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还能喊出声。 连面对王亭师父时都不愿折腰的自尊,忽然就放下了。 因为她已意识到力量的重要性,若连自己都救不了,更勿论救他人,救朋友。 “我寻一物。” 白衣仙人视废墟血肉为无物,如履平地,衣袂飘然。 “青蛟内丹,它的气息应在你身上。” 谢长安闻言怔住。 没了何必生的压力,她感觉精神稍稍好一些,可也站不起来,只能维持半跪拄刀的姿势。 她刚要说自己没见过什么青蛟内丹,冷不防想起那枚宝珠。 不知从何处来的天外宝珠,被阿瑕一口吞下,又因缘际会被她吸光了灵力,要不是靠着宝珠之助,她今日都不用等到宇文池出面,就被那些乱兵辱杀了。 “若仙人说的是一颗内有五彩之光的宝珠,确实是在我这里,但是不久前已经消散了,我也不知何故。” 谢长安不愿说谎,一五一十坦言。 当然,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说谎也没用,只要神仙不高兴,动动手指就能将她杀死。 神仙果然朝她伸出手指。 谢长安避无可避,也没有力气反抗,索性闭眼。 冰凉触感在眉心一点,她浑身四肢百骸仿佛被冻住。 “果然是你吸收了青蛟内丹。” 仙人喜怒不辨,也没有说要拿她如何。 四周静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谢长安不知道是自己重伤使然,还是对方隔绝了一切外界动静。 她深吸口气。 “神仙明鉴,当时在下并不知宝珠就是内丹,若宝珠是您所有,在下愿以身赎罪。” 仙人似乎不置可否。 “你想怎么赎罪?” “还请仙人明示。” “内丹已经与你融为一体,我若想要走,只有一个办法,你入我宗门的炼丹池,以血肉炼化内丹,事成之日取你性命。” 这句话让她刚才求神仙救命的请求顿时成了笑话。 那一瞬间,谢长安呼吸顿住。 笼罩在她头顶的威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以血肉怎么炼丹,她不太清楚,但能猜到,下场凄惨。 但谢长安还是想搏一搏,她从来不甘心坐以待毙,即使眼前是能决定她生死的神仙。 “以神仙之能,想必不差这一颗内丹,但我若死了,以后却无法为神仙效力,请您让我戴罪立功,我愿奔走劳作,尽其所能,死而后已,仙人慈悲,必不愿见生灵涂炭,在下微贱之躯,更不敢以命相污,还请神仙垂怜!” 对方不答,久久沉默,久到谢长安开始忐忑时,才终于开口。 “你能融合青蛟内丹,悟性确实不错,想要跟我走可以,但能否活命,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这意思是,暂时不用她偿命了,还愿意把她带走。 谢长安松一口气。 虽然跟着这神仙前途叵测,但留下来更是死路一条。 谢长安知道自己本该毫无二话,高高兴兴随神仙而去,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提出冒昧要求。 “多谢仙人大恩,只是我一位朋友方才命殒于此,能否容我将她带到城外安葬入土,再随您离去?” 神仙问道:“你只求葬你朋友,不求我救此城百姓?” 谢长安摇头:“救与不救,是您的选择,您不出手,就是不想救,我能救与否,是我的能力,若我做不到,也不可能强加他人。” 神仙似笑非笑:“这是激将法?” 谢长安被点破心思,不见尴尬:“神仙不救,必有您的道理。我自知愚钝力微,想救也无能为力,还求神仙指点迷津。” 神仙道:“他们自有命数,非但是你,便是我杀光这些人又如何,安禄山难道就没有别的兵马?你能守在此一时,还能守一世?” 谢长安沉默:“让您见笑了,我非自不量力,只是同为卑贱出身,心头不忍。” 神仙淡淡道:“给你两个时辰。” 谢长安暗暗叹了口气,恭敬应是,又磕了头,再抬起头时,神仙已经不见。 她现在无能为力,连活着都勉强,谈何救下长安城? 四周死伤一片,何必生刚才不分敌我杀了许多人,把叛军带过来的郑大自不必提,可悲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他早就在先前交手中被波及,脑袋撞上墙角,人当场就断气了,死的时候鲜血满面下惊惧恐慌,又是狼狈又是滑稽。 余下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也早就出气多入气少,茫然麻木,怯懦迟钝。 谢长安随手拿了一块断裂的门板,在上面写下“此事皆谢长安所为,勿要连累无辜,他日必回”后,将木板扔到宇文池面前。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周围无形屏障随之撤去,众人亲眼看见神仙从天而降,弹指就让何必生凉透了,都震惊恐惧莫名,哪里还敢阻拦。 连同重伤垂危的宇文池,个个木头也似,目送她抱起小郑尸身,一步步往城外走去。 若换了谢长安从前一个弱女子,就是有宫里干活练出来的力气,也需要费老大劲,但她现在有伤在身,竟还能轻轻松松用手里的留天刀挖出一个能埋人的坑。 这乱世,立了墓碑也没用,反倒容易被盗坟掘尸,令死者不得安宁,谢长安只将小郑放进去,坟头连根草都不打算标记。 “对不起。” 本来小郑能跟着贵妃,此时早也该离开长安城了,却为了她留下来。 亲眷死了,李漓也死了,世间本来再无牵绊,结果来了个小郑。 如果没有小郑,谢长安只身离开长安城并非问题,但她绝不可能丢下小郑,结果拖来拖去,不过几天工夫,反倒葬送了对方的性命。 小郑本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偷袭谢长安却被小郑挡下的人已经死了,在场叛军死的死,伤的伤,连何必生都死了,剩下一个宇文池苟延残喘,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论理说,小郑的仇已经当场报了,但她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从前,她以为杀了皇帝,这世间恩怨就一了百了。 后来,谢长安发现,没有皇帝,还有一个安禄山。 安禄山身边高人无数,何必生和宇文池肯定只是其中之二,以她现在的能耐,还杀不了安禄山。 再说,就算安禄山死了,又冒出一个李禄山,王禄山,有何区别? 天下还有无数个安禄山。 魑魅魍魉横行,妖魔鬼怪肆虐,弱者在血海翻滚哀嚎,只听得云间屠刀落下,得意嚣张。 “阿芦,你去吧。” 天上地下,自由自在,去哪里都好,只是不要再游荡人间,看见这尸骨遍地怨魂滔天。 一直尾随她未曾远离的大白猫叫了声,忽然从坟头跳下来,不理谢长安呼喊,径自奔入前方林子,转眼白影变成小点,遥遥停住,又回身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忽然想起李漓。 当年离宫出嫁,她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远,再回身看自己一眼。 就此天人永别。 谢长安忽然泪如雨下。 “阿瑕!” 白猫轻轻晃了晃尾巴,好像听见了,又好似在向她道别。 当年在掖庭宫,两人相依为命,李漓身份虽然高贵,却很尴尬,没少受刁难冷落,有一回差点病死,是谢长安胆大包天冒着性命危险用尽法子请来太医,才把李漓的命留住。 如今斯人已逝,她的猫却给谢长安带来一段机缘。 冥冥之中,一饮一啄。 白猫跃入林中,不复踪迹。 清风明月,再无牵挂。 坟堆新土,枯枝寒鸦,满面风尘的少女跪坐着发怔。 直到轻鸿白鹤般的神仙出现。 他一来,这污秽人间仿佛被新雪洗刷,捧出满目的晶莹。 九泉之下,苍生不得解脱,忽有一人仙阙折枝而来,风华清冽。 原来两个时辰已至,自己该走了。 少女回过神,行礼拜首。 “我已将故友安葬,听凭仙人安排。” ------------ 10 第 10 章 10 神仙未作任何言语,袖子随手拂来。 她只觉浑身忽然一轻,眼前景色变幻,颜色颠倒散乱,竟似重入六道轮回,顿时目眩神迷,天地旋转,只能闭上眼睛才稍缓眩晕。 谢长安已经算很有定力,强忍着没叫出声,浑身僵硬动也没敢动,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双脚踩落地面,胳膊上那轻轻托着她的力量也没了,这才睁开双眼。 她本以为仙人想要她偿还内丹,带来的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结果入目竟是烟霞万态,奔流可见,青树蒙络,奇峰参差的仙境。 他们脚下立足方寸之外,悬崖绝壁深不见底,只是层层绵雾浮云相隔,看着不觉触目惊心,反倒有种被云托起来的玄幻之感。 “此地为重明峰,是赤霜山三大主峰之一。” 谢长安也算博览群书,但竟未听过这两个地方。 “敢问仙人,重明峰与赤霜山在九州何处?” “不在九州之内,又在九州之中。” 神仙给了一个玄之又玄的答案。 但也能理解,自古求仙之道,神秘缥缈,多少帝王费尽心思想找一条天路,最终都折戟而归,如果仙山这么容易能找到,那修仙也就没有门槛了。 谢长安还有许多疑问,但她看出对方不是很想说话,一时也识趣闭嘴,好在神仙没有让安静持续太久。 “给你一个月。”神仙道,“一个月后,你若摸索不到修仙门径,就无法拜入赤霜山,山下烘炉小院有个炼丹池,届时你便自己跳进去,还了青蛟内丹的债吧。” 居然给了她一个月的机会,还能修仙? 谢长安很诧异。 她原本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此时听见对方的话,实在忍不住抬起头。 在宫里习惯了低头说话,不与贵人直视,她在面对神仙时也自然而然沿用了这个习惯,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了神仙的模样。 早知他金冠素衣,却不知这张脸也是孤月覆雪一样高绝冷峻,若不是发丝星白相间写尽阅历气度,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哪家高门世家的公子郎君。 比起那王亭师父和保护皇帝的老道士师徒,这才像是真正的神仙。 移形换影,咫尺天涯,视云雾如平地,出手便能抵挡千万兵马。 如果换作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修成这样的神通吗? 谢长安复又垂下头,恭敬答道:“长安感佩真人垂青,定在一个月内好生努力,只是我从前一介凡人,从未修仙求道,不知何处下手,能否求真人指点一二?” 神仙似抛了件东西过来,掌心大小,隐隐发光,谢长安下意识双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面镜子。 她正要问用法,却见眼前渺渺,哪里还有人? 就这? 谢长安嘴角抽动,忍不住大声喊道:“在下还未知真人法号尊名!” “我名,祝玄光。” 层云之中,声音遥遥传来,却如在耳边。 …… 群山之上,云雾游走,罡风凛冽—— 谢长安差点被吹走。 她只能倚靠斜木遮蔽,勉强稳住身形,头发已然凌乱不堪。 神仙显然没有想过,她区区一个凡人,如何在这山巅存活下来。 虽然现在暂时没了性命之危,但要在一个月内初窥仙道门径,谢长安虽然从不妄自菲薄,但也觉得这个目标虚无缥缈,遥遥无期。 叹了口气,她坐下来,望着茫茫云海,不得章法,最终将目光放在手里的小镜。 这是一面很奇怪的镜子,也是神仙唯一留给她的物件。 镜子仿佛黄铜,不像时下流行的铜镜,背面几乎没有任何雕纹,镜面也模糊一片,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别说映出人脸,就是对着日光也只能照出一点朦胧晃荡,像极了贫苦人家用了多年舍不得扔的旧镜。 这样一面镜子,会有什么玄机? 谢长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索性把镜子放在一边,极目远眺。 要说这里是方寸之地,倒也不尽然。 这里杂木乱石,目测得有一丈见方,但一个时辰下来,谢长安该看的也看遍了,四周绝壁悬崖,的确没有一条路可走。 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踩着石头,一点点下去,当然,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很大。 谢长安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不是静不下心,是暂时还弄不明白神仙的用意,一个时辰足够她将这里一草一木所有地形都摸透,连带杂石下面有没有蚯蚓和蚂蚁窝都弄清楚了。 此地人烟隔绝,万径踪灭,寻常人落在此处,绝无生还机会。 不过寻常人也攀爬不上来。 随着时间流逝,天际日光西斜,霞光亮了又灭,换上月轮当空。 在宫中藏书处干活那几年,谢长安在刘内官的指引下,认了许多字,又如饥似渴读遍所有典籍,这里头也包括不少遇仙求仙的故事,可没有哪个故事,是像现在这样,神仙把凡人扔在山顶,让她自己悟道。 谢长安又叹了口气,再次拿起手里的镜子。 这面镜子已经被她翻来覆去琢磨过许多遍,若非时日尚浅,几乎都要盘出包浆了。 她在镜子上试过许多办法,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此刻也是无能为力,一面沉思此地是否还有疏漏的玄妙之处,手指一面下意识在模糊粗糙的镜面上划拨,不知不觉就胡乱画了好几个形状。 镜面几不可见亮了一瞬,很微弱,但正对着月光,被谢长安捕捉到了。 既然月光不可能闪光,那肯定就是镜面的缘故。 她心念一动,又在镜面上画了几道,但这次什么都没发生,方才一幕也仿佛错觉。 镜面雾蒙蒙的,手感粗糙,连宫里的镜子都比这崭新一些。 谢长安一心一意用手指在上面涂画。 在画了无数个圆和无数根线条之后,她开始写自己的名字,默写道经,把自己记得的所有道家典籍都默写出来。 镜面依旧毫无反应。 但谢长安的心境反倒因此慢慢平静下来。 短短十八年的生涯里,她已经历过许多。 家门获罪灭绝,宫闱生活小心翼翼,几次险象环生,在贵人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中,身份卑微的宫女也有性命倾覆之危,如今来到这山巅,起码还有一个月时间,四周山风星月,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也总好过困在那四方高墙内吧。 如是想着,谢长安在镜面上写下两个字。 长,安。 她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她也不知道谢长安这名字是不是母亲起的,抚养她的年长女官这么叫,名字也就被用下来了。 与长安城一样的名字,却也与长安城一样颠沛坎坷。 但她不反感自己的名字。 这么一笔一划写着,也有一种心宁气静的感觉。 镜面如微波荡漾,两个字的痕迹隐隐在波光中晃动成形,光蒸腾而起,逐渐散开为雾,在如水镜面弥漫,恍惚须弥芥子的仙境一般。 谢长安心念一动,蓦地抬首!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抬头,但周围都没有变化,镜子里光点闪闪,像繁星散布,她自然而然就想抬头看一眼。 万星当空,横越天河,其中有几颗闪烁不定。 谢长安又低头去看镜子,不由咦了一声。 镜面在云雾下闪烁不定,对应位置还真就是天上那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 她隐隐摸到点窍门,来不及多想,忙收敛心神,又在镜面上以手为笔,开始写字。 这次写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首两汉时代的诗歌——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 诗出无名,唯有应景。 随着笔画落下,镜面似乎越来越亮,依稀还有一些线条在晃动。 果不其然,她的感觉是对的。 这面镜子的蹊跷在于镜面下,她写的字则是一把“钥匙”。 写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诚心,摒除杂念。 至诚则合天。 她脑海里浮现出苍穹的星罗棋布,镜子若有所感,竟渐渐映出万星模样,就连镜面上那层年久失修的钝锈,似乎也在逐渐褪去。 谢长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处境。 她感觉自己仅仅是被镜中光影晃了一下神,人就已经恍惚不知东西,昏昏沉沉之间仿佛回溯时光,黑暗中夹杂片段,纷乱涌向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烁寒光的匕首已经朝眼睛刺来! 她下意识往后仰去,但已晚了,匕首刺入眼睛,鲜血喷溅的声响太大,甚至盖过谢长安下意识的惊喘和剧痛。 “快看,这里有条巨蛇!”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走,它咬人怎么办?” “周三郎!人家好端端在冬眠,又没有得罪你,为甚捅它!” 少年少女七嘴八舌,吵得谢长安脑壳痛,外加莫名其妙。 什么冬眠,什么巨蛇,自己怎么就变成一条蛇了? 虽然一头雾水,但通过这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吵闹,总算搞明白大概情况。 这些人出来游玩,发现这处山林很诡异,便入内探险,遇见了冬眠的大蛇,惊骇之下,少年一把匕首将大蛇戳瞎,这才发现大蛇正是脱皮的虚弱期,少年还想再下杀手,却被旁边的少女阻拦。 少女不仅拦下大蛇的死劫,还在众人离开之后,又折返回来给大蛇上药疗伤,这几人似乎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身上都有些古怪法门,也不知少女用了什么办法,日复一日,大蛇被刺瞎的眼睛渐渐好转。 谢长安虽然神思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但渐渐也捋清脉络,自己通过那面镜子,出于不明原因附在大蛇身上,以大蛇视角在体验过去曾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 被少女救下的大蛇灵智已开,正是妖物向妖修转化的关键时刻,那日隐蔽于山林深处潜心修炼,不知外事,却被这一伙少年打断,几乎前功尽弃。 少女几乎每日都来看它,给它上药,说些外头的新鲜事,久而久之,一人一蛇之间也就有了牵绊。 但有一日,少女忽然不来了,大蛇等了一日又一日,少女未再出现,却有少女当日同伴跌跌撞撞过来,告知少女被歹人擒住,身受重伤,万般无法,以后再也来不了了。 大蛇怒发冲冠,身躯须臾变大,在少女同伴恐惧的注视下腾空而起,眨眼钻入云间,不知去向。 故事到这里,谢长安已经隐隐明白了。 她所“附身”的这条大蛇,其实不是蛇,而是蛟。 如果谢长安没猜错,当日无意中被她“消化”的内丹,正是这条青蛟的。 南朝祖冲之曾有《述异记》,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蛟是介于蛇与龙之间的灵物,能炼出内丹的灵物,当然不是凡俗,说不定只差一步就成龙,可是它的内丹却流落人间,最后被谢长安所得,这说明青蛟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故事接下去会如何发展? 谢长安是见惯了人心难测的,在她看来,少女与青蛟的交集里,有几个疑点。 少女能治好青蛟的眼睛,还能与之沟通,说明他们和宇文池何必生一样,都是修道之人。既然如此,她为何不一口气治好青蛟,反倒要这样一天天地磨蹭?她明明也是惧怕的。 还有,少女遇险,为何她的同伴要来与青蛟说?按理说应该去找少女的家人出面,少女与青蛟私下交往,同伴从来不出现,怎么这会儿就出现了? 谢长安起疑心了,青蛟却没有。 再有灵智,它毕竟也只是一条青蛟。 朝夕相处的朋友出事,它必然是要去救的。 青蛟赶到时,少女果然重伤垂危,在与歹人的斗法中落败,差点就死于非命,青蛟将歹人收拾了,可它没办法救奄奄一息的少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青蛟拿出自己的内丹。 只有修炼多年的内丹,才能救少女一命。 但妖物给出内丹,就意味着交出自己的软肋和弱点,一旦少女不肯把内丹归还,青蛟也只能当回一条普通小蛇。 “先别给她!” 谢长安忘记自己是在旁观,忍不住出声阻拦。 青蛟的纠结不舍在她内心显露无疑,谢长安感同身受,她的多疑让她最终选择否定,而青蛟最终选择相信。 少女得了内丹的帮助,致命伤口快速愈合,脸色也很快恢复。 但真正的故事到此刻才展开。 少女的族人亲友现身,用手段困住青蛟,将内丹据为己有,重伤的少女面露愧疚,欲言又止,告诉青蛟她也是情非得已。 被背叛的愤怒,对人的失望,想要杀光这些人的暴虐瞬间交织酝酿出更大的风暴,在谢长安内心平地狂啸而起。 她只觉脑海剧痛无比,压抑不住的念头分裂出来,让人止不住杀意滔天。 谢长安想起李漓,想起小郑,想起长安城里在叛军马蹄肆虐下如同牲畜的百姓—— 叛军狞笑残暴的笑此刻与少女亲族重叠,就连少女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也变得狡诈阴险。 他们骗了我的内丹! 我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修行,如今却要毁于一旦! 青蛟的咆哮也是她的暴怒,血盆大口一张,带起腥风狂卷而去,少女族人大惊失色,纷纷拿起武器法宝抵挡。 谁也没有想到,失了内丹的青蛟,竟还能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一刻,她的心情激荡到了极致,她恨不能将这些人全部咬碎了吞进去,皮肤被咬破的瞬间,血水喷溅在口腔里的味道,一定很独特…… 似乎有什么不对…… 在嗜血与杀意的缝隙间,一丝后知后觉的意识滑入,很快又被乱纷纷的念头搅碎成粉。 她应该忘了什么。 到底是忘了什么? 谢长安喘着气,视线之内已被鲜血占满,潜藏内心深处的愤恨被勾引出来,与青蛟融为一体,此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这些人,把世上所有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人杀光才好! 还是不对…… 这不符合她的本性! 她的确有恨,但这少女身上处处都是破绽,她怎么可能一开始没发现…… 是青蛟内丹! 谢长安终于明白过来了,她看似吸收了青蛟内丹,却没有完全化用,青蛟生前恩怨恨意一直流连不去,蕴含在内丹之中,如今被那面古怪镜子激发,一下都爆发出来。 虽然她不知道这镜子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但谢长安隐隐有种感觉,这次如果她不能完全化用青蛟的力量,就会被它的恨意所主宰,彻底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一个怪物,别说留在赤霜山当神仙弟子了,只怕连当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神仙给自己出的难题和考校。 在对方看来,无论谢长安能不能度过,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而对谢长安自己而言,却是一场极难度过的生死大劫。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血腥盖过,血从四面八方用来,将她淹没,从口鼻处渗入,不止四肢划动不开,就连神智也开始模糊,如溺水之人,力竭之后最终迎来身躯下沉。 但灵台深处,隐隐有股倔强不甘,让她始终不肯就此认输。 谢长安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拼命想要从这溺水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抓住一丝清明不肯松手,神识不断与青蛟的意志殊死抗争。 眼前是惊骇莫名,用各种法宝兵器对付青蛟的少女族人,但那些法器的威力同样也被谢长安感知,皮肤灼烧一般,痛楚顺着伤口深入骨髓,流淌全身,带来抽筋剥皮的折磨! 此时若有人在峰顶,便能看见谢长安虽然端坐如初,但抓着古怪铜镜的手青筋浮起,可见用力之极,紧紧闭合的双目竟有血线沿着眼角流下,可见她此刻正在经历何等惊涛骇浪生死瞬间。 谢长安不仅要抵挡少女族人的攻击,更要与青蛟的意志抗衡,苦苦坚持勉为其难,只有血海沉浮中仅存的一丝理智,留住最后一丁点翻盘的希望。 这些人都该死,他们忘恩负义…… 我好恨,恨自己上当,恨自己给出内丹…… 我要他们陪葬…… 一道金光打在身上,激起青蛟变本加厉的反抗,它嘶吼一声,用尽力气扑向手持法宝的中年男人,那法宝之威竟抵挡不住青蛟全身撞击过来的力道,金色屏障一下支离破碎,连带男人也被撕碎变成血沫。 但青蛟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它浑身的鳞片已经七零八落,有些地方直接被撕开口子,血正汩汩往外流,再这样耗下去也会力竭而死。 剧痛之中,谢长安能感觉到青蛟的虚弱,她咬咬牙,奋力撑起一丝力气,用自己之前转化内丹时摸索到的小窍门,将灵力从丹田引至眉心,若说之前她还抱着侥幸心理,眼下已经明白,想要逃过这一难,必得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如根脉灵气从枝叶各处朝树冠涌去,一瞬间冲开凝滞顽固的障碍,逼得青蛟仰天惨嚎! 内外压力迫使它必须做出选择,青蛟血红眼珠落在少女身上,她正躲在族人身后,看样子伤势未愈,脸上那点微末愧疚也早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然惧怕。 巨大的爆炸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谢长安只觉耳朵嗡的一下,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方才将仅存的灵力悉数调动,趁着青蛟对付外敌时背水一战殊死反抗,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终于夺回自己身体的自主权! 死里逃生,谢长安大口喘气,胸膛起伏,四肢如折碎一般连手指都无法动弹,浑身大汗淋漓,连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 她勉力睁开眼。 自己还是盘腿坐在山巅上,山风刮来,汗水贴着衣裳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寒噤,手里倒还紧紧抓着铜镜,但不知是否因为用力过猛,镜面竟都裂开了。 没有青蛟,没有少女族人,一切恍如幻梦,唯有谢长安嘴角淌下的血痕与身体剧痛在告诉她,方才不是在做梦。 面前倒有一人,好整以暇,拢袖而立,正在观察她。 淡色天光堆起远方山峦朦胧细沙,青年修长身躯融入其中,悠闲却绝不松弛,如他身后藏锋未出的宝剑。 不是祝玄光。 见谢长安睁眼,对方讶异笑道:“没想到祝师叔真狠得下心,竟用这种手段来考验徒弟,恭喜师妹死里逃生,度过一劫!” ------------ 11 第 11 章 11 “抱歉得很,我眼下无力起身行礼。” 谢长安的确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有气无力,一副脸色煞白出气多入气少的惨淡模样。 对方颇为同情:“无妨,你坐着便好了。先前拿过噬神镜的人,大多灰飞烟灭,神魂不存,鲜少看见还能有活口,除了祝师叔。你算是头一个安然无恙的,也难怪他要对你破例!” 谢长安经过方才一劫,隐隐也有感觉,祝玄光给她这面镜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后路余地,这场考验完全是冲着非生即死去的,如果她刚才没熬过去,此刻估计连尸体都找不见了。 “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嗐!”对方一挥手,也学她盘腿坐下,“我姓张,名繁弱,你若真能拜入赤霜山,我们虽然不同峰,却是同宗同门,唤我张师兄便可。” 张繁弱对她手里的镜子很是好奇。 “噬神镜裂开了?我看看!” 他许是头一回看见噬神镜的模样,从谢长安手里接过之后就翻来覆去打量琢磨,一面将此处的情况告诉谢长安。 三界九州,洞天福地,俗世与仙山并存。 长安之外,除大唐与万方各国,自也有求道者汲汲于长生成仙,人间诗仙李太白当年曾寻访山河,误入蜀山剑阁,然而终究是凡心太重,舍不得人间繁华,总还希望能将一身本领卖与帝王家,博得身后名,最终放弃仙道,重入红尘。 但除了他,依旧有千千万万求道者孜孜不倦,渴望拜入仙门,寻得成仙之秘,但许多人终其一生,别说来到这赤霜山,就连赤霜山这个名字,都闻所未闻。 在张繁弱看来,谢长安能以从未修道入门的凡俗之身出现在这山巅,纯是机缘巧合,幸之又幸。 “九州仙门不计其数,赤霜山乃其中佼佼者,虽然对外不称天下第一大宗,但若说执牛耳,赤霜山自也当仁不让。” 山中峰峦无数,其中主峰为三大峰,除了他们所在的重明峰外,另有天意峰与照雪峰。 “天意峰首座为涉云真人,是赤霜山掌教,也是我师尊。照雪峰首座则是方清澜真人。至于重明峰首座,便是祝玄光祝真人了。” 天意峰门徒最多,也最繁盛,所以涉云真人门下几乎掌管了赤霜山的大小事务,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它二峰需要听命于天意峰。 “论修为,祝师叔应是当世第一人了,方师叔也是功力深厚,但他们二位都是不耐俗务的,很少过问门中具体琐事,我们师尊常说自己便是镇日在琐事中游走,才会疏忽了修炼,不出意外的话,他老人家近日也会开始闭关了。” 张繁弱竟是真把谢长安当成自己人一般,什么话都不避嫌。 谢长安听见祝玄光如此厉害,也是暗暗吃了一惊,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差,这其中不排除张繁弱吹嘘夸大自己宗门的可能性,但他能这么说,必然也是有些倚仗的。 她想了想,问道:“祝真人如此厉害,敢问门下有几位高徒?” “一个也没有,啊不对!”张繁弱一拍手掌,“若你有幸拜入重明峰,便算是他老人家的第一位徒弟了!” 谢长安:…… 张繁弱:“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长安道:“祝真人这般神武,门下应该趋之若鹜才是。” 张繁弱点头:“那自然是因为他忙于修炼,没有闲暇调教徒弟,我师尊曾想代为物色,也被他拒绝了。不过听说近来真人修炼多有突破,连点仙谱上都出现他的名字,极有希望成为百年来飞升上界第一人,或许祝师叔因此觉得自己应该在人间留个衣钵传人吧,所以我才说你运气好,恰逢其会了。” 这番话,在谢长安听来有些云里雾里,张繁弱不得不多费唇舌解释几句。 天地人三界,人界九州,地界幽冥,天界便是凡人眼中的上界仙境。 飞升成仙乃是修道之人毕生所求,但是自古成仙谈何容易,时间越近,成仙者就越少,上一个飞升上界的佼佼者,还是百来年前的沈六知。 据张繁弱所言,沈六知沈真人也是出自赤霜山,还是祝玄光的师尊,如果祝玄光这次也能顺利飞升,那将是百年来师徒二人先后成仙的一段佳话,赤霜山的名声威望也会更上一层,达到鼎盛。 张繁弱笑道:“说不定师妹将来也有这等机缘,到时候师徒三代成仙,那可就更是世间传奇了,届时你想收多少徒弟就收多少徒弟,连带我们赤霜山,也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仙山,那地位名望……啧啧,简直是随便一个赤霜山弟子下山,都可以横着走了!” 他这未免也想得太远了,祝玄光甚至都没有答应让谢长安入门。 想到这里,谢长安请教道:“敢问张师兄,先前祝真人给了我一个月时间,如今我一夜通过考验,不知可算是有希望拜入祝真人门下?” 张繁弱面露古怪,哈了一声:“一夜?你只当你过了一夜?从你在此伊始,到如今,起码也有二十多日了!” 这回轮到谢长安大吃一惊。 她闭眼时日暮,睁眼时天亮,只当一夜过去,却不曾想自己跟青蛟拉锯搏斗,差点被夺舍消亡,转眼就过去这么久,难怪祝真人要给她一个月时间,只不知自己这表现在对方看来可还满意。 祝玄光既未出现,谢长安多虑也无用,她便暂且放下那些思绪,转而向张繁弱打听起事情。 “张师兄可曾听过万树梅花潭这个宗门?” 张繁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听是听过,但了解不多,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很小的宗门吧。” “离此远吗?” “远倒是不远,等你入了门,学了御剑瞬移之术,再远的路上也就弹指可至。不过那宗门的确不大,上次的百战推山会他们甚至都没派人参加,许是快没落灭门了吧,这样的门派也不少。” 张繁弱原是漫不经心,见谢长安沉吟不语,反是来了兴趣。 “怎么,你想去万树梅花潭?那宗门与你有渊源吗?” 一个行将没落的门派,却出了敢于当面刺君的外门弟子,若非那人比谢长安先动手,横尸当场的应该是她。 虽然两人素不相识,谢长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出于某种生死相交的缘分,她还想过帮对方收敛尸骨,可惜刺杀之后,尸体当即就被拖走,谢长安后来曾回宫城内搜寻过,终究一无所获。 这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谢长安便将自己与此人的交集略说了一下。 张繁弱一拍大腿。 “我就说祝师叔为何会看中你!谢师妹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竟还有弑君杀人的勇气!” 他虽从小就在赤霜山长大,却也曾下山历练过,颇是见过一些世情的,知道寻常百姓忧愁衣食住行尚且不及,若非被逼到绝路,不可能敢于对至高无上的人君下手,更勿论凡间女子本就艰难,如谢长安这样,虽有奇遇,其胆气也算万中无一了。 他平日里所见的同门女子,高冷之姿有之,温柔可亲有之,却未有一个谢长安,外表柔弱若蒲柳,内里性情如此酷烈。 张繁弱是个很喜欢凑热闹的,平日在师门里旁人就嫌他话多,否则他也不会跑过来寻谢长安,此时在听了她的过往之后更是心喜,当即就道:“左右噬神镜都裂开了,祝师叔总不能说你没通过考验,他既是给你一个月,到期之前想必也不会管你,我带你下山四处转转好了!” 谢长安听了也心动:“听说山下烘炉小院有个炼丹池,能否请师兄带我去看看?” 张繁弱咦了一声:“你还知道能炼万物的炼丹池,祝师叔给你说的吗?看来他果然属意你这高徒了!” 谢长安:“他说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月内摸索到修仙门径,就自己跳进那池子去,把青蛟内丹还给他。” 张繁弱:…… 他抓了抓发髻,莫名其妙:“没听说炼丹池还能炼人啊?要不这些年照雪峰那些师弟师妹们早就一个个排队往里跳了!” 谢长安:? ------------ 12 第 12 章 12 她脑袋难得懵了一下,心说难道祝玄光在诓人。 不染凡尘高高在上的神仙居然也会说谎? 张繁弱兴致勃勃给没见过世面的未来师妹打开眼界。 “走,我带你去瞧瞧!” 一路上张繁弱还给她讲起噬神镜。 “你手里头这镜子来历不得了,是春秋时许国一名国君偶然从江河里捞着,后来辗转落入修仙之人手中。历经的几任主人,像苏有法真人,沈六知真人,都是已经得道飞升的大能,此镜据说能回溯过去将来,有洗练人心,通天彻地之能。” 见谢长安一脸惊愕,他摊了摊手。 “是不是觉得这么厉害的镜子,落在你手里不可思议?其实这些传说的作用我也从未见过,它在赤霜山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顶多有些灵力罢了。祝师叔说镜子以前被人在天劫下用过几回,灵力耗尽,已然腐朽,就算没有你这一出,约莫再过个几十年,也会碎掉。” 他带着谢长安步入一间山间小院,这里人忽然多了许多,进进出出,有认识张繁弱的停下来行礼打个招呼,却都来去匆匆,手上怀里大多抱着物件,满怀心事。 “喏,这儿就是炼丹池了。” 所谓的炼丹池,不是谢长安想象中放在炼丹炉里的小水盆。 它的的确确是个好几丈大的不规则池子,四周堆砌石头林木,若非池水血红,怕是要误以为是哪家王侯的园林。 池边三三两两围了些人。 有的正蹲在池边,伸长脖子往池里瞅,有的捧着手里的物件念念有词,而后打开匣子把东西扔进池子里。 谢长安:? “张师兄,我看这炼丹池,好像不止是炼丹吧,怎么连匕首都往里头扔?” 张繁弱笑道:“说是炼丹池,其实万物皆可炼,这炼丹池神奇就神奇在这里,据说是当年祖师爷随身血玉所化,别的宗门可没有咱们这一方妙物。” 谢长安:“妙在何处?” 张繁弱:“此池能将旧物炼新,化腐朽为神奇,曾经有人扔了一把无用的腐朽长剑进去,最后却出了世间罕有的神器‘昭皇’。” 谢长安:“所以大家都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思,有事没事往里头扔东西?” 张繁弱点头。 谢长安嘴角一抽,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繁弱:“你也别以为他们是乱扔,想要这池子有感应,得以精血气咒附于物件上,再投进去,若是没有好东西出来,自己会耗费精气神不说,那东西也在里头被池水炼化消亡了,再也找不到。” 他刚说到这里,谢长安就看见有个人捧着一枚丹药,小心翼翼跪在池边,嘴里念念有词,捏手掐诀,丹药上似有金光闪过,对方一脸虔诚神圣,放生似的,将丹药慢慢放进池里。 须臾。 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 起码有半炷香了。 他面前的池水毫无反应。 那人从满怀期待到面容扭曲,再到嚎啕大哭捶胸顿足。 “这是我整整炼了三年的保元丹啊!天杀的炼丹池,把保元丹还我!” 谢长安:…… 张繁弱有点幸灾乐祸:“真当炼丹池是那么好出货的吗!人间名匠炼的宝剑扔进去都不带响的,方真人炼了十年的金丹一样有去无回,就你小子胡乱炼三年的丹药,还敢来这里赌运气?!” 谢长安了然:“张师兄也在这里扔过人间名匠炼的宝剑吧?” 张繁弱:“炼!炼!修炼的事儿,怎么能叫扔呢?但凡真能出把名器法宝,又或者帮助修炼的丹药,也不亏了!我当时刚下山,看见一把好剑,名曰春生,见猎心喜就买下了。” 谢长安很惊讶:“难道是周文王的佩剑之一的春生剑?” “要不说跟有见识的人交谈就是省事呢!”张繁弱叹了口气,“但也没用,那春生剑入了这炼丹池,一样有进无出,我为了那把剑,花了许多钱,费了许多周折才带回来的。我师尊见了那剑,就说是凡物,我还不信,结果真白忙一趟,别提让人多生气了!” 他早就看见谢长安身后的横刀,有点手痒。 “你背的是一把刀吧,要我看不如也给炼了,咱们赤霜山是剑修门派,往后你肯定要练剑的,留着它也无用!” 谢长安有点犹豫,但还是解下横刀。 她与这把刀本无瓜葛,还是收拾那帮泼皮才得到的。 它是皇帝珍藏宫中的无数名刀之一,是天子用来炫耀大唐富有四海的点缀之一。 然而天子早已不见踪影,长安城被无数黔首鲜血浇灌,被如狼似虎的叛军一遍又一遍搜刮杀戮,这些点缀救不了大唐,再多的名剑名刀,也无法挽回那些死不瞑目的性命。 刀曰留天,却无力回天。 张繁弱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意动,越发来劲,还详细指点。 “你用刀划破手指,让血在刀身凹槽上流过,将刀放入池子的时候冥想你希望它炼出的样子,来,我把口诀背给你,很简单的!” 这把陪伴谢长安出生入死,杀了不少叛军的横刀,应该有它自己的归处,也许这天下第一大宗的炼丹池,就是它最好的长眠之地。 谢长安如是想道,虽然依言入血念诀,却没有像张繁弱所说的冥想愿望,她默默将横刀沉入血池。 带鞘的刀没顶,别说金光了,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就此完结了它所有的使命。 两人盯着血池,沉默,再沉默。 张繁弱:…… 他本是怂恿谢长安炼刀看个热闹,可看见这血池真不出东西的时候,张繁弱又有点过意不去了。 “要不,你先跟我去师尊那儿,他那也有不少好剑,你先拿一把用着,等祝师叔正式收你入门,再给你找更好的……” “不必去天意峰了,我这就有。”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在场弟子纷纷行礼让路。 一道白云也似的身影缥缈而至,如鹤如仙,众人脸上皆是惊讶崇敬。 只有三峰首座方有如此待遇。 张繁弱和谢长安循声忙转身见礼。 祝玄光微微颔首,看了张繁弱一眼。 “你的修为与三年前一般,进展甚微。” 张繁弱干笑,甭看他对谢长安滔滔不绝,在祝玄光面前却不敢造次。 “师尊也说弟子愚钝,乃朽木不可雕,只能看机缘了。” 话音方落,谢长安身后的炼丹池忽然有了动静! 之前无论扔了多少东西进去都平静如镜的池子,慢慢多出个漩涡,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搅动风云。 池水飞溅如血,一把长剑破水而出! 通体黝黑,不凝于光。 然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焦点,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不、不是说炼丹池从不出货吗?” “这是谁出的?我刚扔的是丹药,难道丹药也能出剑?!” “那剑上有字,留天?留天剑?” 张繁弱也傻眼了。 他刚还信誓旦旦跟谢长安说炼丹池自来有去无回,结果转头就被打脸了。 他从未听过刀进去了还能变成剑的,难不成是以前祭炼的方式不对?他的春生剑啊…… “这样也好。” 张繁弱听见祝玄光说道。 也好?好什么? 张繁弱脑子冒出疑问。 下一刻,祝玄光朝谢长安伸手。 “把噬神镜给我。” 谢长安忙从袖中摸出镜子双手递过去。 只见祝玄光一手掐诀,一手将镜子掷向刚出池的长剑! 惊鸿一瞥,钝锈镜面竟微微泛起青光。 但他动作实在太快,张繁弱甚至看不清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法诀,就见噬神镜青光大盛,竟将悬浮水面的长剑也包裹其中,让人看不清光芒之中发生了什么。 待青光逐渐渐弱,张繁弱发现噬神镜竟已不见了,只余下先前的留天剑,只是这剑却与先前不大一样,通体犹如上好墨玉,日光照耀下,泛着翡色,隐隐剔透。 张繁弱何止瞠目结舌,简直呆若木鸡了。 他在赤霜山这么多年,平日没事也爱流连炼丹池看别人博运气,几曾见过这么妖孽的事情?! 那噬神镜的来历比他给谢长安讲的还要复杂,远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但这样一面镜子,即使已近暮年,直接说炼就炼了? 噬神镜好似也没有丝毫反抗,就与这把寂寂无名的凡间之剑融合在一起,直接从凡品一跃成为孤品…… “这把剑得是孤品了吧?” “什么孤品,那肯定是仙品!” 旁边传来同门师弟的小声议论,张繁弱不由捂住胸口,只觉心梗都要发作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谢长安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他嫉妒得眼珠子都发红了,恨不得立马飞回天意峰,抱着自家师尊的大腿撒泼打滚也要赖出一把仙品的剑来。 谢长安也很惊讶。 留天重新出水,由刀化剑,意味着它被血池锻造过了,已经是一件趁手的兵器,甚至脱离了凡兵的范畴,这是意外之喜。 但她不知道两件宝物还能融合在一起,一时也看得愣了,见留天剑微微震动,流露出一股焦躁寻觅之意,不由朝它伸出手,试探道: “来?” 留天剑猛地一颤,没动。 谢长安有些失望,正欲收回手。 就在这片刻之间,铮然一声长鸣起,留天剑飞入她手中! ------------ 13 第 13 章 13 剑一入手,她立时就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微妙。 这把剑的前身,虽然陪伴她并不长,但从谢长安亲手将它沉入炼丹池,再到它改头换面重新回来,虽然刀已非刀,剑是新剑,不知怎的,谢长安却隐隐能感知其中情绪。 是坎坷多难,激越不甘,是遭遇新主,同仇敌忾。 不管你从前遇到什么,从今往后,就跟着我吧,总归是人在剑在,你若不嫌弃我,我也与你共进退。 谢长安心神震荡,默默许诺。 不知是它真听见了,还是谢长安笨拙调动灵力试图安抚奏效,留天剑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发出清越铮鸣。 与此同时,剑鞘从血池中飞出,精准套入长剑。 “恭喜谢师妹得仙品法宝!” 张繁弱嘻嘻一笑,拱手道贺。 他眼红那么会儿也就放下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机缘,祝师叔头一回收徒弟,不拿出点有分量的见面礼也说不过去。 “不知祝师叔打算何时举行收徒典礼?我也好回去禀告师尊,准备一二。” 祝玄光道:“回头我亲自与掌教说便是。谢长安,你与我来。” 他在赤霜山显然不是平易近人谁都能聊上两句的存在,恭恭敬敬的赤霜山弟子在他面前不敢有丝毫放肆,等他举步离开,众人纷纷肉眼可见长出一口气,很有些绷紧之后骤然放松的余悸。 张繁弱颇是鄙夷:“瞧你们这出息,不知道的还当祝师叔会吃人!” “张师兄,你也没比我们好多少吧!”与他熟识的师弟调侃,“我看你刚才都想扑上去让祝师叔也给你做一把仙品宝剑了,愣是不敢动!” 张繁弱一本正经:“开玩笑,天意峰要什么没有,我至于眼皮子这么浅吗?再说了,谢师妹算是重明峰的开山大弟子了,得点好东西也是应该的。” “说起来,祝真人可从未收过弟子,这回怎么破例了?” “我瞧谢长安好像也没啥出奇的,难道是与真人在凡间有何渊源?” “别胡说八道!祝师叔是修无情道的,断绝六亲,割舍尘缘,不过,我还以为祝师叔是因为这样才不收徒弟,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定是这位谢师妹天赋奇高的缘故吧,看来下回百战推山会,我们又要多一位对手了。” “她未必赶得及……” 耳边七嘴八舌,张繁弱被吵得脑壳痛,索性扔下他们,先赶往天意峰。 若说之前收徒的风声只有三分可信度,在见过祝玄光亲自出手为谢长安炼制留天剑之后,可信度一下上升,张繁弱觉着他得赶紧先去给师尊报个信。 祝师叔收徒,这可是轰动赤霜山的大事。 祝玄光带着谢长安来到一处山峰,看着还是在赤霜山,但不是她之前所在的山巅,地势看着低些,不远处还能看见几处半隐山林之中的楼观。 “你的悟性不错。” 听见对方说话,谢长安忙将目光收回来。 “多赖真人赐予的宝镜,我也是误打误撞。” 祝玄光不置可否:“你能在一月之内突破,彻底炼化青蛟内丹,我本该遵守诺言,收你入门。” 谢长安一愣,心说这话听着,像是有下文。 果不其然,对方又道:“不过,你胸中有股不平之气,始终萦绕不去,我知你在凡间尚有恩怨未了,很难放下。如此心境,很难随我修道。” 谢长安想了想,拱手道:“恕我冒昧无知,敢问真人,这修行一道,是否需要割舍尘缘,断亲绝眷?” 祝玄光道:“若能如此,自是最好,心无旁骛,方能更快抵达通天大道。” 谢长安:“我看张师兄和其他人,嬉笑怒骂,并不拘泥,反倒是大家常年流连于炼丹池,都卯足了劲想炼化出好东西,这样的心气,说凡心未泯也可,说上进也可,再看真人,虽然一心大道,可这种全心全意又何尝不是一种想要登天求道的心气。既然这样的心气也能存在,为何我的不甘就不能?” 祝玄光眼中一丝笑意掠过,但她并没有看见。 “你真这么觉得?” 谢长安听见对方骤然冷下来的语气,心下一沉,仿佛无形威压扑面而来。 但她仍是坚持道:“是!我认为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无情大道,便是一丝求道求真的执念尚存,也不能称为无情。我的确对凡间遭遇心有不甘,可这样反倒能催促我努力修炼,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浅见妄言,还请真人海涵。” 祝玄光缓缓道:“我并没有说赤霜山不收你,只是说你心境与我不合。天意峰那边弟子众多,最是繁荣,涉云真人的主张也与你方才所言差不离,你若是愿意去,我可代为举荐,以你资质,想必能受重视,不比在我这里差。” 谢长安这下是彻底糊涂了。 祝玄光把她带到这里,给了她一个月的期限,下手毫不留情,但当她真正度过生死考验,对方明显对她的表现是满意的,甚至还亲自出手帮她炼制珍贵的留天剑,却口风一转,要把她推到天意峰那边去。 谢长安蹙眉:“是我哪里表现不好,让真人失望了?” 祝玄光道:“你从未修行,却能在极短时日内领悟入门诀窍,通过噬神镜的考验,虽然根骨一般,胜在悟性绝佳,生死之间有静气,连噬神镜也愿意承认你,否则不会与留天剑相融。你若潜心修炼,以后终有身登大道的一日。但,你心中怨愤深藏,与我剑道不合,我从前也未调教过徒弟,恐怕很难教你练到极致,你若拜入我门下,成就未必会比在天意峰高。” 谢长安不知道这番话是考验还是真心,她思索半天,认认真真问:“若我不想去天意峰,还能拜真人为师吗?” 祝玄光:“为何不去?” 谢长安:“真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曾立誓随侍左右,效犬马之劳,此其一。其二,真人所言,恕我不敢苟同,正因心有执念,方能一往无前,还请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您是错的。” 祝玄光沉默半晌。 “当我的徒弟会很苦。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长安笑了:“自小到大,我吃了无数的苦,今日有幸得窥仙门,全赖真人所赐,我更不能轻易辜负。听闻修行之路漫漫艰辛,可谢长安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祝玄光深深看她一眼。 这一眼蕴含许多,却如流星转瞬即逝,复归沉寂。 “三日之后,重明峰鹤鸣宫前,拜师大典,我亲自为你加冠。” …… 这三天里,谢长安也没能闲着。 祝玄光虽说这徒弟收得有点不情不愿,但也没就此撒手不管,药童奉他之命,让谢长安去重明峰后山的药池里,每天泡足两个时辰,说是可以改善她的根骨。 “真人说了,这药池也不能扭转乾坤,但是滋养助益,伐骨洗髓,对师姐的根骨总是有帮助的,让您以后没事儿就到这里来泡泡。” 药童是个十二三的少年,身量不高,脸上胖嘟嘟的,一笑眼睛就眯起来,偏又爱笑。 “我平日都在这儿守着,有时出去采药伺弄田蔬,师姐若见不到我,自个儿进来就成,药池就在后头,跟泉水连着,有石头隔档,少有人至,不虞打扰。” 谢长安先谢过他,又问他姓名。 药童道:“我姓裴,家中排行第三,谢师姐唤我裴三就行。” 他又说自己来自山下附近村庄的农家,世代耕猎为生,祖父某年进山打猎,无意中救了受伤昏倒的赤霜山弟子,方才与赤霜山结了缘。 “阿父说我们家就属我最机灵了,就把我送过来,可惜我资质有限,没有仙缘,只好当个小药童。” “你喜欢这里吗?”谢长安问道。 “喜欢呀!我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在这里还有月俸,每年拿回家,家里人可高兴了,就是重明峰上人少,我平日也不敢去打扰真人,谢师姐来了就好了!” 裴三说话总是乐呵呵的,好像天生没烦恼。 “对了,山脚和半山腰都有菜园子,真人们和许多师兄师姐都在那种了东西,谢师姐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领块地。” 虽说修为到了可以辟谷,但许多修行之人还是习惯用些五谷杂粮来果腹,顶多吃少些,比寻常人吃得更清淡些,赤霜山弟子众多,必然是要自给自足的。 谢长安好奇:“真人都种?祝真人也种?” 裴三点头:“种啊!祝真人种的是白菜,掌教真人种的是樱桃,方真人种的是人参。” 谢长安先是一呆,这几种不同季节不同地域的植蔬,还能混在一块种? 但不用裴三解释,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地是仙山,灵气充盈,神力加持,自然跟凡间不同,别说樱桃和人参,就是刚种下去就想开花结果,他们怕是也有办法的。 裴三怕谢长安不信,待谢长安泡完药浴,就兴冲冲领她去半山腰挑地。 纵横交错,菜畦被分得整整齐齐,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每块菜地前面插着个小木牌,上面还写了每个人的名字。 谢长安一眼就看见祝玄光的,因为他的地就在最前面的左手边,很好辨认,那块地的白菜一簇簇冒出头,嫩绿的生命力看着就让人心喜。 “谢师姐,你要是喜欢,就多拿几颗。” “不问自取不太好吧?” “那没事,你不拿,其它峰的师兄师姐来了也要拿,这些菜地虽然立了牌子,但不禁门下弟子自取,本来就是种来吃的,咱们后山还有个小灶房,随时可以生火做饭。” 话语间满是烟火气,谢长安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点也不像她想象中的修仙宗门。 “你要照顾这么多,每日岂不是很累?” “我便是时常过来看一眼罢了,不需要做什么,真人和师兄师姐们都会自己照料,除非他们不方便,我才代为浇灌。” “祝真人他们也亲力亲为?” “那是自然,若是无暇,不种便是了,像照雪峰许多师姐镇日忙着炼丹,是没法分心的。” 谢长安真没法想象不沾半点红尘的祝玄光挽起裤管袖子下地的情景。 她饶有兴致绕着菜地走,一路上还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名字。 张繁弱,于春山,徐臻,这些都是天意峰的。 听说涉云真人座下还有个得意门生,名叫沈曦,天赋极高,能与当年的祝玄光比肩,也极有希望成为这一代最先得道的,但谢长安没看见沈曦的菜地,猜想这位沈师兄可能沉迷修炼,压根就没空种什么地。 忽然,她在一块空地面前停住脚步。 “这里是……” 一块没有种任何东西的空地,连木牌上的名字都变得有些模糊。 裴三小跑过来。 “这是沈真人的菜地,沈真人是祝真人的师尊。” 谢长安知道,这名字她在张繁弱那里听过,以后就是她的师祖。 “沈真人不是飞升上界了吗?” “是,他生前……呸呸,他老人家还在人间的时候,最喜欢莳花弄草,咱们这赤霜山种地的风气还是他给带起来的。沈真人飞升上界后,他的地就空出来了。”裴三用袖子把沈六知的木牌擦干净。“反正空地还多,大家也就不去动它了,权当留念,也不知沈真人在上面过得好不好,这神仙好像不能随时下界,这么久了也没见他老人家捎个信回来……” 谢长安看见旁边还有一小块无主空地,便顺手一指。 “我就要这块吧。” “好嘞,谢师姐想种点什么?” “既然这里是仙山,什么都能种,也不拘南北之别,那就种点荔枝吧,你可有种子?” “还真有,去岁照雪峰的刘师兄从外头带回不少荔枝,后来果核都被我保存起来了,储存的罐子有灵气,随时能用。” 于是两人翻了一下午地,待把果核种下,天色就已经蓝紫氤氲,斜阳西挂了。 天意峰的于春山来了。 她是来给谢长安送衣裳的。 赤霜山有自己的道服,虽然没有强制着装,但门下弟子大多自觉穿戴,因为道服上面附着灵力护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御轻微的外伤,更能出门时表明身份,减少冲突。 拜师大典如此场合,自然更要求众人穿上道服法衣以示重视。 谢长安身上的衣裳还是从宫里出来时就穿着的,后来接连变故,来到赤霜山又人生地不熟,她更没顾得上新衣裳这种小事,两套衣服就这么轮流换洗,上山下山种地,磨得袖口手肘都泛白起毛了。 要不是于春山出现,她差点都忘了这一茬。 “多谢于师姐,本该我先去拜访才是。” 于春山笑道:“不必客气,我知你刚入门,需要了解的事情很多,肯定顾不上这些小节,幸好张师弟嘴快,早早就将祝师叔要收徒的事传遍上下,我便赶紧让人赶制出道服来,你快试试,若尺寸不合,我再拿回去改,还来得及!” 她送来好几套衣裳,有常服也有礼服,颜色虽然浅淡,却都看得出用心。 谢长安再三道谢,依言先去换了礼服。 于春山原以为要等上小半个时辰,还带了一卷书过来打发时间。 没成想刚过一炷香,她的书没翻几页,谢长安就穿戴整齐出来了。 玉冠博带,琅英嬿婉,长身带霞,吐气含星。 于春山眼前一亮。 对方明明是柔弱的容貌,偏生那双长眉和眼睛没有半点攀缠依附,笑起来还有几分温柔,若是不笑,那便只剩冷清肃穆,甚至是凌厉了。 谢长安自幼长居宫中,礼仪学得极好,根本无须于春山教导,此时正身拱手行礼,那真是气度与衣裳相得映彰。 祝玄光收徒的消息震动了赤霜山三峰,许多人都想看看能让天下第一人破例的新徒弟到底是何许人也。 非止本门,就连别的宗门也不少得了消息,准备赶来观礼。 虽说修仙之世强者为尊,可拜师典礼总不能让谢长安露一手本事,证明祝玄光的眼光不差,那样就太胡闹了,若是能从外表先声夺人,自然再好不过。 修士也是人。 是人就有喜恶爱憎,那大多数人就免不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这衣裳一穿,行仪举止,真是恰到好处,挑不出半点瑕疵。 非要说唯一的不足,那就是谢长安刚刚入门,剑术不精,可她踏上仙途也不过才几日,又非生而知之,还能苛求什么? 于春山嘴角含笑,她以宗门利益为首,爱屋及乌,自然已经对这位谢师妹生出十分喜爱,并迫不及待希望拜师礼早日到来了。 ------------ 14 第 14 章 14 “谢师妹加紧修炼,大翮游仙在即,说不定我们还能一块前往。” 她见谢长安显然没听过大翮游仙,便解释起来。 “这是离梦城的盛会,有时五年一回,有时十年一回,新近这次应该快了,约莫就在这一年前后。” 翮者,羽也。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游仙幻梦,黄粱一醉。 于春山说,你可以将其看作一场盛宴,也可以看作是一场考验。 入了离梦城,便意味着为自己选了一段新的人生,你可以沉浸其中,生生世世周而复始,永远不离开,也可以借此锤炼心智,增进修为。 大部分去那里的人,起初都是奔着修炼而去,因为里面真真假假,年岁无常,除了修行之外,说不定还能气运加身,得到绝世法宝,但是最后能离开的,往往只有少数者。 “这么说,离梦城能魅惑心志?”听到这里,谢长安问道。 于春山摇头:“也不能叫魅惑,说到底,都是发自本心的选择。修行一道艰苦漫长,许多人其实知道自己没有那份天赋和运气,走不到最后,顶多比常人多活些日子。在见识过离梦城后,他们觉得与其在外面苦修,虚耗光阴,还不如选一个更痛快的活法,起码在离梦城里,他们能醉生梦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谢长安:“听起来像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还有醒来的时候,你一入离梦城,若把持不住,可就要永生永世陷在里面了。”于春山吁了口气,“不过我也没去过,只听师尊和师叔他们提起。隔壁照雪峰有一位常师叔,二十年前便是去了离梦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他的剑道,已经是剑意境巅峰,将要突破剑心境了,就这样,都没抵挡住永留离梦城的诱惑。” 修行之道,步步为阶。 天下百兵,奉剑为首,而剑修,也分剑气境、剑意境、剑心境、剑仙境。 以于春山为例,她是天意峰内门弟子,天赋根骨虽说并非顶尖,也处于中上,但按境界来分,还只是剑意境圆满,离第二境突破还有些距离。 那常师叔能到剑意境巅峰,已经是能数得上名号的高手,如能再进一步到剑心境,放在赤霜山外的小门派,都能开宗立派了。 可连他也出不了离梦城,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要说对离梦城没有好奇,那是假的,谢长安甚至有了一丝挑战尝试的念头。 于春山见她沉吟不语,只当她害怕忧思,便安慰道:“能不能出离梦城,其实也不全跟修为有关,师尊曾说过,常师叔不走,是他不想走,谁也勉强不了,而不是他出不去。” 谢长安颔首:“届时一切听从师门安排。” 转眼三日即至,万众瞩目的拜师典礼,方才拉开序幕。 …… 涉云真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谢长安。 作为赤霜山的掌教,他俗务缠身,连修炼都得挤出时间,虽然对祝玄光的新徒好奇,也不可能像张繁弱他们一样亲自跑去看一个小辈。 总归今日拜师大典,就能看个分明。 “祝真人素来眼光高于天,这么多年赤霜山人才济济,他却连个徒弟都挑不出来,我还当他到飞升都不会收徒了。” 说话之人来自北烛山,是山主的师兄,也是北烛山长老许危阙。 山主虽未亲至,但能派出一人之下的许危阙出面观礼,也是极高的规格了。 北烛山位于北海之滨,与赤霜山关系不错,许危阙早年与涉云真人和祝玄光同路游历过几回,是以说话也比旁人多了几分随意。 “他这位高徒将来是要继承重明峰的,说不定还要继承他天下第一人的名号,肯定天资卓绝,但这样的人,也会有许多眼睛盯着,说不定你们赤霜山都有不服气的。要不这样,待会儿我亲自出手试试,也好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名立威,从此能在赤霜山站稳脚跟,如何?” “你怎么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着调?” 照雪峰峰主方清澜叹了口气,说话也毫不客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逼祝玄光出手跟你比试,我告诉你,今日拜师不能出差错,更别说今日还来了许多宾客。祝师弟好不容易愿意收这么一个徒弟,我们正高兴重明峰后继有人,你别给搅和没了!” 许危阙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微微一怔。 “莫非祝真人高徒资质平平?” “根骨的确比不上沈曦。”何止比不上,简直差了好几个沈曦,只是方清澜说得含蓄。“但悟性定力确实不错,噬神镜在她手里裂开了。” “连噬神镜都裂开了?”许危阙这下是真的惊讶了,“那噬神镜虽然已经陈朽,也不是凡力能破之,看来他这徒弟确有独到之处。” 方清澜道:“她心志之坚韧,远超寻常,恐怕是这一辈赤霜山弟子之最,但毕竟初来乍到,又非天纵奇才,要一鸣惊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拜师大典还是稳妥些好,你就别来添乱了。” 凑热闹插一手的主意被东道主掐灭,许危阙顿时兴趣大减,有些惋惜。 “我原还想着看赤霜山这一代再出个天才的,只有一个沈曦,未免也太寂寞了些。” “你只是想看两个天才相争的热闹吧?” “我说老方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开口就把别人往坏里想!” 两人站在高处低声说话间,一道身影遥遥拾阶而上。 这鹤鸣宫前两旁,早已站满了人。 有赤霜山弟子,也有如许危阙一般来观礼的宾客。 因着赤霜山势大,天下大大小小宗门来了不少,其中不乏宗门长老,甚至宗主亲至,赤霜山家大业大,来多少人都容纳得下,这重明峰上的鹤鸣宫平日里清修冷寂,也是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王亭也是这些宾客之一。 他刚入仙门不久,论理是不可能代表宗门来观礼的,但他有位好师父,有闻琴道人带着,赤霜山自然要奉为上宾。 王亭望着群贤毕至,满座嘉宾,听自家师父说起这天下宗门到了半数,不由小声感叹:“师尊,赤霜山的面子可真大!” 要知道天下修士汲汲于长生得道,许多人是不耐烦将时间浪费在应酬往来的,还有些宗门,离得太远,或者没得到消息,一时反应不及。 但能赶来的,都不想让赤霜山误会,尽量派来人了。 王亭所在的扶广山,虽也称得上门庭辉煌,其宗主参妙真人,修为高深,传闻与祝玄光相差仿佛,但论底蕴实力,扶广山终究还是稍逊一筹。 听见王亭的话,闻琴道人就笑了笑:“赤霜山从前更是人才鼎盛,上过点仙谱的就有三个,现在已经算是有些没落了,全靠一个祝玄光撑着门面……” 他正准备给弟子讲讲这各大宗门的实力渊源,忽然感觉王亭有点心不在焉,不由微微皱眉,转头过去,却见王亭脸色大变,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 闻琴道人奇怪,自然而然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入目所及,那渐行渐近的,自然是这次拜师大典的主角。 据说得祝玄光青眼,纳入门下的弟子。 说不得将来也是唯一的一个徒弟。 因为谁都知道祝玄光从不收徒,也没工夫桃李满天下。 少女一身道服,乌发半髻,衣袂飘扬,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那许多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也镇定自若,目不斜视,丝毫未受影响。 神情郑重却不拘谨,无喜无狂,不骄不躁。 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好定力。 但是王亭夸不出来。 他跟见鬼一样盯着谢长安! 这世上固然有容貌相似之人,可是他分明听见,祝真人今日要收的弟子,也叫谢长安。 不久之前,他还在长安城与谢长安道别。 那时的谢长安,是个命不由己的小宫女,她楚楚可怜,哀求自己教她一点保命仙术。 但闻琴道人的出现打断了王亭的心软,他毫不留情点出谢长安的险恶用心,切断两人那点尘缘羁绊。 后来王亭屡屡回想,谢长安求助无门的眼神挥之不去。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的,王亭知道自己当时如果大着胆子求情,也许闻琴道人就会改变主意。 但毕竟这段渊源已成过往,两人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时过境迁,回到山门的王亭有许多修炼功课,也根本顾不上胡思乱想,很快就将人间琐事,将长安城和谢长安暂且抛诸脑后。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亲眷死绝,无依无靠的宫女,竟会摇身一变,成为赤霜山重明峰首座的亲传弟子? 王亭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又或者还在做梦。 “师尊,那……真是谢长安吗?” “的确是她。”闻琴道人也跟着端详片刻,给了肯定的回答。 王亭喃喃:“怎会如此……” “这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曲折。” 闻琴道人皱起眉头。 谢长安的确根骨平平,如今再看也就是好了一些,绝没有惊艳到让天下第一人收徒的地步。 赤霜山既然愿意大张旗鼓为她举办拜师典礼,就轮不到闻琴道人来管闲事,虽然他的确很不喜欢谢长安,也不至于专门去破坏这场典礼,否则打的就是赤霜山的脸面了。 闻琴道人心思流转,余光瞥及王亭神色,却是心下一沉! 王亭表情变幻,有怅然若失,也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懊悔留恋,他被谢长安的出现震撼了心神,突如其来毫无防备,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闻琴道人入道之后,对外以闻琴的名号自居,但他本名王凌,俗家与王亭一样同出太原王氏,关系还不远,轮起来王亭应该喊他一声叔祖。 正因如此,闻琴道人才会看出天下行将大乱时,特地回了长安城一趟,叮嘱族人尽早离京,顺便收了一个资质不错的王亭为徒。 王亭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扶广山也是剑修,他入道不久就在剑气境上有所突破,虽然剑气境只是剑修第一境,但能短短时日就修成,也可见资质不凡,闻琴道人早将其当成衣钵传人,关门弟子,除了师徒之情之外更有一份亲情。 眼看王亭在看见谢长安出现后心境就发生了动摇,不仅仅是乍见故人的惊诧,更有对方处境身份的天翻地覆导致心神震荡,以及上次狠心拒绝的愧疚,种种情绪瞬间袭来,让王亭维持不住淡定。 闻琴道人有些后悔,早知不该将他带来赤霜山,因为年轻人心境未定,太早接触外界同道,不是好事。 他深知如果放任不管,这看似微妙的一缕情绪,会变成徒弟以后的心结,甚至是心魔,成为修炼路上的大妨碍。 必须想个办法破除他的心魔。 闻琴道人心下叹了口气,瞬间有了决定。 他不是蠢人,在这种时候出面搞事情,日后肯定要被赤霜山狠狠记上一笔,甚至导致结仇,但是—— 谢长安已经走至台阶之上,她在祝玄光面前的蒲团跪下,恭恭敬敬叩拜行礼。 “望你勤加修行,勿负己心。” 为她加冠的是祝玄光,玉冠落在头顶半髻,白玉簪子固定发冠。 拜师礼成。 凡间女子不加冠,唯有女道除外,所以又称女冠。到了这修仙地界,规矩自然也与凡间有别,无论男女,成年与否,拜师礼一律由师门长辈亲自加冠,以示隆重。 如谢长安这样,赤霜山为其大张旗鼓举行拜师仪式,唯有三峰首座的开山大弟子有此殊荣,数年前涉云真人收沈曦为徒时,也曾有过这样一场典礼。 涉云真人含笑,望着刚出炉的重明峰继任者。 “令师修为冠绝天下,令师祖沈六知真人当年亦是惊才绝艳,谢师侄可不能堕了他们的威名。” 这番话温和包容,半带玩笑,不乏勉励。 谢长安郑重拜首:“弟子必恪守师训,不敢懈怠!” 方清澜也笑道:“你来此几日,还未正式认识所有长辈同门吧,正好今日贵客盈门,不少同道前来观礼,正好给你介绍——”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人打断。 “赤霜山诸位道友,祝真人新收的这徒弟我曾有一面之缘,当日她不过唐宫一侍女,却有深沉城府,偏狭心性,连我弟子亦差点遭其算计,这样的人拜入赤霜山门下,恐怕日后会犯下大错,连累贵派,还请三思为好!” 对方声音不高,但足以传遍峰顶。 平地起雷,语惊四座! 原本热闹的鹤鸣宫,居然陡然变得安静无比。 诸多喧嚣被硬生生掐断,所有人望着闻琴道人越众而出。 ------------ 15 第 15 章 15 王亭也愣住了。 他还没明白自己师父为何要突然搅局,下意识伸手去抓闻琴道人的袖子,但晚了半步,没抓住。 涉云真人已经不复方才笑意。 “闻琴真人此言,是代表扶广山说的吗?” 他注目对方,表情虽然还很温和,双目深处却有寒意慢慢渗出。 再看周围,虽然不明真相凑热闹的有之,但更多的,是赤霜山众人冷下来的脸色,有些年轻弟子,更是不掩赤裸裸的敌意。 这敌意并非对着被针对的谢长安,而是迎向找茬的闻琴道人。 谁都能看出来,对方这是在打赤霜山的脸。 连没在焦点的王亭,都能感受到几欲实质汹涌而来的敌意,不由后退半步。 但闻琴道人半步也没有退。 他摇摇头,面露诚恳:“扶广山与赤霜山有故,我们宗主与赤霜山诸位都是朋友,我对贵派,自然是友非敌。乍见此女,我还当自己看错了,再三端详,方才确认,若真人不信,不妨问问她,当日在兴庆宫沉香亭,她是否与我徒王亭说过,想要学他的神仙手段。我只怕她蒙蔽王亭不成,便使计诓骗祝真人,故而特地提醒一声罢了。” 说罢,他又将王亭往日如何关照谢长安,还要将她接出宫安顿,谢长安却不知感恩,反而觊觎王亭仙术的事大略说了一下。 在涉云真人看来,想要修仙的狂热凡人多了去,谢长安也算不上什么阴险,顶多是一点小心计,反倒是闻琴道人闹这一出有些蹊跷,为徒弟出头没问题,偏生选在此时此刻,哪怕事后私下说,也不会让人误会。 他的视线移到闻琴道人身后的王亭,心下一动,随即明白了—— 闻琴道人是故意的! 对方已经看出谢长安初入仙门的青涩修为,想拿她作垫脚石,来锤炼自己徒弟的心志,破除王亭的心魔,为此竟不惜公然得罪赤霜山。 反观谢长安如果因此方寸大乱,被逼跟王亭交手,又败在他手下,从此必然生出心魔,前程大毁,王亭的阻碍自然而然就去除了。 闻琴这哪里是鲁莽,分明是尽心尽力,算计精明! 涉云真人心下冷笑,面露愠色。 “闻琴真人为了徒弟一腔拳拳之心,真是令人动容,可是你觉得赤霜山弟子好欺负吗?” 说罢,他转向祝玄光,以眼神询问。 赤霜山三峰首座在宗门之外虽有轻重,对内却是平起平坐,此事既与祝玄光新收的徒弟有关,涉云真人肯定要先确认祝玄光的态度。 祝玄光倒没有冷笑。 他看了闻琴道人一眼,又看了他身后的王亭一眼,表情没什么大变化,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闻琴道人大怒。 “扶广山长老为了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徒弟就如此费心,是扶广山的人才都死光了吗?” 没等闻琴发作,他又问谢长安: “你怎么看?” 谢长安一直没说话。 她不是不想解释,只是在等一个开口的机会,此时闻言,便拱手道:“师尊,各位长辈容禀,我在凡间确有恩怨未了,但那时因尚未遇见师尊,凭我一人无法复仇,乍听王亭仙缘,心头羡慕,是以才想求些神仙手段,现在想来,心思肤浅,的确上不得大雅之堂,让诸位见笑了。” “当日闻琴真人曾言,我与王亭前尘既了,往后再无相见之日,现在却旧事重提,当面指责。虽然确有其事,说出来于我个人也无大碍,但如今我身为赤霜山弟子,却不能坐视师门名声连累,还请各位师长给我一个向王亭道友讨教的机会。” 几句话,条理清晰,把前因后果都捋清楚了。 涉云真人自然是满意的,闻琴道人也正中下怀,他出言找事,正是要逼谢长安跟王亭当众打一场,好让王亭斩却心魔。 更进一步来说,借谢长安的拜师大典,来成全王亭的名声。 王亭怔怔看着谢长安。 两人在数年间匆匆见过几面,他也知道少女口齿伶俐,只是平时不爱表现,在宫里甚是低调,却没想到这伶俐口齿在一众大能高人面前,也是侃侃而谈,不见怯懦。 没等他理出个清晰头绪,身体已经被师父闻琴道人往前一推。 “去吧!” 这两个字在耳边如惊雷炸开,让王亭骤然清醒过来! 他不笨,很快也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纠结只在几息之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王亭马上有了决断。 他并指为诀,召出一柄通体银光烁烁的长剑。 剑身细长,乍一现身,便与王亭气息共鸣,周身盘绕凌厉剑气,几欲择人而噬。 许危阙眉头微挑,来了些微兴趣。 “这小子资质不错,已经精通剑气境了,你们家祝真人的高徒怕是打不过吧?” 方清澜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不能说出来,只是眉头皱得更紧,眼睛望向祝玄光,希望后者制止两人动手。 但祝玄光非但没有阻拦,反是道:“这不是你的第一战了。” 这话别人听着一头雾水,谢长安却知道,祝玄光是对她说的。 她真正的第一战,应该是在长安城,面对宇文池和何必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一战。 “是。” 谢长安瞬间明白祝玄光的弦外之音,她笑了一下,朝王亭拱手:“王道友,请。” 王亭在召剑出来之时,就没了那些儿女私情的胡思乱想。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不立威,就会变成笑柄,也会给自己增加更大的心魔。 谢长安“请”字刚落音,他的云汉剑就已经应声掠出。 人未至而剑气已至! 云汉剑剑如其名,银光恰如漫天星河,铺天盖地,霎时而至眼前—— 只这一招,就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躲无可躲! 张繁弱原是瞧不上王亭躲在师父后面优柔寡断的模样,此时见对方出手,不由咦了一声。 他寻思若自己站在谢长安的位置,这一道剑气怕是很难躲开的,只能正面迎战,但正面硬碰硬,张繁弱自己也未必有十足胜算,王亭这家伙能让他师父尽心尽力出头算计,看来的确是真有两把刷子。 唉,谢师妹这次怕是要折戟了! 其实丢个人倒也还好,切磋过招哪里有一次不败的,可今日正好拜师典礼,谢长安头一回在师门内外露面,正该是春风得意,结果却来了个王亭,竟想要踩着她去出风头,想想都让人憋屈愤怒。 张繁弱手指微动,大师兄沈曦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伸手就将他一拦。 “你不能帮她出头。” 今日此局,明摆着是要谢长安自己去破的,是输是赢,都要她去承担,否则就永远踏不出第一步。 张繁弱何尝不知道,但他早把谢长安划拨到自己人行列,眼看王亭气势如虹,抓心挠肝一般难受。 忽然,他抓到手背的动作顿住,眼珠一错不错盯住两人。 谢长安确实没有躲避。 她选择正面迎上王亭,甚至扛下了剑光。 不,她甚至反守为攻了! 留天剑不知何时出现在谢长安手中,她双手持剑,朝自己汹涌倾覆而来的剑气劈过去! 张繁弱看见了一线金光。 如晨曦过隙,朝霞藏云,天光过处,万灵让路! 银白色的剑气竟被生生劈开,分向两边,狂潮翻涌,玉壶冰裂,又在金光震慑下碎为齑粉,消散无形。 王亭只觉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他那一道剑气刚斩出去,还未来得及收势,就眼睁睁看着剑气被劈为两半,金光顷刻而至,他手中的云汉剑甚至因此微微震颤,仿佛有所感应。 王亭大吃一惊,正要反击,身体却忽然僵住! 墨绿近乌的剑尖停在他眉心半寸,连带握剑的谢长安,也站在他面前。 “王亭道友,承让了。” 这惊鸿一剑,不知耀花了在场多少人的眼睛和心。 连涉云真人亦不由露出意外之色。 张繁弱几乎要大喊起来。 剑气境? 谢长安练成了剑气境?! 这道剑气竟比王亭的还要精纯! 诚然,剑气境只是剑修第一境,赤霜山弟子只要正经修炼数年,十有八九都能踏入剑气境,但谢长安才刚刚拜师入道! 难道她是刚才千钧一发之际领悟的? 不对,如此纯熟,毫不犹豫的一剑—— 她必是从一开始就在藏巧于拙! 张繁弱恍然,看向谢长安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王亭喘着粗气,难以置信。 “你怎么能……” 闻琴道人脸色也很难看。 他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想让徒弟趁机斩断心魔的机会,却反倒成全了谢长安的首秀。 “武为止戈,兵为凶器,总要在生死一线之际方有更进一步的领悟,区区不才,这番际遇早在长安城破之日,就已经体会过了。” 谢长安语气淡然,点向王亭眉心的剑却拿得很稳。 “令师提前预料,带着王道友先行离开,避开了兵祸,自然也少了这番机缘。” 她这句句平静,又好像句句隐藏讥讽,更有数不尽的滔天血海深埋其下,将所有繁华春光霓裳羽衣冰封百丈,不复得见。 ------------ 16 第 16 章 16 王亭被自己的失败和对方气势所慑,一时噎住,只觉四周望向自己,俱是嘲弄轻蔑,似乎在说他主动找事反被打脸,不由双颊滚烫,无地自容。 张繁弱哈的一声,还要来火上浇油:“我们谢师妹谦虚厚道,可偏偏有人以为她软弱可欺,还想拿她当垫脚石,自不量力,丢人现眼,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扶广山要都是这等货色,不如趁早关了山门,把王亭逐出去,省得以后他给你们丢更大的脸!” 王亭被激得几乎吐血,又说不出半句反驳。 闻琴道人勃然大怒,却也知道成王败寇,此番确实是自找的,他很清楚,王亭刚才的表现没有失误,是他低估了谢长安,也是谢长安故意隐瞒实力,竟骗过他的眼睛。 祝玄光道:“谢长安,今日表现不错。” 谢长安闻言,放下握着长剑的手,还剑入鞘,走到祝玄光身后,低眉顺眼,好似刚才大出风头的不是自己。 祝玄光没有骂闻琴道人,但这句表扬自己徒弟的话,与指着他的鼻子骂何异? 谢长安忍笑,继续装鹌鹑。 涉云真人也会意一笑:“闻琴长老,我与令宗主交情匪浅,但此番你公然怂恿弟子坏了我派的典礼,实是过了,此事我自会派人向令宗主交涉,二位请吧。” 言下之意,竟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闻琴道人自知情势,总不能在此地大闹起来,再说他也闹不过,只好咬牙忍气,带着王亭匆匆离去。 旁人纷纷过来恭贺涉云真人与祝玄光,说赤霜山又得一良才美玉,往后必是继往开来,长盛不衰。 方清澜望着闻琴师徒二人背影,皱眉道:“他这是脑子出毛病了?竟为了徒弟出这样的昏招,得罪了赤霜山对他有什么好处?” 许危阙:“得罪赤霜山,是他们宗主参妙真人出来顶,而参妙真人是上了点仙谱的人,跟闻琴不属一脉,这里头怕是还涉及扶广山下任宗主之争,你且看吧,复杂着呢!” 方清澜:“宗门内乱?” “还没乱起来,要等参妙真人渡劫,如果成功飞升,自然皆大欢喜。”许危阙忽然想起什么,转向祝玄光,“说起来,祝真人也是上了点仙谱,要过天劫的人,可定下日子了?” 祝玄光道:“还未。” 许危阙挑眉,也没多问,只道:“扶广山参妙真人已经定下日子了,据说是两年后的六月初六。” 对修仙求道者而言,两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众人闻言都大感意外。 方清澜道:“扶广山的人这次什么也没说。” 许危阙笑道:“今日闻琴前来观礼,想必是奉命来说此事的,但他徒弟被挫了威风,他气冲冲走人,肯定顾不上说了。不过参妙真人想要安然渡劫,必然需要贵派相助,不久后会亲自来帖的。” 趁着师门长辈在说话,张繁弱挤到谢长安身边,低声谴责:“谢师妹可真是老奸巨猾啊!” 谢长安无辜道:“张师兄何出此言?” 张繁弱没好气:“明明一开始就能打得过他,还装成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你瞒着外人就算了,怎么还把我们当外人,害我替你担心了半天!” “我没有说我打不过,张师兄也没问过我的剑境,再说剑气境在赤霜山遍地都是,我总不能沾沾自喜,到处宣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打败王亭,谢长安终于露出点符合年龄的轻松,微翘的唇角甚至有些灵动。 张繁弱道:“剑气境是不罕见,可你刚才那一剑,分明都接近剑气境巅峰了!” “我从小到大,都在唐宫,习惯了谨小慎微,凡事藏锋,留出余地,面对不测情势方有机会获胜。” 谢长安像在给幼兽顺毛,好声好气安抚道。 张繁弱听见这话,倒有些心软了:“以后就不用想那些了!你可是天下第一人的徒弟,再加上有赤霜山当靠山,大可横着走,实在搞不定,我跟你去打,我就快突破剑气境了!” 这话说出来委实没啥底气,因为他三年前就快突破剑气境了,至今还原地踏步。 谢长安含笑应好。 她分明记得,闻琴道人咄咄逼人时,四周赤霜山弟子,同仇敌忾,跃跃欲试,不是冲着她,而是想上去打王亭。 还有于春山找了个机会悄然给她塞来一件法宝,说此物名为十面埋伏,虽然对付不了剑心境以上的高人,但一撒出去,保管王亭无处可逃,虽然不是剑道,但能赢不就行了。 再有张繁弱现在看似气鼓鼓的质问。 谢长安原本只想找个安身立命,起码是能暂时栖身的地方,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里了。 …… 岁月荏苒,光阴流转。 枝桠垂垂,硕果累累,一只素手伸过去,将最沉的分支剪下。 一串圆润的荔枝落入竹筐,随即又被蹲在旁边的人捡走,三下五除二剥了皮,把白胖可爱的果实送进嘴巴。 “谢师妹,你这荔枝长得真不错!” 谢长安转头,就看见原本快要装满的荔枝,又变成半筐了。 旁边是一小堆果核。 她差点气笑了。 张繁弱自己那块地乱弄一气种了许多东西,结果一样都长不出来,他就有事没事四处瞎逛,蹭吃蹭喝,连方清澜种的人参都被他偷偷薅走一根。 谢长安的荔枝是最受赤霜山弟子欢迎的,因为她照料精心,又肯花费灵力浇灌,小小几株荔枝树竟长出不少荔枝,味道比凡间寻常荔枝还鲜甜,但别人来了都只拿一两颗尝鲜,唯有张繁弱毫不客气,每次连吃带拿,顺走一大半。 “张师兄有工夫在这里吃荔枝,不如回去闭关,早日突破剑气境。” “现在连你也嫌弃我了!” 再次伸向筐子的手被她打掉,张繁弱悻悻缩回手。 “你是不是快突破了?” 谢长安摇头:“还差半步,有些瓶颈,尚不得其门而入。” 还差半步,而不是很多步。 张繁弱倒抽一口冷气。 “你这是一天掰成两天用吗?!” 突破境界往往只要一念之间,可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那“一念”的门径,就像张繁弱,停留在剑气境整整五年,依旧找不到那个契机。 两年前的拜师典礼上,谢长安一剑挫败扶广山的王亭,惊艳了在场所有人,那时就已经接近剑气境巅峰,两年时间对求道之人而言不算太长,谢长安便是再过五年才突破,也算正常。 但是这才两年过去。 他知道谢长安一直很努力,日日修炼从未懈怠,张繁弱其实也不常能看见这位谢师妹,两人上回碰面还是在三个月前。 谢长安道:“我半途入道,学艺未精,只好以勤补拙,半年前便去向方首座借了‘长夜未荒’,张师兄若想用,可以来我这里,此物正好能容纳二人。” 长夜未荒是一件法宝,别无作用,唯有在里面光阴停顿,不闻外物。 张繁弱记得当年沈曦在向剑意境突破的时候,日夜修炼研究,依旧觉得时不我待,就去照雪峰借过这件法宝。 “你当真是跟沈师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疯狂!”张繁弱咋舌,“我不想用这玩意儿,上次被骗进去一次,出来时浑身难受,足足躺了两天!” 这就是“长夜未荒”的不足之处了,固然可以让人进去之后忘我修炼,不必顾虑时光流逝,但每次出来时都会经脉扭转,四肢剧痛,用张繁弱的话来说就是“是个人就不想再体验一次”。 结果谢长安和沈曦这两个疯子,竟然整整用了半年。 沈曦天纵奇才,依旧刻苦,从不懈怠,现在好了,又多了个谢长安。 后者根骨虽然差点,但悟性却是连涉云真人都赞赏过的,勤能补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确实再合适不过。 谢长安将照料菜地当作消遣休息,每几日都会抽空来看看。 她不唯独照料自己这块地,也会帮忙给旁边其他人的也一并浇水,看见哪株长得不好,还会用灵力帮忙梳理。 但菜园里长得最不好的,要数祝玄光种的白菜。 张繁弱一看见那些歪七扭八的白菜,就忍不住笑了。 “祝师叔这白菜,也没比我的好哪去啊!” 祝玄光是愿意亲自种菜的,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忘记照料,裴三只是个药童,顶多帮忙浇浇水,没法给白菜灌输灵力,谢长安便自然而然把事情担下来。 在此之前,这些白菜长得更寒碜,现在已经算是好多了。 张繁弱道:“反正你多照料一处也是照料,不如把我那块地一起种了吧,我想吃橘子。” 谢长安头也不抬:“什么时候你能当我师父了,我就帮你种橘子。” 张繁弱嬉皮笑脸:“我不介意你喊我一声师尊,反正祝师叔也不在。” “张师兄。” 谢长安终于把荔枝剪完,她分了几个小篮子,准备回头让裴三分别送去给师长同门。 “我听说涉云掌教门下,你如今是唯一还未突破剑气境的。” 张繁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 17 第 17 章 17 谢长安道:“你天分比我好,也比我聪明,唯独无法专心,为此于师姐他们几次下山历练,你都没法去。于师姐说百战推山会就快开了,我希望届时我能去凑个热闹,你就甘愿被我们落在山上吗?” 张繁弱还是有点不服气,气势却小了下来。 “其实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我挺喜欢在赤霜山的,待一辈子都行。” 谢长安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是从尸山血海逃出来的,外面早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一直觉得,既然皇帝与安禄山身边都有修士,就说明凡间与修仙之世藕断丝连,并不可能完全切割。如果有朝一日,凡间的危难牵连到赤霜山来,逼得你也不能不出战,你总不能指望剑气境就能平安度过吧?” 张繁弱想说怎么可能,以赤霜山的实力,根本轮不到他这种弟子出战,师尊和祝师叔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解决,但他也明白谢长安说这番话的好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念了,我走了!” 张繁弱从旁边树上跃下,准备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等等,把这篮荔枝带上。” “都给我的?” “……你刚不是已经吃了半筐?分给于师姐他们。” 张繁弱撇撇嘴,还是提上篮子走了。 耳根终于清净,谢长安松一口气。 她原是准备摘点白菜回去给裴三,看来看去,这些白菜要么还没长成,要么品相畸形,确实下不了手,还不如把地清了重新种过,但祝玄光肯定不愿意。 最后挑挑拣拣,她勉强找出两颗还能看的,裴三眼馋这些白菜很久了,一直想做个山珍白菜卷,奈何不敢对祝玄光的白菜下手,只能央求谢长安来。 相处两年下来,她也逐渐摸到这位师尊的脾性。 在她之前,祝玄光没有收过徒弟,但很多时候他是尽职的,在传道授业上并不寡言,有问必答。 从他愿意亲力亲为种地就可以看出,祝玄光私下的性情并不高冷难以亲近,他只是不喜欢与不熟的人长篇大论,而且他太忙了,即便是修炼,也不常在重明峰,也可能云游四海找个清静洞府就地修炼,以至于经常忘记了自己在这还有块白菜地。 谢长安在赤霜山这两年,可以称得上她毕生以来最安稳静好的日子,她珍惜这一切,唯有勤加修炼,不令自己堕了祝玄光的威名,是以师徒二人虽然聚少离多,却也渐渐磨出些默契,相聚时论道谈经。 熟稔之后的祝玄光,跟刚认识时大相径庭。 把白菜往裴三屋子外头的茶几一放,谢长安见小药童不知又跑哪去了,正要提剑往重明峰顶去—— 她忽然生出一丝警觉! 周围并无动静,但她如今修为日益纯熟,五感灵敏,也练出对危险的微妙直觉。 长剑随之出鞘,谢长安当即回身,一道剑气毫不犹豫横扫出去! 虚影仅仅在眼前浮现一瞬,就被留天剑挑碎了。 但谢长安并没有因此松懈,她将灵识通感都调动起来,便能感觉到四周弥漫淡淡危险,引而不发,却将她笼罩包围,让谢长安无从下手。 她心念电转,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谢长安冷静,那股隐藏潜伏的力量却比她更沉得住气。 她不动,敌便不动。 谢长安不可能在这种缓慢消耗灵力的包围中耗到天长地久,她迟早是要突围的。 就这么分神的一瞬,对方若有所觉,后背陡然传来针刺般疼痛! 她顾不上回头,也知道决不能回头,右手留天剑没动,左手并指一引,虚空挽了道剑花。 那浅浅一道剑花竟忽然凝聚成气,如留天剑的金光,但这道剑气却没有留天剑光那样炫目,随着她身形飘动,淡淡金光萦绕荡开,仿佛是从天边晚霞随手抓来,融汇交织在衣裙上的金线。 这些金线涟漪般晕开,在谢长安左侧触礁,又晕出一圈。 说时迟,那时快,留天剑已经递了过去,迅若闪电,疾如清风! 若此时有人旁观,定会发现金色剑光快到肉眼无法辨识,几乎被拉成一条极细的金线! 长袖荡开,云气飒飒,隐隐挟带风雷之鸣。 对方出手毫不留情,谢长安竟也被逼出这几年以来最快最凌厉的一道剑气。 不至绝境艰险,果然不知前路几何。 少女身形仿佛一只清瘦白鹤,衣袂袍袖因风而起,优雅而迅捷。 花影凌乱,草木横斜,唯有手中剑气—— 一剑破霞光! 虚影被剑光钉在原处,缓缓现形。 鬓间星白被玉冠束起,一举一动自有静气,祝玄光熟悉的面容平静无波,眼底却流露赞许之色。 “这一剑不错,距离剑意境也就半步之遥了。” “师尊!” 谢长安的心落回原地,含笑见礼,听见他的话又笑不出来了。 “这半步之遥,我半年未悟。” “不止半年了,你用了‘长夜无荒’,里面光阴静止,你是半年当成十年用。”祝玄光顺手抄起她的手腕,三指搭于其上,片刻松开。“不要再用了,精气神损耗过多会影响你的修行,凡事过犹不及。” 谢长安点头:“我回头便拿去还给方首座,师尊是刚从外面回来?” 祝玄光道:“我去了一趟浣龙渊,当年那条青蛟死后,还留下几件法宝,被附近凡人发现带走,又有修士循迹而去,屠了村子,把法宝夺走,半途不慎引发了青蛟留下的反噬命咒,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 短短几句话,可谓一波三折。 谢长安哑然:“当初我得到的内丹,就是这条青蛟留下的吧,师尊是去拿法宝吗?” 祝玄光:“我原本是想将那几件法宝销毁,不是仙品,留之无用,徒增纠纷,先前琐事繁多,一直忘了此事,但那几个人带着法宝陨灭,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什么。” 谢长安感慨:“说起来,我正是得了青蛟内丹,才有幸踏入仙途,本该是我去帮它收拾身后事的。” 祝玄光看她一眼。 “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因果。” 虽说一开始的确是祝玄光追踪内丹而来,才有他们后来这段师徒之缘,但青蛟内丹遗落唐宫,被谢长安误打误撞用了,总归是她得了好处。 谢长安想了想,觉得这话听着还是有点奇怪。 祝玄光看见木几上的篮子,已经转了话题。 “你怎么还偷我的白菜?” 谢长安差点被他气笑:“师尊还记得自己种了白菜呢?” “这话听上去怨气颇重。”祝玄光走过去,拨弄篮子里那三两颗不咋好看的白菜,“我近来记性确实不大好。” 这话不像在开玩笑,但修仙者境界越高,能力越高,没听过剑仙境强者还会记性不好的。 谢长安不由蹙眉:“你是不是受伤了?” 气色如常,看不出来。 祝玄光明明挺宝贝他那些白菜,谢长安有几次看见他回来之后被裴三提醒,都会在那菜地待上一两个时辰,亲手照料,但是如果她和裴三都不说,祝玄光就会忘记他那块地里还种了东西。诸如此类的小事不止一次,虽说无伤大雅,但次数多了,总显得古怪。 天下第一剑仙境修士是个丢三落四的性子,说出去都没人信。 “没有。”祝玄光道,想了想,又安慰一句,“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把徒弟给忘了。” 这笑话听上去不太好笑。 但这是祝玄光私下的另一面,只对熟人开放,谢长安也只能在心里吐槽,她甚至怀疑当初那颗青蛟内丹,祝玄光也是追着追着就给忘记了,才会流落到太极宫便宜了她。 而且她还发现对方嘴巴其实挺毒的,要不然也不能两年前在拜师典礼上,一句话就气得闻琴道人暴跳如雷。 正胡思乱想,又听祝玄光问道:“要不要去宸华峰观星?” 谢长安登时精神一振:“去!” 宸华峰在照雪峰左侧,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孤峰,山顶罡风凛冽,剑心境以下几乎难以立足,但那里有座观星台,不知先代祖师用了什么法门,能令整个星空收纳于视线之内,不受四季风雨浮云遮蔽影响,无论何时上去,都能看见银河灿然,万星罗列。 两年前张繁弱曾偷偷带谢长安上去过一回,亲眼看见光华如海,苍穹似渊,当真是震撼莫名。 彼时她只觉心头怦然若有所悟,但是囿于修为太低,那点领悟须臾即散,很难化为己用,两人根本经受不住太久的罡风,苦苦支撑差点没魂飞魄散,最后还是被沈曦和于春山强拉下来的。 张繁弱为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关了三天紧闭,谢长安事后越想越是抓心挠肝,再上观星台都快变成她的执念了。 “师尊,我现在的修为还不足以在上面立足吧?” 她上次几乎被吹得骨头血肉都四散离去,实在印象深刻。 “试试。”祝玄光回道。 这观星台的确只有剑心境才能稳稳当当立在上面,但那是在没有祝玄光的情况下。 有祝玄光在,这宸华峰顶的罡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衣袂只是轻轻扬起,甚至都没有扑面而来的狰狞。 谢长安这才发现祝玄光直接用灵力为观星台四周筑起一层结界,别说罡风,怕是剑心境修士前来,都无法突破。 这就是当世第一人的真正实力,这样澎湃的灵力竟只是用来给徒弟观星。 两人席地而坐。 谢长安抬头仰望。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远山与天相接处画出一道起伏的亮色,橘紫合流,青霭沉江。 再往上,便是星辰光动,银河夜现,仿佛头顶触手可得,伸手却遥不可及。 这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奇景,亦是千万年都看之不厌的妙色。 “日月星辰,自有轨迹,譬如江海,川流不息。是以古往今来,许多人观星而悟道,你虽离剑心境尚远,但素来悟性极好,万星在心,玉宇印神,未尝没有所得。” 祝玄光的声音悠悠响起,随着微风拂过她失神的眼。 “我以前听说,凡间帝王将相殒命,能引动星辰感应,那若是修仙之人呢?我要是死了,也会有天象发生吗?” 祝玄光沉默片刻:“万物有灵,命理玄通,世间以力证道,未必修为越高才越合天道。数十年前,蜀山剑阁的宗主被人所杀,当时他的修为只有剑意境,却引发了四周山陵崩塌,日月无光,传闻他天纵奇才,以身化道,所以境界虽低,却与天地共鸣。” 以谢长安的悟性,想要完全理解这番话也很难。 “既然他的道与天地共鸣,为何才止步剑意境,难道不是越顺应天道,修为越高吗?” “你认为天道是什么?”祝玄光问。 谢长安:“天地法则?” 祝玄光:“天地若有法则,是何人所定?” 谢长安:“与生俱来,无形之形,与天地同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难道不是吗?” 祝玄光:“我曾经也以为是。” ------------ 18 第 18 章 18 曾经也以为是,那就是现在不认为是。 他只说了半句,就没有往下说。 谢长安将视线从星空收回来,望向身旁人,等待他解惑。 但祝玄光只是摇摇头:“现在跟你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会影响你的修行。” 谢长安:“那要什么时候才能讨论?” 祝玄光想了想:“等你到剑仙境吧,那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谢长安:…… 剑仙境便是剑修的至高境界,虽说到了剑仙,还有初晋与精通之分,还有祝玄光这种巅峰之境,但谢长安现在才剑气境,这中间隔着两重,就如隔着千山万水,得何年何月才能企及? 她都有点怀疑祝玄光这是随口说来糊弄自己的了。 但这位师尊不想说的话,怎么撬都撬不出来,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继续回头去看星星。 虽然讨论戛然而止,但对方的话却依旧在脑海徘徊不去。 天地若有法则,是何人所定? 难道真有什么人来定天道?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他如何评断一个修士的境界提升,如果那个修炼暗合天道的剑阁宗主也只能陨灭下场,难不成是根据人品善恶来论?绝不可能,要真是这样,世间为何还有茫茫众生在红尘中翻滚受苦,为何有杀人放火依旧金玉满堂的? 师尊修的无情道,是不是也与此有关?他觉得修无情道更容易飞升证道?但是自己入门以来,他从未谈论过无情道的事情,也没有要求徒弟应该走哪条路,是因为她的境界还未到吗? 谢长安信马由缰,思绪飘飞,目光所及,一颗流星划过。 光芒在夜空没有留痕,却在眼底留了痕。 印入脑海的星痕挥之不去,甚至在众星之间游来滑去,如顽皮弹珠,抓也抓不到。 抓不到…… 谢长安微微眯眼,还真伸出手,隔着天与地,遥遥点向流星落下的位置。 一道剑气由经脉蕴含灵力迸发而出,离开手指便四处游走,由浓转淡,缓缓消散。 她感觉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好像真的抓住什么,却一时无法梳理清楚,不由微微焦躁,索性召出留天剑,就在原地舞起剑。 天地辽阔,星垂四野。 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旁边的祝玄光,只觉自己走在茫茫暗道上,明明往前半步就可以看见光明,却始终如纱相隔。 半步之遥。 半步之遥! 星痕挥之不去,她仿佛置身玄黄洪荒,化为众星之一,追逐那星痕,身形飞掠,逍遥无拘。 留天剑随心而动,剑气纵横,金光萦绕周身,逐渐变强,谢长安的剑越来越快,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剑在动,还是她自己在动。 又或是,她就是留天剑。 诸多剑气忽而一收,又被她一剑撒出去—— 万丈星芒,与天同光! 谢长安一动未动,岳镇渊渟,并指回敛。 霎时所有璀璨灭于长夜,万古寂静,声息不闻! 剑随意动,意驭气形。 远山的惊雷滚滚而来,刚好在头顶落下,劈在祝玄光筑起的结界上,也劈开了谢长安原本模糊不清的一念灵台! 留天剑似有所觉,随着她的心意在头顶斩出一道剑光,竟生生斩断了朝她劈来的闪电。 这就是剑意?! 她突破到剑意境了! “我突破了!我是剑意境了!你看见了吗?!” 谢长安狂喜之下,连师尊也忘了喊,下意识扭头去寻熟悉的人影。 闪电照亮了半片天空,也照亮了祝玄光的脸。 他素来很少开怀大笑的脸竟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是,你是剑意境了。” 谢长安太高兴了。 那种一点一滴努力最终得到回报的巨大成就感,顷刻将她淹没,让她全身所有情绪都调动起来,恨不得让身旁的祝玄光也明白她的喜悦。 留天剑微微颤动,似乎也感同身受,谢长安提剑掠向星空。 结界方才被惊雷劈开一隙,罡风从裂缝涌入,烈度小于外面,堪堪能让她立足,留天剑索性借力打力,反而逐渐让她摸索出与罡风共存的身法。 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在唐宫,如履薄冰,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勉强活下去,即使如此还差点迎来灭顶之灾,她不仅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乱世飘萍,孑然一身。也就是到了此刻,她正式踏入剑意境,按修仙者的话来说,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自保的能力。 赤霜山内,剑气境比比皆是;到了赤霜山外,弱肉强食,在剑意境往上的人眼里,剑气境根本不堪一战,这道门槛比天还高,许多人修了半辈子,也不过是停留在“弱者”的阶段。 这种情绪鲜明传递给祝玄光。 他默默望着罡风中襟飘带舞的少女。 谢长安是一个自控能力极好的人,祝玄光知道,当年离开长安城,她满腔怨愤几乎滔天,却没有对他吐露半句,入门之后也从未提起从前恩怨,只是一心一意,脚踏实地修炼。 不说,不代表没有,直到今日,她才算是把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祝玄光没有催促,但谢长安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早已见过许多世态,方才只是一时激动,在知根知底的祝玄光面前,她的过去与现在没有秘密,也无须任何解释。 祝玄光道:“扶广山参妙真人即将渡劫飞升,她来信请赤霜山去帮忙护法,方清澜答应了,既然你已是剑意境,就随他走一趟吧。” 原本祝玄光是公认第一人,论理应当也是第一个飞升的,但参妙真人却后来居上,两年前上了点仙谱之后,据说修为已与祝玄光相差仿佛,两人若真打起来,第一人会不会易主还不好说。 但据说毕竟只是据说,扶广山与赤霜山素来交情不错,即便上回闻琴道人带着徒弟过来观礼,发生小小插曲,掌教参妙真人发函来求援时,涉云真人还是欣然应允,并准备让方清澜前往。 谢长安先是应下,又奇怪道:“师尊,剑仙境渡劫飞升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太遥远了,恐怕亲眼所见也很难参悟,不如将机会让给其他同门,我继续在此修行。” 她现在与飞升成仙之间的距离确实太远了,远到没有任何好奇心。 “你要去。” 她听见祝玄光如是道。 “参妙渡劫之后,我也不可能再拖太久,不出十年,必然要与她一样,到时候我的飞升就是你来护法,我若陨落消亡,也是你来料理后事,所以你得好好看着。” 两人四目相对,谢长安一下怔住。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境界突破的喜悦一点点褪去。 怎么就,只有十年了? 她以为祝玄光说错又或故意逗她玩,但并没有。 “渡劫飞升,成功的人是不是很少?”她问道。 祝玄光:“你还记得,上一个得道飞升的人是谁吗?” “师祖沈真人?”谢长安道,“听说这还是百年前的事了。” 祝玄光:“世人皆知,飞升劫难,过者寥寥,你师祖是少数的佼佼者,但其实,他并未成功。” “并未成功,是何意?”谢长安心头一跳,感觉自己说话也变得困难,“他们不都说沈师祖已经飞升上界,成为神仙了吗?” “这是赤霜山的秘密。” 祝玄光伸手将方才的结界裂缝修补上,从外面进来的微风马上消失,观星台仿佛与世隔绝,将两人的对话锁在这里。 “当年他渡劫,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雷光之后,法相俱现,霞彩漫天,他破云而去,只留下了随身白虹剑。” 怎么看这都是成功得道的天象,白虹剑虽是神兵,说到底也是凡物,他既然飞升,白虹剑不可能跟去上界,被留下也正常。 谢长安想归想,却没有出声打断,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听到的,必然是赤霜山百年绝密,知道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 “我将白虹剑带回去,放在他的命灯前,当夜,灯灭剑碎。” 谢长安身躯一震,难以置信。 命灯是赤霜山弟子精血所点,一人一盏,灯灭则人死。 如果说灯灭是因为沈六知飞升上界,与下界隔绝不通,命灯无法感应,还说得过去的话,剑碎就无法解释了。 白虹剑是仙品神兵,曾随沈六知四处游历,劈山开海,斩尽修士妖魔,人剑之间,早已感应通灵。 这样一把剑,却在主人飞升之后碎了。 人在则剑在,剑碎则人亡。 “当时师祖应该已经在上界了吧?难道是上界发生了什么……” 都说修道修到最后,无非求一个飞升长生,从此任我逍遥,无灾无难,仙人寿命远比修士更长,沈六知既然顺利飞升,理应就在上界当个舒舒服服的神仙了。 谢长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她试图换个思路去思考这件事,然后就想到另一个可怕的猜测—— “师尊,点仙谱上留名就可渡劫飞升,是谁定下的规矩?” 点仙谱不是一本书谱,它是嵌在悲回风山山壁上的石碑。 石碑天然而成,亘古便有,不知来处,金铁难侵。 每隔一段时间,也许是数年,也许是数十年,又或许上百年,石碑上会浮现一些修士的名字,这些人无不是当世巅峰强者。 上谱之人,相当于得到了天道在一定程度上的承认,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时间参悟渡劫,若能安然度过,自然飞升成仙,若是不能,那就当场兵解陨灭,身死魂消。 世间修士,无不将上点仙谱,当作一种自己实力被天道认可的荣耀。 如今在点仙谱上的,就祝玄光和参妙真人二人。 祝玄光早早就上了谱,却迟迟不肯渡劫,参妙真人是两年前才谱上有名的,如今就要准备飞升了。 祝玄光听见她的话,就笑了。 因为谢长安这个疑问,跟他当年问沈六知一模一样。 “无人所定,便是名字不在谱上,你觉得自己境界足以成仙,也可以去尝试,只不过在谱就相当于得到天道一半的承认,渡劫的风险更小。” 谢长安心想,有沈师祖前车之鉴,难怪师尊迟迟没有择日渡劫,这天道之威,委实莫测,可如果飞升后还会陨落,那成仙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如此,这点仙谱不上也罢。师尊已入地仙之境,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山河任逍遥,不如索性就不去渡劫,留在人间。”她道。 “长安。” 祝玄光很少像这样唤她的名字,身外浮云流散,他的声音仿佛也带了点温柔安抚的意味。 “凡人寿数有限,修士即使多几百年,到头来亦不例外,我的修为已臻化境,水满则溢,若不渡劫,便只余十年能活。” 谢长安难掩震惊看着他。 她的心在被祝玄光喊起名字时就开始往下沉,像沉到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直到对方说完这句话,一颗心还未沉到底,那井水又酸又涩,几乎要将她的心也泡出酸涩滋味。 赤霜山枝繁叶茂,家大业大,可重明峰不算裴三几个,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谢长安虽然日夜沉浸修炼,也早就习惯了一转头就能找到人,无论遇到什么瓶颈困难都能被四两拨千斤解决。 如果祝玄光不在,这一脉的传承,就彻彻底底只剩下她一个了。 “所以,你这次去扶广山,要仔细看参妙是如何渡劫的,说不定有所领会,回来告知,到我也渡劫时便能避开些弯路。你的悟性素来很好,我在你这般岁数,亦未必能及。” “……我尽力。” 沉默良久之后,谢长安艰难吐出这三个字。 但她素来有诺必践,为了这三个字,必会全力以赴。 这两年,不唯独谢长安摸到祝玄光的脾性,后者也同样了解她。 “我相信你。” ------------ 19 第 19 章 19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受了谢长安的刺激,张繁弱还真去闭关修炼了,等到她随方清澜出门那日,张繁弱还没出关。 同行的除了方清澜的两名弟子之外,还有沈曦和于春山。 沈曦是天意峰首徒,若无意外,将来是要继承涉云真人衣钵,成为天意峰首座,乃至赤霜山掌教的。他一心追求大道,对参妙真人渡劫这样难得的参悟机会,自然要亲自去见识。 众人平日各忙各的,有段时日没有见面,谢长安这一现身,许多人都感觉到微妙的不同。 沈曦首先察觉:“你到剑意境了?” 谢长安没有否认,笑着拱了拱手。 沈曦:“不错,恭喜。” 张繁弱从小在赤霜山,至今尚未入剑意境,谢长安入门两年,即入剑意,虽然这其中有张繁弱自己懒惫的缘故,但也只有谢长安这份悟性,才配得上祝玄光的威名。 从前他见这位师妹刚入门时平平无奇,还有些小觑,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狭隘了,单是冲着赤霜山上下只有她敢跟自己一样足足用了半年“长夜未荒”的狠劲,沈曦也早已对她刮目相看。 于春山也喜上眉梢:“这可太好了!” 赤霜山弟子下山入世,都要求剑意境起步,方有自保之力,先前听说谢长安同行,她还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多虑了。 照雪峰两位师兄,也都向谢长安道喜。 于春山对谢长安道:“师尊说,等我们从扶广山下来,正好赶上离梦城的大翮游仙,到时候不必回赤霜山了,直接前赴离梦城盛会,张师弟若能在那之前突破剑气境,就能得师尊允可,赶去离梦城跟我们汇合。” 照雪峰刘师兄道:“张师弟天资聪颖,就是不肯静下心来,希望这次真有这份耐性定力。” “要不咱来赌一睹,看咱们回来时,张师弟到底能不能突破?”这是照雪峰曹师兄,他口头禅就是“要不来赌一赌”。 谢长安原本对大翮游仙很是好奇,但她现在多了一桩心事,就有些神思不属,,没参与进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众人闲聊。 方清澜很快到来。 过来前,他被涉云真人喊住,两人交谈一番,耽误了些许工夫。 谈话结束之后,方清澜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此去扶广山,若是参妙真人顺利飞升倒也就罢了,如若她渡劫失败,扶广山也许会出事,但那都是他们宗门内部的纠纷,我们是去观礼的外人,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插手。”方清澜对他们郑重嘱咐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奇怪。 刘师兄忍不住问:“师尊是不是听说什么消息了?” 谢长安被祝玄光那剩余不到十年的寿数压得沉甸甸的,如今再听见扶广山内部龃龉波澜,不禁生出一丝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微妙心思。 比起凡人,修仙之士身负神异之术,飞山越海,无所不能,但说到底还是人。 是人,就有斩不断的七情六欲,恩怨纷争,连寿数也有尽头。 就像祝玄光说的,他的力量早已突破凡人极限,凡人之躯承受不了,就会出现水满则溢的情况,最终必须提前渡劫,否则修为爆体而出,人也会烟消云散。 但当了神仙,当真就能立斩凡心,爱憎恩怨一笔勾销吗? 思及此,少女不由回首,看向重明峰,自己方才的来处。 那峰顶伫立一人,仿佛也正穿越云海雾涛,朝她这里望来。 “扶广山势力庞大,但其内却有两脉,参妙是一脉,林梦牍是另一脉,几百年前就已交恶,双方担心分裂之后会削弱扶广山,方才勉强维持面子上过得去。参妙修为更高,所以她这一脉暂时还能镇得住大局,但在她之后,余子平平,论资质实力都比不过另外一脉。” 方清澜说到这里,于春山就明白了。 “参妙真人一走,她这一脉就没法再继承宗主了,还要被林真人那一脉压制?” 方清澜点点头:“双方恩怨已久,怕是不止压制。” 弄不好要血流成河。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方清澜答应去帮参妙应劫护法,却没有答应帮忙维护参妙的徒子徒孙,只因扶广山的恩怨由来已久,成因复杂,贸然插手反倒会让自己陷进去,所以他才会如此郑重其事告诫谢长安他们。 众人自然一一应下。 赤霜山与扶广山之间还是有些路程的,但有照雪峰首座在,众人可以节省许多精力,由方清澜在照雪峰启动千里阵,将众人送到山下,他们离开赤霜山下便是出了结界,来到凡间,此处位于大唐河东道,再往北一直走,就是北烛山,北烛山更北还有冰墟,而往东再骑马走上十多日,就是他们这次要去的扶广山。 自然众人也可选择御剑而行,但大家出来一趟,看见红尘烟火就有些走不动道,于是相约先骑马游历,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御剑,左右时间还充裕,方清澜也不催促,只道在前方永安镇等他们,便放任众人三三两两,各自散开。 此时安禄山作乱两年有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就连李氏起兵的龙兴之地也未能幸免,他们想看的人间繁华没能看见,只看见遍地凋零,生民哀嚎。 太原府因着地盘大,自古商贸兴盛,还算好一些,乱兵过后,太原府又几度被围,与唐军来回拉扯,但城中老百姓只要没死绝,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便零零散散支起摊子,商铺也都开了一些。 于春山一行人衣裳鲜亮光洁,或背负长剑,或形容出尘,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甚至也不像王公贵族,走在路上频频引人注目。 照雪峰刘师兄和曹师兄二人与他们分开去了别处,于春山便发现谢长安不见了。 “谢师妹呢?” “她方才说想去一趟悲回风山,先行一步,回头直接到永安镇找我们。”沈曦道。 悲回风山正好就在永安镇不远处,从这里过去,绕点路就能到。 这座上古神山隐藏在寻常山峦之中,周围云雾缭绕,结界重重,普通人非但见不到,也进不去,便是修士想进去,也得费一番周折。 但沈曦能理解谢长安的想法,当年他头一回下山游历,也是必要去悲回风山看一眼点仙谱,看一看这世间至尊强者才能上的点仙谱,究竟是何模样。 “大师兄,看你这表情,好像也想去?”于春山道。 沈曦摇首,缓缓道:“点仙谱,去一次便够。” 再去几次,那也只是一块山壁石碑,人在其下,只能感觉自身渺小。 去多了,也成不了仙,反倒影响道心。 谢长安本来是不怎么好奇的。 但是祝玄光的飞升与点仙谱有关,沈六知的秘密与点仙谱有关,现在他们要去的扶广山,参妙真人渡劫也与点仙谱有关。 这个地方,她怎么能不来看看? 云雾缭绕,封印丛生,阴阳交叉,偶尔更有奇兽出没,殊异于外。 寻常人一般是不可能找到这里,如果有些运道特殊误打误撞闯进来,怕也是行步间失足跌落高崖,粉身碎骨,寸血不存。 此刻她足不沾尘,衣袂飘扬,既不徒步,亦无须御剑,身姿袅袅若随风而动,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须臾便从山脚到了山腰,宛如神子仙人。 天香青鸾杳杳起,冰肌玉琅凌云纱。 放在两年前,谢长安还是那个朝不保夕的小宫女时,她也绝不可能想到自己能有今日这般际遇。 云雾之中,又有大风,从东南西北不同方向吹来,修为稍微低一点的,直接能被卷走,谢长安在“长夜未荒”里日夜修炼总算没有白费,她根基扎实,在这样古怪的狂风里也还能保持身形如常。 她原想着入了山中就能一直往上,谁知这其中还有古怪,爬到半山腰,发现前面是一条大河,对面更是苍茫一片,看不明晰。她再想渡河,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总会绕回原处,谢长安只好循着大河尽头过去,却看见一道飞天瀑布,而瀑布之上,赫然生出一道其高万丈,直插入云,看不见顶的孤峰! 面朝她的这一面山壁,如硬生生被人削去版面,其光如镜,白雾覆盖,离远一些,根本看不清楚,想要飞身靠近,顿觉千斤之重,不由自主往下坠落,谢长安及时往后飞退,足尖擦着瀑布下来的水潭一直退到凸起的石头上才停下来。 她抬头仰望,才能隔着浓郁的云雾,看见山壁上刻着字。 那字龙飞凤舞,仿佛与生俱来,鬼斧神工,却在雾中隐隐泛光。 从右到左,祝玄光在前,参妙在后。 的确是两个名字。 再一恍惚,那云雾飘来,两个名字好像又被遮蔽起来了。 这点仙谱,竟是这样的。 她蹙起眉头,正琢磨着如何再靠近些仔细看看,就听见凭空一声大喝。 “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立在此处?!” 谢长安:? 她莫名其妙循声回望,便见一道剑气当头斩来! 剑气如虹,斩破云雾,看上去起码也有剑意境巅峰了,谢长安下意识侧身避开,心念一动,留天剑已经握在手中。 云雾被剑气劈开,随即又合拢如初,更别说石壁上的点仙谱。 随即,一人从下面飞掠而来,挟着一身瀑布湿气,看样子是想再给点仙谱两剑,但随即发现这里还站了个人,不由咦的一声。 对方一身湿淋淋,也没用灵力隔开水气,看上去颇为狼狈,但面色气势却颇为凌厉,一双眼睛扫过来,杀意凛凛,仿佛要将谢长安看透。 “不知尊驾怎么称呼?” “赤霜山谢长安。”她拱了拱手,也没有非要等对方先报家门的规矩。“路过此地,慕名过来看看。” “谢长安?”对方先是皱起眉头,好像想到什么,“你就是在拜师典礼上打了王亭的那个谢长安?” “不错……”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姓名,就听见对方哈哈一笑。 “来得好!正好会会你!” 谢长安:??? 又是一道剑气斩来,比方才更要狠上几分! 谢长安心下微恼,躲避之余也出了剑,她欲速战速决,留天剑剑意随其意念而金光大盛,神秀交辉,一时人剑合一,掠向对方。 对方似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是杀招,当即不由后退半步,已是露了空门,留天剑转瞬即至,趁隙而入,直取他的脖颈。 那人一声剑起,身前剑光化为结界,但随即被留天剑的剑气破开,剑意森然笼罩,仿佛死亡降临。 剑意境竟有如此可怕的剑意?! 对方脸上头一次露出骇然之色,当即也顾不上面子了,以自身长剑为盾,足点水潭,一退就退出三四丈远。 “不打了!不打了!这不是生死相搏,你疯了吗?!” 此人大嚷起来,见谢长安没有继续进攻的架势,这才微微放松下来。 “我只是想与你切磋一番,试试你是否名不副实罢了!” “对我来说,每场交手都是生死相搏,自当郑重以对。” 谢长安慢吞吞道,也收了剑,她看似轻松,其实一出手就拼尽全力,要是对方刚才熬过这一关,后面可就不一定谁输谁赢了。 对方饶富兴致又有些难以置信。 “我听说你两年前在拜师典礼上,一剑胜了王亭,那时才刚入剑气境吧,怎么短短两年时间,竟已如此进步神速?” 此人自忖剑意境巅峰,出门在外,除非遇到剑心境高手,否则都绰绰有余,谁知来一趟悲回风山,就遭遇挫折。 他这已经是第二次提及拜师典礼和王亭了,谢长安不答反问:“尊驾还未告知姓名,莫非你与王亭道友有故?” “哦,忘了说,我与王亭同出一门,扶广山……” 他们此时正立在瀑布上方的水潭石面,前有云雾,下有飞瀑,声音喧嚣,这悲回风山天生压制灵力,两人相距有段距离,说话便时断时续,对方的姓名正好伴随云雾水风过耳,谢长安听了个模糊,但仍是点点头。 “原来是折道友,你是想为王亭报仇吗?” 对方哈的一声,面露嘲讽:“那你想错了,我与王亭虽同出一门,却非一脉,巴不得看他笑话,不过那家伙自打两年前在你这里丢了面子之后,回去可是夜以继日,奋发图强,不知他师尊给他找了什么天材地宝,他如今也是剑意境巅峰,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剑心境了,你在剑心境之前,最好是别与他碰面了!” 谢长安想起之前方清澜说过的扶广山内斗,心说这位折道友既然跟王亭不属一脉,那应该就是参妙真人门下了,两派恩怨竟已放到明面上来,连门下弟子在外头都不遮掩,难怪方师叔郑重叮嘱他们不要插手。 “多谢道友提醒,不过这次师门长辈正是应邀前往扶广山,恐怕不由得我了。” 折道友了然:“你是顺道来看点仙谱的吧?” 他也是收到师门传讯赶回去,途经悲回风山,想着来都来了,便上来看看那传说中的点仙谱。 这位折道友素来桀骜,见了点仙谱非但生不起寻常修士心中的敬畏向往,反是想试试此山究竟能不能劈开,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居然跟谢长安不谋而合。 两人一说开,谢长安竟跃跃欲试。 “要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折道友一愣,随即大笑。 “秒极!” 话音方落,仿佛无形默契,两人同时出剑朝山壁劈过去! ------------ 20 第 20 章 20 折道友这一剑自然拼尽全力,谢长安也是毫无保留,她将所有剑意凝于剑上,又通过留天剑递送出去,却不像折道友那样只是劈出一剑,而是连剑一道送出去。 留天剑带着本人意念,化作虹光流星掠向山壁! 折道友微微震惊,似乎没想到谢长安比自己还狠,竟像是跟这山有深仇大恨。 两剑出去,好巧不巧,先是折道友一剑劈开云雾,而后留天剑的剑光趁隙破入,直取点仙谱上隐约浮现字迹的地方! 谢长安在赤霜山两年,其中在“长夜未荒”里就待了半年,但照祝玄光的说法,她把那半年当成十年用,实际上已经修了整整十一年半的剑。 而这一剑过去,便是凝练了她这十一年半的悟剑所得! 二人脚下震颤,轰然巨响,水潭仿佛也受其剑气影响,波澜平起,竟卷起丈高的浪花,他们忙忙避开,却听云雾之后的石壁似与剑光相撞,铮然金石之声后,点仙谱上两个名字下面,竟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不仔细看没法发现的剑痕,被重新聚拢的云雾一遮更是近乎不见,但折道友看得分明,而且绝不会认错。 他不禁深深倒吸口气! 这悲回风山自上古以来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天意人为的伤害,也不乏大能宗师对点仙谱出手,后者却依旧屹立如初,可见并非人力所能及。 所以刚才折道友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真想着能干点啥。 怎么一个剑意境的谢长安,就给点仙谱留下剑痕了?! 他扭过头,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对方,似乎想从对方脸上看出朵花来。 谢长安也看见那道剑痕了。 所以她也愣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是凭实力做到的。 问题出在哪里? 那云雾平日是撩不开的,她趁着折道友一剑先劈出去的间隙才能直取点仙谱,但山壁非金非石,却远比金石坚韧,根本不是她那道剑意能留痕。 难道是留天剑的威力? 留天剑本来应该是唐宫里的留天刀,以及噬神镜。 ……噬神镜? 许多人都曾说过噬神镜来历非凡,难道会是它的原因? 谢长安沉吟不语,折道友道:“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没能在上面留痕,你倒是开了先河。” 她摇摇头:“非我之能,我倾尽全力的一剑,方才与你交手时,你也瞧见了。” 折道友也皱起眉头,两人抬头仔细端详点仙谱,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既然你现在能留痕,往后等我到了剑仙境,说不定真就能把这块石壁劈开。” 说了半天,他还没放弃毁掉点仙谱的想法。 谢长安哑然:“世间修士无不以上点仙谱为荣,折道友这是何故?” 折道友看她一眼:“那你是何故?” 谢长安:“……我是为师尊,既然上点仙谱就必须渡劫,而渡劫又可能会失败,我寻思点仙谱毁坏,是不是劫数也就没了。” 虽然这个想法很幼稚。 但是—— 折道友:“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幼稚的人对视一眼,居然有点惺惺相惜。 既然点仙谱毫发无伤,他们在这里逗留再久也无济于事,两人很快下山离开,折道友既然也要回扶广山,自然是与她同路,一道去了永安镇。 方清澜早等在那里,沈曦等人也陆续过来汇合。 谢长安给他们介绍不打不相识的折道友:“这位是扶广山参妙真人门下的折耳根道友,他也正好要赶回师门,与我们同路。” 折道友:…… 刘师兄笑道:“折道友这名字还真是好记。” 折道友缓缓看谢长安:“我什么时候说我叫折耳根?” 谢长安莫名:“你自己说的啊,你说你是扶广山折耳……后面风声太大我没听清,不是折耳根吗?” 对方咬牙切齿:“我名折迩,无姓,折断之折,闻名遐迩的迩,跟折耳根没有任何关系,不要随便给我起新名字!” 谢长安:…… 其他人没忍不住,笑出声。 折迩磨牙的动静好像更明显了。 谢长安有点尴尬,望天。 永安镇再往东走上几天,就能抵达扶广山山脚不远处的梨花镇,那里有扶广山留下的传送阵,可以将众人直接送到半山腰的山门处。 折迩作为扶广山弟子,自然而然成了带路的。 一路顺利无话。 只是被叫错名字的折迩到扶广山都没给谢长安好脸色而已。 …… 扶广山上下已经忙作一团。 不单是为了方清澜等人的到来——代表赤霜山的方清澜固然也是贵客,但这次来的贵客不少,其中甚至有一宗之主亲至。 在来的路上,谢长安还听折迩和于春山他们讲了几件旧事。 当年参妙真人与同门下山历练,途中遭遇危险,需要一人殿后,参妙主动留下,将生存机会让给他人,最后凭借自己实力逃出生天,此事之后,门内同辈人人服膺,即便与她对立的林梦牍,对参妙真人也没有异议,正因如此,她才能坐镇宗门这么多年,扶广山也没生出什么波澜。 参妙不止对内如此,对外也是个疏阔仗义的人物,是以这么多年来,结交遍天下,听说她即将面临生死大劫,许多旧日故交都从千里之外赶过来帮忙护法。 这样一位人物,无疑人缘极好,但是她再好,也未必就能顺利渡过天劫,所以这次扶广山的忙碌,隐隐还夹杂浮躁的乱。 谢长安等人被安排在东山客舍歇息。 这三日里,方清澜时常被请去商议护法事宜,谢长安他们无事可做,便四处闲逛,这里除了主峰大殿与后山之外,许多地方有扶广山弟子放行都可以自由走动。 随着参妙真人渡劫之日将近,来扶广山的人越发的多,光沈曦他们能认出来的,就有北烛山许危阙,南岳洞天之主碧阳君,云生结海楼的长老,还有不少他们都没见过的名宿隐修。 除开谢长安不算,沈曦等人都下过山,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了,但看见这一大片剑心境剑仙境高手齐聚,仍是有些震撼。 参妙真人的人缘也由此得到进一步印证。 许多人此来,并非冲着扶广山掌教,而是冲着参妙本人的面子。 行走江湖,除了实力,讲究的无非是一个人情世故,刘师兄等人见此场面自然颇为高兴,跟着其他门派的道友四处结交认识人,于春山喜欢游览风景,则一个人去扶广山各峰游览,中途也不乏遇到同好游伴。 只有谢长安和沈曦两人,闭关三天,愣是将人家扶广山当成自家静室,几乎没踏出过房间。 谢长安不知道沈曦如何,她自己其实没太能真正静下心去修炼,一来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二来她现在对参妙真人的渡劫有些忐忑不安的紧张,只能借打坐冥想来平复心情。 虽然她不是扶广山弟子,但若是参妙渡劫失败,加上沈六知剑碎灯灭的秘密,祝玄光要走的路,几乎就是一条死路。 若参妙能成功,那么她师尊也就多了一丝希望。 日沉月升,三天转瞬而过。 参妙真人选在黄昏时分渡劫。 彼时乳燕归巢,夕霞飞光,几乎整座扶广山的人都聚在凌霄峰周围的各处山峰。 而凌霄峰,正是参妙本人所在。 参妙真人在几年前就已经到达剑仙境巅峰,无法再往上突破,近来她时时有种修为即将溢出又遇到瓶颈不得不压着的错觉,就像身体里不断有气注入,但却无处排出,迟早要爆体而亡,唯一的办法就是渡劫飞升。 她不知道祝玄光明明比她早许多就到达剑仙境巅峰,却为何能死熬那么多年不飞升,也曾写信或托人去问过,只不过从来没有得到回音。祝玄光素来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想回答的问题,没有人能问出来,参妙真人最后也不问了,她这几年大多时间都在宗门闭关不出,为的就是努力参悟渡劫的关键。 无论有没有参悟出什么,时至今日,渡劫在即,她也无法再拖下去了。 参妙真人盘腿坐于凌霄峰顶。 四周罡风呼啸,乱云飞渡,刮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唯独身形不动如山。 众人分散各峰,遥遥望去。 这距离在凡人看来有些远,但对于修士而言,也就眨眼能至的距离。 天劫之下,旁人即使帮忙护法,也不可能挡下所有劫数,若离得太近,反倒会遭了池鱼之殃。 所有人都在等。 参妙真人面容平静,闭目掐诀。 “弟子元参妙,修行有年,妄缘俱净,虚化生神,至今在凡间已无法寸进,侥幸跻身点仙谱,故请天道今日赐劫,渡我此身,万灵归真!” 她的声量不高,如平时说话般温和,但却有莫名力量,明明白白传遍众人耳畔。 清晰可闻,掷地有声。 参妙真人的话通过剑仙境灵力递出,化音为符,以言成书,层层泛开涟漪,最终上达天听。 谢长安敏锐察觉周围灵力微微震荡,仿佛天地自然有所应和。 “你们感觉到了吗?”刘师兄适时小声问道,想必也发现了。 最后一丝夕光也隐于蓝幕之后,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但乌云已经从四面八方飘聚而来,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它们拨拢到一处,很快就在她头顶凝聚,雷声由远而近,滚滚响动,却始终不见闪电。 但这种堪称温柔的动静并未让众人放松,反倒都将心提了起来,所有人屏息望向参妙真人,那隐于山巅木叶之后的侧面皎洁如月平静如初,看不出心情。 忽然间—— 轰隆!!! 谢长安倏地抬首,脸色微变。 她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电闪雷鸣。 那不是一片云或几片云亮起来,而是所有人的头顶,比扶广山还宽阔的范围,整片天空,霎时亮如白昼! 何止她没见过,在座许多宗师高手也未曾见过。 “来了!” 方清澜振衣起身,掠向天空。 只见他身形方动,数十道惊雷从云间撒下,最粗的那三道直冲参妙真人当头而去,其余零零散散,劈向凌霄峰的有之,劈向周围各峰的也有之。 与方清澜一道飞掠出去的,还有许危阙、碧阳君等人,他们要做的,便是帮忙拦下那些零散天雷,至于最关键的三道,只能由参妙真人自己去接。 但雷劫不仅仅是天雷,它还伴随足以撼动天地的灵力震荡,宛如数十名剑仙境大能同时对扶广山出手。 扶广山原本是有结界笼罩的,如此雷劫之下,竟连结界都一下有了裂缝破绽。 但这仅仅还只是第一关! 当年沈六知渡劫,身负剑仙境巅峰修为,持白虹剑与赤霜山至宝南华钟,也差点折在半途。 修为低一些的年轻弟子们惊叫起来,声音有大有小,此起彼伏。 因为在第一轮天雷之后,众人还来不及歇口气,便又有第二轮天雷轰然而下! 其光虽然看上去不如方才更亮,声势似乎也小了,但实则更为绵密频繁,宛若一道电光烁烁的天罗地网,欲将所有人都包围进去。 无须沟通,方清澜与许危阙等剑修几乎是同时召出法剑,碧阳君等武修也已陆续祭出武器法宝,一时间,扶广山众峰之上五色交辉,流光溢彩。 第三关、第四关、第五关…… 压力越来越大。 即使有方清澜等人挡着,谢长安等人也能感觉到威压自头顶源源不断涌来,逼得所有人不再喧嚣,纷纷盘腿坐下,以抗雷劫。 就在第五关即将过去之际,谢长安仿佛能听到耳边传来闷响,她心下一凛,知道这是扶广山的封印结界终于破碎了。 扶广山弟子大惊失色,其门内与参妙真人平起平坐的林梦牍真人手一挥,似乎用上法宝,惟见轻纱般的流光覆上头顶,堪堪取代了结界。 但这也只能抵抗一时。 有些人忍不住低声询问:“要不我们撤往山下吧?” 他们够不上护法的资格,没有人强留他们一定要留在山巅,只是天劫如此震撼,众人原本想要观礼的心思也淡了,在第八道雷劫来临之时,林梦牍的法宝也抵挡不住,再度破碎,从方清澜等人那里逃逸的零散天雷击中一名刚入剑意境的扶广山弟子,后者惨叫坠落山崖,就此陨灭。 目睹者惊骇莫名,再顾不上其它,纷纷往山下撤退。 沈曦神情凝重,对刘师兄和谢长安他们道:“你们先走,我留在这里接应方师叔!” 几人之中,他修为最高,又是赤霜山大师兄,责无旁贷。 刘师兄自然不肯:“师尊还在护法,我等身为弟子,岂能独自脱身?” 他话刚说完,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就落在他不远处。 澎湃的力量如巨浪砸到地面,瞬间将众人推开,刘师兄距离最近,周身灵力甚至无法阻挡,当即感觉胸头闷痛,吐出一口血来。 这还只是零散余雷的威力! 众人色变,这才知道方清澜他们在上面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快走!”沈曦喝道,带上厉色。 刘师兄等人不敢再犹豫,赶紧拉着于春山一块离开,否则他们出事事小,连累方清澜分心事大。 唯独谢长安没动。 “你怎么还不走!”沈曦皱起眉头。 “师尊飞升在即,我正是为此而来,沈师兄一人在此,我也不放心,若方师叔有吩咐,多我一个,便多一份照应!”谢长安道。 她的声音也很难保持平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天劫的灵力震荡冲击下,气流四散,狂风骤起,所有人语调都变得破碎。 两人说话之间,后续几轮天劫滚滚而来,接连不断,竟一刻都不停歇,一轮更比一轮厉害。 许多人已经抵挡不住,陆续下山,各峰山顶现在就剩下寥寥人影。 方清澜等护法之人脸色也逐渐不大好看,有的甚至大汗淋漓,开始双手发颤。 “诸位道友今日护法之功,扶广山上下没齿难忘,只是如今结界已破,我的法宝也已毁损,接下来的天劫恐会波及扶广山,为慎重计,有劳诸位与我一道结阵护持!” 说话的是林梦牍,他三柄长剑环绕周身,双手结印,长剑飞向参妙真人,在她周围形成一层保护,但他自己就没了护持,此时若是天雷劈下,他是断无生机的。 谢长安不由看了他一眼。 传闻林梦牍和参妙真人不合,但他们毕竟对外同气连枝,参妙真人若是陨落,对林梦牍肯定也没好处,但他如此舍命相护,大局为重,倒显得之前传言小看他了。 听见林梦牍的话,众人也都纷纷结印,祭出法宝兵器,以参妙为圆心,形成一道屏障,既是保护参妙,也是保护自己,更是给扶广山增加定数。 作为核心人物的参妙,她双目紧闭,仿佛无知无觉,但头顶长剑盘旋不去,一直在为她挡下雷劫,雷光越盛,剑光越盛。 沈曦忍不住将目光集中在那把长剑上。 剑身泛紫,在雷击下悬停依旧,似乎犹有余力,但沈曦却发现剑身上似乎出现细微裂纹。 裂纹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更与其它裂纹汇成一道更大的裂纹。 ……不好! 沈曦脸色陡变。 紫剑忽然剧烈震颤,然后—— 在第十五轮雷劫之下,破碎炸开! 第十六轮天劫紧随而来,重重砸在方清澜等人的阵印上! 所有人只觉心头仿佛被重锤击中,身形震动,脸色煞白。 一丝血线从方清澜嘴角溢出流下。 不止是他,与他一道结阵的人也没找到哪里去,更有一人甚至直接失手往后坠下,谢长安认出那是扶广山的一位长老,据说也已有剑仙境修为。 她与沈曦来不及想更多,也各自召出剑器,护住方清澜。 在此情形下,参妙真人蓦地睁眼,宽大袍袖振起波澜,长身而起,掠向更高处,悬于半空,她剑指一挥,身后随即多了十道云气凝结的剑气,朝落下的天雷迎面而去! 沈曦倒抽一口冷气:“竟是命魂云剑!” 注入命魂灵力的云剑与天雷相撞,迸发出巨大刺目的光芒! 狂澜纷涌,天地变色! 那一瞬间,所有人下意识闭眼。 云剑与天雷相互抵消,参妙真人将天雷拦截在更高处,没有使其波及下方的方清澜等人和扶广山。 但是这十道云剑在逐渐减少,天雷却仿佛取之不尽。 谢长安脸色很难看:“不是说十八关吗,这已经不止十八劫了!” 其他人自然也发现了。 大家都以为当初沈六知遭遇十八关已是极限,今日参妙真人竟然还远远不止。 难不成天劫的难度也会因人而异?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整座扶广山都会毁掉!”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要不还是先撤吧,诸多同道的性命和宗门祖基都在此呢!” 那些天雷虽然被云剑挡掉,但余波震荡却一直未消,他们身下的山石土地正随之发生变化,谢长安低头望去,甚至看见其中一座山峰被削去山头尖顶,整座山竟是由头到尾被劈出一道裂痕,连山顶建筑物都分作两半。 天地之威,触目惊心! 参妙真人的云剑就剩下三道了。 但头顶宛如白昼,还有无数天雷等着降下。 方清澜等人还在苦苦坚持,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说撤手就能撤手的了,所有人心里都存着一丝不甘,不愿功亏一篑。 余光瞥见沈曦谢长安二人,方清澜费力喝道:“你们也走,快!”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一张口,又是鲜血涌出。 参妙真人定定看着穹顶。 她看见了一道缝隙。 那是天道留给她的生路。 这个时候,她可以选择不管不顾直接飞升,但与之相对应的,她飞升之后,那剩余的天雷必然应在为她结阵的众人身上,还有整座扶广山。 元参妙仿佛听见天道在问她:在得道与凡俗之间,你怎么选择? 凡得道者,必割舍尘缘。 这尘缘,原来也包括师门,和凡尘诸多性命。 这是天道的考验,也是天道在逼她表态诚意。 参妙真人叹了口气。 她终于明白了。 修炼到了尽头,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流下鲜红。 此时往前踏出一步,便可得到无上力量,从此天界逍遥,得封上仙。 她为这一日,已经准备了很久。 人间终有尽,唯有更进一步,才是修仙之人毕生所求。 参妙真人回首下望,众人苦苦挣扎的样子映入眼帘。 她门下弟子并无天纵奇才者,她若不在,余者必被林梦牍一脉压制甚至清洗,一场腥风血雨眼看就要因此而起。 她并不贪恋掌教权位,也早就厌倦了门内派系争夺,若能得道飞升,获得无上力量,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念头在脑海纷涌而过,不过几息之间,云剑仅剩最后一道。 “等等!” 谢长安按住沈曦要抓她走的手,指向参妙真人。 “你看!” 沈曦抬头望去,震撼莫名。 参妙真人在最后一道云剑用尽之际,飞身掠向天空—— 不是去往那道缝隙,而是以身迎向天雷! “以我之陨,愿诸位他日得道,不必覆我旧辙!” 天劫之下,无有肉身凡体能得幸免! 她的身躯在雷光中逐渐消亡。 唯有余音回荡扶广山上空。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参妙真人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以身化劫,人亡而劫消。 天雷自然而然停止,连那层层堆积的乌云,也转眼散尽。 扶广山保住了,谢长安他们也没事了。 但所有人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怔然,无言以对。 浮云流散,碎金落尽,身死道陨,一切了无痕迹。 那点仙谱上,令天下修仙者艳羡的两个名字,如今只余一个。 山风拂过脸颊,送来微凉的夜,屹立千年的宗门,此时竟寂然无声。 谢长安忽然明白,祝玄光为何非要让她来扶广山了。 祝玄光要她亲眼来看,这九死一生的劫数,是几乎不可能渡过去的。 即使有那万中无一的机会,祝玄光也不会去选。 就像方才的参妙真人。 谢长安仿佛听见祝玄光在问她:你做好担起重明峰的准备了吗? 身负万劫终不逢,何必当初拜长生。 ------------ 21 第 21 章 21 方清澜面露倦色,与赤霜山众人相对而坐。 他为参妙真人护法之后,灵力气神损耗过大,几日下来也不过恢复一些。 众人也犹为参妙真人渡劫的事所震撼,情绪都不见得太高。 “方师叔,昨日我们在青萍峰那边,看见几个扶广山弟子起冲突,其中还有折迩和王亭。”沈曦道。 折迩拜在参妙真人门下,王亭则是闻琴道人的弟子,算是林梦牍那一脉,参妙真人这一身故,两边压抑已久的不和马上爆发出来。 因这一路同行的交情,沈曦谢长安虽然路过,看见他们起冲突,也不好装没看见直接走人,当时折迩一人对三人,已经落了下风,结果对面王亭看见谢长安到来,脸色一变,随即喊上师兄弟离开。 当时谢长安还愣了一下,她这次来扶广山,本已做好跟闻琴道人和王亭师徒起冲突的心理准备,没成想来了之后前几日没碰上面不说,现在对方倒是主动避让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扶广山的危机必是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王亭等人应该得到过不许节外生枝的嘱咐。 一场冲突消弭,换作往常,折迩看见王亭的反应,必是要奚落嘲笑,再调侃谢长安两句,但师父新丧,他面色憔悴,完全没有半点心情,只跟谢长安他们打了招呼,也匆匆走了。 “折迩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离开,听他言下之意,怕是两脉纷争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林梦牍护法重伤,参妙陨落之后,他就随之闭关不出。 如今掌管扶广山事务的,是折迩大师兄周鳞鳞,但他资历浅薄,很难服众,别的不说,闻琴道人肯定会发难。 “今日我喊你们过来,正是要说此事,你们确实应该离开了。”方清澜颔首,“离梦城即将开放,你们正好直接过去,大翮游仙是难得的修炼机会,不可错过,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因此突破境界。” 刘师兄忙道:“师尊不与我们一起走?” 方清澜:“我那日神念受损,需要休养时日,就留在这里。大翮游仙是你们自己的机缘,只有你们自己能面对,旁人帮不上忙。” 沈曦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方师叔是想出手帮参妙真人那一脉吗?” 方清澜叹了口气。 他虽然事前事后叮嘱沈曦他们不要插手,但参妙当时本可不管不顾直接飞升,却为了扶广山和众人性命最终选择另一条路,说到底,所有人都承了情。 她生前最看重的无非宗门,方清澜留下来,能帮一把是举手之劳,也是还了这份人情。 “两不相帮,但有我在,看在赤霜山的面子,他们不敢闹得太厉害。” 当然,坐镇只是权宜之计,周鳞鳞如果无法凭借自己立住,即便有旁人帮忙也没用,方清澜不可能永远待在扶广山。 谢长安想到一种可能性:“林梦牍是不是早就料到这种局面,所以才去闭关的?” 若说林梦牍与参妙还有几分情谊,他们底下的弟子可就没有这些顾忌了。闭关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默许和放任的态度,放任闻琴道人他们闹个天翻地覆。 等他出关,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曹师兄啧了一声:“他可真是老狐狸,损害名声的事情一件也不干,净等着坐收渔利了!” 刘师兄:“嘿!别的不说,就冲闻琴和王亭师徒先前在咱们赤霜山的行径,我就站在周鳞鳞那边,他可得争气点,我迫不及待想看他当上扶广山掌教把王亭踩在脚下的样子了!” 沈曦:…… 这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你们说话就已经无所顾忌了吗? 方清澜嫌他们太聒噪,直接把他们都赶下山了。 现在扶广山乱糟糟的,也没有人管他们离去,只派了一名寻常弟子将他们送到山脚下。 “各位师兄师姐们,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你们若还想去离梦城,可以去绕开永安镇,不走官驿,走悲回风山下那条路,用法宝或御剑的话,一日便至,很是方便。” 送行的弟子修为稀松,人却很是开朗,一路还为他们介绍扶广山风光。 “这几日掌教出事,门中无人有暇,只能派我来相送,他日诸位若还到扶广山来,可再细细游览,扶广山各峰景致各有不同,很值得一看。” 沈曦:“多谢,不知师弟如何称呼?” 弟子笑道:“我名吴岐风,师兄唤我小吴就行,我有个不情之请,诸位师兄师姐此番去离梦城,他日若能相逢,不知可否将离梦城际遇说与我听?我对此地向往已久,可惜修为低微,没资格一睹真容。” 沈曦自然答应了。 吴岐风大喜,朝他们行礼:“那就多谢师兄师姐们了!” 众人走出数步,谢长安忽然回头,招手让吴岐风过去。 “这是三张无字符,你知道怎么用,送你了。” 吴岐风不是没见过无字符,但他这种修为的弟子,还没资格拥有这样的符箓,不由手足无措。 “不不,多谢师姐,可是太贵重了……” “这对赤霜山来说不算贵重,我们此去离梦城也用不上,拿着吧,就当你送我们一程的谢礼。” 谢长安也不等他再推辞,将符箓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走了。 待走远了,于春山回头,见吴岐风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好似呆住了。 “谢师妹真是仁厚!”刘师兄笑道。 无字符在赤霜山的确算不上什么奢侈品,对他们这些入了剑意境的人来说也无大用,只是普通防身之物,但对吴岐风那样刚入门不久的小修士,就是能保命的宝贝。 “举手之劳罢了。” 谢长安不以为意,她只是想起当年自己在长安城内,一夫当关,四面楚歌,当时若非祝玄光出现,她必是要横死当场。 如今扶广山风雨飘摇,是个人都能看出大乱将起,吴岐风这种修为最是容易卷进去出事,她若力所能及,也愿给一把伞。 一路无话。 众人赶到离梦城时,距离开城尚有两天,便在附近寻了间客栈住下。 离梦城与扶广山赤霜山一样,都是修仙地界,外面有特殊结界,唯有修士才能进入。离梦城每十年开一回,其余时间都会紧闭城门,那些赶来的人只能先在外面侯下,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一个小镇,衣食住行五脏俱全,倒也繁华热闹。 “这小镇仿长安城,有东西市,但自然是小了许多,这边东市多以法宝法器为主,多为赝品,也有真的,需要你自己去辨别,不过那些赝品做得极好,我曾经……咳咳,我曾经有个朋友买了几件回去,结果全是假的!” “还有西市,则是些衣食住行所需,有几间成衣铺子的衣裳用了北海银砂,此物能作符箓也能织衣,有护持之用,你们要是有需要,也可以去看看。” 刘师兄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曹师兄奇怪:“你来过?” 刘师兄老老实实道:“上回城门开时,我好奇得很,但最后还是没敢进,只在镇上逛一圈,我怕进去就出不来了。” 曹师兄:“别说得这么瘆人,那里头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总不会有咱们上回去独木林碰到的六面人难对付!” 与离梦城有关的传说,向来众说纷纭,每个人说法都不同,曹师兄也听过一些,但越听却越是混乱,反倒满脑门糊涂。 刘师兄叹了口气:“要是这种就好了,咱们人多,提剑上去一顿砍,怎么都能砍死,这离梦城的古怪,就是在于它太好了。” 他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大家又云里雾里,沈曦毕竟是掌教大弟子,知道的比他们更多,索性接过话头。 “每人入城之前,都能得到一盏灯,你将灵力注入此灯,这盏灯就算是你在离梦城里的命灯了,只要在灯灭之前离城就行。”沈曦道,“入城时,持灯默念心愿,不必说出口,入城后你便能心想事成。” 于春山:“什么心愿都可以?” 沈曦点点头:“师尊当时语焉不详,只道如愿以偿,我猜想这离梦城到底在人间,不能超脱凡人规矩,所以必然也不能有超脱剑仙境的存在,但除此之外,人鬼妖魔,无所不在,你便是想进去了当个游魂,应该也可以。” 涉云真人不会坑蒙弟子,但众人的疑问就更多了。 “如果我想要在里面当一个剑仙境的高手呢?” “那你在里面就是剑仙境。” 刘师兄瞪大眼睛:“那我岂不是能随随便便杀人如麻?” 沈曦浅色琉璃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你觉得剑仙境就能让你轻易通过离梦城的试炼吗?” 刘师兄:……难道不是吗? 曹师兄一拍大腿,灵感如潮涌。 “好刺激!那我只能许一个心愿吗,要是有三个心愿呢?” 沈曦冷冷道:“怎么,你既想当人,又想当鬼,还想当猪?” 曹师兄:…… 轮到刘师兄幸灾乐祸:“我看他进去肯定会当个赌鬼,到时候在里面赌个天昏地暗!” 沈曦没理会他俩,兀自说道: “离梦城与你们想的不一样,它并非所有人都在同一个地方,更像是佛家所言三千大世界中套着三千小世界。” “由始至终,你们不一定会遇到旧识,遇到的也不一定是活人,更甚者也许那个世界只有你自己。其它存在,不过光怪陆离如梦幻影,切记进去之后是否记忆丧失,都要保持灵台清明,切不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但有一点,你若许了超乎自身能力的愿望,那么那个世界必然也是与你匹配的。” “我明白了,这大翮游仙因人而变,因时而变,幻化三千,神机万境,离梦城不愧是天下第一试炼之地!” 于春山恍然。 “所以若我像刘师兄那样,想在里面当剑仙境高手,那必然就会遇上一个剑仙满地走,剑心不如狗的世界?那如果我并不贪心,只想当一个凡人,所经历的必也是寻常生活,如此岂非更容易通过考验,脱身离开?” 沈曦道:“好问题,但凡人亦有凡人之苦,不信你问谢师妹。” 在场众人大多从小被收入门墙,长在赤霜山,有的家里便是世代修仙,入门时只看资质,没经历过什么大波折,闻言都望向她。 谢长安已经明白沈曦的意思了。 “身陷凡人苦楚,柴米油盐,日常争执,即便官至宰执,身居富贵,也免不了官场倾轧,动辄人头落地,甚至要面临国破家亡,身败名裂,未必还能想得起超脱出世,能得到的机缘就很少,领悟的机会也更少。无所得,就无意义,我们这一趟,不仅要安然离开,更要令修为更上一层,所以大家许的愿望身份,最好是能让自己得到磨炼,又不至于深陷其中的。” 沈曦为她的悟性和解释赞许点头。 “师尊虽未明说,但我事后琢磨思索,亦是如此。但是里面既能磨炼,自然也有超乎寻常的暗礁凶险,不仅惑人心智,也可能身受重伤,甚至死在里面。我们进去之后,必然分散,希望你们各自保重,坚守心志,莫忘了常师叔前车之鉴。” 众人一时哑然。 ------------ 22 第 22 章 22 常师叔流连大翮游仙不肯走的事,不单谢长安先前从于春山那里听过,其他人也是知道的,这几乎是赤霜山师长们教训弟子经常使用的反面例子了。 别学你常师叔。 那可是剑意境巅峰了,连他都陷进去,你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 即便剑仙境在离梦城内,都有可能遭遇莫测,轻则沉湎,重则丧命。 众人已经没了起初的期待,心下惴惴。 于春山蹙起秀眉,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自己要许个什么愿望。 刘师兄则小声跟谢长安讨论。 只有曹师兄醍醐灌顶:“我可以在里面开十间八间赌坊,以赌致富,再广收天下法宝与修炼线索,这样岂不是玩也尽兴,还能修炼提升,一举两得?” 沈曦:…… 一只折纸仙鹤颤悠悠飞进来。 沈曦伸手,对方停在他的指尖,很快化为纸片。 “是张师弟到了。” 张繁弱终于在开城之前突破到剑意境,被获准下山过来。 他半道上还遇到几名其它宗门的道友,一块结伴同行。 沈曦等人见到张繁弱时,后者神采奕奕,还给他们介绍自己一路上认识的朋友。 “这位是南岳洞天的刘希圣与周兰卿道友。” “这位是云生结海楼的翟子清道友。” “还有这位,道友童言,是个散修,却是难得一见的灵修。” 沈曦无语,似是没想到张繁弱出一趟门,就能认识这么多人。 众人互相致意问好,在得知沈曦他们身份之后,沈曦与谢长安两人,理所当然成为对方几人注目的焦点。 没办法,一个是赤霜山首徒,未来的掌教,一个是天下第一人的关门弟子,说不定未来也有成为第一人的潜质。 这样两个人,很难不被关注。 沈曦显然习惯了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让人惊奇的是谢长安——她的身世经由拜师典礼上闻琴道人那么一闹,早已陆续传出去——很难想象一个从战火长安逃出来的寻常宫女,竟有这样的境遇。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与看沈曦的不大一样,大多是好奇而又歆羡的,甚至有隐隐的嫉妒,但少女仿佛一无所觉,依旧笑得腼腆害羞,好像怯于人前交际。 看见她这么笑,张繁弱就禁不住嘴角抽搐。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当年谢长安差点一剑了结王亭之后,缩在鹌鹑壳里装纯良的情形。 一个冒着身体残废的风险,开启长夜未荒,把半年当十年用,硬是从剑气境直接冲上剑意境精通的狠人,一旦笑得如此腼腆,那绝对就不是真的腼腆,而是装的。 刘希圣等人果然被骗了,把谢长安的际遇理解为运气极好,私下还感慨了一番,张繁弱也懒得纠正他们的想法。 他来得晚,没赶上沈曦交代离梦城的注意事宜,还兴致勃勃要跟刘希圣他们出去逛小镇,却被沈曦一把拽回来,把人拎到房间里开小灶。 “别再没心没肺的了,自来折在离梦城里的人不少,常师叔只是因为修为高,方才被反复提及。其实赤霜山也好,其它宗门也好,每次都出过有去无回的弟子,只是修为平平,不引人注目,你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吧?” 待沈曦说完大略的注意事项,于春山又插嘴道,可见天意峰一脉对这位张师弟实在不放心。 张繁弱就算不紧张,此刻都被说得有点紧张起来。 他生性爱热闹,最怕孤独,这离梦城大翮游仙偏偏戳中他的弱点:一人一世界,入城即分散,相逢也未必相识。 “其实这一路上东拼西凑,我也听他们说了不少关于离梦城的事情,刘希圣说,大翮游仙其实是可以破解的,还说只要在里面杀了离梦城的城主,一切幻境不攻自破,而城主一般都会以不同的身份,在不经意间与每个人相遇,只看你是否有识破并抓住机会的机缘。” 众人面面相觑。 刘师兄忍不住问:“这消息是他从何处听来的?我闻所未闻。” 沈曦皱眉:“不知真假的消息,最好不要轻信,否则在里面反倒会误入歧途,对你没有好处。” 张繁弱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总归多一条消息,姑且听听吧。” 他其实对大翮游仙兴趣缺缺,但同辈都出来历练,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境界不够被留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加上谢长安那番话,张繁弱更是有点受了刺激,还真就在他们出门这段时间里突破了那最后临门一脚的剑意境。 只是初入剑意境,想要闯荡离梦城依旧有些勉强,张繁弱成了赤霜山一行人里实力最弱的一个。 张繁弱对此挺不服气:“我虽然刚突破,可是在剑气境的时日比你们久,说明我基本功扎实啊!” 沈曦回以一声冷笑。 张繁弱撇嘴委屈:“你们怎么就不担心谢师妹,她可比我们入门都晚许多!” 刘师兄翻了个白眼:“除了沈师兄,谢师妹是咱们这些人里最稳妥靠谱的,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张繁弱啧的一下:“你们都看走眼了,谢长安看似稳重乖巧,实则骨子里有股狠劲,动不动就是要与人拼命的,就她这德行,弄不好会在里面把小命拼掉!” 于春山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少乌鸦嘴!” 张繁弱:…… 无辜被牵扯进来的谢长安冲大家露出一个茫茫然天真的笑,那双眼睛被烛火照得晶莹纯良,宛若无害温柔的小动物,看得于春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张繁弱:……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在打打闹闹中,离梦城开放之日很快就到。 小镇再繁华,大家惦记大翮游仙,都没心思逛,刘希圣等人等得焦躁不安,盛会开放当日早早就离开客栈前往城门处。 谢长安他们住的客栈正好在小镇中央,门口一条大道笔直延伸到远处云雾山坡中隐约可见的城门。 子时未到,他们没有急着走,只从从二楼往外望去,望见许多人三三两两朝城门方向走。 那都是前赴大翮游仙,希望借此磨炼身心,得遇机缘的修士。 可惜一飞冲天者寥寥,最终多是陷身其中,无法自拔之人。 原本还有些兴奋期待的于春山等人,见此情景也都沉默下来,默默注视同道远走,仿佛情绪有所感染。 这些不认识的人,也许今夜就是最后一面,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在现世遇见。 他们自己亦然。 沈曦面色凝重,忽然说了一句话。 “希望离城之日,我们一个人都不会少。” “可是……” 张繁弱张了张嘴,想说真要少一两个也没办法,毕竟连剑意境巅峰的常师叔都陷在里面,但他没出口的话终究是在沈曦恐怖眼神的注视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听见旁边谢长安轻笑一声,忍不住牙痒痒。 “谢师妹,听见没有,你可别拖我们后腿啊!” “我尽力。”谢长安应得很快。 眼看时辰差不多,众人离开客栈,一路走到城门处。 荧光漫天,如蒲公英被吹散了,只不过是一个个柔和的光团。 谢长安伸出手指,朝最近的光团点去。 光霎时碎开,在她手里变成一盏小小的灯,剔透玲珑,宛若水晶琉璃。 城门并未全开,只是露了一条缝隙,正好每次容一人通过。 那缝隙背后,是光怪陆离,斑驳流彩,也是未知的游仙幻梦。 巴掌大的离梦灯,在谢长安注入灵力之后,昏黄光芒随着心跳微微闪烁,像天边的星辰被摘下来。 “你怎么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张繁弱狐疑,这鬼地方,要不是历练所需,他压根都不想来。 “因为,我已经想好我要许什么愿望了。” 少女侧首,在入城前对着张繁弱微微一笑,眉眼如画,轻快而又愉悦。 他看得微微一怔,忍不住问:“你要许什么愿望?” 离梦而生,游仙历死,离梦城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谢长安心想,她目前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变得更强,强到能参破飞升渡劫的秘密。 如方清澜的实力,也只能帮参妙真人挡下部分雷劫,想要参透天道的奥秘,甚至分担天劫,那就只能是剑仙境巅峰的修为。 这在现实当然不可能实现,就算沈曦那样的天才,现在也才刚刚踏入剑心境,谢长安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在对方渡劫前达到剑仙境。 但是在大翮游仙里,却有可能。 天道终究为参妙留下一线生机,虽然最后她没有选择。 那么祝玄光也一定会有办法能渡过必死的劫数。 若是她在离梦城内能有剑仙境巅峰修为,就会有与之相匹配的际遇考验,从而得到相应的阅历眼界,说不定真能找到那一线希望。 所思即所愿,所愿即所得。 踏入离梦城的那一刻,她决心已定。 …… 此夜长寂,却并不幽暗。 无数星光熠熠生辉,拂浪拨云,萦绕其中。 “听说参妙陨落了。” 环绕周身的璀璨星河被说话之人随意点出一颗,光团落在指尖,化出一个转动的玄武星盘,南斗六星罗列其中,天机氤氲,万象更迭。 少顷,他意兴阑珊,又将指尖悬浮的星盘抹去。 “参妙真人渡劫虽然急了一些,但她根基稳固,按理说问题不大,毕竟先前令师沈真人渡劫时十八关,九九八十一道雷,她有能力应付,谁知这次天劫竟远远不止十八关,以致最后功败垂成。” 站在他身侧,一直未有开口的另一人,竟是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祝玄光。 “不错,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参妙渡劫之后,天道在祝玄光身上的倒计时只会加快。 对天下人而言,能上点仙谱是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对祝玄光而言,点仙谱是一道催命符。 “若干年前,我的师祖,也就是上一代离梦城城主,为了破解天机玄妙,穷尽毕生,以星辰变化对照地上万物生灵,造出大翮游仙这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但,大翮游仙毕竟还是凡人造物,无法超脱天道规则限制,身处其中的人,最多只能达到剑仙境巅峰的修为,止步于此,师祖也始终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方才抹去星盘的人面色沉凝,望着眼前光华流转的星辰世界,仿佛在看世间最难解的谜题。 “在你之前,参妙也曾经抱着一丝希望,想要从里面寻找突破飞升的秘密,我破例单独为她开了一次城门。” “但是她失败了。”祝玄光道。 “不错,她进去转了一圈,最终铩羽而归。” 现任离梦城城主幽岳点点头,他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遗憾之色。 因为参妙若能渡劫飞升,那不仅是她个人的造化,更意味着世间修士也能多一分奋斗与追求的希望。 “所以我想知道,当年沈六知,沈真人,他真的成功了吗?” “当年你也在现场。”祝玄光道。 “我的确在现场,许多人也都亲眼看见他破霞光飞升而去。”幽岳蹙眉,“但这么多年来,沈真人可曾从上界给赤霜山传过讯息?” 剑碎灯灭的事是赤霜山绝密,祝玄光可以对谢长安说,却没必要跟幽岳说,闻言只是道:“既然飞升,就已超脱凡世,尘缘羁绊物我两清。” 这句话,其实也算间接回答了问题。 幽岳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看来以你之能,也没把握能顺利渡过天劫。但若连你都过不去,天下怕也没有人能过去了,这修仙修到最后,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也难怪参妙等不及,宁可赌一赌那虚无缥缈的机会。” 参妙的死,是每个修仙者兔死狐悲的感慨,也是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道通往更高处的门变得更加狭窄。 祝玄光意味深长道:“每个人的机缘不同,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同。” 参妙本有机会飞升,只是代价需要用整个宗门来换,她不愿付出这个代价,自然也只能以失败告终。 幽岳虽然没去观礼,但参妙渡劫当天闹得轰轰烈烈,消息自然也传到他这里来了。 他问:“那么,祝真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吗?” 祝玄光很淡定:“我不知道我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如何抉择。” 幽岳:“那你还要进大翮游仙吗?” 祝玄光:“我要进去,劳烦城主调出谢长安的星盘。” 幽岳挑眉:“原来祝真人是为徒弟而来。但是容我提醒,谢长安如今方才剑意境,即便是在里面得了机缘顿悟,也不可能出来之后马上就突飞猛进。而你渡劫之日渐近,有参妙前车之鉴在,此番进去有害无益,别回头徒弟没磨炼好,把自己也给耽搁了。” 祝玄光沉默片刻:“我若离去,重明峰只余她一人,她如今有待锤炼,趁我尚在,还能推她一把。” “罢了。你们师徒的事情,我不管,既是祝真人有此要求,本座自然无所不应。” 幽岳失笑,修长手指看似随意轻划,旋即有颗星光自天际落入凡间,又被他攥在掌心。 他一手摘星,一手捏诀结印,星光霎时大盛,炫目异常,直接将祝玄光包裹其中。 祝玄光只觉星光清冷却淡如飘云,神识仿佛随之变轻,飘飘然凭虚御风,直上九霄。 耳畔传来幽岳的声音。 语调悠悠,似远似近。 “你若当真,一切为真。入了这大翮游仙,现世的记忆修为便会暂时封存,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自可恣意,不乏有宗师大能沉溺其中,流连不去。参妙真人亦尝折戟,还望祝真人善自珍重!” ------------ 23 第 23 章 23 谢长安睁开眼睛。 她低头看着白皙细嫩的双手,感觉充沛灵力从双手脉络流淌,又淌向全身四肢百骸,连踩到地面的双足,亦是那样力量充盈,又不染尘埃。 谢长安起身往外走,推开门。 早就等在那里的熟悉面孔露出惊喜笑容,朝她拱手道:“恭喜首座剑仙境稳固,顺利出关!” 首座。 是了,她是重明峰首座,谢长安。 此时距离她晋升剑仙境之后的闭关修炼,已经过去十年。 距离她当上重明峰首座,也已经过去二十年。 这段记忆来得自然而然,谢长安点点头,朝裴三道:“辛苦你了,菜圃怎么样了,山上一切还好吗?” 先问菜圃,再问赤霜山,敢情在这位首座眼里,菜圃比宗门还重要。 但裴三没有大惊小怪,只是笑道:“都好,都好,您种的荔枝已经收了几茬,那些白菜长得慢些,但也不错,张师兄经常过来帮忙浇灌灵气,每次都会顺手拿走不少。” 小药童裴三,如今已经是重明峰管事,他修不了长生,只能练些粗浅功夫,稚嫩少年不知不觉也有了风尘阅历的岁月,说话变得絮叨起来。 他既说到白菜,谢长安脑海里下意识就浮现一个名字。 “师尊的下落可有消息?” 裴三一怔,黯然摇首:“尚无。” 他顿了顿,又叫回从前的称呼:“谢师姐,祝真人天纵奇才,修为深厚,兴许只是遇见什么变故被暂时困住了,毕竟点仙谱上他的名字不是还在么?” 谢长安晃神一下:“多少年了?” 裴三:“该有,五十余载了吧。” 谢长安觉得时间像是已经过去很久,她的记忆还停在闭关的十年里,如隔窗纱,模糊不清,被裴三提醒,才渐渐变得清晰。 五十年前,赤霜山重明峰首座祝玄光渡劫飞升在即,人却忽然下落不明,一开始,众人只当他突遇变故,脱不开身,赤霜山也派出许多人手分头去找,但都杳无音讯。 时间一久,人依旧找不着,许多猜测陆续冒出来。 有说祝玄光遇见劲敌,落败身亡了的;有说他怕渡劫失败,天下第一人的名声不保,偷偷躲开去的;甚至还有说赤霜山夺了他的修为,杀人灭口的。 荒诞离奇,应有尽有。 事实就是祝玄光的确不声不响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不止赤霜山弟子四处去寻,谢长安也下山寻了十年,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十年后,她境界突破,回宗门接掌重明峰,又这么一路走过来。 两人这番对话,似乎也有过许多次了。 裴三说完,自己先沉默了。 谢长安反过来宽慰他:“师尊不在,还有我,重明峰散不了,放心。” 裴三闻言提起精神,换了话题笑道:“说到这个,祝真人当年曾留下一匹素雪鲛纱,原是要让我做了衣裳送您作生辰礼的,后来变故频生……这些年一直没用上,前阵子我算算日子,寻思您也快出关了,便让人将衣裳做出来,今日正好赶上,我让人送来?” 谢长安点头:“我出关时收到天意峰传讯,你准备一下,我沐浴更衣过去。” 十年前刚刚上任的赤霜山掌教久候谢长安不至,心头焦虑,不由走到门口,负手眺望。 足足两炷香的工夫,他见到对方身影御剑而来,不由松一口气。 “谢师妹修为又更上一层楼了,恭喜!” 沈曦依旧是不爱废话的性子,见她境界稳定,面色红润,迫不及待就将一片竹叶递过来。 “这是什——” 谢长安还寻思沈曦这性子突然着急上火把她喊过来总不可能是为了恭喜她出关,等她看见竹叶的字,话说了一半便停在喉间,脸色变为惊疑。 “消息无误?” 沈曦点点头:“这是扶广山那边刚刚传来的,我听说你出关了,一刻不停就把你找来了。” 谢长安出关前夕,十年一度的百战推山会正好在扶广山举行,赤霜山也有些弟子去参加了。 此事本与谢长安无关,她如今境界也早就过了需要借百战推山会扬名的时候,但是这次的百战推山会却出事了。 带队前去的照雪峰首座曹随失踪,众人遍寻不至。 就在曹随失踪的前两日,他对同行的于春山说,自己在扶广山上看见一个人,很像失踪许久的祝玄光。 与此同时,这几日还有许多人倒下,原因不明。 “这上面说了三件事。”谢长安道。 “是。”多了一人分担,沈曦的脸色却并未好转,“还有另外一件事,昨夜三更,此次赴会的一名弟子,他的命灯灭了。” 谢长安一惊:“谁?” 沈曦说了个名字。 这名字有点陌生,她没打过交道,但知道对方是照雪峰那边的弟子,曹随这两年刚收的。 “曹师兄的灯虽然没灭,但也摇摇欲熄。” 沈曦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扶广山必是出事了,谢师妹,恐怕你得亲自出门走一趟了!” 百战推山会是十年一度的盛事,也是天下修士心向往之的盛会。 天下各大宗门轮流承办,前十名即可得到当年东道主所赠法宝珍奇,更能因此一战成名,出人头地,可谓名利双收,不止散修与规模不大的宗门弟子愿意去搏一搏机会,就连赤霜山扶广山这样的大宗门,也渴望通过百战推山会来证明自己。 若有心人选择在这样一个场合搞事情,那无疑是杀伤力巨大的。 谢长安继承了祝玄光衣钵,虽说如今还未有天下第一人之名,但以她五十年内就进入剑仙境的资质,未来点仙谱上必然有她的一席之地,如今她在赤霜山亦是举足轻重的地位,沈曦要坐镇宗门走不了,此行必是她亲自出马。 所以即便沈曦不说,谢长安也会主动请缨。 她闻言没有犹豫,点点头。 “我即刻启程。” 从赤霜山过去,一路有传送阵,也能御剑飞行,但到了离扶广山不远处的雁门附近,她就不再用任何仙家手段,如凡人一般以马代步。 如果扶广山真出了事,附近必有蛛丝马迹,她准备花半日先探查一番,而且若用扶广山的传送阵,肯定被扶广山察觉,若变故就出在山上,也会打草惊蛇。 雁门要塞,繁华如熙,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谢长安甫入城,便招来不少注目。 眉目如画的少女,一望便知并非寻常出身,她那身衣裳波光潋滟,行走间如染星辉,在日光下越发耀眼。 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娇弱贵重的少女,竟是孤身一人,未带上任何侍从。 一时间,不知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善恶不明,晦暗难辨。 少女似无所觉,兀自漫步,还不时侧首去看路边摆摊的小玩意儿,翘起的唇角写满新奇,一看就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高门贵女,还极有可能是离家出走的。 谢长安自然是故意的。 她这身素雪鲛纱,不仅可以引来凡夫俗子的觊觎,也能引起修仙之士的注意。 愿者上钩。 从城南到城北,原本一个时辰能走完的路,她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等离开城门时,零零散散的叵测之徒都跟了上来。 这其中有小偷小摸的盗贼,也有奸淫掳掠的匪徒,但都不足为患。 谢长安以神识略略扫察判断,发现没有自己要钓的鱼,不由微微蹙眉,有点失望。 难道是自己的直钩太明显了? 她在密林里将那些宵小解决掉,正要离开,就听见林子深处有人呼救。 声音断续惊恐,仿佛遇见极为恐怖之事。 谢长安循声而去,便见一只猛虎在追前面的书生,书生被吓得手忙脚乱爬上树,那猛虎居然前爪扒住树干,一跃而起,直接跳上去就能把书生扑下来。 这可不像寻常老虎了。 谢长安心下微动,猛虎似乎察觉她的气息,瞬间扭头朝她望来! 虎目通红,隐隐有妖邪翻涌,亟欲嗜血吞魂。 它在看见谢长安的同时就放弃了那普通书生,转而扑向她来! 比起普通凡人,自然是修士更补。 谢长安后退两步,却未出剑,仅仅食中二指并拢虚空划出剑气,猛兽居然张口把这道剑气吞下去,汹汹来势半点不减,推山平海一般压下来! 这还不是寻常沾了魔气的老虎,怕是已经魔化有了修为! 她目光一凛,终于唤出留天剑。 人屈膝滑向前方,剑光迅若闪电,直接将凌空的老虎剖成两半! 血雨如蓬,漫天落下,却被她周身罡气挡住,没有半点弄污衣裳。 “小娘子好生勇猛,多谢救命之恩!” 书生的声音哆哆嗦嗦从树上传来。 谢长安余光一瞥,那树并不高,但对方生死关头爬到最上面的树冠,现在只能颤颤巍巍强颜欢笑。 “能不能劳烦,小娘子帮一把,在下好像、好像下不来了!” “你跳吧,我在下面接你。” 谢长安轻飘飘道,她的声音跟刚才一剑把老虎劈成两半的恐怖毫不相符,有种春风里繁花摇曳的柔软安逸。 书生很纠结,但谢长安已经不耐烦了。 “你不跳我就走了,你自己慢慢下来吧。” “别别别!” 书生咬咬牙,闭着眼睛往下跳。 接住人的当然不可能是谢长安双手,而是她弹指送出的一道罡风,在对方将将落地时帮他缓了一下冲势。 书生还是哎哟一声,但他顾不上疼痛,着急忙慌行礼道谢。 “多谢多谢,今日要不是小娘子,在下就要殒命于此了!” 拱手仰头时,他一张脸猝不及防就撞入谢长安的视线。 漫不经心的目光猛地定住,她甚至没能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震惊神色。 ------------ 24 第 24 章 24 谢长安想,她自以为很短的一瞬间,在对方看来也许很漫长,以至于书生都察觉了她的异色。 “小娘子为何如此看我?可是……”书生面露迟疑,“我像您的哪位故人?” “认错了。”谢长安收回目光,从善如流。 书生干笑,厚着脸皮道:“不知小娘子欲往何处,能否捎我一程?这林子我实在是不太敢独自走出去。” 扶广山他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把人送到山脚的梨花镇没什么问题。 谢长安点了头,书生大喜过望,忙不迭道谢,又主动自报家门。 “我姓祝,家里行三,娘子唤我祝三郎就行。” 也姓祝? 谢长安一怔。 她从未打听过师尊修仙前的事情,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这姓祝,长得又如此之像,难不成是血亲。 “我姓谢。” “我娘也姓谢!”书生大喜,也不知道他在喜什么。 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 书生又道:“我此番前往长安赴考,路过此地,没想到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幸好有谢娘子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 谢长安:“那就不用报了。” 书生未竟的话被堵在喉咙,啊了一声,噎得难受。 但他很快又恢复过来,一路上滔滔不绝,基本把自己祖宗八代也交代了,谢长安寻思祝玄光不能有这么聒噪的亲戚,容貌相似应该只是巧合。 两人刚走出林子没多远,风便越来越大,随后开始落下雨来。 谢长安倒是无妨,周身一层罡气足以让她片水不沾。 祝三郎手忙脚乱把伞拿出来,可头顶那瓢泼大雨随风势时东时西,伞也顶不了大用,很快把他浇个透心凉,连声音都在风雨中被分割成碎片,根本听不清楚。 谢长安叹了口气,到底对着长了张她师尊脸的人狠不下心,指了指前方的破庙,两人一前一后躲入庙中避雨。 破庙里早就有人。 而且是两拨人。 一对父子,看着是山中采药人,两筐草药都被急雨淋湿了,这会儿正忙着从里面挑出还能用的,少年欲哭无泪,一面还要被父亲絮絮叨叨,表情有些扭曲。 另外五人则是路过此地的客商,破庙外那驮着货物的几匹马想必也是他们的,五人围坐在一块,生起火堆,那火被穿堂风呼呼地刮,将灭未灭的,但好歹是为这破地方添了几许暖意。 结果祝三郎急匆匆跑进来,带起一阵风,哗的一下,把那五人苦苦维护的火堆给灭了! 五人倏地扭头。 祝三郎:…… “抱歉抱歉!” 他讪笑一声,忍不住退了两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谢长安。 要说祝三郎这种一看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无甚稀奇,后面的少女就让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过去了。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的发梢却一滴水珠也无。 这一身料子,不染人间烟尘,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赶考书生的同路人。 更像是个被拐出门的大家闺秀。 又或者,有神异之能的仙人。 谢长安的身形微微一顿。 不是因为这些人的目光,而是她闻到一丝古怪的气息。 带着腥气,像从深海里捞出来的,原本在角落里凝结不去,被火烤爆裂蒸发,又被这风一吹,悉数散发出来。 再看其他人,好像除了她之外,就没人能闻见。 谢长安神色如常,迈步入了破庙。 祝三郎忙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他还算有眼色,见谢长安寻了个角落要坐下,忙从佛前拿了个破旧蒲团,又用袖子拂扫几下,再递到谢长安要坐下的位置。 旁边几人发出嗤笑,语调不太友好,好像在笑他讨好谄媚,又像对两人关系有点儿下流的揣测。 但谢长安的到来终究是为这凄冷黯淡的破庙增添一抹亮色,那对父子还算收敛,五名客商却频频往他们这儿回头,似乎不怀好意。 祝三郎若有所觉,抱着膝盖往她这边挪了一些,侧身对着他们,脸朝这边歪,欲言又止。 谢长安瞥他一眼,捡起脚边潮湿的枯枝,另一只手轻轻弹指,枝头腾地多出一簇火光,她松开手,枯枝便在半空悬着燃烧,火光和暖意微弱却真实。 祝三郎看呆了,其他人也被这一幕惊住了。 原先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按捺下来,表情也不敢再放肆,强行扭回脸各干各的。 “谢、谢娘子,这真是神仙手段?!” 祝三郎又兴奋又不敢大声,差点咬到舌头。 “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看话本,听说这世上有隐世的神仙,神出鬼没,卧虎藏龙,原还不信,竟是真的,敢问神仙娘子在哪座仙山修行,将来我若是名落孙山,就去拜您为师……啊不,您先看看小生可有仙骨?” 谢长安被他吵得脑仁疼,没有动手把人打晕完全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 “你安静些。”她低声道,顺手给对方上了一道禁言咒。“我要听动静。” 听什么动静,她没说明白,但祝三郎终于不乱动了。 外面风雨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庙里父子俩在角落里没吱声,五名客商谈话的声音也小下来。 刚刚那一丝味道像是完全消失,无处可寻。 夜渐深了,其他人陆续躺下来歇息。 出门在外,只能将就,地上没有能垫的,就勉强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祝三郎用手指戳戳她,又作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谢长安没有解开他的禁言咒,只把手递过去,又点了点自己掌心,示意他在手上写字。 祝三郎没法子,只好伸长了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 五贾似匪。 见谢长安看他,祝三郎赶紧又写:神仙娘子信我,方才我看见他们从包袱里抽出一把马刀,那刀无鞘,上面还有血。 谢长安却摇摇头。 祝三郎有点急了。 眼看他要弄出声响,谢长安直接点了他的穴。 祝三郎歪倒昏睡过去,不动了。 谢长安方才余光也瞥见了那五名客商包袱里的刀,但她没有吱声,也不想让祝三郎打草惊蛇。 淡淡香味飘散开来,比寻常熏香味道还要浓郁一些。 谢长安背对着众人靠着柱子,也作出被香影响昏睡过去的情状。 “哪来的香味?” “该不会是那小娘们身上飘来的吧?” “你过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几个客商的说话声渐大,想必是笃定其他人已经被迷昏过去了。 “小心些,那小娘子是有点子邪门的,方才还能凭空点火。” “不过是唬人的小把戏罢了,我先前在集市也见过,她这模样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吧,说不定跟书生私奔……倒是漂亮得很,先说好啊,是我带的香,我要第一个上……” 对方一边说,一边朝他们走来。 少女扶风弱柳般靠着柱子沉睡,丝毫未曾感觉到危险降临。 “嗬……嗬……” 除了走向谢长安的盗匪,其余四人正忙着搜刮那对父子身上的财货,起初并没有听见异动。 “什么声音?”从采药少年兜里掏东西的人动作一顿,面露狐疑,“你们听见没?” 没等同伙回应,声音就越来越大。 “嗬……” 是从身边传来的! 盗匪一惊,下意识低头望向原本应该昏睡过去的少年—— 下一刻,他就惨叫出声,捂着被咬去半截手掌而鲜血狂喷的伤口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同伙一惊,纷纷抽刀砍向采药少年! 双目通红,嘴角带血的少年笑了一下,那声音正是方才他们听见的诡异喘息声。 刀还未落在少年身上,就自动脱手飞出去。 胆子小点的当下尖叫一声,不管不顾转头就跑,却在跑出一半时四肢裂开,血雾喷溅,当即五马分尸。 小小破庙,霎时变成修罗地狱。 久未修缮的半身佛像染上血光,犹自悲悯望着下方变故。 谢长安动手时,五名盗匪已经死了四个,剩下一个也吓疯了,尿了身下一地,连走都走不动,只能瘫在地上连连向后爬。 少年模样的妖修将一缕黑气弹向谢长安和祝三郎,黑气到半空化作数条黑蛇,张开獠牙当头咬下,却又被剑风悉数挥开。 “居然是妖修。” 谢长安叹了口气,总算是找到那一丝味道的来源了。 她出手不可谓不快,但这两名妖修离得更近,骤起发难,五个本来想杀人劫财的盗匪毫无反抗之力,瞬间就在破庙里上演了现世报,黑吃黑。 “原想把这几个碍事的解决了再来与你好生长谈,小娘子何必着急?” 妖修轻笑一声,笑容与淳朴面容毫不相符,看上去十分诡异。 谢长安不是第一次见到妖修了。 上一回她还是凡人时,安禄山座下两名修士亲自过来围剿,其中那个叫何必生的修士,正是妖修。 妖修异于人,修行方式也与常人相异。 依靠长年累月的积累来修炼,自然是正道,但这种方式需要深厚稳固的基础,化形时还得经历雷劫,九死一生,那些中途折损的妖修,更是不知凡几。 像谢长安一身修为之初的源头,青蛟内丹的主人,那条青蛟正是苦苦修炼成千上万年,结果错信凡人,最后尸骨不存。 所以很多妖修会选择走捷径,那便是吞噬修士元灵内丹,将其修为变作自身力量,再随便找张人皮化形。有些讲究点的,过段时间便换一张人皮,行走人间,与常人无异。 至于人皮的来处,有从死人身上剥,也就有直接杀人取皮的。 这些事情,都是谢长安入道之后,才听说的。 也因此,当初何必生暴露妖修身份时,宇文池会那样的意外惊恐。 很显然,这个少年外貌的妖修也是这样修来的。 他们两人身上那层人皮,正是剥自山间猎户父子。 这里距离扶广山已经很近了,平时妖修忌惮扶广山修士,一般是宁可绕路走也不愿久留的,但现在他们居然敢在这里轻松自然设伏杀人。 可见扶广山必然是出了大变故。 ------------ 25 第 25 章 25 “小娘子怎么不说话了?我们还想着今日只能拿几个凡人打打牙祭,没成想竟能遇上一个修士。” 说话的是那个披着年长人皮的妖修,他看着谢长安就像看着一盘美味佳肴,舔舔嘴唇,不掩垂涎之色。 “我就说前几日遇上的都是那些修为低微的,元灵也不够塞牙缝,今日总算来个冰肌玉骨的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布下阵法,已经把谢长安和祝三郎困在里面。 祝三郎依旧昏睡着,这动静好似也没法将他吵醒。 他们能看出谢长安修为深厚,但两人也非池中之物,在彻底释放出妖力之后,整座破庙上空便笼罩在一层浅淡结界之中。 谢长安神色微动,对这股力量有所感应。 这两个妖修,修为居然已经快到了化合境。 所谓化合境,便是妖修一种进阶的境界,类似于剑修的剑心境。 虽还未到,也不远矣。 两个化合境妖修,为什么会跑到这破庙里,就为了杀五个盗匪? 疑问从心头一闪而过,谢长安没有丝毫犹豫地出手了。 她闪身掠向少年模样的妖修,手掌一翻,留天剑当头斩下! 竟是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与此同时,父亲模样的妖修嘴角冷笑,双手生出利爪,扑向谢长安后背,看准的便是骤然之间,谢长安不可能回身来挡。 但他刚碰到对方衣裳,就觉自己头皮一痛! 紧接着剧痛自头皮到头骨蔓延开来,妖修大惊,千钧一发之际想要脱开自己批的这层皮,却被一道剑光牢牢卡住,动弹不得。 他忍痛抬首,便见原本应该在他身前的谢长安,居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怎么可能?! “剑影!她修成剑影了!” 耳边传来少年模样的妖修大嚷,他顿时明了,而又骇然。 剑影分作千万化身,与佛修中的身外身相似,却得是剑仙境的巅峰境界才能做到。 另一个妖修直接就被这样凌厉的剑光生生劈成两半! 妖修之间最是不讲情谊的,同伴见他如此,直接转身就走,丝毫不作停留。 谢长安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 面前毕竟是两个接近化合境的妖修高手。 这一剑劈下去的时候,她受到对方的剧烈反抗,妖力在结界中酝酿到极致,将她困住,化作千万道风刃在她身上留下若干伤口,又阻她剑势,不让她再去找另一名妖修。 就在此时,谢长安感觉到一股极其危险的威胁! 说不清道不明,但迅若闪电,转瞬即至,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思考的时间,只能凭借本能往一旁闪避。 剧痛从身体一侧传来,谢长安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破庙内四处狼藉,尸横遍地。 幸存的妖修逃之夭夭,谢长安与方才重伤的妖修也都人事不省。 但这里应该还有一个活人。 谢长安身前有人踱步而来。 对方半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 书生似笑非笑的脸展露。 忽然—— 他直觉不妙,蓦地飞快松手后退! 但仍晚了半步,剑光以更快的速度掠来,直接穿透书生的胸膛,将他带得飞起,整个人被剑钉在后面的柱子上。 狂风扫落叶般的极致利落! 再看谢长安,虽然肩膀被血濡湿大片,却慢慢从地上起身。 “好快的反应,好凌厉的剑!”书生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还笑吟吟夸道,“听说你的修为已臻化境,想必是继祝玄光之后的天下第一了?” 对方好像对她很了解,她对此人却一无所知。 祝三郎一路装疯卖傻,如今才算是露出真面目。 谢长安看着他,缓缓问道:“阁下与我赤霜山有过往恩怨吗?” 祝三郎:“没有。” 谢长安:“你不是寻常修士,也不像妖修,却帮方才那两个妖修脱身,还要杀我。” 祝三郎:“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谢长安斩钉截铁吐出几个字:“魔,你是魔!” 祝三郎面露讶异:“怎么看出来的?” 谢长安淡淡道:“你看你的手指。” 祝三郎低头,自己的右手食指微微泛青,正有丝丝缕缕黑气从指尖淌出,凡人看不见,修士却能看见。 他恍然:“刚才你让我在你手掌写字的时候做了手脚?你早就怀疑我了?” 谢长安:“我在手上抹了点龙鳞粉罢了。” 龙鳞粉无色无味,平时多用来入药画符,单独使用没什么效果,唯独可以辨别人鬼妖魔。 雁门龙蛇混杂,郊外人迹罕至,只要出门在外都知道趋吉避凶,一个出门也有段时间的赶考书生,如何会单独出现在密林里,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祝三郎被剑穿透胸膛,命不久矣,居然还有闲心与她聊天。 “你很机警,可还是遭了暗算,是被我这张脸迷惑了吗?” 谢长安冷冷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为何扮成我师尊的模样?” 祝三郎戏谑:“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你师尊?” 谢长安想也不想:“绝无可能。” 她见对方狡猾,眼看问不出什么,手指微动,便想将这魔斩杀当场—— 却见祝三郎长笑一声,钉在他身上的剑光倏然消失! 不,应该说他整个人直接在谢长安面前化作黑雾消失无踪,连留天剑都留他不住。 “话不要说得这样满,乖徒儿,希望你能赶得上这场盛宴!” 竟是身外化身! 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魔。 谢长安脸色微变,再仔细琢磨对方话意,心情越发往下沉。 盛宴…… 是指扶广山?! 谢长安原还想着在梨花镇略作逗留,找找线索,没想到梨花镇还没到,就有了如此惊人的发现。 妖修就算了,连魔也来了。 世间都多少年未曾出过这种玩弄人心如翻云覆雨的大魔了。 妖魔乱舞,异象众多,竟像被关了许久之后挣脱牢笼桎梏一跃而出。 不对劲。 她心里模模糊糊闪过点念头,觉得做梦似的,却没能深想下去。 谢长安没有再耽误,连夜赶到梨花镇,发现通往扶广山的传送法阵果然已经被破坏了。 摧毁得很彻底,对方必是有极高修为法力的大能。 法阵被毁,说明扶广山已经彻底不安全了。 她最终没走前山正门,也没御剑,孤身从后山绕上去,流星赶月,悄然无声。 一路畅通无阻。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扶广山是天下有数的大宗门,平时有护山大阵不说,即使后山也少不了巡山站岗的弟子,根本不可能一路无人阻拦。 结果现在什么也没有,就像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山。 以及,隐隐的血腥味。 味道起初很淡,但越往山上走就越浓郁。 除了血,还有被强行压抑的腥膻气息,像极了她在破庙闻见的。 她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是一名扶广山弟子。 面朝地上倒伏,翻过来是七窍流血,喉咙被割开,但不是剑或其它兵器,谢长安撒了点龙鳞粉在上面,果然看见青黑交错的淡雾。 青为妖,黑为魔。 这是妖魔齐聚,高朋满座了。 第一具尸体之后,很快就有第二具,第三具…… 不唯独是扶广山的,还有其他宗门的。 谢长安脚步很快,目光一扫而过,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有意识在寻找这些尸体里是否有赤霜山弟子。 看了一圈,暂时没有,但也可能折在山上。 离山顶越近,压迫感越强。 灵力全开,各种功法混杂交错,在前方形成极其混乱的气场。 谢长安发现结界并非消失了,而是被人为收缩了。 更像是,为了困住什么人。 草木倒伏,飞花碎石,一片狼藉。 谢长安抬起头,一眼就看见神宫飞檐甚至都被削去一角。 那可是扶广山祖师爷所建,整座神宫有灵力加持,不啻另一重结界,十个宗师级高手也未必能破坏分毫,现在却被破坏好几处,可见前方场面激烈。 心念电转之间,她视线之内多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数十修士。 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未曾谋面的。 谢长安甚至发现折迩和于春山,两人脸上全是鲜血,已然气息全无。 放眼望去,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一场天下英才汇聚的百战推山会,竟变成妖魔屠戮的盛宴。 手腕一动,留天剑已经出现在手中,她脚步不停,走向漩涡。 山顶上正在进行一场对峙。 四五个人环成一圈,如临大敌。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原本罩住整座扶广山的结界被压缩在这里,而这个结界被用来困住此人。 对方披头散发,屈起一条腿随意坐在地上,微微垂着脑袋,看不清面目。 但谢长安能认出围在四周的几个人。 为首的林梦牍,其徒闻琴道人,北烛山濯素先生,南岳洞天碧阳君,还有一名禅师,看上去像是朱雀台的。 当世有数的几位剑仙境高手聚集于此,就为了对付结界里的那个人。 闻琴道人最先发现了谢长安。 他脸上并没有强援出现的惊喜,反是微微变色。 谢长安注意到了,但来不及深思,就听见濯素先生高声说道: “林宗主,我看此事还是知会赤霜山一声为好,他们高手多,若能赶来相助,也能多几分胜算。” 林梦牍看了谢长安一眼,声音平平:“已经来了。” 谢长安一步步走过去。 “赤霜山谢长安来晚了,敢问眼下是何情势?” 在场众人脸上皆有倦色,显然先前经过一场恶战,精疲力尽,但也还没疲倦到连几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偏偏就没有人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好似有所忌惮。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朱雀台的慧觉禅师先开口,大致说明情况。 大约数日前,也就是在百战推山会的前一夜,有妖修披着赴会修士的身份混进来,还是化合境修士,一口气杀了不少人,扶广山发现之后,直接封闭宗门,满山清剿,却发现赴会中不仅有妖修,还有魔主的踪迹。 魔主藏于人世,比妖更为隐蔽,他可以趁人心之隙,安静潜伏,只要不出手,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扶广山因此兵荒马乱,修士之间彼此怀疑,自相残杀,不仅折了许多扶广山弟子,就连与会宗门也没能逃过噩运。 赤霜山弟子灭了命灯,那不过是血海沉浮里的一颗微尘,是狂潮翻涌里最初的一朵浪花。 沈曦和谢长安远隔千里,知道事态严重,毕竟不可能马上判断出了何事。 谢长安赶来时,大战方歇。 但她终究是晚了一些,老熟人折迩于春山等人已经战死,曹随下落不明,死伤惨重,零落凋敝,可谓天下宗门至黑至暗之时。 余下林梦牍这几人,要么是一方宗主,要么是剑仙境高手,他们花费无数心力,拼尽全力血战几天几夜,才终于将所谓的魔主揪出来并擒住,困在这结界之中,却生怕对方犹有绝地反击之力,不敢破开结界直接击杀。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直到谢长安出现。 谢长安听罢点头,也不废话。 “既然已经困住魔主,便算大功告成,诸位道友辛苦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搜索妖魔残迹,避免他们死灰复燃,附身某位道友身上。至于这魔主,诸位迟迟未动手,可是有为难之处?” 慧觉禅师双手合十:“谢真人所言不错,困住魔主的这个结界本是扶广山护山结界,当时千钧一发,林宗主迫不得已,将结界收缩至此,已是极限。这魔主修为高深莫测,待他在里面恢复实力,未尝不能破开结界,到时候又会功亏一篑。” 谢长安听明白了,这些人现在没有把握一举击杀魔主,又不敢撤了结界,只能就这么不上不下僵持着。 “加我一个,也不行么?”她缓缓道,“我如今,剑仙境已固,应该能帮上些小忙。” 迎着众人惊诧打量的目光,谢长安表现得很谦虚。 但剑仙境圆满可不仅仅是能帮上小忙,在场除了林梦牍,其他人的剑仙境最多只是初入剑仙境,闻琴道人甚至还未入剑仙境。 不管众人现在内心在想什么,又是如何震撼,眼下也不适合说些恭喜客气的寒暄。 这时候,闻琴道人看了其师林梦牍一眼,忽然道:“这场大战,扶广山上下死了许多人,贵派曹首座也失踪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找,谢真人不如先去找找同门……” 他的话十分善解人意,但谢长安没动,甚至微微眯起眼。 “闭嘴!” 林梦牍凌厉如刀地扫他一眼。 闻琴道人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说错话了,不由紧紧闭上嘴。 “你们不想让我待在这里。” 谢长安微微抬腕,剑尖点了点结界里的男人。 “为何?与他有关吗?还是与曹随失踪有关?” 无人回答。 她微微一哂:“看来诸位道友还有不少事情瞒着我。方才我一路上山,见了不少同道尸体,其中不乏我赤霜山同门。怎么,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擒住,我赤霜山没资格在此追责,要个结果吗?” 众人面露难色,碧阳君和濯素先生相视一眼,更是欲言又止。 后者正要说话,却见结界里垂首重伤的男人缓缓抬头,垂散长发里半露出一张脸。 一张谢长安绝无可能忘记的脸。 “长安。”这是男人的第一句话。 与破庙里用一张脸骗人的祝三郎不同,眼前此人喊她的语气语调,是扑面而来的久违熟悉,绝不会错认。 谢长安彻底变了脸色。 对方被结界压制,身上血痕纵横交错,能看出受伤不轻。 他喘息片刻,又说了第二句话。 “我不是魔,也没有被魔主附身,魔主在外面,他们某个人身上。” 这下子,连其他人的脸色也变了。 ------------ 26 第 26 章 26 “胡言乱语!”闻琴道人气急败坏,“我就知道你这孽障不甘受死,必是要蛊惑人心的!” “林宗主!”谢长安看也不看他,冷声质问林梦牍,“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何我师尊会被困在这里?!” 林梦牍不说话。 碧阳君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此人也未必是令师,魔主擅长化身万千,揣摩人心,自然也能化成令师的容貌。” “长安,”结界里的男人淡淡道,“当日你被我带回赤霜山之前,亲手埋葬的朋友,叫郑芦娘。” 这种往事除了谢长安和祝玄光本人,自然再不可能有人知道。 “那就长话短说。” 谢长安的声音冷得可以冻出冰来了,她没有去接对方的话,也分明没有去看任何人,但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她杀意凛冽,留天剑若有灵觉,气机将在场每个人都牢牢锁定。 “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阳君说道,当时扶广山一片混乱,妖修顶着各宗门修士的皮四处屠戮,他们几乎分不清敌我,很多弟子就这样死于非命,就在焦头烂额之际,祝玄光忽然从天而降,又杀了不少人。 “折迩与于春山都是被他杀的。”林梦牍道,“曹随的失踪,他也脱不了干系。” “我当时失了灵智,应该只杀了一个折迩。”祝玄光望着他,“于春山是你杀的,魔主现在在你身上,林梦牍。” 众人色变。 林梦牍冷笑。 祝玄光面色平静:“有心魔的人,才会被魔趁虚而入,我知道我的心魔是什么,你知道你的是什么吗?” 林梦牍不为所动:“妖言惑众也有必要听吗?趁他现在虚弱,合我们几人之力还可以斩杀他,谢道友若心中还有大义和同门,就不该阻拦。” “我要进结界里。”谢长安道,“与他谈谈。” “不行!”闻琴道人断然拒绝,“这结界但凡有裂缝,就拦不住他了!” 谢长安神色淡淡:“我可以把剑留在外面,加持巩固结界,我只身进去,你们总该放心了。” 她没等其他人反应,当即左手掐诀,留天剑掠至天空,为她劈开一条缝隙,谢长安上前,与林梦牍错身而过,飞快隐入结界。 留天剑立刻分作无数道剑光,结成一张网,牢牢罩在结界外围,修补缝隙。 一切动作快得旁人来不及阻止,谢长安已经置身结界之中,与祝玄光近身接触。 闻琴道人:“她疯了?!” 谢长安手一挥,又给两人周身上了层禁音咒,两人谈话不再传出半点。 男人依旧坐在地上,支起一边膝盖,仰头看她,懒惫而倦怠。 谢长安沉默一瞬,她有许多话要问,但时间紧迫,外面的人不会有太久的耐心,千言万语只能汇成短暂交流。 “破庙里的祝三郎,是你吗?” “是我,也不是我。当时残余魔气侵蚀,我只能分了一缕神魂出去,与魔纠缠,那个化身已经被你斩杀了。” 祝玄光哑声道,似乎内伤很重,一字一顿,语调也慢。 “你当年渡劫前失踪,也与魔有关?” “是。” 谢长安居然忍住了,没再问下去。 “我先带你出去再说。” 祝玄光终于流露出一点惊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长安飞快道:“我方才刚借留天剑布置结界之机,以剑为介悄悄用了点龙鳞粉,在你们所有人身上。” 祝玄光:“魔主不是寻常魔物,无法用龙鳞粉鉴别。” 谢长安:“但是有你在破庙留下的那一缕残魂,我在路上稍稍改了一下,那改良过的龙鳞粉只对一人有反应。” 祝玄光:“林梦牍?” 谢长安:“所以你方才说得没错,他才是真正的魔主。” 祝玄光失笑:“我徒弟好生聪明。” 但现在,魔主混在外面包围的人里,跟其他宗师级修士一道,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不过,他们不会相信,恐怕还会以为你想为我开脱,你带不走我。”祝玄光心平气和道,“谢长安,我已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没有一战之力了。你没必要为了我,搭上自己。” 谢长安看着他:“你当年一走了之,留下许多谜团。” 祝玄光道:“这世上永远都有许多无法得到的答案,虽然魔主现在不在我身上,但我体内残留太多魔气,已经积重难返。你走吧,小心林梦牍,不必与他正面冲突,你直接回宗门,与沈曦从长计议再说。” “你话太多了。” 谢长安打断他,连师尊也不喊了。 “留着点跟我逃亡路上再说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身面对众人,看似虚空随手一捞,又多了把剑。 闻琴道人眼尖,顿时大叫起来。 “昭皇剑!她手里有昭皇剑,她想带祝玄光跑,快拦住她!” 话音未落,天摇地动,山岳崩颓! 以一人之力对上四个半的剑仙境高手,就算是谢长安,也没想过这么疯狂不自量力的事情。 但她现在不得不这么做。 从沈曦那里借来的昭皇剑在手,十成剑仙境灵力的剑气威力,犹如天光破碎,伴随轰鸣巨响,坚若磐石的结界竟被她破开一条缝隙! 而那条缝隙,正是刚才她进来时用留天剑打开的。 闻琴道人咬牙切齿,心道谢长安果然早有预谋。 但谢长安和祝玄光想走还没那么容易,在她出手的同时,林梦牍等人也都出手了。 所有兵器法宝全都打在两人破开结界的瞬间,原本就摇摇欲坠脆弱不堪的结界顷刻崩裂,灵力碰撞剑气纵横的后果甚至是引来天象风云变化,众人头顶乌云翻滚,雨珠跳落,整座山在狂风中即将土崩瓦解! “接着!” 被留在外面的留天剑应声回到主人手中,谢长安将其扔给祝玄光,自己则用昭皇剑开路,竟一点点抵住对面的攻势。 祝玄光眼见挡在自己前面的身影艰难跋涉,沉沉叹息一声,手腕跟着翻转,速度不减当年,朝林梦牍全力斩出剑风。 凛冽剑光到了林梦牍身前却化为袅袅白雾,对方冷笑一声正要伸手拍开,却发现沾上白雾的手背迅速浮现黑紫色经络,粗如叶脉,根根分明。 林梦牍变了脸色,下意识运功去抵挡,但这样做却反倒令自己双目变得通红嗜血,平素八风不动的冷漠表情也带上狰狞凶狠,黑紫色经络更是趁机蔓延到脖颈。 “林宗主?!” 正好侧头的碧阳君大吃一惊。 这个模样绝不是受伤或走火入魔,更像是…… “都说魔主在林梦牍身上,你们事到如今还不信吗!” 谢长安喝道,趁所有人都去看林梦牍的当口,拽起祝玄光就走。 “慢着!” 闻琴道人时刻盯着他们这边,见二人想走,不由分说从袖中飞出金色锁链,盘向祝玄光后颈,去势如电,谢长安便是即刻转身也来不及阻拦。 就在这时,一道飞光掠来,斩断锁链。 “速走!” 竟是本该失踪的曹随的声音。 谢长安很惊讶,但她来不及回头寒暄,立刻带着祝玄光离开。 穿山越海,御剑飞云。 剑仙境不是无敌,更何况谢长安并非剑仙境巅峰,她在破庙里被魔主残魂所伤,又马不停蹄赶上山,以一敌五,耗尽灵力,眼下勉力支撑,已是强弩之末。 祝玄光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也看见她鬓角细密汗水。 “你这样回不了赤霜山的,把我带回去吧。” “谁说我要回赤霜山?” 谢长安实在坚持不住了,眼看两人也已暂时离开扶广山的侦查范围,便寻了个山头将人放下。 祝玄光刚落地就吐出一大口血,脸色比她还差,若非谢长安眼明手快把人扶住,他就会直接倒地。 缓了缓之后,他见谢长安没继续说下去,还有些讶异。 “从前有什么疑惑,你都会想方设法问出个答案,这么多年不见,倒是变了许多。” “我问了,你就会答吗?” 谢长安的声音冰凉凉的,比两人头顶悬月还要清冷。 “你失踪之后,掌教师伯他们也相继寿终兵解,赤霜山总需要有人撑起来,我经常闭关修炼,已经习惯很长时间一个人不说话。” 祝玄光沉默良久:“方清澜呢?” 谢长安:“死了,据说是出门游历寻你途中被三名化合境妖修围攻,当时我在闭关,待得到消息已是不及。” 祝玄光:“如今的掌教是沈曦?” 谢长安嗯了一声。 远离了扶广山,这里晚风柔和,紫薇摇曳。 但久别重逢的师徒相对而坐,竟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见不着面的时候,她无数次想要找到祝玄光,问他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为何杳无音讯,为何不留下半点消息提示,为何扔下赤霜山不管不顾,又怕他早已无声无息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身殒道消,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但现在,她反倒觉得问不问都无所谓了。 还有什么比眼下处境更糟糕的?她谢长安估计已经变成全宗门通缉追杀的对象了,师徒俩眼看就要上演千里逃亡。 “你要带我去哪里?”祝玄光问。 “北海之极。”谢长安道。 祝玄光一听就知道她的目的。 “灵蒲草?” “是,你现在魂魄不稳,灵蒲草可以修补魂魄。”谢长安看他一眼,又补充道,“你别想偷偷跑掉,我已经和他们撕破脸,你再一走,我真得一人与天下为敌了。” 祝玄光语气柔和地劝说:“所以你现在把我送回去还来得及。我被魔主侵蚀,神魂有缺,现在只是看似恢复,其实内里还有残余,魔主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控制我的身躯,届时你会有危险,灵蒲草是解决不了的。” ------------ 27 第 27 章 27 “灵蒲草也能克制魔气。”谢长安道。 祝玄光不赞同:“那只是针对普通魔物,不包括魔主。” 谢长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身上有许多未解谜题,掌教师伯先前曾与我有过一番长谈,提及你的渡劫,也提及了点仙谱。” 言外之意,她知道的其实不少,现在想与久违的师尊做个交换。 祝玄光看着她,谢长安也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岁月没有在两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徒弟也没有什么变化。 温柔无害看似乖巧听话的容颜之下,从来都是一颗无法无天,孤注一掷的心。 只要她想要做的事情,费劲周折,千回百转,也要去做。 于是祝玄光没再提要回去送死的话。 “我那些白菜还在吗?” 他问的是半山的那个菜圃,赤霜山弟子大多数在那儿有一块小小的自种地,闲暇时亲自动手,所种植物也充满千奇百怪的想法。 只有祝玄光种了最寻常不过的白菜。 “白菜早就收了多少茬了,裴三一直照看着,每年也都能有新的收成。” 其实是谢长安一直没让旁人收走那块地,但她绝口不提自己。 “不过饲弄田园的人也渐少了,大家都忙着修炼,没什么空闲。” 随着祝玄光的失踪,其他人也有意低调,赤霜山逐渐沉寂,就算有沈曦和谢长安等人的奋力支撑,宗门还是难以避免式微了。 “世间万事,一荣一枯此起彼伏,赤霜山既曾盛极一时,也就得经历龙蛇蛰伏,这未必不是好事。” 谢长安倒是看得很开,这也许缘于她从小长于宫掖,看惯了人来人往,从高官厚禄到家破人亡不过一夕之间,赤霜山还能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为门下弟子提供一方庇荫,已经很不错了。 “你说得极是。” 祝玄光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他仿佛变得柔和无害,当年周身如剑般锋锐悉数洗练,重逢之后笑的次数可能比以前加起来还多。 “你已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为旁人遮风挡雨了,青出于蓝,我很高兴。” 谢长安没有半点被夸的开心或害羞,只是静静看着他,像在等他主动提起正事。 祝玄光何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师徒二人虽然相处时间谈不上千万年,但总归是彼此有些默契了解的。 “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情,我寻找至今,仍旧没有找到答案,我也想不通,没有答案的疑问,只会让你徒增困扰,对你修行无益。”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没有答案?”谢长安道,“我如今是剑仙境,与你当年一样,一个人得不到的答案,两个人讨论也许有结果呢?” 祝玄光似乎被她打动了,又似乎还在思考措辞,但谢长安蓦地侧首朝某个方向望去,脸色一变,连带人也跟着忽然起身! “来了!” 来者如此之快,以至于重伤的两人都没有反应离开的时间。 一前一后,相随而至。 是北烛山掌教濯素先生,以及长老许危阙。 “你们没事吧?” 北烛山与赤霜山素来关系不错,两边弟子也多有来往,是以对方没有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让谢长安把人交出来,倒是先寒暄上了。 谢长安不答反问,“林梦牍的事解决了吗?” 濯素道:“有些棘手,他跑了。” 林梦牍被魔主附身的事情败露,谢长安带着祝玄光趁乱先走,其他人只能先试图将林梦牍留下,但事情出了差错。 扶广山那个结界虽然被谢长安劈出裂缝,但毕竟是扶广山镇山法器之一,裂开了依旧威力惊人,众人与林梦牍交手时,忽然被召唤而至的结界困在其中,虽然只有几息工夫,但也足以让林梦牍轻松脱身,飘然离去。 众人疑心是闻琴道人从中作梗,但闻琴信誓旦旦,只道那结界本来就是林梦牍的手笔,再说林梦牍修为已至剑仙境巅峰,他拼尽全力要走,在场又有几人能拦住他。 事已至此,魔主现世,大敌当前,一场百战推山会,天下宗门死伤惨重,众人也不想再龃龉内斗,便互相商量了一下,分成三拨人。 “一拨追我们,一拨追林梦牍,一拨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联系各宗门。” 听到这里,谢长安接道。 “不错,”濯素先生脾气不错,到现在依旧好言好语相劝,“祝真人的确杀了不少各宗门弟子,众人亲眼所见,此事无法推脱,你们现在也受了伤,不如与我们回去,是非黑白说个清楚,若真与魔主有关,我们北烛山也会力保祝真人的安危。” “我信不过你们。”谢长安也很干脆直白,“我相信回去之后,你们不会对我师父下手,但是其他人未必,届时你们护不住,我也不想冒这个险。濯素先生,等我们从北海之极回来,我师父身上的残余魔气清理干净,再回去了断此事,如何?” 濯素叹了口气:“我们此番出来,就是为了追你们回去,看在两派几百年的交情上,谢道友就别为难我们了。” 祝玄光忽然开口:“林梦牍暗中炼魔,以身为鼎,与魔主融为一体,百战推山会是他筹谋已久的盛宴,为的就是让赴会修士成为魔鼎养分,进一步加快他成魔的步伐。” 谢长安蹙眉:“那你为何会在扶广山?” 祝玄光:“这些年我一直在与魔主博弈,他原本选中的人是我,但他无法完全控制我,最后放弃了。” 谢长安:“所以他将目标放在更愿意主动与他合作的林梦牍身上?” 祝玄光颔首。 许危阙面露异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谢长安接受无碍,因为她先前在那破庙里,就已经见识过一次魔物无处不在蛊惑人心的模样了。 许危阙问:“那为何你这些年一直不露面,也从未与我们提及这些?” 祝玄光道:“魔主强大,却又虚弱,他不会放过任何吸取灵气的机会,却无法在没有寄体的情况下支撑长久,我只能不断拖住他,离群索居,寻找弱点,可惜这么多年,非但没能消灭他,反倒还促其进一步增强了。” 他神色淡淡,难掩疲倦,昔年风采如今都困在一眼能看见的伤病之下,以濯素和许危阙的修为,不难看出对方灵力将尽,躯体难盛,已是日暮薄光之兆 然而即使如此,他屈膝随地就坐,看见许危阙二人到来也未起身,拂尘抬首之间,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祝玄光,令人不敢有半分小觑。 许危阙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恐怕还得劳烦二位与我们回去一趟,也好与其他宗门解释清楚,共抗大敌。” 谢长安缓缓道:“我师父的情况,二位也看见了,再不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会灵力衰竭而死,扶广山这一来一回多少工夫,他耽误不起了。” 濯素先生:“贵宗沈掌教已赶往扶广山,令师若不在,他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会连累赤霜山。” 话已至此,谢长安也不再客气,冷笑道:“如果你们能将林梦牍抓住,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现在不过是你们也没把握抓住林梦牍,就向软柿子下手罢了。堂堂北烛山掌教与长老,怎么就变成甘愿为人驱策的走狗了,莫非你们也被魔主附了身?” 留天剑和昭皇剑被召出来,悬于左右,剑光烁烁,谢长安懒得废话,直接以行动表明不会让他们将人带走的态度。 两名剑仙境对两名剑仙境,以祝玄光和谢长安的实力,原本不可能落下风,但他们现在都有伤在身,胜负就一下子就有悬念了。 谢长安不用想也知道祝玄光如果被带回去会遭什么罪,严刑拷打都是轻的,怕是魂魄都要被抽出来拷问一番,若是涉云真人还在,若赤霜山还是当年威势,犹能震慑旁人不打歪主意,可现在,只有自己了。 只有她能护住祝玄光的安危。 祝玄光看着她衣袂飘扬,半身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神色微微一动,不知想起什么。 言语纠缠已然无益,许危阙也不再多言,食中二指一并,连剑诀也不必—— 他竟是直接身化神剑,气随长虹,云光乍起,以万钧无回之势,直取谢长安! 六合无光,只此一剑。 谢长安望着这道如箭般射来的疾光,心头隐隐被一镐头撬开缝隙,外头冷风刮过,冻得灵台皆明,又转瞬即逝,缝隙弥合。 这一瞬间的古怪感觉并不妨碍她出手防御并反击,在对方动手之时,昭皇剑和留天剑也闻声而动,化身剑阵,剑光挡下了许危阙这冲天一剑。 但,也没完全挡住,剑阵竟被劈开一条裂缝。 谢长安急剧后退,身形飘然而起,看似轻松好看,实则千钧一发,只差片刻就要被剑光洞穿。 因着她的重伤,剑阵也不如过去稳固,许危阙自然是可以破开的。 两人激烈交手,濯素大好机会,居然没有动手帮忙,甚至没有趁人之危捉祝玄光的意思,反倒袖手旁观战况片刻之后,过来找祝玄光说话。 “祝道友看着不大好,灵蒲草未必有用,北烛山有一味药,名曰霜飞,也许对你有所助益。” 扶广山上人多眼杂,濯素就是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说出口。 “若你需要,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取来。” 祝玄光摇首:“多谢,但不必了,我身体衰败,寿命将至,再好的灵药也于事无补。” 濯素沉沉叹了口气,他显然也看出来了。 “我有一事请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祝玄光道,“就算没有魔主作梗,我只怕当年也飞升不了。” 濯素微微一震:“为何?” 祝玄光:“你应该能想到原因。” 涉云真人兵解,其他宗门也不乏剑仙境高手想要冲境渡劫,可无一例外,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成功过。 打哑谜一样的对话没有继续,濯素似乎陷入沉思,没有再追问下去。 另外一边谢长安与许危阙的交手也近尾声,两人都没有留手,但是面对有伤在身的谢长安,许危阙仍旧无法占上风,最后只能以两人身上各多一道剑伤作结。 “有这道剑伤,那帮家伙就没法说什么了。”许危阙懒懒道,“我们铩羽而归,但扶广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闻琴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还会纠集其他宗门,让别的追兵过来,届时就未必这么好说话了,二位珍重吧!” 谢长安也知道他们留手了,否则两人齐上,就不是现在这样切磋似的结果。 “多谢许道友提醒。”她拱拱手表示谢意。 濯素也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又似乎还有问题没想明白,心事重重,与许危阙一道离开。 …… 两人离开之后,许危阙寻了个借口,与濯素分道扬镳。 待濯素先生走远,许危阙在身前凌空画了个圈,圆圈逐渐变大,他则一步跨过去,身形消失在原地。 离梦城内,侍童惊讶看着从圆圈里跨出来的男人。 对方扬袖抹去伪装,露出真容。 “城主这才刚刚进去,怎么就出来了?难道谢长安的大翮游仙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太疯狂了!” 离梦城主长长吐了口气。 “谢长安竟敢在里面生造出一个自成一统的世界,以魔代仙,窥天之秘,我不能久留,否则难保不会陷在里面。” 旁人进去历练,顶多就是重历自己在外面无法打过的对手或妖魔,以此突破心障,又或者过一过曾经梦寐以求却无法在现实经历的生活,谢长安偏偏要拉到极限,以剑仙境修为,企图在里面破解天道奥秘。 侍童啊了一声:“我记得上回参妙真人也是如此,最后您还亲自进去帮忙!” “她比参妙还更冒险,”幽岳给不懂事的小侍童解释道,“参妙自己本身就是剑仙境,现实距离登天也只差一步,她只是想通过大翮游仙,多给自己一次试错的机会。但谢长安现在才剑意境,就想囫囵吞枣一步登天,难怪祝玄光要急得亲自进去。” 现实哪里有什么魔主,不过是大翮游仙里不允许超越现实天道规则的存在,谢长安就投机取巧,通过意念影响自己的造物幻境,用魔主这样强大逆天的存在,来代替天道,以此考验自己。 他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希望他们师徒能安然离开吧!” 侍童呆住:“不、不至于吧,祝真人毕竟是天下第一,再不济他还能把谢长安带出来呀!” 幽岳摇头:“你都守着星盘这么久了,怎么还少了几分悟性?祝玄光在外面是不是天下第一不重要,他在里面需要按照谢长安设定的规则去走,轻易不能脱离既定路线。再者,如果动辄就想着放弃,把人带出来,这试炼又有何意义?” 唯有绝境,才能淬炼蜕变。离梦城主很清楚。 但是,谢长安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强大到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 祝玄光是选择出手帮她,还是会最终袖手,看她自己度过? ------------ 28 双更合一 28 许危阙他们一走,谢长安松口气,短期内他们算是安全了,若是脚程更快些,起码在抵达北海之极前,应该不会有第二拨追兵了。 威胁解除,她马上觉得浑身疲惫无力,甚至无法同时维持昭皇剑和留天剑在外面的灵气消耗,只能将其收回去。 刚才祝玄光和濯素的对话没有避人,谢长安还能分心听见。 “师尊方才说没有魔主也无法飞升是何意?” 一面说着,她自然而然扭头去看对方。 这一看,心头不由惊了一下。 祝玄光低头扶额,看不清表情,身躯微微颤抖,垂下的手抓紧身旁的草,五指插入土壤,都快把草连根拔起了。 像是毒发,又或伤势发作。 谢长安是知道他伤势很沉重的,而且这几十年来必然旧伤加新伤,伤痕累累,否则堂堂剑仙境巅峰的大能修士,怎么也不可能被困在扶广山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围攻折磨。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起身过去察看。 “你没事——” “吧”字还未说出口,谢长安伸手刚拿到对方的脉,对方就抬起头了。 双目充血,邪恶残忍。 这不是祝玄光的眼睛,是魔主的眼睛! 还未等她召出留天剑,脖颈上就多了一只手!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谢长安撞得不由自主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树干,按在她脖颈上的五指力道大得出奇,指甲陷入皮肉,毫不留情,已经渗出丝丝鲜红。 谢长安那一身伤势被这一撞雪上加霜,当即就吐出一口血,那血淋在祝玄光苍白的手背上,顺着指缝黏腻滴落。 对方提前一步压制住她所有可能的反击,灵力凝聚的锁链将谢长安双手牢牢扣住绑在树上,动弹不得。 “我提醒过你一次了,徒弟。”祝玄光笑起来,笑容里有种冰冷的嗜血。“可你对着你师尊这张脸,居然还会心软。” 那笑绝不是以往祝玄光矜持含蓄清冷的笑。 “我还以为你可以充当我下一个寄体,但看来你的表现着实让人有点失望。人族修士越来越弱了,剑仙境也不过如此。还是说——”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指尖勾起她唇角的猩红,又放到自己嘴边品尝。 “你不止是心软,莫非你对你的师尊暗藏恋慕,想当自己的师娘?” 张狂的笑容忽然凝固,祝玄光的表情变得难以置信。 他缓缓低头,看着一把穿胸而过的剑插在身上。 锁链应声而断,祝玄光发现动弹不得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四肢俱被束缚。 “不要用我师尊的脸说这些废话。” 谢长安露出“好歹是魔主你一天天都在琢磨些什么”的表情,抽剑反手将对方摁住,两人姿势调换过来,变成她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师尊体内魔气未彻底清除,所以你能随时自由进出,还是林梦牍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你不在林梦牍身上了?”她若有所思,“堂堂魔主,就只能永远借别人的躯壳行事,被我这样羞辱,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吗?” “不是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我。心魔炽盛者,方为魔所趁,不如你自己问问他的心魔是什么,你以为祝玄光像你想的那么光明磊落吗?” 披着祝玄光躯壳的魔主想冷笑,但他的身体不允许,只能边咳血边笑,还得仰视谢长安,气势就减了大半。 “我听说你们人族修士,师徒之间结为道侣的也不在少数,但祝玄光修的却是无情道,还想以此道飞升,说不定,他正是对你念念不忘才辗转成魔的呢?” “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是魔之本性,也是你兴风作浪的倚仗。你我素不相识,你摸不透我的底细,看不穿我的软肋,所以只能通过这些话来诱惑或激怒我。” 谢长安叹了口气,一眼看破对方的意图。 她摸上对方唇角的血,虽然这是她师尊的身躯,但现在暂时被魔主主宰。 虽然面上露出怜惜叹惋的表情,但她握住剑柄的手却用力一转,生生在祝玄光胸前血窟窿里再转出个剑花! 魔主:?! 他没想到谢长安竟能这样狠,对着自己师尊的躯体也不留半点情,想去抓她的手被谢长安先发制人反手捏住手腕。 “我想,我师尊这具躯壳对你还有些用吧,若你再不肯走,我只好大义灭亲了。虽然有些遗憾罪过,但师尊想必也希望我这样做的。” 她竟还朝他露出一个浅笑,梨涡微浮,手下又加重力道。 笑得越甜,下手越狠。 魔主在人间周旋已久,见了诸多人心欲望,但好像还没见过这样离经叛道不在乎师父死活,却也不像为了一己私利的徒弟,一时间竟无从发现对方弱点。 谢长安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表现还不够冷血,正要再放些狠话,却见对方张口呛咳,忽然一大口血喷出来! 她没来得及避开,直接被溅得满头满脸,表情凝固一瞬,手也跟着抖了下。 祝玄光于是又吐出一口血。 “……你下手是真狠。” 听这语气,谢长安就知道真正的祝玄光又回来了。 “师尊恕罪,非如此不能把魔主赶走。” 她松一口气,把剑抽出来,又扶起人,用灵力为他疗伤。 “赶走只是暂时的,我体内只要有魔气残余,他就随时能回来。”祝玄光道,“我与林梦牍都有同样执着的心魔。” 所以才是他们俩被魔主趁虚而入。 谢长安发现灵力对祝玄光的伤势效果不大,他的血像止不住,最后还得用最原始的绷带包扎。 方才被魔主操控身体时,祝玄光是清醒的,如旁观者一般看见自己徒弟与魔拉锯,他甚至犹有余裕欣慰想道徒弟终究是长大了,喜怒不形于色,连魔主都能被威胁吓退,但下一刻,祝玄光又看见对方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血时,表情如戴不稳的面具,浮现一丝裂缝。 “我看到你的命数在流失。”谢长安低声道。 丝丝缕缕,如灵力般往外飘逸。 这是大限将至的预兆。 “不错,我没有时间了。” 祝玄光的血终于止住,但他脸色惨白,孱弱的生命力肉眼可见在流逝,几乎过半重量都倚靠在谢长安身上,才能止住歪倒的身躯。 “一开始我低估了对手,以为怎么也能挣出一线生机,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只要我想逆天而行的意念越强,魔的力量也越强,最终反而成就了他。我想,林梦牍应该也是犯了这个错误。” 谢长安也没什么力气,她靠着树,祝玄光则靠着她,师徒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凄凄惨惨,狼狈可怜。 “那么,为何只有师尊与林梦牍被魔主附身,你们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命不久矣,祝玄光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事情要从五十年前说起。” 那会儿正是祝玄光即将飞升之时,他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渡劫准备,但成功的前辈如此之少,以至于他虽然已是世间修为极致,依旧有些没底。 “我决定再上一次悲回风山,也许有所发现。” 那是祝玄光头一回发现魔的踪迹,刻着他名字的石壁四周散发魔气,几乎将他名字染黑。 金光不再,黑气犹盛。 祝玄光很奇怪。 石壁是上古所留,与上界连通,换而言之即是仙物。 仙物是不可能沾染魔气的。 但这种现象也为他即将到来的渡劫蒙上一层阴翳,仿佛预示即将到来的失败,祝玄光不可能接受这种失败,他决定在悲回风上待一段时日,寻找魔气的线索。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谢长安问道。 “七天。” “发现什么了吗?” “头六天,我踏遍悲回风山,一无所获。第七天,我在山脚找到上古阵法残留的痕迹。” 整座悲回风山,就是一个庞大的法阵。 祝玄光循着山下深入地底,发现法阵的阵眼禁锢一个上古大魔,周围白骨累累,对方告诉他,世间无仙却有魔。仙是人至臻至善的完美极致,但世间本无那样的人,即便修士也拥有欲壑难填的追求,所以成仙只是谎言,但若成魔,却同样能寿与天齐,为所欲为。 他让祝玄光将自己放出来,作为回报,他可以将寿数和力量与祝玄光共享,那样就等同祝玄光也拥有了如同仙魔的地位。 谢长安知道祝玄光不可能轻信对方,但是…… “但是,我的确有过一瞬间的动摇。”祝玄光叹道。 他原想离开之后再设法验证大魔这番话的真实性,但是那一瞬间的动摇,却已经给了对方无孔不入的可趁之机,一缕魔气就此在道心种下,神不知鬼不觉。 几个月后,魔气第一次发作,魔主意欲在祝玄光身上复活,被他察觉,当时他本该回宗门准备渡劫事宜,但祝玄光没有回去,从此远走山海,踪迹全消。 “曾经有一次,我寻到能压制魔气的法器,炼制法阵,几乎能将他重新困住,但关键时刻,林梦牍赶到,所有一切,功亏一篑。” 寥寥数语,未尽之言,谢长安已然明白了。 这些年,祝玄光一直在寻找彻底毁去魔气的办法,也在寻找神仙踪迹,印证大魔那些话的真实性。 但他失败了。 魔主狡猾,这些年蛊惑的也不仅只有祝玄光一人,而林梦牍显然动摇更深,更愿意与魔共存。 为此,他们不惜以百战推山会为局,填上许多人命,来滋养魔主。 “难怪……”她轻声道,“当年掌教师伯飞升前,曾对我说此劫必过不去,若有万一,他必以身殉道,保全赤霜山。那时我只当他没有信心,现在想来,怕是他也或多或少受了魔主的影响,最终选择在无法控制自己之前兵解。” 祝玄光叹道:“这一切源于我,若我当年不是怀疑神仙存在,也不会发现法阵,将魔气放出,让他从此有一线生机。” 谢长安:“如果魔主无法消灭,那事情岂非永远无法结束?” “自然是可以结束的。”祝玄光侧首看她,温言道,“你先杀了我,再去杀林梦牍,魔主如今舍不得离开那具力量强大的躯壳,用上我给你的法宝,必能事半功倍。” 谢长安:“你让我弑师?” 祝玄光:“我想让你证道。” 谢长安:“这世上如果真的没有神仙,我们又要证什么道?” 祝玄光:“求仁得仁,破而后立,不必轻易为他人动摇。谢长安,我正是受了魔主蛊惑,才会到今天这一步,既然我已为你走了一条错路,你就不要再走这条路了。”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是师徒二人久未见面,从前记忆早已模糊,谢长安听见对方语气温柔而轻松,仿佛说的内容无关自己生死。 月光与星光沿着树缝零零落落洒下,为他的长发描出一层动人的银边。 她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着,在过去与未来都无法捕捉的当下,两人站在时光交错的某一点上,饶是通天彻地的修士也算不清自己的命数。 星光几乎化为无数丝线绑在她身上,又由她连着祝玄光,纵横杂乱,无从解开。 这些若隐若现的线有形无形将她层层缚住,如同在道心上蒙了阴翳,虽然谢长安明明知道自己已是剑仙境,是世间难得的强者,却总觉得诸事朦胧,不甚清晰。 难道是因为自己被于春山他们的死,和祝玄光被魔主附身的事情接连打击,难负重压,一蹶不振? “你的路既然不通,哪条路才是通的?” 谢长安慢慢蹙起眉头,心头如孤灯摇曳,在风海中将明未明。 “连你与林梦牍都抗不过魔主诱惑,为何笃定我就能成功?若我也失败了,赤霜山,乃至天下宗门,是不是就彻底没了希望?” 她望着祝玄光,后者也正在看她,浑身浴血的狼狈之下,依旧能看见一代宗师修士的气度,就像—— 就像当年在长安城,他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谢长安心头微动,似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那缠绕束缚的重重丝线也随时崩裂些许。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头一次发出本源的疑问。 “百战推山会,人族修士面对魔主,当真就如此不堪一击吗?于师姐和折迩他们当真死了吗?” 神使鬼差地,她摸上祝玄光的脸。 “师尊,你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触手温润,影响五感,再真实不过。 “我总觉得像梦一样,你从没失踪,赤霜山也没人死。” 手指从侧颊滑到下巴,沾了对方唇角的黏腻,谢长安收手轻嗅,淡淡铁锈腥气飘入鼻子。 但她的疑惑却更深了。 祝玄光终于开口。 他意味深长道:“如果你觉得是梦,那就要找到醒来的办法。” 谢长安沉默片刻,摇摇头:“走吧,先去北海之极,我背你。” 祝玄光叹了口气,也有点无奈了:“你怎么就这样固执?明明把我杀了,再去找魔主,就能解决问题,趁我现在尚有几分神智,还能将残余的修为一并传给你。” “从小到大,我见过许多人死去。家人,宫里亲近的女官,再后来是李漓,芦娘,现在又加上于春山和折迩他们,每次都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什么也做不了。” 谢长安抬起头,她的眸光映着星辉,好像一眼就能看尽,却又分明万象其中,暗藏流光。 “就算现在可能身处梦境,我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让你存活的机会。世间万物相克,魔主也应有畏惧之物,未必需要你来充当这个代价。祝玄光,你能不能也一起努力一下,不要死。” 祝玄光想说世间修行之路到最后都是要一个人去走,但对上她那双眼睛,到嘴的话却变成另外一句。 “那为师,努力努力吧。” …… 天亮动身之前,他们迎来了第二拨拦截者。 这次只有碧阳君一个。 这位南岳洞天之主与谢长安一样是剑仙境圆满,两人交手胜负差不多是五成,但祝玄光现在完全动不了手,谢长安也有伤在身,面对碧阳君就没了优势。 谢长安舍了半条命重伤对方,碧阳君显然也没有与她同归于尽的打算,只是临别时告诉她一个消息。 “我依旧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我铩羽而归,下次来的可能就是比我和濯素都更厉害的人。” 碧阳君剑仙境圆满,世间已经罕有对手,他口中所谓更厉害的高手,那便只有—— “林梦牍!” 谢长安一字一顿道。 “林梦牍被魔主附身,两者融合之深,远超我师祝玄光,百战推山会上各宗门弟子的性命十有八九都折在他手里,你们居然与虎谋皮,以剑仙境之尊都甘愿听他差遣?” “他的力量已经突破剑仙境。”碧阳君坦然承认,“人族修士,剑仙境为至高,再往上就必须渡劫飞升,但无人能渡此劫。你来自赤霜山,更该清楚你们赤霜山历代大能修士为此折损了多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没有人在上界等着我们,人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谢长安面露讥诮:“依靠自己,然后去跟随一个魔?” 碧阳君:“无仙却有魔,这也许就是真相。” 谢长安:“荒谬。” 碧阳君:“你是聪明人,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魔与仙,也不过是世人浅薄的分类罢了,若他已强大到能凭空造物,为何不能是神仙?魔本是仙,天亦有主,有了他的指引,我们就不必再囿于剑仙境无法寸进。” 见谢长安冷漠不语,他又补了一句。 “赤霜山已经投诚,愿唯魔主马首是瞻。” 至于其它宗门,濯素和碧阳君会先后出现在这里,已经不必问了。 在她带着祝玄光逃亡这段时间,借林梦牍身份的魔主必然展现过非同寻常的力量,让各宗门自愿或不自愿低头了。 对于毕生追求力量极致的修士而言,虚无缥缈无人成功的仙道,已经没有摆在面前的绝对力量诱惑更大。 谢长安知道,沈曦未必是这样的人,但在这种情势下,他作为掌教,需要为整个宗门负责,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也就是说,在大势所趋之下,此刻几乎只有谢长安站在魔主的对立面,与天下修士为敌。 她忍不住看了祝玄光一眼。 后者居然还笑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这些年都不回宗门了吧?” 他如果回赤霜山,就相当于给了魔主一个接触修士汲取养分恢复力量的机会,但经过五十年的蛰伏休养,加上百战推山会那么多条人命,魔主今非昔比,从前祝玄光还能与对方周旋,现在自然再无可能。 碧阳君说完就离开了,他还不想跟谢长安同归于尽,自然要走。 谢长安也不想坐以待毙,她拽起祝玄光,宁可承受强行御剑的灵力反噬,也要抓紧时间抵达北海之极。 两人这一路披星戴月,瞬息千里,终于到达梅后谷。 梅后便有春。 一手塑造这里的大能修士怀着某种诗情雅意之心消耗灵力塑造了这么一个地方,并命名为梅后谷,从此它就变成修士寻找北海之极的指引。 隔着茫茫望不见尽头的海雾,梅后谷是距离北海之极最近的地方。 过了此地濒临的北海,就能抵达最终目的地。 摇曳春光映在两人眼底,大片蒲公英在海边连成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的柔软白色,数不清各色的四时花草突破季节限制同时在这里恣意生长开放。 这是一片世外桃源,若干年前为此地命名的人将四季封印,从此梅后谷的春夏秋冬只会以春天的形式呈现,随着大能陨落多年,梅后谷的春也在逐渐消失,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像周围一样,常年冰封,万物灭绝。 前有阻碍,后有追兵,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谢长安心里不是不焦虑的,她将祝玄光安置在一边之后就开始寻找北海之极。 这片海域看似寻常,实则方向迷失,连修士也很难从中分辨出北海之极的具体位置,只能展开灵力一点点探索。 但是谢长安身负重伤,灵力有限,进展极慢。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 萤光纷纷扬扬,像蒲公英一样飘散四方,由下而上,几乎遍布整座梅后谷,又不断向外扩散,朝前方,朝海雾深处探去。 这一幕看上去旖旎梦幻,但那不是萤火虫,而是谢长安的灵力,这些萤光就像她放出去的信鸽,为她探明前方的道路。 祝玄光倚靠树干,眼皮半阖,模糊视线里映出不远处谢长安苍白而疲惫的侧脸。 他足够了解这个徒弟柔弱外表下的固执酷烈,也不再劝她不要浪费时间干徒劳无功的事情,只是默默铺开灵力,随时捕捉体内魔气与外界感应,这样起码能提前一步预知魔主来临。 既然这一战避无可避,一味将雏鹰护在怀里,并不能让其成长。 “找到了!”谢长安欣喜的声音倏地传来。 下一刻,祝玄光被扶起,跟着她穿山越海,沾了一身沉沉海雾湿润,眨眼工夫,就来到传说中冰天霜地,千里无活的北海之极。 祝玄光夸道:“你这缩地成尺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 谢长安:“没办法,没有师父的徒弟就像孤儿,总得学会自强不息。” 祝玄光:…… 虽说千里无活物,还是有一种草木能在这里存活。 灵蒲草。 它生长于冰川缝隙之间,稀少而又极难发现。 在这种吐气成冰的地方,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活下去,即使修士也只能消耗灵力来维持周身不被寒气侵蚀。 对剑仙境修士来说这原本不算什么,但两人强弩之末,谢长安还要多分出一份心神关照祝玄光,相当于双倍灵力的损耗。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寻了灵蒲草再过来。” 谢长安恨不得将一息掰成几息用,自然也顾不上称呼上的尊卑,匆匆扔下一句话便又缩地成尺,转瞬只剩模糊远去的身影。 祝玄光微微叹了口气,受困于谢长安设下的规则,他除非自爆兵解脱身出去,否则只能循着重伤病弱的境况走下去。 更何况不止有伤,记忆修为在这里面也是混乱的,暂时无解。 他揉揉眉心,正欲闭目养神,冷不丁脸色微变,低头看向自己手腕。 手腕靠近掌心的地方原本有一枚锁魂金印,是他上次在魔主附身离开之后亲手所画,给自己下的禁锢,为的就是防止魔主再度控制他的神智,即使对方再度附身,他也有时间给谢长安预警,并做出反击。 但现在,金印处微微灼热,以极快的速度变淡消失,他却并未感觉到魔气的存在。 这不能说明魔主没有来,只能说明对方很可能又吸收了不少修士的灵力修为,实力更进一步加强,连他都很难察觉了。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祝玄光已经火速起身,将所剩不多的灵力蕴于一处。 “谢——” 声音原本能传出很远,千里之外也能让谢长安听见,但现在言语刚到喉咙,他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轻笑在耳畔响起,祝玄光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那魔气竟是硬生生从他七窍钻入,蔓延经络百骸。 “你不知道我吸收了多少人的修为……扶广山,北烛山,还有你们赤霜山,那么多的弟子,虽然他们本身修为低微,可是积少成多,倒也让我吃了个饱……” “你这些年与我周旋博弈,慢慢耗尽一身深厚修为,到头来还不是……” 魔主忽然咦了一声。 祝玄光通体煞白,面色如鬼,又有一抹潮红自手腕内侧金印处浮现,逐渐变黑覆盖原先的位置,黑印随着他身体的微微震颤而忽明忽暗,仿佛两道魂魄在抢夺这具身体得控制权。 少顷,血顺着嘴角淌下,祝玄光却忽然露出一个古怪而诡异的笑。 “你原先不是一心向死不让我有可趁之机吗,方才竟然有求生之意,是为了你那徒弟?索性我帮你杀了她,也好成全你们这段难得的师徒之情。” 他似自言自语,说完这段话,嘴角又猛地往下一扯,半边脸微微抽搐。 手腕上的黑印已经完全形成,沉沉黝黑如同长夜。 ------------ 29 第 29 章 29 谢长安终于找到一株灵蒲草。 这地方冰天雪地,灵蒲草又是同样差不多的雪白,光凭肉眼极难辨识,她只能依靠灵觉搜索,为了不放过任何可能生长的地界,方寸都不敢掠过,是以速度缓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冰川缝隙里找到一株,幼苗娇嫩,颤颤巍巍,直接就被她摘下。 谢长安顾不上多作停留,转身就朝来时方向御剑飞去。 灵蒲草拔除生地之后不耐久留,必须尽快使用,否则至多一刻钟就会枯萎。 她总觉祝玄光如今情状容易出事,直至遥遥看见缥缈人影方才心头微定。 “师尊!”她喊了一声。 祝玄光正背对着她盘腿打坐,听见她的声音便微微一动,转过头来。 “您没事吧?”谢长安一身零落风雪,她已没有浪费多余灵力去驱散。“我寻了半天才寻到一株灵蒲草,先试试,若有用,我再去多寻一些!” 祝玄光莞尔:“你现在倒会用敬称了,之前久别重逢,见了我时像要欺师灭祖。” 谢长安原先还疑心自己不在他会被魔主所趁,见对方还能提起从前之事,不由暗松口气。 “这不是您走太久,我差点忘了还有您这么个师父么,现在处久了自然就回想起来了。” 她随口敷衍,将灵蒲草拿出来,碾磨成碎,让祝玄光吃下,又以灵力助他运气,令药效快速流向身体各处,缩短起效时间。 “现在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倒浑然不是刚见面时那战战兢兢生怕我皱眉的小宫女了。”祝玄光悠然道,他掐诀闭眼,倒还有余裕跟徒弟斗斗嘴。“想当年我指东你不敢往西,让你拿着噬神镜待在峰顶领悟,你便真的老老实实待在上面一动不敢动,如今是长进了。” 谢长安也笑:“原先是又敬又怕的,可后来知道你种白菜不假人手之后就不怕了。” 祝玄光:“这与白菜何干?” 谢长安:“一个连几棵白菜都舍不得放下的人,又怎会视弟子和其他人如草芥?不过是外冷内热,嘴硬心软罢了。” 祝玄光哼笑:“好大胆子,越发没大没小了。” 谢长安还欲说什么,却忽然面色微惊。 方才祝玄光这几句话,的确让她放下极大的戒心,也就没有注意对方到底是否将灵蒲草药效转化,此时她心神微动,伸出灵觉探查,却如孤舟陡然撞上海啸,铺天盖地的魔气混杂在灵力之后朝她反噬而来! 谢长安欲松手退开,却已经晚了,祝玄光不知何时回过身,牢牢抓住她的手腕,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诡笑。 “你既如此孝顺,就将修为一并送与为师吧!” 魔主竟已侵蚀祝玄光的神智,连记忆都融为一体了?! 谢长安骇然,留天剑随着心念一动迅疾斩向对方! 她知道此时对方已是披着祝玄光皮囊的魔物,容不得半分留情,这一剑自然也用尽全力,几乎将灵力倾注其上,魔主似没想到她如此果决,果然没有正面硬扛,选择闪身后撤。 谢长安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不退反进,又是三道剑光斜斩而去,人跟着跃起,另外一手则召出昭皇剑,剑如有神,虹贯而去,直指对手眉心! 魔主轻笑一声:“徒儿怎么能弑师,好教为师难过!” 他手中光芒炫目,仿佛星团在握,四方星宿在其中缓缓流转,风雨晦明,俯仰百变。 谢长安只望了一眼,便难以自持被吸引住心神。 她很难说明白对方手中那个星团是什么,却有种天地万象汇聚一体的震撼,令人既震撼又心生畏惧。 对方像是要用这个星团召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迟迟未动,身体微有异常,立马就被一直盯着他的谢长安发现了。 占据了祝玄光躯壳的魔主似乎有所动摇。 谢长安望过去,对方双目也正注视着她。 那另一只还未变红的眼睛里,仿佛要传达某种讯息。 谢长安心头一跳,祝玄光还未被完全夺舍? 祝玄光让她动手,就在此刻。 墨如点漆的眼睛流露出隐忍的痛苦,他在说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于是谢长安动手了。 留天剑与昭皇剑光芒大涨,双剑化千,银毫千针倾盖而下。 魔主猛地抬头! 这些剑光在他眼中来势极慢,他振袖抬手,剑光遇挫消亡,纷纷被挡在罡气之外,但魔主并没有志得意满的表情,反而缓缓皱起眉头。 因为他发现谢长安在自己视线里消失了。 若有似无的灵气萦绕周身,在剑光中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但他却寻不见线头。 谢长安必是利用了什么法宝藏匿在近前某处,打算伺机出手。 魔主嘴角噙住一抹冷笑:“你这师尊的命魂还未完全消失呢,我留了他一线生机,你既如此看重他,不如就用自己的修为来换如何?我可以放他性命,你们从此便可自由了。” 没有人回应。 但他知道谢长安一定是能听见的。 “这些年他与我周旋,受了许多苦,却一直惦记着你,还曾趁我神识沉睡之时偷偷回赤霜山看你们,这一腔真心难不成换不来你的留情吗?你一身修为俱是他所教导,如今有机会救他一命,却舍不得了吗?” 字字句句,无非拨动人心,寻找破绽。 但谢长安真就气息隐匿,半分不露,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魔主几乎怀疑她借机遁走了。 他眯起眼睛,手掌一张一收,将疾风骤雨的剑光悉数敛入袍袖。 四下白茫茫一片,除了冰川之外就是狂风冰雪。 忽然—— 他的手指勾动一下,四周气息凝滞,暴雪凝结为冰刃刺向他右后方! 一蓬鲜血爆出,冰刃从现出身形的谢长安穿胸而过。 魔主哼笑。 但那笑意还尚未来得及勾起唇角弧度,就陡然一震! 一把剑从他后背穿透。 他缓缓低头,看见沾血的剑身,以及丝丝缕缕往外逃逸的魔气与白光。 后颈传来龙蛇游走的冰凉触感,那是谢长安在他身上画的锁魂符。 她要把祝玄光和魔主的魂魄都锁死在这具躯壳里,再一并销毁! 明明一路上舍生忘死也要带上她这师尊,临到头却这般狠绝果断的心肠,说舍弃就舍弃——魔主到嘴的咒骂化为惨叫,命魂瞬间被撕成碎片,被寒风裹挟带走,祝玄光双目涣散,身躯倒下,只余一个被留天剑洞穿的血窟窿还在汩汩流血,又很快在冰雪中凝固。 谢长安喘息着半跪,一手揽住对方逐渐失温的躯体,能支撑他们的只有拄在冰层中的另一把昭皇剑。 祝玄光死了吗? 但她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 魔主被绞碎的只是他附于祝玄光身上的残魂,就像当初在破庙里杀的那个分身,魔物素来狡猾,真正的主魂还在林梦牍身上。 只有杀了林梦牍,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她实在是太累了。 自扶广山下就一路浴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到最后却还是救不了祝玄光。 那点心气一散,她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血从两人身下蜿蜒而出,在冰层上晕出深红,又缓缓渗入冰层,连冰下也丝丝缕缕,仿佛就此生根。 谢长安只觉浑身轻飘飘的,魂魄很想就此离体,偏还被个躯壳牵扯着,将离未离,将散未散,连躺着都能感觉天旋地转,四肢已然脱力,此时别说魔主卷土重来,就是来个剑气境修士,怕也是能轻易了结她。 也罢,不如在此场面,也算清静无扰,还有冰雪为棺,狂风送葬,也不失为极好的归宿。 醒醒。 一点冰凉落在眉心,比雪还冷,比冰还寒。 谢长安想扭头摆脱,却没力气。 醒醒,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人如是说道,声音传来隔了许多重,听不清本源。 不能离开就罢了。她在心里回应,此地甚好,适合埋骨。 迷梦向死,离梦得生。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那声音阴魂不散。 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对方似乎为她的冥顽不灵叹了口气,说道,你进来时许了一个了不得的心愿,所以要经历的,必然也是比旁人更加艰难百倍千倍的波折,你只有彻底打破,从困境中清醒,才能向死而生。 谢长安微微蹙眉,疼痛令她无法动弹,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她不记得自己许过什么愿望,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山上修行,参悟天道……是了,天道,她好像正是为天道而来,为何魔主和林梦牍那些人会认为世上根本没有神仙……不对,魔主到底为何凭空冒出来,她之前从未听说过…… 她脑子几乎要变成一团浆糊,各种奇诡记忆不分真假虚实一股脑在意识里飞旋,谢长安根本无法在短时间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错觉。 天地仿佛浓缩成自己身处的当下,时间与空间交迫挤压,只余一息尚存的她只能在缝隙里勉强喘息苟且,命数如行将崩断的丝线徘徊在不堪重负岌岌可危的边缘。 你要醒过来,那声音却不肯放过她,依旧在说,旅程还未结束,半途而废不是你谢长安的作风,想当年在长安城,那等四面楚歌的境地,你孤立无援,犹且能撑到最后一刻。 她努力回想,依稀觉得好像有那么回事,但反应却越发迟钝,在神识里懒懒回道,她的亲朋至交都死绝了,连师父都被那魔占了躯壳,亲手死在她剑下,便是去将魔彻底杀得灰飞烟灭,难道那些人还能重新活过来吗? 曾经她也以为凭借一腔硬骨与热血,就能一步步撑到胜利,可是当魔主这样压倒一切的强大对手出现在面前,无论如何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即便剑仙境修士,在这样的对手面前竟也无能为力。 所以天下宗门修士宁可舍弃自己长久追求的仙道,转投魔主效忠,而她…… 谢长安心头烦闷,又吐了一大口血。 那人又说话了,你再不肯振作,我就将你逐出师门了。 谢长安就哂笑,嘴角血迹泠泠,在冰雪中泛光,她说你以为你是祝玄光吗,祝玄光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他是个心很软的人,怎么舍得把唯一的徒弟丢掉?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要怎样才肯醒来? 谢长安久久不语。 她心想她要的也不多,若想让于春山他们都活过来或许太奢侈了,她这人从小到大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做什么都险象环生,那就只让祝玄光一人活过来吧,她辛辛苦苦拖着人从扶广山到北海之极,一路躲过重重追杀,到头来还要亲手将剑插入对方身体,上天怎么就对她那样苛刻,难怪世人都不信有神仙有天道了…… 对方似乎听见她絮絮叨叨胡言乱语的心声,好笑道,你不妨睁开眼睛呢,也许祝玄光的确还未死绝。 她觉得不可能,但为着这句话,仍是将自己在阴阳之间死去活来的魂魄勉强拉回来,费尽万山倾倒的气力撑起薄薄的眼皮,一丝天光立时泄入,刺得她眼睛生疼,立时流出泪来。 可这模糊视线之中,竟真有一道身影,仿佛熟悉,又曾旧识。 谢长安怔住了,她又吐了口血,才喑哑道:“你怎么没死?” “这口气好像还很失望?”祝玄光面上掠过一丝笑意,“这是我从前附在昭皇剑上的神识,方才与魔缠斗时分出一缕残魂,与神识融合,如今算是半个鬼吧。” 昭皇剑上怎会有你的神识? 谢长安皱了皱眉,喉咙痛得问不出话,祝玄光却看懂了。 “沈曦将它借给你,想必也是预料到后面可能出现的不测。” 谢长安:“……那你这算是死的还是活的?” 祝玄光道:“不死不活,你若是能杀了魔主,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让我活过来,总归还有一缕残魂在。日上三竿了,快起吧。” 他的语气很温柔,谢长安知道他内里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也很少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背光时对方嘴角似乎还微微卷起,仿佛真在重明峰上喊她起床练功一般。 谢长安叹了口气,很是心累:“旁人都是师父为徒弟奔波出头,怎么到我这里就反过来了?” 祝玄光伸出来,像是要摸她的鬓发,但残魂无实体,手只能从侧脸穿过。 “天将降大任,你往后的路,还长。” ------------ 30 第 30 章 30 谢长安总算被唤醒过来。 她回梅后谷调息几日,思忖外面定然已经天翻地覆,但是魔主迟迟没来寻自己复仇,说明对方也受伤不轻,与其等对方伤势好全了,倒不如现在趁着还有几分胜算杀上门去,抢个先机,便御剑朝扶广山的方向飞去。 扶广山下,两人遥遥站着,像是料到她会来,早早在等她。 谢长安落地,脚步变慢了。 因为她认出了于春山和折迩。 但这两人早就死在不久前的百战推山会,她上山时亲眼见过他们死不瞑目的尸体。 于春山尚有耐心,折迩见她磨蹭,忍不住疾步过来。 “出大事了!” “什么事?” 谢长安不动声色,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暗自掐印,随时准备发动。 “南岳洞天宗主碧阳君忽然发狂,打伤一干弟子,又将你们照雪峰首座曹随杀了。” 折迩说完,见谢长安全无动静,回头看她。 “你来得慢便算了,你们宗门的人出了事,你怎么还如此淡定?” 谢长安随口胡诌:“曹随还在赤霜山,我临走前还看见他,他没来赴会,怎么会死?” 折迩果然愣住:“那山上死的是谁?” 谢长安不答反问:“折耳根,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俩在悲回风山上干的事?” 折迩没有回答,反是不断催促赶紧上山,说山上已然是血海一片,他们是趁隙逃下来的。 谢长安再不犹豫,留天剑直接出手,剑光横空划去,两人惨叫倒下,鲜血溅了她一脸,却冰冰凉没有任何腥气。 折迩最讨厌被喊折耳根,每叫一次都要跟人急,怎会如此无动于衷,当她见到人的第一眼,下意识便判断这是一个低劣的幻境或幻觉。 果不其然,随着两人倒下,四周开始崩塌破碎。 谢长安来不及松一口气。 因为她看见沈曦站在面前盯着她。 “你出神很久了,我与你说话,你也未作反应。”沈曦道。 谢长安于是也看着他:“这是哪里?” 沈曦:“赤霜山,天意峰。” 谢长安:“何时?” 沈曦:“你刚闭关出来,我找你过来,告诉你百战推山会可能出事了,曹随一直没有传讯回来,一名弟子的命灯灭了,说完你就神游太虚,一动未动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长安长出一口气,问了他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觉得这世上有时光回溯的法宝吗,可以让人弥补错误与遗憾。” 沈曦觉得她这个问题很突兀,但依旧回答道:“也许有大能宗师能做到,但即使回到过去,也未必是你想要的过去,你弥补了一些遗憾,也许会由此发生另外的遗憾。” 谢长安点点头:“你说得对——” 话未竟,她手中竟多了一把留天剑,在沈曦还未来得及退开之前,剑就已经没入对方心口。 沈曦鲜血狂涌,难以置信望着她。 谢长安道:“我这一生有许多遗憾,也曾无数次想要弥补,但就像你说的,想得到一些,必然会失去另一些,我自问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求得一个圆满,所以这种虚幻的回溯,不要也罢。” 听见这番话,沈曦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仿佛告诉她这场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 谢长安只觉眼前一花,她面前的沈曦忽然就变成王亭,而她手里的剑,也成了插入王亭身体的凶器。 王亭低头,血就吐在露出身体半截剑身上。 他哀哀望着谢长安,像引颈待戮的无助猎物。 “住手!” “只是一场切磋而已,既已分了胜负,你怎敢出手杀人!” “我当初便没说错,你这女子心性偏狭,记仇不记恩,一言不合就要下杀手,当初就不应该放过你!” 谢长安面无表情,目光四顾。 这是在赤霜山重明峰前的拜师大典上。 那一年,她刚拜入师门,闻琴道人带着王亭前来观礼,主动挑衅,想要杀杀她的威风,却不料反被她将了一军。 此刻这一幕被硬生生又拉出来。 千变万化,窥伺人心。 一重又一重的幻境涌来,破了这重,还有下一重,无穷无尽,正是魔主最擅长的法门。 但这些对谢长安都失效了,她既能熬过“长夜未荒”里的漫长岁月,就不惧这些惑乱心志的幻境。 她视周围混乱如无物,对着前方空无一人道,“你既是能化出无数幻境,为何不敢亲身出来与我一战?果然是在北海之极那一战受了不可逆的重伤吗?” 话音方落,眼前一切悉数崩塌,一道身影缓缓显露,眉目英俊,负手而立,赫然是扶广山宗主林梦牍。 但他不是林梦牍,谢长安知道,对方只是披着林梦牍人皮的魔物。 真正的林梦牍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心魔侵蚀中选择投降倒戈,主动被魔融合,不像祝玄光,数十年纠缠下来,竟还能保留神智意识,这才越发让魔主分外痛恨难忘。 “你想成仙,何不拜我?” 魔主展开双袖,萦绕其上若有似无的黑气旋即化为点点金光,连带他嘴角那抹笑容,也蒙上一层圣洁。 “你看,世间以力为尊,仙与魔从来一体,执着于表相的差异不正是你们修士的大忌吗?林梦牍他们正是看清楚这一点,才会大彻大悟,你为何还不悟?” “我不以武力令你屈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他谆谆善诱,竟是欲和谢长安讲道理的模样。 谢长安知道祝玄光的残魂是一直跟着自己的,但也不知是被隔绝于幻境之外,还是不肯轻易暴露,对方自从她到了扶广山遇见于春山和折迩的幻境开始就没再说过话。她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兀自思忖魔主的话。 魔主受了伤,她亦然,现在打起来,她也没有胜算,既然对方想攻心,不妨就看看到底有什么把戏。 “什么赌?”谢长安问道。 魔主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像是早就笃定她会有此一问。 “你苦苦修炼,不就是为了追求天道奥秘吗?你们人族几代修士,没有一个能成功渡劫,到底为什么,是什么阻碍了你们通往上界的通道?不止是你,祝玄光、林梦牍,但凡有些能耐的都会有此疑惑,但你们也许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你们永远都不会朝那里去想。” 他笑着说道:“不巧,我正好知道真相。我可以帮你回到当年扶广山参妙真人渡劫的时候,让你亲眼再看一回,自己去寻找答案,以免说为我所惑,如何?” 对方显然是没安好心的,说不定正等着她答应之后将她拖入更深的神识深渊,谢长安沉吟不语,耳畔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 “答应他。” 是祝玄光! 她那神出鬼没销声匿迹的师尊残魂不晓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 谢长安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所在,魔主似乎也未有察觉。 “这的确是你突破与寻求真相的契机。”祝玄光又轻声道。 也就是说,即使对方不怀好意,这个坑她也不得不跳。 想了想的确没有别的选择,谢长安叹一口气。 “我接下了。” 对方微微一笑,弹指送她一道清风。 谢长安对他深怀戒心,下意识退了半步。 这一退,仿佛失足踏入深渊,就此天旋地转,物换星移。 谢长安还未站定,便听见旁边有人道:“真人,可要带上这件法宝?” 她转头望去,女弟子双手捧着玉拂尘,恭恭敬敬询问。 这玉拂尘谢长安曾见过一回,是扶广山的镇山之宝,参妙真人渡劫当日被供奉在峰顶祭台,不知怎的没被她带上。 “不必了。”她听见自己如是说道。 这种感觉很玄妙,像身处其中,又以本人的角度去旁观。 她不经意扫了不远处的铜镜一眼,果不其然在镜中看见参妙真人的脸。 时辰将至,渡劫是参妙最终的宿命,即使已知结局,谢长安仍不由有些紧张。 她即将以参妙的角度,去亲自参与这场劫难。 很快,参妙真人飞至扶广山最高峰,其余各峰俱是熙熙攘攘的人头,那里面当年也有谢长安的身影,现在却只是被她摒弃隔绝出去的外物。 劫云凝聚,鸣雷由远而近。 谢长安知道魔主会让她重温参妙渡劫,无非是想借这段经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她仍旧难以抵挡这个诱惑,旁观渡劫与亲身经历是完全不同的,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天威的可怖。 她甚至能感知参妙的心情,掩盖在平静表象之下的些微紧张与兴奋,即使修为已至世间修士巅峰,依旧有面对天劫的无措。 天雷一道接一道砸下。 当初谢长安旁观时只觉触目惊心,如今亲身经历,才知道旁观时的威力不足此刻十之一二。 雷声几乎要炸裂双耳,即使她周身已经筑下结界,依旧震耳欲聋,有几道甚至将结界劈开裂缝,而她结印持剑忙着抵挡,根本无暇顾及。 虽然有其他修士为她挡下一些外围的雷劫,可是关键那几道威力最大的,全都打在她身上,结界终于碎裂,她用身体硬生生接下一道,后背犹如被带倒刺的鞭子抽过,皮开肉绽,骨焦血乌,差点神魂出窍,参妙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立起护身结界。 但天雷愈来愈烈,一波更胜一波,接连十八次之后,非但未停,上天反倒因为她的不屈服而被激怒了一般,连天都被劈开几块。 谢长安以参妙的视角抬头望天。 雷光亮起的瞬间,云开雾散,宛如白昼。 身躯疲惫到极点,灵台却越发清明,参妙以毕生修为凝聚眉心,天眼自开,所有遮蔽与假象在她面前形同虚设。 下一刻,她表情剧变,仿佛看见最难以置信的情景! 重云散尽,天门已开。 只有她能看见。 而她看见了一片滔天血海,翻滚涌动,仿佛倒映的镜面,照出地狱景象。 无数恶鬼妖魔在血海中沉浮,又对她露出狰狞笑容,无声呐喊,欢迎期待她的加入。 谢长安震惊之余,更有恐惧。 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参妙真人的恐惧传达到她这里。 心头狂跳,遍体生寒。 天下所有修士毕生追求的飞升,难道就是去往这样一个地方? 传闻中那个香染落花,神鸟翔集的上界,入目却是群魔乱舞,尸骨如山的景象。 难不成从前那些飞升了的修士,俱都当了这些妖魔的祭品? 又或是,他们已经变作这些妖魔的一份子。 谢长安忽然想起魔主将她送进来时的话。 对方说世上本无仙,仙即是魔,让她早日认清真相。 上方是魔狱狂潮,无间血海,下方是惆怅人间,爱恨嗔痴。 参妙真人一心追求大道,最后发现毕生所求完全颠覆了自己从前的认知,才会选择那样一个结局吗? 谢长安如今置身参妙真人的处境,她的结局,也不过是将参妙的路再走一遍。 你既不想去魔狱,成为魔主座下走狗,那便只能选择陨落。 参妙惶惑之下,毫不意外地,会选择后者。 不。 但谢长安内心有个声音响起—— 我不是参妙,也不是林梦牍,我不想走他们走过的路,也不想被逼去作出任何选择,我就是我,谢长安。 若说世间能让人求而不得,苦苦流连,这飞升成仙,无疑长夜孤灯,纵然南柯一梦,也能饮鸩止渴。 正如沸雪倾江,只求耗尽最后一点热血,唯此而已。 但是——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凭什么就一定要在魔主与陨落之间二选一? 长安城中,千军万马,九死一生,这一路走来,何曾走的是寻常路。 既然早该死过无数回,又怎惧今日这局中局。 念头通达的那一刻,谢长安仿佛听见枷锁落地之声,不知是她心头错觉又或耳畔错声,她缓缓举起剑,向着上方魔狱用尽全力劈出—— 电闪雷鸣与剑光相撞,爆出天地间最剧烈的动静! 但她手中动作未停,双手持剑,又插入脚下山峰! 轰隆作响,非但天在崩塌,连地都开始摇晃。 山头草木虎啸龙吟,千江一水苍茫浩荡。 无数张鬼脸露出惊惧,便连上方血狱众魔亦都浮现惊诧之色,好似没想到她头铁至此,两条路都不选,却选择了这样同归于尽的死路。 谢长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耗尽灵力之后,又将剑抽出来,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鲜血狂涌,剧痛袭来,她往后踉跄两步,再也维持不住站立,直接往后栽落悬崖。 谢长安,你敢尔! 你怎敢坏了我编织的一切! 身形下坠的瞬间,魔主的咆哮仿佛回荡在耳际。 她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再睁眼时,破碎的世界已然重新拼好,却不再是参妙的视角,而回到她自己身上。 魔主正死死盯着她,满脸摁不下的怨恨杀意,那些裸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肤此刻处处开裂渗血,连眼角都往下淌血,似乎想要动手杀她却力有不逮。 “果然,我赌赢了。” 谢长安一笑,手掌翻开,留天剑被她握住。 她身形微闪,人已来到魔主面前,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剑光已劈下! 而此时,她才刚刚说完“赢”字。 一剑杀尽万山春,心有方寸亦昆仑! 这是极漂亮,极干净利落的一剑,可惜只有魔主和谢长安见证了。 谢长安也觉得自己这一剑福至心灵,其高明绝妙甚至可以与她师尊祝玄光相提并论,但这是一瞬间的剑意,很难复制重现,也是可遇不可得的灵感。 当魔主听完她说完“赌赢了”那完整的一句话时,林梦牍的身体已经被劈成两半,在剑光灼烧之下,这具躯壳竟也直接化为灰烬。 魔气随之轰然破碎,所有黑色四散逃逸,不敢再接近谢长安半分。 灰烬飘扬飞旋,将周围一切人与物都卷入其中,世界寸寸碎裂复又模糊,天地倒悬,四方变幻,唯独她提剑于狂风中伫立不移。 襟飘带舞,单薄伶仃,谢长安微微喘息,以不变应万变。 周遭逐渐平息,仿佛换了一幅人间。 天幕低垂,依稀带了丝墨蓝。 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但她不敢轻易相信。 亲眷死绝,魔物肆虐,连祝玄光都只剩一缕残魂勉强与她相依为命,那一幕幕走马观花历历在目,更衬得眼前静好仿佛琉璃易碎。 汗水从额头滑落,她眨了眨眼,缓缓低头。 手里无剑,却有一盏灯。 是她入城所执的离梦灯。 仿佛呼应她的注视,灯盏内烛火忽明忽暗,最终熄灭了。 但不远处还有灯火。 灯笼连串成片,挂在巍峨城墙上,正是来时的离梦城。 灯前站了两人,背光而立。 其中一人身形轮廓很是熟悉,熟悉得她一颗心陡然提起,又缓缓落下。 祝玄光与谢长安遥遥相望,一时默然,谁也没有先踏出一步的打算。 她心神不定,犹有茫然。 上一刻还是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激烈决绝,下一刻却已经回到离梦城门前,任谁都会生出今夕何夕的茫然,但四周灯火阑珊,明月如霜,依稀无声告诉她纷乱前尘尽洗,无非庄周梦蝶。 再看城门左右,两道石刻,铁画银钩,赫然入目。 游仙幻梦,黄粱一醉。 所以……她这是彻底从大翮游仙里出来了? 心情虽然五味杂陈,神智也还未能完全从方才情景超脱出来,但身体却由内而外的清爽畅快,从灵台蔓延到血肉骨架,所有旧伤不药而愈,身体轻盈跳脱,犹如随时可以羽化成仙。 她还未来得及仔细琢磨回味这番变化,头顶便忽然有了偌大动静。 层云翻浪聚拢,比风雨来临前动静更大,引得远远近近不少人抬头往上看。 明明是入夜的时辰,远处天际却忽然多出一抹亮色,画笔于上涂抹,亮色便很快扩大,竟渐渐朝她这里蔓延过来! 谢长安有些奇怪,但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这抹绚丽的朝霞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没有感觉到危险,便按兵不动。 夜晚出现朝霞,即使在离梦城,这也不是常见的天象。 嘹亮叫声随着霞光由远而近,重云中一道硕大身影俯冲而下,迅若闪电疾风,敛翼复展翅,正正朝她头顶扑来! 谢长安心头一跳,禁不住后退半步。 但她很快看清,那竟是一只大鹏鸟! 确切的说,是金光描边的大鹏虚影。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虚影直愣愣撞入她的怀中,迅猛之极,让人来不及反应,却须臾消失不见,谢长安身躯微震,只觉方才那种身心轻盈的感觉越发分明,灵识忽然扩大数倍,宛若从小书房到拥有一整座城池。 炫彩夺目的朝霞翻涌变化,又从远处慢慢收缩,最后化作一道霞光同样落入她怀里。 谢长安蓦地想起什么,不由露出惊讶古怪难以置信之色。 “是法相!” 远远的,传来不知名修士的惊呼。 “法相出,剑仙现!离梦城要出一位剑仙境了?!” “不一定,也可能是武仙境或灵尊境……” “都差不多,不同叫法而已,没想到离梦城试炼还有这等效果,早知我就不该贪图外城繁华,晚了一步,赶不上内城开放,可惜可惜!” “师弟你明明只是最后一刻胆怯不敢进而已,就别找借口了……” “什么剑仙境,那是个剑心境修士,叫谢长安!方才游仙璧已现过她的名号,赤霜山谢长安,你们都不看的么?她是头一个从大翮游仙里出来的!” “赤霜山?莫不是祝真人的弟子?!” “你说祝玄光?!那就难怪了……” “胡说八道,剑心境怎么可能有法相?!” “要不说你少见多怪呢……” 因这道法相,整座离梦城都沸腾了。 人人都以为这里将见证一位宗师大能的诞生,却未曾想这异象来自于谢长安,一名刚刚剑心境的修士。 ------------ 31 第 31 章 31 还未等众人从震撼中醒过神来,天色又有了变化。 朝霞消失之后,原本恢复暗色的天空再度电闪雷鸣。 几道电光在阴云中隐隐闪现,在谢长安头顶徘徊不去。 她刚准备结印,天雷就已经砸下了! 谢长安后退不及,只能召出留天剑,但天雷来势极快,转眼已经劈在她护身结界上,直接将结界劈裂! 她是见识过甚至“亲身参与”参妙真人渡劫的,知道这样的天雷威力究竟有多大,当即脸色微变,准备咬牙硬扛下来。 须臾一道金光闪过,与半空天雷撞在一起,为谢长安争取了极为宝贵的片刻喘息。 她腰上多了一只手,对方揽住她旋身闪开。 下一刻,天雷砸在她方才的位置上,生生砸出大坑。 谢长安甚至都不用抬头,就知道这熟悉的风格来自于谁。 “师尊!” 自她离开师门去扶广山观礼,到在离梦城历练,其实时日也未过去多久,但有了大翮游仙中那段经历,她再看见活生生安然无恙的祝玄光,难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劫后余生的庆幸。 谢长安本以为对方不会明白这种感觉,但四目相对,祝玄光居然好像能意会她在想什么,也朝她点点头。 “我没事。” 谢长安顿感古怪,又看他一眼,琢磨着从何问起。 不知怎的,她感觉对方的心境似乎也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祝玄光道:“你是赤霜山第一个在大翮游仙里破境而出的。” “这难道不是祝真人为了徒弟,进去揠苗助长的功劳么?” 一人缓步而来,正是刚才灯下模糊身影的另外一个。 谢长安恍然,看祝玄光:“我在里面遇到的果然是师尊?那其他人呢?” “只有我是。”他道,“这位是离梦城城主,幽岳。” 谢长安发觉他不想继续话题,自己也不便在此时追问,便顺势先朝离梦城主先行礼致意:“在下谢长安,多谢幽城主为天下修士开离梦城试炼,大翮游仙,生死重重,果然名不虚传。” 幽岳回以拱手:“恭喜谢道友破境提升至剑心境。历来天现异象,都是入剑仙境的修士才有,谢道友年纪轻轻,万中无一,剑心境就引发了法相,不愧是祝真人爱徒,这下可算是名动天下了。” 他这说的还是保守了一些,剑心境法相闻所未闻,何止名动天下,先前那些嘀咕祝玄光堂堂天下第一修士为何会收一个根骨平平无奇的少女的闲话,势必都要消停了。 法相因人而异,大部分剑仙境修士的晋境法相都是金光染云,但也有例外,据说当年祝玄光晋剑仙境时,便有白鹤引颈鸣天的异象,参妙真人也曾有百鸟朝凤的法相,这些逸闻无不让人津津乐道,引为典范。 但谢长安还是更特殊了一些。 夜色浮朝霞,大鹏忽东来。 这法相便是放在剑仙境也有不得了的说法,更勿论这还只是一个刚入剑心境的修士法相。 虽然不明真相的世人肯定会编排出另一些荒诞离奇的传闻来,但谢长安这个名字,往后走到哪里,怕是无人不知了。 听了他这席话,谢长安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浮躁,反是万分古怪疑惑。 “我来离梦城之前,才刚突破剑意境,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突破剑心境?” 幽岳笑道:“那自然是谢道友天资出众,福缘深厚。” 只怕没那么简单,谢长安摇摇头:“法相就算了,那道紧随而至的天雷又是怎么回事?” “是惩罚。”回答她的是祝玄光。 谢长安眼皮一跳。 “你窥伺天道,越境太快,那道天雷,是惩戒,以及,”幽岳的语调意味深长,“警告!” “谢道友,你提灯入大翮游仙时,许的愿望太大。我一见你的星盘脉络比旁人复杂数倍有余,就知道事情不妙。” 此事来龙去脉颇为曲折诡谲,唯有离梦城主由头到尾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上一个像你这样贪心的,还是参妙真人。” 谢长安隐隐猜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大翮游仙里是绝不可能出现超越人世修为极限的存在,这点沈曦以前就告诫过他们,她却偏偏要以剑仙境去参悟天道,那必然就是逆天而行。 但她还有些不解:“天道奥秘何其诱人,难道历来那么多人来过大翮游仙,除了我与参妙真人,都没有人敢冒此险吗?” 幽岳笑了笑:“胆大包天的人自然是有,可那些人若死在里头,就此烟消云散,至多不过几年就痕迹全消,连师门提起来也就一句遗憾罢了。更多的人深知修行不易,他们既来此试炼,必然是要有所得,既然如此,就不敢肆意贪婪,譬如剑意境修士入内,至多不过求一个进阶罢了,你倒好,直接就想窥天道,那道天雷已算是轻的了。” 谢长安脸皮不算薄,还是被他说得有点心虚,轻咳一声,露出些许尴尬。 幽岳的言下之意,像你这样莽的人很少,基本都死绝了。 “如果我最后没能杀了魔主,真会死在里面吗?” “会,你会落入一场又一场的梦,直到面前只剩死路,再也走不回来。”离梦城主以轻飘飘语调说着最残酷的话。“祝真人眼见凶险,问我要了你的星盘,亲自进去找你。” 祝玄光倒没有跟着幽岳一起批判的意思,反是淡淡道:“凶险也意味着收获,如果没有这一趟生死际遇,你不可能那么快晋剑心境。” 饶是祝玄光这等修为落入了旁人的大翮游仙,也只能照着里面的规则走,见机从旁提点,而无法强行干预命轨,又或者代替谢长安去做什么。 谢长安闻言苦笑:“可我的剑心境是占了大翮游仙里的便利,算是钻了空子,如今空有境界提升而无相匹配的武道实力。” 如今还有那惹眼的法相横空出世,天下第一人之徒的名头越发招摇,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打回原形了。 祝玄光似笑非笑:“旁人想要这机缘还求不到,你既有胆量许下那等探究天道的宏愿,怎么现在却瞻前顾后了?” 谢长安没有被调侃的脸热羞赧,反倒是转念一想深以为然。 既然天雷砸也砸了,以后无非是一往无前,继续走下去罢了,修仙之人有哪条路是容易走的,千人千道,总要走过坎坷荆棘。 想通这点,少女释然,发丝微微晃动,染上灯火萤光,如同星辰落在耳边。 “多谢师尊点拨,弟子受教了。” 祝玄光见状也微微露出赞许笑意,不管怎么样,这一趟谢长安是得了大机缘的,他本也没料到对方能那么快提升,如今虽然是有些作弊一般地强行来到剑心境,但既然心境到了,往后武道与相应的领悟也能跟着升上去。 “我倒有一事未明,想请谢道友指点。” 在得到谢长安的首肯之后,幽岳问出自己方才到现在一直没想通的问题。 “你接受魔主赌约之后,看见了什么?” 谢长安疑惑:“幽城主在外面看不见?” 幽岳:“只能听见声音,看到模糊景象,但无法更详细清晰。” 但他知道,谢长安能出来之后一下子从剑意境强行提到剑心境,肯定与她在里面最后这场遭遇有关。 谢长安道:“我附于参妙真人的身上,亲身经历了她的天劫。” 幽岳:“……那是魔主弄出来的幻境吧?” 谢长安:“自然,参妙真人渡劫时我就在扶广山上亲眼所见,但是在里面,记忆混淆,我是分不出来真假的。” 幽岳点头:“不错,一入大翮游仙,前尘忘尽,你就只剩下在里面的记忆,许多人逃避现实,宁可接受以假乱真,在里面过一辈子。” 谢长安:“当时我便看见头顶是魔狱,所谓飞升,便是成魔,若是不愿成魔,那就只能选择陨落。” “那你如何勘破魔主的陷阱?” 这也是幽岳最想知道的。 当时无疑是谢长安所遭遇至为凶险的时刻,无论哪个选择,等待她的都是深渊困境,而祝玄光即使冒险进去陪她走过一段,也绝不可能在那时给予她任何提示。 但她竟然凭借自己冲出了连剑仙境修士都未必能突破的局面,这不能不让幽岳感到惊讶万分。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修士。” 幽岳听见谢长安如是道。 他微微蹙眉。 “我是一个人。”谢长安又道。 幽岳:“……修士不就是人?” 修士里也有鬼修妖修,但谢长安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谢长安笑了一下:“幽城主,你认为自己是凡人吗?” 离梦城虽非宗门,离梦城主却能主宰天下许多修士的生死。 入了大翮游仙的修士,等于将自己的命运都交给幽梦城,如果幽岳有私心,在大翮游仙里神不知鬼不觉杀个人也并非难事,许多人明知这点,却抗拒不了能在历练提升甚至美梦成真的诱惑。 这样一位离梦城主,自然不能与平庸凡人相提并论。 谢长安不需要他的回答,也能猜到他内心所想。 “不止是幽城主,这世间的修士能御剑千里,杀敌无形,哪一个又将自己当作庸人?” 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即使像沈曦于春山这样不怀有轻蔑恶意的人,实则也不会过于去关注寻常百姓,至此修士与凡人,天然已经形成两个阵营,两个种族。 “可我始终记得我小小宫女出身,因缘际会方能走上修仙之途,否则当日长安城破,城中那数十万引颈待戮的生灵,哪一个又不是我?” “所以那魔物给的路,我都不想选,我只要走我自己的路。凡此种种,有局,便有破局之法,与其顺应而行,不如绝地求生,说不定柳暗花明就在意想不到的第三条路。” 所以她清醒冷静,不为所惑,甚至毫不犹豫将剑指向自己。 只有杀了旧“我”,方能得到新“我”。 ------------ 32 第 32 章 32 幽岳沉默半晌,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绝大多数人,在那种情境下只会二选一。 因为他们是修士,无形中会循着修士的想法去走,飞升或陨落,这就是修士的选择。 谢长安既未将自己当作修士,反倒能脱身出去另辟蹊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歪打正着的机缘。 他抬袖拱了拱手,“听君一席话,幽某醍醐灌顶,多谢道友赐教。” 谢长安:“幽城主客气,我也是碰运气,万一赌不中,我就要死透了,也轮不到在此大放厥词。” 幽岳笑道:“有令师在,他断不会看你死在里面。” 祝玄光:“你想先回赤霜山,还是在此停留几日?” 这话自然是与谢长安说的。 谢长安道:“我想等几日,看看是否能遇上沈师兄他们,若不能再先行回去,不知师尊可有闲暇,我有些事想禀告。” 祝玄光点点头:“我也有事找你,明日酉时,镇外百尺亭见吧。” 谢长安见他们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说,应下之后便先行告辞。 她转身离去,很快融入人群。 离梦城的外城小镇四季繁华,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能来的多半有点修为在身,便是在这里叫卖的商贾,也是家中与修士沾亲带故,见了点世面的,卖的自然也不是寻常物什,从北海银砂到背花鹰血,东南西北的法宝药材,说不定都能见个稀奇。 许多修士不为大翮游仙而来,也为来这里挑些奇货,每逢离梦城开放大翮游仙的十年之期前后,小镇内外更是人声鼎沸,日夜不休。 从幽岳的视角望去,渐行渐远的少女依旧穿着一身绿,却不是从前在宫里服役那种绿衣襦裙。 她身上的绿浅淡近白,若在夜里灯下,几与白无异,光影斑驳中也许还有些泛灰。 这样的衣裳平平无奇,既无贵重珠宝金线玉石骢珑环佩,也未像其他爱美的女修那样缀以灵气使得衣裳行走间流光溢彩,但偏是在熙攘人潮中,那清瘦修长如白鹤的背影也甚是显眼,连四周擦身而过的修士都不时回头注目。 他忽然道:“你这徒弟收得不错。” 身旁的祝玄光没有说话,他好像也在遥遥注视那道背影,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幽岳看了他一眼:“你在里面受了伤吧,出来之后还强撑着,我这有些灵药。” 祝玄光道:“无妨。” 少女已经走远,再看不见,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白玉游仙璧。 上面多了几个名字,意味着成功通过试炼的人又多了几个。 但谢长安三个字,依旧在第一位。 从现在起,到下次大翮游仙之前,所有来到离梦城的人,在看见游仙璧的第一眼,都会看到她的名字。 “只是有些可惜了——” 幽岳未竟的话在祝玄光望过来时陡然警醒住口! 祝玄光深深看他一眼。 为对方瞬间汹涌的凌厉气势所慑,饶是离梦城主,也不由惊出微微冷汗。 他意识到方才自己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差点泄露天机。 “抱歉,我失言了。” 思及此,幽岳忍不住抬头。 夜色沉沉,一如既往,但刚才那道天雷的威力还让人记忆犹新。 谢长安钻了规则漏洞强行越境,区区一个剑心境修士也不算惹眼,但天雷立马就追过来了。 那是不是天底下所有修士,就连剑气境低修,也都被纳入监视的范围? 监视这个词刚在心底冒出来,离梦城主忽然产生一个更古怪荒诞的想法。 “你说,那悲回风山上的点仙谱,像不像一双眼睛?” 一双天道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人间。 祝玄光冷冷道:“有些事情不必非要说出来,对你会更好。” 幽岳叹了口气,他原本是能沉住气的,只是今夜谢长安晋境的法相还是给了他一些震撼。 “今日之后,我也要闭关参悟了,祝真人,前路凶险,望君珍重。” …… 试炼前后的心情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来时谢长安根本没心情在镇上细看,现在闲下来,倒想起可以在这里淘些法宝药材,就算这些都没有,买点小玩意儿回去送给裴三,他肯定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路走走停停,她难得闲情逸致,也不拘路线,随意懒惫,不知不觉就入了一条小巷子,七弯八拐,连来时路也忘了。 不过无妨,这镇子终归不大。 她寻思逛着逛着又能走回去,便一派不急不躁,直到感觉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方才停下脚步。 修为低一点的人,到这里就很难再往前越一步,因为有人特地用灵气筑起屏障,隔绝外人。 这说明里面可能有人在做什么事情,不欲外人知晓。 谢长安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她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几位道友,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将你手中的龙骨交出来,自然相安无事。”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龙骨,这是虺骨,而且这是我花了重金,提前一年就和卖家预定好的。” 几句话下来,拦截的一方脾气上来,骂骂咧咧,仿佛还要动手,却被同伴拦下,商量的声音重新温和。 “虺五百年成蛟,这不是虺骨,是蛟骨,只是许多人习惯将蛟龙并称,也叫龙骨。道友,师门长辈需要用到这龙骨入药,我们可以出双倍价格买下,你看如何?” 只是这温和的语气中,还是带着说一不二的口吻,若对方不肯答应,怕就要上演一场冲突了。 女修沉默片刻:“若我不肯答应,你们就要强买强卖吗?” 另一方冷笑:“别给脸不要脸了!你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师门来历吗?万树梅花潭如今已经灭门,早就树倒猢狲散,你若不肯卖给我们,出了这里立时就要被群起攻之,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现在我们还肯花钱,你就偷着乐吧!” 女修忍了又忍,忍不住道:“万树梅花潭会灭门,不都拜贵宗门所赐吗?!” 此言一出,双方立刻剑拔弩张。 正是“万树梅花潭”这几个字,留住了谢长安的脚步。 她想了想,往前走去。 以她如今修为,破开这道灵气结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方也马上就感应到了。 “谁在那里?!” “出来!” 谢长安自然而然转过墙角,缓步现身。 三名修士一边,一名女修另一边。 毫无疑问,方才逼问女修交出龙骨的,显然就是这三人。 谢长安背光,对方看不清她的样貌,但见她露面,都很戒备提防。 因为对方能轻而易举步入他们的结界,说明修为不在他们之下。 也说明她很可能听见了他们刚才一番话,听见了龙骨。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问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 谢长安随口道,视线扫过势单力薄的女修,落在另外三名修士身上。 “在下南岳洞天赵北园,这是我的两位师弟,有位师门长辈在大翮游仙里出来受了伤,需要龙骨入药,正巧唯一的一块被这位道友买走了,我们想问她能否割爱。” 说话的是先前那个语气比较温和的修士,看起来在三人中也居长,他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若我不肯给,你们待如何?” 女修不确定谢长安是不是想要龙骨的第三方,不敢放松戒备。 赵北园的师弟早就想上手了,只是被赵北园拦着,此时再也忍不住,直接一张符扔过去,符箓半空化成一条红色小蛇,张口咬上女修抱在怀里的匣子! 但匣子在半空就被拦下,谢长安袍袖一卷,从未失口的小蛇被甩开。 匣子将将要落在谢长安手上时,又被她轻轻一推,回到女修那里。 原物返还,完好无损。 这一手极为漂亮,而且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所有人都看呆了。 女修抱着匣子,有些惊魂未定。 谢长安道:“买卖讲究个你情我愿,她若是不愿意,几位真要明抢就没意思了。” 南岳洞天的人面色阴沉,连赵北园也维持不住风度。 “既然道友想为她揽下这桩事,还请给个大名,我们回去也好与师门有个交代!” 南岳洞天是九州有数的大宗门,其因与李唐王朝渊源甚深,更被尊为国教,赵北园原想着自己既已报上师门名号,对方就算修为略高于他们,也不敢贸然出手争抢,却没想到对方竟似不将南岳洞天放在眼里,不由心头有气。 少女很干脆,言简意赅道:“赤霜山,谢长安。” “是你!” 赵北园那两个师弟,显然是认得她的。 当初张繁弱和他们同行,大家一起来到离梦城,张繁弱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同门,彼此都混了个脸熟。 虽然谢长安与他们没有过多交集,但赤霜山弟子和祝玄光首徒的身份叠加,就足以让人顾忌几分。 这时她往前走了两步,身上光晕褪去,赵北园也看清了她的长相。 很单薄年轻的少女,漂亮固然是很漂亮的,那双隐含柔波碎星的眼睛在灯火辉煌里尤其动人。 赵北园一怔。 先前他没有跟师弟们同行,也就没见过谢长安。 以赤霜山弟子的傲气,的确有见了南岳洞天也不低头的本钱,此番未必肯让步了。 紧接着袖子被人扯了扯,又是师弟传音入密:“赵师兄,游仙璧上第一人正是她!” 是了!赵北园想起,第一个从大翮游仙里出来的人,也叫谢长安。 他们师门几人来到离梦城,赵北园以前就入过大翮游仙,这次是奉师命坐镇离梦城照看底下同门,并带他们回去,周兰卿和刘希圣因胆气不足,提灯入城时只敢许了个猎杀低等小妖的愿望,自然很快就出来了,可因为修为毫无寸进,连游仙璧都没上。 赵北园有些怒其不争,但也不好责怪什么,只能安慰他们来日方长。 而面前这个谢长安,不仅是游仙璧上头名,更是第一个剑心境也能出现法相的人。 那法相横越离梦城上空,大鹏霞光,何等气派,人人都为之惊叹。 这世上怎能有这样得天眷顾的人? 能拜祝玄光为师已是了不得的机缘,竟还能拥有剑心境法相? 难不成出身名门名师,天生就高人一等么,这世上岂还有公平可言? 赵北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惊艳还是嫉妒的心情,又或许兼而有之。 他定了定神,不肯轻易让步。 “谢道友,我南岳洞天与贵派多年交好,此女手上的龙骨对我派高师叔的伤势有用……” “她愿意割爱是她的事,她若不愿意,这桩闲事我便要管。”谢长安打断他,轻轻巧巧道,“而且,我不喜欢南岳洞天,这个理由够不够?” 赵北园又是一呆,忽然莫名生出点委屈,心说修士打交道也讲人情世故,怎么有人无冤无仇说话这样直白的。 ------------ 33 今天第一更 33 “南岳洞天用不着你喜欢,别仗着自己上了游仙璧就当了不起!” 赵北园的师弟远比他冲动多了,刚才匣子半途被截的火气又腾地冒出来,当即召出长枪,朝谢长安掠去! 枪身去势极快,连赵北园都来不及阻拦。 但谢长安似乎早有预料,她一手推开身旁女修,一边足尖轻点后退数步,另一只手拍出灵气,与此同时抓住长枪旋身借力,一脚踹在对方小腹上!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赵北园师弟往后重重撞在墙上,手里的长枪差点脱手! 谢长安甚至都不必召出留天剑。 赵北园忙拦在身前,拱手服软。 “赵某师弟鲁莽,还请谢道友手下留情,我们这就走!” 他见对方没有发难的意思,忙喊上自己两个师弟离开,反正谢长安不可能一直护着这个女修,师门若还想拿龙骨,也会有别的法子。 谢长安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只是望向女修:“你没事吧?” 女修小心翼翼过来道谢。 “多亏谢姐姐援手,万树梅花潭弟子鲜于映感激不尽!” 她以为谢长安也对龙骨有意,但对方压根就没看她的匣子一眼。 “他们刚才说万树梅花潭要灭门了,是怎么回事?” 鲜于映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先是一怔,而后苦笑。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是几年前南岳洞天找上门来,说我们门下有一名弟子去刺杀人间天子,害得他们宗门的长老为保护皇帝而身亡,还说那刺客虽然已经死了,可这笔账要算在我们头上,这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世事就是这样残酷,南岳洞天势力强大,想要对付他们这样的小宗门,只是抬抬手的事情。 鲜于映一开始是很愤怒的,但现在师门四分五裂,她作为一名普通弟子流落在外,几年下来已经有些麻木了。 “万树梅花潭只是个小宗门,面对这种无妄之灾,我们又能怎么样?一夜之间,南岳洞天杀了本门两名长老,宗主也自缚去南岳洞天请罪。我们没了师长庇护,师兄们又为了去留发生纠纷,大家一拍两散,我也离开师门出来历练,没想到还会在此又遇上南岳洞天的弟子。若不是姐姐相助,此次只怕……” 她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命途坎坷,无以复加。 谢长安静静听着,忽然问:“那个外门弟子,你们恨他吗?” “若非是他,万树梅花潭也不必遭遇这等灭顶之灾。”她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见谢长安不置可否,心念一转试探道,“此人是否与您有故?” 谢长安摇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只是他刺杀皇帝,是为公义,而非私仇。当时就已交出一条性命,也算死得其所,后来南岳洞天又迁怒你们宗门,此事更应该算在南岳洞天身上吧?”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与谢姐姐一样恩怨分明。” 鲜于映勉强笑了笑,显然并不赞同她的话,只是不太好直接反驳。 何止她恨极了那个外门弟子,整个万树梅花潭上下,怕是都恨极了此人。 她没有说的是,当初招此人入门的长老管事,早已自裁谢罪了。 他们恨意滔天,却不敢恨南岳洞天,只能将这恨意都倾洒在一个死人身上。 谢长安看出她所想,也没有再改变对方想法的意思。 “你知道那人叫什么吗?” “周昕,周全的周,日斤之昕。” 鲜于映原先是不知道的,那人在万树梅花潭这样的小宗门里也是资质平平,无法入内门修炼,谁能料到他最后会干出那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谢长安点点头:“多谢,我知道了。今夜之后,南岳洞天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你若不想把龙骨给他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鲜于映斟酌言辞:“万树梅花潭走灵剑双修的路子,我是灵修,这龙骨是我买来炼药提升修为的,若姐姐想要……” 谢长安道:“你不用试探,你的龙骨对我无用,我也无法以师门的名义为你出面,但有今夜之事,你只要亮出我的名字稍作周旋,再将龙骨交出去,想必他们有所顾忌,也不会与你为难。” 鲜于映被她直白的话说得表情僵硬一瞬,忙强笑道:“姐姐误会了……” “谢师妹!” 谢长安回首,居然是沈曦。 对方一身风尘,看来刚从大翮游仙出来。 她喊了一声沈师兄,又回头对鲜于映点点头:“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你既恨周昕不识时务,那就不要让自己也变成不识时务的人。” 沈曦仅仅只是看了鲜于映一眼,并没有任何好奇发问的欲望。 鲜于映咬住下唇,看着少女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原先的感激之情变得复杂,她想说点什么来留住这对师兄妹,却有种所有后路都被对方提前预知而堵住的懊恼。 “谢姐姐,你当真不认识那周昕吗?”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对着谢长安的背影问了一声。“听说你从前是宫人出身,那周昕也是禁军,你们是不是……” “非要说有关系的话,”少女停步,微微回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鲜于映愣住。 “我脾性不好,你别招我。”谢长安道,“你有刺探我的胆量,不如去想想怎么保住你的龙骨。老实说,在周昕之前,我对万树梅花潭心向往之,还曾经想过去拜师学艺。” 但是在看见你之后,就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周昕,他是普通人,又或是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都不会影响他视死如生的勇气。 她说完就走了。 沈曦倒还多加了一句:“我是赤霜山沈曦,你若还不服,可来找我。” 鲜于映目送他们离去,心想自己自己如何敢不服,又有什么资格不服。 她低头看着手中龙骨,咬咬牙,转身也低头走人。 …… “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沈曦离开大翮游仙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个地方休息,而是在镇上乱逛。 谢长安能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她自己也一样,无非是庄周梦蝶,恍如隔世,下意识想要多接触一些人间烟火,免得人出来了,心思还在里面。 大翮游仙里的境遇过于真实,真实到他们受伤是真的受伤,死亡亦是真正的死亡,若在里面留下什么爱恨情仇,出来之后八成也难以忘怀。 就像谢长安方才看见祝玄光,会难以控制想起大翮游仙中他死去的惨状,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日都阴影难消。 沈曦比谢长安晚出来一些,来之前他已是剑心境。 经此试炼,他的剑心境彻底圆满,甚至还更进一步,比谢长安那个危险悬乎的剑心境靠谱百倍。 “我先前下山历练时曾路过一个夜雨镇,其中发生诸多古怪离奇之事,至今仍旧无解,所以我入城时便想在大翮游仙里重历此地,解了自己多年来的执念疑惑。” 沈曦是赤霜山这一辈少有的天才,他在根骨心性悟性各方面都出色,比谢长安更全面。 然而他还勤奋,且稳打稳扎,走的是正统修行的路子,甚至不像谢长安那样喜欢冷不丁冒个险剑出偏锋。 天才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把别人的道也给抢了,让别人走无可走。 他出来时,满城已尽是谢长安的传说。 甚至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谢长安何许人也,就以讹传讹说她即将要飞升成仙,沈曦由此知道谢长安第一个上了游仙璧,也听说她绝无仅有的剑心境法相。 如今两人重逢,不由得仔仔细细打量,发现当日在拜师大典上需要挺直脊梁强撑一身傲骨的少女,已经是个耀眼到许多人都难以忽视的存在。 哪怕她没有华服在身,也没有背着那把留天剑,腰间只是缀了一块简简单单的青玉,这种耀眼依然没有减弱半分。 沈曦很少去探究别人的心思,但他忽然能理解刚才鲜于映为何会出言不逊。 因为见过谢长安的人,都很难将她与过往卑微到有些传奇的经历联系起来,试想一个动辄就要跪拜的普通宫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有因其耀眼夺目而被吸引心生倾慕的,自然也就有难以置信阴暗嫉妒的。 沈曦觉得,要是循着这条路子继续走下去,谢长安也许能干出比许多人未曾想过的惊天动地的事,说不定达成比她师父祝玄光还要大的成就。 可谁也没有料到,在他这样想之后过不了多久,世事会以那样一个方式突如其来改变方向,狂风暴雨翻江倒海般倾覆过来。 眼下,沈曦端详半晌,点点头。 “恭喜谢师妹,果然已达剑心境了,你是我见过最快从剑意境到剑心境的人。” 但当两人交流各自经历,他得知谢长安提灯许愿,居然敢窥伺天道时,那冷硬的表情硬是露出一分不可思议,一分难以置信,还有一分明晃晃写着“你怎么敢的”。 谢长安差点笑出声,心说赤霜山的人只怕都没见过沈曦露出这种表情。 沈曦只差没说她不知死活了。 “寻常人入大翮游仙,尚且要谨慎万分,张繁弱三番两次推脱不想进去,除了他自己懒惫之外,也是因为里面容易动摇人心,他怕自己贪恋红尘,一不小心就出不来,而你竟然……” 竟然越境窥天,惊动天象,在里面九死一生都不稀奇,能安然无恙出来才是奇迹。 谢长安非但没有露出心虚后怕,反倒还敢笑:“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等你到了剑仙境,迟早也得穷究天道,我先探探路子,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少走点弯路。” 自打她刺杀天子未遂又在长安城一战之后,这胆气似乎就再也没法缩回去了。 但也许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宫女内心原就有这么份孤注一掷的疯劲,只是当时故友牵绊尚在,不容她不谨慎小心。 沈曦看了她半天,拿这个胆大妄为的师妹无话可说。 当年谢长安拜入赤霜山时,他还觉得对方资质配不上祝玄光的能耐,如今再放眼宗门上下,谁又有她这份窥天探海的肝胆? “那你有什么发现?” ------------ 34 今天第二更 34 “你知道沈师祖灯灭剑碎的事情吧?” 茶铺二楼临窗,谢长安把玩手里的茶盏,以这样的问句开头。 沈曦点头,此事对赤霜山大多数弟子也是绝密,但不包括他这个将来要继承掌教衣钵的大弟子。 “但谁都无法证明沈真人飞升失败了,因为没有人见过他陨落,而参妙真人渡劫失败,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谢长安问:“除了沈六知之外,最近一个渡劫成功的修士是谁,你还记得吗?” 沈曦道:“应该是距今六百年左右,南岳洞天的伯阳君,他也是南岳洞天第二任宗主。再之前,赤霜山的苏有法苏真人,他也是史载白日飞升成仙之人。” 谢长安看着他:“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位,再往前的,就属于传说中的人物了?” 沈曦冷静道:“那又如何?” 谢长安:“我承认渡劫是一个世上十有八九修士都越不过去的坎,但世间天资能力并重的宗师大拿难道就少了吗?以参妙真人的修为根基,为何会陨落?我们当日亲眼看着落在她身上的天劫已经远远超过本应有的劫数,她最后为了保住宗门,不得不选择牺牲自己,难道沈师兄就一丝一毫不曾怀疑过吗?” 沈曦:“怀疑什么?” 谢长安一字一顿:“怀疑天道。” 沈曦呼吸微滞,随即低喝:“谢长安!” 两人对视良久,少女叹息:“沈师兄,你若真没有过半分怀疑,就不会是这种反应。” 沈曦绝口不提自己有没有怀疑过,他只是皱眉道:“你的话不对,什么叫天劫超过本应有的劫数?天劫并非定数,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也不可能让你讨价还价。修士心念一动,往往也能引发万物感应,焉知参妙真人一生顺遂,不是将劫数应在此处?” “更何况,除了伯阳君和苏真人,上古时成仙的修士不在少数,只不过如今已成传说,你不能因为近些年无人成仙,就怀疑……”他顿了顿,“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无私,众人皆知。” 谢长安:“你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沈曦:…… 他也曾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见过各色妖魔鬼怪江湖险恶,知晓修士不过是仗了力量高人一等,脱开那层仙风道骨的皮,实则勾心斗角人心鬼蜮一样不少,绝不会像从小与世隔绝的高岭之花一般认为修士就该比凡人更为品性高洁。 可即便如此,沈曦也未曾像谢长安这样胆大包天恶意揣测。 至少他在谢长安这样的修炼资历时,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过的。 两人的对话四周是有灵气屏障的,但沈曦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在进行这番对话时,会不会因为提及天道而被关注?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肯定是受了谢长安的蛊惑。 “沈师兄,对我们而言,上界代表了天道,它就像凡间的朝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万民对它寄于期望,能入朝为官,是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但我自幼长在宫廷,亲眼看见它是如何运转的。” “朝廷是人组成的,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人求利,有人求名,朝廷二字看似威严,其实不过是人心万象凝聚,这些人心里,有皇帝的私欲,也有百官的私欲,百般拉扯,盘桓割据,它会冤枉好人,也会克扣赈灾的钱粮,就像高仙芝的死,就像哥舒翰的败。” 离梦城的夜似乎格外长,少女面颊隐在红烛明灭的阴影之中,半是娇颜,半是晦涩,娓娓道来,却莫名有种近乎邪异的魅惑。 沈曦原先并不是一个会去关注他人容貌的人,此刻忽然不合时宜有点走神。 许多张脸在他脑海里晃过,有男有女,有熟识也有萍水相逢的,但似乎没有哪个人的容貌能比得上眼前少女。 谢长安自入赤霜山后,随着年龄增长,修行有成,皮相上也越发出色。 只是修仙地界讲究强者为尊,容貌再好若无实力,也容易沦为玩物炉鼎,她先前又时常闭关很少露面,也就鲜有人去关注到这种难以忽视的出众。 “那么上界呢?” 这句话入耳,沈曦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谢长安之前的铺垫无疑是成功的,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不可避免纷纷闪过,在他眼前形成越发荒诞的乱象。 “你不要——” 沈曦口干舌燥,想否认训斥,说你不要妖言惑众,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居然还想听谢长安说下去。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少女意味深长的表情伴随一声惊雷,不仅落在离梦城上空,也砸在沈曦心口。 他倏然一惊,忍不住抬头往外看去! 雷声之后,雨珠滚滚而下。 青石板很快被冲刷干净,淅淅沥沥,屋檐瓦片垂水成帘。 结界没破,不像天雷,倒像普通的雷阵雨。 沈曦面色一松,又冷下来,郑而重之告诫。 “谢师妹,慎言!” 谢长安敛了神色,低头喝茶,好像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一席对话无疾而终。 天色稍晚,两人就各自散去。 但沈曦让谢长安慎言,他自己却因为这一席话,当夜翻来覆去长夜难眠。 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他在浅眠时惊醒,心头如有雷响,怔然无语。 反观始作俑者谢长安,却是一夜好眠。 她与祝玄光约在酉时,晨起之后先打坐,再用饭,等过了晌午,太阳不那么晒了,她才慢慢往城外走。 昨夜雨后草木愈发鲜明,饱满花枝盛不住沉甸甸的水气,耷拉着垂下脖颈,不少碎花因此洒落在地,粉白相间,延绵出一条生机勃勃的春路。 这小镇多是入夜了反而更热闹,白日里零零散散,商铺都未有几个开门的。 也因此那些落花也未被人过多践踏,兀自悠悠荡荡飘落在路过的少女身上,又为她发顶白玉簪染上一抹粉胭。 往东一直走就能看见百尺亭,路上还有卖花灯的,谢长安问了才知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佳节,此地民间有放灯祈福的习俗。 小镇虽然地处离梦城外城,绝大多数都是修士,但修士与凡人看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不因力量差异就有所免俗,自然也是要过节的。 “小娘子,你也买一盏灯吧,便是不为祈福,这灯在夜里也是好看的。” 卖灯的人见她驻足,忙推销道。 “我这些灯都是亲手扎的,而且与外头不同,点了火之后会有香气,而且这灯纱上的画会动。” 谢长安还真来了点兴趣:“怎么个动法?” “瞧好喽!” 卖灯者想必也不是头一回给人做展示了,闻言从身后拿出一盏用过的灯,重新点上,那灯纱上原本画了一簇水上荷叶,随着烛火燃起,点点金光自内而外流溢出来,荷叶水波就跟着轻轻摇曳,无风自动,连带被团团围拢在荷叶中间的一朵花苞,也缓缓绽放。 谢长安明白了:“这灯上用了灵气吧?” 卖灯者笑道:“正是,那灯座下面埋了符箓,小小把戏不值一提,就是图个新鲜。” 确实新鲜,人间也没有这种能“活过来”的灯,价格自然比寻常河灯要贵数倍,不仅要付人间的银钱,还要付些对修士来说有价值的物事。 谢长安不讲价,直接拿三张无字符换了三盏灯,卖灯者乐坏了,还额外送了她一枝蘸满水珠的桃花。 天色渐暗,河边已经有人开始放灯。 大多是寻常河灯,也有谢长安买的那种灯,飘飘然悬浮在河道上,顺流而下,流光溢彩,如天上星被摇碎落入凡间。 两旁树上也零散悬挂系着绳结的红色飘带,上面写了悬挂之人的愿望。 谢长安路过时扫了两眼,发现上面既有凡人想要的儿女双全长命百岁,也有修士想要的早日升境以达圆满,只是不知道这样多的愿望,何人能满足。 如果他们祈求的是上界神仙,那上界神仙的愿望又要谁去实现呢? 谢长安天马行空想道,不妨碍她也入乡随俗,写下一张字条,折好放入灯座下。 这些用了符箓,有些灵气的灯笼,能比寻常灯笼耐用许多,在河道上漂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打湿沉没,甚至还能一路漂到尽头被别人捡着。 第一盏灯是给李漓的,到了第二盏,谢长安认认真真把“愿郑芦娘离苦得乐”几个字的字条放好,再点燃灯笼,让其随波逐流。 剩下一盏她没有再写,拎着灯笼起身,慢悠悠往前走。 百尺亭虽然得名百尺,但其实建于缓坡之上,离最近的河道也不过数十步远,但这里位于山北水南,树荫遮蔽,白日里也照不到阳光,更勿论入夜之后,近则阴气沉重,修士尚且不爱过来,凡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处便罕有人至。 此时祝玄光站在亭子里,比约好的酉时早了整整一炷香。 他望见不远处河道上漂流的河灯,两旁有人弯腰放灯,有人闭目许愿,簇簇温暖宛若人间烟火,也承载着他们欲求而不得的愿望。 他望见少女提灯慢慢走来,另一只手拿了一枝桃花。一路走,花一路落,还有几朵顽固不肯离开枝叶,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 ------------ 35 第 35 章 35 谢长安也看到他了,眯起眼笑了一下,停住脚步,招手让他过去。 祝玄光觉得这徒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没见过看见师父不主动上前,反倒让师父过去的徒弟,但他仍是迈开脚步,心想对方要是纯粹闲的,定要让谢长安围着赤霜山三峰跑上十圈。 “师尊,您也许个愿吧。” 谢长安站在河边,把最后一盏灯递过来。 祝玄光没伸手:“我从不许愿。” 所谓愿望,求而不得,寄托上天垂怜。 谢长安:“许愿有时并非非要达成,只是求个心安,不如我与师尊打个赌如何?” 祝玄光:“赌什么?” 谢长安:“师尊觉着这些河灯里的愿望会是什么?” 祝玄光:“凡人求升官发财,长命百岁,儿女双全,如花美眷,修士求修为精进,长生不老,名扬天下,不外如是。” 谢长安笑道:“那就以五盏河灯为注,如果这里面有一盏不为自己,也并非你所说这些愿望,就算我赢如何?” 祝玄光:“可以,赌注呢?” 谢长安:“收下我这盏灯,许个愿望。” 祝玄光无语:“为了送出这盏灯,还要大费周折打个赌。” 谢长安点点头:“我家师父难伺候,当徒弟的可不得费些心思。” 祝玄光盯着她,传达“你越发无法无天”的意思。 谢长安朝河面随手展袖,灵气将最近一盏河灯卷过来。 她灭了烛火,从下面抽出纸条。 “愿我儿身体康健。” 上面所写,正是祝玄光所说的凡人愿望之一。 谢长安道:“第一盏,我输了。” 她将字条放回去,重新点了火,放归河灯。 祝玄光也伸手捞了两盏过来。 “愿妾身夫君金榜题名。” “上界神仙有知,愿我三年内顺利晋境。” 谢长安又捞了一盏,祝玄光看去。 “愿膝下一双儿女平安成人。” “已经四盏了,看来你要输了。”祝玄光道。 “这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吗?” 谢长安点向漂过来的灯,上面还萦绕点点金光。 祝玄光捞起来,打开字条—— “愿李漓早日往生,离苦得乐。” 这是谢长安的字迹,也不在祝玄光说的那些凡俗愿望里面。 对这种明晃晃的下套作弊行为,他不予置评,心想这徒弟还是太闲了,让她不用灵力跑个二十圈吧。 “我赢了。”谢长安面色如常将第三盏灯塞到他手里。“我一共买了三盏,两盏分别给了两位已逝的故友,我希望第三盏灯的主人可以实现他的愿望。点一个吧,就写顺利渡劫。” 祝玄光看着谢长安半藏在灯影里的安静的脸,对方认认真真拿出纸条和笔,很明显早就准备好的,打开竹制笔盖,笔尖上还蘸着未干的朱砂。 “朱砂辟邪,写起来灵一些。”谢长安如是道。 祝玄光忽然想起大翮游仙里对方让他再努力活一活,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这个徒弟很重情。 她不止对故友和师父重情,一切对她好过的人或事,她都记得,并希望能长久留住。 叹息在风中轻轻滑过,他接过纸笔,又拿过河灯。 “你离远点,许愿时不能有旁人近身。” 谢长安:? 她从没听过这种规矩,但还是依言走开。 其实她也觉得将愿望寄托在河灯上太不靠谱了,但问题是祝玄光飞升这种事情,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有把握做到,包括祝玄光自己。 这已经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就像许多人毕生孜孜不倦亦不得所求,他们未必是向上天或神明祈求,只是给自己内心一个寄望。 有了寄望,就有动力去达成。 看着他写完折好纸条放入河灯,却因为蜡烛和底座过于狭小,塞了好几次才塞进去,居然有些笨手笨脚,谢长安想起堂堂天下第一人在大翮游仙里半死不活,那副求死不得还被她强迫到处拖着跑的狼狈模样,莫名就有点想笑。 祝玄光敏锐捕捉到轻微的动静,朝她望过来。 “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来放。” 被当场发现,谢长安只好过去代劳。 “你方才在笑什么?”祝玄光问。 谢长安道:“想起大翮游仙里的事。” 提起这个,祝玄光也有点无奈。 “我当时已经提醒过你好几次了。” 他说,如果你觉得是梦,那就要找到醒来的办法。 他说,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谢长安记得,但她也很无辜。 “入大翮游仙者,前尘忘尽,从头开始,我在里面全忘光了,这也不能怪我。” “不孝之极。”祝玄光差点给气笑了。 他看谢长安铤而走险,才不得不亲身进去点醒她,又不能直接说明真相,只能旁敲侧击,等她自己醒悟。结果谢长安倒好,非要给他续命,不让他痛快死,非得让他拖着残躯残魂在里面死去活来。 谢长安:“所以,我在里面所经历的,魔主强大到能与神佛比拟,都不是真的吧?” 祝玄光:“这世间固然有妖魔大修,但人为万物之灵,如果连人都飞升不了,妖魔亦然,更不必说住在上界。所谓魔即是仙,不过是你入大翮游仙时内心深处的映射。但离梦城的经历对你是有启发的,否则你也不会在里面提升境界,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想明白,但未必以后也不行。” 这就是有师父的好处了,换个散修浑浑噩噩,自己一知半解,也没有人能这样帮忙捋顺思路,解释得明明白白。 谢长安点点头,大概想通了。 其实那场经历,是她看了参妙真人渡劫之后,心里产生的怀疑和执念全都在大翮游仙里变成隐晦的暗示。 从长安城一路走来,所有离经叛道与不甘怨愤俱都凝聚于那场波澜诡谲的幻梦里。 梦醒了,心魔也就破了。 一元复始,万事待兴。 “以我现在的修为,也许还没有彻底明白渡劫的最终阻碍是什么,但从参妙真人的境遇来看,师尊不如暂缓渡劫,越往后拖,对我们就越有利。十年之期,还是太短了。” 谢长安斟酌言辞,缓缓道。 “若是我加快修行十年内达到剑心境圆满,能助你再延缓更长时日吗?” “不是十年了。” 祝玄光叹息,怜悯地看着弟子绞尽脑汁帮他想办法。 “我的时限又变短了,自昨日算起,十天内,就必须渡劫。” “……先前不是说的十年吗?” 她指尖一颤,手里花枝落入水中,顺流而走。 对方沉默不语。 谢长安忽然道:“是不是因为帮我挡了那道雷劫,才提前的?” “不必多想,天数有变,参妙的失败也加速了我的变数。你们走之后,我在宸华峰观星悟道,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天劫应该就应在十日左右了。我若不能顺利度过,你也不要气馁,重明峰就交给你了,有不懂的,他们都会帮你。” 祝玄光很平静,仿佛像在说他明日要出趟门,让她好好看家一样。 谢长安沉默下来。 周围依旧是热闹的,许多河灯从上游流淌过来,烁烁微光,为漆黑人间染上点点亮色。 但这种热闹以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为界,在她和祝玄光身前分出一片阴影。 他们在阴影之中,放灯的人在月光之下。 在亲眼见过参妙真人的陨落之后,她能体会那种面对无可逆转强大力量的无力感。 参妙真人也曾挣扎不甘过,她那样深厚的修为,最终只落得个当众兵解的结局……不,参妙真人原本是可以选的,用整个宗门加上当时所有在场之人的性命,交换自己飞升成仙。 但她宁可牺牲自己。 思及此,谢长安心头微动,感觉自己好似漏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 “我觉得,这个劫数,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祝玄光侧首望过来,听她将参妙真人渡劫经过,事无巨细重新说了一遍。 “当时天门已开,天道给了她一个机会,或者说,与她进行一场交易。”谢长安道。 祝玄光:“但她拒绝了。” 谢长安点头:“是的,如果你不拒绝呢?” 祝玄光:“你让我用赤霜山去换自己的飞升?” “不。” 谢长安忽然露出一丝古怪而又狡猾的表情。 “如果我们提前准备,让天道不得不选择某种你可以接受的交易呢?” 这是已经胆大妄为到想要欺天了。 祝玄光盯着她看了半晌:“你真不愧是当宫女就敢弑君的。” 谢长安假装没听出自家师父的阴阳怪气,谦虚拱手道:“过奖过奖,师尊觉得此计可行吗?” 祝玄光不置可否:“此事我自有成算,回去之后会与涉云他们商议,你好好修炼,不必操心这些。” 谢长安先前原是弯腰要去捞水中的花枝,没捞着,便维持半跪在地,看着那盏远去的河灯。 “你已经许了愿,这次渡劫肯定能顺利的。弟子可不想把大翮游仙里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年纪轻轻就当上重明峰首座,那副担子太重了。” 知道了。良久之后,祝玄光说道。 然后一只手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下。 ------------ 36 第 36 章 36 快天亮时,放河灯的人已经很少了。 师徒两人也分开行事,一个先回赤霜山,一个去找沈曦。 还剩下十日不到,谢长安再修炼也修炼不出花了。 虽然于春山他们都还未从大翮游仙里顺利出来,谢长安本该跟沈曦一块继续等着,但现在自家师父都要渡劫了,到时候唯一的徒弟不在场实在说不过去。 她找到沈曦说明情况,告诉他自己要提前回赤霜山,沈曦听说距离祝玄光渡劫不到十日,自然也是大吃一惊。 “事不宜迟,你先回宗门吧,我再这里再待几日,张繁弱他们若还出不来,我再赶回去。” 沈曦这样说道,但实际上两人都很清楚,他们这样的修为,很难在祝玄光渡劫上发挥什么作用。别说他们了,便是方清澜这些人在场,不也照样拦不住参妙真人的陨落吗? 扶广山那一幕,在许多修士心中留下萦纡不去的阴影,嘴上没说,不代表心中看好祝玄光这一劫,因为参妙真人与祝玄光的现在,也有可能是他们的未来。 兔死狐悲,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命数被提前钉在不可逆转的生死簿上。 谢长安回赤霜山后,没有急着见祝玄光,而是先去见了涉云真人,将扶广山的见闻禀告一番。 涉云真人不显意外,只是先查看她修为进境,叮嘱她升剑心境虽为可喜,但她眼下境界不稳,以后重明峰还得靠她挑起重担,不可懈怠云云。 没有一句话提到祝玄光渡劫成功与否,却又好像字字都点到了。 谢长安道:“掌教师伯,这次赤霜山不打算邀请其它宗门的修士前来护法了吗?” 涉云真人颔首:“此番渡劫不对外,届时你师尊独自去宸华峰,周边山峰悉数清空,我会在场,其他弟子都撤往天意峰,以防万一。” 谢长安知道祝玄光不让人护法的原因,参妙真人前车之鉴,再多人护法也是没有用的。 宸华峰独立成峰,四周无靠,只有侧面半座山峰相连,最为安全。 谢长安问:“那你们找到办法了吗?” 涉云真人沉默。 她就知道不必再问下去了。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从涉云真人那里告退,谢长安就去了鸿都阁。 此处拥有赤霜山藏书数万卷,浩如烟海,从上古修仙秘术到凡间名士典籍,谢长安算是鸿都阁的常客,几年来一有空就往这里跑,即便如此也没能弄明白此处到底有多少书。 她在鸿都阁待了六天,将能找到的修仙典籍都囫囵吞枣翻一遍,几乎日夜不休,废寝忘食,饶是如此也没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谢长安很失望,又觉得不出意料。 天劫如果轻易能找到解法,古往今来修士大能就不会将此当作生死难关,参妙真人也早就化险为夷。 她不过是不肯放弃一丝希望,不到最后一刻也想尽力罢了。 此时距离祝玄光渡劫的时间只剩下三天。 她从鸿都阁出来,日光落在身上,有种温暖却不真实的疏离。 白玉台阶下面是来来往往的赤霜山弟子,有的是来鸿都阁看书,有的只是路过,他们对这位师长口中根骨虽然平平但勤加修炼进境一日千里的同门师姐或师妹十分仰慕,纷纷主动行礼招呼。 天才也许令人景仰,但勤修不辍者更会让人感到鼓舞,更何况少女容光仙色,晨露春溪一般。 他们不时偷眼打量谢长安时,后者也停步白玉阶上,往下看着他们。 这些人是赤霜山后起之秀,充满朝气与勃勃雄心,眼见修仙的金光大道在脚下铺开,仿佛也看见自己有朝一日飞升的希望。 就在不久之前,谢长安还与他们一样,身处其中茫然懵懂,浑然不知天劫并非对修士能力的肯定,希望也许将变成噩梦,最终限制他们登天的步伐,将他们牢牢钉死在人间。 这种感慨没有维持很久。 谢长安去重明峰见不到祝玄光,经裴三指点去菜园找人之后,她的感慨就全部变成火冒三丈的怒气。 那块种荔枝的地,她隔三岔五就去看一眼,亲自施肥,以灵气安抚,若人在赤霜山,就连浇水都不假他人之手,几棵树对得整整齐齐,便连树与树之间的间隔也都分毫不差。 果子得是颗颗饱满圆润,左垂右落,恰到好处,完美契合谢长安对赏心悦目的理解,堪称心爱也不为过。 结果现在—— 一半的荔枝树都被铲掉了,光秃秃半块地被种上一棵不知名怪树,始作俑者背对着她,还在那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 谢长安:??? 她一口气上不来,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场做出欺师灭祖血溅当场的惨事。 “你呼吸怎么变重了?”祝玄光回过头,“是不是这几日怠于修炼?” 谢长安:…… 天可怜见,刚刚那一瞬间,她真的想过把对方脖子拧下来当球踢的可能性。 “师尊要种树,怎么不动自己那块地?” 祝玄光漫不经心地:“我那块地不是还种着白菜么,赤霜山弟子们都挺爱吃的。” 谢长安深呼吸,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在鸿都阁没日没夜待了六天,不如还是让他渡劫失败算了。 “我的荔枝长得很好,他们也很爱吃!”她咬着腮帮子一字一顿。 祝玄光道:“你那些果子长得多了,山中弟子吃不完,放着也浪费,不如腾点地方给我种树,这棵树可不是寻常树。” “不就是银杏吗?”谢长安皮笑肉不笑,“人间也有。” 祝玄光:“这是仙山的银杏,能活得更久。” 谢长安:“我这也是仙山的荔枝。” 祝玄光:“待银杏长成,落叶金黄,加上你这半边荔枝,能赏亦能食,不是两全其美吗?” 谢长安:……她完全没看出哪里两全其美了啊? 地挖也挖了,树种也种了,骂也无用,她忍气吞声去给荔枝和银杏浇水。 这银杏的确与凡间不大一样。 虽则还是小树模样,但叶子被阳光一照,隐隐泛着银光,她近前端详,发现叶脉好似银线钩织,只不知满树银光金灿是何等景象。 “如何,确实不同吧?”祝玄光很满意。 脸还是那一张不近人情冷清孤高的脸,语气却是直钩钓鱼等徒弟溜须拍马的期待。 谢长安忍不住吐槽:“你这无情道修了这么多年只修了一副皮相,内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祝玄光看这棵初长成的银杏树很是满意,负手悠悠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怎的还半通不通?大道无情,并不等于小道也无情,是人就不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做到,否则上古何来那么多神仙大战,山海崩塌的传说?” 谢长安呵呵:“那我还是更喜欢刚见面时的师尊。” 祝玄光挑眉:“你喜欢让你害怕的?” 谢长安面无表情:“我喜欢不气人的。” 祝玄光忍不住笑。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很动人,春山可望,碧树盛放。 “行了,这块玉就当赔你的荔枝。” 雪白丝绦垂落眼前,上面连着块白玉,只有荔枝大小,也无雕刻修饰。 谢长安入手觉温润生暖,就知道这不是寻常装点衣饰的玉。 “是法宝?” 祝玄光道:“不算法宝,叫神光定心玉,放血认魂,常佩能安神,比凡玉好些。” 半片荔枝地换一块玉佩,她收得心安理得。 水浇好,灵气也灌输过去,她认认真真做完,祝玄光就袖着手在旁边看弟子服其劳,然后听见她说道: “掌教师伯说,三日后渡劫他要在场,我也去吧,虽然修为不足,但说不定也能尽些力。” 论理,祝玄光应该拒绝,因为重明峰的传承只有他们师徒二人,同意谁在场也不能同意谢长安。 但两人四目相对,他从对方眼中看见不容拒绝。 祝玄光静默片刻,回道:“好。” …… 三日转瞬即逝。 祝玄光渡劫的事情没有对外公布,但赤霜山弟子是知情的,此事也不可能瞒着,涉云真人将三峰所有弟子都撤到天意峰,又让方清澜坐镇宗门,他自己则留在宸华峰下,亲自为祝玄光护法。 “你来了。”祝玄光道。 二人站在宸华峰顶,回身遥遥望着赤霜山其它山峰。 那里是赤霜山历代门人建设起来的宫观,高低矗立,隐于烟雾之中,流水绕石,秀木峻茂,也是他们修仙入道的安身立命之处。 “我来了,昭皇剑也来了。” 涉云真人挑了挑眉,拍拍自己的长剑。 昭皇剑不是涉云的本命剑,但作为宗主,此剑只有他能用。 也因此,一直有种传闻,据说昭皇剑不仅代表宗主威权,更集合赤霜山气运所在,是本门镇山之宝。 这把古朴无华的长剑此刻很低调被挂在涉云真人身上,乍看甚至与寻常木剑无异,没有人会想到它是当年用了十把上古神剑才从炼丹池炼出来的神兵。 祝玄光的视线从远山收回,落在昭皇剑上。 “你在这里,谁来坐镇宗门,主持大局?” “自然是方清澜,他前几天就从扶广山回来了,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你又忘了?” 涉云真人打量他,表情有点微妙。 “上回长安就说你差点连裴三都忘了。” 祝玄光哑然:“近来记性确实不大好。” 涉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算了。” 言犹未尽,也不知道是什么算了。 但祝玄光没有追问。 涉云抬头看一眼天色。 “时辰快到了吧?” 祝玄光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把昭皇剑留下就行。” 两人对视半晌,涉云真人移开目光。 “赤霜山掌教岂能与昭皇剑分开?这辈子我是未必能等到自己剑仙境圆满渡劫的那天,可不得好好体验一下你的天劫。而且——”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半山腰的身影。 “你徒弟不也在吗?” 参妙真人渡劫时,一群剑仙境高手为其护法,整座扶广山的护山大阵为之结界,到最后也没能让她顺利飞升。 现在祝玄光渡劫,只有一个涉云,一个谢长安。 ------------ 37 第 37 章 37 远远带着众弟子旁观的方清澜面色凝重。 他嘴上没说,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自古登仙难如攀天,修士伐骨洗髓,跋山涉海,寻求法器,通过重重难关考验,但最终在天门之前,还需要越过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那就是天劫。 如果连祝玄光都陨落了,这世间还有后来者能在天劫下幸存吗? 方清澜不由在内心自问。 其实早就有答案,只是不敢说出来。 巍巍天道,神威莫测,吞恨者多,逆之者亡。 谁能与之争? 谢长安盘腿坐在半山腰。 宸华峰嶙峋陡峭,所谓的半山,其实只是悬崖壁上突兀伸出的一块石头。 她修为所限,不能在峰顶,否则天雷下来,祝玄光和涉云真人未必有事,她却要首当其冲,所以她只在半山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谢长安仰起头,天光猛烈,令她不由微微眯起眼。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两道身影在猎猎风中中伫立不动。 沈曦他们还没回来。 也许是离梦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许途中遇见其它事情,对于修士来说,这些意外是经常会发生的,以沈曦的修为,发生不测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涉云真人和谢长安他们都不怎么担心。 但今日之后,赤霜山却很可能是另外一番局面。 如果祝玄光渡不过这场天劫,身死魂消是必然的结局,涉云真人和她也会遭遇池鱼之殃,轻则重伤,重则丧命,赤霜山一下就要损失两名剑仙境修士,外加一个重明峰首徒,不可谓不惨重,宗门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等沈曦他们回来,发现家里的天都变了,也不知道会震惊成什么样。 谢长安天马行空想着,万里无云的天渐渐变暗,树叶在她脸上落下阴影,让她猛地醒过神。 开始了! 峰顶上,涉云真人已经不见。 那里只有一个人。 祝玄光。 他的存在很安静,又令人无法忽视。 风卷起他的袍袖,将他请天劫的话送入九霄,引来天道感应。 云越积越多,但只堆在宸华峰上空,其余地方依旧晴天白日,对比鲜明。 赤霜山远远近近,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预想中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终于来了! 伴随这动静,铺天盖地的黑席卷而来,连方才白日天光也悉数遮蔽,天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忽地,头顶光芒大盛,比万千支火把同时点燃还要亮! 三道天雷同时落下! 谢长安面露震惊,下意识召出留天剑握在手中。 是三道同时,而不是接连先后,这其中的差距天壤之别。 开局就已经如此残酷,说明这场天劫的烈度将远超参妙真人那场! 三道天雷被祝玄光接下了,他甚至没有出剑,周围的结界就已经把天雷挡在身外,但紧接着是六道雷光,极夜的天霎时亮如白昼,丝毫没有给受劫者喘息工夫,就冲碎了他的结界,直接打在他身上! 谢长安心头一跳! 那一瞬间她甚至看不清雷光中的身影,就被那光刺得下意识闭眼,之后再睁眼时,祝玄光倒是还站着,但剑也已经召出来,就悬停在他身侧,微微颤动。 这才只是第二波,就已经结界不存,逼迫光芒之中的人不得不亮剑。 祝玄光身侧的剑已经由一分六,一道主剑,五道分剑,牢牢守住剑主,将天道打下的雷光化为乌有。 这与当初参妙真人召出云剑来消解天劫异曲同工,不同的是参妙真人当时有不少人帮忙护法,她到最后才不得不召出压箱底的云剑,而现在才仅仅是第二波雷劫,祝玄光就已经用上命剑分出来的剑影。 不…… 好像又不大一样。 谢长安竭力用肉眼去看清楚光芒里发生的一切,因为今日她不单是护法,更是旁观学习,祝玄光应付天劫的手段,也是她一次极好的观摩。 ——以你现在的剑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 前几日,祝玄光刚刚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能手把手教导你的时间不多了,这场劫数,也是你能化为己用的最后一课。 言犹在耳,谢长安眯起眼,竭力去观察他是怎么消解这些天劫的。 每一轮天雷,都要比上一轮更多。 有时候是三道,有时候是六道甚至九道,天道以九制,人道以六制,这些雷光无不以数目昭显天道的权威,提醒凡人敬天畏道。 修士认为自己已经超脱凡人,但在天道眼里,修士也依旧是凡人,只是离天道稍近一点点的凡人,依旧有千里无穷之距。 每看一次天劫,谢长安就有这种无比清醒的认知。 即使是祝玄光—— 九道雷光齐齐砸下,以凌霄降罚之势,肆意宣泄上天的愤怒! 山石震动,草木俱枯,连远处河川都受到牵连,浪潮翻涌,洪波滔天。 但祝玄光居然扛住了。 他甚至连背脊都没有弯一下,那几道剑影也仅仅是微微颤动,随即又稳稳立住,在旁人不可思议乃至震撼的目光中,将天道降下的雷霆震怒消融,迎向下一轮的劫光。 这才是天下第一人的真正实力! 无须像参妙真人那样广邀天下同道护法,他单单一人站在那里,就可抵千万修士。 远远旁观的赤霜山弟子同时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传闻当年祝玄光曾一人单挑黄泉谷十万妖鬼,又曾只身闯入言真观,同时与两名剑仙境修士交手,最后灭了人家一整个宗门。虽说时过境迁,传说或有偏颇夸大,但如今亲眼看见这番对抗天劫的景象,不由得令人对传说深信三分。 此人也曾是六合八荒惊才绝艳大出风头的人物,只是近年来沉寂了些,便让人以为光芒稍有逊色,如今一看,祝玄光分明是以岁月低调凝练出更为强大的修为力量,只待今日彻底爆发。 然而他强大耀眼的表现并没有换来天道的任何怜悯。 相反,遇强则强的雷劫很快展现新一轮天雷,在世人震撼恐惧到顶礼膜拜的姿态下,在理应承受天劫的那个人身上肆虐碾压。 前一轮雷光还未完全消除,后面一轮已经浪涌般接上,天雷在祝玄光上方交织出天罗地网,将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 后面的天雷依旧源源不断,断之不绝,有许多已经不单单是落在受劫者身上,而是砸向宸华峰四周。 山壁被削掉一角,连萦绕山峰终年不散的云雾也在这样的天威下生生遏止。 天地万物肃静恐惧地凝固着,仿佛呼吸一下也会被天道迁怒。 这种情况下,涉云真人不能不出手了,否则任凭雷劫蔓延下去,很可能祸及周围其它山峰。 他挡下砸向祝玄光身后的三道雷光,但很快,天劫仿佛意识到祝玄光身旁出现“闲杂人等”,竟又有接连不断的天雷朝他落下。 一个古怪的场面就此出现。 涉云真人明明并非渡劫者,却仿佛成了与祝玄光共同承担雷劫之人,他的修为虽也是剑仙境圆满,但跟祝玄光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在这等威力的天劫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得不将昭皇剑也祭出来。 谢长安眼见不对,飞身上前,帮忙抵挡。 “你不该来!” 涉云真人怒斥,这是谢长安第一次看见他发火。 昭皇剑已经悬停在头顶,以耀眼金光化去一道又一道凌厉的天罚。 天威难测这句话在此刻变成具象化的画面。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场劫数到底什么时候停止,祝玄光不可能轻易放弃性命来换取天道息怒,涉云和谢长安当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掌教师伯,昭皇剑非万不得已不能动用,我虽力弱,愿助一臂之力!” 涉云真人深深看她一眼,果然没有再说什么,两人的剑在祝玄光之外又筑起一道屏障,三人鼎足而立,在天劫下维持微妙的平衡。 而此时谢长安也意识到,祝玄光所遭受的雷劫早已远远超过当日的参妙真人。 她仰头望向层层叠叠仿佛永无穷尽的乌云,难以想象这场劫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结束。 …… 徐臻是涉云真人的二弟子。 也就是说,涉云真人和沈曦不在时,他就是天意峰事务的临时决策人。 上回大翮游仙开放时,他已经去过离梦城并通过试炼,所以这次就没有跟沈曦他们下山,而是留守天意峰,帮涉云真人处理杂务。 相较于其它大宗门,赤霜山的情况有些特殊。 若干年前一场内乱,使得宗主连同几名长老齐齐陨落身亡,以至于直到今天,赤霜山都没有设立长老权限,只有三峰首座撑起了赤霜山的实力。 虽然有祝玄光这样的天下第一修士,又有涉云真人和方清澜这样的剑仙境大能,但他们毕竟也只有三个人,所以之前闻琴道人提起赤霜山实力,才会说出大不如前,全靠祝玄光撑着门面的话。 徐臻的天资不错,虽比不上沈曦,毕竟天才也就一个,连谢长安比起沈曦都有所不及,但徐臻也有他的长处,譬如宗门杂务千头万绪,到了他手里却能很快变得井井有条。 所以天意峰有徐文沈武的说法,好事者将沈师兄和徐师兄并列,起了个无伤大雅的绰号。 然而,即使已经可以称得上涉云真人的左膀右臂,徐臻今日也一直处于心情大起大落的状态。 他甚至是在祝真人准备渡劫的半天前,才被师尊涉云真人告知这个消息的。 对这样一件大事上仓促而令人费解的安排,很难想象由一向持重的涉云真人亲口说出来。 此刻他与其他弟子一样聚在天意峰,遥遥望着宸华峰那边的变化。 只是他所在的位置比其他弟子稍高,视野也更好一些。 “方师叔,天劫大概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 即使这样望着,那几乎将人间吞噬的雷火浩劫,也足以令人心神震颤。 徐臻心想,他是没法在那种情境下站得住脚的,别说这么半天,连一刻钟恐怕也困难,不仅仅是抵挡不住时足以砸去半条命,更是这种呼啸山河的威势,凡人莫能测其万一。 饶是修士,亦只能跪地求饶,恳请天道网开一面。 但掌教真人与谢长安二人,竟还留在那里。 “沈真人当年的天劫,持续了一天一夜,参妙真人的,也有半日。” 方清澜也望着那处,声音有些哑。 云中雷光不断闪烁,照在他面上,浮现近乎惨白的无奈。 徐臻是头一回见到方清澜露出这种神色,在他眼里,这位照雪峰首座素来是谈笑风生潇洒不羁的,便是遇见棘手事情也游刃有余,就算上回从扶广山受伤归来,脸色都未见如此难看。 听见这话,徐臻心里一沉。 现在已经过了快要半日,也就是说,无论祝玄光成功渡过此劫,很快就要见分晓。 谁都知道天劫难渡,古来陨落者不计其数,可当真正亲眼目睹时,所有人才会意识到己身在天道面前的渺小。 他们平日里也许以修士自居,区别于凡人,但徐臻自忖再修炼个三五十年,乃至上百年,也渡不过这劫,他心头惊涛骇浪,大起大落,脸色比方清澜还要难看。 “祝师叔这渡劫,还是太仓促了些,原本可以好好准备的……” 徐臻迫切想要说点话来缓解心情,也不在意说什么,或者方清澜搭不搭理他。 “谢师妹现在才刚剑心境,我听说她境界有些不稳,要是有什么差错,那重明峰就后继无人了……” 方清澜缓缓道:“徐臻,所有身外之名,传承信仰,皆是建立在活下去的根基上。我赤霜山弟子,前仆后继,只求大道,从来不惮于迎风受雨,粉身碎骨,若不在风雨中打磨,又怎得玉石光华如洗?” 徐臻肃容拱手:“弟子受教。” 这一番话好似让方清澜耗尽力气。 自此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只是静静望着远处天劫所在,一动不动,如成雕像。 徐臻毕竟还年轻,陪着又站了半个时辰,有些站不住,心说这天劫一时半会没法结束,门下弟子心有疑虑忐忑,估计与他方才差不多,便想着去安抚一二。 谁知脚步刚动,远处就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隆!!! 比方才任何一道天雷的动静都要大许多,徐臻脸上脑子都瞬间空白,竟想不到形容,只觉天仿佛就要被劈作两半。 连天都能劈开的雷若是落在人身上—— 他大惊失色,身体忘了动作,脑袋却以一种几近扭曲的姿势往后转向宸华峰的方向。 谢长安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不严重,大部分是被天劫余波所致,小部分是山石被劈碎时飞溅划伤。 不唯独她,涉云真人也差不多,伤口甚至比她更多一些。 他们离得这样近,却已经看不见祝玄光的身影,他如同被笼罩在永无休止的雷光之中,无穷无尽受劫,谢长安不是没想过上前帮忙,但雷光无形之中将他们隔开,连昭皇剑都在这样的天威下黯然失色,身形隐隐颤动,行将承受不住。 那可是赤霜山的镇山之宝,牵连一整个宗门的气运。 谢长安忽然想起参妙真人渡劫时所面临的选择,心说难道这昭皇剑就是师尊和掌教商量好要付出的代价,用昭皇剑来换取师尊成功飞升,倒是…… 想法刚浮起,那道劈开所有乌云,让徐臻他们愀然失色的雷光骤然出现,亮如白昼,霎时刺得她都睁不开眼。 一瞬间,她福至心灵,知道天门开了! 很多人以为,天门一开,就相当于渡劫成功,上界接纳飞升之人。 谢长安两次看过参妙真人渡劫,一次是真的,另一次是在大翮游仙的幻境里,但两次都说明,开天门才是渡劫最难一关的开始。 天道需要每个人付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但这代价能跟成仙相比,必定重逾泰山。 只有愿意以这种代价为祭品献于上天,才能得到成仙的资格。 而这次,天道向祝玄光索要的代价是什么? 昭皇剑吗? 强光之下,修士也很难睁眼,但谢长安一手持剑,一手遮在双目上,还是勉力通过指缝去看天门。 她想看看天门究竟会开出什么。 祝玄光和涉云真人都不见了,三人虽然同在宸华峰上,但彼此之间被雷光切割成独立碎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谢长安自己,孤身伫立峰巅,提剑面对莫测天威。 层云之后,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 金翅鲲鹏从光中展翼飞翔而出! 它从九天而来,双翅足以遮蔽山海,巨身修尾,扶摇万里。 谢长安看见了那夜自己从大翮游仙出来,晋剑心境的法相。 一样的大鹏,一样的霞光,只是更为繁盛灿烂,文字难书万一。 他们都说世间能拥有晋境法相的修士极少,而且基本都是晋剑仙境才有,入剑心境就出法相的修士更是绝无仅有,说谢长安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将来必定成就不凡前途无量,还说赤霜山有了沈曦这样的少年天才,如今又有了谢长安,可谓一宗双璧,往后宗门后继有人,数百年内都无虞了。 大鹏展翅从天门飞出,朝她俯冲下来! 迅若疾风,须臾凌草,旦夕凝于顷刻,金光已至眼前,直直撞入她的怀抱! 谢长安没来得及反应,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人下意识退了两步。 她低下头,大鹏不知何时变成一把剑,穿心而过,血溅三尺。 这把剑再熟悉不过。 她刚入门那会儿,对剑术与剑道的理解还浅薄停留在凡人舞剑杀人的水平上,祝玄光就用这把剑为她演示了许多遍,什么叫御剑飞仙,什么叫心剑合一。 一遍又一遍,耐心细致,诲人不倦。 但现在,这把剑被用来杀她。 而剑的那一头,就握在她再熟悉不过的人手里。 ------------ 38 第 38 章 38 谢长安眨了眨眼。 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落在睫毛上,此刻随着轻颤,平添千斤重担。 她露出一丝茫然。 难道是大翮游仙尚未结束,她竟还滞留在离梦城里吗? 冰冷逐渐在心口泛开,剧痛开始蔓延,这种感觉无法作假。 一把凝聚剑仙境修士灵力的剑,能直接摧毁剑仙境以下的修士,她现在就感到力量快速从四肢百骸消失,以往总是轻盈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 她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 当初在长安城,一介孤女面对千军万马和两个超越凡人力量的修士,哪怕当时身体的痛楚已到极限,她遍体鳞伤依旧能寸步不让。 但现在这种痛已经远远超过当时。 对方那把剑不是寻常法宝,是仙品级别的神剑,意义或许比不上昭皇剑,灵力煞气却丝毫不遑多让,几乎是刮骨片肉一般,让她迅速衰弱,却又不那么痛快地死。 她从来不知道被一把修士的剑插入身体,是这样痛。 对方握剑的手依旧很稳,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这个举动自然而然,此前已经演化过无数遍。 师尊…… 这两个字在喉咙酝酿滚动,最终没有吐出来,她问的是另外三个字。 “为什么?” “你的猜测是对的。渡过天劫最终的确需要付出让天道满意的代价,参妙不愿舍弃扶广山门徒,我也不想以整个宗门的性命来换取自己飞升。” 祝玄光开口,表情依旧平静耐心,就像平日与她说话,教授修炼法门。 听见这句话,谢长安蓦地微微一震,轻微颤动也引起灵力更剧烈的紊乱和瓦解。 之前一切避而不谈顿时都有了答案。 所以那个代价是—— 没有让她再问,对方痛快给出回答: “代价就是凝聚了赤霜山气运的昭皇剑,以及你,谢长安,我唯一的衣钵传人,还有重明峰一脉的断绝。” 谢长安眼前金光淋漓,漫天璀璨。 她已经分不清是雷火炸下的余晖在脑海里的倒影,还是灵气四逸逃散,生命急剧流失时的错觉。 心里一面剧痛,一面又冷若冰霜,极端撕裂的感觉也在一点点侵蚀身体。 她皱着眉头,有许多念头闪过,又有许多话想问,最终浮现出来的,是一大片模糊不清的阴影。 那阴影里似乎早就藏着鲜为人知的伏笔脉络,如一棵参天大树由叶脉连至根部,深浅千里,却有迹可循。 “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你了。” 她不知道意识模糊之间,自己是不是把疑惑问出口,祝玄光飘来的声音也远远近近不甚明晰。 “拜师的时候,我不愿收你,让你去另外两峰,你说你——” 谢长安怔怔看着视线里晃动的光斑,往事一点点褪去表面彩漆,显露底下真形。 她说—— 今日有幸得窥仙门,全赖真人所赐,我更不能轻易辜负。听闻修行之路漫漫艰辛,可谢长安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所以那是当时的祝玄光在劝诫她,也是他最后一丝怜悯和暗示。 但她没有听懂,她以为那只是前辈宗师在考验她的决心意志。 若她没有执意拜入重明峰,现在也就可以躲过一劫吗? 身体剧痛之时,灵台却陡然清明。 识海回溯,许多从前没有去深思过的痕迹,纷纷从海水下面浮现。 不,应该远不止于此! 那年她刚结束“长夜未荒”里的修炼,祝玄光从外面归来,说自己去处理那颗青蛟内丹的后续,她为将青蛟内丹化为己用而心生歉意,但祝玄光是作何反应的? 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因果。” 那时的谢长安尚且天真,更未接触天道背后的秘密,只觉师尊这话有些古怪,方才记在心里,却没想尘封多年的泛黄书页一旦翻开,能够窥见深藏背后的种种前因。 “那颗青蛟内丹……” 血线从紧抿的唇角流出,她不能张口,一张口血就止不住往外涌。 前襟已经染红一片,在金光中仿佛被照红的衣裳,飘飖翻飞,长风蔽日。 “不错,那颗青蛟内丹就是一切的引子,但说起来有些长,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自己能推测出来的。” 祝玄光平静地将剑继续往前递。 那包含灵力的剑锋在继续绞动血肉,摧毁她剩余不多的生命。 而她的四肢如同被千年寒冰彻底冻住,无法动弹分毫。 青蛟内丹落入大明宫,这是最开始的起点。 偏偏是被阿瑕吞了,又偏偏被阿瑕带到她面前。 她从前以为那是自己晦暗半生里为数不多的机缘,可现在看来,她这样本该在泥泞打滚的人哪里来的运气? 为什么祝玄光从不收徒,重明峰没有嫡传弟子,偏偏就收了一个小宫女? 人人都说那是谢长安时来运转,飞上枝头,命里注定有仙缘,才能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徒弟,才能起步比王亭晚,如今成就却比包括王亭在内的大多数名门弟子高。 所有一切看似从天而降的馈赠,背后必然蕴含需要日后归还的代价。 那天夜里,她从离梦城提灯走到河边,把灯递给他,说师父你也许个愿吧。 她告诉祝玄光,自己从参妙真人渡劫与大翮游仙里发现,天道有私,飞升若要成功,是必须以相当惨重的条件作为交换。 祝玄光不置可否,让她好好修炼。 但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想想也是,以他的修为能力,怎么会需要等到谢长安来告诉他? 所有悉心栽培,不过是为了增加这个嫡传弟子的分量,好让她现在作为代价之一,躺上跟天道讨价还价的杆秤上。 过往细节走马灯似的晃动。 她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但实际上万念一瞬,从这把剑插入身体直到此刻恍然大悟,也不过才几息而已。 又一道天雷落在谢长安身上,直将她后背劈出见骨的伤痕! 内脏透过白骨几乎被灼为焦黑碳物,为她这条必死的命又压上沉沉枷锁。 大量鲜血的流失已经让她几乎说不出话,哪怕是修士,这样的伤势也绝无生还之理。 她勉力想要睁眼,却只能看见眼前光怪陆离,数不尽的流光飞星仿佛组成熟悉画面,又如南柯一梦,转瞬即逝。 当日祝玄光帮她挡下那道雷劫,将自己的渡劫日期从十年缩短到十日,是否早就想过以此让她心怀愧疚,主动留下来。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算计到人心每一分微末。 不管祝玄光初心如何,恩重如山是毋庸置疑的,没有祝玄光,她就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广阔绚丽的仙门世界,更无法踏上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修道之路。 她今日本就存着最坏的打算。 祝玄光想要这条性命,直说便是了,又何必让人措手不及来这一遭,平添无尽惊变意外。 她还想说,自己在赤霜山的时间,虽然没有在唐宫待得久,可是这里从普通弟子到各峰杂役,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她全都记得,不像唐宫,待了十多年,除却寥寥几人,其余面孔对她而言都是模糊的。 早知今日必死,昨天就应该去给荔枝树多灌注点灵气,以裴三那丢三落四的性子,肯定照料不好…… 殷红从身体各处涌出,素洁衣裳已经彻底变成血衣。 平日流水一样顺滑的长发此刻粘稠湿润,一绺绺搭在肩膀上,很难分清黑色与红色。 祝玄光看着她的眼睛空茫定住,好像想看清她那无情无义的师父,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瞳孔逐渐放大,手上竟还紧紧握着留天剑,未令其掉落,却也从头到尾没有举起来对准她的师尊。 “这条命,我……” 还给你了。 她似乎想说话,但张口只有仿佛无穷无尽的血,祝玄光看不清口型。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剑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来,干脆利落,仿佛决绝也是一种悲悯。 长痛不如短痛,师徒一场,给谢长安一个痛快。 剑离体的瞬间,她的身躯失去最后支撑,不由自主往后倒去,断线风筝一般落入宸华峰下的万丈悬崖。 世界迅速远去,急剧风声在耳边呼啸也悉数化为静寂。 谢长安的灵台清明平静,不染尘垢,她甚至忽然想起祝玄光用来杀她的那把剑。 没有昭皇剑那样的赫赫声名,但能被天下第一人随身携带,又岂是凡物。 如故剑。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好一把如故剑。 人若还能如故,等闲平地又从何起的波澜? 她此生能见到的最后景象,是乌云散尽,天色复清,凤凰长鸣,霞光落下,仿佛铺开一条天路,恭送得道者身登天门,位列仙班。 瑰异谲诡,灿烂炳焕。 谢长安想道,这一幕在旁观者看来,肯定宛如仙境,不负世人对上界的想象。 他飞升上界,证道圆满,位高权重,长生不老。 而她,坠向幽冥,身死魂消,从此阴阳两隔,死生不必相逢。 气息断绝,粉身碎骨。 她依旧微微睁着双目,唯有眼角一道血痕蜿蜒滑入鬓角。 师尊,恭喜你得偿所愿。 ------------ 39 第 39 章 39 尸山血海,白骨沉浮。 巨大石碑矗立眼前,或远或近,永远无法抵达。 无数丝线穿透身体牵扯她前行,一步步无法抗拒走向石碑。 尖利碎石将赤足磨得鲜血淋漓,但这种剧痛比起身体千疮百孔根本算不上什么。 石碑上有字,但若隐若现,总在她即将看清的时候又蒙上云雾,这让她越发眯起眼想看清楚,但越是这样,视线就越模糊,血泪从额头流淌而下,她忍不住沉重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却好像将云雾瞬间吹散一些,石碑骤然清晰呈现,再无遮蔽。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确切地说,全是人名。 涉云,祝玄光,方清澜,林梦牍,元参妙,碧阳,幽岳,许危阙…… 从三山五岳的宗门大能,到底下数得上名号的精英弟子,乃至从前一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散修,都在其中。 点仙谱上怎会又如此之多的名字? 但她一个个看下来,却唯独没有自己的。 谢长安三个字,如同被天道除名,隔绝在外。 她看得惊心动魄,就见石碑再度被云雾掩盖,四周越发模糊,痛感却更加强烈,魂魄仿佛已经被撕成无数碎片,又被勉强拼凑起来。 呼喊的声音遥遥传来,像在唱歌,又像是吟诵,无形扯着她步步后退。 石碑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魂归来兮!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谢长安头痛欲裂,她很想让唱歌的人闭嘴,但事与愿违,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千方百计钻入耳膜脑海,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想自己明明已经死了,粉身碎骨,神魂不存,那把如故剑之下,加上天雷威慑,绝不可能有生还之理。 既然死了就该可以安安静静永远安息,哪里想得到还要被迫接受魔音穿耳? “魂归来兮……” 时间在她的忍耐里似乎过去千万年,但那声音竟然也有水滴石穿的恒心,一遍又一遍永不疲倦,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仿佛觉得前一个腔调不好听,下一个循环又换了另一种腔调。 谢长安实在是受不了,暴怒与戾气一触即发。 她终于睁开眼睛! 不是因为贪恋人间,而是想找到叫魂的人把他嘴巴缝起来。 “魂归来兮,谢长安!” 谢长安:…… 身体好像不受控制,她只能缓慢转动头颅,转向声音来处。 柳树下,一个男人抱着白幡在那摇,有气无力哼着招魂的调子。 “谢长安,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唱得更难听了!” “别、唱、了。” 她咬牙切齿,头痛欲裂,刚一动念,人就已经到了对方面前,直接伸手去掐他脖子。 少女浑身淌血,形魂不固,光影震颤,她脸上有着难以消解的血污,连手都沾满自己身上流下的血,仿佛永不干涸。 只是在对方抬起头的瞬间,她动作一顿。 怎么是他?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谢长安?!你果然还没魂飞魄散!” 折迩狂喜,伸手就要拉她,却抓了个空。 “你虽然死透了,幸好魂体还没散,我找了你很久,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记忆一点点涌上来,谢长安面色淡漠。 “找我做什么,你也变鬼了?” 折迩本应该反驳,但他没有,反是自嘲笑了一下。 “差不多快了,扶广山出事了,几乎死了一半的人。” 什……么? 她魂体撕裂的剧痛还在持续,她原本极不耐烦,也没兴趣跟故人叙旧,但这个消息委实惊人,她忍不住抬眼。 对方一身狼狈,灵气虚弱,眼看出气多入气少,原本清俊轮廓现在也血迹斑斑,没比谢长安这个鬼好多少。 如果说她真死透了,那折迩就是一脚踩在鬼门关的门槛上。 这时随便来个普通人一棍子都能送他变成真鬼和谢长安作伴。 “师尊陨落之后,宗门里就剩下林梦牍一家独大,我也早有预料,想着大不了避其锋芒,反正我们自成一峰,平日里关门过日子就是了。” 参妙真人座下有几名弟子,折迩是其中之一。 大师兄周鳞鳞虽非沈曦那样的天才,也是刻苦不辍的中上之资,但在扶广山这样的大宗门,师尊还是声名遐迩的参妙真人,光中上资质是不够的,尤其是林梦牍一脉始终蠢蠢欲动。 参妙真人当然也想收一个天才弟子传其衣钵,只是天才并非随处可得,她从接掌宗主之位直到陨落,其间三百余年,始终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选,唯一堪称可造之材的,也就一个折迩。 但折迩的性情不适合接掌宗门事务,更不擅长与林梦牍那样的老狐狸周旋。 他年纪修为摆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众人信服。 等到参妙真人一死,林梦牍一脉自然而然占了上风。 他自己倒是不出面,推了个大弟子裴锦出来,也就是闻琴道人的师兄。 林梦牍自己依旧坐镇幕后,当他的太上长老。 裴锦和闻琴道人师兄弟两个,奉命挟师尊之威收拾宗门上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时间风头无两,参妙真人旧日弟子都要靠边让。 但就在此时,新任扶广山宗主裴锦死了。 他死在闭关的静室里,眉心到后脑被一把剑穿透,已无回天之力。 扶广山上下大哗,自此陷入人人自证互相怀疑的混乱。 “他们查来查去,说是我杀的,裴锦伤口上有缺月剑留下的痕迹。” 缺月剑是参妙真人的剑,后来没有传给大弟子,反是给了折迩。 很多人以为裴锦时林梦牍大弟子,修为必然很高,其实不然。 他座下最厉害的是闻琴道人,大弟子裴锦反倒资质平平,这么多年也才剑意境,他的长处在于管理宗门处理杂务。 所以如果折迩真有心要杀他,也不是杀不了。 “事发当天晚上,我不在扶广山,此事又成了我的罪证之一。但实际上我是去散心了,小师妹因为师尊的陨落心烦意乱,我心里也难受,我就说带她去山下集市逛逛,临出发时小师妹被大师兄喊走了,让我帮她带根糖葫芦回来,我是一个人去的。” 面对千夫所指,折迩当然不认,但他没有办法解释缺月剑的去向。 “缺月剑被我弄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都是寸步不离地带着,从集市回来之后隔日,我起床就发现剑不见了,四处搜寻都不可得。” 这些无法解释之处,最后都成了他的罪证。 “大师兄他们都信我,为我据理力争,但闻琴道人想办我,谁也拦不住。” 这一桩疑案最终点燃了扶广山长久以来的矛盾。 参妙真人一脉与林梦牍一脉彻底撕破脸厮杀起来。 林梦牍虽然自恃身份由头到尾没露面,但就算没有他,闻琴道人那一边人多势众,修为又高,也能占上风。 起初双方还有点顾忌,后来杀上头,便是人命一条条往里填。 在一方眼中,必是对另一方处置而后快,两脉弟子已然不死不休。 折迩这边死伤惨重。 包括大师兄周鳞鳞和三师弟吴岐风在内的几名师兄弟,全部被杀。 小师妹下落不明。 另有许多低修弟子死的死,伤的伤。 参妙真人一脉从上到下,可谓被斩杀殆尽。 只余折迩一人突破重围,勉力逃下山,捡回半副残躯。 “妄谈报仇为时尚早,现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 他字字泣血,面色惨淡,转头一看—— 谢长安一脸冷漠。 折迩:“……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谢长安漠然:“我已经死了,你指望一个鬼有什么反应?若说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折迩:“报仇?” 谢长安:“你太吵,掐死你。” 折迩:??? 她说罢还真就上手,折迩方才明明还无法碰触她,现在却被对方双手摁在脖颈上,竟还一时无法挣脱。 谢长安被一嗓子叫魂喊醒本就杀心四起,还被迫听了段恩怨情仇,忍耐已到极限,浑然不管前尘羁绊昔日交情,只余下满心疲倦又戾气横生,也懒得再多想,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 “等等!等等……” 折迩喘不上气了,眼睛开始翻白。 “不是我把你三魂七魄聚起来的,是你本来就没有魂飞魄散,你身上那块玉……” 他已经说不上话了,连双脚都开始往前蹬。 玉? 她眯起眼,心神微动,手也松了一下。 折迩趁机连滚带爬往旁边躲,按着脖子惊悸未定,因为他发现谢长安刚才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想掐死他。 “你身上那块玉,是神光定心玉吧?” 谢长安低下头,果然看见一块玉在胸口晃荡。 玉本身不算珍贵,一般都是孩子小时候魂魄不稳,长辈给他们压惊定魂的,但是…… 她没想到人都死了,玉反而还在。 “你方才说我死后怎么了,继续说。” 她抬头望向折迩。 折迩发现她身死之后整个人,不,整个鬼变得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目光冰冷浑无半点人气。 他虽是刚从扶广山那种四面楚歌的境遇里逃出来,满心愤懑绝望,但看见谢长安这样的眼神,也不由心头一颤。 ------------ 40 第 40 章 40 离开扶广山之后,他东躲西藏,无处可去,正好就听说了赤霜山发生的事情。 “他们说,祝真人渡劫那日,你亵渎天道,走火入魔,竟妄图夺取昭皇剑,阻碍其师飞升,祝真人不得不大义灭亲,将你斩杀,因你受魔气侵蚀过深,又有天劫干扰,赤霜山掌教涉云真人,也受你连累,在为祝玄光护法时身亡。” 折迩语气艰涩,心想真要比起惨来,谢长安确实要比他更惨一些,也难怪会性情大变。 “所以祝真人飞升之时,以传音昭告赤霜山上下,将逆徒谢长安除名,从此生不列赤霜山门墙,死亦非他祝玄光之徒。” “这都是从赤霜山传出来的消息,我如实转达,你……你没事吧?” “那祝玄光真飞升了吗?” 谢长安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毫无波澜起伏。 “应该是真的。据说当时天门敞开,众人都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登上天梯,没入重云之后,还有被他们津津乐道的凤凰涅槃法相,连沈六知真人飞升时都没有的。” 经过方才的掐脖,折迩也不敢在她面前摆出苦大仇深的架势了,语气甚至还变得温柔起来。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涉云真人那样的修为,你就算走火入魔恐怕也很难下手吧,会不会是意外……” 谢长安忽然笑了。 折迩一惊,下意识往后仰。 “你别笑这么瘆人!” 谢长安:“我想起来了。” 折迩:? 谢长安:“我没有杀涉云,但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折迩:“啊?” 谢长安敛了笑,慢慢道:“是祝玄光杀了他。当时宸华峰只有我们三人,雷光结阵,外人难以窥见个中情景,祝玄光就在我面前,亲手杀了涉云。” 折迩觉得自己像只鹌鹑,而且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鹌鹑,别人捏一下,他就叫一下。 “……哈?” 祝玄光是个什么样的人,折迩了解不算深。 但是从加诸于他身上的种种声名与传说,折迩宁可相信林梦牍有私心,都不相信祝玄光会杀涉云真人。 “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干巴巴道。 “对,不会有人相信。”少女面露嘲弄。 因为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祝玄光只有这么一个衣钵传人,又年纪轻轻就入剑心境,他尽心尽力教导尚且不及,怎么会往唯一的徒弟身上泼脏水。 折迩沉默很久,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便勉强继续道:“我一路逃亡,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来这里,没想到还能遇上你,也算是我们同病相怜的缘分了。” 照骨境,黄泉彼岸,亡魂归处。 少女漠然,低下头看见胸口的玉,伸手抓下来,在折迩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直接扔进不远处小溪,转瞬被河水冲走。 “别……!” 折迩急得一下起身,牵动身后伤口,不由痛得脸色惨白。 “你疯了?!那玉可以稳固你现在魂魄的!” 谢长安淡淡:“又有何用?” 折迩:“只要不魂飞魄散就还有希望啊,以后还能报仇……” 谢长安:“找谁?祝玄光,还是赤霜山上下?” 折迩:…… 就算她千辛万苦再重新做回人,又要怎么向一个仙人报仇? “我这条命本该折在长安城,是祝玄光救了我,赤霜山无人苛待我,反是给我归宿,教我修炼,真要说起来,是我欠他们良多,而非他们欠我。现在也无非是把这条命还回去,既能助祝玄光成仙,那便当谢师礼了。从今往后,我与他两不相干。” 她冷冷看着折迩,仿佛看穿他内心想法。 “你想找个报仇的同伙,自寻别人去,我不会跟你一起,别再跟着我。” 说罢她起身离开,踉踉跄跄,却再不回头。 折迩顾不上别的,忙跟上去。 “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相识一场,还有一块砍点仙谱的交情呢,你不想报仇我肯定不拉着你,但现在你都成孤魂野鬼了,又把玉扔了,得先找个东西让你栖身吧,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不是?喂,谢长安,你听我——” 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幽暗中,一双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如同风中摇曳的红灯笼,细看还有如蚯蚓般的黑色丝线流淌,勾得人忍不住一再端详,很快迷失在那种诡谲混乱的色彩中—— 直到折迩后脑勺被重重拍了一下! “嗷!” 剧痛让他瞬间从那种被蛊惑不知不觉往前走的状态醒过来,不止是痛,谢长安的手跟冰块一样,让他有种被冰棱子抽身上的感觉。 本来就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他差点趴下起不来。 但被这么一抽之后,那种被蛊惑的迷乱感也没了。 他再定睛看去,眼前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只只怪物的眼睛。 这些怪物长着人形,又不全是人。 青面獠牙,盛不下的口涎不住往外淌,非但血红如灯笼的眼睛里有那种黑色丝线游曳,连身上都有,它们的躯壳就像泥土,丝线一样的长虫从某处钻入,又从某处出来,那古怪情景让折迩瞬间头皮发麻,后悔自己要去细看。 这照骨境不止有鬼,还有妖,和不妖不鬼的怪物,此地不在人间,又与人间接壤的离乱之地,游魂四散,邪魅遍地,碰见什么都不奇怪。 唯独生人莫入,擅入者死。 折迩身上有活人气息,又是个修士,是最受照骨境众生喜爱的食物。 他在此处逗留的时间,足以将这些怪物们聚集吸引过来,垂涎欲滴,就等着这顿大餐饱腹了。 缺月剑没了,他只有一把扶广山大战时随手捡的,不知道是哪个弟子的剑。 折迩胡乱劈砍,调动所剩不多的灵力将怪物荡开,但是那些灵力如同食物出炉的香味,反而让怪物更加疯狂,很快就有一只不管不顾扑上来,张口从折迩身上咬下一块血肉! 他痛得神志不清,紧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 痛楚蔓延吞噬意识,四肢逐渐失去力气,连握剑的手也失了力道,他没想到自己没死在扶广山,倒是要死在这生机隔绝的黄泉之地。 凌厉霸道的剑气斩来—— 所有怪物被拦腰斩断,残躯挂在折迩身上,溅了他一脸的血肉。 他忘了这惊悚作呕的一幕,注意力全落在谢长安身上。 “留天剑怎么还在你身上?” 折迩有些迷惑,他从前没见过鬼,也不知道命剑能不能无视主人的死贴身跟随。 后者把怪物都斩杀殆尽,手里的剑气也随之消失,原本就不稳的魂魄颤动得越发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她踉跄几步,没有吐血,只是面露痛苦,身形更加透明。 折迩如梦初醒,赶紧扑过去,想要扶她,却又扑了个空,不由大急。 “我就让你别把定心玉扔了吧,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我身上也没有定魂的法宝啊!” 谢长安剧烈喘息,懒得理他,兀自闭上眼,不管不顾往地上一倒。 万事皆休,天地清静,再也不用听这烦人的聒噪。 她躺在一堆怪物的血肉尸身里,如被折断的花跌入泥沼。 花既已断,很快便会枯萎,彻底化作泥沼的一部分。 这样很好。 此生多舛,惟愿一忘。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雪花。 她不知道真的下雪,还是魂魄消散之前的幻觉。 雪竟还能落在睫毛上,轻鸿薄羽一般。 她眨眨眼,雪花就在眼睛里化了。 很冰,很冷。 一如这天上地下。 …… 谢长安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耳边阴风刮过。 折迩就坐在不远处,手里针落线飞,不知在缝缝补补些什么。 她头顶是一棵阴柳,长在照骨境的柳树。 柳树性本阴,照骨境的柳树更是阴上加阴,许多无处可去又还未消散的弱小亡魂就依附在阴柳上,悬挂枝头轻轻摇晃,乍看像柳叶染了银光。 她低头一看,依旧是半透明的身形,衣裳染血,行将破碎,但也没有预料中的魂飞魄散。 为什么会这样? 新鬼谢长安头一次产生迷惑的求知欲。 “你醒了?来,试试这个合不合适?” 折迩递来一把伞。 这是把很破旧的伞。 为了把破洞都补上,折迩甚至不得不撕下自己的衣裳。 但他再怎么努力,依旧掩饰不了这把伞的丑陋残破。 下雨天打这种伞只会漏水,连最穷的人家都不会想到拿来再用一下。 谢长安盯着这伞看了半天,没动。 折迩主动解释:“这是给你魂体栖身的,你别看这伞破,我捡来的时候发现它是柳木做的,正好给你养魂,谁让那块定心玉被你扔了。喏,破的地方我已经给缝上了,幸好我随身带着针线。” 谢长安面无表情,本来半句话也不想说,但对方一直盯着她,大有她不回应就继续僵持的架势。 “……你真贤惠。” 折迩不以为耻:“好说,以前师弟师妹练武时蹭破又不至于扔掉的衣裳,都是我给缝上的,你要是觉得这伞太朴素了,我可以再绣朵花上去。” 谢长安:“把你的头绣上去。” 折迩幽怨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以前不这样的。” 谢长安冷冷道:“厉鬼都这样,你离我远点。” 折迩试探:“你看,你现在还有剑气和剑意护身,一时半会也魂飞魄散不了,不如跟我走,说不定还能找到还魂之物,顺带帮我找一种药草疗伤,要不然我很快就会死了。” 谢长安漠然:“你死了与我何干?” 折迩:“那我活着,你想骂人也能有人受着不是?要是我也变成鬼了,指不定魂魄飘散到哪里去,你还上哪找受气包去?” 谢长安:…… 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脸色青白,比刚见面时更加虚弱,印堂发黑,眼下惨淡,已是命不久矣之相。 “你伤在哪?” ------------ 41 第 41 章 41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折迩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解下衣裳,慢慢露出后背。 一条从肩颈横跨后腰的伤痕展露出来,皮肉绽开,露出下面的骨头,甚至连内脏都隐约可见。 若折迩不是修士,而是寻常人,现在早就变成鬼了。 谢长安根本不必再问,就能想象当日扶广山那场自相残杀是如何激烈。 他能活下来,不是运气好,而是足够强。 参妙真人一脉的传承,现在只怕余下折迩一人了。 “哪里有药草?” 听出她似乎有所松动,折迩暗出口气。 “有一种凌霄花,我知道人间也有凌霄花,但长在这里的不一样,叫九幽凌霄花,多见于黄泉边,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治好我的伤势。还有,我听说照骨境内有件法宝,名为金缕衣,可能在某个大妖或凶魂手上,有修魂补魄之效,若能拥有此物,你再找个合适的躯壳,就能借尸还魂,重新做人了!” 谢长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从她那张漠然的脸上,折迩看不出一点对还阳的期待。 折迩是不懂的,因为他满腔不甘,还想回扶广山去讨回血债,决不能折在这里重伤郁郁而亡,他觉得谢长安应该也与自己一样,即使暂时不能向祝玄光报仇,也总该努力修炼,来日方长。 “带路。” 他心里悬着,听见谢长安说出这句话,终于石头落地。 “你放心,待我治好伤,就陪你去找金缕衣。” 疲惫绝望中终于有点惊喜的回报,他扯了扯唇角,即使重伤之下也难掩俊美,原本圆润俊朗的脸部弧度在这些日子里全都消磨得只剩下凌厉骨头,这一笑之下反倒多了些温软的味道。 于是一人一鬼在阴森辽阔的照骨境前行。 折迩拖着残躯在前面走,谢长安撑伞在后面跟着。 没走多远,他们就遇见大批亡魂。 成千上万的亡魂,不声不响往一个方向走去,仿佛受到某种无声感召牵引。 场面震撼,十足瘆人。 黄泉不在那个方向,折迩原想带着谢长安混在队尾,找个机会悄然离开,却不料还是惊动亡魂大军,一个个扭头朝他望来。 这些亡魂明明男女高矮不一,五官表情却浑然相似,仿佛无数张一样的脸出现在不同的人身上。 他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不动,亡魂大军也不动,但只要他稍有动静,那些木讷呆板的眼珠就会缓缓跟着转动,黏在他身上一般。 阴气扑面而来,谢长安毫无感觉,折迩一个活人却无法在这种铺天盖地几乎窒息的阴气下久留,当即就准备撤退。 “别动。” 谢长安离得很近,对他耳语。 若是个活人,此刻已有灼热气息,但眼下他只能感觉到寒气往他耳朵吹了一口。 “他们好像在找人,目标不是你。” 身为同类,谢长安能感觉到些许。 双方对峙片刻。 折迩微微抬手,从左往右,所有魂体的眼睛都跟着他缓缓转动。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亡魂们也跟着往前进一步。 谢长安一字一顿隐含杀气:“不,要,玩,了。” 折迩小声传音:“他们好像被丝线操控的傀儡木偶。” 他重伤在身,气息微弱,又用灵力强行压制了活人的气息。 这些亡魂与他对峙片刻之后,好像真没能察觉到什么,便缓缓地扭回去。 这种无数双眼睛落在身上的森严压力去掉,饶是谢长安也不由松口气。 但就在这时,折迩伤势发作,麻痒从胸口蹿至喉咙,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 “咳!” 咳嗽声很轻,但就像羽毛落入满是灰尘的地面,瞬间也能激起灰尘飞舞。 所有亡魂倏地扭头,又齐齐盯住他们! 谢长安:…… 折迩:…… 哗啦! 所有亡魂同时张口,无声呐喊! 折迩听不见声音,却能感觉到四周灵力潮水般涌来,瞬间被激得吐血后退几步。 谢长安不再坐以待毙,直接召出留天剑,一剑荡去,大有横扫千军之势。 亡魂大军被剑气暂时逼退,两人二话不说转身拔腿就跑! 谢长安还好说,她足不沾地,拿着把伞也比折迩快。 后者却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跑出不远就吐血踉跄,就这么一晃神,他们已经被亡魂们包围了。 所有阴气排山倒海推过来,逼得折迩立足不稳,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现在的修为实力经过扶广山一场大战已经所剩无几,又千里跋涉到照骨境来找活路,早已如山峦将倾,不可逆转,全凭谢长安一人执留天剑开路。 包围圈越来越小。 他们被逼到眼前方寸之地,亡魂们虽慑于剑气威力暂时不敢前进,但谢长安的情况也岌岌可危。 当她力竭之时,就是他们被亡魂吞噬殆尽之际。 折迩喘息不绝:“哪来这么多的孤魂野鬼?” 他曾听师尊提过照骨境,还是在许多年前的事,据说此地虽是黄泉阴地,却是妖鬼横行,邪魅丛生,可谓三教九流济济一堂,另一种意义上的热闹。 但若真论起孤魂野鬼,反倒少得很,因为寻常鬼魂到了这里,都会很快被当作食物吃掉,根本无法久留。 可这一眼望去,简直没有尽头的亡魂乌压压布满视线,令人不寒而栗,就像把世间所有亡魂孤鬼都搜罗到这里来了。 “人间战乱,民不聊生。” 谢长安的声音很冷,带着冰碴棱角,不像折迩在悲回风山遇见时那么清亮快活,也不像后来离开扶广山向他道别时的温柔安抚。 民不聊生落在纸上不过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是眼前成千上万的亡魂。 这些魂体灰蒙蒙一团,只能分辨五官身形,看不清生前面目衣着,俱都是凌乱马蹄砍刀下的百家姓。 “召唤他们的人,就藏在这些鬼里面。”她忽然道。 折迩一惊,勉力分辨,触目所及都是一张张同样麻木的脸。 “哪里?” 折迩抬头,茫茫鬼海里似乎真有一张不一样的脸,带着诡异笑容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再定睛一看,那些鬼脸又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相似了。 鬼气步步紧逼,他们囿于脚下,再无任何逃走的余地。 谢长安喘了口气,忽然道:“我没法坚持多久了,最后帮你开路,你找机会跑!” 折迩咬咬牙,正想说话:“不……” “你根本不是正好遇到我。” 她冰冷的话语足以让折迩面色微变。 “你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为我而来,因为,九幽凌霄花长在黄泉,活人触之即散,只有新死不久的亡魂能摘取。” 那幽深如海的眼神里微光闪烁,燎原滴水般转瞬即逝,归于虚无。 她也根本没有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 “给你半炷香,滚!” 说罢折迩的胳膊蓦地被拽住猛力往前一带! 随着几道剑气纵横交错,他前方的凶魂蓦地魂飞魄散,后面的也被剑气波及,纷纷往后退开,真就给折迩开出一条路。 他扭头看了谢长安一眼,后者正背对着他在殿后,全凭留天剑的威力。 但这余威维持不了多久,当剑主彻底衰落的那一刻,剑也只是一把兵器。 折迩咬咬牙,提着一股气飞奔离去。 谢长安感觉他已经跑远之后,心神一松,再也支撑不住,以剑拄地半跪喘息,身形又透明了几分。 她能感觉到灵力正从身体一点点流出去,四面八方的亡魂大军压迫过来,一层层阴寒鬼气覆盖下,意识也在逐渐消失。 这回总算能魂飞魄散了吧。 她如是想道,放任身体往前朝下。 但并没有。 她再度恢复意识时,眼前一片黑暗,连身体也不能动了,却分明有摇晃颠簸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揣着或背着疾奔,耳边还能听见喘息与水流。 这些声音交织成黑暗中诡异而又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让谢长安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直到她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血对于一个生活在乱世里的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但谢长安这次的感觉很奇特。 她仿佛变成香案上被供着的神像,血气通过嗅觉像焚香那样漫入五脏六腑,慢慢就吸饱了,精神也一点点好转。 “你是谁?” 她静静倾听片刻,确认对方似乎没有恶意之后,终于开口。 “你醒了?” 声音也很熟悉。 居然还是折迩。 折迩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谢长安的下一句话。 他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扔下你独自逃生?” 他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伞,乍看像在自言自语。 伞自然是没出声的,或者说不想理他。 折迩也不在意,兀自道:“我带着目的来找你,跟我救你并不矛盾,你二话不说就单枪匹马去赴死,也不听我解释。我没有背叛你,谢长安。你觉不觉得你对我太武断了?” “没有我给你杀出一条血路,你现在能在这聒噪?” 伞里传来少女冷冷的声音。 折迩已经被她凶习惯了,低声下气道:“是是是,多亏谢真人救我一条狗命,看在我没有扔下你的份上,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凶了?” 谢长安当然可以是温声细语善解人意的,但那个谢长安已经死了。 厉鬼谢长安懒得理他,索性又不说话了。 ------------ 42 第 42 章 42 折迩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的沉默不理人,主动说起现在的情况。 当时千钧一发,他咬咬牙,就着谢长安为他开的路杀出去,心想把伤治好再回来救她,一线希望总比两人都在这里送死好。 这是一场豪赌,折迩赌赢了。 他在找到九幽凌霄花,发现伤口有起色之后,又不顾一切冲回来,带着寄存谢长安魂魄的那把伞冲出重围。 也幸好有那把伞暂时将她遮蔽隐藏,否则没能等到折迩回来,她就已经被万鬼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就遇见玉催,她说她知道哪里比较安全,可以让我们暂时藏身。她现在在前面带路,我看着不像坏人,你是鬼,看鬼比我准,要不出来帮忙掌掌眼?” 谢长安:? 她也是第一次当鬼,没有经验。 但她嗅到了昏迷时闻见的血腥气,还是从伞里出来。 “哪来的血?” 话刚问完,她就看到折迩手背上的几道血痕,有些血迹未消,还在往下淌落。 “是我的。你当时离魂魄消散只差一线,需要活人把精气灵力渡给你,正好我就是。”注意到她的眼神,折迩笑了一下,“没事,几道伤口而已,后背那样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这话委实说服力不大,因为他的脸色现在跟鬼也只差一线。 谢长安又看向走在他们前面,不远不近的瘦小身影。 对方时不时停下来,看他们有没有跟上,不止瘦弱,而且头发稀疏,面色惨淡,看上去生前也是个可怜人。 “我们去哪?” “不思沼。”折迩道,“她告诉我,那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我们可以暂时在那里栖身,等我养好伤,就去帮你找金缕衣。玉催说了一些线索,我们可以去试试。” 刚说罢,那小姑娘,玉催便停步转过身来。 “到了,前面就是。”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枯木。 枯死的树干巨大,四五个人合抱绰绰有余,树与树之间相隔较远,枯枝便在这诡异的环境下恣意扭曲,生成古怪诡异的各种形状。 风声不时穿过每棵树的树洞,带来更加奇诡的动静,仿佛万鬼嚎哭,张牙舞爪,随时都欲扑上来,令人头皮发麻。 别说寻常人,就是修士在这里久留,恐怕也会精神崩溃。 折迩不动声色往谢长安的方向挪动半步。 再半步。 动作很细微。 谢长安余光扫他一眼。 “你在怕?” “怎么可能?”折迩哂笑,“我好歹也是堂堂剑心境修士了。” “那就好,你在这等着,我去附近看看。” 她撑着伞走开。 折迩:…… 正好玉催找到一个空树洞,扭头过来招呼他们。 方才顾着逃命救人,也没工夫细看,眼下近距离面对面,他忽然发现玉催瘦骨嶙峋的脸上像是干涸已久的土地,寸寸裂纹在上面隐隐浮现,一双眼睛散着青光。 那种绿不是春天新叶嫩草的绿,而是残羹冷炙在潮湿闷热的水洼里散发出来的绿色。 玉催见折迩望着自己,就也露出一个小心可怜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在这张脸上就显得越发诡异,像随时都有一张鬼脸裂皮而出。 折迩嘴角抽了抽。 他道:“谢长安,你别怕,我来找你了!” …… 谢长安在附近转了一圈。 枯树大同小异,每棵树都有一个巨大的树洞。 里头或多或少都栖身几个残魂,见她到来,俱都瑟瑟发抖,往树洞深处缩。 人间死者众多,不少流落到照骨境来,这些人生前都是普通人,死了也是普通鬼,照骨境弱肉强食,他们的下场便是魂魄被恶鬼大妖啃噬殆尽。 这些残魂都是运气好逃出来的,但魂魄也已经残缺不全,有些只剩一团灰色魂体,连五官都无法显露,慑于谢长安身上的煞气,只会一个劲儿往后躲。 她上前问了几句,他们也不会回答,因为这些残魂已经没了生前的神智记忆。 折迩过来了。 “玉催之前说,我们要的金缕衣,有可能在佛子手里。” “佛子是谁?” 折迩道:“是照骨境一方大能,据说他所在之地称为仙鹿院,佛音不散,香花遍地,如同西方极乐,又说这位佛子是上天派来坐镇照骨境度化众生的,若有幸得见,便可超脱苦痛,免于在此遭遇折磨。再过阳间三日,就是他的诞辰,仙鹿院会有盛典,玉催就是想要去参拜的,也是去寻求庇护的。” 谢长安:“妖邪之地,哪来的佛子,怕是伪佛吧。” 折迩:“是不是真的都不妨碍我们走一趟,玉催听人说,那佛子身上曾披着一件斑斓闪烁的袈裟,会因心意而改变形状,那袈裟也可变作披风或裙裳,我听着就像是金缕衣。” 谢长安:“一个孤魂野鬼,会的未免有些多了。” 折迩对她的多疑毫不意外,因为他自己也怀疑过。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有了她,我们才能找到这里,我需要一个地方休养。” 他的伤势太重,九幽凌霄花也不是用之即愈,只能令其缓慢生效。 谢长安:“那你为何还跟出来?” 折迩:“你刚醒来,聚魂不易,我怕你力竭不支,过来看看。” 谢长安点点头:“我还以为你独自一个人害怕,那我回去休息,你多转转,看还有什么发现。” 折迩:…… 他怀疑谢长安是故意耍他,但看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他又不太敢说什么刺激的话,万一她又想不开连鬼也不想做了。 折迩强忍跟上去的欲望,只好在附近溜达起来。 他能找到照骨境纯属意外,甚至当时因为重伤,神志模糊,至今都没能详细想起怎么进来的,那会儿满腔恨意死生之际,根本顾不上太多。 四下阴风呼号,阴气从四面八方聚来,仿佛知道这里有个大活人,那些冰寒阴森的诡异气息拼命往他这边靠拢,竭力汲取他身上每一点生机。 但是刚才有谢长安在,明明反而是好一些的,阴风没有这么嚣张,迎面而来也要绕道。 原来连阴风都欺善怕恶,谢长安比恶鬼还可怕,折迩恍然大悟。 他咳嗽两声,有点撑不住了,准备回去。 “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肩膀上被拍了一下。 是谢长安的声音。 折迩松口气,回身。 “我就知道你——” …… 树洞里倒没有什么异味,足以容纳三四个人。 小姑娘很拘谨,尽可能抱膝蜷缩,给她留出更宽敞的位置。 “姐姐,你也是鬼吗?”她怯生生望着谢长安。 “应该是。”谢长安道。 “你好漂亮。”她不掩赞叹,“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鬼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谢长安看她。 “外面打仗,祖母带着我四处躲藏,但乱军还是半夜找上门来,他们抢光了家里的东西,把祖母打死,又绑我去做军粮。” 玉催将袖子撸起,露出白骨森森的胳膊。 “就从这里吃起,他们把我的肉一片片切下来。” 谢长安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身上,破烂衣裳掩不住底下血肉斑驳的躯体。 “他们在我面前起了个锅,一边堆柴烧水,一边把片出来的肉往锅里扔,说这样吃才新鲜。我看着他们吃我的肉,身上好疼好疼……” 玉催嘴唇颤抖,久已干涸的双目慢慢变红染泪。 “姐姐,我真的好疼啊!” 谢长安默默听她哭了半天。 “我知道你很疼,但我也是个鬼,我能怎么办?” 小姑娘好似没想到她长了一张漂亮清柔的脸,说话却如此无情,满脸泪痕不由呆了一下。 “我一直躲在这里,不敢走远,好几次差点死了,这里没有人能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见了姐姐,我就想起我死掉的亲人,忍不住想和你多说两句。” 谢长安虽是满身血污长发披散,这随意坐着,屈腿支颐,却莫名生出几分风流。 “你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玉催面露讶异:“姐姐你忘了,我叫玉催呀!” 谢长安:“我问的是你这具身体的名字,你连人家生前遭遇都知道,却记不住她的本名吗?” 玉催:…… 她忽然笑出声:“我可是抽取了她残魂生前的记忆,难道还不够像吗?” “像,终究不是。”谢长安冷冷道,“这里也有剥人皮的妖修?” “那可多了去了。”玉催叹了口气,“我是最有良心的一个,这小姑娘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可她家人都死了,我就送她一程,姐姐,你说我做得对吗?” 谢长安不答。 “就算我不动手,她也被折磨得要死了,这身体血肉都被吃了不少,我用了之后还得一点点修补,费老大劲儿,可惜姐姐你已经不是人了,要不然还能借姐姐的皮囊一用,你这样好看的皮囊我最喜欢了。” 玉催娇嗔的神情很是妩媚,可偏偏这具皮囊瘦弱嶙峋,面色发黑,眼泛青光,这表情就显得诡谲古怪。 谢长安:“你把我们引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玉催笑道:“自然不是。我知道二位是修士,那郎君自不必说,观姐姐气度,生前应该也是位成名的人物,只不知为何会沦落此地,想必心中也是怨愤不甘,想要东山再起的。” 谢长安:“我已身死,又能如何?” 玉催噙笑:“人间既有人修,这照骨境为何不能有鬼修?姐姐应该听说过,鬼修十年动黄泉,鬼修百年天道现,先前那郎君想找的金缕衣,正好可以帮你养魂成形,将来若有机缘,未尝也不能重新还阳,正因鬼无定形,反倒皆有可能。” 谢长安:“你要什么?” 玉催不屑道:“那佛子名叫朱鹮,明明是个妖,却非修佛,还弄什么闭口禅,堂而皇之受生灵祭拜香火,实则不过是假托佛名称霸一方的大妖罢了。人间如今战乱纷纷,崇佛者却与日俱增,这小姑娘的祖母生前散尽家财,也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但她们到头来连命都保不住,可见她们拜的,多是伪佛,我自看不惯这种行径,若能推翻他们,也算为民除害。” 她说罢,见谢长安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黝黑深邃,似笑非笑,仿佛在这凝视之下,玉催一切心思无所遁形。 不知怎的,玉催这不属于她的脸皮微微一热,又觉得对方好看得紧,舍不得移开,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心中微微叹息,觉得自己是见色起意。 若是自己早点遇见谢长安,赶在对方还未死时取而代之,这具好看的皮囊现在也不至于遗落腐朽在人间某处,白白浪费了。 ------------ 43 第 43 章 43 “朱鹮就算装神弄鬼,蒙骗的也是照骨境生灵,与人间何干?你想要取而代之就罢了,说什么为民除害?” 谢长安直接戳破她的花言巧语。 玉催也不扭捏:“既然他披上佛衣就能装模作样受人顶礼膜拜,同为妖修,我为何不能?再过三日,就是朱鹮的诞辰,他所在的未光天将会大肆庆祝,届时我们可以混进去,伺机将他拿下。你们拿你们的金缕衣,我做我的事情,我们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谢长安点点头:“听起来很合理,那你为何还不把我同伴放进来,是打算以他为质吗?” “啊?” 玉催面露愕然,不像装的。 “我还以为你让他在外面把风。” 折迩消失得有点久了,哪怕在附近溜达一圈,也该把树干上的树枝都数清楚了,可到现在还不露面,显然有问题。 两人意识到不对劲,去树洞外面找他。 没了树洞的遮蔽,阴风立刻四面八方刮来。 连玉催这样久居照骨境的妖修都有点受不了,下意识微微弓起身体。 “我忘了与你们说,操纵那些亡灵的,很可能叫慕容,也是个妖修,他有个法宝十分厉害,角号一响,亡者无不听其号令,姐姐你也是鬼,可要小心些,据说他这回驱策那些亡魂,是要去给朱鹮贺寿的。” 两人在四周找了一圈,都没发现折迩,玉催有些发愁,大有自己人马还没招揽齐,就出师未捷的晦气。 “这不思沼离他们的地盘太远,平时他们是不会过来的,不过也说不好,你们惊扰了那些亡魂,说不定慕容一怒之下,就追过来了。” 谢长安微微皱眉,自打离开树洞,她就有种受人暗中窥伺的感觉,但左右除了玉催根本无人。 她心神一动,索性召出留天剑,往前虚空劈下! 剑气如虹,将阴风也推向两边。 前方树干唰地裂为两半。 没有人。 是自己感觉错了吗?她侧首沉吟。 玉催目光微闪,恭维道:“姐姐这手剑法真是精妙,生前一定是成名已久的修士吧?” 谢长安打断她:“你没有感觉到吗?” 玉催一愣:“感觉到什么?” 谢长安:“四周有人。” 玉催也警惕起来,四下看看。 “会不会是孤魂野鬼?那些树洞里是有些残魂栖身的。” 谢长安:“不是,是一种更危险的气息。” 玉催毫无感觉,疑心她在危言耸听,不由笑笑,摸了摸干枯发黄的鬓角,还想说点什么,不经意回头—— 她却突然发现不远处被吊在树上的一具人形。 “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具人形被其它树干枯枝遮蔽,又正好卡在山石凸出的视线死角,她们一时没有发现。 但谢长安见那人形在阴风中晃晃悠悠,已然被吸干了,只剩下一具干瘪的人皮,不由心下一沉,疾步掠过去。 留天剑应声而出,飞至树干将悬吊的绳索斩断。 人形软软落地。 剑光飞旋落回主人手中。 玉催跟在后面大呼小叫。 “哎呀呀,好端端的俊俏郎君,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一边胡乱喊着,一边却已将警惕提高到极致,暗中戒备。 就在此时,地面忽然发生震动,黑土迅速变软,瞬间将两人双足包裹吞噬,又有黑色火焰从地表各处砰地燃起,邪异幽暗,似能烧尽世间一切生灵。 玉催脸色大变。 “不好,是地火!这时辰怎会有地火?!” 谢长安看玉催大惊失色,东躲西藏,就知道这地火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道地火对鬼是否有用,便也跟着玉催,尽量不去碰触,但这玩意儿委实没有规律,须臾从前面窜起,又从身后地面冒出,只要是在这片不死沼上,地火就时不时闪现,燃烧片刻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长安疑心这里之所以只剩下树干枯枝,可能都是被地火烧的。 心念电转,她召出留天剑,朝前方刚冒出来的地火劈过去。 剑气穿过黑色火焰,两者像是毫不相干,扑了个空。 “别白费力气,没用的,快找个最近的树洞躲进去!” 玉催扔下一句话,当先就躲命去了,她跑得急,衣袖被一朵地火染上,整件衣袖连同肌肤瞬间被黑火蚕食。 她想也不想,直接手起刀落,把自己整条手臂卸下扔出去。 虽然不是她自己原生的身体,但既披着这皮囊就有痛觉,此举与自断一臂无异,可见狠辣果决。 谢长安亲眼见到地火的可怖,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两人终于躲入旁边的树洞。 “此火也能灼烧魂魄?”谢长安问道。 “何止魂魄,它沾到的一切东西,无论是死是活,都要烧至灰烬才肯停下,唯有这些树干,天生长在不思沼,能克制地火。” 玉催背靠树洞,缓缓喘息,无比困惑。 “可是地火只在月圆之夜才出来,如今距离圆月还有三日呢,怎么就提前了呢?” 此时她见谢长安没有露出忧色,也反应过来。 “刚才那具人皮不是他的?” 谢长安嗯了一声:“是一名面阔长眉的男子,眉间还有一双眼睛,眼边描红而未开。” “韦哭?”玉催倒抽一口凉气,震惊:“那是大妖韦哭的原身,他竟死了?!” 谢长安蹙眉:“此地到底有多少大妖?” 玉催道:“能说得上称霸一方的也就四个,朱鹮、慕容、巫鸣,还有这个韦哭,四人素来不和,朱鹮假托佛子一家独大,另外三人也是彼此厌恶。” 谢长安:“这韦哭修为如何?” “能称得上大妖,自然是修为深厚,照我看他起码也有化合境圆满了吧,相当于你们剑修的剑心境,只差一步就可步入妖仙境,这样的人物竟死在外面……” 玉催眉头紧锁,不再说下去。 谢长安也在思索。 韦哭死了,能杀他的人修为肯定在他之上。 但是现在只有一具人皮,凶手不知去向。 折迩也不见了。 一丝念头飞快闪过,谢长安抓住了,并且由此升起一个更古怪的想法。 “你方才看见倒吊人皮的角度不算偏狭,我们过来时,你察看过四周吗?” 玉催很聪明,马上明白她想说什么。 “当时我的确没看见那具人皮!” 这话说完,她就禁不住后背发凉。 也即是说,倒吊人皮是她们进了树洞之后,短短交谈的那几句话期间出现的。 若是折迩撞到韦哭,两人打起来,那么大的动静,她们不可能听不见。 难道照骨境何时出了一个深不可测,连大妖都能杀于无声的人物了? 玉催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你方才说,地火每逢月圆之夜出现,本该在三天后才有?”谢长安又问了一遍。 玉催不耐烦:“是,那又怎么了?” 谢长安:“你瞧外面天上。” 玉催下意识抬头。 永远灰蒙蒙的天不分昼夜,却偶尔也能从拨开的云雾后面辨认日月。 此刻一轮圆月高悬头顶,将周遭浓雾都照亮了。 “不可能……”玉催难以置信,她再怎么也不可能将日子算错。 谢长安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月圆之夜提前到来,而是我们方才在树洞里感觉只过了片刻,实则出去时就已经到了三日后。” 玉催倏地扭头看她。 谢长安淡定:“回溯过去跳跃将来,听上去荒谬,但也不是不能发生。我以为你在照骨境,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该见过了。” 玉催:“这也太……” 太过于离奇了。 “我来往照骨境多年,也经常会在不思沼逗留,从未听说过这里能跳跃光阴。” 谢长安道:“但是,你也说了,地火的确只有月圆之夜才会出现,雷打不动,从没改过。还有,我的同伴不见了,他不会不告而别,除非遇到身不由己的事情,若是与人交手,也不会无声无息。再有那具大妖人皮,你比我清楚,韦哭是照骨境大妖,他死在这里,我们却没听见一点动静。” 玉催紧紧绷着脸,她的脸色极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范畴,她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谢长安:“是与不是,还有一个办法验证。” 玉催轻声道:“如果我们真的一下子来到三日后,那现在应该就正好是朱鹮的诞辰盛宴,亲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谢长安点头:“那走吧,你不是想要取而代之,这下也不用等了。” 玉催:“你就不担心你的同伴么?” 谢长安:“没有看见他的尸体,就意味着他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他自己会想办法找过来,你与其操心这些,不如想想要怎么在万人中取佛子的项上人头。” 玉催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妩媚轻盈,举重若轻。 “那朱鹮厉害得很,我单枪匹马可杀不成,还得姐姐帮我才行。” 谢长安其实心里还有个更荒诞诡异的猜测。 她们忽然来到三天后的时间,可能与她刚才朝不思沼斩出的一剑有关。 留天剑是留天刀和噬神镜所炼。 张繁弱曾说过,噬神镜来历不凡,能回溯过去将来,只不过被人用过几次,枯竭破碎,才轻易被炼入留天剑里。 如今想来,这番话仿佛大有深意。 但她也不能肯定这件事真就跟噬神镜有关,更不可能与玉催讨论,只能先记在心里,按下不表。 “去赴宴需要请帖吗?”她问。 玉催:“不需要,但需要过了菩提湖才能入未光天,平日里他经常会在那湖上为照骨境的孤魂野妖讲经,如今便将那湖当作考验,寻常人必是过不去了,但姐姐这样厉害,肯定是没问题的。” 谢长安:“他既修闭口禅,还如何讲经?” 玉催笑道:“他可以幻化些幻境假象,根本无需开口,那些信众自个儿便钻进去,将自己前尘过往再经历一遍,无非是又哭又笑,然后被他稳稳拿捏罢了。” 谢长安有些讶异,此人竟能以一己之力造出一个个类似大翮游仙那样的小幻境,实力看来的确不简单。 “咱们既是要赴宴,多少还是得讲究些。” 玉催上下打量她,有些不满意。 “姐姐容貌自不必说,但这身衣服染满血污,损了姐姐的身份,待我来拾掇一番。” 她摸出一张红纸和一把剪刀,唰唰两下剪了件衣裳的雏形,又打了个响指,火苗倏地燃起,玉催一边点了衣服,一边念念有词。 “借我天衣,成此灵变!” 她抖了抖手中红纸,那红纸立时变成一身红裙,里衣外裳齐齐整整。 谢长安:“……你穿衣服都是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 玉催恼羞成怒:“你到底穿不穿,不穿我就不带你去了!” 谢长安无语,问她要了张新纸,重新剪了,又烧了化出新衣,顺道还用边角料给破伞遮掩一下,使之变成一把红伞。 她剪出来的衣裳与玉催明显天壤之别,上身飘逸潇洒,与上好成衣铺售卖的别无二致。 谢长安满身血污时便已不掩美貌,如今人衣映彰,更是光彩照人。 玉催震撼到了,盯着她看了半天。 谢长安:“收收口水。” 玉催下意识吸溜一下,抹了把嘴角。 “你也会剪纸成马?” 谢长安:“这是道门弟子的基本功。” 玉催差点被她轻描淡写秀的这一手气笑了。 “可你不是剑修嘛,外头的剑修要是个个都如你一般,天下怕都被剑修占满了吧!” 她脾气素来不好,可不知怎的,对上谢长安那张脸,阴阳怪气的嘲讽也软了两分。 谢长安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特意朝她勾了勾唇,说出更气人的话。 “我跟其他剑修不一样,我更厉害。” 玉催抽了抽嘴角,她就多余问! “你呢,你要这样跟我去?” 听见谢长安的话,玉催没好气:“就这样,当你跟班!” 说归说,她还是脱了这身缺胳膊折腿的皮囊,变成一只火狐,后腿一蹬,往谢长安怀里蹦。 自上次从伞里苏醒出来,谢长安便能化出实体了,玉催这一蹦没像上次折迩那样扑个空。 “原来是要当我的小宠。” 谢长安伸手接住她,嘴角含笑。 狐狸瞪她一眼,两只前爪刨土似的在她怀里刨了几下。 “快走快走!” ------------ 44 第 44 章 44 佛子诞辰,果然去者济济如云。 谢长安还是头一回发现照骨境有那么多人。 有妖,也有山鬼精怪,也有与她一样的孤魂野鬼。 这些人大多是默默赶路,彼此之间不会互相交谈、 暗色中有人提灯,有人则喜欢隐于黑夜,还有的全身上下罩在黑色斗篷里,连手都不露,也看不出里面是人形还是其它怪物。 相比之下,谢长安红伞红衣,抱着火狐,倒是显眼许多。 但到了菩提湖,也就是玉催所说,要度过此湖才能进入未光天赴宴,她就开始听见有些人凑在一块说话了。 他们说话避着人,但阴风送声,谢长安正好站在下风口,听得一清二楚。 “这湖不好过吧?” “怕什么,有碎片就能过去,你不是有吗?” 对方嘿的一声,没有回答, “都到这里了,你也不肯给我准话?咱们两兄弟也算同生共死,你没碎片,我还能顺带捎你一程,要不然这湖铁定有古怪,届时就得各安天命了!” “周兄,你我交情,我自不瞒你,你跟我走就是了……唔!” 一声闷哼响起。 “周思远,你竟……” “对不住了贤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碎片,只能借你的一用!” 透过湖边摇曳的芦苇,谢长安和狐狸看见此人将同伴捅死,又怕同伴还能复活,将头割下来扔进湖里,方才作罢。 紧接着对方弯下腰在死者身上搜索,但似乎找来找去,都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他越发急躁暴怒,抬头时双目血红,四处逡巡,最后落在谢长安身上,大步朝她走来! 无它,附近的人里,只有谢长安看上去最为柔弱可欺。 别说在照骨境,便是在阳世,她一介少女行走人间,也很容易遭遇不测。 “小娘子也是去赴宴的吗?”周思远沉声问道。 “是又如何?”谢长安看着他。 对方双手沾满的血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淌,黏稠发腻。 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将自己过命的兄弟给杀了。 都说照骨境中妖邪横行,不讲仁义道德,没有故旧交情可言,谢长安算是对这句话有了直观认识。 动辄可以为了利益出卖背叛同伴朋友,照骨境的弱肉强食,便是人间万象的映射。 人间越乱,死的人越多,照骨境也就越乱。 “是的话,就把你身上的碎片交出来。”周思远表情有种压抑的平静,平静底下则是随时会发疯杀人的恐怖。 “什么碎片?我刚来没多久,听说这里有热闹,就过来凑凑。” 谢长安也很平静,她的平静仿佛在问今天吃什么。 周思远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一笑,伸手来抓她。 “有没有碎片,让我搜一搜便知道了!” 他出手迅如闪电,却不料谢长安直接把怀里的狐狸扔出去。 狐狸尖叫一声,前爪跟周思远的手抓到一块! 后者没能把狐狸抄在手里,反倒闷哼一声,不得不后退好几步。 狐狸扭头朝谢长安龇牙咧嘴哈气,对她不声不响卖队友的行径表示愤怒,又朝周思远面门扑去,前爪竟隐隐火光泛起,直接让周思远脸上多出几道灼伤的抓痕。 周思远大怒,直接召出自己的鬼刀,当头砍向狐狸! 但这把刀身鬼火莹莹的刀,在半空就被拦住了。 周思远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对方似乎多了把剑。 剑凌空飞起,直接没入他的身体。 他又踉跄几步,缓缓低头。 心口被剑光剖开,正好就是他刚才杀兄弟的位置。 周思远吐出一大口血,歪倒下去。 附近的人便是看见了,也不以为意,不会过来多管闲事。 这就是照骨境,杀戮每天都会发生,周思远轻看谢长安,却忘了柔弱的少女敢于不作伪装,往往也是有所倚仗的。 唯有狐狸骂骂咧咧,在两具尸体上扒拉来扒拉去。 “你这混账王八蛋,居然把我扔出去挡祸!行行行,今日算我看走眼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桥归桥路归路,你别后悔!” 在即将跃出去的那一刻,狐狸后颈被捏住。 玉催:??? 弱点被拿捏,她四肢乱蹬,无能狂怒。 “你干甚……” “你也瞒了我不少事情吧。让我来猜猜,你刚才在找什么,碎片吗?” 谢长安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狐狸打了个寒噤,挣扎也变得微弱。 “持有碎片的人才能顺利渡湖,如果没有,就会触发这湖的禁制,动辄危及性命。你肯定事先知道的,否则不会怂恿我来渡湖,但你什么都没说,因为你身上也有碎片,对吗?你不能确保碎片是不是真有用,所以想让我帮你先蹚浑水,为你开路?”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狐狸矢口否认,大义凛然。 “我就是听见他们提起碎片,才想在尸体上找找的,既然你不信我,那我们也没必要合作了,你松手!” 谢长安应了一声好,却没有松手,反而在狐狸后背用手指画了几道。 狐狸忽然发现她动不了,也无法跑路了。 “既然我们不是合作关系,那我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你之前在我面前应该藏拙了吧,照骨境大妖应该也有你的一席之地才对。我想想,剥了狐皮,还有妖丹,几百年的妖丹,足够让我修为大涨了,还有碎片……” 如果狐狸能变回人形,她现在的脸色一定是惨白惨白的。 “你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有本事将我放了,我们重新打一场!” 玉催咬牙切齿,她若不是旧伤在身,不敢轻易动手,又觉得对方只能靠自己,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被算计。 “你说对了,我就喜欢趁人之危。” 谢长安将狐狸拎到与自己齐平对视的高度。 在狐狸看来,她的笑阴森森的,还不如不笑。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吗,不妨告诉你,我生前可是杀了宗门掌教,又想弑师,才被天雷活活劈死的。” 玉催福至心灵,狐狸眼微微睁大:“你是谢长安!你竟是那个谢长安?!” 谢长安:“很好,看来我的凶名已经连你都有所耳闻了,那你应知我的手段。” 狐狸迫于淫威,马上从善如流:“有话好好说,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刚才这两人不是也说了吗,只要一人有碎片,就可以捎带同伴,咱们萍水相逢,我只是怕你走漏消息……” 谢长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照骨境曾出过一大妖,真身是条应龙,实力非凡,几可通神。 他不屑按部就班去上界,认为神仙不过也是飞升的修士有意划分出来区别贵贱的把戏,便立誓要将照骨境也造成另一个仙境,与上界分庭抗礼。 应龙以源源不断的灵力开山划河,将自己作为照骨境的造物主,此举的确令不少修士为之震动,四方皆有人妖鬼怪赶来投效于麾下。 但他闹出的动静过大,影响天地平衡,最终惊动上界,引发几位仙人亲自出马,联手将其消灭。 “四应铃就是当时被仙人用来镇压应龙的法宝。这法宝原本是一对,里面有应龙残魂和妖丹,但是后来这对法宝不知怎的就碎了一个,碎片遍布照骨境,有些人无意中得到,必然不会轻易展露,还有些杀人夺宝,抢了碎片的,更不会声张。” 狐狸顿了顿,发现自己说到这里,许多信息就无法再藏着掖着了,心里懊恼,又不得不一股脑倒出来。 “这次是朱鹮放话,说另一只完整的四应铃在他手中,想借诞辰之机征收四应铃碎片,若是赴宴者愿献出碎片,他可以用一件法宝法器与之交换。” 狐狸见对方依旧盯着自己,心下一寒,忙道:“我没隐瞒的了,这回是真告诉你了!” 谢长安微哂,难怪这无利不起早的狐狸上赶着去赴宴,还放什么大话要推翻朱鹮,这样才说得通。 她收回目光,在两具尸体上检查半天,走到湖边,弯腰在水里捞半天,居然用灵力吸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正是刚才被周思远割下来扔掉的人头。 她并作两指插入颅顶,慢慢抽出一块泛着微光的玉片。 狐狸大为震撼:“你怎么知道他把碎片藏在那里?” 谢长安道:“他身上也没有乾坤袋一类的法宝,放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藏在身体里最安全,我想他刚才说要捎带上周思远的话应该是真的。” 可惜周思远只想杀人夺宝。 她朝狐狸伸手:“把你身上的碎片拿来,我看看能不能拼一起。” 玉催:“怎么可能拼得上,两块碎片不是相邻……你又诈我?!” 谢长安意味深长:“所以你果然有碎片。” 玉催:…… 气死,等她伤好了,一定要把这个鬼吃了! ------------ 45 第 45 章 45 片刻之后,谢长安拿着两枚碎片对比端详。 幽光下,玉色剔透晶莹,仿佛两枚星子落入凡间又被捉住。 碎片的确不是相邻的,但由此大概能判断出这个法宝小巧玲珑,不及手掌一半大小,上面的确有魂魄和灵气残余,但很微弱,感受不出什么线索。 “这样的碎片大概有多少块,你知道吗?” 谢长安把玉催的碎片还给她。 狐狸用力叼到嘴里,余怒未消。 “不知道!” 谢长安也不以为意。 “他要凑齐四应铃做什么,难不成应龙还能复活?” “不可能的,要我看他可能就是对四应铃里的妖丹动心了,据说他现在修为卡在化合境巅峰,只差一步就可以步入妖仙境,但一直找不到门径,估计只能把主意打到四应铃身上了吧。” 狐狸本是不想搭理她,但两人现在同在一条船上,谢长安跳水了她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合则两利,只好捏着鼻子给消息。 谢长安综合分析,觉得狐狸这次算是坦诚,没有再隐瞒。 这朱鹮纵是再修为高深称霸一方,一个生辰也不可能云集响应,有这么多人去赴宴祝寿的声势,但如果加上四应铃的原因就说得通了。 有碎片的人想等着朱鹮把法宝重新修好,自己来个渔翁得利,没碎片的人就去凑个热闹浑水摸鱼,大家各有所图,个个心怀鬼胎。 “但我猜,”她话锋一转,“你还有事情隐瞒。” 狐狸大怒:“又想诈我?!” 她身上毛全炸起来了,尾巴比刚才粗了两倍有余,连耳朵都一个劲往后撇。 谢长安似笑非笑。 “这么多人赴宴,宴上肯定分个三六九等,慕容巫鸣那些大妖不必说,必是座上宾,我们无门无路,就算持有碎片也会被分到后面去,你想杀人夺宝,就得离他越近越好,这样就需要一个身份。” “你是个聪明人,我不相信你没预想到这点,所以,你给我的消息里,从头到尾就故意漏了一点,这照骨境数得上名号的大妖,其实你也是其中之一吧。嗯?” 嗯字声调上扬,她趁着定身术未到时候解开,甚至伸手挠了挠狐狸下巴。 狐狸内心的警惕戒备已经高高提起,奈何身体很诚实,先于理智作出反应,狐狸生性爱美好色,对美人的抚摸无法抗拒。 身心分离的狐狸一时痛苦极了。 “……这不算什么隐瞒,我身上有伤,若被慕容他们看出来一定会落井下石,所以我打算让你假扮鬼王。照骨境曾经是有个鬼王的,只是年岁久远,不知所踪,已经很久没有露面,许多人都说他早就魂飞魄散了,可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 有个鬼王同行,别人也会顾忌几分,玉催原本还担心谢长安无法胜任,现在她更担心这煞星会脱离她的掌控。 “怎么样,你要不要当这个鬼王?” 谢长安摇头:“这个鬼王信息太少,容易露馅。” 狐狸:“不会不会,反正也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怎么说都行!这些事其实对你也无伤大雅,真正重要的我早就说了,那金缕衣的确对你修行有益,所以咱们俩合作,各取所需,是两全其美的!” 见谢长安不说话,狐狸明知道她可能想待价而沽,仍是有点坐不住。 “你不会是担心打不过朱鹮吧,其实刚才你也看见了,此地人心险恶,刚才这人连肝胆相照的兄弟都能杀,几个大妖之间更是彼此不和,宴会上就算我们不出手,也一定会有人出手。我们可以等他们闹起来,再趁机动手!还有你那朋友,你不想找他吗,如果他还活着,也一定会赴宴,到时候你们不就能相遇了?” “朱鹮敢举宴收四应铃碎片,实力肯定不凡,又或者有所隐瞒,你让我假扮鬼王,等于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一定会有不少人来试探。” 谢长安露出沉吟之色,还是没有因为她的话心动。 狐狸见她想打退堂鼓,不由急了,咬咬牙忍痛割肉一般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一件法宝,可以借给你用!” 谢长安:“不用,我只需要你一撮毛。” 玉催:“干嘛,你想做法,不行……啊!” 话音未落,下巴到脖子之间最嫩的毛已经被拔了。 “谢长安,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暴跳如雷,正好定身术失效,狐狸张着嘴巴扑上来。 谢长安侧身避开,顺手捉住她的尾巴,狐狸被倒拎着扑腾。 “别闹,你这哪有一点大妖的样子,你的毛我有用。” “有什么用?!你惯会胡说八道!” 狐狸最宝贝她那一身皮毛,当即气得双目通红。 谢长安为她的不信任遗憾叹了口气。 “真的有用,给我支笔。” 狐狸:“没有!” 谢长安又作势拔毛。 狐狸抖了抖爪子,给她抖落一只毛笔。 很普通的狼毫,人间小孩常用来开蒙的笔,看上去也比较陈旧,似乎用了许久。 谢长安将毛笔的毛拔干净,换上这撮狐狸毛,鼓捣一通,变成一只狐毛笔。 “动不动就祭剑出来很容易露馅,你想让我伪作鬼王,我也得有些别的本事傍身,你的毛上有你的妖力,用起来会更得心应手。” 她将毛笔放入袖中,弹了一下狐狸脑门。 “你说是吧?有这支笔,之前你隐瞒的那些事,我可以一笔勾销,当作没发生过。” 狐狸这才忿忿不平闭了口,但她越想越是不对。 自己又不是真的打不过谢长安,只是碍于伤势不想轻易动手,怎么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她拿捏了? 有了这一出小插曲,等于两人都有了四应铃碎片,谢长安抱着狐狸走到湖边栈道。 偌大一片湖面没有桥,也没有船,想要渡湖,就只能各显神通过去。 有人扔了片叶子在湖面上,叶子须臾变成扁舟,对方飞身落在扁舟上,灵力化风,小舟化作飞舟。 也有的撒了一把种子入水,那些种子在湖面绽出一片片荷叶,他凌空踏叶而去。还有人直接驾驭法宝飞身渡湖。 只是这些人里并非个个一帆风顺。 有的一路畅通无阻,有的则半道身形不稳,跌落湖中,沉浮几下,竟直接没顶消失。 “那些半道上掉下去的,就是没有碎片,触发了禁制的。” 狐狸有人抱着,自然不肯走路,借着拔毛受伤之名,心安理得窝在谢长安怀里。 谢长安道:“这湖其实是个阵法。” 玉催:“你瞧出来了?也是,你们人间那些宗门都是有护山大阵的,动不动就这摆一个阵法,那布一个阵法。” 谢长安:“能过去的人里,也未必都有碎片吧?” 玉催懒洋洋道:“那是自然,总有些实力强横,天不怕地不怕的。” 谢长安足尖一点,纸片也似从湖面飘过去。 旁人眼里,只见红衣少女持红伞凌波而行,怀里还抱着只狐狸,一路没有任何阻碍,顺利抵达彼岸。 “她是有碎片的?早知不如抢她的。”也不知哪个妖修或野鬼见了,与同伴低语。 “莫想了,她的碎片也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周思远你知道吧?” “嘶,那个煞星一样的灵修?他死在这女子手里?” “真真切切,方才我亲眼所见。” “幸好我没动手,这回佛子诞辰怕不是要腥风血雨!” “难说,几位大妖也去了……” …… 谢长安抵达未光天时,几乎要以为这里不是照骨境,而是什么上界仙宴。 从雾霭沉沉到大放光明只需要一瞬间,她只是走了一步,却骤然从幽冥地狱步入金桂秋山。 漫天席地的金色桂花扑入视线。 枝头繁盛,沉得压不住,这才簌簌往下飘落。 静水流深,临花照影。 谢长安每走出一步,都能感觉馥郁芬芳萦绕周身不去,行将凝为烟雾。 天空是永不褪色的黄昏,橘红紫蓝氤氲晕开,映在所有人身上,连那些原本灰暗的衣裳,都仿佛染上离奇炫目的色彩。 侍女衣袂飘扬,环佩骢珑,穿梭于宾客之间,引领座位,奉茶送笑。 “莫要惊奇,朱鹮那家伙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装神弄鬼的排场,今日逮到机会,还不得好好炫耀一番!”狐狸哼道,终于逮到机会嘲讽。“别忘了你可是鬼王,别动不动就走不动路,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谢长安缓缓道:“我只是在想,这里到底是幻术,还是用法宝灵力强行创造出来的?” 她伸出手,正好接住一朵落花。 玲珑小巧的金桂柔软无害躺在她掌心,清甜沁脾的香气幽幽飘入。 如果这是幻术,也一定是最顶级的幻术。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狐狸不耐烦,东张西望,等着侍女上前安排她们的座次。 自然是有用的,谢长安心想。 今天心怀鬼胎而来的肯定不止她俩,寿宴必定会变成一场混战的大热闹,准备越多的人,才能活得更久。 “原来是玉催娘子大驾,有失远迎。” 迎面而来的绿衣侍女显然是认识狐狸的,笑吟吟道。 “我家主人已然恭候多时,还请随婢子来。” 她将抱着狐狸的谢长安当成玉催的侍女了,也未多问,就将她们引到左下一处座席。 这里不算靠后,但明显离主座有些距离。 “且慢!”狐狸开口,“这是我家主人,她的座次应在所有宾客之上。” 绿衣侍女果然露出惊诧之色。 “这位是?” 狐狸扬起下巴:“我能随随便便奉人为主么?我家主人,自然是照骨境最尊贵之人,当年叱咤黄泉的鬼王。” 绿衣侍女彻底愣住:“您说这位是鬼王?” 狐狸冷下声音:“怎么,你不相信?” 对方忙道:“不不,还请贵客稍等,待我禀告主人!” 她也没等两人说话,急匆匆就走了。 狐狸有点不安,但她本着尤其反省自己,不如责怪别人的原则,恶人先告状迁怒谢长安。 “你看看你,刚刚跟个木头一样,也不会配合我表现出鬼王的威严气派!” “鬼王长什么样?”谢长安问。 “没人见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狐狸没好气,“他几百年前就没再露过面了!” “那你怎么知道鬼王不是我这样的?好了,你有些聒噪,再说我就让你自己走路了。” 谢长安直接捏住她的嘴巴,禁止她继续发言。 她们俩虽然是耳语,但刚刚狐狸跟绿衣侍女说话音量可不小,周围已然一传十,许多目光都朝这边望来。 绿衣侍女很快出现,脸上挂着比之前更为热忱的笑容。 “不知鬼王殿下驾临,我家主人尚在更衣,未能亲自相迎,还请殿下与我先入座,待主人来了再亲自赔罪!” 她似有意提高声音,众人此时也都听清了,落在谢长安身上的目光越发灼热怪异。 曾经横行照骨境,一度自立为王的鬼王,是继应龙陨落之后最强的修士,踏遍照骨境的尸骨,但凡敢向他挑战的人无一幸存,但他的存在也像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个生死不知的名声。 如今在妖邪遍地的照骨境,竟有人敢自称鬼王归来? 在绿衣侍女将谢长安领到左下首入座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挑衅。 大妖巫鸣当先冷笑一声:“我怎么不知几百年来连面都不敢露的鬼王竟成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玉催,你从哪找来这么个新鬼,都敢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了?!” “当年照骨境生灵可是发誓投效鬼王忠心不二的,怎么?你们现在看见本尊都敢不拜了?!” 狐狸表现得气势很足,内心却忐忑,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毕竟今日在座两个大妖可不是省油的灯,谢长安要是应付不好,她怕是今日也得跟着遭殃。 “想要我拜,先让我看看她几斤几两!” 巫鸣话说一半,袍袖一振,人已到了谢长安和狐狸面前,看似轻飘飘朝谢长安的脸抓去,实则指甲生风,所到之处竟已滴水成冰。 ------------ 46 第 46 章 46 他有意在众目睽睽下露一手,此举自然不可能留有余地。 玉催骇然。 同为照骨境大妖,她知道巫鸣实力不凡,却未曾料到对方平日竟似有意藏拙,此刻露的这一手,分明在自己之上。 就算她在谢长安怀里,怕也躲不开。 但骇然之后却是惊愕。 巫鸣这速度已然快到极致,甚至连狐狸都未曾反应过来,但竟抓了个空! 他大吃一惊。 不过半息,他便察觉身后不妥,猛地回首! 谢长安竟然避开了。 非但避开了,谢长安还朝巫鸣弹出一张小纸片。 玉催依稀认出这是自己剪纸剩下的边角料。 纸片到半途化作漫天红花,飘飘扬扬落下。 巫鸣冷笑:“小小障眼法也敢卖弄!” 他果断选择继续抓向谢长安,袍袖带起的狂风足以将旁边的人都逼退数步,却居然拂不开红花,身入其中,纷纷扬扬的落花甚至遮蔽了他的视线。 巫鸣忽觉不妙,他的警惕心在这一刻突然发作,可还等不及后退—— “啊!” 他只觉手掌剧痛,另一只手用力拍开对方,终于摆脱刚才那种困境。 再一看,手掌鲜血淋漓,连骨头都隐约可见。 红花终于落尽,露出一张苍白清丽的脸。 “还试吗?”谢长安冷冷问。 巫鸣微微喘息。 这伤虽无大碍,可输给一个无名小卒,很丢人。 的确有点能耐,但肯定不是鬼王。 不过今日重头戏还未开场,他肯定不能将精力都浪费在谢长安身上。 巫鸣盯着她看了片刻,一声不吭回到座席,撩开下袍落座,余怒未消的架势。 慕容马上落井下石:“你是不是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竟连区区一个冒充鬼王的小鬼都对付不了了?” 巫鸣冷笑:“你行你上啊!” 慕容没有他这样暴躁,“朱鹮是东道主,还是等他来了再作决断,巫兄方才也太急了些。” 巫鸣就看不惯他这惺惺作态的模样,平日里两人各不相干也就罢了,现在凑到一起,他忍下一掌把对方拍死的欲望,目光缓缓扫过谢长安和狐狸,又落在旁边还空着的座位上。 “韦哭怎么还没到?” 照骨境杀伐遍地,几个大妖彼此之间不和,不是秘密。 巫鸣与慕容虽然也互看不顺眼,但跟韦哭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韦哭原身是山魈?,修成人身之后,力大无穷,嗜杀好色,男女不忌,非但曾想将玉催纳入身下,据说还打过朱鹮和慕容的主意,只是最后技不如人,不敢越界。 但据说在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也是尸骨成山,怨魂嚎哭不断。 会流落到照骨境的生灵,要么走投无路,要么穷凶极恶,到了这韦哭面前也是毫无办法。 今日这场寿宴,韦哭肯定要来凑热闹的,但他现在居然还未出现。 慕容也有些奇怪,面上不露声色:“听说他前些日子又多了个喜食幼儿的新嗜好,还让手下去人间掳掠稚子,怕不是吃不过瘾,亲自出马,在人间流连忘返了?” 谢长安的目光滑过两人,心里有数了。 韦哭不是他们杀的。 那还有谁能把韦哭变成不思沼里的倒吊人皮? 她心念电转,缓缓道出答案:“韦哭已经死了。” 两人的目光霎时落在她身上。 谢长安:“剥皮抽髓,倒悬于树,这死法与他折磨别人一样,倒也算全了因果。” 巫鸣微微眯眼:“你干的?” 谢长安只朝他们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巫鸣正色起来,终于不敢再小觑她了。 慕容当先朝她举杯。 “鬼王殿下失踪多年,还能重见天日,可喜可贺!” 这是直接承认了谢长安的身份。 狐狸忍不住给她传音:“你疯啦,将韦哭的死揽上身,不是等于自找麻烦么,万一是朱鹮干的……” “不是他。”谢长安也传音道,“如果是朱鹮,现在消息已经传到其他人耳中了。” 狐狸一想也是:“那会是谁?” 谢长安:“不管是谁,反正暂时不会出来承认,你不是希望我分量越重越好么?” 狐狸嘟嘟囔囔,没再啰嗦。 东道主终于姗姗来迟。 年轻男子走路轻缓无声,前后有侍女开路。 他身上披着红色袈裟,头发却未剃度,只是松散半束在腰后,偏生面容肃正清雅,半点也不像照骨境大妖,倒像是哪个庙里出来的高僧。 “他身上的袈裟,就是金缕衣。”狐狸适时传音道。 谢长安细看过去,袈裟上一缕一缕的金线泛光,仿佛装饰,但实际上并不是金线,而是密密麻麻金色符箓,细如金丝一般,在袈裟上纵横交错,竟也将人衬得庄严神圣起来。 朱鹮修的闭口禅,自然不会开口说话,也不饮酒,就这么静静坐在那里,如佛像一般,只差闭目念经,看得谢长安颇为惊奇。 此间一切寒暄,都由他身前的侍女出面。 黄衣小婢伶牙俐齿,自称黄瑛,声音清脆好听,先是多谢诸位赴宴贺寿,又直白道出今日请众人前来的目的,便是为了四应铃。 谢长安有些头疼。 不是因为黄瑛。 而是黄瑛每说一句,狐狸就要传音吐槽。 黄瑛:“我家主人曾发下宏愿,希望集齐四应铃碎片,重新还原这件神仙法宝,以渡化照骨境,福泽众生。” 狐狸嗤之以鼻:“贪图妖丹就贪图妖丹,还非要套个冠冕堂皇的名头,当谁不知道呢!” 黄瑛:“今日持四应铃碎片前来赴宴的贵客,可将碎片交予我,若碎片鉴定不假,我家主人愿以一件上品法宝相赠。” 狐狸:“啊哈,真够小气的,一块碎片才一件上品法宝,连孤品都拿不出来!” 谢长安扶额传音:“你闭嘴!” 狐狸:“你为了他凶我?” 谢长安说了三个字的杀手锏:“禁言咒。” 狐狸双爪并拢,坐姿端庄,终于安静了。 恰在此时,朱鹮目光扫过来,对上谢长安。 两人相视片刻,他略一顿,眉眼微弯,竟给了个温柔春风的笑,乍看真有几分佛子拈花一笑的法相。 但从头到尾,他未曾看狐狸一眼,直当对方死物一般。 待他视线移开,狐狸忍不住又说话:“你们认识吗?” 谢长安:“素未谋面。” 狐狸:“可他为何冲你笑?” 谢长安:“那你应该去问他,好了,闭嘴。” 对许多人来说,碎片在他们手里也是没用,能换一件上品法宝反倒划算,但有人担心自己展示碎片后朱鹮强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拿出来。 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谢长安就道:“我此处有一枚碎片。” 她张开手心,碎片悬于其上,微光烁烁。 黄瑛走过来:“贵客可允许小奴上手鉴定?” 谢长安点头之后,她便将碎片拢在手中,察看沉吟,似以传音或神识在与朱鹮沟通,片刻之后点点头。 “贵客这枚碎片是真的,我家主人愿以上品法宝封禅笔相赠,不知贵客可愿将此碎片交给小奴?” 谢长安挑眉:“可是当年少昊封禅所用上告天地之法宝?” 黄瑛笑道:“贵客博闻强识,正是此物,实不相瞒,封禅笔本该是孤品法宝,可惜到主人手中时,笔管就已出现裂纹,灵力也大打折扣,因此只能位列上品,若贵客不喜,主人还有纵风剑,这也是上品法宝……” 谢长安道:“不必,就封禅笔吧。” 黄瑛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根白玉似的管子,恭敬递给她。 谢长安:“有笔无芯?” 黄瑛:“是,施法时可以灵力为芯。” 谢长安摸出自己仓促制成的狐毛笔,将上面的狐毛拔下来重新安在封禅笔上。 狐狸:…… 谢长安看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还是你愿意再让我拔一回毛?” 狐狸:………… 旁人看她与黄瑛几句话交谈之间就交了碎片,还得到法宝,不由心动,生怕交晚了法宝也被别人挑完了,便都纷纷出声,要交出碎片。 待碎片都交得差不多,狐狸这才慢悠悠开口:“我有碎片,但我不要法宝,我只要你当着我们的面,将四应铃复原,我想瞧瞧这件神仙留下来的法宝,究竟有何玄奇之处。” 巫鸣难得赞同:“不错,我也有一枚碎片,若你肯让我们亲眼见识那四应铃复原之后到底有什么威力,我也可以不要法宝,直接将碎片送你!” 几个大妖彼此不和,连说话都含沙射影,极力给对方挖坑。 慕容摇着扇子,笑吟吟看戏,并未掺和。 朱鹮思索片刻,点点头。 黄瑛代答:“两位贵客的要求,我家主人答应了。” 谢长安忽然蹙眉。 关于四应铃这件上古法宝,昔年她曾在赤霜山鸿都阁翻阅典籍寻找祝玄光度过天劫之法时,依稀瞥见过只言片语的描写。 此刻她终于想起来了。 与狐狸口中所谓储存妖丹的容器不同,赤霜山古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用之必有殃,非血魂不能止,见者不祥,大凶之器。 但现在,狐狸也好,其他几个大妖也好,都目光灼灼,盯着这件法宝在朱鹮手中重新恢复原状。 没有人希望停下,即使谢长安现在和盘托出,他们也不会相信。 四应铃的碎片一点点拼上,虽然有裂纹,但在灵力修复下,一只小巧铃铛现出雏形,瑕疵几可忽略。 当最后一枚碎片嵌入时,另外一只完好的四应铃忽然微微震动,宛如欢欣雀跃,叮铃之声由小而大,逐渐悠远,生生不息。 谢长安面上不动声色,袖中指尖微颤,却已悄然捏紧了封禅笔! ------------ 47 第 47 章 47 两只四应铃仿佛共鸣,新声加入旧声,接连不断的铃声很快传遍未光天。 笼罩在未光天的阵法似有感应,竟也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黄瑛先是讶异,但很快这种讶异变成不适。 她面露痛苦,捂住耳朵蹲下身。 巫鸣等人虽然还未失态,也都皱起眉头。 狐狸耳朵往后撇着贴住脑袋,下意识扭头跃入谢长安怀里,鸵鸟似的将脑袋扎进去,隔绝这种乍听悦耳,但直达灵识的铃声。 谢长安随手用封禅笔画了几座山峰权充结界。 她发现这笔确实好用,竟能隔绝一半的铃声。 过了许久,铃声终于逐渐停歇。 在场修为低一些的人,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惨白。 黄瑛和几名侍女都倚着柱子软倒在地上,喘息慢慢起身。 但就在此时,慕容忽然吹响手里巴掌大的号角。 呜———— 声音很闷,像某种体型庞大的动物叫声,与方才的铃声截然不同,却如大鼓被重重一锤,这一锤也让所有人心头重重一跳。 谢长安倏地回头! 阴风。 四面八方的阴风突破了未光天的结界阵法席卷而来。 所有金桂霎时间迅速褪色变灰,挂满花团的树极快凋零枯萎,连带原本明媚的天色也变得一片晦暗,死亡气息铺天盖地,吹灭了席间所有烛火。 狐狸敏锐从谢长安怀里抬头,竖起耳朵。 “什么东西来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 大片阴影如乌云聚拢过来,悄无声息,挟带冰寒死气,泰山压顶。 能在此列席的宾客有妖有鬼,除了谢长安,其余众人都已习惯了照骨境常年阴森诡异的死气沉沉,但骤然间一下接触到如此之多的死气,所有人仍免不了露出不适。 有些修为根基差的,方才渡湖时已经受了伤,如今被死气威逼,直接就吐血昏迷过去。 黑气立时覆盖上去,一点点将人侵蚀殆尽,连渣都没剩下。 众人惊惧异常,纷纷出手,但黑气被暂时击退之后,又咆哮着往前掠去! 一名妖修猝不及防被扯入黑雾,瞬间消失,惨叫声戛然而止,彻底没影了。 “是上次围攻你们的那些亡魂?”狐狸惊疑不定,“怎么会有此等威力?!” 上回的亡魂大军仅仅是缓慢包围过来,靠着阴气威慑谢长安和折迩,现在这些的威力与上次简直不是一个等级,早已天壤之别。 原先勉强能看出人形的亡魂们如今变成一团团深浅不一的黑气,在慕容的号角下如臂使指,甚至还能突破朱鹮布下的阵法,瞬间就将未光天的灿烂美丽毁于一旦。 谢长安低声道:“那些亡魂被炼化了。” 成千上万的亡魂,都被慕容炼化成眼前黑气,咆哮涌动不休,无声诉说他们生前所有不甘与怨恨。 原先被禁锢在魂魄里的怨气彻底被打碎回炉重造,最后融合成一个庞大的怪物。 “喜欢我这份寿礼吗?” 慕容抬起手,动了动手指。 几名原先还在角落,不引人注目的侍女立刻动手,杀了自己的同伴。 连黄瑛脖子上都多了一把剑。 黄瑛看着持剑的紫衣侍女,气得脸色涨红:“你敢背叛主人!” 慕容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朱鹮假秃驴当久了,还真戒荤戒腥把自己当成佛子,可他手下都是妖,不吃人怎么精进修为,难不成个个都陪着他当秃驴吗?我只是给了她们另一个选择。” 狐狸又想看热闹又怕被波及,趴在谢长安肩膀上伸长了脖子张望,把贪生怕死和趋利避害发挥到极致。 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 但不是因为狐狸,而是因为她看见一个人。 那几个反水的侍女里,有一个有意无意转过头来,借着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朝她眨了眨眼。 眼睛里的光熟悉到她立刻想起两人曾经胆大包天无知无畏提着剑砍点仙谱的情景。 谢长安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夜宴被撕下热闹璀璨的表相,露出狰狞地狱的本质。 那些原本为了利益而来的宾客转眼间成为亡魂的食物。 朱鹮座下那些侍女几乎有一半都背叛了他,另外一半或死或伤,或被叛徒挟制。 在惨叫与血腥之后,杀戮告一段落,慕容停下手里的号声,那些亡魂也就暂时停止进攻,与在场幸存众人形成对峙。 “把四应铃交出来。”他对朱鹮道。 巫鸣刚才一直冷眼旁观,以他的脾性忍到现在还没发作,无非是因为他也早已不爽朱鹮,索性静观其变,等两虎相争。 照骨境虽然群龙无首,谁也不服谁,但朱鹮实力最强,又靠着假托佛修笼络一大批信众,隐隐为众妖之首。 一个寿宴,所有人都得给面子,说要收四应铃碎片,众人也上赶着送来。 其他大妖面上不显,心中如何能服?不过都是在等待时机发作罢了。 朱鹮仍旧高坐莲花台上,望着慕容,手里念珠缓缓捻动。 慕容生性狡猾多疑,看见对方反应过于平静,早就提起十二万分警惕。 “我只要四应铃,无意牵连无辜,你也不希望其他人给你陪——” 葬字还未说出来,他忽然感到不对! 一种极其危险的直觉揪住他的心,慕容猛地回身拍出一掌! 掌风掀起周身狂风,却掀不开近在咫尺的金刚杵! 这是朱鹮的武器法宝! 自从他装成佛修,就把原先的兵器也变作金刚杵,为此没少被其他大妖在私底下嘲笑编排,但此时此刻,慕容看着这把金刚杵,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金光破开厉风,直入他的心口! 慕容反应已经够快,但朱鹮竟还要再快三分。 他闷哼一声,拿起号角就要吹响。 但朱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穿胸而过的金刚杵瞬间碎开,从后脑和四肢穿过,直接将人带起,牢牢钉在身后墙上! 慕容双目微睁,剧烈喘息,血顺着伤口流下,将墙蜿蜒交错成可怖的线条。 “你……” 他明白了。 自己从一开始就中计了。 莲花台上那个朱鹮,不知何时已经换成分身,自始至终一动未动,而真正的朱鹮早已隐匿在他身后,等待这致命一击。 其他人也没想到慕容如此干脆利落就被解决,一时都看呆了。 “他竟修成真假难辨的身外化身?” 狐狸喃喃道,显然也难以接受朱鹮的修为竟不知不觉到了这等地步。 “是不是私下得了什么厉害法宝?” 再看巫鸣脸色,也难看得很。 原先这几个大妖只能接受朱鹮略胜他们一筹,如今突然发现人家可能远在他们之上,心理落差可谓巨大。 众人心念电转之际,朱鹮也没停手,他将慕容的妖丹逼出,也不吃下去,直接就捏碎了。 碎片从慕容体内飞出,半空重新凝聚为金刚杵,被朱鹮握住,再次刺入对方眉心。 内丹命魂破碎,慕容呕出一大口血,终于断气。 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棋差一着的原因。 寂静。 没有人出声。 方才慕容里应外合,召出亡魂大军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但转眼,照骨境赫赫有名的大妖就此死在朱鹮手里。 捏着血淋淋的金刚杵,朱鹮转身环视众人。 金线袈裟之下,他半身衣袍染红,神色却端庄清雅,宛如从尸山血海走来的佛陀。 发现他的视线当先落在自己身上,巫鸣心下皱了皱眉,不情不愿道:“我与慕容没有瓜葛,也不会拿四应铃。” 朱鹮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 黄瑛冷笑:“方才慕容动手时,巫真人可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管呢,若不是有勾结,你怎么保证事成之后慕容不会对你下手?” 巫鸣大怒,放在以前,这小奴哪有资格在他面前放肆? 但朱鹮不说话,依旧看着巫鸣,似乎黄瑛的话就代表他的意思。 他手里的金刚杵还在淌血,白皙修长的手指握在上面,透着邪异美感。 巫鸣咬着腮帮子,忍了忍,微微躬身,选择暂时低头。 “我愿奉你为照骨境之主,并歃血为誓,从今往后绝不挑衅你,反对你。” 朱鹮似笑非笑,这才移开目光,望向谢长安和狐狸。 狐狸顿时一个激灵,从谢长安怀里跃下。 “我与他们可不是一伙的!” 朱鹮神色温和,却有种无形威压,狐狸企图抵抗,不料引发旧伤,身形微微一晃,吐出一口心头血,威压非但没有减轻,反倒越来越重。 她心头大骇,对朱鹮实力又有了新的认识。 谢长安虽然没有感觉到这种压力,却从狐狸表现看出不妥,正要出手帮忙解围,狐狸已经先一步叫嚷起来。 “这次我不单前来贺寿,还是给佛子送大礼的!我身旁此人假冒鬼王,她身上还有一把剑,乃仙品法宝,我千辛万苦哄骗她来此,就是准备将其作为寿礼,给佛子一份惊喜的!” 说罢又扭过脑袋,对谢长安疯狂使眼色,一张狐狸脸都快中风似的歪斜了,好像在让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说两句软话糊弄过去。 谢长安:…… 但这样的杀神,岂是好糊弄的? 世间法宝,仙品为最,孤品次之,再次为上中下三品。 一听仙品法宝,众多目光顿时都落在谢长安身上。 但朱鹮并没有露出诧异,也没有想要出手夺宝的意思,仅仅扫了她们一眼,就走向那些背叛他的侍女。 他方才顷刻间就杀掉大妖慕容,给了这些叛徒极大的震慑,有些人当即想跑就被定住了,还有些早已瘫软在地。 朱鹮依旧一个个杀过去,对他们的哭泣求饶视若无睹。 折迩乔装成的紫衣侍女藏在角落,此时也藏不了了,朱鹮这么杀下去,很快就到了他面前,他心下微沉,正犹豫是否暴露身份。 一把剑递过来,拦在他与朱鹮之间。 朱鹮抬眼,无声望着来者。 “此人是我朋友。” 谢长安好像在说今日天色不错适合郊游踏青。 “你佛子是假,我鬼王也是假,不如就给我个面子。” 狐狸屏住呼吸,心说这煞星刚杀了一圈的人,你还把人家佛子的身份戳穿了,一通胡说八道,怎么可能给你面子? 但朱鹮注视谢长安片刻,还真就放下将将抬起的手。 狐狸张大嘴巴,觉得自己遇到了毕生难解之谜。 但紧接着,更大的不解之谜来了。 朱鹮竟还弯起唇角,朝谢长安笑了一下。 不是带着杀气,暴戾,或者嘲讽。 是温柔无害的笑。 狐狸吓住了。 她寻思难道这两人还是旧识,但看谢长安的神情,明显又不像。 狐狸满腹疑问,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叮当作响。 方才被慕容号角打断,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四应铃,又响了。 ------------ 48 第 48 章 48 所有人循声望去。 无风而动,玉铃从微微震颤到剧烈摇晃,声音越来越大。 “黑雾,那些黑雾又动了!” 黄瑛忽然叫起来,声音带着惊恐。 因为慕容的死而凝滞不动的亡魂死气似乎受到铃声影响,开始蠢蠢欲动,重新朝他们涌来。 慕容的号角已经随着他死去而破碎,但四应铃对亡魂的影响似乎更大。 朱鹮与巫鸣也意识到了,两人同时飞身去抢,却仍慢了一步! 黑气翻滚席卷而来,瞬间将所有人视线淹没,周身霎时大暗,伸手不辩五指,更别说四应铃了。 狐狸只觉浑身如入冰窟,瞬间阴冷刺骨,冻得她一激灵,张望着去找谢长安,却听见黑雾里接二连三传来惨叫声,狐狸一急,直接大喊起来。 “谢长安,谢长安,你在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意识就先寻谢长安,按理说两人虽然结伴而来,但说到底也是萍水相逢,互相利用的关系,谢长安意在金缕衣,而她想要黑吃黑伺机杀了朱鹮,两人只是暂时没有利益冲突罢了。 结果眼下黑雾一起,她马上就想到谢长安也许有法子。 “闭嘴。” 狐狸尾巴被凌空拎起来甩到肩膀上。 玉催刚张口要叫,忽然意识到动手的人是谁,也顾不上抱怨了,忙四肢并用抱住对方。 但死气越来越重,她手脚麻木几乎失去力气,整只狐狸顺着谢长安的胳膊滑下来,心里不断咒骂刚死的慕容。 这怕是把全照骨境的亡魂都抓来炼化了,否则怎会有如此浓厚散不开的黑雾,再这样下去,怕是神仙来了都顶不住。 “朱鹮,这不是你地盘吗,快想办法啊!” 巫鸣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他想必也在尝试驱散死气,但无济于事。 朱鹮修闭口禅,从来不说话,自然不会回答他。 狐狸已经开始喘起粗气了。 沉重的死气隔绝一切生机,也在吞噬他们身上的活气。 她甚至能感觉自己的灵力不断被四周死气吸走。 这些亡魂本身执念怨恨深重,被凝练成黑雾死气之后,饶是之前慕容有操控亡魂的号角在手,也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不被反噬。 但四应铃似乎是比号角还要厉害的存在,这些死气越发浓稠沉郁,仿佛也懂得恃强凌弱,它没有急着对谢长安等人下手,而是伺机在人群中寻找已经心神崩溃的弱者。 黑雾中,一双无形眼睛悄然张开,四处逡巡,然后—— 锁定猎物。 “主人救我!!!” 这个声音众人都很熟悉,是黄瑛。 她之前几番说话,如珠落银盘,清脆悦耳。 此刻却极为凄惨痛苦,拉长了的尾音像是正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凌虐。 谢长安与朱鹮几乎是同时动手! 前者手里捏着封禅笔,飞快朝声音来源划出几笔。 狂风骤然大作! 狐狸差点被吹跑,好悬紧紧咬住谢长安的衣袖,饶是如此仍被刮得全身皮毛倒伏,眼睛也睁不开。 在这样的狂风之下,再浓郁的死气也要被吹散。 朱鹮则是朝黄瑛的方向掠去,手中念珠掷出,将吞噬黄瑛的那团黑雾压制住,他化掌为刃,赤手插入黑雾之中—— 一声嘶鸣尖叫过后,裹住黄瑛的死气烟消云散。 巫鸣手里多了一盏灯,照出她鲜血淋漓的半截身体,下半身竟已变成白骨。 黄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望着自家主人,泪光莹莹,无声恳求。 唯求一死。 朱鹮无声叹息,伸出手放在她后颈,轻轻一拧,骨头折断。 死气暂时被驱散,但不知何时还会重来,众人主动往灯前靠拢过来,还活着的人不多,也就谢长安与狐狸,朱鹮,巫鸣几个,修为但凡弱一点都撑不到现在。 巫鸣有些幸灾乐祸。 寿辰开头朱鹮现身时何等花团锦簇风光耀眼,现在还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谢长安匆匆扫一眼,扮成紫衣婢女的折迩也还在,脸色有些惨白,身上也有伤,但大体无碍。 对方不动声色扫视周围,显然也在寻找谢长安。 两人视线对上,折迩微微颔首,但没有过来交谈。 狐狸咬得牙酸,终于支撑不住,从谢长安身上掉落,后者袖口已经被她咬出两个牙洞,还湿淋淋的。 “刚才是不是有人动了四应铃?” 这个问题是废话。 四应铃复原之后就被朱鹮随手放在他坐着的莲花台边上,谁也没动过,刚才朱鹮和巫鸣同时动手去抢的时候,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哪?我们还在未光天吗?” 狐狸又问了两个问题。 没人能给出答案。 她有些烦躁,掰着狐爪掐算,算出他们原地打转,前途未卜。 “我们好像被困在四应铃内了,得找法子出去!” 巫鸣跟她一样急脾气,也提着灯在附近四处察看。 他默记方位步数,发现走来走去,始终走不出三丈左右的距离。 东南西北,皆是如此。 狐狸见没人搭理她,先去勾谢长安的袖子。 “长安长安,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谢长安没搭理她,手里转着封禅笔,低头看着笔尖,不知在琢磨什么。 狐狸顿觉无趣,眼睛在其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不知何时站到谢长安身边的紫衣侍女身上,很快认出他来。 “你居然没死?!” 折迩扯了扯嘴角,表示回应。 狐狸对他失散后的经历大感兴趣,却也知道此地不宜细聊,只好捺下追问的欲望。 那头巫鸣已经拿出好几件法宝,往四个方向分别尝试多次,均以失败告终。 他自忖修为不低,也曾蹚过刀山火海,可此刻被关在这里,竟是半点头绪没有,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找到出去的法子。 若说有人故意用四应铃把他们困住,这么久了总该露面讲条件了。 但是也没有。 狐狸着急,但她看巫鸣更急,禁不住就乐了。 巫鸣阴沉沉侧首:“你笑什么?” 狐狸:“笑你沉不住气,难道不是么?” 巫鸣冷笑:“玉催,你以为自己攀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孤魂野鬼,就有了在我面前叫嚣的本事了?别忘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狐狸也冷笑:“若不是你与慕容联手围攻,我当日如何会受伤,就凭你也配?慕容已经死了,你想去陪他吗?” 两人新仇旧恨,针锋相对。 巫鸣如何能忍,闻言大怒,抬手就朝她抓过来。 狐狸不等他到眼前,当即凌空一跃,半空化作皮毛发色一样的缇色衣裳女子,手中一条毛发拧成的软鞭抽向巫鸣,两人当即大打出手。 狐狸毕竟旧伤在身,很快落了下风,她也不与巫鸣纠缠,扭身又变回毛发蓬松的狐狸,一头撞入谢长安怀里,娇声道: “长安,他打我!” 既是动了手,巫鸣岂容她再逃开,心道不如趁此机会要了狐狸的性命,将她内丹挖出来,还能助长修行,于是他身形未停,抓向已经缩入谢长安怀中的狐狸! 长剑和金刚杵分别从左右拦住他。 前者来自折迩。 而后者是朱鹮。 谢长安正思索至关键处,知道折迩会帮自己挡住,就也不急着动作,但她没料到朱鹮也会出手,不由看了对方一眼。 巫鸣冷下声:“这是我与狐狸的恩怨,两位要多管闲事吗?” 折迩:“我朋友既然让狐狸近身,便是要保她,你确定想跟我们这么多人为敌?” 他似乎受过很重的伤,声音里依旧有些褪不去的沙哑懒惫。 这一开口就暴露性别,但此情此景下无人在意。 巫鸣没将折迩放在眼里,他真正忌惮的是朱鹮,和寿宴上交过手的谢长安。 “朱鹮,我不知你何时与这狐狸也有交情了?”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你是为这女鬼?她与你有什么渊源过往,难不成是昔日旧爱?” 朱鹮看着他,喜怒不辨。 巫鸣原是想说更难听的话,再一看眼前形势分明是四对一,他再暴躁也知好歹,只好悻悻罢手。 “我有个办法,或许能破解困境。” 谢长安忽然道,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转向朱鹮:“但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朱鹮想也不想,竟直接就点点头,甚至没问她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 这种近乎亲密的信任不应该出现在两个甚至谈不上交情的人身上,谢长安又一次觉得古怪,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朱鹮注意到她的目光,嘴角微微弯起,竟似有点点柔意泛开。 狐狸探出个脑袋,见状大为警惕,怒道:“谢长安,你快说,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小宠了?!” 谢长安:…… ------------ 49 第 49 章 49 谢长安刚才思索一圈,对处境隐约已经有所猜测,但不方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便单独传音给朱鹮,将需要他帮忙的事情解释明白。 旁人只能看见两人靠得很近,谢长安嘴唇微微阖动,没有发出声音,朱鹮似听得认真,不时微微颔首。 狐狸几时见过假秃驴露出过这种表情,酸水一冒,心说明明是她先遇到的谢长安,凭什么现在有秘密她都听不得了。 两人交流很快,片刻之后,谢长安拿出封禅笔。 “我们要布一个阵法,它也许会成为我们破解四应铃的关键,待会如果我们因此分散了,诸位也不必慌张,只要有一个人找到办法,所有人就能出去。” 她说罢就准备动手。 “慢着!” 出声的自然是巫鸣。 他的目光在谢长安和朱鹮之间来回打量,面色不虞。 “你语焉不详,要我如何相信?” “我若说得太清楚,用四应铃把我们困住的人也会知道。”谢长安道。 “什么意思?”巫鸣狐疑,“你是说那个人在我们中间?” 谢长安:“我们现在在四应铃里,而四应铃在照骨境里,这点你们都同意吧?” 众人没有说话。 谢长安:“那如果,四应铃里,再出现一个照骨境,会如何?” 巫鸣皱眉:“你想用阵法在这里造一个照骨境?” 谢长安:“不是现在的照骨境,我的灵力也不足以支撑布下一个完整的照骨境。” 她未多解释,专心致志开始挥笔布阵。 巫鸣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越发紧锁,却没再阻拦。 但见谢长安在几人外围慢慢走着,一边低头用笔点点画画,像在记录方位,勾勒轮廓。 朱鹮则寸步不离跟着她,谢长安食中二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看起来像在把脉,但实际上两人此刻的神识是接通的。 他们正在以外人无法窥见的某种方式进行交流。 狐狸大概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这件事她的确是帮不上忙的,只好微微哼了一声,压抑想要上去咬朱鹮一口的冲动,转而咬住折迩的袖子磨牙。 折迩看起来也不是很相信朱鹮,他对这里除了谢长安以外的人都保留戒心,眼睛时不时落在朱鹮身上,似乎防范他忽然发难翻脸。 布这种阵法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 谢长安心无旁骛,几乎把她在赤霜山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走完一圈下来冷汗淋漓,原本就雪白的脸色越发惨然,到后面已经是朱鹮在撑着她一半重量了。 折迩想过去扶她,却被她摆手阻住。 “差不多了。” 谢长安道,然后手上一挥,封禅笔跟着虚空划了一道弧线。 狐狸发现那笔上用狐毛制的笔尖已经发白干枯,想必耗尽最后一点妖力,她正想阴阳怪气几句,再吊着谢长安的胃口假装不情不愿拔点新狐毛给出去,换点新条件。 但她的想法还没付诸实现,眼前就已没入黑暗,旋即又被点点亮色取代。 这是一个小镇,镇上热闹繁华,吆喝买卖之声不断。 天空被傍晚的霞光占据大片,昏黄橘色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蒙上一层温暖颜色,显得他们脸色也不那么惨白了。 这里是…… 狐狸为谢长安的大手笔倒抽一口凉气。 她蓦地狂奔出去,很快发现这个小镇座落山下,地势高低不平,最多只能到街道尽头,就无法再往前一步。 “这是哪里?” 狐狸扭头,看见墙边的折迩。 他还在探究周围情况。 狐狸道:“不用看了,这是往复城,当年照骨境最繁华的地方!” 折迩有些震惊:“照骨境还有这种地方?” 狐狸翻了个白眼:“当然,你以为照骨境生来就是一片死地吗?这里当年也是生灵汇聚之所,许多在人间无处栖身的妖魔鬼怪,都会在这里暂居,那些死后不想往生又不想逗留人间的,也会来此,这往复城就是当年照骨境变成废墟之前的一处繁华之地。” 折迩蹙眉:“但这是谢长安造出来的幻境吧,她想做什么?” 狐狸眼珠转了几圈:“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折迩:“那算了。” 狐狸:…… 她恼羞成怒:“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又不是要你的命!” 折迩悠悠道:“谁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没有太多好奇心,反正谢长安不会害我,大不了在这里多绕几圈。” 狐狸正要发火,似想到什么,忽然换了语气。 “还未恭喜你,杀了大妖韦哭,吃了他的妖丹,修为长进不少啊!” 折迩一怔。 狐狸马上道:“我说对了,韦哭果然是你杀的!你什么时候动的手?之前我们为何没听见动静?难道真像谢长安说的一样,不是你跟韦哭失踪,而是我们失踪,突然跨越了三天?” 折迩蹙眉:“我当时也一直在找你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狐狸:“我们出去找你,但没找到你,只看见韦哭被倒吊在树上的尸体。” 折迩沉吟:“难怪……” 这样就能说通了。 他那会儿苦战韦哭,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吸收了妖丹,还差点走火入魔,缓过劲来,又四处找不到谢长安,最后听说有位佛子要举办生辰宴,照骨境生灵都会前去,他这才抱着一丝希望,想方设法混进去,总算跟谢长安重逢。 个中经历单拎出来,也是曲折跌宕,千辛万苦,但折迩自从扶广山一役之后,已经学会情绪收敛,真实喜怒不轻易外露。 照骨境的经历再痛苦,好歹还有谢长安这个同伴在,比不上扶广山那样刮骨蚀心,所以方才他看见谢长安,心里便是再激动,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表现,更何况是面前这只狐狸。 狐狸:“妖丹可不是那么好吸收的哦,韦哭生前吃人无数,他吃的那些怨气也会残留妖丹,成为你的隐患,你现在只是看似没事,但隐患不知何时就会爆发了。” 折迩:“没事,到时候第一个杀你。” 狐狸炸毛:“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折迩不为所动:“你先说说看,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狐狸恨不得一口把他脑袋咬下来,忍了忍,还是没卖关子,传音告诉他。 “一个能用四应铃困住我们的人,一定比我们还要了解这件法宝,加上四应铃一直就有震魂慑魄的传说,所以我猜测,应该是某个老妖怪被困在四应铃里面,但他自己可能也碍于某种禁制无法出去。” “谢长安他们应该想到这点了,对方既然用四应铃困住我们,又迟迟没有现身,暂时未对我们不利,想必是他自己也受困于此。或者说,他与四应铃是共生的。我们想要破局,就得先把他诱出来。” 折迩明白了。 “他可以困住我们,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困住他。” 不愧是谢长安能想出来的办法,她总喜欢冒险,化被动为主动。 狐狸点头,继续传音道:“那老妖怪在四应铃里被关了多少年,一定无比眷恋外面,这座往复城的存在曾经见证了照骨境的繁华,老妖怪明知是诱饵,也一定会忍不住现身的。” 他们只要找到老妖怪并杀了他,说不定就能破局出去。 谢长安以前没来过照骨境,不知道往复城,所以要找朱鹮帮忙,他是照骨境现存资历最长的妖修,他肯定知道,能帮谢长安描绘复原出一个以假乱真的幻境阵法。 但说到这里,狐狸就万分不爽。 “我也知道往复城长什么样,为什么不问我!” 她陡然尖叫起来,差点没把折迩的耳朵炸聋。 这狐狸指定是有什么毛病吧! “布这样一个大阵需要大量灵力,你有这么多灵力能借给谢长安?” 他和狐狸都有伤在身,当时在场只有朱鹮和巫鸣有这个能力,巫鸣曾经跟谢长安挑衅交手过,谢长安肯定不会选他。 唯一的合作人选毋庸置疑。 如今看来,朱鹮确实也比巫鸣靠谱一些。 “我不管,谢长安是我先看上的,他肯定想跟我抢人!” 狐狸气得直喘,尾巴不断拍打地面,充分表露内心暴躁。 折迩狐疑:“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狐狸不管作什么表情,都是一脸心怀鬼胎的样子。 狐狸冷笑,话锋一转。 “该说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该你回答问题。我问你,谢长安真跟她师父反目成仇,还杀了他们宗门掌教吗?” 折迩反问:“你为何对她的事如此感兴趣?” 狐狸一脸“你不说我绝不可能再回答你半个字”的傲娇。 他想想这个问题对谢长安没什么危害,就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宗门出了事,等我逃出来时,外面已经这么传了。” 狐狸:“那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可能回去了吧?” 折迩:“她不能回去你很兴奋?” 狐狸竭力把晃动的尾巴摁住,说:“怎么会?” 折迩:…… 狐狸昂起下巴:“照骨境群龙无首久矣,如今韦哭已死,又逢大乱,有点实力的都死在寿宴上,正是大好机会,本座飘零半生,未逢明主,如若谢长安有意,我可以拥她登上高位,主宰照骨境!” 说至最后,她已经按捺不住兴奋,连嘴巴都咧起来,真觉得自己这主意千载难逢的绝妙。 谢长安留在照骨境当大王,她得到谢长安的庇护,最讨厌的巫鸣若敢反对就直接杀掉,至于朱鹮,最好也找机会除掉,免得跟自己争宠,简直一举四得。 狐狸亮晶晶地望着折迩。 “你以为如何?” 折迩觉得,这狐狸多半是疯了。 妖修行事都这般疯疯癫癫,颠三倒四吗? 那个韦哭是这样,现在狐狸也这样。 对了,那个朱鹮,看着也不太正常。 ------------ 50 第 50 章 50 谢长安正跟朱鹮走在一起。 两人看似闲逛,实则搜寻可疑之人的踪迹。 周围热闹喧嚣,往复城百姓沉浸在自己日常生活中,仿佛对他们视而不见。 没有雨,但谢长安还是撑着伞。 她如今是魂体,必须依附这把伞才能现身。 朱鹮伸手去摸她的伞,似乎有话要说。 他之前杀人的时候,眼睛不眨,如地狱修罗,现在温柔无害,却像一个真正的佛子,反差极大,换个人只怕早已胆战心惊。 谢长安没有感觉到恶意,就也面色如常。 “你想说我这把伞不牢固?” 朱鹮点头。 谢长安:“它本来就是在路边捡的破烂,折迩修补了一下,勉强能让我栖身。” 朱鹮摇摇头,意思不是长久之计。 谢长安神色淡淡:“我知道,有人给我说过,你身上的金缕衣可以炼伞。” 朱鹮笑了一下,点点自己身上金线袈裟,又指了指她,虚空写下“给你”两个字。 如此珍贵的法宝,竟是愿意说给就给。 任是谢长安再淡定,也不由生出困惑了。 “你我萍水相逢,阁下为何对我如此另眼相看?” 朱鹮望着她,只是温温融融地笑,宛若明月珍珠,柔光莹莹,干净皎洁。 谢长安:“你我曾是旧识?” 朱鹮摇摇头。 谢长安素来不爱欠人,但若是从前遇上朱鹮,她必是要道谢再婉拒的,现在死过一回,性情乖戾古怪许多,就不爱说那么多寒暄推辞的废话了,万事懒惫肆意,见状也不再追问,更没提索要金缕衣的事。 她不在意,朱鹮反倒有点急了,直接拉住她的手腕。 谢长安蹙眉,正想抽回,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灵力传递过来。 对方居然向她开放了自己的识海! 谢长安惊诧莫名,心想自己与这妖修究竟有何前缘,以至于对方如此掏心掏肺,但想也知道两人之间绝无孽缘牵连,她入道之前的十多年里,日日夜夜都在人间唐宫度过,如何会认识远在照骨境的大妖? 若是要扯到什么前世今生,那更是缥缈无边不足为信了。 如是想法一闪而过,她定神深入朱鹮识海,马上就感觉锋锐杀意扑面而来。 狂潮映海风,白虹照天光,如此汹涌夺目,森然魄动! 是剑意! 滔滔不绝无边无际的剑意! 身为修士的下意识反应,让她几乎是立刻就往后仰去,退出识海,甚至召出留天剑。 但那股剑意并没有追击出来,它仅仅是在那里静静敞开,对谢长安毫无防备,诉说自己的身份。 她微微愕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剑身成灵?!” 剑身成灵,那便是剑本身吸收日月精华,久而久之生成灵智,再慢慢修成人形,想也知道这其中千难万苦。 若说妖修生来起码是初开混沌灵智的妖,剑这样的兵器出自人手,如刀枪戟匕,生来就是死物,并非见的血越多就越有灵性,那充其量只能积累剑本身的煞气。 哪怕是祝玄光手中的如故剑,赤霜山的昭皇剑,也从未听说有剑灵生成,甚至修成人身,开了灵智的。 如朱鹮这般,怕是千万年来,寥寥无几,甚至一枝独秀。 思及此,她忽然明白了。 “你以为我也是剑灵?” 朱鹮点点头,望向她身旁悬停的留天剑。 谢长安沉默片刻,将剑反手递给他。 “我不是剑灵,我生前是剑修,这只是我的剑。” 以常理论,人死了,剑要么跟着碎了,要么就成为无主之物,但留天剑却无论生死,一直跟随着她,谢长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有一部分已经与留天剑相互融合,所以她竟还能以灵体来操控这把剑。 这也许就是朱鹮产生误会的原因。 修长手指轻轻点在留天剑上,剑身嗡的一响,如春水涟漪,雨落檐前。 朱鹮静立不动,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若有变化,悠远出神。 谢长安也未催促。 他微微惘然的眼神落在眼前执伞少女身上。 红伞红衣,如血海踏虚而来。 那一瞬,朱鹮忽然触碰到留天剑上的剑意! 那是来自谢长安灵魂深处的共鸣。 她曾意气风发,也曾恨意滔天,剑意静水流深,却又澎湃辉煌,仿佛此刻的蛰伏柔弱随时都可化作九天惊雷,长身振袖,破光而去。 在这样深藏霸道的剑意影响下,朱鹮自己的剑意也在微微震颤。 并非畏惧。 而是情不自禁的兴奋,是遇见同道的颤栗,更是千百年寂寞独行得到回应的激昂。 饶是从前饮尽人血,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共鸣! 他心神震动,眉心狂跳,停滞已久的境界竟隐隐有突破之兆。 此时此地自然不适宜突破,他将这股冲动强压下来,长出一口气,终于将心神收回,双手奉剑归还。 “是一把……好剑。但,它没法让你的魂魄,完全稳固,你还是需要,金缕衣。” 久未开口,一字一顿,他吐字有些费劲。 谢长安愕然:“你的闭口禅?” 从狐狸他们的反应来看,朱鹮修的闭口禅,起码也有百年起了。 上百年的闭口禅,一夕之间就轻易破戒了。 “我遍寻世间百道,佛修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曾穿着道袍混迹人间道观,也曾似模似样在寺庙里受戒,甚至戒荤戒腥,在这照骨境当起讲经布道的佛子,企图模仿前人的足迹重现修行,但是不管他怎么尝试,始终在妖仙境前止步徘徊,无法寸进。 直到此刻。 朱鹮随手将袈裟除下,轻轻一抖,后者随即化作金红相间的布料,如一团水在他手上柔软流淌,碎金潋滟,天衣无缝。 这就是仙品法宝金缕衣,可随拥有者心意变幻任何形状,也是传说中的天衣。 “你的剑意助我突破,我将此物相赠,只是礼尚往来,不必觉得相欠。” 朱鹮将金缕衣递过去,眼睛倒映金线,似也染上碎金。 谢长安的确需要这件法宝,否则供她栖身的这把伞别说抵挡修士攻击,怕是用力一点都会扯坏,到时候她又需要找下一个栖身之所,何其麻烦。 既然没有在死去的那一刻魂飞魄散,那就好好当个鬼吧。 她接过金缕衣,金光绛红在眼前闪烁流转,但手上轻若无物,完全感觉不到金缕衣的重量。 朱鹮道:“你先炼化,我来护法。” 此事宜早不宜迟,谢长安也没再磨蹭。 “有劳。” 两人寻了个僻静角落,她盘膝坐下,一手掐印,一手将灵力灌入金缕衣。 缕缕金线红丝被灵力拆散,又被她头顶悬浮的棉伞吸引,一点点成为伞的一部分,看上去就像转动的伞在主动为自己上色。 原先她用剪纸给自己做了身衣裳,又给伞染红加了层防护,但毕竟都是纸做的,脆弱且失真。 而现在这件仙品法宝正慢慢被炼化成伞,伞如今又是谢长安身体的一部分,这把伞越是变得华丽飘逸,她的衣裳也就愈发鲜艳夺目。 朱鹮看着她的脸色从惨白一点点红润,心知谢长安从此已不能算鬼了,以伞为体,以剑为引,她变成了与他一样的,不算妖的妖修。 …… 巫鸣走在往复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入阵之后他就落了单,没有与其他人同行。 这也正合他意,巫鸣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在照骨境,若是轻易信任他人,就会死得最快最惨。 慕容正是前车之鉴,他自以为勾搭了朱鹮手下的侍女,里应外合,就能趁着宴席把人拿下,结果高估了那些废物,最后反倒落得个尸骨无存。 巫鸣当时原想等他们相争,再来个黄雀在后,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结束得太快,中途还冒出一个会操控四应铃的老妖怪。 他不得不暂时收起那些小心思,跟朱鹮他们达成合作,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但他怀疑谢长安藏私,没把话说明白,也许对方已经有破解的法子,只是不肯告诉他们。 这也很正常,照骨境弱肉强食,没有人会对另外一个人毫不设防。 那狐狸对谢长安看似缠得很紧,不过也是为了利用她,给自己寻找庇护罢了。 巫鸣心下微哂,正准备换个方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郎君留步,我看你印堂发黑,恐近日有灾祸将至,不如算一卦消灾解难啊!” 他突然停住脚步。 先前谢长安就说过,往复城是阵法幻象,城中百姓来来去去,看似真切,实则都是根据朱鹮昔日印象生成的虚影,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日常,却不可能向巫鸣等人搭讪。 一名道士坐在卦摊后面,向面前的年轻书生卖力推荐自己算卦如何精准,两人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半信半疑,完全无视巫鸣的存在。 巫鸣盯着道士看了片刻,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转身继续走。 “哎哎,我说郎君你别走啊,怎么就不信呢,你不止印堂发黑,眼里也有死气,再不转运,怕是来不及了!” 巫鸣止步回身,猛地抓向道士! 他速度极快,眨眼手已经捏到了道士脖颈,却抓了个空。 本就应该如此,因为这些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但他总觉得道士刚才是在与他说话。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别装傻,你到底是谁!” 巫鸣暴躁却多疑,后者这种特质曾无数次让他在危险中存活下来。 道士根本没往他这里看一眼,依旧絮絮叨叨拉着书生不放。 巫鸣冷笑,虚空一抓,血色长枪出现在手中,枪尖火光流转,直接就刺向道士脑门! 此枪破阴阳两界,面前这些水中月镜中花的虚影,果然顷刻被长枪戳碎,碎片从巫鸣眼前散开,又缓缓地,重新弥合缝补。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如今照骨境的人都似你这般性情暴躁吗?” ------------ 51 今天第一更 51 果然不是错觉! 巫鸣脑海闪过这句话,甚至无须回头,长枪便往后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枪至半途,竟遇铜墙铁壁一般,凝滞不前。 他暗叫不好,正欲转身回撤,这股力量排山倒海,无法抗拒,直接就将他整个人推飞出去。 巫鸣重重摔在地上,但事情远未结束,他只觉四周如鬼门关大开,万鬼从囚笼中扑出,霎时间森罗阴寒如海,上天入地,十面埋伏! 哪来的老妖怪,竟有如此惊人的鬼气,怕不是…… 他心头浮现一个想法,大骇变色! “怎么这副表情,如此不堪,不过你的皮囊不错,借我用用。” 对方轻笑一声,似男似女,转瞬即到眼前。 “慢着!前辈!前辈!我有话要说!” 巫鸣借着说话的当口又飞退数十步,虽然语气有些服软,手中却依旧紧握长枪,如临大敌,紧紧盯住来者。 对方果然披着那个道士的皮,然而皮囊上裂纹一道一道,像干涸已久的土地,裂口不时有黑气外溢,像装满了气的口袋即将破开。 “如果我没猜错,前辈就是当年照骨境失踪已久的鬼王吧?!” “你倒是聪明,怎么没猜我是那条应龙?”对方饶有兴趣,果然停下脚步。 “因为应龙早已魂魄破碎,就算犹有残余,这么多年也很难存活翻身,反倒是前辈,当年叱咤照骨境,又突然之间失踪,生死不明,众说纷纭,如今却解释得通了,您被困在四应铃里,四应铃碎了一个,您也无法离开。” 巫鸣一边说,一边喘息。 没有人知道刚才对方那一击给他造成了什么伤害,他将破碎的血肉咽下,生怕露出一点怯弱就会被对方看穿。 谢长安说得没错,这四应铃里果然禁锢着一个老妖怪,这老妖怪当年必然也是看上了应龙内丹才闯进来的,结果来了就出不去,被困了这么多年,怕是已经把应龙内丹吸收殆尽了,否则无法解释那身澎湃汹涌的鬼气。 此人在四应铃内几乎是无敌的存在,要不是谢长安布下这个阵法,他还能一直不现身,耗到巫鸣他们神衰力竭,最后当了他的养分。 巫鸣现在最后悔的是刚才没有一进来就去找谢长安他们,集众人还有一战之力,现在他落了单,恐怕就不太妙了。 只能设法先拖住对方。 他虽急躁,却不是无脑之辈,此时力持镇定,话题往对方感兴趣的方向引。 “前辈怕是还不知道,自您去后,照骨境无一后起之秀,更无人能重现您昔日荣光,倒是有个叫谢长安的,胆敢冒充鬼王身份,自称是您历劫归来。此人现在也在这往复城内,我可带前辈去寻她。” “是么,我看你就挺不错的,妖修?” 道士一笑,那张行将破碎的皮相被这一笑彻底撕成两半,中间裂口像劈开大山的峡谷。 饶是巫鸣见惯了各种妖魔鬼怪,看着也觉得瘆人。 “我的修为不值一提,远不如那个谢长安。” 他不动声色,手中长枪蓄势待发。 “她不仅假冒前辈您,还大言不惭,说自己能统一照骨境,此人身边有几个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个几乎入妖仙境的妖修,前辈难道没有兴趣吗?” “我很有兴趣,可是——” 道士歪着头,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已经让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了。 “我为什么不先杀了你,再去逐个找他们呢?” 话音未落,他已来到巫鸣面前。 后者早有准备,长||枪||刺出,灵力化为狂风,平地而起,直达九层! 这样的狂风足以让一般修士立时四肢断裂内脏破碎,那道士的腐朽皮囊也难以再维系,直接就被撕成碎片,剩下一团人形黑影,闲庭信步拂叶分花,来到了他眼前。 巫鸣的长枪被对方轻轻捏住,便无法再寸进半分,他的灵力也被鬼气完全吞噬压制,眼看长枪一点点没入黑影,却不是他刺过去的,而是对方抓着他往前递。 “你这具皮囊不是夺了别人的,是原身化出来的吧,也算是修行深厚了,我爱得很,你别闹脾气伤了自己,我不喜欢到手的东西有瑕疵。” 温柔如情人呢喃低语,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巫鸣怒极反笑,握住长枪的手灌入毕生灵力,趁着对方被震开之际,他蓦地抓住长枪往后飞退,双手掐印周身如有火焰点燃。 “你喜欢这皮囊是吗,老子同归于尽也不给你用!” 他正欲化出原身作殊死搏斗,却发现黑影忽然膨胀变大,如小山笼罩过来,其威压竟逼得他全身灵力不由自主被吸走。 这是什么见鬼的法门?! 他知道鬼王吸收了应龙的妖丹,却低估了妖丹和鬼王本身双重叠加的实力,他从未向此刻感觉自己所谓横行照骨境的大妖身份,在这个老妖怪面前何其可笑! 巫鸣身形忽然不动了。 他的面容微微抽搐,恐惧与难以置信凝固在一起。 似乎想要转头,却被两只手从身后抱住,紧紧禁锢。 黑影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没有间隙,一点点挤进这具身体。 血从巫鸣嘴角溢出,他的目光逐渐失焦涣散。 黑影发出喟叹:“谢谢你,我已经好久好久没遇到一具合适的躯壳了……” 当鬼王完全没入身体,原身的魂魄已经被全面压制并逐渐蚕食,过不了多久,残余的意识也会彻底消失。 狂风停歇,鬼气悉数收敛,巫鸣微微一动,伸了个懒腰,露出餍足的笑。 “做人的感觉还真不赖。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 折迩快要被这只狐狸烦死了。 她对谢长安很感兴趣,尤其知道自己旧伤难愈,就一心想让对方在照骨境称王称霸好让她自己抱个大腿,于是对谢长安的过往追问不休。 问到后来,折迩已经不乐意搭理她了,兀自观察四周,寻找破阵的关键。 “等等!”狐狸忽然在身后道。 折迩对她所有废话已然免疫,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狐狸直接扑上去挂在他后背。 “我说了等等,不对劲!” 折迩停住脚步。 不是因为狐狸的话,而是因为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我们刚刚是不是已经走过这条路?” 连前方卖板栗的小贩,也还在剥他那第三颗板栗。 狐狸没注意到什么板栗不板栗,她就是感觉到一丝鬼气。 很淡,但她对于危险的嗅觉向来灵敏,要不然也不能在照骨境活这么久。 其实谢长安身上也有鬼气,她刚才差点以为是谢长安,但转念又觉得不对。 谢长安的鬼气是很清冷的,像寒夜薄雾,雨后阶痕,刚才那缕鬼气虽然微弱,却极为诡谲霸道,仿佛在试探他们…… 狐狸想得有些入神,却突然警醒过来,扭头去看折迩! 折迩果然不见了。 她明明走了数十步,旁边同样位置却依旧是那个卖板栗的。 他们遇上鬼打墙了? 可这阵法是往复城的还原,往复城怎么会有鬼打墙? 狐狸发现折迩消失的那一瞬间,浑身毛发就都炸起来了。 她想也不想,扭头往来时的方向狂奔!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 她理也不理,整只狐狸因为跑得飞快几乎离地而起。 但那笑声如蛆附骨,挥之不去,一直紧紧跟着她。 “让我来看看,你也是大妖,为何不化形?” 对方如玩弄耗子的猫,饶有兴味放任她在这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跑,等她什么时候跑累了,再伸出爪子将猎物弄死。 逃命之中,狐狸还能注意到对方的用词。 “也”是大妖。 也? 狐狸跑得更快了! 不管此人在她之前碰到过巫鸣还是朱鹮,这两人现在都比她强,如果他们都打不过,那她更打不过。 摆弄四应铃困住他们的老妖怪终于被引出来了。 但她现在势单力薄,只有死路一条。 狐狸叫苦不迭,一边跑一边大喊谢长安的名字。 “谢长安是吗?” 对方悠悠道,声音果然还在耳畔。 “你们另外一个同伴也提到这个名字了。” 狐狸心口陡然一凉。 不是为谢长安感到心凉,而是她毛绒绒的肚腹胸口,真的被一只手插了进去,风吹过,很凉。 狐狸痛极,嘶叫一声,现出人形,鞭影如光抽了过去。 那只手顺势后撤,但已经把狐狸半颗心都给掏出来了,血肉淋漓,洒了一地。 他将犹冒热气的半颗心一口吃下去。 “狐妖的心,还挺美味的。” 狐狸这一鞭子抽过去,根本不敢有所停留,更不敢像以往那样嘴贱去撩拨对方,她反手在身后划出一道白光,又把白光撕开,身体随即钻了进去。 披着巫鸣皮囊的鬼王伸手要去抓她,却还是慢了一步。 这狐狸逃命功夫一流,转眼就消失在白光之后。 鬼王哼笑,想要趁着白光还未完全消失的间隙,撕开裂口追踪过去,冷不防身后一道凌厉剑气袭来,他不得不侧身避开,错过时机,白光彻底消失,狐狸成功逃逸。 “你帮了她,自己却暴露了,值得吗?” 鬼王打量对方,忽然摇摇头。 “你虽然生得比我这皮囊好看些,可惜先前受伤太重,躯体尚未痊愈,对我无用,只有修为勉强能用用了。” 折迩持剑冷立,面无表情。 “你被困在四应铃这么多年未能出去,说明你是个废物,就算大开杀戒,也不能改变你是个废物的事实。” 鬼王挑眉:“在你们之前,上一个遇见我的妖修,可是口口声声称我前辈的,你这样没礼貌,师门长辈没教过你吗?” 折迩看着他与巫鸣一样的脸:“他喊你前辈,就能免死吗?” 鬼王摇摇头:“不能。” 折迩冷笑:“我师门长辈都死光了。还有,死的是谁,还不好说。” 鬼王叹息:“希望你的命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 52 今天第二更 52 谢长安终于将金缕衣彻底炼化。 这件法宝与伞融合,将一把路边捡来被折迩缝缝补补勉强能用的破伞变成金线银丝缠绕其上,柔滑泛光的仙品法宝。 世间独一份的金缕伞由此诞生。 没有人会用天衣去炼化一把破伞,只有谢长安。 辉光由伞及人,连带身上纸衣,也变为绸缎一般的质地,襟带飄飖,美人如玉。 她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气。 金缕衣修补的不仅仅是这把伞,还有她原本不稳固的魂魄,甚至让她直接从鬼身有了身躯,虽然身躯是一把伞,但这世上除了朱鹮,怕也是没有仙品法宝成人的先例。 她现在甚至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算妖修,还是器灵,但她又还能驭剑…… 可谓世间百道,集于一身了。 “多谢。”她对朱鹮道。 这份人情,有些重了。 “我也受益匪浅,出去之后帮我护法,我要晋境了。” 朱鹮破了闭口禅,脱了金缕衣,就将身上僧衣换成白衣,看上去与寻常修士无异,但毕竟曾经上百年没说话,早已习惯言简意赅。 谢长安正要答应,两人面前忽而现出一道白光,染血的狐狸从缝隙跃出,重重撞入她怀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她皱起眉头。 “鬼王来了,折耳根拖不了太久,快!” 狐狸之所以能精准无误找到谢长安,是因为她之前在谢长安身上偷偷放了一根狐毛,哪怕在阵里也能瞬移到对方身边,她原本就是狡兔三窟,用来救命的。 但可能也救不了命了,毕竟只剩半颗心的狐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哪怕是妖修,可能也活不下来。 她在谢长安怀里几乎痛晕过去,感觉身体已经被剖成两半,说完那句话就没了意识。 临了还想,自己这伤只能等死,她厮混照骨境这么多年,居然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唯一称得上交集的,还是谢长安。 但她让谢长安假冒鬼王,带人赴宴,心里未尝没有利用谢长安吸引注意力,关键时刻将这个棋子扔出去的打算。 谢长安肯定也看出来了。 濒死之际,狐狸恹恹叹了口气。 她一路从泥沼往上爬,要强不肯认命,到头来却连死都如此滑稽。 …… 鬼王一步步走向折迩,他故意延长对方等待死亡的时间,从对方的痛苦中获得更多乐趣。 他喜欢死亡,战争,瘟疫,一切能让人在苦海中翻滚不得解脱的事情,照骨境是滋养苦难的土壤,也是让他提升修为的炉鼎。 但是他被困在四应铃里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鲜血的甜美味道,和看见别人哭嚎痛苦的的美妙。 “你不妨求求我,我可以让你舒服一些。” 他温柔道,看着眼前猎物,如情人呢喃。 折迩单膝跪地,一手拄剑,再怎么压抑,也压不住剧烈的喘息。 他胸前被斜斜划开一道很大的口子,流下的血几乎将衣裳浸湿,汇成浅浅小洼。 在此之前,他为了留下鬼王,已经付出惨痛的代价。 灵力几乎耗光,无法为自己止血,而他仅仅在鬼王身上留下两道小伤口。 他以为自己吞了韦哭的妖丹之后,修为境界更上一层,起码能与对方打个消耗战,结果仅仅不到一炷香,就变成目前这个局面。 这个老妖怪在这里面几乎是无敌的,折迩意识到这点,本来想拖到谢长安他们来的心思顿时绝望,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就算所有人合力,恐怕也无法战胜。 难道他九死一生逃到这幽冥之地,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 他不禁哂笑一声。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在扶广山上,起码轰轰烈烈。 鬼王也觉得这个猎物无趣。 既没有像巫鸣那样激烈反抗,也没有垂死挣扎,他就静静半跪在那里,像是已经彻底放弃自己的性命,反倒让鬼王没了捉弄的兴致。 但鬼王暂时还没有杀他的打算。 因为巫鸣刚才说得对,就算把这些人全杀了,鬼王自己也出不去,倒是布阵的那个谢长安似乎有点窍门,说不定知道什么。 思及此,鬼王微微一笑:“你放心,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帮忙把你的同伴找来……” 话音未落,身后凌冽杀意悄然而至。 鬼王没想到有人竟能将剑气凝为一丝,若不是久经杀戮,他几乎躲不过去。 但就在他侧身避开,手里握住从巫鸣夺来的鬼枪时,身侧又多了一道剑气。 这道剑气大开大合,气势更为磅礴,仿佛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要去劈天。 一个白衣男人,和一个红衣少女。 二人蹑虚而来,衣袂翻飞,但比他们姿容更美的,是他们的剑。 鬼王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 他轻身往后飞掠,速度极快,视线之内只有残影。 但他的身后早有一人,在静静等待他。 折迩蓦地抬头,一跃而起,穷尽毕生之力,将剑插入鬼王后背! 他手里这把剑,是从韦哭身上夺来的,不知名,不知出处,煞气很重。 在照骨境的每一次交手,他都抱着赴死的决心,这次也不例外。 谢长安也许并不知道,折迩曾经想过,如果最后没找到她,治不了伤,自己就索性再杀回扶广山去。 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人。 也许是因为谢长安的际遇比他还要流离跌宕,又也许是两人接连遇险,无暇旁顾,他一腔怨恨反倒慢慢沉淀下来,没有空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 此时此刻,鬼王的威胁近在咫尺,潜藏在骨子里的凶性再度被激发出来,折迩握紧右手的剑,左手掐诀捏符,在剑身没入鬼王身体的同时,将因灵力激发而燃烧的符箓按上对方后心! 鬼王终于发出一声近似惨叫的低吼,他释放出所有鬼气,将周身三人都震飞出去。 但那些剑气也在他身上落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鬼王大笑:“你们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吧?” 太天真,太可爱了! 他双臂一震,萦绕周身的鬼气轰然往四面八方飞窜而出,黑气中一张张狰狞鬼脸扑向三人,将他们瞬间包围淹没。 鬼脸所挟带的怨恨不甘,足以推山平海,毁灭凡间无数城池,鬼王根本不信他们能抵挡得住。 修士虽比凡人更强,心中所求也比凡人更高,他们想要力量,想要成仙,想要世间独一无二的尊荣,只要有欲望,就会被这些鬼脸察觉。 折迩原本伤势就重,再被这些鬼气一冲击,心头负面情绪几乎喷涌而出,不由踉跄后退数步,脚下一软—— 一只柔软冰冷的手抵住后背,让他稳稳站住。 “你在想什么?”他听见谢长安问。 折迩有些失神:“我想到了……” 他想到了扶广山上那一夜,一起长大的同门一个个倒下,剑从他们尸体上拔出来,血顺着石头缝里流向山脉各处。 那一夜很冷,冷到他现在想起来连骨头都仿佛结了冰,那一夜的月也模糊,模糊到连他背着师弟出逃的路都看不清。 最终师弟被一剑穿心,临死前让他快走。 他仰起头,剧烈喘息,泪流满面。 “不要被你的想象击败。”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冷酷而平静的声音。 “想想你的师尊,参妙真人,不要让她觉得她的牺牲是不值得的。” 可她牺牲换来的是什么? 折迩讥讽地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陨落之后,座下弟子会被屠戮殆尽,还会作出那个选择吗? “会的。” 谢长安仿佛听见他的心声。 “她选了她的道,也全了自己的始终,你也有自己的道要走。我再说一遍,不要被鬼王的迷障影响,否则你只会越陷越深,七窍流血而亡!” 折迩闭了闭眼,勉强平息起伏的心潮。 “谢长安……为何鬼王的法门一点都影响不了你?” 明明经历了比他还要残酷的背叛,明明是声名尽毁命丧九泉,被至亲之人一剑穿心,为何还能如此冷静? “因为,” 红衣少女的剑轻轻一震,潋滟虹光划开森然鬼气,举重若轻将一张张狰狞贪婪的鬼脸击碎,如水珠落入湖面泛开的涟漪,瞬间一层层打破平静。 她脱手任凭剑光飞掠而出,食中二指捏出剑诀,头顶红伞宛如结界,挡住扑向他们两人的万千鬼怪。 “我曾在离梦城,经历过百死后生的噩梦,真假难辨,如幻如实,与那场经历比起来,鬼王这点伎俩,确实还不算什么。” 说着,她竟还笑出声。 这一切还得多谢祝玄光,那男人虽不是东西,但教起徒弟确未有半分失职,若不是为了追上他的脚步,配得上天下第一人弟子的身份,她也不会疯了一样日夜修炼,以至于如今看上去竟还游刃有余。 铺天盖地的鬼气也无法遮掩她的锋芒。 折迩不知自己是何时从过往苦痛中醒过神的,他望着那衣袂翻飞,手指细长的少女,望着留天剑因她心意破空而去,斩灭一切黑暗,破开所有鬼境。 这一剑,流星破月,画地分山。 玉锋堪截云,意气自生春。 心头若有热流涌出,汩汩无声,他压下这一丝微妙的异样,手中剑紧随其后,飞光衔星,帮留天剑收尾。 那万千鬼脸被剑芒所慑,惊恐四散逃逸。 唯独隐藏其中的一张脸,仿佛凝聚了世上最恶毒的面相,嘴角微笑看着谢长安折迩两人剑气纵横,将鬼气斩得七零八落。 他蛰伏在黑暗最深处,等待给予他们致命的一击。 “找到你了。” 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开,鬼王大惊,来不及脱身,只觉剧痛袭来,魂魄已经被撕开! “你怎么……不可能……” 他难以置信看着突然出现的朱鹮,自己明明将假身皮囊分出去吸引这人注意力的。 “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朱鹮冷冷道。 上古神兵,万古开天,一者噬神,二者朱寰。 三尺朱寰剑,斩尽离恨天。 以剑成灵,天上地下仅此一人,鬼气见他尚且避之唯恐不及,生来便是天克鬼王之剑。 只不过他方才刻意收敛气息,鬼王光顾着对付谢长安他们,竟轻看了这位大杀器,最终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鬼王暴怒,魂飞魄散之际的嘶吼犹在回荡。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出不去,永远困在这里吧!” ------------ 53 第 53 章 53 “你道他为什么出不去?” 鬼王一死,谢长安用封禅笔凌空写下四个敕字,分散东南西北四方。 朱鹮和折迩只听得铮然作响,眼前往复城开始坍塌破碎。 微光从碎开的世界后面展露铺开。 不再是四应铃,而是真实的照骨境。 生于黄泉旁边的九幽凌霄花,在阴风下微微拂动,似乎疑惑他们为何会突然出现。 那一对刚被朱鹮修复不久的四应铃,也忽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折迩心下一松,再也撑不住伤势,直接疲惫坐倒。 “因为他不知道,困住他的其实不是四应铃。”回答的是朱鹮。 “不错。” 谢长安将蜷缩变小的狐狸拿出来,放在揉碎了的九幽凌霄花丛上。 凌霄花非鬼魂不能触碰,但她发现就算炼化了金缕伞,她也还是能毫无障碍摘花。 经她摘下的花,仿佛变成普通花卉,被其他人碰触也不再会枯萎消失。 “应龙死后,魂魄在四应铃内生成执念,鬼王吃了应龙妖丹,也就吞下他的执念,修为固然大涨,却也永远无法离开四应铃,除非他愿意舍弃这份力量。” 不过谢长安觉得,以鬼王的贪婪,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放弃的。 许多人总想着既要又要,但造化弄人,往往到最后一样都不会得到。 她不知想到什么,难得有些失神,目光似落在花上,又似虚无缥缈。 殊不知她在看花,有人却在看她。 …… 狐狸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 她以为自己必死,至少也是魂魄离体的状态。 结果爪子还能摸到自己毛乎乎的肚腹,还有丝滑柔软的衣料。 以及,衣料下面肌体优美的大腿。 “你再摸下去,我不确定会不会把你爪子剁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狐狸倏地收回爪子,迷迷瞪瞪装成刚醒的样子。 “我、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已经死了?” “想死也容易,我成全你。” 和谢长安声音一样冷酷无情的手按上她的脖颈,狐狸嗷的一下蹦起来,不料扯动胸腹伤口,剧痛让她眼泪争先恐后往外冒,整只狐狸绵软无力重新趴下。 她想起来了,自己被鬼王掏掉半颗心,本来必死无疑,不知怎的居然还能苏醒。 “别摸了,你那半颗心,她裁了纸先给你补上,勉强凑合用吧,反正你有心没心都一样!” 折迩在旁边懒惫说着风凉话,阴风里飘来淡淡的血腥气,不唯独是狐狸的。 狐狸想要反驳,奈何提不起力气,索性在身下柔软凌霄花从翻滚,把花一茬茬压扁,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听见朱鹮说四应铃已经碎尽了,不可能再修复,这件仙品法宝算是彻底毁了。 狐狸差点幸灾乐祸笑出声。 朱鹮收集四应铃无非是为了里面的应龙妖丹,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不就让人高兴。 然后下一句她又听见朱鹮说,自己突破境界就在这几日,在凡间晋妖仙境会有天地异象,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他准备就直接在黄泉边闭关,让谢长安就地为他护法。 狐狸笑不出来了。 她跟躺在煎锅上面一样翻来覆去,竖起两只耳朵继续聆听他们说话。 折迩就说,他昔日曾听师尊说过还阳之法,谢长安现在这种情况,其实是可以寻个将死之人的躯壳入魂,重新恢复人身的,现在他的伤也好差不多了,可以陪谢长安回人间寻找这样一副合适的躯体。 谢长安几乎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说自己现在很好,从今往后就伞剑为体,不必再寻什么躯壳,她也不习惯披着别人的皮相到处乱晃。 朱鹮也道,长安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剑仙境的躯体,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助益,而金缕伞和留天剑都是仙品法宝,寄魂于器,炼器为体,不会影响妨碍她现在的境界,不如留在照骨境好好修炼。 折迩哂笑,说鬼王已死,照骨境如今群龙无首,先提前恭贺你坐稳照骨境之主的宝座,至于我们要上哪去,就不劳你费心了。 狐狸没理会他们之间的火药味,一听这话立马不顾伤势原地复活。 “鬼王真死了?那谢长安你上啊,你当新鬼王!” 谢长安:…… 她完全不知道这狐狸强烈的上进心是打哪来的,而且对方只督促别人上进,从来不消耗自己。 狐狸:“你这是什么表情?之前咱们假装鬼王是不得已,现在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你可以当真正的鬼王了,难道还要拱手让人吗!” 朱鹮居然点点头:“你若当境主,我愿拥戴追随。” 狐狸兴奋得上蹿下跳:“你看你看,连朱鹮都这么说了!之前在四应铃里,要不是你想出那个反向诱敌的办法,布阵引鬼王出来,我们根本出不去,你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现在慕容巫鸣那些人也死绝了,照骨境数得上名号的大妖就我们,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反对的!” 折迩冷笑:“谁说没人反对,我不是人?照骨境荒凉冷僻,灵气稀少,修行不易,如何是久居之地?她终究是要回人间查清真相,洗刷名誉的!” 狐狸大怒:“你自回去便是了,拉上谢长安作甚!她被冤枉污蔑,受尽屈辱,那祝玄光又当神仙去了,除非她能杀上仙界,否则如何报仇?你让她回人间,不就是让她去送死吗!” 谢长安烦死了,耳边像有五百只苍蝇在惨叫。 “都闭嘴!” 两人噤声了。 狐狸仗着自己长得幼小可怜,悄悄将蓬松尾巴放在她腿上。 “长安,我心口好疼啊!” 见谢长安没有把她撇开,狐狸柔弱无力得寸进尺把下巴也靠上去。 “谢谢你救了我,你看过话本吗,那里面都这么写的,狐狸精被书生救了,就以身相许,我现在也许给你了。” 众人:…… 折迩冷笑,他是真没见过狐狸这么不要脸的,把抱大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帮朱鹮晋境之后,我的确需要去人间一趟。” 谢长安拎着狐狸耳朵把她拉开,没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众人都望向她。 狐狸急了:“那人间有什么好的,到处都是居心叵测……唔唔!” 她被下禁言咒了。 谢长安:“我如今非人非鬼,魂魄分寄金缕伞和留天剑,终究修炼不便,有一件法宝,或许可以将伞剑魂三者融合。” 朱鹮对世间顶级法宝灵器信手拈来,闻言就道:“天工炉。” 谢长安点点头:“若能得此炉,炼器为魂,对修行晋境也大有裨益。” “你终于愿意继续修炼了。” 折迩是最五味杂陈的,之前他刚找到谢长安时,对方毫无生念,一心求死,如今倒是终于主动想要活下去,想要变得更强了。 他本该高兴,却不知怎的有些酸涩。 人到底要经历过多少苦痛,才能神色如常将往昔一一收敛,不轻易露于人前。 他自问还未能完全做到,但谢长安却做到了。 谢长安沉默片刻。 “若有机会,我也想上九天,问一问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何他们定的天道,就必须斩断别人的生机。” 她想问一问祝玄光,当日将剑递入她的血肉之躯,内心可曾有一丝愧疚后悔。 她也想要祝玄光,尝一尝那锥心之痛的滋味。 “好!” 狐狸禁言咒一解,又来劲了。 “那这照骨境大王就更该当了!你想想,有朝一日杀到上界去,你得亮出身份,要是只有谢长安三个字光秃秃的,未免失了气势,若加上照骨境之主就不一样了,显得你身后有照骨境无数生灵俯首称臣,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一支大军与上界分庭抗礼呢!” 谢长安:……这狐狸到底是有什么官瘾大病。 朱鹮缓缓道:“我也曾想过,自古以来鲜少妖修成仙,难道是妖修天生低人一等,从前修行陷入瓶颈无法寸进,我尝试世间诸法皆不得其入门之道,若有朝一日能随你去上界,我心中也有无数疑惑,想要一个答案。” 谢长安看着他:“这条路很漫长,也很难走,我们也许走到一半,就会被斩杀,死于非命。” 朱鹮笑了:“虽九死,其犹未悔。” 狐狸上蹿下跳,咬着她的袖子。 “我我我,还有我!大王,带上你的妲己呀!” 折迩有些不痛快。 他也想许诺,但扶广山血海深仇背负在身,他现在的实力连为同门追凶都做不到,更无法大言不惭说能帮谢长安做到什么。 可若是一言不发,倒好像格格不入,连这两个半途跑来的妖怪都比不上了。 他正欲说点什么,忽有一只蝴蝶幽幽飞来,蓝光微闪,点点星芒。 折迩愀然变色! 狐狸咦了一声:“这不像照骨境里的生灵。” 谢长安也有些意外:“这是人间宗门传讯,亲朋之间常以此法,神魂骨血牵系,跨越阴阳千里。” 扶广山参妙真人一脉,除折迩外,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人给他传讯? 那蝴蝶晃晃悠悠落在折迩指尖,仿佛难以为继,一团蓝光炸开之后,传音入耳,蝴蝶旋即消散。 折迩神色变幻,似大喜又似大悲。 “是我师弟,吴岐风,他给我传讯,说他还未死!” ------------ 54 第 54 章 54 谢长安自然是记得吴岐风的。 当时参妙真人刚刚陨落,扶广山上下陷入悲痛,沈曦带着他们离开,吴岐风赶来相送,少年真挚热情,还约定以后若有缘重逢,请他们将离梦城经历告知,好让他长长眼界。 谁也不曾料,此去就成永诀。 “不可能的,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折迩捏着蝴蝶消失的指尖,与其说在向别人解释,倒不如说纯粹的疑惑。 谢长安:“他约你在扶广山见面?” 折迩:“不,在赤霜山。” 谢长安:? 折迩沉吟:“会不会当日他还有一线生机,又正好有赤霜山弟子路过救了他,把人带回去?” 谢长安:“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折迩噎住,苦笑:“我知道,这些事同时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谢长安:“但你还是要去赤霜山一看究竟。” 折迩:“我不能不去。” 谢长安沉默片刻:“你滴血入符,你我也用幽蝶传信,有事马上通知我,我会赶过去。” 折迩答应了:“你要去找天工炉吗?你知道它在哪?” 谢长安:“天工炉是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当年徐凭栏坚持宗门必须入世,并带着门下弟子远赴长安,成为李唐王朝亲封的国师,据说临走前曾想带走天工炉,但当时的宗主没同意。我并不确定它如今到底在长安城还是在南岳洞天,姑且先去长安看看。” 狐狸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了。 “我陪你去!我在长安有宅子,咱去了直接就可以入住,不用去挤客栈!” “你还买得起长安的宅子?”折迩充分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她吊起一只狐狸眼瞥过去:“怎么,你以为人人和你一般寒酸么?我来照骨境之前,也曾在人间待过很长一段时日,不止腰缠万贯,还在长安洛阳都有房产呢!” 折迩:“人间如今多战乱,你那些宅子说不定早给人占了。” 狐狸冷笑:“那就杀掉!” 她扭头对谢长安又换上一副嘴脸。 “长安,让人家陪你去吧,照骨境主的排场怎么也得有婢女吧,我可以当你的婢女哦!” “你伤势未愈,无法时时化为人形,又是母狐。”朱鹮忽然道,“而我可以。” 狐狸:“你可以什么可以……” 话音未落,她忽然呆呆看着朱鹮。 后者扬袖遮住面容,又慢慢放下。 冷峻男人化作白衣小婢,还梳着双丫髻。 “妖有雌雄,剑不分男女,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变。” 不是障眼法,也就不虞被人识破。 狐狸勃然大怒:“你抢我位置?!” 朱鹮淡淡道:“我为何要抢废物的位置?” 他觉得女身不大习惯,少顷又变了回去。 狐狸恨不得扑上去把他咬成筛子,但心酸的是,她打不过。 “长安,我的心好痛,你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我!” 她捂住胸口卖惨。 谢长安:“你留下来吧,正好我们不在,你可以得偿所愿,在照骨境当你的大王。” 狐狸发狠:“你要是把我丢下,我就把这里的妖魔鬼怪通通吃掉,还你一个光秃秃的照骨境!” 谢长安:“随便你,别撑死就行。” 狐狸见她软硬不吃,直接嚎啕大哭。 “我不管,你不能扔下我,我生是你的狐,死是你的鬼,把我带上!我要保证你在人间出的每一场风头,都有我的身影相伴左右!我要看着你从谷底一步步重回巅峰,让昔日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都跪在你脚下痛苦求饶!” 众人:…… 谢长安似笑非笑:“你把我当活话本看呢?” 狐狸冲她眨眼睛,释放自己的无辜。 谢长安懒得理她,弹指将这家伙弄晕,丢到一旁。 三人商量妥当,折迩戴上幂离,先行赶往赤霜山打听吴岐风的下落,谢长安则先给朱鹮护法,助他突破境界,再去长安城。 至于狐狸,哪边凉快上哪边呆着去。 朱鹮境界停滞多年,百寻不得其解,实则他在化合境上已臻圆满,所差不过是那临门一脚,半步之遥,如今既然融会贯通,自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十日后,照骨境多了一名妖仙境修士。 此地隔绝尘世,他升境之日也没有惊动天道,展露法相,只有照骨境常年灰蒙蒙的天悄然多了一片虹光,但很快就消逸四散。 “自从应龙反抗上界失败,这里就成为众生遗弃之地,没有人能在此得道飞升,天道也不会眷顾这里。”朱鹮如是道。 两人站在黄泉边,望着近处流水迢迢,远处茫茫苍凉,妖鬼肆虐。 除了九幽凌霄花和零星芦苇,这里也很少能有其它草木存活下来。 谢长安道:“我为凡人时,以为皇帝昏聩权贵享乐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公,如今入了道,才发现天地间还有更大的不公。” 没等朱鹮回答,她已转身。 “走吧,去长安。” 朱鹮回身,少女撑伞慢慢走远。 天地晦暗,唯有她一抹红色鲜艳夺目。 对方驻足侧身,遥遥回首,似在无声等朱鹮赶上。 微怔之后,他随即迈开脚步。 …… 长安城。 新雪覆檐,碧草成冰。 暖香从半开支起的窗户缝隙漏出,染得旁边梅花也多些许富贵颜色。 阿谨捧着玉碗从回廊匆匆走过,人还在回想刚刚从灶房那边听来的杂闻诡事。 思路忽然被前方一道身影打断,她停住脚步,叫住对方。 “小乔!” 阿谨皱着眉头:“你想作甚?这里是郎君书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被唤小乔的少女福了福身,寻常动作在她做来也是轻盈漂亮。 “阿谨姐姐好,是郎君让我来的,说往后收拾书房的活计就由我来做。” 阿谨一怔,眉头越发紧了:“李德呢,难道他躲懒了?” 她问的是原先打扫书房的人。 小乔懵懂摇头,只说不知。 阿谨心头烦躁,见也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让她进去,自己则快步走向主屋。 “郎君,天冷了,这糖姜茶是刚熬好的。” 她绕过半垂帷帘,瞧见正在窗台边摆弄花草的身影,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一些。 “先放那儿吧。” 对方没有转身,看样子是打算将手头盆景先修剪好。 阿谨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奴方才在书房门口遇见小乔,她进了书房,还说是您让她去的。” 郎君:“对,我吩咐的,她细心些,由她去。” 阿谨欲言又止:“可是小乔进府不过月余,规矩都还未学好,怕是容易失手弄坏郎君的书。” 郎君漫不经心:“她既是经过母亲同意入府,那就是府里的人,那书房里也没什么重要物事。说起来,京城新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阿谨还想劝说的话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只好道:“还真有,我来时听厨娘他们说,那月余前出现的凶宅厉鬼,又出现了。第二户遭殃的人家还是御史中丞范家,说是他们家下人晨起去喊主人家用早饭,发现主屋里头他们男女主人连同一名贴身侍女都整整齐齐吊死在横梁上,大理寺派人去查了,说是自缢,非他杀……” 说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只因这事太玄乎了,连她这个过了几道消息的人传起来都还觉得诡异。 “哦?都第二起了?” 她的郎君终于露出感兴趣的声调,停下手头剪子,转过身来,露出极为俊雅昳丽的面容。 这样一张脸,即使阿谨天天都能看见,也每次都还是会下意识呼吸放轻一瞬。 真要说起近来的奇闻,其实她这位郎君也是主角之一。 人人都知道,李尚书家的郎君李承影打从出生就是个痴傻儿。 当时叛军入城,长安大乱,李家携老幼离京,人人都以为他们会把这个痴傻郎君抛下。 不成想痴傻儿好好被带走,又完好无损回来,还在三个月前如有神助,忽然间就恢复灵智。 知道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认为李家有福,神仙显灵。 李承影从前痴傻时也不大哭大闹,只是时常木头傀儡似的坐上一天,不吃不喝不说话,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那时候虽也生得好,但看着就是一幅死画,不像现在,画中人活过来,微笑蹙眉都生动流转。 阿谨从小就服侍他,虽也做好了面对一辈子痴傻郎君的准备,但李承影能痊愈,她自然更是欢欣激动,难免自诩为郎君身边信重的老人,有些排斥外来者的心态,对小乔这种新人苛刻挑剔。 痴傻儿恢复正常这种奇闻再震撼,过去这么多天也逐渐平息了。 取而代之是新的京都奇谈。 其实在范家出事之前,郕国公的义子一家就出过事了。 死因也是自杀,一家子人连同仆从婢女在内三十余口,大雪天关起门自缢的,自裁的,还有脑袋往墙上撞的,无一幸免。 此案一出,满城哗然,还惊动了天子,下令大理寺与刑部联合办案。 但查来查去,死者都是没有任何外力的自杀。 碍于郕国公的权势和压力,刑部还抓了一批人,但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 现在,一模一样的灭门方式,在范家身上又重演了。 ------------ 55 第 55 章 55 第一次出事,京城人还有些猎奇,但第二次出事,他们就开始自危了。 尤其是长安权贵,不免让府中内外加强巡防,有些门路的则赶紧入宫求到天子面前,希望请几张国师亲手画的驱邪符,好把家里大门贴满。 听到这里,李承影饶有兴趣问:“国师画的符,真那么有用吗?听说他是南岳洞天来的仙人?” “都这么说。” 阿谨把姜茶捧到他面前。 痴傻的时候,李承影断然是不肯喝这种口感发辣的饮子,还会泪蒙蒙无声拒绝,看得人心软又无可奈何,现在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倒是他仰头喝姜茶时手腕露出一截,姿态自然优雅,不像一出生就痴傻不懂人事的人。 阿谨心想这也许真的就是神仙眷顾,自从小郎君病愈,李家就喜事连连,李尚书入了中书门下,当上宰执不说,娘子也身体好转,阖府上下喜气洋洋,都说是小郎君带来的福气。 “国师的符,外面千金难求,但比起符,要是能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奴听说南岳洞天是个很厉害的仙门呢,当初太上皇几度遇险,多亏了国师在,帝驾才能平安回来。” 阿谨没有隐瞒,把自己知道的零零碎碎都说出来,又叮嘱自家郎君。 “但国师现在深居简出,轻易不露面,也不知后面还会不会出事,大家心里都有些慌呢,郎君若是无事,近来最好也不要出门了……” 她下意识还是把李承影当从前来照顾。 李承影忽然道:“能比天下大乱,我们慌忙离京,又千辛万苦回来更危险吗?” “什……么?”阿谨被打断,不由愣住。 李承影:“当年天子离京之后,叛军入城,长安死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当时没闹鬼,现在却闹起鬼来了?是不是当时死的人太多,全成了鬼,鬼闹鬼,也没人瞧见?” 阿谨张口结舌,不知道应什么才好。 “我说笑的,看把你吓的。” 李承影却忽然一笑,雪霁霜融,云开月明,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美无匹。 “若有机会,我也想见见那厉鬼,不知他是见人就杀,还是只杀有仇的。” 他病好之后总有出其不意的惊人之语,阿谨不敢随便接这句话,只好道:“郎君中午想用些什么,我看今日厨下擀了面,不若煎一份酱鸭肉……” 话未说完,就见小侍童李德匆匆过来。 “二郎君,郎主和娘子请了仙人来赠符添福,保阖家平安,让您也过去见见呢!” 说什么就来什么。 寒风吹来,李承影轻咳两声:“可是南岳洞天的仙人?” 李德:“不是呢,说是从万树梅花潭来的,这仙门好像少见得很。但他已经去过新平公主府上,颇得公主赏识看重,这才推荐到郎主那里的。” 李家出身陇西李氏,论起来还是皇室旁支,沾亲带故,李承影需要喊公主一声姑母的,李尚书顺利的升官之途不能说与这些亲戚关系毫不相干。 阿谨笑道:“万树梅花潭,这名字一听就很有仙气呢!” 李德连连点头:“可不是,那贵客确实也仙人一样!” 他连比带划,用匮乏辞藻形容对方的容貌气度。 李承影到时,李尚书夫妇正亲自将客人从外面迎进来。 后者黑袍玉簪,便是身上半点配饰也无,那周身清冷凛冽不可侵犯的姿态,也绝不会让人将其归为庸俗人物。 李承影忽然站定。 李尚书夫妇也正好看见他。 “二郎,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见贵客!” 李尚书招手让他过去。 “这位朱真人是万树梅花潭的剑仙,此番下山游历,正好路过京城,能请如此贵客登门,也是我等荣幸。” 又为对方介绍道: “真人,这是犬子李承影,自小痴顽,旧疾缠身,幸得老天庇佑,三月前方才病愈。” “见过朱真人。” 李承影被一众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逼得低声咳嗽,顺势退了几步。 他的目光从朱真人移至后面持伞的红衣少女身上。 李承影不仅疑惑,而且深感诡异。 因为从头到尾,李尚书夫妇也好,李家其他人也好,就像只看见这位朱真人,却对红衣女子视而不见。 只有他,能看见她。 对方望过来。 冰雪绰约,红衣玉立,如熔岩冰川,毫不相融却又奇异的和谐。 李承影明知这样盯着看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 他从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无法看出什么,却能感觉自己心头微妙波动。 仿佛前生今世,百千万次错身而过,却总有一次是彼此相识的。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李承影垂下眼,移开视线。 朱真人应该也是知道这女子存在的,因为他会偶尔往女子的方向扫一眼。 不着痕迹,却被李承影注意到了。 所谓剑仙,上门还带了个女鬼? 这女鬼大白天撑个伞也能出来,是道行很深吗? 李承影微微一笑,温和无害。 “我听说国师出行,动辄前呼后拥,朱真人既也是国师一样来历的神仙,却形单影只,未免失了排场。父亲,不如您送两名婢女,也好为真人撑伞。” 最后二字吐出,李承影感觉朱真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霎时如剑锋凌厉。 果然,对方是能看见红衣女郎的。 李尚书还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也不舍得骂这个好不容易病愈的儿子,便笑斥道:“你不懂这些,别胡说,许多真人在凡间游历都是孤身一人的!” 又请贵客入内上座。 “实不相瞒,犬子先前一直神智不全,药石罔医,也请过不少高人来看过,都说他是魂魄不全,无力回天,如今好不容易病愈,却还有病根残留,身体孱弱,时常吐血,正想求真人为他瞧瞧,若能赐下一二灵药,治好他这顽疾,李某感激涕零,自当重酬以谢。” 朱鹮一把剑成灵,哪里还会治病医人,连画符都要指望谢长安。 但后者现在用了障眼法隐身,没在人前露面,正好整以暇站在那里,看朱鹮应付李府众人。 那么多年在照骨境装神弄鬼的佛子倒也不是白当的,朱鹮不语不笑时很有一番糊弄人的威仪。 李家人见他沉吟不语,都眼巴巴看着,不敢打扰。 朱真人终于松口:“符箓通神非小事,需要沐浴焚香,静心养神才能落笔,你们可以三日后到慈恩寺去找我。” 李尚书松一口气,连忙道谢:“近来京城不大太平,若真人方便,能否再求些庇佑家门安康的符箓?” 朱真人道:“我会一并给你们。” 李尚书谢了又谢,不敢怠慢,忙让人送上金帛礼物,还要留他用饭,但朱真人似乎不重外物,最后只收了少许足够日常开销的银子,还提出一个要求。 “我此来长安,为的是游历修心,若有人家宅不宁,需要驱邪捉鬼,还请李尚书代为引荐,就说万树梅花潭的朱鹮愿意出手相助。” 李尚书肃然起敬,自然无有不应。 他们在谈话时,李承影一直没有插话,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外头。 红衣少女没有进来,她就站在院子里的桂树下,看着枝头挂雪,像在赏雪,又像在看天。 朱真人起身告辞时,李尚书终于注意到他的走神:“二郎,你在看什么?” 李承影面色如常:“我在看那棵桂树,秋来一定花满枝。” 朱鹮看了他一眼。 “你只看见桂树?” 李承影笑道:“真人希望我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 “万树梅花潭是个什么地方?” 从李府出来,朱鹮问道。 自报家门只是按照谢长安的要求,他自己并不了解。 谢长安道:“一个小门派,当年他们宗门里有个外门弟子去弑君,被南岳洞天的人阻拦,最后双方都死了,南岳洞天就将此事迁怒到万树梅花潭身上,将他们整个门派灭了。” 朱鹮明白她的用意了:“南岳洞天的人如果听说万树梅花潭还有活口流落在外,一定会过来斩草除根。” 谢长安:“所以我们无须去找他们,只要等他们自己上门。” 不过这次重回长安城,她忽然发现,此地处处透着古怪。 长安盛传的两座闹鬼凶宅,他们都曾去探过,并没有发现鬼气的踪迹。 闹过鬼的地方,不可能一丝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以他们的身份,也不存在有鬼气躲过他们探查的可能性。 除非是,新死化为魂魄之后,即刻就被人收走了。 但这些事暂时与他们无关。 重回故地,谢长安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南岳洞天那里拿到天工炉。 现在,诡异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那就是李承影。 朱鹮道:“他能看见你。” 指李承影。 “他身上似乎有微弱灵力,但又不像修士,不应该能识破你的障眼法。” 谢长安道:“也许他有什么别的法门。” 朱鹮:“你们认识?” “素未谋面。但是,”谢长安顿了顿,“他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朋友?” 如果是狐狸在,此刻马上就能察觉她语气的变化,但朱鹮毕竟不精于此道。 “不。” 谢长安微顿。 “是一个,救了我,又杀了我的人。” 朱鹮蹙眉:“……祝玄光?” 太像了。 除了发间没有霜白,形容神态更趋近少年,无一不像。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内心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 被穿心而过的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仿佛重新听见宸华峰上天风凛冽,飒飒过耳。 当时指甲在手掌掐出濡湿的血迹。 谢长安看向手心,现在只剩淡淡白痕了。 理智让她最后控制住了杀意。 理智告诉她,事出反常必有妖。 世间绝不可能有相似到如此地步的两个人。 陇西李氏,尚书之子,李承影。 一个前半生痴傻无智,却忽然间病愈如常人的富贵公子。 他为何能恢复神智? 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 56 第 56 章 56 当夜,李承影又见到她了。 那是在不知名的山巅,往下望去皆是云雾茫茫,崖若深渊,罡风凛冽。 白日里桂花树下的少女就在他身旁。 李承影想起自己应该是在梦境里。 “小娘子尊姓大名?”他问对方。 “你记得这里吗?”对方不答,反是问他。 李承影看了片刻,摇摇头:“听我爹娘说,我自出生就不知人事,镇日浑浑噩噩,如今虽然恢复神智,也太记得过去的事了。这是哪里?” 她道:“这里是宸华峰,赤霜山观星之处。” 李承影:“很陌生,我应该没来过,但我看你很面善,我们在今日之前,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 她道:“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我的。” 李承影从善如流:“那我和姐姐肯定没见过,是我认错了。” 少女冷笑一声,忽而掐住他的脖颈! 李承影猝不及防,后退踉跄,半身已经挂在悬崖外面。 他喘息困难,下意识抓住对方双手,只觉冰冷刺骨,如同抓住两块寒冰。 他问:“是有个人与我很像?他为何要杀你?” 对方不答。 李承影试图按照常理去揣测:“他是你的心上人?他负了你?移情别恋?” 少女终于松手,看傻子一样地看他。 李承影差点往后掉,他不知道梦里摔下悬崖会不会死,但对方掐住他脖子的痛感是清晰明显的。 “是我猜错了吗?”他咳嗽两声,语重心长劝道,“姐姐如此美貌,天下男人随手可得,何必心系一人,作茧自缚……” 他眼尖看见对方半藏袖子的手动了动,忙改口服软。 “咳咳,我又猜错了?我不说话了便是!” “你不说话的时候,是挺像他的。”女子道。 “那说话呢?”李承影好奇。 “这就是我没有杀你的原因。”对方道。 李承影沉默片刻:“我好像应该为此高兴,但又感觉你不像在夸我。” “你从小痴傻,醒来的契机是什么?” 听见她的问题,李承影摇摇头:“我醒来时,仿佛感觉一切才重新开始,在那之前,我毫无记忆,只觉大梦一场,也许真是上天眷顾,不过真要说契机,可能是无师自通了一些小伎俩。” 见对方的目光望过来,李承影随手掐了个指印,就从指尖捏出一朵朵的火苗,弹开还会袅袅上升,比萤火虫亮,也比萤火虫灵动,就在他们周身萦绕不去,像星光落入人间,留恋美人不肯离去。 美人好像没想到李承影所谓的小伎俩真是这种半点实用没有的小法术,一时间不说话了。 李承影好像听见她的心声,笑吟吟握掌回收。 火苗悉数聚拢回他掌心,团成一朵大的火苗,又被他扔出去,霎时间在天空炸开,变成绚烂烟火。 “好看吗?” 他转头问美人,“姐姐喜欢的话,我还有别的小法术,这些都是醒来就会了,可能这就是宿慧吧。” 美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李承影诚恳道:“姐姐是对我的宿慧有什么意见吗?” 美人:“不要叫我姐姐。” 李承影讶异:“那叫妹妹?当了鬼之后的年龄不算进去吗?” 美人:…… “谁和你说我是鬼?”美人缓缓道,“我姓谢。” 李承影没喊谢娘子,反是马上道:“谢姐姐不是鬼,那必是入我梦境的神仙,我听说神仙入梦必有所授,不知谢姐姐想授我什么?” 美人:“你想要什么?” 李承影笑道:“姐姐方便的话,就教我一点符箓之术自保吧。” 美人:“你怎么知道我会?” 李承影:“白天父亲想问朱真人求符,朱真人没有马上答应,反而拖延了三天,当时我就想,是不是会画符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 美人:“有没有人与你说过,自作聪明的人会死得更快?” “没有,但姐姐现在若杀了我,以后就不能拿这张仇人的脸出气了,岂不可惜?”李承影顿了顿,笑道,“而且我不白拿姐姐的东西,过两日我也送你们一件礼物。” 美人让他把手伸出来,然后用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画了几道。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隐约只见金光一闪而过,美人就已收回手。 “这是真言符。” 李承影:“何为真言符?” 对方:“你若对我有虚言隐瞒,就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听就是明显的随口胡诌。 李承影:…… “好了,滚吧。”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对方将他后背一推,直接推下山崖! 李承影睁开眼睛。 外面鸟鸣婉啭,正好刚刚天亮。 阿谨听见里头动静,敲了门进来,送来热水和帕子。 她见李承影坐在床边摸着脖颈,不由眼睛也往那瞧去,接着吓了一跳。 “郎君,您脖子怎么了?!” 李承影心有所感,走到铜镜面前,依稀能看见上面的淤青勒痕。 阿谨值夜宿在外面,根本就没听见什么动静,见状脸都吓白了。 “难道、难道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必大惊小怪,我心里有数。”李承影安抚她,“不过是昨夜美人入梦,把我给美得不想醒,美人就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赶紧醒了去找她。” 阿谨:…… 怎么听都像胡说八道。 她想反驳,被李承影盯着看,只好把话咽下去。 “此事得禀告郎主和娘子吧?” 李承影镇定自若:“也不必了,你说了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反倒要责怪你,后日我亲自去找朱真人,到时候再请他看看也不迟。你放心,梦里那鬼已经被我杀了,不会再有事。你去为我拿件毛领的大氅来。” 阿谨发现自这位郎君病愈之后,说话条理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比李家早早去了地方当官的大郎君都要强出一些,她被对方三言两语驳倒,也再说不出什么异议。 她心事重重出门,迎面遇上小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你去哪里了?昨日都不见人。” 小乔忙道:“阿谨姐姐恕罪,昨日娘子喊我去帮忙整理院子了!” 阿谨从小到大都在这家里长大,身边也就一个痴傻的郎君要照顾,谈不上什么宅斗经验,听见小乔把娘子抬出来,就不好再说什么。 “你去把厨下把郎君的早饭拿来,郎君起来了。” 小乔忙忙应是,转身离去。 貌美娇俏的少女就连走路也是引人注目的,阿谨没比她长两岁,却无端生出自己已经老了的酸意。 幸好她惦记着找一件合适的大氅给郎君送去,这点不愉快一闪而过。 小乔从灶房回来时,发现郎君已经在书房里了。 她只好又将早饭端到书房去,细软腰肢已经走累了,不自觉一摇三晃,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媚意。 “郎君,阿谨姐姐让奴送早饭来。” 她的嗓子也不是刻意捏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娇柔温软,像需要细心呵护的花。 但这位郎君正忙着翻阅典籍,什么《百家符箓详解》《正一符法》摊开堆了一桌子,闻言头也不抬。 “知道了,你放下吧。” 小乔放下早饭,以为他会让自己打个下手,谁知李承影吃完早饭,又埋头在翻那些不知所云佶屈聱牙的典籍。 因着他从小痴傻,好不容易恢复正常,遇见的道士和尚都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机缘,李尚书夫妇也没想过让他走个仕途或者读书去做什么,李承影愿意做什么,都由着他的兴趣去。 他这一摆弄就是整一天,除了吃饭,几乎没抬过头。 小乔知道自己生得好,因为她在别的地方,就算是女子也难免盯着她看,但自己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书房足足待了一天,近在咫尺,自家郎君居然就愣是一眼都没看过,顶多饿了让她端饭过来。 她有些赌气,索性也不走了,想看看郎君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她来。 等到外面天色昏暗,小乔看见李承影从案牍里伸了个懒腰,朝她望过来,心想郎君可算想起自己了。 “你怎么还没走?”李承影奇怪道。 小乔:…… 她捏着衣角,有点委屈。 “郎君没让奴走,奴以为郎君随时有事吩咐,就没敢离开。” 李承影望着她,忽然一笑。 “你倒是尽职,我先前还未问你,你这样的容貌,入宫也入得,为何会到府里来当婢女?” 小乔看见他的笑,就觉得自己的容貌其实也不算什么,起码笑起来是不会像他这样容易让人失了神。 “奴出身贫寒,哪里有资格入宫?能到李府服侍郎君,已经是奴三生修来的福分了,奴心满意足。” 她脸颊微红,目光盈盈。 李承影:“便是在这里做一辈子的侍书婢女,也心满意足吗?” “是……” 小乔只觉他意有所指,好像在暗示什么,不禁有些无措。 李承影:“我以为你在这里从早待到晚,是为了点灯之后来红袖添香的。” 小乔羞极了,结结巴巴道:“奴、奴……是娘子那边嘱咐过……” 娇滴滴的少女手足无措,仿佛生来就该是被人疼爱把玩的。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看见了还会不心动。 李承影现在已经是个正常男人了。 他朝小乔招手。 “你再过来些。” 小乔细腰莲步,脸红得滚烫,却还是听话一点点挪过去。 李承影握住她的柔荑,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经常干活的人,手指半点茧子也无,依旧细嫩滑腻。 小乔啊了一声,似不堪如此对待,一下软成一滩水化在他手里,双手自然而然攀上他的脖子。 李承影摸上她的脸,慢慢往下。 小乔露出意乱情迷的表情。 但对方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忽然呆住。 “你很漂亮,我爱美人,舍不得拆穿,本想多看几眼,但是你太心急,知道哪里露了破绽吗?” 李承影幽幽叹息,落在她脖颈上的手猛地一按,梦中美人写在他手心的符箓骤然发光滚烫。 小乔惨叫一声,往后仰去,用力挣脱这层美貌婢女画皮! ------------ 57 今明两更合一 57 一只黑猫从皮囊中脱出,半空翻落在地,怨恨盯住他,后退两步,似想再扑上来。 李承影晃晃自己的手心,符箓金光一闪而过。 黑猫愣是从他这温柔动作里看出威胁之意,喉咙发出低声嘶吼,似权衡利弊之后,果断扭头破窗而出。 外面传来一点落地动静,很快又消没无声。 但它刚走,李承影就吐了一大口血。 如果黑猫再走得晚一点儿,看见他这口血,估计也就知道李承影强弩之末,不会急于逃跑了。 不仅吐血,他还剧烈咳嗽,咳得五脏欲裂,惊动了阿谨闻声过来。 她一进来,看见地上那张软塌塌的人皮,还有书籍上星星点点的腥红,吓得差点软在门口。 “别声张,忍着!” 李承影的语气没有平时那么温和,他语速很快,显得短促。 “你现在去禀告我父亲,让他找个可靠的人来,马上送我去慈恩寺。” 阿谨脸色煞白,还想再问什么,但见李承影刚说完这句话,就又吐了口血,看上去比她还要虚弱,只好赶紧将话憋回去,扶着门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跑。 李承影虚脱般往后仰去,靠在身后软垫上。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正忍受体内烈火灼烧一般的痛楚,被谢姓女子写了符文的那只手滚烫无比,整只手仿佛浸在熔浆之中,热流顺着手掌淌向身体各处,烧得连灵魂都要变成灰烬。 但他知道这不是对方留下的符文有问题,而是他的身体承受不起这种力量。 这具身体过去二十年里都是魂魄残缺的状态,说难听点,这个漏洞百出的躯壳盛不住任何神魂,所以他病愈恢复神智之后,也是破破烂烂将就着用,甚至因为平日需要耗费体力脑力,情况还会比痴傻时更差一些。 阿谨很快领着李尚书过来。 后者看见李承影的虚弱和书房狼藉也吓一跳,但他的定力怎么也比阿谨好多了,还能强忍镇定去看地上那张画皮。 “这难道是,那个叫小乔的婢女?!” “我之前就想问母亲大人了,小乔这等容貌,便是不被权贵相中送进宫,怕也是被私自昧下填充他们后院当宠妾的,根本轮不到来我这当个婢女,家里其他人好像也从未对此感到诧异。”李承影喘息问道。 “你快别说话了,都虚成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呢!我已经让人备了马车,马上就送你去慈恩寺,还没敢让你母亲知道,怕她担心。” 李尚书和阿谨一左一右,扶着他起身。 “要不咱们先找个大夫看看吧,那朱真人也未必就真有那么大能耐,我看他什么法术都没展露,会不会是新平公主也被蒙蔽了……” 视线内天旋地转,李承影闭了闭眼。 “方才那猫妖借着小乔的皮囊想对我不利,是他留在我手上的符救了我一命,父亲就不要怀疑了,那朱真人的确有些能耐的。” 其他人看不见红衣女子,他索性就把事情都套在朱真人身上,反正他们也是一起的。 李尚书疑惑,心想朱真人何时给李承影留过符了,但见儿子现在这样,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忙让侍童李德进来帮忙,把人扶上马车,又叮嘱他们注意安全,若是没找见人,就马上回来看大夫云云。 待他们离去,阿谨的腿还是软的,颤声问:“郎主,那皮、皮,还在书房……” 李尚书皱起眉头。 他在想李承影刚才的问题。 是了,在李尚书印象里,小乔也是国色天香的姿容,可进府到现在,自己缘何就一点违和感和诧异都未有,仿佛理所当然。今夜若不是出了事,他还想不起李承影这里有个小乔。 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李尚书脸色变幻:“此物不祥,要烧了,我来处置,你就不必管了,切记不得胡乱往外说!” 阿谨连连点头,她恐惧无比,哪里还敢逢人便说。 “奴晓得的!” …… 马车在深夜的青石板辘辘作响。 原本还算平坦的路,在七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动乱之后,叛军和朝廷兵马来来去去,几度易主,公卿骨都被踏碎,更不必说这些青石板。 上面曾流了许多血,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只留下碎裂颠簸的路。 也正因为这里几年间死过太多的人,在朝廷重新班师回来之后,流言就开始悄悄传开,说的是长安城怨气冲天,那些在安史之乱中死去的冤魂心有不甘,四处杀人找替身,又说前阵子那两桩找不到凶手的灭门案,其实就是这些冤魂化作厉鬼所为。 侍童李德在外面赶车,李承影一直在闭目养神。 他只要了李德,不让李尚书喊太多人跟着,李德年纪虽小,赶车技术却是一流,他很放心。 中途遇见宵禁巡防的军士,李德出示了尚书府的令牌,又塞了点银子,很快就被放行,一路畅通无阻。 快到慈恩寺时,马车忽然停下,毫无征兆,马也未发出嘶鸣警告。 外头静悄悄的,甚至连李德都没吱声。 李承影睁开眼,强忍胸口疼痛掀开车帘。 李德的身体歪过来。 李承影伸手探息,还活着,看似睡着了。 外头有股古怪的淡淡香味。 像麝香,但没有那么浓,他也有点昏昏欲睡,但手心立时灼烫,好似给他警告。 李承影又清醒过来。 一声细细的猫叫从前方响起。 黑猫从拐角一瘸一拐出来,绿色眼珠盯着李承影,好像在嘲笑他自投罗网。 李承影下车,被寒风一激,又咳嗽起来。 “你很有胆量,竟还敢孤身出门。” 黑猫阴恻恻道,声线嘶哑诡异,它刚被李承影打伤,本来已经逃走,但见他出门,又不甘心,一路跟上来想寻机报复。 “你为何选了李家栖身?” 李承影没有避开它的注视,缓缓道。 “让我来猜一猜,之前那两桩灭门凶案,也是你干的吧?你原本想在李家进行第三场杀戮?” 黑猫绿眼幽幽发光,比寻常黑猫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谲瘆人。 它弄不懂眼前这人明明身体虚弱,为何刚才还有能打伤他的力量。 不过黑猫也没打算问明白。 它的身体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前爪伸直,作出捕猎前的姿态。 此人躯壳残破,根本经不起它这一扑之力,不过神魂看着倒是美味,应该能提升修为。 李承影忽然叹了口气。 “谢姐姐,你再不出来,我怕是真就要被它吃掉了。”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猫妖说的。 但猫妖忽然一僵,浑身炸毛! 它没有看见人,只是敏锐察觉危险。 直觉敲响警钟,猫妖有些舍不得快要到手的猎物,但也不敢再逗留,蓦地退开,当机立断扭头跑了! 几乎就在下一刻,杀意从身后追来! 它用尽平生最快的脚程,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 饶是如此,猫妖依旧感觉尾巴传来剧痛! 它发出惨叫,头也不敢回地逃之夭夭。 谢长安缓步走来。 红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唯有那张冰雪玉石的脸像星子落入凡间。 “不是约好三日后,你这就等不及了?” 李承影苦笑:“我深受妖怪喜爱。” 谢长安睇他一眼。 “跟着我。” 她这次没打伞,但脚步很轻,几乎无声,凌波微步一般,走入慈恩寺后门。 入夜,寺庙,女子。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经故事的开头。 李承影咳嗽两声,拍醒李德,让他自己驾车回去,给李家人报一声平安。 随后他就也进了半开的小门。 起初李承影还以为她是用了什么障眼法偷偷住在这里,但当他看见一名老禅师也在场,才发现自己误会了。 李承影走过去时,两人正在说话,老禅师转头看见他,不禁流露出些微诧异。 “这位施主,你百病缠身,神魂不稳,唯恐命不久矣啊!” 李承影没有因为他的直白而恼怒,反是淡然点头。 “法师所言甚是,我的确风中残烛,年寿不永。” 老禅师欲言又止,面色越发古怪疑惑了。 “奇怪,奇怪……” 李承影笑道:“哪里奇怪?” 老禅师摇摇头,没有再说,只问道:“施主夤夜上门,可是要借宿?” 李承影望向谢长安。 谢长安道:“你入了这门,就是安全的,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猫妖不过具灵境修为,相当于剑修的剑意境,别说跟谢长安对上,就是这慈恩寺外面的结界,它也是不敢硬闯的。 刚才谢长安本想来个斩草除根,但是猫妖身上有太多古怪之处,单凭它不可能收割那么多条人命,所以她刚才只是略施威胁,没有打草惊蛇。 “多谢姐姐方才援手救命。” 对方没有过多解释,李承影也没有追问下去。 “那就叨扰法师了。” 老禅师双手合十:“不叨扰,施主随我来吧。” 老禅师带着他去厢房。 李承影回望,提灯的红衣女子已经没了踪迹。 他原是不准备问,但话在心头转了几圈,仍旧有些忍不住。 “法师,如今寺庙里也收留鬼吗?” 老禅师疑惑:“什么鬼?” “那位红衣……” 李承影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确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她也说过自己并不是鬼。 “我记得贵寺好像从不收留女客的。” 老禅师:“的确不收留女香客夜宿,不过谢道友是修士,又与敝寺有缘,自然不同。” 李承影笑了笑,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 寺庙里的客房很简陋,但床铺干净,还有淡淡檀香。 他以为自己今日已经足够累了,应该一沾床就能睡着。 但是一整夜下来,他竟有些辗转反侧。 除了本身胸闷咳嗽之外,脑海里浮现最多的,只有一个问题。 如何成为修士? …… 谢长安起了个大早,出门祭扫郑芦娘去了。 当年战乱,她为了小郑死后安宁,没给人树碑刻名,如今数载过去,人非物非,那原本荒凉的郊外也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哪个土包是谁的。 甚至因为这几年战乱不断,无名坟堆还更多了。 她提了一壶酒,一路走,一路洒,也不拘是谁的坟包,酒洒完了就往回走。 路过一处坊市,她停下来。 周围那几个宅子都很熟悉,依稀还能看见昔日模样。 只是郑家的院子被翻修了,变成卖包子的铺子。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揭开蒸笼,露出下面白生生的馒头和包子。 谢长安站得有些久,老妇人发现了。 “小娘子是要买包子吗?馒头一个一文,菜包子两文,皮薄馅多,好吃的!” 谢长安:“我不饿。” 老妇人愣了一下,似乎误会了什么,拿起个包子,往她手里塞。 “吃吧!” 谢长安拿着包子,沉默片刻。 她最后还是一口口把包子吃了,又问老妇人: “你家里人呢?” “前几年战乱里死光了,剩下个小孙儿。小娘子,虽说如今世道好了些,可外头还是贼匪多,像你这样生得好看,要小心些,出门让家人跟着,我那儿媳妇,便是这样让贼人掳走的,再也没回来。” 老妇人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 谢长安也没打断,等她说完,才问道:“这里原先的人家,哪里去了?” 老妇人:“你说郑家吧,听说也死光了,我们回来时,这附近都没人了。” 谢长安临走前,留下一枚碎银。 老妪定睛一看,忙要喊住她,却见红衣早已飘然离去,不知所踪。 她回到慈恩寺时,天色甚至还没大亮。 小沙弥已经在举着笤帚扫雪,那比他脚面还厚的雪,被一支轻飘飘的笤帚瞬间扫到一边,谢长安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和尚人不可貌相,应该也是个修士。 李承影昨夜借宿的屋子是空的。 “他这么早就走了?”谢长安问道。 小和尚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李施主说回家取点东西给谢真人送来,还要给我们带早饭。” 谢长安似听非听地嗯了一声,她在想事情。 折迩比他们更早离开照骨境,至今也有一个月了,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他去赤霜山找师弟吴岐风,谢长风对那里的一草一木本该很熟悉。 但在她被祝玄光一剑洞穿跌下山崖之后,却不敢再肯定地说自己依旧对那里熟悉。 现在回想,那里的一切犹如隔了重纱,朦胧不清,光影交错,仿佛蕴藏不能深究的秘密。 祝玄光飞升的那一天,不单她死了,涉云真人也死了。 那把象征赤霜山气运的昭皇剑也毁了。 成了仙的祝玄光自然甩甩袖子当他的上仙去了,但他在上界也无法事事照拂赤霜山,而没了涉云真人和昭皇剑的赤霜山,将如天倾山颓,水崩石裂,其影响难以估量。 长久以来,赤霜山声名地位如日中天,更有祝玄光这个天下第一人的招牌,吸引无数后起之秀慕名前往拜师,扶广山和南岳洞天嘴上不说,心里未尝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当年谢长安拜师大典上,闻琴道人挑衅谢长安,怂恿弟子王亭出战。 在当时许多人看来,他可谓是无事生非,自取其辱,王亭非但没有祛除心魔,反倒灰头土脸,好几年修为没有寸进,可谓报应。 但现在再回头看,他当初的挑衅,未尝没有试探之意,闻琴道人通过谢长安当时这个新人,在试探赤霜山的底蕴到底还剩多少。 如今没了参妙真人压制的扶广山,必然不会再压抑自己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宗门的野心,他们清除了折迩这些不听话的“叛徒”,眼看着老对手赤霜山遭遇重大变故,难道会错过这个机会? 吴岐风的求救,说不定就是个局。 但这个局是针对谁? 总不能大费周折,就为了捕杀折迩。 扶广山不太可能知道折迩大难不死还修为大进的事,他们也不可能专门布局去对付一个丧家之犬。 那种传讯的蝴蝶,可能发了许多,只是刚好有一只飞到折迩那里。 她想了很多,但也暂时没能想出一个头绪。 手里红纸被她几下折成蝴蝶。 封禅笔在蝴蝶身上画了几笔,又在眼睛的部位点两下,这只蝴蝶扑腾两下翅膀,立马就活了起来,颜色也从鲜红慢慢变浅,最后变成白色几近透明的颜色。 她一松开手,蝴蝶就自己飞走了。 小和尚不知何时停下扫雪,好奇看着这一幕。 谢长安便也折了一只鸭子给他。 那鸭子落地就活了,毛绒绒憨态可掬,跟在小和尚后面,把他逗得直乐。 “你听说过赤霜山和扶广山吗?”她问道。 小和尚点点头:“师兄前几日正好游历回来,曾提过。” 慈恩寺表面是个普通寺庙,还与皇家有些纠葛,实际上也是个宗门。 只不过这个宗门很小,他们历代住持方丈似乎也没有扩大山门的打算,就这么守着一座长安城闹市里的寺庙过日子。 几年前战乱,据说叛军烧杀抢掠,一些百姓躲入寺庙,原先的老方丈不让叛军进寺,双方起了冲突,最后方丈殉难,门下弟子四散不知所踪,是到了近两年,长安城收复,慈恩寺的旧人也才陆续归来。 谢长安:“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小和尚:“据说,冰墟将融,冰柱崩塌,冰下恐有上古大妖苏醒,扶广山和赤霜山等几个宗门都派人去察看了。” 谢长安:“冰墟?” 小和尚点头:“师父说在北海之极更北的地方,真人您也没听说过吗?” 谢长安沉吟:“那里罕有人迹,就算冰柱崩塌,一时半会也很难察觉,他们如何知道的?” 小和尚啊了一声:“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据说起初是离梦城主夜观星象发现冰墟异变,他通知各大宗门,当时各派都有事,也没人重视,但几个月前,冰柱突然崩塌,连最靠近冰墟的北海之极和北烛山都受了影响,灵力混乱,妖异频生。 眼看再不管可能会出大事,众人商议后,才集合天下修士前往察看修补。 小和尚:“师兄当时也想去凑个热闹呢,但师父说我们宗门小,本事也不大,别去拖人后腿。谁知现在都好几个月过去,他们还没回来,想必修补冰柱,对付大妖很棘手吧?” 五年么…… 谢长安几乎忘了,从照骨境出来,距离她坠崖身死,其实已经过去五年。 五年对修士来说很短,但也足以发生许多事。 谢长安:“各宗门都派了谁去,你可知道?” 小和尚:“知道的,师兄说过。赤霜山去的是方清澜真人,扶广山去的是闻琴道人,北烛山是许危阙真人,离梦城主也亲自去了,南岳洞天是一位姓高的长老,云生结海楼是掌教首徒去……唔,还有其他人,但我记不得了,回头我去问问师兄。” 他见谢长安陷入沉思,也不敢再打扰,抱起小鸭子悄然离开。 待李承影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红衣美人站在褪尽花叶的枯树下,衣袂随风而动,如一枝早发的牡丹。 美则美矣,但那树光秃秃的,总觉不衬。 在李承影回过神之前,已经下意识抽出藏在袖中的符箓,朝枯树掷去。 符箓轻飘飘落在树干上,霎时开出满树桃花! 沉甸甸压在枝头的花簌簌落下几许,美人讶异回首。 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才对景了。 李承影笑着走过去,手里还提着一篮人间烟火。 “这是永和庄的汤饼和兴乐楼的葫芦鸡,素来供不应求,去晚了便没了,姐姐要不要尝尝?” 谢长安一个辟谷的人,今天早上才知道了包子,现在又有汤饼和葫芦鸡投喂。 她看了李承影一眼,还是伸手撕下一块饼子,浸了汤汁,慢慢品尝。 这曾是她在唐宫时也难得一吃的美味,那时候每年的盼望,也不过是逢年过节能吃上一顿这样美味的汤饼。 后来的传奇与跌宕,只怕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 见她动作很慢,李承影笑道:“是不是还不错?” 谢长安看了他一眼。 李承影:“姐姐这是什么眼神?” 谢长安:“觉得你有点烦。” 李承影:…… 她心里知道自己跟祝玄光两清了,眼前这人可能也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但看着一模一样的脸,谢长安既想一巴掌把他扇出慈恩寺让他哪边凉快就滚去哪,又想留下他看看那猫妖背后的人还能作什么妖。 李承影有点委屈:“我什么也没做,若是你看着我烦,我可以戴个纱帽,将脸遮住。” 谢长安面无表情:“晃来晃去看着也烦。” 李承影:“那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谢长安:? 李承影:“我拜你为师。” 谢长安:?? 李承影道:“你想,我长着一张与你的仇人一样的脸,当了你的徒弟之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可以任打任骂,往后只要你想起仇人,就可以说我学艺不精,随便找个借口骂我打我,甚至把我杀了,直到你出了这口气为止。” 谢长安先是疑心他疯了,再看他脸上诚挚恳切不带一丝虚伪做作的表情,不由将视线移到他身后。 李承影:“怎么了?” 谢长安:“看看你有没有长尾巴。” 对方一头雾水。 谢长安:“你是不是还有个别名,叫玉催?” 李承影:“……啊?” ------------ 58 第 58 章 58 确认他不是狐狸变的,也不是疯狐狸上身之后,谢长安就没再理他要拜师的胡话。 慢条斯理将汤饼和葫芦鸡吃完,她问道:“这就是你说要回家取的东西?” “自然不是。” 李承影拿出一张请帖。 “你们这几日逢人便自报家门,说自己出身万树梅花潭,我猜,你们是为了找人或等人。明日越王李系的舅舅设宴,京城大半权贵都会去捧场,也许你们要找的人,也会赴宴。” 谢长安伸手去拿请帖。 李承影却忽然按住另一端边缘。 她抬眼。 李承影:“我陪师父去。” 谢长安:? 谁是谁师父? 此人肯定跟祝玄光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祝玄光也不至于脸皮厚到这等田地。 李承影笑吟吟的,好声好气解释:“你看,那猫妖背后肯定有人,那猫妖又觊觎我想吃我,我在场当鱼饵,就能引来更多的鱼。而且在场权贵云集,师父想找什么人,说不定我认识,还能为你介绍,岂不一举多得?” 谢长安:“我不收徒弟。” 李承影:“你仇人叫什么名字?要不以后骂我时你就直接喊他的名字,会更痛快些的。” 谢长安:“……我没有你这样变态的嗜好。” 李承影诚恳:“师父,憋久了不好。” 谢长安言简意赅:“滚。” 阿谨担惊受怕大半夜,到天蒙蒙亮才睡过去,也没人来叫醒她,她直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慌慌张张起来洗漱吃饭,等一切料理完去院子里,正好看见李承影笑意盈然从外面回来。 自打李承影病愈,阿谨就经常看见他笑,但是像今日这么笑的,还是头一遭。 若是非要让她说,兴许是不像往常那样如隔云端遥不可及,也让人捉摸不透,而是真正愉悦的笑容。 可昨天不才遇到那样恐怖的妖怪,还有什么事能让郎君笑得如此开心? 阿谨还在茫然,李承影已经递来两张护身符。 “一张贴在门上,一张你折好自己带着吧。” “是那位朱真人写的吗?”阿谨好奇。 李承影没答,反是道:“京城最近不大太平,你自己留心些。” 他不说还好,一说又让阿谨想起那人皮,不由打了个寒噤,忙双手接过护身符,小心折好又装在随身香囊里。 “昨夜那妖怪……”阿谨犹豫片刻,“郎君不怕吗?” 李承影:“我自然也是怕的,不然怎会去慈恩寺向高人求符?” 阿谨心想也是,又还是觉得疑惑。 郎君刚经历过昨夜那样恐怖的事,还吐了血,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她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郎君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是啊,”郎君居然也答了,“看见一颗很美的星子。” 阿谨抬头,大白天哪来的星子? 李承影似乎看出她所想:“真正灿烂的星子,无论白天夜里都能看见。” 阿谨:“是……吗?” 李承影见她似懂非懂,也不再多说,摆摆手溜达去正院了。 今日李尚书正好休沐在家,见了他头一句话也是: “你面露春风,是朱真人与你说了什么吗?” “如此明显吗?”李承影摸了摸脸颊,失笑道,“也没什么,我诚心去求符,真人就给了,还应我之情,为你们二老写了避疫健体符。” 李尚书接过符箓。 “我见朱真人不苟言笑,又不求多余钱财,还以为是个不好说话,没想到比宫里那些仙人好打交道多了。” 李承影:“父亲,我打算拜真人为师,随真人入道。” 至于拜哪个真人,他没说。 李尚书很惊讶:“是真人想收你为徒?” “我昨夜赶到慈恩寺外,那猫妖正好也尾随而至,幸得真人出手,猫妖落荒而逃,我想拜师学些本事,真人尚未答应,不过精诚所至,总能金石为开。” 李承影温声慢语简要说了原因,李尚书听出其中危险,不由后怕。 “那猫妖既还未死,会不会回来报复?” “父亲将符箓随身佩戴,约束家里人少出门,过了这一阵,应该无事。” 他顿了顿,又道,“叛乱刚平息,朝中派系又开始相争,连外族都能看见朝廷的虚弱,往后不会有安宁之日了。父亲不爱与人争斗,但身在中枢,难免要卷入其中,若有机会,还是早些隐退吧。” 李尚书一怔:“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李承影:“病愈之后,我在城内行走,所到之处,生计凋敝,百废待兴,权贵倒是还宴乐不断。国之将乱,必生妖孽,凶案和猫妖便是明证,父亲还是听我一劝。” 李尚书沉默片刻,叹道:“以你资质,若非得了痴病这么多年,也许能比你兄长走得更远。” 李承影:“人各有志,我意不在此,若真人肯收我入道,我也许就要离家远走了。” 李尚书是这一刻忽然发现李家二郎果真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痴病一去,如神智归窍,灵慧顿开,重得新生。 “也罢,你自小病痛缠身,如今虽说痴病好了,却依然体弱,说不定入道之后还能修些年寿。先前我打听过了,都说如今仙门里,以南岳洞天和扶广山为最,那朱真人的门派毕竟名不见经传。你若真想拜师,不如为父去找太子殿下,请他为你引荐南岳洞天的仙人。” 李承影反问:“父亲觉得那南岳洞天的仙人很厉害吗?” 李尚书:“睿宗皇帝时,他们就被尊为国教国师,听说当初太上皇逃离京城,有人当众行刺,还是南岳洞天的老神仙出手救驾。后来老神仙驾鹤,如今留在京城的是他的嫡传关门弟子,名叫万仞山,据说也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陛下与太子都尊敬得很,想必是厉害的。” 李承影:“可这样厉害的仙人,不也没能阻止安禄山入京,若真有能耐,为何不留下来镇守长安?” 李尚书语塞:“许是……一人之力,难敌千军万马吧。” 李承影:“我听说安禄山麾下也是有仙人襄助的,南岳洞天的人没有把握斗赢,才急匆匆跟着帝驾先走一步罢了。出身哪个门派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自己是否有能力。我看朱真人就挺好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什么愉快的事,俊美颜色霎时光彩照人,如玉山碧水,瑶台金辉,将那病容也掩了过去。 见他如此说,李尚书自然作罢。 “你既有分寸,就随你。” …… 孙家,夜宴。 孙屏望着满堂宾客,志得意满。 作为越王的舅舅,越王生母的兄长,他没能享受到妹妹带来的荣光,却切实享受了外甥带来的荣华富贵。 越王不是太子,但是如今皇帝昏聩,太子与张皇后相争,张皇后没有亲子,欲扶持越王登基,加上越王曾任天下兵马元帅,名义上平乱当属首功,如今还有一些兵权在手,未必会落于太子下风。若越王在皇位之争中获胜,往后他就不是越王舅舅而是皇帝舅舅了。 来为越王舅舅贺寿的车马络绎不绝,从早到晚,而到了天黑之后的夜宴,孙屏只邀请了京城数得上号的权贵公卿,在自家园林另开一场,将其他普通官员门客隔开,可谓贵贱相隔,泾渭分明。 李承影很少参加这种宴会,刚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香粉气熏得咳嗽起来。 走在他旁边的则是近来颇有几分名气的朱真人。 原本以朱鹮身份,还来不了这种场合,但有了李承影的请帖,加上新平公主的介绍,众人对这位据说符箓很灵,又有神仙法术的朱真人,就多了几分好奇。 谢长安起初跟着他们进来的,但她用了障眼法,除了李承影和朱鹮,旁人都看不见。 毕竟李承影带着朱鹮也就罢了,若是身边再多一个面目陌生的绝色女子,少不得要被询问搭讪。 但进门之后,李承影一不留神,就发现谢长安不见了。 “谢姐姐呢?” 朱鹮:“今夜可能有修士在场,她的障眼法瞒普通人可以,瞒不过修士。” 所以谢长安先一步避开了。 李承影有些遗憾,只好将目光放在其他各处,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朱鹮忽然道:“听说你要拜她为师。” 李承影坦荡:“是。” 朱鹮:“她不会收的。” 李承影失笑:“真人如何得知?” 朱鹮:“我曾与她生死与共,比你了解她。” 李承影神色不变:“这世上便是亲如父子兄弟夫妻,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朱鹮冷冷道:“她不会收一个跟她仇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为徒。” 李承影:“但我见她提起那仇人,也并未如何激越,说明她待那仇人,也并非一味怨恨,其中恩仇难辨,而且她还救了我,对我说话温和可亲,如此漂亮又厉害,魄力不凡之人,又怎能不令人心折——” 顿了顿,眼睛从朱鹮脸色上扫过,他才慢吞吞续了几个字。 “于拜师呢?” 朱鹮疑心他疯了:“你脖子上那道淤青就是她掐的吧。” 都这样了,还温和可亲? 李承影面不改色:“那只是她入梦试探我到底与她那仇人有无关系罢了,后来她还给我送了护身符,真人有吗?” 朱鹮面无表情。 ------------ 59 第 59 章 59 新平公主朝他们招手。 两人的言语交锋暂时鸣金收兵。 新平公主跟朱鹮打过几回交道,后者能混入长安权贵圈子,也是多得公主引荐,此时自然不能不搭理。 两人寒暄几句,公主将目光投向李承影,对这个头一回出来社交的尚书之子也很感兴趣。 关于李承影得遇仙缘不药而愈的传说已经在京城转了几圈。 不单是新平公主,打从李承影进来,许多人只闻其名,落在他身上的关注不少。尤其他与朱鹮站一起时,一人春风和煦温文有礼,一人冰雪凛冽高人风范,不知不觉就吸引了许多人上前,尤其是女眷。 就在此时,一名侍童过来。 “敢问阁下可是朱真人?” “我是。”朱鹮道。 侍童忙行礼:“真人,南岳洞天的神仙想请您过去见见。” 新平公主讶异:“可是万国师?” 侍童道:“是国师的两位师侄,周仙人和刘仙人。” 新平公主了然,万国师自恃身份,从来不会纡尊降贵来赴这种宴会,不过能派出师侄来,也算给面子了。 朱鹮却没动,淡淡反问:“为何是我过去,不是他们过来?” 慈恩寺的人也只当他修为普通,谁都想不到此人竟会是个妖仙境的修士。 他在照骨境待了这么多年,只要稍稍冷下脸,便能将那侍童吓得不敢吱声了。 李承影忽然侧首,望向灯火阑珊的某处。 他从满场富贵荣华的气息中,嗅到一丝异乎寻常的气息。 那气息游走飞掠,一闪而过。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直觉,片刻之后,园子的另一边响起惨叫! 不是一声,而是十数声。 这边众人又听见轰然作响,霎时白光惊天! …… 周兰卿听见有人胆敢在京城自认万树梅花潭的弟子时,是冷笑了好几声的。 南岳洞天跟万树梅花潭的恩怨起因,许多人不甚了了。 但南岳洞天把万树梅花潭几乎灭门的事情,天下宗门几乎无人不知。 同时,京城是南岳洞天的地盘,小师叔万仞山被尊为国师,备受皇帝与太子敬重,此事也是许多修士都清楚的。 如今那个姓朱的野修士,竟敢堂而皇之自报家门,还在京城四处结交权贵,无视南岳洞天。 不管他是假冒的,还是真的出身万树梅花潭,都是一种胆大包天的挑衅。 万仞山贵为国师,自然不可能自降身份找上门。 周兰卿和刘希圣就责无旁贷担下这份差事,拿了请帖来赴孙家的夜宴,准备当众逮住姓朱的。 教训也罢,杀了也罢,总归让他从今以后都没机会再招摇撞骗。 结果,他们还未见到姓朱的,就在这夜宴上,众目睽睽之下,遭了暗算。 周兰卿甚至没看清是谁出手的。 他刚刚举起酒杯,只见眼前白光炸开,如烟火一般。 周兰卿直觉危险,再要往后退已经不及。 一只白虎扑跃过来,直接撞入他胸口! 他一阵剧痛,当即惨叫,吐出一大口血,后仰倒地。 他的师弟刘希圣反应要更快一些。 在白光炸起的同时,刘希圣就已经飞身后退。 白虎扑来的罡气刮得他肌肤刺痛,身上瞬间多了许多道口子,但好歹算是保住一条命。 周围不少人反应不及,同样被罡风带倒,七零八落摔了一地。 惨叫声此起彼伏。 “师兄!” 刘希圣这才看见周兰卿的惨状。 后者胸口多了一个大洞,仰面朝天,七窍流血,竟已当场毙命。 “谁!谁下的手!给我滚出来!” 刘希圣又惊又怒,举目四顾,全是惊慌失措的宾客,哪里找得到凶手? 但威胁并未就此消失。 下一刻,他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一把,猝不及防往前踉跄! 一步之后,四周陡然变暗,夜宴上的烛火灯光全部消失,伸手不见五指。 上次他跟着师兄们去离梦城时,刘希圣才刚刚踏入武修的通明境,也就是相当于剑修的剑意境。 他和周兰卿都不敢入大翮游仙试炼,最后只能在外城游荡,还被谢长安教训一顿,丢了脸面。 如今几年过去,他依旧停留在通明境初期,没有寸进,面对眼前困境,哪里有更好的办法,一把千金难求的金丝拂尘被他往几个方向扫出去,灵力如石沉大海,找不到任何敌人。 “出来!” 他色厉内荏,满头大汗。 “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给我滚出来!” 一声轻笑响起。 “南岳洞天就养了这样一帮狐假虎威的废物吗?” 声音清晰可闻,但刘希圣竟不知对方是从何处发出的,脸色不禁一白。 “原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不过得先打了小的,老的才肯出来,我就成全你吧。” 话音方落,刘希圣只觉一股罡风扑面而来,森冷黏腻,仿佛夹杂无尽血海,触之则浑身颤抖,他的灵力瞬间被禁锢,犹如瓶口紧塞,半点也没法漏出来。 刘希圣张嘴想要大声呼救,却只能吞进满嘴的腥膻,好像无穷无尽的血涌进来,逼得他一口口喝下去。 …… 一刻钟之前,谢长安正在园林东边,听两名贵妇人说起先前京城那两桩灭门惨案。 大家都知道那两户人家正春风得意,又都是郕国公李辅国的亲信,怎么会好端端全家自杀,其中必是有缘由的,但查来查去都查不到凶手踪迹,可不只能归咎到怪力乱神上去了? “要我看,此事会不会与张皇后有关?她一直不希望太子登基,李辅国又是支持太子的……” “嘘,小声些,太子身边可是有南岳洞天的神仙,她能怎么办?” “世上又不止一个南岳洞天,我听我那侄儿说,这样的神仙多得很,就像如今朝廷上一样,各有各的派系,说不定就有看不惯南岳洞天的神仙投靠了皇后……” 两人窃窃私语,聊得不亦乐乎,浑不知旁边还有个人在光明正大地听。 谢长安正打算再多听一会儿—— 忽然,她若有所觉,蓦地抬头! 妖气隐隐约约,从不远处飘过,随即又没入人群之中。 谢长安快步跟上去,半途正好就撞见那道在周兰卿面前炸开的白光。 等她赶到两人这里时,周兰卿已经倒在地上,刘希圣则呆立不动,张着嘴巴一脸傻样,周身已经被下了结界,互相推搡逃跑的旁人似乎看不见他,也进不去。 但谢长安不是旁人。 封禅笔一划,结界就破开了。 欲置刘希圣于死地的灵力倾泻而出。 谢长安一个振袖,直接拍了回去! 一道身影被她逼迫显形,长枪破空而来,凛凛杀气,澎湃狂涌! 谢长安的障眼法被破除,她没有召出留天剑,仅仅只是抬起拿封禅笔的那只手。 说时迟,那时快,笔尖与枪尖相触,对方微微一震,面色大变! 只这一交手,对方就知道,他不是谢长安的对手。 此人当机立断,转身后撤! 他自知不敌,甚至用上了移形换影,身形飘忽闪现,眨眼已在数丈开外。 但是身后气息不减,竟是半步不停地缀着他。 他能跑多远,对方就跟多远,他能跑多快,对方就跟多快。 不能让她跟下去了! 他咬咬牙,停步回身。 长枪如海浪骤起,滔天罡气卷起地上砖石,一并拍向来人! 对面那红衣少女竟动也未动,所有砖石罡气在她身前三寸蓦地停住,悬空未动。 此时一声猫叫,黑乎乎的影子扑向红衣女子身后! “小乔住手!”他厉声大喝。 但是晚了一步,猫妖将将扑上女子后背时被甩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红衣女子反手扬袖,砖石罡气悉数原路返还,朝他当头砸下。 男人早有准备,飞身避开,但衣裳难免被划破,有些狼狈。 他落定之后随即出声:“我与尊驾并非敌对,尊驾也不是南岳洞天的人,何必多管闲事!” “报上你的名字和来历。” 谢长安看着他。 对方一身粗布衣裳,形容落拓,头发半披。 比起修士,更像一个工匠。 认不出是出身哪个宗门,好像也没有宗门弟子会作如此打扮。 她锁定对方的同时,对方也正在观察她。 红衣绝色,修为在自己之上,看不出来历。 但绝不是南岳洞天的人,更不像南岳洞天请来的帮手。 他能感觉到,早在两人落地之时,对方就已经在周围筑起符法结界,阻断他的退路,也让两人斗法不会惊动旁人过来打扰。 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这样的手段,修为起码是武心境。 但此女身上似乎又还要多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 同样是武心境修士,但他竟摸不透对方底细。 “在下李恨天,万树梅花潭弟子。” 数息之间,他选择自报家门。 谢长安略略扬眉。 她和朱鹮冒充这个宗门在京城招摇,没想到眼前还真就有万树梅花潭的弟子。 面上她不动声色,依旧冷冷的。 “万树梅花潭已被南岳洞天所灭,如何证明你所言是真?” 李恨天漠然道:“正如尊驾所言,一个几乎灭门的宗派,又有什么被假冒的价值?当年南岳洞天灭派之时,我正好在外游历,躲过一劫,却没想到再回师门,就见倾覆之祸,家破人亡。” 谢长安:“所以你想杀南岳洞天的人报仇?周兰卿和刘希圣不过是门中年轻低修,你杀了他们,除泄愤之外,别无用处。” 李恨天:“尊驾是想拦住我,以此去讨好南岳洞天的人吗?” 谢长安:“我与南岳洞天毫无瓜葛,但我想找一件东西,此物与南岳洞天有关,不能让你在我面前杀人。” “别信她!” 猫妖从黑暗中蹿出,落在李恨天身侧。 它气息沉重,显然受伤不轻。 “她就是那天夜里在慈恩寺外要杀我的人!他们对外还冒充万树梅花潭,无非就是想引我们露面!” 猫妖恶狠狠盯住她,眼珠幽绿含恨。 它的尾巴被谢长安断了半截,还没长回去,刚才就又被甩了出去,如果眼光能杀人,谢长安现在已经死了十七八回。 “我若真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一只死猫了。” 谢长安淡淡道,语气很狂,但只是陈述事实。 ------------ 60 第 60 章 60 猫妖气得发狂炸毛,想也不想就要扑上去,被李恨天死死按住。 “尊驾要找什么东西?为何又要假冒我的同门?” 既然打不过,又不想死,他就只能忍气吞声跟对方讲道理。 “我在长安城蛰伏数年,对南岳洞天的动向也算有所了解。若能帮上忙,能否让尊驾不要插手我与南岳洞天之间的恩怨?” 谢长安沉吟片刻:“你听过天工炉吗?” 李恨天心头微动:“可是传说中能炼虚化实,甚至能还能锻造法宝的天工炉?” 谢长安:“不错。” 李恨天:“此物的确在南岳洞天手里。尊驾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还知道此物眼下不在他们宗门,几年前万仞山当上国师,就把天工炉也带到京城,而且就在太极宫里!” 谢长安不为所动:“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而不是随口胡诌骗我?” 李恨天道:“我曾潜入宫想杀万仞山,正好看见他用那炉在炼东西。奇怪的是,我与他交过两次手,第一次是在宫外,以我修为,能与他打个平手,若不是后来他有人相助,当时我就已杀了他。第二次就是我潜入宫那次,两次相隔才一年,他的修为就已突飞猛进,我拼尽全力才得以逃脱。” “后来回想,就算天纵奇才,也不可能一年之内就有这样快的进境,其中变化,可能与天工炉有关。” “如果尊驾还不信,我可随尊驾潜入太极宫一探究竟。只是万仞山如今经常往来于太极宫和司天台,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将天工炉随身携带,若不会,又被安置在哪里。” 谢长安想要天工炉,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南岳洞天的人自己借出来。 但是想也知道,南岳洞天的人是不可能那么好说话的。 谢长安原本是想抓几个南岳洞天的人,迫他们拿天工炉来换,但一个因为周昕一人就灭了万树梅花潭上下的宗门,又怎么可能为了几个小弟子的性命,就轻易拿出镇派之宝? 那就只能先找到拥有此物的万仞山再说了。 李恨天的话,确实是一条线索,省了她还要跑去南岳洞天查探的工夫。 “我自会验证真假,若你骗我——” 李恨天截断她的话:“若我骗你,你自来找我!尊驾可以先去探查天工炉的下落,证实我所言非虚之后,我们再谈合作,你想要天工炉,我想要万仞山的命,你我其实殊途同归。” 说话间,他两指多了一道符箓,松开手,符纸就飘到谢长安那里。 “这是一道追踪符,尊驾想找我,烧了符就行。” 谢长安对符箓的认识堪称大家,她只扫一眼就知道李恨天没有做手脚。 这的确是一道真实有效的追踪符。 “我会找你的。” 李恨天道:“我还不知尊驾大名?” 对方没有回答,身形随即隐没于黑暗。 李恨天能感觉到加诸身上的威压瞬间被撤去,不由长出口气,后背早已一身冷汗,那种泰山在负的压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他发现此人扑面而来的威压,竟令人喘不过气。 但这是一件好事。 这女子简直像是他天赐的帮手。 黑猫蹭了蹭他的袍角。 李恨天醒过神,弯腰摸她脑袋。 “你脾气收敛些,我方才差点保不住你,这人你别招惹。” “她能有万仞山厉害么?”黑猫不服气。 “我不知道他们谁厉害,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交上手。你不是说她还有同伴吗?说不定他们真能杀了万仞山。” 李恨天的手一下又一下,温柔抚在黑猫皮毛上,说出来的话却极冰冷。 “南岳洞天的人不多死几个,怎够祭奠万树梅花潭冤死的亡魂,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黑猫仰头:“你真要帮她拿到天工炉?” 李恨天:“天工炉是南岳洞天镇派之宝,不是我不让她拿,是南岳洞天的人一定不会让她拿。听说这几天他们宗主也来京了,届时必是一场血雨腥风。你说,她能不能跟南岳洞天这样的大宗门抗衡?” 黑猫:“难!就算宗师级高手来了,不,就算是那个已经成仙了的祝玄光来了,也不可能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宗门吧?” 李恨天含笑:“是啊,那就让他们一起去死好了。” …… 谢长安走出数十步,就看见一人伫在街巷拐角。 似乎站了很久,似乎一直在等她。 “你何时来的?” 对方应道:“追着你出来的,当你方才用了结界隐去身形,我追丢了,就在此处等你。” 谢长安心说不能这么蠢吧。 “若等不到呢?” “我与师父有缘,总会等到的。” 李承影笑道,似乎只要看见她,就总是高兴的。 谢长安懒得去纠正称呼问题,直接跳过废话。 “夜宴那边如何了?朱鹮呢?” 李承影:“刘希圣已经飞信禀告师门,要等长辈来查明真凶,主持公道,朱真人想等等看他能叫来什么帮手,便先留在那里,顺道帮你拖延些时间,好让你方便办想要办的事。” 谢长安对此倒不意外。 朱鹮一直追求武道修为上的进境,如今刚晋妖仙境,距离巅峰尚远,他肯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对手。 她心头一动。 如果万仞山被周兰卿的死引出宫,那天工炉可能还被留在唐宫里。 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她有了定计,干脆准备直接夜探一回唐宫。 “师父是想过河拆桥吗?” 夜深露重,李承影轻轻打了个喷嚏,语气有点委屈。 “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带路。” 谢长安随口:“刀山火海,无间地狱。” 李承影居然兴高采烈:“那太好了,我也正想一探究竟。” 谢长安:…… “不准跟着我,不然直接把你打晕扔在路边。” 她见说不通,索性直接威胁。 四目相对,李承影从她眼睛里看见不耐烦,唯独没有一丝软化。 这句话是她最后的耐心和留情,毕竟这场夜宴的请帖是李承影给的。 没有夜宴,也引不出这么多线索人物。 “好吧,既然师父不喜欢,那我就不跟了。” 李承影眉眼弯了一下,没有半点受挫的尴尬难受。 “我在这里等你。” “不必。” 她头也不回,几步之后,红衣如烟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真是面柔心狠,不知何时才能看见美人对自己露出温软甜美的笑。 李承影想叹气,刚张口就被冷风灌进去,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只好捂住嘴。 他拢紧了脖子上的毛领,抬头望向天空。 黑沉沉的夜,连星也没有几颗,但太极宫上方的云却有些泛红,仿佛一场新的风暴在酝酿。 “还是留些后手好了,万一呢?” 他自言自语,从袖中摸出几张白纸,三下五除二折成几折,几只乌鸦成形,很快从他手里挣脱出去,飞入无边夜色。 谢长安步伐轻盈却极快,须臾便进入太极宫。 她随便用了个最粗浅的障眼法,就足以瞒过值夜宫卫的巡查,如入无人之境。 这座宫殿于她而言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知道应该怎么走。 太极宫地势低矮,雨季容易进水,自大明宫落成,天子就两头来回跑,夏天也是宿在大明宫居多。 但这里依旧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祭祀衙门太仓内官等,是没法全部搬到大明宫去的。 她在积雪夜色中站了片刻。 天太冷了,连禁卫也减少了巡查的次数,被叛军搜刮过的太极宫还未完全恢复过来,黑暗里也能感觉到腐朽陈旧的窒闷,像帝国难以避免滑向衰落的深渊。 但谢长安看的不是这些。 她微微仰头,感觉周身混乱气息滑过,一丝灵力波动夹杂其中,微弱几不可察。 那是修士使用灵力的痕迹,而且气息能被捕捉到,说明离此不远。 自从照骨境走了一遭,由人变鬼,又由鬼修成伞剑合魂之体后,她对灵力的感知要比以往更加敏锐,许多人族修士未必能察觉的气息,她却能精准捕捉。 宫女时在这重重宫门里穿行,当时她只觉无形枷锁压在肩膀上,无法挣扎逃离,但现在重回故地,宛如孤雁惊鸿,过客一般俯瞰旁观剥落的宫墙和那棵熟悉的老树,从小到大种种过往仿佛前生遥远,再也很难追忆。 她凭着印象走过掖庭冷宫,从崇德殿进入千秋殿,最后停步,望向不远处的神龙殿。 那里光线昏暗,隐隐绰绰,好像还有人。 天子都不在,妃嫔也不可能跑到那里。 会是谁? 幽光暗烛,纱笼影淡。 老人连伸手去拿近在咫尺的冰酪都有些困难。 手指刚碰到碗就滑了一下,勉力拿起来又失手打落,溅了一身的奶白。 他颤巍巍用手指捞起衣裳上些许冰酪,放到嘴里,眯着眼砸吧滋味。 听见门口动静,他慢慢抬头,浑浊目光望过去。 老态龙钟的天子费力想要看清,却只能看见一个红衣窈窕的身影。 “……玉环,是你吗?你终于肯来看三郎了?” 纵使眼前老叟一身脏污,皱纹比从前还多,那点权力堆砌起来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但谢长安仍是一眼就认出来。 当年那个带着贵妃逃跑的天子,如今已经沦落到冬天吃冰酪,衣裳无法换洗,偌大寝殿空荡荡,连伺候的人也不知所踪。 谢长安平静道:“陛下怕是忘了,那位备受你宠爱的贵妃娘子,已经被你亲自下令勒死在马嵬坡,此地距离马嵬坡有些远,怕是鬼魂也找不到归处。” “你是谁……” 老叟连端起天子架子也很费劲。 在旁人眼里,他如今狼狈得根本看不出昔日权威。 谁也无法想象数十年前此人曾经也是个精明天子,开创了一代盛世,又亲手埋葬了这个盛世,让无数人陪葬,鲜血伴随哀嚎流遍天下。 谢长安:“还记得李漓吗?” 老叟迷茫半晌,似乎在回忆,良久道:“不记得了。” 谢长安:“那郑芦娘,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李瑛,李瑶,还有许许多多被牵连而死的百姓,你也都不记得了吧?” 老叟:“你、你到底是何人,你出去!滚出去!” 谢长安:“王朝衰落,因你而起,天下动荡,你难辞其咎。时至今日,你是否有悔?” “悔?不……” 老叟连连摇头,忽然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痛恨。 “若不是奸臣误我,安贼叛我,焉能如此!是他们的错,我没错,朕没错!你是谁,你若要报仇索命,你找他们去,朕的贵妃都被他们害死了,不忠不孝,不忠不孝!” 他狂怒起来,手舞足蹈,想要抄起什么棍棒,半天却只能摸到一个盛冰酪的碗,便用力扔过来! 结果那碗甚至还没过面前桌案,就失力滚落,碗里那点残留的冰酪溅在地毯上。 ------------ 61 第 61 章 61 谢长安静静站着,没有动手。 因为她看出老叟命火将灭,油尽灯枯,就算无人杀他,他也已经没两天好活。 曾经她离开长安时,想着总有一日要回来,提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他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再一刀刀让他体会那些枉死之人的痛苦。 但是现在看着此人,她发现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活着面对自己权力被剥夺殆尽,套着太上皇的名头在这冷宫里孤零零回忆前尘,身边半个人也没有,还要被宫女內监磋磨,才是巨大的折磨。 “朕是皇帝,你们怎敢如此!我饿了,你去下碗面来,要鸡汤作底,放些青菜。” 他发完疯,有些累了,下一刻仿佛忘记谢长安是谁,只将她当作宫女来使唤。 “你怎么还不去?” 老叟见她不动,又催了一句,不忘摸摸自己的鬓角,把凌乱头发往后顺。 谢长安没兴趣再跟这么一个明显疯癫的老叟耗下去,转身欲走,却忽然抬首,目光锐利望向外面某处! 下一刻,她返身入内,手指掐诀,身形当着老叟的面凭空消失。 老叟呆呆看着这一幕,揉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万仞山进来时,就看见老叟大喊一声有鬼,身体不断往后缩。 “陛下这是何故?” 他似乎也已经习惯老叟间歇疯癫的样子。 “今日天寒,臣过来看看陛下。” 老叟从柱子后面探出头,颤巍巍,脸上都是惧怕。 “太子呢,朕的太子呢?” 万仞山:“陛下忘了,您已经是太上皇了,太子早已登基称帝,如今是皇帝了。” 老叟:“那、那你把贵妃叫来!” 万仞山:“贵妃也早死了,七年前就死的,您送上路的。” 老叟瞪大眼睛,愣愣的,神色恍惚。 “陛下是不是又忘了,臣给您重复一遍吧。” 万仞山极有耐心,态度却很轻忽。 “臣已算过,您内腐外朽,已然回天乏术,就在这两日了,但陛下拖了又拖,就是不肯走,臣的法宝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缕龙气,还请陛下成全了臣吧。” 老叟呆怔半晌,忽然大怒:“你也是乱臣贼子!朕器重南岳洞天,将你们提拔到国师的位置,何等尊荣!你非但不报皇恩,竟还敢逼宫!” 万仞山冷笑:“陛下终于清醒了?我师父为了救驾而死,怎么算不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一路护送西行,若没有南岳洞天,你如何能平安回京?” 老叟:“你、你……” 万仞山:“你昏聩半生,若肯早日去死,倒是功德一件了。” 老叟一直喊着来人,可气若游丝,那声音连万仞山都听不清楚,他倚靠柱子,面色青白,捂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朝万仞山的方向。 万仞山没动。 他淡淡道:“时至今日,陛下还未认清形势吗?没有人希望你活着,包括你的儿孙,否则为何一直没有人来探望呢?” 老叟张了张口,费劲想要喊救命,却发不出声。 枯瘦如树枝的手青筋浮现,求生意念让他不肯放弃,不管曾经多么风光,后来又让多少人身死,皇帝当久了,心里自然也只有自己,他只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在这里苟活。 见万仞山不肯管他,老叟就要往殿外爬去,不料脚下踩空,身体直接滚到台阶下,发出微弱呻吟。 人终于不动了。 万仞山冷眼旁观,直到对方真正咽气,他才走过去。 一只小巧玲珑的香炉被放在地上,距离老叟身前不到三尺。 万仞山掐了个法诀,口中默念。 片刻之后,一缕白烟从香炉升起,如有知觉,寻寻觅觅,从老叟鼻孔钻入。 谢长安一直隐在暗处没有出声。 万仞山三更半夜特地过来言语刺激老叟,绝对不止是专门来气死对方。 直到她看见白烟似在老叟体内钻了一圈,又从他鼻孔流出,与此同时还带着一抹微微发光青烟。 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呼吸微滞,突然明白万仞山想做什么了! 这是要拿老皇帝的魂魄去炼器! 那个香炉就是天工炉! 就是这一滞之间,气息微乱,马上就被万仞山发觉了。 “什么人,出来!” 主殿灯火很少,能照出昏暗轮廓的也就老叟周身那一小片,其余地方都是黑的。 万仞山看见一名红衣女郎走出来。 那绝不是宫女的打扮。 但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谁?我见过你!” 他镇定自若,完全没有被撞破阴谋的慌乱。 这很正常,南岳洞天的地位特殊,万仞山继承了师父留下的国师名号,也是天子与仙门的联络者。 在这里,他无须忌惮任何人。 谢长安徐徐道:“你们带天子逃离京城那一日,有人当众谋刺,被你们击毙,当时你走到我面前,让我抬起头来。” “是你?!” 万仞山眯起眼,完全想起来了。 “你是那个小宫女!” …… 孙家的园林将人都清出去了,连婢女护院都没留下。 夜宴半途而废,所有人惊慌恐惧,明日京城恐怕又要多一桩志怪鬼话的传闻。 刘希圣跪在周兰卿面前,用了许多办法,也没法让师兄起死回生。 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 比起自己,周兰卿的父亲是南岳洞天长老,他的天赋也比刘希圣好些。 如果两人一起出来,最后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师兄,刘希圣已经无法想象自己会面对师门怎样的苛责与惩罚。 但刚刚遇袭,他竟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怎么办? “蠢货。” 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刘希圣茫然抬首。 下一刻,他的表情既震惊且敬畏。 “您、您怎么来了?!” “不必白费力气,周兰卿的命灯已灭。” 对方长身玉立,目光落在周兰卿身上。 “他的魂魄散了,你怎么招也招不回来。” 刘希圣一呆,散了? 从他们俩遇袭,周兰卿猝死,他传信师门,到这位赶过来,中间至多也就半个时辰,周兰卿连尸身都还未凉透,怎么就魂飞魄散了? 来者弯腰察看片刻。 “把你们遇袭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当时宴上,刘希圣和周兰卿是很放松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在长安城,又有南岳洞天的震慑,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可偏偏意外毫无征兆。 周兰卿被当胸一剑穿过,瞬间七窍流血而死,刘希圣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后来谢长安出现,与李恨天斗法,间接救了刘希圣一命,又追着李恨天而去。 这些事情,刘希圣浑浑噩噩,以他的修为根本看不出来,还当凶手莫名其妙放他一马。 但来者一听,就听出端倪了。 “有两拨人。杀周兰卿的是一拨,后来拦阻的是另一拨,此人跟凶手交手,你才能逃过一劫。” 他起身四处察看,寻找凶手留下的痕迹。 刘希圣一个激灵,想起来了。 “宗主,京城新近来了一个姓朱的野道士,自称是万树梅花潭的人,今夜也在宴上,会不会就是他下的手?!” “万树梅花潭的人早死得所剩无几,幸存的都隐姓埋名藏起来,会光明正大出现的,只能是想假冒身份引我们出面……” 碧阳君淡淡道,手里巴掌大的罗盘指针随着他脚下步伐而转动,点点萤光散飞,如梦似幻。 他已经将神识通过此法宝以孙宅为圆心往外扩散,如果附近有修士存在,哪怕是大能宗师…… 碧阳君忽然脚步一顿,面色微变。 “尊驾这等修为,不觉得躲躲藏藏有失身份吗?何不出来一见!”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步出。 白衣男人高洁冰冷,如山巅绝壁不沾凡尘的松。 “你就是南岳洞天的宗主?” 刘希圣叫起来:“宗主,他就是那个姓朱的野道士!” 碧阳君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尊驾贵姓大名?” 对方:“朱鹮。” 碧阳君自然没听过,但他能感觉到朱鹮身上若有似无的威压,这是同为高手才有的感应。 “尊驾可曾看见杀我门下弟子的凶手?” 朱鹮:“为何我不能是凶手?” 碧阳君:“以你之修为,杀他们如切瓜砍菜,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必偷袭。周兰卿身上的伤口,是凶手趁人不备声东击西下手的,此等偷摸行径,只会是真正万树梅花潭的余孽所为,他们若有你这样的帮手,当初也不会一夕之间就被灭了。” 他打破惯例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也存着看重对方,不想树敌的心思。 朱鹮:“凶手已经跑了,往西南方向而去。” 碧阳君点点头,并不急于去追。 “多谢,听我门下弟子方才说,近日阁下在京城行走,也冒用了万树梅花潭的名头?” 朱鹮:“不错。” 碧阳君:“为何?” 朱鹮:“自然是为了引你们出来见面。” 碧阳君眯起眼,慢条斯理将手中罗盘收起。 “引我们出来,然后呢?” 朱鹮道:“我刚突破境界,修为不稳,需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 碧阳君气笑了:“你把本座当练功桩了?” 朱鹮的眼睛在夜色中微光烁烁。 “我本以为南岳洞天在京城修为最高的,就是国师万仞山,没成想还能等到你这位宗主,听说你在两百年前就晋了武仙境,修为比起祝玄光也不差多少。” 原来是个武痴。 碧阳君:“本座有事在身,现在不想与你切磋,你若想找对手,回头我可以帮你约万仞山出来。” 朱鹮:“不,万仞山的修为肯定没你高,我就要你。” 碧阳君面色微沉。 “本座出手非死即残,你想好了。” 他反手翻开掌心,一把银白色的长刀出现。 说是刀,外形却更近似剑,宛若唐刀。 南岳洞天是武修宗门,也就是说门下众人不拘兵器,不像剑修只用剑。 朱鹮眼睛一亮,冰冷表情霎时变得生动。 他感觉到迫人威压和棋逢敌手的战意扑面而来。 体内的朱寰剑无声颤动,仿佛渴望即刻离鞘。 碧阳君的神色也慢慢凝重起来。 “你到底是谁?” 对面甚至还未出手,他的寻龙不至刀竟就能感受到剑意,在他手中发出清越长吟。 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 62 第 62 章 62 万仞山看着眼前女子,没有急于动手。 “你为何会在此处?” 谢长安听出其中杀气。 对方此话既出,整座神龙殿就已经被万仞山的结界包围。 本来布在太极宫的结界,被他迅速凝缩到此处。 外人进不来。 她若想出去,也难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是。若是当今天子知道国师的所作所为,你说他们会对你敬畏如初,还是恐惧痛恨?” “既然你已经看见,那就不要走了。” 说话间,万仞山顷刻已至眼前,戴着黑金手套的右手抓向她的脖颈! 谢长安飘然而退,召出留天剑,紧握,朝身前一划,几乎与万仞山同步,行云流水迅若惊雷。 万仞山被剑气轻易劈成两半,四周却随之一暗,仿佛仅剩不多的烛火被瞬间吹灭,谢长安后背传来剧痛。 她反应极快,几乎是衣裳被划开时,剑光反手就往后荡开,但脚步免不了往前踏出一步,整个人顿时如坠深渊。 身形急剧坠落,没有东西能借力,似乎永远也落不到地面。 她只能失重被动地往下掉,风声从耳畔掠过,真实感无以复加。 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这不就是当日自己从宸华峰上落下去的情景么? 谢长安另一只手抽出封禅笔,在虚空写了一个“止”。 字形金光闪烁,霎时照亮天地! 她又写了一个“破”。 破字一出,石破天惊,迷障顿消。 万仞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下一刻,留天剑悄然而至。 万仞山失了屏障,只能选择正面对上。 两股灵力撞在一起,轰然巨响,天崩地裂。 若不是有结界屏障,此刻整座京城怕是都要被惊动震撼。 万仞山难以想象,当初那个弱小隐忍难掩惊慌失措的小宫女,竟能在短短数年间成长到如此地步。 他头一回后悔当日没有一掌了结了对方,以至于今日给自己带来无穷后患。 谢长安也觉得自己低估了万仞山。 她死过一回,原本损失惨重,修为倒退,但通过鬼王一战和金缕伞的弥补,境界得到巩固,离开照骨境时,反倒更进一层,虽然依旧在剑心境,但不像之前在离梦城那样,只是虚有其表的剑心境。 万仞山年纪轻轻就继承老国师的衣钵,就算再天才,也不可能一跃成为武仙境大能,谢长安猜测对方应该与自己相差仿佛。 但她却料错了。 对方灵力澎湃如海潮狂涌,黄龙渡江,一时间竟源源不断,大有力压留天剑之势。 这不可能! 她被灵力冲得不禁后退半步,这一退就让万仞山抓住机会。 一只戴着黑金手套的手忽然从她身后出现,捏住她的肩膀。 谢长安感觉剧痛传来,就知道自己肩胛骨大概是被捏碎了。 封禅笔几乎握不住,她索性松开另一只手,留天剑悬空而起,掠向万仞山,她则空手去抓黑金手套。 余光瞥及无处不在的一缕轻烟,她忽然知道为何自己打不过万仞山了。 原因就出在天工炉—— 万仞山在用这法宝强行提升修为,让自己的境界短时间内突破本身极限! 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武仙境了,难怪能游刃有余对付谢长安。 思及此,留天剑如通心意,凌空斩断轻烟,又循着烟气飘来的方向掠去。 意识到谢长安的意图,万仞山连忙收手,转身去抓留天剑! 仙品神兵剑锋如虹,岂是他能拦住,转眼就已掀翻天工炉! 里面正在燃烧的烟气散落出来,被剑光悉数破开,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封禅笔又写了个“收”。 “竖子敢尔!” 万仞山瞬间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又惊又怒,但已是慢了半步。 “收”字砸在香炉上,天工炉真就像被无形之手抓取,变作白光收入谢长安袖中。 谢长安拿到天工炉的那一瞬间,当真是半点也不恋战,当即转身,留天剑开路,封禅笔反手一个“封”,身后霎时竖起万水千山隔开她与万仞山,然后就着破开的结界缝隙直接离开。 待万仞山斩碎“封”字障眼法时,已经找不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谢长安了。 自己辛苦等待搜集的帝王魂魄没了不说,连天工炉都落在别人手上,万仞山气得七窍生烟,一口老血直接就喷出来! 他一边追出去,一边传讯救兵。 “碧阳师兄,大事不妙,天工炉被人抢了,速速布防,勿要让此贼离开京城!” 碧阳君素来城府深沉,但他听到万仞山说天工炉被盗走的那一刻,滔天怒意几乎将手中寻龙不至刀震碎。 朱鹮听不见他与万仞山的千里传音,却在那一瞬间洞悉他的走神和愤怒。 修士大能交手,只这一瞬,便已足够! 朱寰剑光绽万千,寒影压云。 碧阳君的气机被锁住,眼看万山倾覆,浪卷风魂,他不由呼吸一滞! 论修为,刚刚晋升妖仙境的朱鹮不及碧阳君。 对方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一代宗师,是可以和祝玄光一战的大能,身上两件法宝,开皇星盘和寻龙不至刀,更是世间难觅的仙品法宝。 只要他认真起来,对付一个朱鹮不在话下,即使再加上一个谢长安,也游刃有余。 朱鹮唯一的倚仗,是他以剑化灵,对剑的操纵与感知,远胜世上所有剑修,有着天然的优势。 但不妨碍他主动对碧阳君发起挑战。 朱鹮就喜欢这种挑战极限,死中求生的感觉。 碧阳君就算原先还有几分漫不经心,此刻也已经被打出火气,不知不觉用上全力,两人舍生忘死,即使有结界在,结界之内的孙家园子,也已经被夷为平地。 刘希圣已经顾不上师兄的尸身,找到一旁躲起来,生怕被殃及池鱼。 藏身的角度让他看见碧阳君眼中的杀意。 宗主这是准备下杀手了! 他心下一沉,暗道不好,连忙为自己再加一重符箓护持。 但下一刻,罡气化为巨大冲力,朝他迎面而来。 白光。 铺天盖地的白光。 这是刘希圣最后所能看见的景象。 …… 谢长安的身形在夜色中飘若惊鸿,流星赶月,几乎化为一缕清风。 她怀里揣着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心知这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成了南岳洞天的眼中钉,只怕对方举派之力都要杀她而后快。 万仞山稍微落后,但应该还在紧追不舍。 她伤口剧痛,灵力不继,脚下半分未停。 这时她已出了朱雀门,前面便是朱雀大街和光禄坊。 “师父!” 很小声,但她听见了。 谢长安:…… 她循声望去,李承影果然站在拐角朝她招手。 “快来,这边!” 追兵和李承影,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李承影在看见她过来之际扬起笑意,好像很高兴对方的信任。 “给我一滴血。”他对谢长安道。 谢长安看一眼他手里的折纸,随手往肩膀伤口一抹,五指带血印上去。 李承影被她的简单粗暴噎了一下,随即双指并拢点点折纸一端。 那白纸膨胀鼓起,渐渐的还真有了点儿谢长安的神韵,就是依旧轻飘飘的,能看得出是个纸人,有点诡异。 但就这一会儿工夫,追兵已至。 谢长安迅速拽起李承影就走,头也不回! 身后气息紧追不舍。 强大威压隐隐压下来,她能感觉这其中肯定不止万仞山,还有别人。 短短时间内,万仞山就把救兵搬来了。 对修士而言,夺人法宝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 此刻万仞山怕是把谢长安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 但她没打算把天工炉还回去。 万仞山将老皇帝魂魄收入天工炉,此事见不得光,才会二话不说就要灭口。 就算她把天工炉交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南岳洞天既是李唐国教,就有护佑李唐安危的责任,原本多少要点脸面名声,结果现在万仞山竟等不及老皇帝归天,亲自出马收割魂魄,只因天子与王朝气运牵连,魂魄多少带些龙气,炼魂能事半功倍。 如此急切,背后必有不为人道的秘密和因由。 “扔!” 眼看差不多了,谢长安喝道。 李承影也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想也不想就将纸人扔出去。 那纸人落地就顾盼生辉,持剑伫立,正是谢长安的模样。 李承影:“怕是拖不了太久,我可以再折一个,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 谢长安:“不。” 这法子可一不可再,再用就不灵光了,还浪费他们逃走的时间。 但她正在拼尽全力跑路,不可能解释太多。 李承影被她半揽半拽,头晕目眩,几欲呕血,但他强忍着从袖中摸出几张纸,飞快折了几下扔出去,这些折纸落地,大部分变成京城禁卫,手持长戟一身金甲,多少也能以假乱真阻拦片刻。 还有一小部分变成夜巡的更夫,敲锣打鼓,在夜色里四处乱跑,大声呼喊抓贼了杀人了,所到之处闹得鸡犬不宁,许多人家被吵醒纷纷起身察看,如此也能引起混乱,让追兵有所顾忌。 他当真撒豆成兵一般,纸人眼瞅着数目还不少,数十人落地就分散开去,呼喊声此起彼伏,吵闹喧嚣,灵力气场一乱,就会严重影响追杀者的判断。 但做完这些,李承影的脸色就已经快和重伤的谢长安一样了。 谢长安能感觉到他的身形在往下坠,完全失去自己支撑的力气。 她下意识将人抱住,半负在身上。 一支箭矢从身后破空而来,速度极快,几成白线。 感应到主人心意,留天剑提前半步斩断利箭。 但很快,三拨三支,一共九支箭分上中下三个方向,对准两人。 每一支箭都蕴含武心境高手的灵力。 是箭修! 只有箭修,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射出这么多的灵箭。 而南岳洞天里能做到此事的,只有杜羌笛。 他也是这世间少有以弓箭为兵器的武修。 ------------ 63 第 63 章 63 没受伤时,谢长安也许犹能应付,现在负伤还带着一个人,就很难再分心留天剑同时斩落这么多支灵箭。 一把红金相间的伞从天而降,在黑夜中绽放,挡在他们身后,生生接下这九支箭。 谢长安闷哼,血线从嘴角溢出。 这伞不仅是法宝,还是她的身体。 九支箭后,又有第十支,力虽不及之前,但角度刁钻,竟趁她反应不及时,擦着伞沿钉入。 李承影的身躯一震。 谢长安面色微变,拔出他身上的箭全力往后回掷,然后头也不回,足下凌空而起。 红伞将两人罩下,连人带伞消失。 被她掷回去的箭划破夜空,正中杜羌笛身前罡气,击碎了他护身的结界,也让他后退踉跄吐血。 “杜师叔!” 赵北园及时扶住他。 “对方如此难缠,难不成是宗师大能?” 杜羌笛摇头:“不可能,但对方身上必然有仙品法宝,而且不止一件。宗主和万师兄呢?” 赵北园道:“他们在布阵,此贼断然逃不出长安了!” 杜羌笛:“之前在孙家跟宗主交手的那个修士呢?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赵北园:“应该是,但那人也跑了。” 杜羌笛:“我听说那人修为更高,已得窥武仙境,若他们联手,恐怕有些麻烦,得尽快把人找到!” …… 刚才最后那支箭被金缕伞拦了一下,没入骨,只射穿李承影的皮肉。 但箭本身不是凡品,也蕴含了杜羌笛射出去的灵力,此时血流不止,一点点抽去李承影的力气。 谢长安将他放下,伸手覆在伤口,用灵力给他止血。 李承影微微睁眼,有气无力。 “你为什么不问?” 谢长安:“问什么?” 李承影:“问我为何帮你挡箭。” 谢长安面无表情吐槽:“没有你挡,这箭也不会要我的命,现在我还得分出灵力帮你治伤。” 李承影:…… 这美人怎么老是不按套路走。 他气息一乱,差点没气昏过去。 李承影:“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谢长安:“先把你送回李家。” 李承影也不问她去一趟皇宫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道: “你也去李家避避风头吧,那里尚算安全,他们暂时不会找到那里去,慈恩寺离此甚远,你出去了肯定会被发现。” 谢长安沉吟,她在思考直接出城的可行性。 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否决了。 南岳洞天的人此刻肯定忙着在城门各处设网逮人。 她没有拒绝李承影的提议,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李家就在附近不远,但李承影身体孱弱,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 谢长安无语,揽上他的腰,掐诀念法,带着他穿墙而过,移形换影,几个穿梭就已到李家后院外面。 李承影小鸟依人似地依偎着她。 他比谢长安高,背还得微微弓着才能做出这个姿势。 谢长安:“你还要抱多久?” 李承影脸色惨白:“方才你飞太快了,我有点晕。” 谢长安:…… 一步三喘的病美人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笑容,慢慢松开她,又慢慢扶着墙往里走。 此时是深夜,后门早上闩了,但谢长安微一拂手,门就无声无息打开。 她半身染血,李承影甚至能闻见飘荡在清寒夜里的血腥气。 但谢长安自己却恍若未觉,举手投足与常人无异,还在李家外围仔仔细细抹去自己到来的气息痕迹,以免被追踪察觉。 太能忍了。 这是李承影对她的容貌和仙法之外留下的第三个深刻印象。 他素来喜欢美人,听李尚书说,从灵智未开时就有此秉性。 否则尚书夫人也不能把小乔遣到他那里去服侍,除开先前被猫妖幻术迷惑之外,亦是因为知道李承影这喜爱好颜色的老毛病。 而眼前这个出手狠绝,亦正亦邪的绝色美人,修为成谜,来历成谜,非人非鬼,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 足以勾起李承影所有的好奇与探究。 他带着谢长安来到自己小院的书房。 “我有一名婢女阿谨,但她也不会到书房来,这里平素都是我自己在打扫,你先放心住下,正好这里也有一张小榻,回头我让阿谨换新的被褥来铺上。” 谢长安思忖不语,她拿走的是南岳洞天镇派之宝,对方现在肯定暴跳如雷,不惜大动干戈围绕长安城设下重重阵法防御,甚至可能还会发动全城搜捕。 她不止不能出城,恐怕连李家的门也是能不出就不出。 朱鹮那边想必出了变故。 一个万仞山,再加上底下几个弟子,不至于让他们如此被动,除非朱鹮也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能压制朱鹮的,必是宗师级大能。 南岳洞天这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宗主碧阳君,一个是他的师弟信陵君。 无论是哪个露面,都很危险。 不过朱鹮就算打不赢,想要逃,应该没问题。 如此推断,他可能受了伤,但性命无碍,暂时不能联系她。 “他们可能会上门搜查,你藏着我,若被发现后果不妙,我歇两个时辰就走。”她道。 李承影面不改色:“不怕,我家与皇族是近亲,我爹入了政事堂执宰中枢,也算有几分薄面,而且你方才已经把外面痕迹都抹掉,他们就算来了也发现不了什么。再不济,我那手折纸术的障眼法,也能与他们周旋一下。” 谢长安想起他刚才三两下折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假谢长安。 这一手精妙绝伦,很多道门弟子入道数载都未必学会。 谢长安:“你的折纸术,也是宿慧?” 李承影:“宿慧。” 谢长安冷不丁捏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你有此宿慧,为何还要拜我为师?” 李承影望着对方骤然离近的美貌,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生来体弱,俗世名利于我无大用,不如求仙修道,努力多活几年。” 谢长安:“好理由,那为何是我?此地有南岳洞天和慈恩寺,你父亲应该能求托上门,再不行也可以去求朱真人。” 他犹豫片刻,选择实话实说:“因为你最好看。” 谢长安:…… 虽然美人近在咫尺,吐气如兰,但是—— 李承影虚弱道:“你松开些,我又想吐血。” 谢长安一松手,他立刻把头歪到旁边,张口吐了血。 书房内弥漫新的血腥气,倒把谢长安身上的血气盖过去。 李承影咳嗽,手帕擦拭嘴角血沫:“听说修仙之路漫长崎岖,若是师父不够好看,徒弟很容易坚持不住的吧?” 谢长安淡淡道:“从未听说过如此离谱言论。” 李承影振振有词:“你当时拜师,若师父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手若枯枝,耳似招风,一脸邪气,对你说着大道长生的话,你会不会对仙门产生怀疑,拜入他门下?” 谢长安呵的一声:“我师父与你长相神似。” 李承影大惊:“难道你说的仇人就是他?!” 继而摸上自己的脸,恍然:“所以你当初是看上他的脸才拜师的?” 又笑吟吟凑过来:“我这张脸,果然还是有几分可用之处的吧?” 这样轻佻的动作,在他做来却仿佛在撒娇。 病弱的俊美毫无侵略性,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笑,像淋了雨的幼犬。 视线从他书案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强取豪夺奇情话本和符箓典籍上扫过,谢长安没有生气。 谁能想到李家二公子号称病弱少见外人,结果一天到晚净在书房里看这些。 李承影见她闭目打坐养伤,也不再插科打诨,只等这一阵晕眩过后,就扶着墙悄然起身,去外面让阿谨拿来两床被褥,又亲自在书房铺好。 他也没有忙着回去歇息,反而是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又折了几个“谢长安”扔出去,让它们奔向长安城各处。 虽然没有谢长安的血,纸人效果难免差点,遇到眼光毒辣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但怎么也能分散点注意力,拖延一些时间。 做完这些,李承影越发困倦虚弱,回到屋子倒头就睡,几乎是昏迷过去。 他素来神魂虚弱,很容易被妖魔鬼怪盯上,之前猫妖潜伏在他家,也因看上他魂魄鲜美,是绝好的滋补食材。 此刻他睡觉并不踏实。 常见的光怪陆离妖魔鬼怪一拥而上,恨不得在他梦里上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逼得他深陷梦魇,冷汗津津,欲抽身而不得。 忽然间,所有尖利惨叫与刀山火海潮水般褪去! 一股暖意从眉心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人如置身冬日暖阳,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李承影懒洋洋睁眼。 自恢复灵智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在虚弱与病痛之间挣扎。 有时候他常想,与其清醒感受痛苦,还不如从前那般痴痴傻傻没有知觉。 这是头一次,身体没有任何疼痛地醒来,经络仿佛被一根根梳理顺畅,整个人仿佛泡在温泉,暖洋洋不想起身。 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李承影看见了谢长安。 倦色掩不住冰雪莹华,像来救他于水火的神仙。 ------------ 64 第 64 章 64 这样的宁静没有维持多久。 外面脚步和敲门声不识趣响起。 “郎君起身了吗?”是阿谨。 昨儿大半夜他把人喊起来,让收拾了两床被子,阿谨能忍一夜没问,已经不得了了。 舒适美梦终究是短暂的,李承影叹了口气,对谢长安无声问:你要不要避开一下? 谢长安道:“不必,我在帮你梳理经络,你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 阿谨站在外头,有些不安。 她是知道郎君昨天赴宴,直到半夜都没回来的,人直到下半夜才出现,让她准备被褥且不说,如今里面说话没避人,她依稀还能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 难不成是宴上认识的女郎? 可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又怎会偷摸进来私会? “你去准备些早膳,放在书房就行,我待会过去用。” 很快,李承影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阿谨咬着下唇,很想直接推门进去,但犹豫半天,还是忍下焦躁,听命走了。 她知道郎君今时不同往日,不喜欢她插手管太多事。 但虽理智作如此想,心里难免失落,毕竟她自七八岁入府开始,就已经照顾陪伴痴傻的郎君长大。 阿谨习惯性揉揉胸口,近来不知怎么回事,许是惊吓接二连三,总有些烦闷。 但是当她备好早膳之后,郎君居然主动让她进去,见了那位神秘的女客。 入目是一名背对门口的红衣女子,对方一手搭在自家郎君腕上。 而李承影半靠床榻,看上去比昨日见时还要虚弱。 “这是朱真人的同门,你唤谢真人便可。” 女子徐徐转身,让阿谨看见一张不逊于小乔的脸。 她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若说小乔的漂亮是柔弱妩媚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漂亮,那眼前这红衣女子,便是截然不同的容色。 阿谨原先还疑心郎君在外头被什么女子轻易蛊惑,此时看见就疑虑顿消了。 这样的美人,根本不可能是极易攀折的名花娇草。 “你过来。”美人的声音也如冰玉相碰。 阿谨心神一松,迷迷糊糊走过去。 谢真人在她额头上一点。 阿谨只觉眉心冰凉霎时蔓延全身,她一个激灵,茫然看着对方。 谢真人伸手摸向她的胸口,阿谨尴尬想后退,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自己身上抽出一根长得有些异乎寻常的黑色猫毛。 “这是什么?”李承影也很讶异。 谢长安:“猫妖不敢对你动手脚,就在她身上下了傀儡术,关键时刻可以上身操纵。” 她又问阿谨:“你近几日没觉得烦闷异常吗?” “有!”阿谨连连点头,“奴还当自己病了!” 尤其是对李承影,她虽然忠心耿耿,却从未有过想将郎君占为己有的心思,但近来不知怎么回事,三番四次总是冒出一些偏激的念头,她知道这样不对,却没想到旁的原因去。 谢长安轻轻一振,猫毛就自燃起来,只不过这火与寻常火焰有些不同,竟是幽幽泛出蓝绿。 李承影:“鬼火?” 她嗯了一声:“照骨境的鬼火。” 只有从照骨境走过一遭的人才能点燃的鬼火。 正好给猫妖一点教训。 否则对方还以为不会法术灵力的寻常人就能任由欺凌。 …… 长安城某处。 正从外面察看情况回来,准备趴下休息片刻的猫妖忽然炸毛惨叫! 她哇的呕出一大口血,额头的毛瞬间全秃了。 正忙着布阵的李恨天脸色一变,不得不停手。 “你怎么了!” “我给李家那婢女下的傀儡丝被人拔了……” 李恨天没好气:“我早就与你说了,不要太贪心,李家有个儿子得了痴病许多年,他们跟修士有往来,要破解你的傀儡丝不难,你为何没将我的话放心上!” 虽是斥责,他仍走过来,手指轻轻摸索黑猫脑门上斑秃的那块。 “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了,这手法很凌厉。” “我怎么知道下在婢女身上都能被发现,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猫妖哼哼唧唧,声音虚弱不少,断了半截的尾巴轻轻拍着地面。 “不止姓朱的,还有那红衣女修,肯定是她从中作梗,上回慈恩寺外面她也拦着不让我杀李承影,若非如此,我早将那病鬼吃了,现在能增长不少功力呢!” “技不如人就少废话,就你这点修为还想去关公面前耍大刀!” 李恨天说话毫不客气,但摸着她脑袋的力道却是极轻柔的。 “那女修很奇怪。” 他想起两人在孙家园子交手的情形。 灵力澎湃绵长,明明是大宗门弟子最爱用的路数,出手却诡异飘忽,也不是鬼修。 李恨天虽然出身小门派,但他这几年潜伏京城,见过的修士大能不知凡几,自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那女修出手明显不拘泥于某一风格,随心所欲,却又自成体系,必然大有来历。 他问猫妖:“姓朱的修士去李家时,你是不是也见过,此人修为如何?” 猫妖道:“他没出手,看不出来,不过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当日我原想近身去看看,但他似乎有所察觉,后来我怕暴露,就没敢再试探。” 李恨天沉吟:“他们要天工炉,就一定会跟南岳洞天的动上手,碧阳君他们也在京城,姓朱的他们应该不是对手,这场斗法应该很激烈,很精彩,但为何现在还没死讯传来呢?” 猫妖:“谁的死讯?” 李恨天:“谁的都可以,不过最好是姓朱的修士他们先死,死得快一点儿更好。” 猫妖听糊涂了:“你不是希望他们出面去对付南岳洞天,帮我们拖延时间吗?怎么又想让他们先死了?” 李恨天意味深长:“我虽然希望他们先死,又希望他们能活得久一点。” 猫妖懵懵懂懂,眼睛已经开始发蒙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 李恨天慈祥摩挲她的脑瓜,说出来的话很伤猫。 “如果不笨,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修为低微的小妖修。” 猫妖龇牙不满:“我修为还低微?!那是给南岳洞天那帮小人给暗算的!” 李恨天挠挠她的下巴,重新让猫妖慵懒下来,身体发出舒适的咕噜声。 “他们先死的话,就可以为阵法添上最后一笔。不过他们没死也无妨,可以帮我们引开碧阳君的注意,所以我说,既希望他们死,又希望他们活。如果那女修能侥幸逃出宫,就一定会来找我们,我给她留了方位符。” 猫妖兴奋起来。 “然后呢,你要与他们合作,联手对付南岳洞天?” 她见李恨天收回手,开始打磨之前没有完工的木头榫卯,头顶失去抚摸,不满咕哝一声,伸长了脑袋过来顶他。 “姓朱的和那个女修能打得过碧阳君吗?碧阳君可是武仙境了,万仞山也是武心境圆满,又有法宝护身,这次南岳洞天倾巢出动,他们两人怕是没法与一整个宗门抗衡的。” “五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五郎,如果还缺填阵的,要不让我去吧,反正我的伤也好不了了……” “不行。” 李恨天终于停下手中动作。 “你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猫妖努力说服他:“你那个大阵非比寻常,还差许多东西,我也讨厌南岳洞天的人,那些修士高高在上,还重伤我,我也不是全为了你……” “闭嘴。” 李恨天捏住她的后颈皮。 “为了对付南岳洞天,我可以不择手段,但是,你不是我必须牺牲的代价。” 你不是代价,是我的同伴。 他松开力道,揉揉猫妖的后颈。 “就算没有那两个修士,也不妨碍最后的成果,有这个就够了。” 他拿出一个匣子,拇指按住机关,啪嗒一下匣子打开一条缝隙。 猫妖抽抽鼻子,灵敏的嗅觉让她兴奋起来,开始围着匣子打转绕圈。 “里面是什么,我闻见了……” “龙骨。” 李恨天直接告诉答案,把匣子彻底打开。 白玉一样的骨头放在匣子里,乍看更像玉而不是骨。 “确切地说,是蛟骨,蛟龙的骨头。” 猫妖很讶异:“你藏得可真深啊,压箱底的宝贝了吧!” 她伸长了脖子,半个猫脸都探进去,忍不住用舌头轻轻一舔,随即哆嗦一下。 “刺激!” 李恨天:…… 他默默提溜着猫妖扔远一点,顺便把匣子关上,免得她跟见了鱼骨头一样。 猫妖恋恋不舍舔着舌头,还挺遗憾。 “这哪来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 李恨天:“从我师妹那里拿的。” 猫妖:“你还有师妹?不是一整个师门都死光了吗?” 李恨天:“她叫鲜于映,得到这块龙骨之后就被许多人盯上,最后找到我,把龙骨交给我。她以为舍弃万树梅花潭的身份,逃得远远,就能独善其身,结果还是丢了性命。” 猫妖:“她死了吗?” 李恨天:“死了,也没死,在阵里。” 猫妖听懂了,她打了个寒噤,身体下意识炸起毛,一根一根,在寒风中颤栗。 李恨天:“所以,不要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 65 第 65 章 65 傀儡丝一去,阿谨神清气爽,只觉眼睛看什么东西都变得清明了。 她有些懵懂后怕,不禁对谢长安感恩戴德。 李承影告诉她:“谢真人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就宿在书房,你不必声张,只要悄悄与我爹说一声便罢。” 阿谨忙道:“书房太乱,昨夜不知真人要来,也没来得及收拾,这院子里还有空的客房,奴先去打扫一间出来,也好让真人下榻。” 李承影:“不用了,真人喜欢看书,就在书房,你把书房稍稍整理下就行。” 阿谨应声去了。 谢长安看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书。 李承影眉眼弯弯:“你昨天进了书房之后,频频往书架上看了好几眼,我猜那上面可能有你熟悉,或者喜欢看的书。那一角都是书画集,有些是我父亲之前看过的,被我借来。我以为师父应该会喜欢看道家典籍或心法秘籍一类。” 谢长安:“我之前在唐宫生活过十几年,帮内官整理书籍是难得闲暇的时候,一边整理,一边可以看许多书。” 宫中唯一的好处就是藏书浩如烟海,一些富贵人家都未必能见着的书籍,在宫里却能轻易找到,她如饥似渴,一本本看过去,也因此养成了她的博闻强识。 足不出户,却能遍阅经典,游历天下。 后来入道,也因为有了这段经历锦上添花,进境才能更快。 因为很多心法秘诀艰深晦涩,师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跟在旁边以备询问,这时候就得依靠个人学识的根基了,如果她当时只能粗识几个大字,那修炼一定会困难很多。 当时之所以能跟沈曦齐头并进,看上去没落后那么多,谢长安在背后付出的积累绝对比任何人更多。 她休息了一晚,精神恢复不少,又喝了阿谨送来的温蜜水。 淡淡梅香顺着窗户缝隙里的风送进来。 大雪过后,外面是静谧的天光。 谢长安拿出封禅笔,虚空画了几笔。 李承影道:“你一定在书里见过世上最美的山川。” 他看见自己面前出现几座高山,山势危峻,嶙峋巍峨,瀑布狂泻而下,落入奔腾河流,一去不返,周围景象为之一变,他就坐在其中一座山峰上,身下卧榻都变成怪石,耳边山风呼啸,还能闻见水汽蒸腾送来的湿润。 他不禁伸手去抓漂浮的水珠,掌心一片湿漉漉的,竟不像是幻境。 “心之所想,如愿以偿。” 谢长安将封禅笔递给他。 李承影忽有所悟,摘下一片叶子,就着封禅笔上残留的灵力,在叶面上画了几道,叶子随即化成一叶扁舟,被他扔进下面河流,又在中途变作一只白鸽,扑腾翅膀盘旋几圈,重新落在他屈起的手指上。 他用封禅笔在鸽子翅膀上点了几下,鸽子顿时成了一束桂花,沉甸甸的香气压弯了枝条,也瞬间满溢屋子。 寒冬腊月哪来的桂花,可他手里这束桂花偏生就是真的。 谢长安拿过他还回来的封禅笔,又是轻轻一扫,所有山峰河流消失不见,眼前还是这间屋子,但李承影手上的桂花还在。 只是屋外光秃秃的桂树少了一枝。 她不禁露出微微古怪的神色。 这天分实在太高了。 当年王亭学道未几,给她变出一枝春花,就让谢长安惊为天人,也让闻琴道人对这个弟子爱护有加。 现在比起李承影算什么,一个萤火,一个明月吗? 禀赋优越,简直让人心生嫉妒。 若非他身体孱弱,就这根骨悟性,怕是能比所有人都更早得窥天道,飞升成仙。 但想到飞升,谢长安就升起一股淡淡的倦怠和厌恶。 李承影敏锐察觉她的细微变化。 刚才明明是放松的,甚至有点惊讶和愉悦的,怎么转眼间就不高兴了? “师父,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眼睛明亮清润,稍稍弯起也有一泓春水卧蚕,天生多情,不笑也像笑,要是真愿意笑一笑,立马就能引来不知多少心甘情愿的情债。 祝玄光也有这样一双眉眼,但他很少笑,或者说,他很少在外人面前笑。 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笑起来会减少许多威严。 但谢长安见过几回,那时候师徒二人已经关系很好,时不时拌嘴逗闷子。 不过再怎么把她当自己人,私下愿意玩笑,祝玄光也绝对不是李承影这种看似乖巧听话,实则死缠烂打,脸皮奇厚,还很有几分心机城府的性子。 “没什么。” 谢长安移开目光,心里已经彻底将两人切割分开。 她拿出一个小炉子,放在书案上。 “你能否看出这炉子有何异状?” 她不是考校,而是疑问。 这炉子自打被拿回来之后就没有动静,谢长安怀疑里面有什么机关或禁制,但她昨夜粗略探究过,也没什么发现。 李承影无师自通天生能知阴判阳,五感甚至比她这个当过鬼的还要灵敏,不可谓不令人羡慕。 当然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身体像个漏风的容器,承受不了稍微强大一点的灵力冲击,也很容易破损甚至毁坏。 李承影看着这个古怪的小香炉,拿起来捧在手里。 “里面好像,关着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谢长安:“天工炉,你的感觉是对的,里面确实有东西。” 李承影:“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谢长安:“南岳洞天的法宝,天子祭天时也会借用。” 李承影:“……所以你把人家镇派之宝,拿走了?” 难怪大半夜被疯狂追杀,南岳洞天的人不气疯了才怪。 谢长安:“对。” 李承影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了。 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 刺激。 赫赫有名的天工炉,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个铜制雕花小香炉。 但香炉的盖子是打不开的。 修长手指按在上面,冰冷从肌肤传递过来,还带着微微刺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不像是寻常冬日的冷。 “里面的东西,好像很想冲出来……等等,也许不止一个,有许多,声音很嘈杂,我听不清。” 李承影露出吃力头痛的神色,汗从额头滑落。 谢长安察觉不对时,他的手指已经没法从天工炉上挪开,像黏在上面。 天工炉开始发光。 但光不是炉子本身,而是从里面透过雕花缕缕渗出。 青绿色像极了某种温润经过打磨的青玉。 这是仙品法宝渗出来的光,在场两个人都没敢等闲视之。 谢长安握住他的手腕,入手就感觉自己像抓着一块千年寒冰,李承影竟还能强忍着不出声。 她不由心下一沉,灵力源源不断灌入李承影那里,却如石沉大海,没能让他的手生出半点温暖,反倒是天工炉的光越发浓郁清晰,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炉身甚至微微晃动。 谢长安:“能松手吗?” “我试试……” 李承影现在有点吃力,他感觉炉里有股力量,似乎很想将自己扯进去,要不是谢长安还牢牢抓住他的手,现在他可能会—— 外面纷乱脚步响起,紧接着是用力的拍门。 “二郎!二郎你在里面吗!” 竟然是李尚书。 但被他这一打岔,满室凝固瞬间被打破! 轰然巨响,灵力炸开,罡气四散,屋内书页飞起,零落一地。 谢长安的灵力也被悉数反弹回来,她跟李承影不由自主往后摔,重重落在地上。 李尚书听见里面动静,等不及强行开了门。 “二郎,你没——” 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被儿子抱在怀里的美人,和散落凌乱一地的书籍,惊愕哑然。 李尚书不愧是久经大场面的人,这种情况下还能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 “二郎,国丧期间不可如此妄为。你们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待国丧之后我再上门提亲!” 李承影啊了一声,下意识接了句:“会不会太快了?” 谢长安:? 李承影:“不是,我说错了,父亲大人误会,这位是朱真人的师妹,谢真人,阿谨方才应该跟你说过了。我原本是想拜谢真人为师的,怕你不认识,才说成朱真人。” 刚才摔倒时,李承影记得对方肩膀上伤势很重,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护住她,将自己垫在下面,此刻在李尚书看来,姿势确实是有些暧昧的。 他咳嗽几声,咽下一口血腥。 李尚书:“已经拜师了吗?” 李承影笑道:“谢真人还在考验我。” 李尚书松一口气:“还未拜师就好,天地君亲师,若先定了,以后可不太好改名分。” 谢长安:? 李尚书见她脸色越发古怪,忙笑道:“我意思是,若是师徒名分定下来,以后犬子想拜真人为干娘的话,还得再改一次,不方便。” 李承影:……父亲你大可不必如此找补。 谢长安觉得这父子俩指定有点什么毛病。 她起身之后,见李承影没动,又捂着嘴,似乎刚刚被天工炉灵力反噬还未缓过来,不想被自己父亲看出异样,便伸手将人拉起来。 与对方手心相握,触感果然冰冷潮湿,但李承影没有露出半分不适。 谢长安不动声色,灵力通过指尖流向对方。 李承影无法瞬间接纳大股灵力,但这种细水流长的丝丝缕缕,却能让他感觉舒服。 他唇角微弯,手指轻轻勾住,握紧了些,看上去却只像是因为身体难受在示弱。 李承影:“国丧是指太上皇吗?” 说起正事,李尚书回过神,也顾不上儿子的终身大事了。 “不错,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道太上皇昨夜驾崩,不过还有风声传出来,说是昨夜宫里闹贼了,丢了什么东西,现在禁军正满城四处巡查,也不知道此事与太上皇驾崩,和南岳洞天弟子的死有无关系。” ------------ 66 第 66 章 66 太上皇自从弃城西行之后,就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架空了。 他空有太上皇之名,实则被软禁宫中,不允许任何朝臣去探望。 饶是这位太上皇曾经有诸多辉煌,与杨贵妃的掌故又天下皆知,但经过一场安史之乱,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提起太上皇早已麻木或苦笑,众人守这国丧怕也守得不尽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上皇既是没有权力,驾崩与否对朝堂天下影响其实也不大,该发丧发丧,该守丧守丧,朝堂上还有天子和朝臣在,不至于耽误了什么。 但近日又有传言,皇帝身体也不大好,底下早已分作两派。 张皇后是一派,但她儿子太小,斗不过他头上的哥哥们,几次想扶持上位都遭遇挫折,她最后只好转而支持越王。 这次死了南岳洞天弟子周兰卿的夜宴,就是在越王这个倒霉舅舅的园子办的。 还有一派,则是太子。 太子有朝臣支持,但还是势单力薄,论起对皇帝的影响,肯定不如张皇后近水楼台。 于是他便得设法拉拢第三方势力,宦官。 若论呼风唤雨,当数李辅国。 此人位高权重,已经站到宦官的顶峰,甚至封侯拜相,有时说话比皇帝还管用。 李辅国及其党羽原本并非太子党,但是张皇后行事不周,渐渐就把他们推到太子那边。 此外,还有另外一派,超然物外,力量非凡,两边都不敢得罪。 那就是万国师,以及他背后的南岳洞天。 太子虽然是皇位继承人,但也只是太子,没法要求万国师效忠,他只能恭恭敬敬,争取不得罪万国师。 张皇后也是如此想的。 但就在这个当口,偏偏死了个南岳洞天的弟子,还是万国师的师侄。 霎时间,风起云涌,波澜诡谲。 一池本来就不怎么清的水,被暴风雨蹂躏之后,浑浊得不能再浑浊了。 谢长安和李承影二人不由对视一眼。 两人默契地想到天工炉。 南岳洞天不会大肆宣扬自己丢了镇派之宝,但借着太上皇的死来进行全城搜捕,合情合理。 说不定现在长安城外围早已布下重重阵法等着,一旦谢长安和朱鹮想往外逃,就会触动禁制,自投罗网。 李尚书没发现他们的眉眼官司,兀自沉吟,只觉之前李承影所言不差,政局确实乱哄哄的,已然开始影响整座长安城了。 几方势力本来就足够混乱了,现在又加上南岳洞天的仙人下场,李尚书隐隐有些不安,还真生出带着家人告老还乡的念头。 李承影忽然问:“如果他们全城搜捕,会不会查到我们家来?” 李尚书原本是没往这方面想,但被李承影提醒,他不由一愣。 “即使会上门,可能就是虚应故事吧,我与禁军还有几分交情……” 李承影:“如果有南岳洞天的仙人随行要求搜查呢?只怕父亲也不好拒绝吧。” 李尚书在朝堂混了那么多年,立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谢真人是不是不方便让他们上门?” 李承影道:“南岳洞天死了个弟子,现在还没找到凶手,肯定草木皆兵,若是上门看见同为修仙之人的谢真人,怕是要引起误会。谢真人在李家的事,父亲最好不要对外声张,届时我们设法遮掩一下,等他们搜捕过了,也就无妨了。” 李尚书正要说话,就听见谢长安道: “来不及了。” 她忽然望向外面。 “他们已经到了。” 上门的不唯独有禁军,还有碧阳君。 李家的人不认识碧阳君,却知道万国师。 当听说眼前这位仙姿出尘的剑士竟是万国师师兄,堂堂南岳洞天宗主时,他们都大吃一惊,哪里还敢阻拦。 李尚书听见消息,紧赶慢赶过来,满头大汗,脸上笑容真挚热情,仿佛期盼已久。 “贵客亲临,蓬荜生辉,难怪李某昨夜梦见凤凰来仪,彩云漫天,原来是神仙下降,莫非李家有小子根骨不凡,被仙人看上眼了?” 碧阳君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只看向陪同的左卫大将军李擎。 李擎与李尚书私交不错,闻言忙让他屏退左右,又亲自解释:“你先不忙攀交情,碧阳真人的仙门丢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宝物,窃贼可能还与太上皇驾崩有关,真人亲自出马,正是要寻找此物,捉拿窃贼。” 李尚书大吃一惊:“难道竟是有人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可这与我李家又有何关系,还是你们怀疑是我干的?我这副老朽残躯,能连夜飞入深宫去弑君不成?” 李擎叹道:“又没说是你干的,你激动什么?” 他拉过对方胳膊,走到一边,压低声音。 “南岳洞天丢的那东西非同小可!万国师大发雷霆,跟碧阳真人兵分两路,一大早就开始搜京城,不唯独是你这里,连张皇后岳家,太子岳家也都被搜了,方才本来要去张相家的,真人不知算到什么,忽然提出改道,就来了你这。你让真人走一圈,瞧一瞧,应付过去,不就完事了吗?” 李尚书语气微沉:“陛下愿意崇道问仙,我劝不住,是我失职。如今连这点脸面都保不住了吗?” 李擎:“唉,你这人啊,就是太较真!大家不都这样么,我家怕也要被搜一遍的,这些仙人都是有通天手段的,我们一介凡夫,岂敢与仙人作对,你就顾着自己脸面,不顾着妻儿老小了?” 李尚书面皮抽搐一下,重重振袖。 “请便吧,请便吧!想搜就搜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搜出点什么来!” 心下却有些忐忑,寻思自己拖延的这点时间,也不知够不够二郎他们安排。 哪里出了问题? 得知碧阳君上门之后,李承影就在思索。 就算从宫门外顺着搜过来,以李宅的位置,现在也没那么快轮到他们。 除非,碧阳君察觉天工炉的踪迹。 李承影心下微沉。 是刚刚他将手放在天工炉上,想要探究其中秘密,被天工炉里的不知名力量反弹时,被碧阳君发现了。 天工炉既是南岳洞天之物,对方手上肯定有法宝能互相感应。 喉咙痒意又起,他皱起眉头,将咳嗽的欲望忍了下去。 一行人来到小院,李家下人忙上去敲门。 碧阳君停住脚步,也微微皱眉。 李擎察言观色,忙道:“真人,可是有何不妥?” 碧阳君不语。 他用开皇星盘捕捉到的一缕灵气波动,忽然消失了。 就在刚刚。 是被掩盖了,还是偷走天工炉的人正好从此地路过? 这些自然没有必要给李擎解释。 他迈步踏入李承影的小院。 虽未常居京城,但关于李家这位二郎君的传闻,碧阳君也听说了。 不是刻意打听,而是来之前李擎生怕李承影有什么失礼之处得罪人,提前给碧阳君略说了下。 痴傻之症一夜痊愈么? 他不动声色,望向小院里的人。 俊美到堪称昳丽的少年郎君坐在台阶上,姿势随意,衣裳不整,怀里抱着个本子,正低头在写写画画,不时指挥撑伞站在树下的婢女换动作。 “你把伞举高一些,不对不对,不能这么举!” “阿谨,你太高了,把好好的树都挡住了,快蹲下!” “算了算了,你还是起身吧,蹲着好丑!” 婢女见李尚书他们来了,匆匆转身福了福。 李承影不满:“你干嘛呢!连画画都不认真,一会罚你去数蚂蚁!” 漂亮的人便是露出异于常人的幼稚,那也是赏心悦目的。 阿谨忙哄他:“是奴奴错了,这树现在光秃秃的,画进去也不好看,要不然我们进屋去画,书房里有许多好看的画册呢!” 李承影想了想,摇摇头:“你将母亲房中的绸缎都拿出来,缠在树上,就好看了。” 碧阳君驻足不动,其他人只好也跟着枯站。 李擎眼神示意李尚书:不是说病好了吗? 李尚书叹息,低声道:“这么多年的痴症,哪能完全好呢,不过是发作的少了些!” 身为好友,李擎也同情他。 好端端一个外表出众的小儿子,却有这先天不足的病症,往后别说成亲生子了,就是父母百年之后,他还如何自处,想想都让人怜悯。 “今日碰巧来了真神仙,要不你求真人给令郎瞧瞧,指不定有转机呢!” 李尚书忙道:“如何敢劳烦真人,这就是小儿自己的命数!” 碧阳君走过去,在李承影面前几步停下,视线从他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画上扫过。 后者抬起头,好奇道:“你是谁?” 碧阳君忽然伸手探向他的手腕,动作不快,却令人无法逃脱。 李承影想抽手,抽不回来,脸上露出吃痛神色,大喊道:“爹,这里有坏人!” 脉象虚弱凌乱,不是长寿之兆,倒也与痴症符合。 李尚书忍不住上前:“真人,犬子这病症还有救吗?” 不等他说完,碧阳君已经收回手。 “好生将养着吧。” 他淡淡道,也没多说。 李尚书心下失望。 他虽担心碧阳君看出李承影装疯卖傻的端倪,但听见对方如此说,显然是李承影身体确实还有大毛病,而且无法简单治好,就算没有痴症,依旧影响寿数。 此时碧阳君已经绕着小院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阿谨身上。 他轻轻振袖,阿谨整个人便往后跌倒。 撑开的伞失手脱出,轻飘飘落在地上。 李承影忙不迭起身把阿谨扶起,对碧阳君怒目而视:“你做什么,你把阿谨摔疼了!” 碧阳君理也不理,走过去把红伞拿起来,握在手里转了几圈。 “这伞从哪来的?” 阿谨手掌都摔破了,眼里含泪,却不敢不答:“昨日大雪,我从外面回来,忘了带伞,正好路边放着这把伞,等了片刻也没有人来领,我便先撑回来了,正准备今日拿去还呢。” 碧阳君重复:“路边捡的?” 阿谨:“是……” 碧阳君:“何处?” 阿谨说了个地方,正好就是发生变故的孙家所在的那条街道。 碧阳君朝红伞弹指,蓬的一下火苗将伞点燃,整把伞瞬间在火焰中被一点点吞噬。 “我的伞!” 李承影叫起来,还想过来抢伞,被阿谨死死拦住。 “郎君别去,我们还有更漂亮的伞,奴马上去给你拿!”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它!” 李承影连眼泪都下来了,一脸委屈。 “他是坏人,我讨厌他!” “好了好了,你娘那里的伞好看,爹给你拿去。” 李尚书也过去哄他。 李擎见状越发暗道可惜。 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君,若非痴症,现在该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 伞是烧了。 但碧阳君还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 他的确从这把伞上发现一丝灵气,但伞就是普通的伞,没有什么特别。 难道方才开皇星盘的异动只是应在附近,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赵北园匆匆过来。 “宗主,杜师叔那边有发现!一只黑猫衔着装有周师弟残魂的杯子,被杜师叔看见之后,扔下杯子就跑了,杜师叔正在追!” 碧阳君:“带路。” 他直接就跟着赵北园走了,没再管这里的人。 李擎还得帮忙收拾残局,对李尚书拱手苦笑:“我也是奉命行事,老友多包涵,包涵!” 李尚书犹有怒色:“这都叫什么事!” 他骂骂咧咧,拉着李擎往外走,一会儿说要去御前告状,一会儿说要让天子驱逐南岳洞天,总算还了小院一个清静。 阿谨脚软得差点起不了身,踉踉跄跄跑去将院门关上,这才靠在门上长出一口气。 “方才吓死我了……” 李承影回到书房,对着墙上古画道:“他走了。” 画上雨中撑伞的女子走下来,正是谢长安。 李承影也松口气,眼泪早就干了,堪称收放自如。 “幸好多准备了一手,此人委实难缠。” 画是封禅笔画出来的,伞是谢长安本体,天工炉就藏在伞里,几件法宝的遮掩,才躲开了碧阳君的搜查。 谢长安没有急着去外面察看,反是盯着他看了片刻。 直看得李承影有些毛骨悚然。 “怎么……” 对方冷不丁在李承影背上拍了一下,他弯腰呛咳,吐出一大口黑血。 “有血就吐,不要吞下去。” “习惯了。” 李承影笑了笑,这种程度的吐血对他而言已是寻常。 “方才幸好那猫妖自己跑出来,否则……” 否则碧阳君再多转几圈,未必就发现不了异常。 他手上那个开皇星盘,简直比狗鼻子还灵。 谢长安:“不是巧合。” 李承影何等聪明,略一想就明白了。 “猫妖是故意帮忙的?” 谢长安点头:“应该是。” 李承影若有所思:“他留下追踪符,笃定我们会找上门去,又知道天工炉在宫里,间接助你拿到这件法宝。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算计里,为的就是引我们跟南岳洞天的人交手,他好从中渔利?” 谢长安:“是引我,不是引我们,没有你。” 李承影只当没听见:“他修为不高,却能在南岳洞天的眼皮底下这么久没被发现,还能知道这么多消息,说明此人一定有所倚仗,我们要不要去见他一面?” 谢长安:“要,不过也是我去见,没有你。” “那有我吗?” 娇媚无比但绝不属于李家人的声音响起。 两只毛绒绒的前爪趴在墙头,露出个狐狸脑袋,还会说人话。 她阴森森龇着牙。 “谢长安,你无情无义,罪大恶极,但是苍天开眼,终于让我找到你,这下看你往哪跑!” ------------ 67 第 67 章 67 李承影听见这不怀好意的语气,只当又是仇家上门,便不着痕迹往旁半步,挡在面前,手伸入袖中捏住剪纸。 因为他知道谢长安现在看着无碍,实则伤势未愈,真动起手来,只怕会吃亏。 谢长安注意到这微妙的举动,长睫微颤,没有推开他。 狐狸一看,更来气了。 “好啊,我一不在,你就在外头找人,说!这狐狸精哪来的?!” 李承影:? 谢长安:“那么大个照骨境你不管了?” 狐狸恶狠狠:“对,不管了!” 谢长安:“你不是想当大王吗,怎么,被推翻了?” 狐狸:“你们都不在,还有谁打得过我!” 那倒也是。 谢长安:“你来做什么?” 狐狸昂起头:“看你这病恹恹的模样,受伤了吧?我就猜你们在这里肯定会遇到麻烦,让你不带上我,朱鹮那家伙能干什么,他什么也不懂,连脑子都没有!没有本座,你们寸步难行,现在知道还得是本座出面才行吧!” 谢长安点点头:“巧了,现在有件事就需要你出面。” 狐狸傲娇道:“说来听听。” 谢长安:“南岳洞天的碧阳君刚走,你追上去,杀了他。” 狐狸不屑:“什么碧阳君,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来的阿猫阿狗,听都没听过,实力如何啊?” 谢长安:“不高,也就武仙境。” 狐狸:? 李承影绝对是头一回,看见一只狐狸瞬间完成从张狂到惊恐的表情切换。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狐狸打了个哈哈,也不提自己要去单挑了,落在谢长安面前,围着她团团转。 “你这伤势不轻,被谁打的,刚才那个碧阳君吗?你真跟南岳洞天对上了?我听说那可是如今数一数二的大宗门。” 谢长安点头:“不止对上,还被他们满门追杀,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开什么玩笑,我玉催大妖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 狐狸先是大怒,而后话锋一转。 “不过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正面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要不然采用迂回战术,给他们下下毒,弄点巫蛊诅咒,说不定能出奇制胜,要不你跟我回照骨境琢磨琢磨,等想好了咱们再杀个回马枪!” 李承影见这狐狸说话跟那街头耍宝卖艺似的,忍不住笑了一下。 狐狸欺善怕恶,她对谢长安客气,那是被打服了,别人可没有这种待遇,当即就扭头龇牙咧嘴。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哪冒出来的病痨鬼,本大妖也是你能取笑的,还不快给我跪下求饶认错!” 谢长安早晨带伤为李承影梳理经脉,后来又要应付碧阳君的搜捕,费神耗力,此时稍稍放松下来,就掩不住倦怠疲色。 “我要进去疗伤,你们不许吵架。” 说罢她转身进书房,又回画里去了。 只不过原先打伞的姿势,现在变成树下盘坐。 李承影上前为她关好虚掩的门,以免有人进去打扰,目光从缝隙落在画上,一时却站住了。 画中桃花飘扬,流水窅然,乌发红衣,冰雪肌肤,为寻常古画平添几分艳色。 狐狸可不管那么多,没了谢长安镇场子,马上就嚣张起来。 她无声朝李承影后背跃去,准备给对方来个毕生难忘的下马威。 可就在爪子即将把李承影头发勾住时,她一头扎进了深潭! 碧绿潭水承受一只狐狸的重量,扑通溅起高高水花。 李家小院哪来的深潭?! 狐狸差点没被突如其来的水给呛死,四条腿在水里扑腾,一身染了水的皮毛拖着身躯往下沉,她手脚并用拼命挣扎,才勉强捡回点水性,从潭子里游出来。 “你要淹死我吗?!” 她勃然大怒,更重要的是—— “她竟将封禅笔给了你?!” 一时间,狐狸气得哽咽,简直快要背过气去,也不知道是自己暗算不成反着了道,还是看见谢长安身边有了“新人”更令人生气。 “我以为这等雕虫小技对阁下来说不算什么。” 李承影面露讶异,语气却是含笑的,似看穿了狐狸的虚张声势。 若是谢长安在此,就会发现他与在自己面前时截然不同。 在她那里,李承影往往柔软无害,会旁若无人喊着师父,用没有身段却春风化雨的手段慢慢在她身边拥有一席之地。 但此刻,他纵是脸上还有病容,但双手交握,身形挺拔,自然而然有种暗尘四敛的矜贵静气。 不过几步台阶,他却如一尊高高在上模糊不清的神像,拉开疏离遥远的距离。 狐狸忽然生出一点忌惮,前爪僵在半空,不敢再往前一步。 她不动,李承影就往下走了两步,袖子微拂,水潭山石化去,依旧是小院模样。 “你是她的宠物吗?她养了一只狐狸精?” 他望着湿漉漉的狐狸,知道她已吃了教训不敢妄动,便适时露出一点好奇,瞬间褪下神像的错觉。 狐狸冷哼,用法术蒸发水汽,抖抖皮毛。 “现在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何以她连封禅笔都给了你?” 一说到这里,她嘴里的酸意就忍不住冒出来。 区区一支封禅笔而已,狐狸心想,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不至于计较成这样,但能给出这件上品法宝,某种程度也可见信任。 只是想到能让那个多疑孤僻的谢长安付出信任的人不是她,狐狸恨得咬牙切齿。 早知如此,当日她就不该贪恋独自主宰照骨境那点虚荣,一开始说什么也要跟出来的。 李承影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回答得也很让狐狸牙痒痒。 “那自然是因为我有值得信任之处。” 狐狸:“我不信,定是你想方设法诓骗她的!就你这样,还能帮上她什么忙?” 李承影:“看来你也不够了解她。谢姐姐这样冰雪聪明,谁能轻易骗她,她就算被骗,那定是心甘情愿的。你若愿意好好与我说话,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招,让你讨她欢心。” 狐狸冷笑:“谁要讨她欢心了,我堂堂照骨境大妖,不过是闲着无聊,找点消遣罢了,她谢长安再厉害,那也是我的玩物!” 李承影含笑,也不揭穿她。 这狐狸明明一个劲儿往谢长安面前凑,偏还全身就剩下一张嘴硬。 ------------ 68 第 68 章 68 阿谨进来时,就看见一只狐狸叉腰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昂,口吐人言。 这场景委实过于奇幻,她又惊奇又有些害怕,停住脚步没敢动。 要不是自家郎君在场,脸色如常,她就立马掉头逃跑了。 “小丫头,你过来!” 狐狸早就看见她,盛气凌人地吩咐。 “我饿了,快去找些吃的!” 阿谨下意识望向郎君。 李承影点点头:“这是谢真人的爱宠,修炼有术,可视如宾客。” 狐狸大怒,原是想骂人,但思及“宠”前面那个“爱”字,不知怎的竟忍下了。 阿谨恍然:“原来是狐仙!” 还是这小丫头说话中听些。 狐狸得寸进尺,挺胸收腹。 “你听好了,本座是照骨镜之主,尊贵无匹之鬼王,古往今来第一伞妖剑修,集日月精华于一身的谢真人座下头号大妖,玉催!” 阿谨晕晕乎乎,似懂非懂,但还知道鼓掌捧场。 “狐仙真人好生厉害!” 李承影:噗。 狐狸猛地扭头,目露凶光。 李承影:“阿谨,你去准备些炙烤的鸡肉豚肉,还有鸡卵,再准备个汤锅,和一些蔬菜。” 狐狸果然被拿捏七寸,一听烤鸡肉就咽口水,也顾不上骂人了。 阿谨应声离去。 李承影:“现在可以与我说一说了吧?” 看在吃的份上,狐狸勉强答应暂时维持和平,虽然态度依旧矜傲。 “你想知道什么?” 李承影:“你是怎么与她认识的?照骨境又是什么地方?” 狐狸伸了个懒腰,跳上院中躺椅。 “那可就说来话长,得从她变成鬼之后讲起。” …… 谢长安得以耳根清净舒舒服服休息一整个下午,连疗伤带睡觉,灵力在体内自行运转,醒来时肩膀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先前因为斗法而消耗过度的灵气也都恢复过来。 她发现自从以金缕伞和留天剑为本体之后,修炼也好,受伤也罢,进展与恢复都要比先前当人的时候快。 虽然目前她依旧停留在剑心境,但隐隐感觉更胜于同样境界的人修。 实际上,现在的她既不能算纯粹的剑修,也不是完全的妖修,二者结合似乎让她另辟蹊径,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只不过目前看来,还不知道这条路最后通往何处,结果又是好是坏。 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用天工炉尝试将金缕伞与留天剑,以及她的魂魄彻底炼化融合到一块去,看看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若是融合无碍,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但如果中途出了差错,也可能反噬其身魂飞魄散。 谢长安刚才在画里的时候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将跃跃欲试压抑下来。 因为南岳洞天。 她只要动用天工炉,就有可能触动南岳洞天留在上面的灵识,和碧阳君手上那个星盘的感应。 谢长安不想冒这个险。 如果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现在还有李家,朱鹮他们。 等此间事了,远离长安城,远离南岳洞天,应该就无妨了。 不过眼下也出不去。 还得另想法子。 谢长安推开书房的门,入目已经夜幕。 寒冬腊月,院子自然已经冷冷清清没了人。 但前方正厅,却正热火朝天,传来喧闹话语。 其中以狐狸的声音最高。 “把那只鸡翅膀给我,流油那只!” “怎么没有酒呢,肉都吃饱了,来人,上酒!” “青菜不要,拿开拿开,谁家好人吃那玩意儿?” “老头儿,你儿子遇上我家大王,福气还在后头呢,别说体弱,就是只猪,都能变成人!” “对对对!我一见谢真人和朱真人就信了,可能这就是仙气吧?” “姓朱的就算了吧,他只配在边上摇旗呐喊,我和你说……” 正厅里弥漫着炙烤的食物香气。 阿谨忙着给烤炉上的食材翻面。 李承影双手握着杯子取暖,似乎有些昏昏欲睡,脸被暖炉熏出温暖霞色。 狐狸站在胡椅上,一只爪子抓着鸡腿,另一只爪子搭在李尚书肩膀上,把老头的衣裳弄得油乎乎。 李尚书和狐狸酒量都不行,几杯下肚就开始勾肩搭背说胡话,一唱一和。 谢长安无语。 李承影抬起头就看见她。 眼睛望过来时,火光倒映明亮,里面盛满了谢长安。 “你好些了吗?” 他招来李家仆从,将醉醺醺的李尚书扶回主院,又让阿谨先去歇息。 狐狸软软趴在胡椅上,连尾巴都耷拉下来,眼睛半睁不睁。 满室热闹忽然就安静下来,恰如这无雪无风的夜。 “好多了。” 谢长安在他身旁落座,接过递来的热饮,也没有多问,举杯就喝了几口。 虽然知道对方无惧下毒,李承影仍是为了这点小小的信任弯起眉眼。 “我要出去一趟。”她道。 “我也去!” 狐狸耳朵瞬间竖起,眼睛圆睁,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李承影慢条斯理:“带上她,不如带上我吧。” 狐狸冷笑:“本座堂堂化合境大妖,你也敢跟我相提并论?” 李承影从袖里拿出封禅笔,晃了晃。 狐狸先是大怒,而后扭头转向谢长安,捏着嗓子娇滴滴:“大王,你管管他呀!” 谢长安揉揉眉心:“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带。” “师父要去哪儿?我可以在家等着,但好歹让我知道,南岳洞天的人肯定不会轻易罢休,若你一夜未归,我也好去找你。” 同是坐着的时候,他的身量比谢长安高出一大截。 但现在谢长安起身,李承影还坐着,便得仰望对方,桃花眼如有水光,像只湿漉漉的小狗,说话温声软语,石头都能心软。 狐狸只觉这一幕莫名熟悉。 再一想,那不就是自己装可怜时的模样吗? 只是她绝不肯承认李承影这一手以退为进比她更为高明。 此人在自己面前明明是心黑手狠,甫见面就祭出封禅笔下马威,对谢长安却肯做低伏小,装出一副弱者姿态。 连封禅笔,他也是这样骗到手的吧? 狐狸心里狂骂两面精心黑怪早死早超生的病秧子,声音也更嗲了。 “谢长安,安安,我陪你去,我可以隐身,我还能报信!” 还不忘踩李承影一脚。 “这家伙是个病鬼,根本靠不住,我就算有伤在身也比他强多了!” 李承影适时咳嗽两声:“我在幻术上还算有些天赋,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能与师父共进退。” 狐狸被他接二连三的师父喊得心烦:“谁认你当徒弟了,谢长安说了她不收徒!” 谢长安面无表情。 只有一个李承影的时候,她觉得还正常,但现在加上狐狸,两人宛若奸臣争宠。 难不成她长了一张昏君的脸? “我去找李恨天,不会有事,你们在家等着。” 李承影看了她片刻,乖巧应允,也不再纠缠。 “好吧,那师父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狐狸恃宠而骄,看不起他临阵退缩,继续上蹿下跳撒娇。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是他这种没用的废物,你带上我!” 她围着谢长安转圈圈,大尾巴裹住对方的脚踝不让走。 谢长安拎起她往李承影怀里一扔,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站定回头。 “你的伤还没起色?” 狐狸发现她在问自己,愣了一下,呆呆摇头。 谢长安:“九幽凌霄花也不管用?” 狐狸低声:“伤在魂魄,那花只能治身体的伤。” 谢长安:“兴许有法子,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往外走,身形在踏出小院时凭空消失。 狐狸又朝她离去的方向呆呆看了半天,直到被李承影扔落地上,才想起自己刚趴在病鬼怀里没反应过来,不由直道晦气。 “方才以为你多能呢,人家一端出脸色你就服软,真是个拖后腿的东西!” 她骂骂咧咧,龇牙咧嘴,再没有在谢长安面前的死缠烂打。 “我还当你多有能耐,不过金玉其外罢了,啊不,金玉也算不上,还不知哪天就病死了,嘻嘻,到时候谢长安可不会管你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说你是照骨境数得上名号的大妖。” 李承影任她冷嘲热讽,也不生气,待她说够了,才慢悠悠开口。 “朱真人性情冷漠倨傲,一般人都不入其眼,你虽然没有现出真身,但能找到这里来,想必也是有能耐的。” “那又怎么了?” 狐狸听不出他到底是捧还是贬,姑且就当吹捧听。 李承影:“那你喜欢谢长安什么?” 狐狸一怔。 李承影:“你若非受伤,修为应该也与她不相上下吧,为何会追随一个与你相差仿佛的人?” 狐狸忽然沉默,难得没有出言讥讽,似乎当真思考了那么一瞬。 “大概是因为,我从她身上,看见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一面吧。” 她也曾想过自己为何生而为妖,修行比人更艰难。 她也曾想过天道不公,为何妖修飞升要走的路崎岖漫长,永无尽头。 她也曾怨恨芸芸众生,怨憎照骨境弱肉强食,可最终却不得不在那里苟且偷生,与她所厌恶的众生打交道。 会与谢长安同行,起初是出于利益。 狐狸无利不起早,纵使贪图对方美貌皮相,也是因为谢长安起码能保证她去见朱鹮这一路上的安危。 从何时起,假戏变成真作,她争风吃醋耍赖卖痴的胡言乱语下,也许掺杂了那么一点点真心。 ------------ 69 今明两更合一 69 狐狸冷笑,抛开乱七八糟的杂念,跳上躺椅,绝不肯自寻烦恼。 她大大咧咧摊开四肢,一副大爷状的原形毕露。 “你问这些作甚?” 李承影:“她从前在凡间时,真的很苦吗?” 狐狸:“不知道,我又没瞧见,但是被师父亲手所杀,又被宗门除名,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变成照骨境的孤魂野鬼,想想也……” 声音戛然中断。 想想也该是心痛难止,恨海滔天吧。 狐狸想道,若换了她自己得此遭遇,怕是就在照骨境称王称霸算了,如何还会重回人间?看着往日同门长风破浪,自己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虽然她很凶,总戏弄人,还独断专行……” 但不知怎的,跟着谢长安一起,比她从前独自一人,更快活肆意些。 “所以,一个经历了这许多事的人,心中必有成算,她不想让我们跟着,就是自己更有把握。” 李承影用铁钳将火炉里半烤焦了的芋头拨弄出来,手指捻碎了,喂给旁边瑟瑟发抖的小麻雀。 瘦弱娇小的雏鸟,跟母亲走散了,冬夜还要出来觅食。 李承影前几日也看见过它,当时以为它一定熬不过寒冬,结果一场大雪过去,竟还活着。 挣扎求生的意念,人人都有,可到了魂飞魄散众叛亲离的那一步,几个能坚持走下去? 从照骨境重回人间的距离,于她宛若天梯。 “我如今还不够强,即使她愿意带上我,我也怕成了累赘,等我再将这封禅笔练好些吧。” 他咳嗽两声,素白手指拢紧披风。 狐狸撇嘴:“她如今又不在跟前,你搁这演什么师徒情深!不对,呸呸呸,她压根就没说要收你为徒,少给我自作多情,信不信本座有一百种整死你的办法!” 李承影慢悠悠:“你不敢。” 狐狸:“谁说的!” 李承影:“她可没不让我喊师父,你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你怕她。” 狐狸大怒,若不是忌惮他手里的封禅笔,早就扑上去把人抓出几道口子。 “我与她在照骨境里同生共死,你又凭什么?你不过是见色起意!” 李承影哦了一声:“你清高,你不是见色起意。” 狐狸:…… “我早就看出她皮囊下的心性,而你不过是肤浅而无用的倾慕和迷恋!” 狐狸昂起头。 “等你看见更漂亮更厉害的修士,立马又会改变主意,区区凡人,皆是如此!” 不是的。 李承影心想。 他入目第一眼,是鲜艳夺目的红衣。 是没来由的亲近与熟悉,然后才是足以惊人的美貌。 从他知道谢长安是鬼的那一刻起,就对她起了无限的好奇。 越是走近几分,就越想更走近几分。 没有人更比他明白病痛的感受,阴雨般缠绵入股,性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在咽喉,随时都能用力捏断。 但她曾经万箭穿心天劫加身,生机断绝坠下悬崖,活生生疼痛而死,又要如何走过来? 狐狸趴在躺椅上去抓吃饱喝足的麻雀,捞了几下没捞着,索性打起瞌睡。 火炉里的炭木还在缓慢燃烧,噼啪作响。 外面暗潮汹涌,随时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将整座长安城卷入倾覆。 这间小小屋子,温暖宁静,哪怕只有这眼前片刻,依旧弥足珍贵。 谢长安。 他用封禅笔在虚空慢慢写下这个名字。 笔尖凝聚莹光,如雪夜星火,又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散开。 …… 长安城似静实乱。 谢长安也有这种感觉。 南岳洞天的人为了天工炉已经快把京城掀个底朝天,里里外外都布下天罗地网。 寻常百姓可能没有察觉,但若是修士,便能敏锐感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波动,稍有不妥就能引来轩然大波。 据说太上皇驾崩之后,天子乍听消息也病倒了,朝中被张皇后与宦官李辅国等人把持,正忙着争权夺利。 里里外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长安不出城,只在城中行走,小心些就不会触发南岳洞天布下的阵法禁止,她用了障眼法遮蔽身形,打更夜巡的人迎面走来也视而不见。 李恨天留给她的追踪符燃烧之后,会留下淡淡气息,她只要循迹而去就能找到对方所在。 很快,她来到小巷尽头的一处民宅。 这里位于长安西南角,是出了名的贫民杂乱之所。 按理说,碧阳君他们布阵,囊括了整个长安,绝不会漏掉这里。 但奇怪的是这里偏偏是个死角,这一整条巷子似乎被遗忘了,介于阵法边缘。 若说覆盖长安城的大阵就像一尊瓷瓶,那么这里就是瓶子的缺口,不管装多少水进来,都会从缺口漏出去。 很古怪。 难道李恨天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能遮蔽武仙境高手布下的阵法? 但他若有这能耐,为何早不动手? 许多疑问在心头浮起。 她轻轻一推,门开了,没有上锁。 “尊驾终于来了。” 深夜,正厅只点了一盏烛火。 李恨天还在做木工活,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似乎看不大清楚,将手里的木头尽可能凑近烛光,还微微眯起眼。 黑猫趴在他旁边打瞌睡,但看见来客的瞬间就起身炸毛,一双幽幽绿眼泛着森然寒意,反应比李恨天要大许多。 “小乔,要有礼貌。”李恨天提醒她。 猫妖恨恨瞪了谢长安一眼,重新趴下,但眼睛一直盯住她,明显不怀好意。 “怎么不多点一盏灯?” 谢长安根本没把猫妖放在眼里,径自往里走,找个位置坐下,如来访老友。 李恨天无奈:“省钱,我很穷。” 他眼睛实在有点熬不住,索性放下木头,也不再弄了。 “这两日南岳洞天的人疯了似地全城搜遍,恨不得路上看见只布袋都要倒拎起来抖一抖,却依旧没能找到你们,道友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安然无恙,很厉害。” 谢长安:“没你厉害。” 李恨天一笑,没接这话茬:“想必你已经成功拿到天工炉了?” 谢长安:“你留下地址,让我找来,是也想要天工炉?” 李恨天:“不,天工炉是你的,我非但不与你抢,还可以告知许多你想知道的事情,以表示合作的诚意。你可以听完之后,再作决定。” 谢长安:“比如?” 李恨天:“比如你想不想知道,京城明明是万仞山的地盘,为何突然间来了那么多南岳洞天的人,连宗主碧阳君都亲自驾临?” 烤板栗的香气在这座不大的宅子里流淌。 黑猫虽然还盯着不速之客,但身体已经诚实地趴在取暖烤炉边,盯着那几枚已经烤熟的板栗。 木柴在炉下燃烧,不似李家用上好的炭火,烟从炉子出口冒出,又顺着风向被吹走,但还是有些残留在屋里。 一人一猫过着相依为命的清贫生活,任谁也想不到这里竟是在南岳洞天铺天盖地搜罗下的漏网之鱼。 “碧阳君跟万仞山,一直有些不对付。” 李恨天拿了烤熟的板栗递给谢长安,见她摇头,也不勉强,就把板栗剥了给黑猫吃。 “说不对付也不太合适,应该是……” 他停下动作,思考斟酌措辞。 谢长安:“井水不犯河水。” 李恨天松开眉头,笑道:“对,这样说更合适些,想必你也听说过。” 关于南岳洞天的传闻,谢长安确实知道一些。 他们宗门里,当年有一脉提出要入世,借凡间天子之手搜罗天材地宝,助长修为,作为交换也需要护佑帝王甚至王朝气运,但这个提议被另一脉反对。 两边意见无法妥协,坚持己见的那一脉去了人间,这便是万仞山这一脉的宗门长辈。 而留守宗门的另外一脉,虽然并不赞同他们的作为,却也没有因此闹翻,顶多井水不犯河水,两边依旧维持往来,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同宗同门,对外自然是同气连枝。 比起扶广山内讧最终死伤惨重,南岳洞天这边显然要体面许多。 当年万树梅花潭弟子周昕刺杀皇帝未遂,被保护天子的国师徐凭栏所杀,最终徐凭栏也因此丧命。其弟子万仞山继承衣钵,同时继承了国师的名号,继续留在皇帝身边。 只不过随着当年的皇帝变成太上皇,失了权势,万仞山保护的人自然也就换成新的天子,江流石不转,地位尊荣依旧。 “天工炉是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也是徐凭栏师父当年留在宗门的法宝,万仞山当上国师时,因为年纪轻,怕自己镇不住场子,就想把天工炉带到长安城,当时跟宗主碧阳君起了龃龉,最后万仞山还是带走了天工炉。” 李恨天慢慢剥着栗子,又一点点捏碎,黑猫吃得头都不抬。 谢长安:“为何碧阳君同意让他带走?” 李恨天摇头:“不知道,他们公开争执过一回,后来又闭门密谈,想来是谈妥了什么条件。这次碧阳君来长安,正是为了要回天工炉。” 谢长安:“万仞山拿天工炉收了太上皇的魂魄,以此增进修为,此物对他大有用处,他怎可能轻易让碧阳君带走?” 她看见李恨天脸上毫无惊讶之色,显然对天工炉的效用早就了然于心。 “因为,这里面涉及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恨天把栗子都剥完,拍拍手,把碎屑拍到地上,又慢条斯理捡起旁边一根劈好的柴禾扔进炉子里。 “你听过冰墟补天的事吗?” 谢长安想起小和尚提起过的事。 “离梦城主夜观天象发现冰墟异变,各大宗门几个月前奔赴冰墟察看?” 李恨天:“不错,那是一个陷阱。” 饶是谢长安再镇定,听见这句话也大为惊诧。 她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意思?整件事情都是陷阱?还是只有一部分?谁布下的陷阱?” 李恨天失笑:“这我可没有能耐打听到,我若知道,早就去给各大宗门通风报信,引他们自相残杀了。但这个秘密应该跟南岳洞天脱不开关系。” 谢长安:“有何证据?” 李恨天:“当年南岳洞天非说我外门弟子杀了他们的长老徐凭栏,一怒之下要灭我们整个宗门。当时满门上下人心惶惶,我们宗主为了平息事态,主动负荆请罪,前往南岳洞天,甘愿为奴为仆,只求对方能放我们一马。”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李恨天深吸口气,把手缩回袖子里。 匆匆一眼暼去,谢长安看见他十指呈现不正常的畸形弯曲,手背惨白,皱纹遍布。 李恨天:“我们宗主在南岳洞天待了几年,被分去打扫无人的洞府,后来他才知道,那洞府原先是长老徐凭栏的,万仞山偶尔回南岳洞天,也会住在那里。” “有一回他就撞上万仞山回来,宗主生怕对方想起旧怨,不敢声张,就悄悄躲到洞府深处。他已经摸熟地形,知道那里可以隔绝气息,不被发现,谁知却因此让他听见万仞山和碧阳君的对话。” “当时万仞山已经把天工炉带到长安去,碧阳君要他送回来,还说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关乎宗门千年气运,需要用到天工炉。” “万仞山先是不肯,追问具体原因,碧阳君便说,此事与冰墟之行有关,那些去冰墟的人,可能一个也回不来。届时他们死了魂魄散落冰墟未免可惜,他要用天工炉,去将这些人残余的魂魄和修为都收集炼化,助力修为,达到武仙境圆满,以期顺利飞升。” 谢长安:“碧阳君已上了点仙谱?” 李恨天:“不错,自那祝玄光飞升之后不久,他便也谱上有名了。” 谢长安:“他为何笃定冰墟之行一定会出事?” 李恨天:“也许是有人告诉他。会不会是离梦城主?” 谢长安:“天象无法伪造,离梦城主自己也去了冰墟,若不是冰墟真有问题,其他修士不可能被蒙蔽。” 李恨天:“说得也是,那我真猜不出来了。若真有人能提前在冰墟布下陷阱等着猎杀他们,此人的本事起码也得是宗师大能。这样的人,如何愿意与碧阳君勾结,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长安:“我听说,南岳洞天也派了一位高长老过去?” 李恨天笑了一下:“那位高长老,身患旧伤,已有许多年,素来在他们宗门也说不上话,派他出这种外差正合适。” 言下之意,这枚棋子说扔就扔了,南岳洞天不会可惜。 谢长安心头一动。 她犹记得当年在离梦城,周兰卿他们想要抢鲜于映手上的龙骨,说的就是要给本派高长老疗伤,如今看来那位高长老并没有拿到龙骨。 李恨天:“万仞山当时听见他说了此事,就道自己拿着天工炉也有大用,太上皇神魂倦怠,离归天已经不远,他要等着对方宾天之时,用天工炉收了这缕魂魄。” “他说,这老皇帝现在虽然已经没了权力,又是糊涂人一个,但他毕竟曾是帝皇之身,又曾手握权柄,大刀阔斧,命系王朝气运,炼化之后这份气运就能化为己用,他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一次,决不能错过。” 谢长安明白了。 万仞山本来是见太上皇命不久矣,想等他自己驾崩的。 但是碧阳君等不了那么久,亲自来到长安城催要天工炉。 万仞山见他到来,也心知不能再耗下去,于是只得连夜去神龙殿,催促太上皇尽快上路,结果撞上正好在那里的谢长安。 事情由头到尾,就都连起来了。 谢长安:“你们宗主后来如何了?” 李恨天露出一点讶异。 谢长安:“为何如此表情?” 李恨天失笑:“我以为你不会问,毕竟他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他当时没想到会听见这等秘密,自然大气不敢出,可碧阳君何等人也,宗主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他身受重伤,原想用秘术以命换命,不料出了岔子,反倒将那护山大阵撕开口子,宗主拼尽全力逃了出去,找到当时离他最近的弟子,将秘密告知。” 谢长安:“是你?” 李恨天:“不,是我师妹鲜于映。” 谢长安:“鲜于映也死了?” 李恨天:“是,临死前她将秘密又告诉了我。” 谢长安垂下眼帘,没有再问。 李恨天:“你认识她?” 谢长安:“有过一面之缘。” 李恨天竟还反过来安慰她:“乱世命贱,修士若是修为不济,也轻易化为草芥。” 谢长安:“你看起来并不伤心。” 李恨天柔声而平静:“我与他们,迟早九泉之下故旧相见,有何伤心?” 谢长安:“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后来起的?” 李恨天面色淡淡:“是,我本姓李,家人唤我五郎,旧名早忘了,自宗门出事,成丧家之犬,就叫恨天了。” 谢长安:“万树梅花潭宗主李碧树是你何人?” 李恨天:“是家叔。父母早逝,我由家叔抚养。” 所以宗门离散,别人可以走,他不能走。 别人是师门衰亡,于他则是家破人亡。 谢长安:“你修为低微,要如何报仇?” 李恨天:“力量弱小之人,也有以弱胜强的办法。我在整座长安城四个方位已经布下阵法,原想只用来杀万仞山一人未免可惜,没想到碧阳君也送上门来,还有南岳洞天长老杜羌笛等人,也算上天有眼,给我一网打尽的机会。” 谢长安:“如何发动阵法?” 李恨天:“十日之后,冬至子时,阵眼就在小雁塔旁边的朱雀大街,劳烦你将他们引到此处,待子时阵法发动,你就可以伺机脱身。” 谢长安不置可否:“我还未答应与你合作。” 李恨天笑了笑:“我知道南岳洞天的人为了追捕你,已经在长安城内外布下罗天大阵,你若要出城,必然会引动身上的天工炉,被对方察觉。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我合作,将他们杀了,从此之后,海阔天空,再无束缚。” 谢长安:“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拖不了太久。” 李恨天:“过谦了,道友能与万仞山缠斗许久而没有被他们捉住,说明你的实力本就很强。再说你不是还有同伴吗,那位朱真人的境界应该更高吧?” 她没有说话。 猫妖听了许多,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见状不由出声。 “你还在犹豫什么!就算没有我们,你抢了人家的镇派之宝,不也迟早要跟他们对上,现在有五郎帮你,你还能多些胜算!” “小乔。” 李恨天点点她的额头。 “对客人要有礼貌。” 黑猫不屑扭头:“我就是看不惯她犹犹豫豫的模样,生死存亡之际,还要迟疑再三,难怪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再拖下去,怕是连……” 她的声音戛然中止,对上谢长安的注视,忽然像被掐住喉咙。 那双眼睛清清冷冷,如冬夜寒月,十分漂亮,却莫名有种威慑,压得猫妖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等她回过神,正懊悔气恼,打算找回场子,却见谢长安已经起身。 “我要回去考虑一下。” 李恨天点点头,再次递出一张追踪符。 “事关重大,这是应该的,若你考虑好了,就给我传信。” 他不担心谢长安会走漏风声。 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是同一条船的人了。 谢长安接过符,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离开院子之际,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随即跨过门槛。 李恨天目送着她走远,将脚边最后一块木头扔进炉子。 但炉子里的火已经快要燃尽,一块木头无法维持暖意,屋子还是逐渐变冷。 猫妖忍不住道:“她根本没有诚意,也不想合作!” 李恨天:“萍水相逢之人,谈何信任?她不信我是对的,因为我也未必信她,我们只是有共同的敌人,这就够了。” 猫妖:“你觉得她最后还是会听你的?” 李恨天:“会的,她没有选择,不杀碧阳君,她就离开不了长安城。碧阳君心急如焚,也没有时间继续耗下去,只是——” 他起身走向里屋,一张三尺见方的圆形木桌。 李恨天掀开覆在桌上的麻布。 一座微型木雕长安城赫然入目! 城墙宫门,各处建筑,民宅街道,甚至最繁华的东西二市,也与现实无二,只是缩小到这张石桌上,精巧细致,连太极宫飞檐下的铜铃都能找到。 唯一与现实不同的是,这座精巧的城池由内而外,被一圈又一圈的红线缠上,红线甚至从上空穿过长安城,落在另外一边,繁杂交错,隐含血气。 “碧阳君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阵法越厉害,就会让我的阵法越无懈可击。” 以阵养阵,以命填命! ------------ 70 第 70 章 70 夜露深重,积雪覆鞋。 谢长安在外面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回不是炙烤,变成锅子了。 阿谨正往里头放酸菜。 狐狸直接就站在桌上,半个脑袋都快探进烟气。 “鸡肉片好了吗,放点禽肉才提味!” “已经有白肉了,会串味吧……” “胡说,肉多鲜美,快放快放!” 阿谨拗不过她,只好又去灶房拿鸡肉。 谢长安便是这时踏入李家小院的。 狐狸还在流口水,旁边看书的李承影已经看见她了。 比起李恨天那里,这边更喧闹,也更有人气。 “师父回来了。” 他笑吟吟起身,将手里握得温暖的杯子递过来。 “果子饮,阿谨刚倒的,杯子我也没喝过。” 谢长安早已辟谷,但她垂眸看着杯中水光潋滟,不知想起什么,接过来喝了一口。 “好喝吗?”李承影问。 她微微点头。 李承影马上笑了,有种被夸的开心。 阿谨端着片好的禽肉出来,见状解释道:“这是郎君在三个月前刚病好后,亲手摘了几种果子腌制的。” 李承影:“我还做了另外几种果子,你若喜欢,我都拿来。不过有些果子当时比较酸,不知道好不好喝。” 他见谢长安站着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肩膀上还沾了些雪花,便顺手为她拂去,又拉了她的袖子在桌边落座。 “事情办得不顺利吗?” 李承影凑近了悄声在她耳畔问。 “是不是对方没有礼数,给你气受了?” “没事。” 谢长安没留意两人过于接近的距离,结果一转头就撞入专注认真的眼神。 她甚至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等吃完饭再说吧。” 这些事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不然这一锅酸菜白肉都要浪费了。 李承影笑了一下,拿起勺子。 “我还放了些豆腐,给你捞些,冬夜里喝上一碗酸菜豆腐汤最暖胃。” 谢长安想说自己不喝也不会畏寒,她现在已经彻底寒暑不侵了,但是思及对方刚才眼巴巴的表情,仍是什么也没说。 这时狐狸早就等毛了,左右瞅瞅,看他们在低声说话,以为没人瞧见,直接就把爪子伸进锅里捞。 李承影:…… 阿谨见状吓一跳,忙阻拦:“狐仙小心烫!” 狐狸对上李承影的眼神,悻悻住手。 “谁让你那么慢,肉都要煮老了!” 李承影温温柔柔一笑,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 “狐仙若不收敛些,阿谨怕要以为你是饿死鬼装的精怪了。” 狐狸舔爪子哼道:“我把谢长安让给你一炷香,你别不知好歹,回头等我吃饱喝足了,她跟前第一受宠的依然是我,你哪边凉快哪边去!” 阿谨舀了满满一碗的肉汤给狐狸,又给每个人满上果饮和酒。 狐狸不顾滚烫,双爪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一边吃一边直呼过瘾。 阿谨好奇看着她一边吃一边抖动的耳朵,似乎有点想上手摸,又不敢。 李尚书不知是深夜睡不着,还是被香味吸引,居然也披衣过来凑热闹。 虽说国丧期间,禁酒禁乐,但自朝廷搬回长安,许多禁令都松弛许多,更何况太上皇本来就不掌权,许多人私下照旧喝酒吃肉,只要不饮酒作乐闹大了被人告发就无事。 狐狸可不管这些,她不需要给皇帝守什么国丧,当即就问阿谨要来冰过的梅子酒,还怂恿李尚书偷偷喝。 但她酒量不高,对拼几回就开始胡言乱语。 “我和你们说,我可是上古第一狐妖,想当年盘古开天辟地,那混沌初开,天地如卵子,须臾化为千山万水,其中便有我玉催,正所谓未有人,先有我,我在人前,当为人祖!” 简直胡说八道,连谢长安都听不下去,嘴角微微抽搐。 但李尚书和阿谨居然听得认真,一人一张胡椅,在那连连点头,还带提问。 毕竟他们从没见过会口吐人言的狐狸。 “那狐仙见过女娲娘娘吗?” “三皇五帝都长什么样,是跟画像上一样吗?” “被后羿射下来的几个太阳后来怎么样了?” 李承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狐狸说醉话,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更多还是落在身旁的人,他看见谢长安手里的碗空了大半,不由一笑。 “好喝吗?” 谢长安:“不错,这味道和从前一个朋友煮的一样,她最会腌酸菜,冬日用来煮丸子和肉片,再下些面条。” 那样的一碗,就足以她们在小屋里取暖,度过一整个漫漫寒冬。 李承影没有问她那个朋友的近况,反是道:“巧了,我从阿谨学来的擀面条,下次给你做一碗臊子面尝尝。” 谢长安:“你一个富贵公子,学擀面条作什么?” 李承影:“刚恢复神智那会儿,我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又觉得自己荒废了许多年,什么都想学一些,哪怕以后重新变回傻子,也不遗憾。后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当成最后一日在过。” 李家很好,李尚书夫妇也都很好。 但看着他们,李承影时常会浮现恍惚陌生的心悸。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宿慧,无师自通的幻术,过目不忘的天赋。 他会想,若是旁人说的魂魄归位,那过去二十年里,他的魂魄又在哪里飘荡,缘何一点记忆都没有? 直到看见谢长安,看见那些玄奇神幻的仙术,动手杀人的修士,口吐人言的狐狸,他反倒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是身旁这个人,用那耀眼的红伞红裙,将他拉入一个神魔满天的世界。 他说:“我知道你已餐风饮露,不必食人间烟火,你若不想……” 谢长安:“好。” 李承影:“下次做?” 谢长安:“不要下次了,就明天吧。” 李承影眉眼弯弯:“好,你喜欢臊子多一点,还是面多一点?” “李承影。” 谢长安忽然连名带姓喊他。 “你是不是还挺喜欢长安城,喜欢这些人?” 这些人,包括李家所有人,包括他所见所闻的长安人,也许还包括眼前这只喋喋不休的狐狸。 “是挺喜欢的,可能有些吵,但看久了觉得热闹,有生机,也不赖。” 突然从臊子面的话题跳到这上面,李承影回答自如。 “是不是你终于下定决心收我为徒,要带我去仙山修行,所以先考验我对人间尚存几分留恋?” 谢长安道:“我也喜欢。” 这座城曾经埋葬了许多人和事,她的亲朋故友,前尘过往。 她浴血杀出去,又历劫归来,自以为过尽千帆。 但是现在,一锅酸菜白肉,几个谈不上深交的人,一个从照骨境陪她过来蹚浑水的同伴,一个追在她后面死缠烂打要拜师的人,一只满腹心机小聪明成天嚷嚷要她当大王的狐狸,甚至一个萍水相逢施舍她包子的老妇人,居然又让她重新想起小郑,也想起长安城曾经的样子。 以至于,不舍得让人毁了它。 “李恨天,布了一个真正的大阵。” “这个阵法需要用许多人命去填。” “安史之乱时,长安城死了许多人,怨气冲天,冤魂不散。这些全都被他用来当作养分填阵了,先前郕国公义子和范家那两桩命案,也都是填阵用的手笔。” “万树梅花潭虽然是个小宗门,但有许多以命搏命,以弱胜强的禁术,这个阵法,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但布阵之人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要杀南岳洞天的人,他想借碧阳君在长安这几日,将他们全杀死在这里。” “但是要杀这种境界的大能修士,现在阵法的威力还远远不够。” “因此,届时整个长安城的所有人,都将会是他的祭品。” “包括你,和我,所有人。”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李承影能听见。 却字字如冰,让人顿生寒意。 谢长安以为他会露出恐惧胆怯之色。 但是没有,对方仅仅是震惊一瞬,就镇定地接受了所有消息。 换作狐狸,恐怕早就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唯恐别人不知道。 李承影:“这些都是李恨天当面说的?” 谢长安:“他只说了自己在布阵,要杀碧阳君,找我合作。他没有说实话,但我推测出来了。” 要布下这样的弥天大阵,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李恨天所住的宅子里里外外,杂草丛生的隐蔽之处,流淌着肉眼不可见的丝线般的红色,换作寻常修士,也未必能看出来。 但她从照骨境而来,虽已不是鬼,却闻惯了鬼气,残魂的味道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些血线,如有生命,魂魄与阵法相融,已经变成弥天大阵的一部分。 这种阵法的反噬自然也是厉害的,李恨天的身体正以飞快的速度在衰落,只怕阵法启动的那一刻,他就会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谢长安问:“之前我并未告知姓名,他也不知我来历。今天从我上门,到离开,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再追问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恢复灵智之后的李承影简直聪明绝顶。 他愣了一下,忽然轻轻吸了口气。 “意味着,他已经把你当成死人了。” 只有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姓名的。 谢长安姓甚名谁,出身来头,都无关紧要,对李恨天而言,她也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顶多比普通人有用一点。 李恨天哪怕知道她已经猜出自己的全盘计划,也不担心她会去找南岳洞天合作。 因为南岳洞天不会相信一个拿走了天工炉的人,他们更想让谢长安先死。 短短十日,她无法轻易出城,也来不及找局外的救兵,救兵更不一定会出手。 这是一个三方的死结。 李恨天早把一切算透了。 也许在发现谢长安和朱鹮时,他就想到这样一个三方互相牵制的局。 谢长安久久蹙眉。 连她都觉得,眼前的情况很棘手。 “我知道。” 一只手伸过来,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腕,仿佛要加上自己的分量。 “你不舍得长安城灰飞烟灭,不舍得凡人遭遇灭顶之灾,你想救他们。我们要怎么做?” 是我们,而不是你。 ------------ 71 第 71 章 71 狐狸吃饱了,也喝醉了。 她的故事编不下去,跑到摇椅上小憩。 身体像许多小动物那样蜷成一团,尾巴将首尾都围起来。 这躺椅原先是李承影坐在院子里看书的,因为天气太冷让人搬到屋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被狐狸霸占过去,成了她的专座。 李承影看在谢长安的面上,也不与她计较。 更何况现在,他就握着谢长安的手腕。 要是狐狸没醉,现在肯定已经跑过来大呼小叫。 躺椅就让给她吧。 “按照他说的,十日后必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谢长安睫毛上的霜已经化开,变成滚圆水珠停在上面,欲落不落,像汗水,但多了几分暖意。 “但很可能,我们连十天的时间都没有。” 刚才一番交谈,李承影已经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他既舍弃性命布下如此大阵,就不可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跟你说的也未必都是实话。” 谢长安:“我的伤还没好全,必须趁这几日闭关养好,你既有天授宿慧,又得了封禅笔,还是尽快练习熟悉。” 就算最后实在保不住李家,也许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李承影笑了一下:“师父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除了他们俩,院子里其他人,乃至长安城,依旧无知无觉沉溺在安宁的假象里。 寻常百姓操心的是一日生计,朝廷官员担心的是明日上朝怎么站队,担心太上皇驾崩会不会进一步激化张皇后与太子的矛盾。 没有人知道,他们即将面临怎样一场滔天骇浪。 李尚书酒饱饭足,也聊尽兴了,晃晃悠悠踱回去睡觉,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倒,好悬被侍从扶住,半搀半拽地给带走了。 狐狸换了个睡姿,四仰八叉,阿谨怕她着凉,还找了个小毯子给盖上。 李承影看不下去:“她全身上下就是连一根毫毛都不会着凉。” 阿谨显然对妖修伪装成会说话的小动物没什么抵抗力,向来对郎君言听计从的她这次破天荒反驳:“狐仙喝醉了,又生得那么小,就跟稚童一般。” 这话入耳,李承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他又好像听进去了,想道看来拥有柔弱表相的事物永远能够激起别人的保护欲,连阿谨这样忠心耿耿的也不例外。 宁静的夜很快被一阵低低的敲门声打破。 这地方是李宅主院旁边附属的小院,两边连通,但李承影这儿也有自己的后门。 自谢长安来了之后,小院好像就没断过热闹,隔三岔五总有奇奇怪怪的客人。 这次来的是慈恩寺的和尚,上回留宿时招待他们的小沙弥。 少年人脚步轻快,步法间已经有了修士的雏形,想必是开始入门修炼基本功,外面积雪甚厚,他却连脚印都没留下。 院子里的酒肉气息还没彻底散去,熏得小沙弥有点脸热。 “谢真人,我是来送信的。” 谢长安:“你们住持?” 小沙弥摇头,从袖中抬手。 他的指尖泛起一点萤光,幽幽幻作蓝色蝴蝶,飞到谢长安面前,落在她的手背。 “是朱鹮,他没事。”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小沙弥:“朱真人受了伤,但无大碍,他暂时不方便露面,让我来给您报一声平安。” 谢长安知道,那天夜里朱鹮和碧阳君交过手,就算能脱身,肯定也在南岳洞天那里挂上号了。 “多谢,劳烦你走一趟了,若有什么事,我会与他联络的。” 知道了朱鹮的下落,她想再传讯就会方便许多。 小沙弥双手合什:“谢真人不必客气,朱真人从前修过佛,与我寺也算颇有渊源。小僧此来,还为师父嘱托,近日见南岳洞天大肆搜捕全城,又布下法阵,他老人家见状心有不安,唯恐有大事发生,谢真人修行有术,师父想问问是否需要慈恩寺做什么?” 他们这一行人里,论境界,朱鹮才是最高的,但慈恩寺住持在他那里肯定问不出什么,因为朱鹮虽没有明说,却显然是以谢长安为首的。 否则小沙弥也不必特地来跑一趟。 狐狸心心念念的照骨境之主,虽则谢长安并没有兴趣,但实际上隐隐已经是了。 她沉吟道:“的确可能有大事发生,也许就在十日之内。但具体何时尚未可知,你且回去让你师父和朱鹮他们有些准备,最好在慈恩寺周围加固护持法界,若是方便的话,将镇派的法宝也拿出来。” 小沙弥大为紧张:“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是南岳洞天所为吗?他们想做什么!” 从慈恩寺宁可跟谢长安等人站一边,就知道他们对南岳洞天的印象不咋的。 谢长安:“南岳洞天的仇人也在暗处伺机动手,他们若斗起法来,怕是会殃及池鱼。” 小沙弥明白了:“小僧这就回去禀告师父!” 他听得满脑门汗,转身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 “啊对了,朱真人交代过,让小僧问您要一张护身符!” 李承影眨眨眼。 谢长安却莫名其妙:“他要护身符做什么?” 以朱鹮的修为境界,哪里用得上灵力微弱的护身符。 小沙弥挠挠没有半根头发的头皮:“朱真人说,既然李承影有符,他不能没有。” 谢长安看了李承影一眼。 后者回以无辜的表情。 谢长安伸手:“封禅笔给我。” 李承影有点心虚,下意识道:“这还带收回去的?” 谢长安盯着他:“封禅笔画符的效果更好。” 李承影也发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跟朱鹮说过什么。 “我对师父送的东西都视若珍宝。” 他笑吟吟找补,将笔递过去。 谢长安接过,不声不响起身进屋。 跨过门槛时,她忽然说了句:“果然是你跟朱鹮说了什么。” 李承影:…… 有封禅笔加持,谢长安直接写了数十张护身符。 不唯独朱鹮,慈恩寺人人有份,连小沙弥脖子上都挂着一枚。 “这是道门的天运符,可挡一道普通攻击,也可通风报信,你们虽是佛修,但我记得并不忌讳用道门之物。” 小沙弥当然不忌讳,他欢天喜地道了谢,又悄然从后门离开。 狐狸第二天酒醒,提起谢长安给朱鹮写符的事,不客气爆出嘎嘎笑声。 “你该不会以为她对你很特殊吧?” 李承影也没生气:“你当时不是睡着了?” 狐狸眉飞色舞:“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这世上哪有酒能真正让我这样的大妖醉倒呢!对了,朱鹮那家伙现在怎样了,该不会是浑身都被烧焦了,才躲起来不敢见人吧?” 她说至兴起,一脚踩着躺椅,一脚踩着扶手,两只前爪叉腰,无差别的幸灾乐祸。 正好谢长安从书房出来,推门就看见狐狸这嚣张模样。 “你旧伤未愈,不去修炼,酒醒了还在这浪费光阴?” 狐狸不服气:“李承影也在这里,你怎么不说他?” 李承影柔顺道:“我晨起写了五十张符,封禅笔上的狐毫已经泛白,正想问问要不要紧,若是不要紧,我下午接着写。” 谢长安蹙眉:“给我看看。” 封禅笔只有笔管也能用,但笔本身有裂纹,从孤品沦为上品,狐毛的灵力加成才能使它威力翻倍。 不过狐毛是消耗品,每隔一段时间,上面的灵力耗尽之后就得换。 狐狸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浑身寒毛直竖。 “做什么?冬天了我怕冷,毛不够用!” 谢长安心平气和:“尾巴毛厚,你自己上次还说太重了,这次拔多些,可以用几次,一个冬天都不用问你要了。” 狐狸:“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谢长安:“用剃刀剃吧,不疼。” 狐狸一蹦三尺高,直接就要往外跑,却被李承影早有准备扔了张定身符,轻轻松松捏住后颈拎起来。 油光水滑,比昨天还重了。 狐狸半空徒劳地张牙舞爪:“李承影你不是人,你这个记仇精!” 李承影:“师父她太凶了,我有点怕。” 狐狸:…… 谢长安:“玉催,大战将临,我没法保证我们都能活下来,这些符是给你们自保的手段之一,李承影天赋奇高,画符很少失败,你的狐毛在他手上能发挥最大作用。” 她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越是平静,就意味着越是说一不二。 狐狸委委屈屈,最后只能屈服强权,但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那,能不能只剃半个尾巴?” 谢长安欲言又止,其实她本来只想让李承影剃三分之一,没想到狐狸居然这么大方。 “可以,动手吧。” 她转身重新入内修炼去了。 狐狸看着李承影,皮笑肉不笑:“你真能装啊,平时没少学我吧?” 对方露出一个温柔无害的笑:“你放心,我动手很快的,保证给你留一半。” 狐狸知道自己平时给谢长安撒娇耍赖很招别人恨,她自己也煽风点火乐此不疲,但现在轮到自己变成受害者了,她就开始咬牙切齿。 “谢长安知道你这么无耻的另一面么?我一定要揭发检举,让她对你彻底厌弃!少剃点!说好只剃一半的——李、承、影,我要杀了你!!!” ------------ 72 第 72 章 72 第八天。 短短几日对于修士如眨眼工夫,打坐冥想都只有一瞬间。 但对普通人而言,度过一天也觉漫长。 因为随着南岳洞天发动禁军全程搜捕,动静闹得满城人心惶惶,皇帝龙体欠佳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有说皇帝听闻太上皇驾崩之后过于悲痛病倒了。 有说皇帝本来就身体不好的,常年卧病的。 还有说皇帝是被张皇后软禁了。 李尚书也被召回去,吃住都歇在官衙,临走前交代李承影照顾好家里。 有些人开始闻见风雨欲来的味道,但他们不知道风会先从哪边吹起来。 这几天李承影写了不少符箓,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原本就不大好的身体,现在又多吐几口血,谢长安看见之后还让他进书房,单独为他疗伤。 狐狸腹诽,觉得李承影这就是故意的,为了博取可怜。 她还记着剃毛之仇,总想找回场子。 整个李家里里外外都用上符箓,只要有人闯进来用灵力,就能触发符阵。 但这也就是极限了。 封禅笔的灵力不足以支撑给整座长安城布下符阵,把狐狸全身毛都拔光了也不够,他只能先给李家上一层保护,尽量保全他们。 “第八天了。” 李承影轻声道。 两人离得很近,他几乎能闻见谢长安身上的幽香。 混杂了书香和梅香的独特气息,与李承影身上的檀木熏香混在一起,彼此交织。 他正提着封禅笔,全神贯注在金缕伞上描画。 一笔一划,都是符文丹书。 红色浸润到红伞里,金光一闪,瞬间融入其中。 金缕伞本身就是仙品法宝,但是谢长安觉得要对付强敌犹嫌不够,就让李承影在上面加上符文护持,增加一些威力,聊胜于无。 书房门窗紧闭,走到小院还需要一条回廊,足以隔绝狐狸胡闹的动静。 谢长安睁开眼,抬起头。 她只能看见书房的横梁房顶,但那眼睛虚无失神,又好像能透过屋顶望向外面的苍穹。 隐隐约约的阵法波动,极其细微,像水面被风拂开涟漪那般,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这是南岳洞天的天罗地网。 那李恨天的弥天绝命阵呢? 一切是如此平静,又在平静中蕴含古怪。 谢长安:“李恨天来过吗?” 李承影:“没有。” 谢长安:“我没有答复他,他也没来找过我。” 就好像有没有谢长安他们,李恨天都笃定自己的谋划能成功。 这种平静才更让人感觉诡异。 李承影:“他最想杀的人是碧阳君,而不是我们。只要南岳洞天的人不露面,他就要另想办法,把他们引到阵眼去。” 谢长安心说但愿如此,但掐指飞快心算,却微微蹙眉。 她算的是长安城三日内能否安然。 算了三次,两次大凶,一次混沌未卜。 三次分别用了不同的办法,奇门遁甲,马前课,小六壬,但结果居然大差不差。 事不过三,不能再算了。 “姓李的,有人来找你!”狐狸的声音遥遥传来。 他充耳不闻,狐狸继续咋咋呼呼,声音越来越近。 李承影连贯地画上最后一笔,一气呵成,这才长出口气。 “我出去看看。” 上门的还是小沙弥。 他现在走在路上是最不会被盘问的了。 南岳洞天薅着禁军给他们干活,又不给钱,禁军懒散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么个活爹在头上指手画脚,虽则面上还应付着,私下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慈恩寺在城中口碑甚佳,住持方丈逢年过节还会讲法授福,对于历经战乱的百姓而言不啻一种精神安慰,比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南岳洞天要亲切许多。 谢长安他们现在不方便出门,小沙弥俨然成了跑腿送信的,不过也不敢频频上门,这也就第二趟。 他更多是被师父支使去外面买些香火香烛,虽然他不知道师父想干什么,总不能是指望真打起来就多点些香熏死敌人吧。 “李郎君,师父听说您会剪纸术,想请您剪些东西。” 自从李承影承包了慈恩寺大部分符箓之后,小沙弥对他越发恭恭敬敬。 “先前准备了些,我再给你们一些,你稍等。” 李承影爽快一口答应了,这也是因为真要动起手来,慈恩寺就是除了他们之外最大的助力。 慈恩寺本身弟子少,势力也不大,谢长安不奢望他们能发挥多大作用,但起码自保之余,顺便出出小力气即可。 他起身进屋去了。 小沙弥就端端正正在胡椅上坐着,不时往旁边瞟一眼。 那里有只无聊到自己跟自己下棋的狐狸,他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动物”,自然多看几眼。 狐狸头也没抬,好像就知道小沙弥在偷看她:“我也会剪纸术。” 她的剪纸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给谢长安剪个衣服还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所以没有一个人指望她能干什么。 狐狸坐在这里的唯二作用就是:充当会聒噪的布景,以及偶尔贡献一点尾巴毛。 但小沙弥不知内情,还很捧场地问:“狐仙会剪什么?” 大家都有事忙,来来去去的,狐狸没人骚扰,百无聊赖。 “你想要什么?” 小沙弥想了想:“能剪一只麻雀吗?” 狐狸一拍桌子:“我堂堂照骨境大妖只配剪一只麻雀?!” 小沙弥吓一跳:“那、那剪个人,会说话那种?” 狐狸:“……还是麻雀吧。” 她爪子灵巧勾住剪刀唰唰两下真剪了只青雀出来。 翠绿翠绿的,翅膀一扇还飞挺快,就是少条腿。 狐狸脸上有点挂不住,伸爪就要毁尸灭迹,麻雀扑棱翅膀飞到小沙弥肩膀上,躲过一劫。 小沙弥还挺高兴的:“多谢狐仙,您好厉害!” 狐狸眼珠一转,让他带着麻雀在院子里玩。 她自己对着小沙弥刚才站过的地方虚空抹了两下。 李承影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匣子。 “你把这个交给你师父,他打开就知道怎么用了。” 交差有着落,小沙弥开开心心过去。 “多谢李郎君,我这就回去!师父请您和谢真人有空上门喝茶,他那边有几两今年新摘的茶叶。” 狐狸一直盯着他们脚下。 那个地方,原本李承影从屋里出来,下了台阶,就一定会路过。 但不知为何,他就站在台阶上,跟小沙弥说话也隔着一丈远,很没礼数。 倒是小沙弥连蹦带跳过去。 狐狸:“你别——” 她没来得及拦下人。 小沙弥的身体忽然僵住,张大嘴巴,呆呆的,既震惊又恐惧,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是陷入幻术的表现。 李承影看向狐狸。 狐狸一脸装傻。 李承影伸手推了小沙弥一把,后者一动不动。 他作势扭头:“长安,你出来看看……” 狐狸跟屁股下面被火烧一样弹起来,扑向小沙弥,爪子在他后背戳了几下,对方哎哟一声,踉跄歪倒在地,连连喘气。 “小僧方才、方才……” 李承影:“你看见了什么?” 小沙弥脸色煞白:“好多鸡过来啄我,特别大,还踩我脑袋上,小僧头好晕……” 李承影往他手里塞一杯蜜饮。 “都是幻术,歇歇就好。” 小和尚很疑惑:“这里怎么会有幻术?” 李承影幽幽道:“有人想害我,反倒被你踩了陷阱,没事了,不要多想。干坏事的不管是人还是狐狸,终归会有报应。” 狐狸:…… 小沙弥心事浅,被他几句话就哄好了,人还得赶回去复命,匆匆忙忙告辞离去。 他抱着匣子一路赶回慈恩寺。 天色已经暗下来,最后的晚霞在深蓝夜幕划过一抹长长的橘红。 小沙弥还驻足片刻,抬头去看了,这才依依不舍迈步上慈恩寺的台阶。 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 他回过头,是一个蓝袍中年人。 对方的面容其实很年轻,之所以说是中年人,是因为小沙弥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那应该是个中年人,说不定年纪不比自家师父小。 “小和尚,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对方问他。 “施主好,这是小僧帮师父带的东西。” “我也想见见你师父,你带我一块进去吧。” 小沙弥听到这里,不由后退一步。 他是知道的,慈恩寺新近布了阵法,闭门谢客,非请勿进,这人怕是不得其门而入,才会到这里来守株待兔。 对方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沙弥摇头。 此人道:“我是南岳洞天的杜羌笛,你既然也是修士,应该听过。” 小沙弥:“抱歉,本寺入夜之后不接待外客,施主明日请早吧。” 杜羌笛敛了笑容。 “慈恩寺想与南岳洞天作对?” 他伸手抓向小沙弥。 后者一惊,下意识又想退,不料脖子一阵灼痛,杜羌笛缩手回去。 小沙弥低头一看,挂在胸口的护身符忽然变成灰烬。 杜羌笛缓缓道:“小小慈恩寺,果然藏龙卧虎。” 他弹指传信,一缕星火上天。 南岳洞天的其他人很快就会赶到。 小沙弥变了脸色,意识到对方不是心血来潮跟踪自己的。 来者不善,蓄谋已久。 “我现在怀疑你们窝藏钦犯,你师父若不现身,你就代他受罪好了。” 一声叹息从寺中传出,清晰可闻。 “杜道友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我不为难他,我为难你。” 杜羌笛抓住小沙弥的后领,提着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身后不远处,一只青雀悄然飞走。 他猛地回头,虚空抓去! 青雀哀哀叫了一声,被轻而易举捏碎。 “这么粗浅的剪纸术,连腿都没长齐,谁给你剪的?” 小沙弥含泪没吭声。 杜羌笛哼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 73 双更合一(今天+明天) 73 杜羌笛每往上一个台阶,寺庙里就敲响一次钟声。 回音袅袅不绝,如锤如槌,一下又一下敲在杜羌笛身上。 这不是普通的钟声,而是挟带灵力的佛音。 杜羌笛脚步很慢。 他每上一个台阶,就将手中的小沙弥捏得更紧一些。 小沙弥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出声。 短短几步路,如一生之长。 杜羌笛无声冷笑。 他不信老秃驴真能无视徒弟的性命。 果不其然,在他走完台阶时,钟声戛然而止。 寺院正门缓缓打开,老禅师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看上去寻常普通的木棒。 杜羌笛也不废话:“把人交出来。” 老禅师连回都没回,举起木棒虚空就朝他这里砸下。 这正是慈恩寺成名已久的“当头棒喝”。 棒起风随,狂浪席卷而来! 杜羌笛没想到老和尚竟是说动手就动手,半句寒暄废话都没有,脾气比年轻人还火爆,当即把小沙弥一扔,飞身后退。 他手捏法诀,双手作出射箭动作,手中明明无弓,却随之射出一道凌厉风箭! 两相撞击,一声巨响,罡气让两人各自退开。 老和尚一把白须,做事却雷厉风行,刚落地又飞身而起,朝杜羌笛抽过去。 他也看出来了,杜羌笛是箭修,虽然可以用灵力虚空搭弓射箭,效果却不如兵器在手好,老和尚须得趁着对方近身作战拉不开距离时先发制人。 围绕两人的灵力形成罡风,将小沙弥甩出数丈开外。 他也不敢跑上去打扰,只能躲在柱子后面探出脑袋紧张观战。 以他刚入门不久的眼力看来,自家师父应该是要略胜一筹的。 不过—— 他刚想到此处,就见天际一道白虹横空而过,正好穿向老和尚! “师父!” 小沙弥禁不住叫起来。 老和尚何尝没有看见白虹刀光。 只是来势太快,风驰电掣,蹑景追飞。 他虽能与杜羌笛战个势均力敌,却无法再分出心神来对付这样一位大能宗师。 刀光至半空隐隐化为白龙,挟云吐雾,撵雷咆哮。 这正是传说中的寻龙不至刀。 南岳洞天宗主碧阳君的神兵法宝。 罡气澎湃,已排山倒海涌来。 老和尚深吸口气,准备硬接。 但这条白龙,却突然被另一道剑光拦腰斩下! “龙首”应声而断。 朱鹮一步一步,从里面走来。 白衣翩然,孤高如雪。 没有人能从这外表窥透他的真身,与他交过手的碧阳君也不能。 碧阳君猜不出他的门派,还当他是哪个流落众山的闲散剑修。 “散修能到剑仙境很不容易。” 碧阳君看着他。 “我希望道友能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修为,劝说你的同伙将天工炉交出来。若你因她连累而与整个南岳洞天为敌,岂不可惜?” 正如老和尚略胜杜羌笛一筹,碧阳君也略胜朱鹮一筹。 毕竟碧阳君入武仙境已久,而朱鹮前不久也才刚刚勘破妖仙境。 但作为宗主,他考虑事情总是更多更全面,并不愿意在这里就跟朱鹮拼个你死我活,负伤折损,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若你们愿将天工炉交出来,此事可以既往不咎,南岳洞天不会再为难你们。” 碧阳君自认已经作出重大让步了。 如果李承影或狐狸在这里,多少要阴阳怪气几句。 比如质问万仞山气死太上皇又收了他魂魄的事情怎么算,太上皇也表示既往不咎吗。 但朱鹮不是他们。 他压根就懒得废话。 他巴不得能与碧阳君交手。 碧阳君话音刚落,朱寰剑已经掠了过去! 其势如电,横绝万岭。 碧阳君被他这迫不及待想要动手的架势弄得一噎,再想说什么也只能暂且咽下。 刀风与剑光霎时相遇,金光散漫,惊动紫霄,连带周遭地面亦微微震颤。 两人尚有分寸,但从慈恩寺一路打到明德门,罡风难免从结界泄出,惊动附近不少百姓,纷纷出来观望。 有些人想起旧年兵灾,只当又有叛军杀进城了,大呼小叫争相逃命,一时间乱作一团。 明德门守军遥遥认出碧阳君,不由连连叫苦,生怕两个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忙互相招呼,下城楼寻地方躲避。 朱鹮咄咄逼人,碧阳君也打出火气了。 很少有人能将寻龙不至刀逼得现出法相。 所谓寻龙不至,和风生丽影,江声走白沙,龙虽有踪而凡人莫得,只见龙影不见龙形。 而此时,伴随风雷翻腾,云气嘶涌,龙身隐隐现身,游走下探。 不知情的百姓惊呼,还当是太上皇归天时的异象,甚至有人翻出当年太上皇当政未久,也曾君贤臣明,励精图治的旧闻,煞有介事向后辈介绍这位干下许多糊涂事的太上皇曾经也是位明君。 碧阳君听不见愚夫愚妇的言论,也无暇往下看一眼,因为朱寰剑剑光大盛,几与日月争辉,剑气随心而至,竟追着寻龙不至剑砍。 几日前两人交手,对方明明是落下一乘还受了伤的,如今再见,竟像已经修补破绽更上一层楼,寻常剑修哪里会有这等悟性? 便是剑仙境,也委实过于逆天了些。 碧阳君暗暗心惊。 他以为对方在剑修悟性上超凡脱俗,比当年的祝玄光还厉害,殊不知这是朱鹮真身的优势使然。 如果知道朱鹮原来是一把剑,他肯定会采取另外一种办法来对付。 随着两人交手进入白热化,俨然忘却外物,眼中只剩自己与对手。 碧阳君心知今日一战不死不休,也不在留有后手,刀意法相化作的白龙从云层中咆哮而下,迎着森寒剑气,冲向朱鹮! 朱鹮衣袍飞扬,朱寰剑与他悬立半空,剑气生生将周身的晴空万里变作风雪大作。 白龙无畏风雪,被密不透风的剑光所阻,两个境界相当的高手角力时,连头顶白云亦成乌云,甚至隐隐有引雷之象。 就在此时,地面忽然颤动一下! 震动影响他们筑起的结界,竟牵连得白龙化出刀风原形,剑光随之泯灭。 两人脸色一变。 这不是他们的力量,是另有其人! 朱鹮往下看去,发现他们所在的城楼竟开始碎裂崩塌。 地面剧烈震动,由南及北,由东及西分别裂出两条深痕,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卷到裂口里,没等他们的亲眷扑上去帮忙拉人,那地缝又因震动而合上,将人吞噬在里面。 他们居高临下,俯瞰整座长安城,除了脚下城楼,还能看见东西两面城楼也在震动崩塌。 崩塌速度极快,城楼转眼变成废墟,许多人被压在下面惨叫哀嚎。 碧阳君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同伴干的?!” 南岳洞天说到底被奉为国教,皇城若不安全,意味着南岳洞天连凡间都护不住,权威声名扫地。 朱鹮忽然想起谢长安让小沙弥来传的话。 李恨天说要布一个绝命弥天阵,还说冬至会发动。 但今日还不到冬至。 对方没有与他们说真话。 朱鹮对阵法没有研究,也想象不出一个能够把南岳洞天所有人困死在里面的阵法。 但他现在知道了。 李恨天是要将整座长安城都变成修罗场,以血肉冤魂为祭,无分敌我仙凡。 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包括长安城的毁灭。 阵眼也不是李恨天一开始说的小雁塔朱雀街,而是东南西北四个城门! “不是我们,是万树梅花潭的人,叫李恨天。”朱鹮道。 “是那个废物!” 碧阳君恨声,显然是知道此人的。 朱鹮没有解释自己和谢长安之前冒充万树梅花潭弟子在京城行走的事情。 碧阳君也没有工夫问,因为他知道对方压根不可能是万树梅花潭的人,要是万树梅花潭有这种修为的门人,根本不可能轻易被南岳洞天灭掉了。 为今之计两人只能放下斗法,各自先破此阵。 因为再不破解这个阵法,就连他们也会自身难保。 百姓们惊恐喊着“地龙翻身”,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动,那些想要逃出城去的人会发现自己永远跑不出去,他们被困在无形的阵法里,从南门出去的人会被扔到北门,循环往复。 整座长安城内的人像落入陷阱的猎物,任凭挣扎得再剧烈,也无法翻出罗网。 碧阳君一刀斩过去,惊涛骇浪般的罡气遇到南门阵眼,竟直接销声匿迹,不留半点波澜。 他咬破指尖抹了双眼再望过去,便见南门外面密密麻麻的红线,血光冲天,怨气浮现,左右延绵开去,将整座长安城都围绕起来。 这四个阵眼,原先正是南岳洞天布下的阵法四处,用来追捕谢长安他们的,结果现在被李恨天反过来利用,变成他阵法的一部分。 碧阳君又惊又怒! 如果谢长安在这里,马上就能明白李恨天之前说的,“南岳洞天绝想不到布下的阵法最终会成为他谋划的一环”这句话的意思。 南岳洞天迄今为止都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很明显李恨天早就躲在暗处,趁着他们注意力全在谢长安那伙人身上的时候暗中布下这样一个大阵。 阵法发动之时,布阵之人也会七窍流血,命魂散尽。 可谁在乎他李恨天死不死! …… 一刻钟前。 碧阳君被朱鹮引走,老和尚只需要面对杜羌笛一个对手,就轻松很多了。 杜羌笛被他处处压制,身上挨了那根看似寻常的棍棒几下,灵气凝滞,始终无法拉开距离召出自己的弓箭,越打越气。 眼看老和尚当头一棒落下,即将抽在他眉心面门——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老和尚推开,他的棍棒随之落空。 没等老和尚反应,一只手已然悄无声息,搭上他的肩膀。 这只手修长有力,却戴着黑金手套,老和尚未及回头,痛得闷哼一声,肩骨竟是生生被捏断了! 修士筋骨随着修行精益,被自身灵力淬炼锻造,早非凡人能比。 那一瞬间,老和尚立马就知道,捏断他肩膀的非但是修士,还是个很厉害的修士! 他头也没回,棍棒就往后抽去! 但对方稳稳接住了这根蕴含禅门灵力的棍棒,甚至也没松开他的肩膀。 老和尚只觉身体被像个破布麻袋一样被抓起来,轻而易举扔出去。 卷起他的灵力澎湃无穷,他被甩出去的瞬间,终于看见一张久居高位,矜傲英俊的脸。 老和尚叹息一声。 他后悔自己刚刚没有更快一些,先将杜羌笛拿下,这样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现在怕是性命难保了。 但他的身体被人托住。 一只手抵在他后背,就止住老和尚下坠后摔的冲势。 对方甚至灌入灵力,为他减缓肩膀的痛楚。 “禅师辛苦了,是我来晚一步。” 小沙弥身上的护身符一毁,她马上就有了感应,但路上遇到赵北园阻拦,方才稍稍迟到。 红衣少女袍袖飞扬,飘然落地,丝履轻点,亭亭似月。 万仞山看着她一步步走来,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 距离那夜交手不过几日,此女修为似乎又有所长进。 “万国师,你的对手是我,不要找错人了。” 她连声音都是那样的好听,瑶台坠月,玉壶碎冰一般。 但是与之毫不相符的,却是因她反手拂袖招来的留天剑。 其剑一出,杀气摧城! “你还敢来?!” 这是万仞山看见她的第一句话。 “来得好!” 今日他说什么也要杀了此女。 没有人知道这几日里,万仞山经历了怎样的心境波折。 天工炉在他手中丢失,不管有什么理由,他在其他同门面前几乎颜面扫地。 如果找不回来,他这国师也当到头了,甚至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万仞山当然不舍得放弃荣华富贵,更不想死。 所以他势必要杀了谢长安,将天工炉夺回来。 滔天杀气凝聚在黑金手套上,他说完那第二句话,就朝谢长安抓去! 这一抓当真有劈山裂海之势。 万仞山恨透了她,又防备她早将天工炉里剩余残魂用了之后修为大涨,根本不敢留有余力,就怕重蹈覆辙。 谢长安自然也早料到他会如此凶狠,留天剑横在身前,在两人之前斩出一道罡风。 黑金手套不闪不避,正好抓在留天剑上。 当日两人交过手,万仞山隐约知道这把剑不简单,却没想到自己这黑金手套抓下去,剑身竟还岿然不动,入手仿佛万年寒冰,尖利不可破。 反倒是留天剑斩下的罡风随着谢长安的灵力在周遭酝酿澎湃,将他整个人包围在内。 她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困住吧? 万仞山有点意外,又暗自不屑。 他本以为对方拿到天工炉之后会迫不及待将里面的东西化为己用,大幅增进修为,但从这阵势来看,谢长安并没有这么做。 是不懂怎么用,还是不敢用? 散修就是散修,毕竟不是名门出身,举手投足都带着小心翼翼。 万仞山哂笑,袍袖一振,将环绕其身的剑气悉数震碎,唯独留天剑依旧悬停半空,没有被他动摇分毫。 忽然间,剑动了! 罡风四起,灵力杂乱,头顶乌云四方来聚,凝结成席卷天地的动荡。 脚下正不由自主地震颤,从轻微到剧烈,再到足以惊天动地,只在几息之间。 身后的大雁塔正在轰然倒塌,砖石从塔尖落下,瞬间变成废墟。 万仞山很震惊。 因为不单是他所处的地方,不单是大雁塔和慈恩寺,整座长安城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崩塌倾颓,而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阵法里,灵力被一点点压制。 人们争相逃命,但是没有人能逃出去。 修士也不能。 铺天盖地的血肉红线如同天罗地网,将城池连同里面的生灵紧紧困住,任凭他们垂死挣扎,最终陷落动荡的地面会把一切吞噬。 万仞山毕竟没有碧阳君修为深厚。 他不像碧阳君马上就意识到弥天绝命阵的真相,还以为是谢长安作的鬼。 “你做了什么!” 黑金手套抓向谢长安,却抓了个空! 脚下地面裂开一条大缝,万仞山倏地掉落,他发现裂谷深处似乎有股力量想拉扯他下去,不管使用多少灵力,他都无法让身体飞起,只能紧紧抓着山壁,阻止自己继续下坠。 谢长安没空理会万仞山。 她知道这是李恨天所说的阵法发动了。 整整提前了两日,也不在冬至。 李恨天果然骗了她。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阵眼,才有破阵的可能。 既然李恨天在日期上说了谎,那阵眼很可能也不是他最初说的小雁塔。 会是哪里? 万仞山、老和尚、杜羌笛这些人已经在狂沙迷雾中失落踪迹。 此时她还不知碧阳君和朱鹮已经找到位于四方城门的阵眼,只能凭借直觉,循着破碎城墙奔向前方。 剑伞为体的躯壳让她超越凡眼,看见许多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她也看见了尸山血海遍布内外,无数怨魂在上空咆哮徘徊。 安史之乱的马蹄在城中来回肆虐,卷走无数条人命。 多少血肉混着泥泞流入砖缝石隙,这里就有多少怨魂日夜不休地哭泣。 他们被李恨天放出来,看着生者能与亲人团聚,看着权贵继续享乐举宴,他们不甘怨愤,灵魂得不到安息,反而激起滔天怒意。 终于在开启阵法的这一日,他们被彻底释放出来,争先恐后蜂拥而出,誓要将长安城变作人间炼狱,将这些活着的生者也拉入与他们一样的境地,方才能消他们心头之恨! 谢长安甚至看见一个认识的人。 魂潮中的少女被裹挟着往前走,她的神色有些茫然,手里还抓着一把剑。 “鲜于映!” 谢长安喊出她的名字。 对方身躯微微一震,回头望来。 一看见鲜于映,谢长安就知道不对。 对方胸口淌血,神魂震颤,显然已经不是活人了。 “我要找李恨天,你叫李恨天吗?” 鲜于映似乎记得她,又想不起她是谁,直勾勾盯着谢长安。 谢长安:“你找他做什么?” 鲜于映喃喃道:“他杀了我,夺了我的龙骨,又将我封在这里,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找到他,我要杀了他……” 谢长安没想到李恨天心狠至此,竟连同门都不放过。 看来今日此阵,他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也就更不会给别人留后路了。 城墙倾塌,原先躲避在下面的百姓眼看就要被砸死,谢长安振袖抬起一股罡风暂时稳住。 “还不快走!” 她厉声断喝,喊醒那些惶然的百姓。 鲜于映见谢长安没理她,甚至转身要走,下意识举剑刺去。 她在万千怨魂中浸淫多日,浑浑噩噩,对生前记忆早就模糊不清,只剩零星残余。 但她的剑连同神魂都没能碰到谢长安,就被一股罡风卷走。 却是万仞山摆脱先前困境,飞身而来,从身后抓向谢长安! 谢长安若有所觉,回身一剑荡去,如遇山阻,无法寸进。 万仞山冷笑,白光朝她身前城墙掠去。 大片砖石瞬间坍塌,朝她头顶砸下。 同样在城墙下面的,还有脚程太慢来不及完全逃离危险的妇孺。 她们惊惧抬头,只能眼睁睁看着死期降临。 谢长安可以不走,也可以分出一缕罡风救她们。 但她自己势必就避不开这一刻万仞山的攻势。 谢长安没有回头。 剑光形同雨幕,与万仞山脱手而出的白光相撞,迸出轰然巨响! 而她手里则多了一把红伞,为那些妇孺挡住倾泻而下的砖石。 “走!!!” 远处,杜羌笛伫立钟楼,手挽射日弓,瞄准她的后背空门。 灵气化为箭矢离弦而出—— 鹰隼破空,白日流星! 几乎同时,谢长安右侧,万仞山拍向地面—— 无数尖锐砖石挟着灵力,化为置她于死地的武器,纷纷朝她迎面射去! 一息之间,三面险境。 谢长安蓦地回首! 留天剑随意而动,于万千砖石中逆行,破开万仞山的罡风,剑气所至,逼得砖石硬生生转向,也逼得他脸色大变,顾不上胸口剧痛吐出淤血,只能急身后退。 箭矢转瞬即至。 一只执笔的手凭空拦在中间。 修长素白,宛若美玉。 李承影先用封禅笔画出一个浑圆,而后是弧线与两点。 袍袖狂舞,潇洒澎湃。 一阴一阳,天地之道。 太极如水墨骤现,被手执画笔的主人拍出去。 箭矢将太极图击碎,箭矢本身也化为齑粉。 杜羌笛一射不成,再要出箭,老和尚已经缓过气来,绝不给他第二次机会。 ------------ 74 双更合一(今天+明天) 74 李承影的出现为谢长安争取了喘息之机。 红伞为妇孺挡住倾塌的城墙,留天剑则再度破空而去,剑光一化百十,寒冽生杀,以石破天惊撞玉斗之势划开万仞山的周身罡气,逼得他一退再退,眼看就要饮血吞命—— 不远处一声巨响,天地动摇,此间万物凝滞片刻,竟连留天剑也受了影响。 万仞山趁机逃走,头也不回。 他不是不想拿回天工炉,刚才本想趁乱逼谢长安交出来,谁知中途又冒出一个李承影,谢长安有留天剑和金缕伞傍身,他一时既杀不得,刚才又受了内伤,只能暂且避其锋芒。 天崩地陷,恶灵怒号。 巍峨坚固,连百万叛军来了都无法正面攻打的长安城,正像豆腐一样倾塌。 转眼竟已陷落半城。 呼喊悲泣在巨大的动静中几不可闻。 天罚一般的死亡面前,不分贫富。 权贵们与平民百姓一样争相逃命,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 只是无论他们怎么逃,往哪个门出去,都无法真正离开长安城。 碧阳君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恨天的人。 他赶到西面金光门阵眼时,李恨天下半身已经化在血泊里,上半身也已经血肉脱落,现出森森白骨。 而在李恨天身上那一滩血泊,正有无数血线如叶脉一般流向四面八方,吸引着怨魂前来,前仆后继,如得诏令。 这些怨气没入血泊,将李恨天的上半身渐渐撑得膨胀,连带那张原本瘦削的脸,也因圆润而爆出青筋,像极了战场上的巨人观。 饶是碧阳君这等修士,也禁不住心生寒意。 他能看出李恨天正在忍受非人的痛苦。 以命布阵,尤其李恨天的修为根本撑不起这样的大阵,注定是要经历比千刀万剐还可怖的折磨。 碧阳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只看了一眼,便扬起袍袖。 寻龙不至刀应声而至,斩向李恨天。 但这披荆斩棘的刀锋到了对方身前一寸,竟无法再前进分毫! 以碧阳君之修为,这世间能挡住他这一刀的几乎没有,连朱鹮遇到也得先退避三舍。 但这刀居然戳不进李恨天的身前! 而那血泊里蔓延出来的血线已经密密麻麻将碧阳君双足缠绕,令他无法动弹。 碧阳君终于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严重还要更加严重了。 “绝命弥天阵?!” 他盯着李恨天,一字一顿吐出这几个字。 这是倾尽自己命魂,宗门气运,外加数不清的怨魂才能堆砌出来的阵法。 是古籍上不外传的禁术。 万树梅花潭是个小门派,可是素来以禁术众多,路数奇诡著称。 当年一个周昕刺杀皇帝不成,就敢发动禁术跟徐凭栏同归于尽,这才有了后面两派的恩怨。 现在李恨天为了布下此阵,连自己和同门的性命都不放过。 “碧阳宗主,别来无恙。” 李恨天冲碧阳君露齿而笑,鲜血把牙齿染红。 他的眼眶和耳朵也在流血,整个人快变成血人了。 “我不知道除了绝命弥天阵,还有什么办法能以小博大,杀了你们。” 他喘息着,嘴里因为含着血,说话也有点模糊。 “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可你要是以为,我们这些弱小的人生来就好欺负,也许还是要被吓一跳的。” 碧阳君暗自运功与一点点攀上身体的血线对抗,面上露出嘲弄的神色。 “为了杀我,就要拉上更无辜的人给你陪葬,你有什么资格自诩弱小?” 他表情一变,语气凌厉。 “修士之间弱肉强食,生死无怨,你临死了还要给自己立牌坊是吗,我偏不让你如愿!今日长安城之难,全因你而起,你就是想魂飞魄散,也得先把自己该遭的罪先受了再散!” 李恨天已经说不出话,喉咙咔咔作响,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怨毒。 碧阳君正要动手,却听见—— “五郎!” 伴随身后凄厉喊声,一道黑光扑向碧阳君后脑! 他双脚被缠住,无法回头,寻龙不至刀将黑光斩落。 黑猫重重落地,吐出一口血,翻滚了一下,还想扑向碧阳君,却气力不济了。 就在这几息之间,李恨天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血雾从血泊蒸腾而起,很快形成小型风卷,将他整具身体淹没,又陆续吞噬过来“朝圣”的怨魂,逐渐形成一股更大的血雾旋风,往前碾压过来。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生灵俱灭! …… 李承影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具身体太脆弱。 动不动就疲惫,动不动就吐血。 他的心志足够坚定,但身体却像纸糊的,一旦稍有不慎,使用过度,就容易透支受伤。 李承影闭了闭眼,压抑过的喘息声还是有些剧烈。 他刚刚用封禅笔画出红莲业火,将附近怨魂焚烧渡化。 就像他跟谢长安说过的,自己生来有宿慧,这种能力,连装过佛修的朱鹮和真正是佛修的老和尚他们都没有。 但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耗损,在封禅笔的狐毫泛白之际,他就吐出一大口血,力竭到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暂时别再动笔,你没有灵力,封禅笔本身的灵力一旦用尽,再画时,耗的就是你的命数。” 谢长安的声音也有些低哑。 她跟万仞山交手时也受了内伤,嘴角一丝血线溢出,又被她抹去,只有淡淡红痕残留,像胭脂不小心多抹了一道,衬得肤色越发白皙。 两人靠在城墙稍作歇息,头顶砖石不断落下,被金缕伞挡住。 李承影:“我不像上次那样帮倒忙了吧?” 谢长安看去一眼,却看见对方苍白平静的侧脸,与记忆中另一个人沉吟思索时几乎重叠,不由微微一怔。 李承影似乎察觉她的走神,抬头回以注视,甚至能很快猜出原因。 “我是不是跟那个人很像?” 谢长安抽了抽嘴角。 这家伙看似不在意,实际上一直对当初刚见面自己就动手掐他的事耿耿于怀。 “一点也不像。你还在记仇?” 李承影云淡风轻,柔柔叹息道:“我只是一想到姐姐看我的时候很可能透过我在看他,就难受得心如刀割。” 谢长安:……不记仇还这样阴阳怪气? 其实是真的不像。 在她的印象里,祝玄光虽然好说话,但一直是高高在上,没有过多世俗的欲望,在赤霜山那一亩三分地上种点东西,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了。 除此之外,永远是与修炼飞升和勘破天道有关。 以前也许还要加上教授徒弟,但后来她知道了,教徒弟其实也是他飞升计划里的一环。 而李承影,虽然长相几乎完全一样,性情行事却截然不同。 他表面温文实则记仇,也会跟狐狸玩心眼。 他爱美人,爱人间美好的一切。 他远比那个人鲜活许多。 她不欲多聊故人:“方才多亏了你,不知李家那边如何了。” 没有李承影,她刚才肯定是要被杜羌笛那一箭射中的。 杜羌笛修为与她相差仿佛,一箭下去,最轻也是灵脉有损。 李承影:“那些符箓恐怕很难抗得过这场劫难。” 谁能想到此阵竟奔着灭城而去,近百万人口在李恨天眼里,都是他报仇的一部分。 就在两人借着说话的这点喘息之机,长安城上方的红线肉眼已经可见更为密集,像有人将这张网逐渐织得越发精致细腻。 而且这张血网似乎正慢慢往下压,远处几只飞鸟腾空而起,在触碰到血网之后,竟哀鸣几声化作一团血雾,尸骨无存。 目前看来,他们暂时和朱鹮等人失散了,而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困局。 谢长安:“我有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天工炉?” 李承影不知脑子怎么长的,病好之后如得神助,灵光得不得了,每每知道她要说什么,引得谢长安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是不是觉得心有灵犀,怦然一动?” 李承影看见她的眼神,还来劲了,非要再加一句。 谢长安:…… 她低头摁住蠢蠢欲动的手,告诉自己这个人弱不禁风,经不起她一掌的摧残。 古籍上对天工炉的描述,只有寥寥几句,炼器为魂,锻魂为灵,正好与她现在的处境契合,但那天夜里看见万仞山将魂魄收集其中化为己用,短短几息之间修为竟能大幅提升,她方才发现天工炉所谓的炼魂,跟之前理解的似乎不太一样。 “既然万仞山可以将天工炉当成一口乾坤袋,将魂魄吸纳其中,现在应该也可以,只不过不知道这法宝究竟能吸纳多少,我想试试。” 说到底,李恨天布的这个阵,是把万鬼放出来肆虐,以怨魂为根基所筑。 那么只要能把这些残魂怨念都收进天工炉,阵法是不是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还有个问题。” 她用天工炉的时候不能分心,如果这时候有人出手偷袭,会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得先找朱鹮,让他来给我护法。” “来不及了。” 李承影咳嗽。 “你看西边。” 满目的狂风与废墟中,一团血雾从远处缓缓前行,如同巨人漫步,贪婪吞噬着它路过的地方,房屋碎木被狂风卷起,又被血雾排斥在外,四散砸下,唯独活人是它最爱的美味,来不及逃跑的人入了血雾,便再无生机。 按照这个速度,血雾要过来也只是半个时辰内的事情,更何况还有头顶血网在缓缓下降,给人以莫大的压力。 的确是来不及了。 李承影:“其实我还能起些作用的。” 他拿出封禅笔虚空点了几下。 赤霞流金,烁烁生辉,九九八十一张符箓环形成阵,悬浮半空。 那张张符箓上面,红字丹书,龙飞凤舞,用的却不是朱砂,而是鲜血。 谢长安愣住,缓缓去看他。 “你何时画的?” 李承影又咳嗽起来,不着痕迹抹去嘴角血沫,连手卷入袖中。 “这几天,在给金缕伞画符纹时,我想起你说过自己与碧阳君修为悬殊,若真交上手恐怕不敌,就画了这符阵,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 他没有说,这一张张血符,用的都是心头血。 只有凝聚神魂精气的心头血,才能组成这甚至能扛前几道天劫雷火的符阵。 但他不说,她又怎会不知。 只是眼下情形,两人也无法多做交流。 谢长安只能深深看他一眼,闪身穿入符阵,留下一句话。 “若有不对,你马上就走,不准管我!” 李承影握拳抵住嘴唇,借咳嗽掩去笑意。 换成以前,谢长安肯定会说“不必管我”或“不用管我”,而不是“不准”。 一字之差,有区别吗? 在他看来,区别很大。 …… 狂风一起,小沙弥就被迷了眼。 等他被风势裹挟着走了一段,发现自己已经跟师父失散了。 非但是师父,他离慈恩寺,也很远了。 这京城他从小长大,本是熟悉,闭着眼睛也能走,但眼下到处残垣断壁,哀嚎惨叫,不少人被压在废墟下,没命的叫不出来了,缺胳膊断腿的还在痛苦呻吟。 怨气弥漫,长安城上空不复晴朗,阴沉沉的云和血凝结在一起,压得人心头发麻。 这还是他熟悉的长安吗? 小沙弥难以置信,茫茫然走了几步,差点被旁边倒塌的墙体砸中。 还有他的师门,大雁塔,小雁塔…… 举目望去,高楼不再,皆是烟尘迷眼。 小沙弥毕竟还小,刚学的那点入门心法,平日里听的禅经佛法在此刻全用不上,他强忍泪意,小跑过去,帮忙挪开压住人的横梁。 被压住的是一对老夫妻,小沙弥认得他们,两人儿子早年死在战乱里了,只剩老翁和老妪相依为命,当日叛军入城时,他们没走,也是因为实在没力气走了,不知叛军是不是见他们年老力衰,竟还放了他们一马。 后来两人平日里就干些手工活,还常到寺庙里来上香,老和尚见他们拮据,也没要他们的香火钱,他们还常带些米糕给小沙弥。 结果二人逃过兵灾,却没能逃开这一场飞来横祸,待小沙弥将横梁挪开,发现两人已经气绝了。 小沙弥愣愣看着,头一回体验到何为人世间的残酷真相,那蓄积在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决堤似地往下流淌。 就在此时,身后轰然巨响,血雾挟带万千怨魂,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将碎木砖石悉数卷起,生魂怨灵全部吸入! 小沙弥只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往后拉扯,他身不由己跟着往后退,再扭头一看—— 滔天血雾里竟凝聚成一张朦朦胧胧的脸,像是个成年男人,面上却露出诡谲笑意,眼睛微微转动,正往他这边望来。 如果谢长安在此,一定能认出那张人脸正是李恨天。 但小沙弥不认识李恨天,他见状浑身寒毛直竖,下意识拼命挣扎,然而微弱力量在血雾龙卷面前简直蚍蜉撼树天壤之别,无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 他依旧被卷起来,慢慢往血雾里送。 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吃”掉他,反倒猫玩老鼠一般逗弄戏耍,每次小沙弥快要跑远时,那血雾四周的罡风就拖住他的脚步,又让他离得近些。 几次下来,小沙弥跌跌撞撞,早就一身狼狈。 突然间,他的袖子被咬住! 小沙弥惊惶低头。 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吊在他身上,奋力把他扯离血雾。 “愣着干什么,跑啊!” 声音在识海响起,小沙弥想也不想就跟着跑。 狐狸力气极大,竟能在半空飞奔,拖着他跑出数十步。 但血雾岂容自己刚到手的新玩具逃脱掌控,一人一狐便见身后血雨腥风席卷而来,无数怨魂从血雾中扑出,冲他们张开狰狞血口! 狐狸快气死了。 她原本是要自己逃跑的,谁知路过这里正好看见小沙弥快被弄死,她脑子不知怎的抽了筋,寻思顺手拉这小白痴一把,弄不好回头能在老和尚那里捞点好处。 谁知现在眼看救不了人,还要把自己给搭进去。 “我要被你害死了!” 她一边骂小沙弥太蠢太笨,腿脚太短,跑得太慢,一边运起灵力,身形化作缇衣少女,抓起小沙弥就往前疾奔飞掠,其势之快,几乎变成一道橘色弧光。 饶是如此,她仍感到钻心疼痛从后背传来,痛得身体几乎要裂成两半! 曾被谢长安用剪纸术修补好的那半颗心仿佛也被撕开,流出汩汩鲜血。 狐狸没有回头,也没敢回头。 她逃命功夫一流,最是知道这种时候更不能回头去看敌人到底近前没有,用什么伤了她的。 因为哪怕回头的一息半瞬,也会枉送性命。 她强忍剧痛,用了两件法宝。 一张幻形符,贴在小沙弥身上,让对方瞬间变成蜜蜂,飞向前方逃命,免得她还要带个累赘。 另一件法宝是个铃铛,不是四应铃那样的上古法宝,只是青铜所制,外表金灿漂亮,还有个柔弱的名字,叫迷花铃。 这只是一件中品法宝,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迷惑神智,狐狸收了一堆法宝,可其中绝大部分在此时此刻根本用不上,她也不知道这只迷花铃是否有用,千钧一发之际只能破罐子破摔。 她拼命晃动铃铛。 铃芯坏了似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狐狸不肯放弃,她手心不停冒汗,紧紧抓着铃铛不放,身体不停往前飞奔。 身后怨魂死气仿佛凝固住了,如影随形的杀气也没有及时追上来,狐狸心知这铃铛还是有点子用的,逃命的速度更快一些。 人形在半空一跃,又变成狐狸,稳稳落地,拐入前方残垣! 不管多少次,她永远觉得原身比人身更方便,尤其是逃命的时候! 爪子往前划开一道口子,白光闪过,狐狸跳入其中。 李家院子外面,狐狸从凭空生出的白光里跳出,在地上滚了一圈,大口血吐出,软软伏在残砖碎瓦上,没力气再动了。 半日之前岁月静好的小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勉力撑起浮肿的眼缝,看见非但是李宅,这附近好些宅子都已化为废墟。 李尚书和阿谨他们不知所踪,远远近近有些微弱的抽泣求救声传来,听不清是谁的。 狐狸不是一只乐善好施的狐狸。 照骨境大妖往往自私利己,更何况她现在也没有任何力气去救人。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她费力喘息,脑海走马灯似地闪过许多画面,就像人之将死,总会回忆生前。 狐狸下意识抗拒这种回忆,因为她还不想死,但肚腹的剧痛一抽一抽,血从伤口流出,又黏在皮毛上干涸,混了沙尘灰土,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双手将她轻轻抱起,就这样的动作也会牵动伤口的疼痛,原本已经意识模糊的狐狸又被痛得惊了一下,迷迷糊糊寻思发生了什么。 总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人看上她这一身皮毛吧。 “狐狸,狐狸,你别死,你醒醒!” 呜呜的抽噎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吵得她脑壳痛。 这是小和尚的声音。 两只小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微微生暖。 小和尚絮絮叨叨还不够,居然开始念经。 狐狸耳边嗡嗡作响,恨不得把他嘴巴缝上,但她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生受着。 不知是那经文似乎真有些疗效,还是她疼得狠了彻底麻木,狐狸渐渐感觉伤口也没那么痛了,只有那半颗残缺的心还在抽搐。 她纸糊的心…… 早知道就应该让谢长安把她这颗心再补得牢固些了。 狐狸心想,这个时候,谢长安总会从天而降,变出某些奇迹的。要是对方这次能再救自己一回,她以后就不再惦记着回照骨境,也不再惦记自己有朝一日伤好了能在照骨境里横着走,她会一心一意跟着谢长安,不再找什么姓李的姓朱的茬。 不对,李承影那家伙算什么东西,朱鹮才是真正的威胁,他忽男忽女,一本正经地冒坏水,肯定会暗地里怂恿谢长安把她这样一个可怜柔弱的伤患丢弃。 也不对,姓李的虽然修为低微,那坏心眼却半点不比别人少,他也会在谢长安面前装可怜,动不动就吐一口血,一个大男人西施捧心似的,令人作呕。 “狐狸狐狸,你别砸吧嘴了,快凝神聚气,我在帮你疗伤!” 小和尚实在聒噪,居然说她诅咒人是在砸吧嘴。 狐狸不想理他。 微微睁开的眼睛看不见天光,只能看见头顶纵横密密的血线。 整个长安城的人如同这血网里的猎物,垂死挣扎终究逃不过一死。 狐狸忽然想起,上回她被鬼王挖了半颗心之后,自以为必死,最后却还是被谢长安捡回一条命。 这次,她还能有这样的幸运吗? 她觉得修成人形真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还是狐狸时,她满心都是修炼上进,如何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自己也能变得强大,也能吃人,而不是被人吃,从来不会这般伤春悲秋无病呻吟。 可真修出人形之后,反倒开始顾此失彼患得患失,如无用的人类生出无用的情感。 就像吃过李家小院几日热腾腾的锅子之后,她竟再也不习惯餐风饮露的日子。 谢长安,我不是好人,我也自私自利,手上沾过人命,干过妖修都会干的坏事,但是你不能不喜欢我,不能扔下我。 狐狸喃喃呓语,嘴巴就没停过。 但小沙弥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低下头,耳朵贴过去。 他将颤抖发冷的狐狸紧紧抱住,尤其是那条没了一半毛的尾巴,也被重点照顾,一并圈在怀里。 血和沙尘黏着的皮毛不再顺滑好摸,但小沙弥不敢松手。 他怕松开手,狐狸反而不抖了。 “别怕别怕!” 他像师父哄自己似的哄着狐狸。 “等春天来就好了,春天就不冷了!” 小白痴,照骨境哪有春天? 狐狸想骂他,张口却是:“……春天何时才来?” 小沙弥如何知道呢,但他还是安慰狐狸:“快了快了,春天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还小声唱起春天的童谣。 一人一狐藏在落下横梁被石头架住的狭窄中空里。 狐狸听着跑调的童谣,渐渐失去意识。 ------------ 75 第 75 章 75 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天工炉。 附近怨魂收到某种召唤,缓缓靠近之后被吸附进去,声息不再。 谢长安的推测是对的。 这件法宝的确可以吸纳魂魄,化为己用,但是天工炉炼化魂魄的速度能否赶在阵法最后毁天灭地之前,她不得而知,只能尽力一试。 怨魂呼啸而来,不少还保存残留意识的,并不愿意被天工炉吸进去,正张牙舞爪在她四周徘徊,企图给她致命一击,只是碍于环绕她周身的符阵无法作为。 闻声而来的怨魂多了,便也能隐约显露出人脸或人形。 符阵被一拨又一拨的怨魂之力攻击,金光越发耀眼,却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他们见一时半会奈何不了谢长安,就转而盯上不远处的李承影。 毕竟比起难啃的硬骨头,后者更像一道没有防备的佳肴,惹人垂涎。 李承影靠在墙上,半阖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修长脖颈似白鹤垂首休憩,弯出脆弱易折的弧度。 阴风无声无息,悄然接近,决定将这道美味吞入腹中。 但他们的爪牙在即将触碰对方的那一刻停住—— 偃旗息鼓只为等愿者上钩,耐心极佳的猎人终于迎来收获。 李承影蓦地扬袖挥笔! 笔尖化出的清风须臾变作天河,仿佛九霄之上引水而来,将阴风悉数冲入天工炉。 又有无数虹光横隔中间,潋滟如银,浮影跃金,怨魂恶灵迷失其中,不知不觉也被引向天工炉。 两人之间,符阵烁烁,星河点点,有形无形相互牵引。 其色青碧流淌,橘霞晶莹,怨恨憎恶的魂魄夹杂其中,或有血雾相间,竟幻成目眩神迷辉煌光彩的一幕。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知这迷惑人心的美丽之下,是何等命悬一线惊险可怖。 谢长安想让李承影不要再动用封禅笔了。 因为她很清楚对方的身体实则已到强弩之末,此时所用的种种玄奇,皆是用命数在一点一点填进去。 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但是她无法开口,连身形都无法挪动。 这些怨魂从四面八方被天工炉吸进去的同时,对她本身也造成极大压力。 内外交错之下,她的灵力也在迅速流失。 唯一初见成效的是,头顶血网在渐渐变浅。 也许赶在她灵力彻底枯竭之前,真能破了这绝命弥天阵。 但是除了阵法之外,还有一个更棘手的存在。 此时长安城几乎已成一片废墟,没有屋宅遮挡,她清楚看见那团血雾似的罪魁祸首正朝这边卷来。 李恨天为了将碧阳君等人彻底置于死地,不惜拖整座长安城和所有人陪葬,把自己炼化成这样可怖的庞然怪物,的确也不负他自己改的这个名字。 在更麻烦的敌人面前,南岳洞天似乎终于知道应该暂且放下恩怨。 碧阳君没有急着过来抢夺天工炉,而是试图和朱鹮联手阻挡血雾。 当然,需要两名宗师级修士联袂对付的敌人,举世也没几个。 李恨天终于实现了他以弱胜强的目的。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修为低微的万树梅花潭弟子。 李恨天献祭了自己的血肉魂魄,与徘徊在长安城日日夜夜的万千怨魂融合在一起,这里面除了他自己的师妹鲜于映,甚至还有当日安禄山麾下与谢长安交过手的何必生和宇文池。 这么多的魂魄怨恨杂糅,才最终变成一团形如小山,贪婪吞噬万物的血雾。 朱寰剑与寻龙不至刀斩过去,都没能将血雾斩灭,它仅仅被斩成几段,血光震颤,又缓缓凝聚,仿佛不死不灭,水火不侵。 原本在谢长安他们的努力下,已经开始变得稀疏浅淡的血网,竟再度浓稠清晰起来。 几乎是同时,她和李承影都吐出一大口血! 灵力后继无力,天工炉吸纳怨魂的速度也变慢。 符阵色泽开始黯淡,意味着布阵之人亦是强弩之末。 李承影手指微松,封禅笔落地,他的背脊重重撞上墙壁,血染红了前襟。 这样下去,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谢长安扶住他,昏昏沉沉想道。 也许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险之又险,她从未用过,简直是孤注一掷十死无生。 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谢长安:“我要做一件事,待会你若发现情形不对,先找地方躲起来,别管我。” 又是这一句。 若非身负重伤,李承影现在能气笑出声。 “我看着就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血气冲天,尸山白骨。 长安城至此已成焦土,除了他们之外,纵还有人活着,那也是寥寥无几。 四周的哭声逐渐微弱空旷,竟有种青天白日,荒寂无声的恐怖。 谢长安看他一眼,想说自己并未不信任,最终却还是咽下。 什么也没说。 若这一眼就是死别,多言只是徒增牵绊。 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余地能思考斟酌,依依离别了。 “离我远点。” “我不。” 李承影苍白的脸上浮现浅浅笑容。 “我没力气画符了,但还留了一道杀手锏,看来现在可以派上用场。” 他张开蜷起的掌心,一团金色悬浮展开,须臾变得细长,被他握在手中。 符剑?! 谢长安有些震惊,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符剑。 她只是在养伤的时候顺手给他念了半本符箓典籍,又随手指点了几句,她也没指望李承影能马上领悟甚至学会。 那不过是给体弱多病的富贵公子一个消磨时日的娱乐。 但李承影竟不仅自学了符阵,还做出符剑。 “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信我一次。” 他这样道,金色符剑斩落近身的怨魂。 天工炉没了灵气灌注,无法继续吸纳魂魄之力,那些怨魂被李恨天的绝命阵激发之后,力量大增,正四处寻找掠夺活人生机,它们被天工炉吸引过来,又情不自禁对这两人垂涎三尺,蜂拥而来。 “不管你想做什么,总要有人断后的。” 说话间,他又斩去几道近身的残魂。 谢长安看着他,无来由生出一种感觉。 如果她和李承影的相遇在祝玄光之前,许多事情也许会因此不同。 但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真有如果,她如果没有遇见祝玄光,早已就是长安城外一抔黄土。 她深吸口气,翻身跃上留天剑,御剑掠空,以传音遥遥联络朱鹮—— “我身上有噬神镜!” 清朗明澈,千里一念。 正悬空斩断一缕血雾的朱鹮猛地循声回首!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 谢长安:“我记得你说过,噬神镜跟朱寰剑都是上古神兵,它就在留天剑里,虽然行将破损,但应该还能再用一次。” 她语速极快,但朱鹮瞬间就明白她要说什么。 “你想用噬神镜逆转时间?!” 谢长安的神情很冷静,半点不像即将行此逆天之举的人。 “李恨天的确成功了,这血雾连你们都束手无策,只有我的办法还有一线希望。如果能回到阵法初成之际,就可以趁李恨天未成气候时斩杀他,但我从未用过此法,不知能否成功,就算成功,也不知能回到多久以前,所以需要你帮我。” 朱鹮想要反对,但他说不出任何话。 再这样下去,无数人都要被困死在阵法里,生机渺茫。 谢长安说的,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但,险之又险。 因为危险,就不去做了吗? 少女御剑当空,红衣烈烈拂动,无声遥望,已经给出答案。 她素来是这样的。 朱鹮:“我帮你,你去做。” 谢长安笑了。 苍白笑靥明媚而又危险,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杀气。 然后她并指为剑,扬袖而起! 朱寰剑与留天剑同时祭出,朱鹮手捏剑诀,竟是直接化身为剑! 两道剑光霎时气冲斗牛,白焰如昼,又如两道银河,照亮一方天地。 其中留天剑为主,朱寰剑似辅似臂,萦绕周身,为其护法,忠心耿耿。 谢长安沉眉闭目,灵识连通留天剑,寻觅噬神镜的踪迹。 当年炼丹池边,祝玄光将噬神镜融入留天剑,曾告诉过她,噬神镜并非从此之后就消失了,而是隐没剑中,助留天剑一臂之力,噬神镜虽然残缺不全,但还剩一点微弱灵力,对留天剑聊胜于无。 后来噬神镜果然悄无声息,仿佛安安静静在留天剑里了却残生,直到她在照骨境不思沼里无意中斩出的那一剑,直接斩破时空,来到三日后,才重新记起噬神镜的存在。 此刻死马当活马医,她只能寄望噬神镜还有那么一丝灵力在,哪怕能让他们回到一个时辰前也好。 只要一个时辰,那时李恨天还没彻底变成怪物,绝命阵也没完成最后一笔,这长安城也还没完全变成废墟,他们仍有机会挽回! 灵识在识海中游走,留天剑的剑意过于强大,几乎占据整个灵台。 但她仍在深处一隅捕捉到噬神镜的踪迹。 镜光微弱,裂痕丛生,寒碧青光柔柔脉脉,已是神力将尽的强弩之末。 朱寰剑尚且能修炼成人,噬神镜却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到耗损殆尽的境地? 那一缕镜光被抽了出来,如虹如练,凝为熠熠光团。 乌云变幻,狂风骤起! 寒气挟着白雾突如其来,头顶轰然作响,云裂天崩,屋开地坼。 万念一瞬,宛如胚浑未凝,太极构天之间。 红衣飄飖,朱袂仙足,拈手布诀,俨然动应无方,穷尽人术。 少女面色无悲无喜,嘴角却有血线缓缓流溢而下。 ------------ 76 第 76 章 76 李承影只觉胸口像有只手伸进来用力搅拌,将他的血肉神智搅在一起,整个人天旋地转站立不住,只能下意识扶着身旁残垣支撑。 那原本已经倒塌一般的墙壁,有如神仙变法,忽然恢复原状。 簇拥在他周围虎视眈眈,迫于符剑暂时不敢寸进的恶魂,也在眨眼之间倒退消散,须臾无踪。 放眼四望,宅基重立,废墟新启,地缝弥合,血网消遁。 一切竟似回到灾难未曾发生之前。 但为了这个结果,他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朱鹮居高临下,发现血雾还在,只是规模远没有那么庞大,李恨天尚未完全祭阵,半身依旧在血泊里,看上去应该是阵法即将完成的时候。 这时的李恨天应该是最虚弱的。 他没有犹豫,剑光化作惊鸿流星,掠向满脸恨意决绝的祭阵人。 在朱鹮之后,碧阳君流露出一瞬的迷惘和震惊,似乎难以置信天地间有人真能逆转时空。 但他毕竟是大能修士,在凡人看来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也只是脑海转过一个半个的念头,旋即作出决定。 一道白龙云影腾空而起,寻龙不至刀随着主人的心意指引,紧随其后,也杀向目标。 一剑一刀,一前一后,从李恨天半身穿胸而过。 他呕出一大口血,面色惊疑。 不可能…… 李恨天自忖算无遗策,阵法必成,绝无可能出现纰漏。 他的脑海混混沌沌,许多画面碎片一闪而过,须臾是血雾滔天,长安城人畜不留,须臾又是南岳洞天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修士个个都是一身血肉模糊涕泪翻滚,求饶痛苦不已。 他喘息着,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的结果。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五郎!” 黑猫从远处竭力奔来,在濒死之人眼里,却仍像在慢慢挪动。 “你走……” 走得远远的。 找处地方隐居修炼也好,从此不问大道当一只普通的猫也罢。 不要跟着他,不要过来。 他刚张口,刀光再度劈下,将他裂为两半。 剧烈的光芒迸开,血肉之躯顿成齑粉。 李承影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头顶本已消散的乌云再度聚拢,四面八方汇向谢长安所在的头顶,云团隐隐闪光,远处又有滚石作响之声。 他心头像被人极粗暴揪起来,呼吸一滞,连动作都僵住了! 李承影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去! “谢长安——” 没事的时候,他姐姐长姐姐短,偶尔还玩闹似的喊师父,虽然从来都没有拜过师。 谢长安自然也从没当过真。 唯独此刻撕心裂肺,他喊的是谢长安三个字。 谢长安恍惚了一下。 这世上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喊过她的名字。 第一道雷光落下时,她已丧失任何应对的力气。 噬神镜在耗尽最后一点灵力,将整座长安城送回一个时辰前,就彻底破碎消散。 而用镜者更是反噬其身,内伤沉重,识海空空,灵力荡然无存。 雷光擦过她的发尾,将几缕青丝灼成焦黑。 她从半空落下,在即将重重跌落地面之际,被一只手臂拖住。 对方帮她缓冲分担了一半的冲势。 李承影一口血呕在她的前襟,将她的红衣染得颜色更深。 谢长安无奈,很想说你不如先顾好自己。 但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第二道天雷再度落下! 李承影拖着她及时翻滚开。 下一刻,雷光砸在谢长安方才落地之处,将地面砸出一道三尺见深的坑缝。 如果说刚刚的天雷是长安城变故牵引上天感应,现在这道追着她砸的雷劫就绝不是偶然。 这是冲着她来的。 因为噬神镜。 逆转时空是逆天之举,哪怕她仅仅只是逆转长安城回到一个时辰前,这也是天道所不能容忍的。 原本注定会死的人没有死绝。 原本应该夷平的长安城虽然无法恢复到之前完好无缺的模样,起码还能保存大半。 李恨天计划失败,却起码有一半人的命数,被她倒转乾坤所挽救了。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毋逆天道,则不失所守。 如果她扛不过天雷,又会失去什么? 谢长安气息沉沉,神智混沌,四肢百骸如有铁链跗骨禁锢,不得解脱。 她眼睁睁看着第三道天雷在她头顶拨开遮掩的云层,朝她露出狰狞面容。 然后,视线被耀眼的白光占据,刺得眼睛生疼。 离梦城里她也曾对抗天雷,当时一腔热血毫无畏惧,时至今日死过一次,又身临其境,才知道幻境终究是幻境,再逼真也比不上真正的天劫。 那种天道之下无所遁形的威压,能逼得人神识熄灭,喘不过气。 哪怕有心挣扎反抗,也提不起一丝灵力。 她不由自主闭上双眼,迎接即将降临的宿命。 一具温暖的躯体覆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用力翻了个滚。 天雷落下。 谢长安感觉压在身上那人重重震动,好像被人猛力从背后推了一把! 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她脸上。 “别动……” 见身下之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想挣动,李承影只能开口,用剩余不多的力气紧紧压住对方。 他嘴里含着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一张口又有大捧的腥红吐出,浇了谢长安半身。 “我可没,占你便宜……只是想试试,果然,再等等……” 他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谢长安竟能悟出他的意思—— 李承影觉得这天劫既然是冲着她来的,那么只要他帮忙挡在身前,谢长安就能平安度过。 两具身躯紧紧抱在一起,血腥气无时无刻充斥鼻息,仿佛浸染在血泊之中。 但,三道雷劫之后,果然没有第四道了。 而且第三道雷落在他身上时已经减弱许多,否则以李承影的凡人之躯,别说还能说话,怕早已化为齑粉。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威力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赌对了……” 李承影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唇齿俱红,形容惨烈。 “我是个命数将尽之人,这些年浑浑噩噩,只余躯壳,已是半身踩在阴阳之界……咳咳,天道只怕将我认定为必死之人,天雷如何还会落在一个死人身上。” 美人眼睛微光波澜,冰冷不再,好看得仿佛是错觉。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伸手去盖住,却没力气了,刚抬起就滑落下来。 至半途,手竟被紧紧握住。 冰冷血腥。 分不清是谁的血,全混淆湿黏一起。 “别这样看我,我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英雄,只是先前,先前说要拜你为师,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他侧头吐出一口血,感觉反倒舒服不少,便坚持把话说完。 “你因我与他生得相似,总对我有些偏见,现在能证明、证明……再说了,我也绝不是他,起码他不会像我这样,为了你命都不要……” 谢长安艰难道:“你用拜师和喜欢美人这两个借口,帮多少人挡了天劫?” 李承影扑哧一笑,却呛咳出声,差点又是一口血涌上喉咙。 “就你一个。” 不远处的天工炉,烟气流出,有形无形飘过来,一点点渗入谢长安的指尖。 那是她先前灌注进去,令天工炉吸纳魂魄的灵气。 方才噬神镜运转,长安城回到一个时辰之前的状态,魂魄跟着倒退,寄存的灵力却依旧留在天工炉内,此刻经过炼化,反哺回来,竟有种伐筋洗髓,灵台旧尘尽去的清明。 识海伤魂修复,留天剑感心而动,金缕伞撑开悬浮头顶,光华流转,协灵通气,三者隐隐有相融之象。 之前不得其门入道的苦恼,此刻迎刃而解,再无半点阻碍。 红衣无风飘动,伞剑魂在辉光中融合,最终凝为一珠,落入谢长安眉心。 她手指微动,翻身而起,搂住李承影,将他安置在墙边。 灵力丝丝缕缕通过指尖注入李承影身体,为他梳理受伤的内腑。 “你与他完全不像。我不肯收你为徒,也不是因为他。” “那,是什么缘故?” 李承影浑身虚弱,只觉头顶天光炫目。 他望着对方因修为精进而越发耀眼的容色,心道自己这道天雷挡得挺值,否则美人脸上平白多一道伤痕,那该是如何的令人心痛惋惜。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差点就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鬼了。 “大王!!!” 狐狸不知从哪发现他们踪影,一路狂奔而来,大老远就开始哭丧。 “你没事吧,人家来迟一步,杀千刀的狗贼又挖我墙角!” 李承影:…… ------------ 77 第 77 章 77 狐狸原本注定重伤而死,却也是被噬神镜救了性命。 她是大妖修士,虽然不知噬神镜存在,却隐隐能猜到真相,“死而复生”之后就开始四处寻找谢长安踪迹,心说还是得抱着最粗的大腿才更安全。 好不容易找过来,一眼就看见谢长安搂着李承影在疗伤,姿势暧昧,耳鬓厮磨,狐狸如遭雷劈,勃然大怒,直接从天而降,落在李承影肚腹上。 她最近吃胖了,一身狼狈也掩不住日渐圆润,李承影被踹得又吐了一口血,肋骨好悬没被踩断。 狐狸哎呀一声,没等旁人反应,就马上蹦开,发力时差点又让李承影背过气去。 “李郎君,人家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李承影:…… 他要不是没法动弹,现在是真想剥狐狸皮喝狐狸汤了。 谢长安以眼神警告狐狸的胡作非为。 她一边握住李承影的手腕为其疗伤,一边还要继续运功融合伞剑魂三者,暂时也动不了。 狐狸装模作样蹲在旁边,嗲声嗲气:“李郎君,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人家也是担心长安,一时着急!” 李承影只当这狐狸是嗡嗡叫的蝇虫,充耳不闻。 他气息微弱望着谢长安,双目雾蒙蒙如有泪光。 “我若因此丧命,临终之前还能知道你为何不肯收我为徒吗?” 谢长安没想到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这茬。 “我只身飘零,不想收徒,与何人无关。” 李承影:“若你我没有名分,你还会当我是陌路之人,只怕今日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若平时说这话,只会让人觉得油腻,但此刻李家公子唇角溢血,气息难继,那张昳丽雅致的脸强忍痛苦,终究让谢长安叹息一声。 “你若坚持,等你伤愈,我可收你为徒。” 李承影咳嗽几声,勉力道:“那你们修士,忌讳师徒结为道侣吗?” 谢长安:? 狐狸冷笑:“我就说他伤得没那么重吧,还有空琢磨这些!” 李承影虚弱喘息:“我只怕以后情不自禁,却被师徒名分所阻。” 谢长安:“你爹还让你拜我当干娘,我看你还是听你爹的话吧。” 李承影有气无力:“我爹还想让我跟你成亲呢,哪怕是你娶我,只要将我托付出去,他巴不得给我倒贴嫁妆,那你愿意吗?” 谢长安:“你先叫声干娘来听听。” 李承影笑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乐趣,我若喊干娘,这狐狸又是我什么人?” 狐狸叉腰:“那我是你干爹!” 谢长安:…… 这一刻,她是真想把这一人一狐直接扔出长安城让他们自生自灭。 但还没未付诸行动,识海就陡然浮现警觉。 一缕危险气息由远而近,从后背袭来! 狐狸和李承影犹然未觉,还在那抬杠。 “我看我们还是各论各的吧。” “怎么,本座也是修行有成的大妖,当不得你一声干爹?” “咳咳,我怕你以后会折寿……” 狐狸只觉身体一轻,整只被谢长安拎起,扔给李承影。 与此同时,她和李承影都被远远推开。 他们看见一道罡风掠向谢长安后背! “小心!” 红衣少女堪堪避开,原先李承影他们待的地方地面迸裂,碎石四溅。 来者伸手去抄天工炉—— 谢长安似早已料到,回身剑光斩下,逼得对方侧身闪避。 双方后退数步,袍袖俱飞。 万仞山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目光从她手里的天工炉移开,袖中飞出一面小旗,钉入谢长安身前三寸地面。 地面浮现一丈见方的太极八卦图,正好将两人围困其中。 金光之后,狐狸和李承影二人只能看见旗子依旧在原地,却不见谢长安和万仞山的踪迹。 “糟了,那是芥子旗,谢长安和天工炉也被拖进去了!” 芥子纳须弥,亦能纳三千世界。 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 但芥子旗远没有那样玄奇。 它没有三千世界,也没有须弥山,入旗者只能拥有一个三丈见方的容身之所。 而且这个容身之所并非毫无代价,它隔绝外物,进来之人会在一炷香内失去所有灵气法力,如同常人,一炷香后自动离开,须过十天半月才能重新进入。 如此鸡肋的法宝,也只有修士走投无路之下需要暂作躲避才会选择。 芥子旗原是佛修法宝,后来流落辗转,落到万仞山手中。 但万仞山也没把这件中品法宝当回事,直到此刻,他才想到此物的妙用。 这一炷香内,谢长安被猝不及防拉进去,法力全无,又受了伤。 万仞山有足够的工夫把天工炉夺回来,就算他顺便在里面杀个人,等到他们被芥子旗送出去,对方同伴也只能收获一具谢长安的尸体了。 落入芥子旗的瞬间,谢长安目不能视力,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而万仞山的手已经握着匕首悄无声息落向她的后颈! 即使双方都没了灵力,这把削金锻铁的兵器也能让谢长安去死。 但下一刻,万仞山愣住。 匕首居然落了空。 不仅落了空,就在这一击之后,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敌人的气息。 万仞山气息一滞,还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心就传来剧痛! 一把剑捅穿了他的身体。 他甚至能描绘出剑的形状。 扁平狭长,触感冰冷,也凝固了他的血。 两个人都是实打实的肉搏打架,也的确没了灵力罡气护体,但正因如此,剑刺穿身体的痛觉格外清晰。 万仞山难以置信,没了外面的灵力修为,对方仅仅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如何还能有如此儵怳矫捷的反应? 但生死一瞬没有给他任何纠结思索的工夫,万仞山忍痛飞快回身拍向剑锋来处。 留天剑却倏然后撤,又朝他肩膀斩来。 这次万仞山及时避开,剑锋从他身旁落下,斩了个空。 所有交手看似繁琐,实则发生在几息之间。 若是身手稍差一点,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 万仞山虽然在人间身份清贵,享尽荣华,但当年随着徐凭栏修行,又被传其衣钵,自然也是天赋出众的后起之秀,只不过这些年养尊处优,鲜少需要他亲自出手的情况。 这次李恨天动用禁术,布下弥天大阵,实在是把他们惊住了。 他们起初还以为朱鹮与谢长安假冒万树梅花潭的人,是为调虎离山,窃取天工炉,不成想背后还藏了一个真正的万树梅花潭弟子。 谁又能想到一条漏网之鱼竟能凭一己之力把整座长安城都拖下水? 至于后续这一系列变故,就更不在预料之内了。 此时此刻,万仞山已经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悔了。 但这懊悔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尚未顾得上松一口气,耳边陡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鬼哭神嚎,血腥气紧随其后,扑面而来,仿佛将他瞬间带入另一个世界。 万仞山一惊,下意识退开数步。 是天工炉。 那些声响是从天工炉里发出来的! 天工炉里禁锢无数魂魄,虽然大部分已经被消散了,但还有少数残魂,因执念怨恨深重而没有完全炼化,竟全部被谢长安放了出来! 万仞山后知后觉—— 对方刚才第二剑本来就是斩向天工炉的! 天工炉原本只作炼器之用,并非锁魂的法宝,南岳洞天也不是靠这种法门来修炼的宗派。 但自从他们发现此物既可炼器也可炼魂,甚至可以储藏魂魄化为己用,短暂提升修为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死人越多的地方,自然能收集越多的魂魄。 譬如当年长安城,叛军烧杀抢掠 ,上百万性命化为乌有。 除开那些已经消散的,余下徘徊不去,执念深重者,皆被陆续纳入天工炉。 数十万生魂凝练于一炉,即使现在已经被炼化了大部分,余下零星逃逸出来,也足以让这芥子旗内方寸天地瞬间变成无间地狱。 怨魂不分敌我,尖叫哭嚎,横冲直撞。 两人是没了灵力,因此怨魂的影响就越发强烈,它们扑到万仞山身上撕咬,恨不得将他的血肉骨头都啃下来。 万仞山痛得大叫,双手挥舞拍出,却只能像寻常人一样徒劳无功,被恶鬼怨魂蜂拥围困,啃噬皮肉。 堂堂国师终于知道作茧自缚是什么感觉了。 他已经顾不上去管谢长安是死是活,只能将身体勉力往角落里锁,试图用黑金手套来抵挡,饶是如此,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好肉。 血腥味让恶鬼们越发疯狂,这些魂魄甚至没有完整的记忆,只知道循着本能去搜寻活人气息。 而万仞山,是唯一的活人。 谢长安已经不是人,恶鬼感应不到她的气息,也对她没有兴趣。 他惨嚎翻滚,痛楚难耐,拳风和掌风对这些恶鬼残魂是无用的。 而这里的灵力又被禁锢,他只能生生熬到一炷香过去。 “我可以救你。” 他听见谢长安如是说道。 “但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我答应!我答应!” 万仞山实在熬不住了,万魂噬身的感觉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那种痛比被猛兽咬住皮肉还更痛,残魂甚至从七窍钻入,开始撕咬他的经脉,连灵台识海眼看都要被污染波及。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我可以立血誓,跟你结血契,绝不反悔!” 他似乎觉得这番话还不足以打动对方,剧痛濒死之下,为求一线生机,什么都能松口。 “那天工炉我不是自己要的,是帮碧阳师兄拿的!如今上界混乱,仙位空缺,他想以此炉提升至武仙境大圆满,趁机得道飞升!” ------------ 78 第 78 章 78 谢长安一愣。 她要胁万仞山,只是为了从他嘴里多套些天工炉的事,却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种绝密天机。 说话间,一炷香到,两人同时跌出芥子旗。 “谢长安!” “你没事吧!” 她顾不上理会狐狸他们,一把将瘫软的万仞山揪起。 “你怎么会知道上界混乱?” 万仞山被那些恶鬼折磨得神魂凌乱,一时还有些恍惚,顺着她的话就道:“谪仙……有个谪仙从上界来,身受重伤,他想回去,就得找我们借天工炉,仙位既然空缺,他若能回去当神仙,我们为何不能?” 谢长安:“那谪仙在哪?” 万仞山:“冰墟——呃!” 他忽然定住不动,眼睛微微睁大。 谢长安脸色一变,没有去察看他的情况,反是飞速后退。 浓烈杀机自前方汹涌而来,宗师大能的威压瞬间铺天盖地锁住她。 白龙咆哮俯冲,从万仞山身体穿胸而过,又掠向谢长安。 铮然一声长鸣—— 白龙撞上留天剑相撞,倏然化回唐刀,被一只手握住。 碧阳君飘然落地。 万仞山则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眼神空洞,身上汩汩流血。 他身上中了一剑一刀。 剑是芥子旗里的留天剑,刀是刚刚的寻龙不至刀。 二者皆为仙品法宝,伤者重则毙命。 但对万仞山来说,真正致命的还不是这两道伤口,而是刚刚在旗里被万魂啃噬的酷刑,那才是真正伤了神魂灵魄,最终无可挽回的原因。 说来可笑,那芥子旗是他放出来的,也是他把别人拖进去的。 他目无焦距,怔怔瞪着前方,也没有回身去看对同门下手的碧阳君。 少顷,那一口气泄去,他的全身骨头好似忽然被抽走。 人重重歪倒在地,再无气息,一命呜呼。 谢长安冷冷道:“看来这个秘密的确了不得,连碧阳宗主都忍不住对同门师弟下手。” 碧阳君:“即使没有这一刀,他也已经神魂受损,至好不过当个痴儿,对修士而言,生不如死。” 谢长安语出讥讽:“善恶有报,万国师也算求仁得仁。” 碧阳君面色平静无波:“谢长安,你的确是个人才,当日被祝玄光一剑穿心,坠崖而亡,居然还能死而复生,若非你先前抢了天工炉,我亦有爱才之心。可惜……” 他没有说可惜什么,谢长安也没有问。 可惜什么都不重要了。 听到对方说这句话时,她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好法诀。 碧阳君如果起先手,她马上就能做出反应。 刚刚解除弥天阵危机之后,碧阳君急着收拾善后,追踪李恨天是否还有同党,对她和朱鹮这样的劲敌,也许还存着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的心思,毕竟一场大战证明他们实力不弱,谢长安甚至还能以法宝逆天破阵引来雷劫。 两败俱伤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碧阳君好声好气,说不定还可以要回天工炉。 但是谢长安知道,在万仞山失言说了刚才那些话之后,碧阳君就起杀心了。 谢长安在他眼中,已经不能留了。 但先动手的居然不是两人之间任何一个。 一道黑影突然从半空掠来,朝碧阳君扑去! 修为低微的猫妖如何与武仙境宗师对抗,碧阳君甚至都不见得动手指,白光就已经将黑猫掀翻,甩飞很远,再重重落地。 黑猫一动不动。 不自量力。 碧阳君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谢长安看着这一幕,面色平静,但内心已经将戒备提至最高。 果不其然,黑猫的出现丝毫不影响碧阳君动手—— 下一刻,杀机已经如浪卷狂潮纷涌而来! 她足尖一点,衣袂翩然而退,看似飘逸,实则糅光掠影,迅若惊鸿回波,留天剑一化百十,剑光成虹,风雨成幕,霎时将白龙团团围住。 谢长安修为远不及碧阳君。 她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即使方才在祭出噬神镜遭遇天雷警告,又有天工炉灵力反哺之后,她的境界似有提升,但至快也只是剑心境大圆满,绝不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到剑仙境。 更何况碧阳君不是朱鹮那样的境界初晋,他是已经摸到了窥天的门径,准备探一探天道深浅,可以跟飞升前的祝玄光一较高下的人。 所以谢长安压根就没抱着跟他正面对抗的心思,剑光一出,人立马转身就跑。 其速之捷,用脱兔来形容尚且谦虚,说缥缈夺光亦不为过。 碧阳君自然要追。 但谢长安不仅跑,还一边往后扔法宝。 先是万仞山的黑金手套。 一件仙品法宝,就被她这么扔出来。 碧阳君接还是不接? 他完全没想到一脸清冷高傲脸上只差写着我誓与你血战到底的女修居然也能干出如此行径,原本就急于解决事情的焦躁之外顿时多了几分怒意。 寻龙不至刀长啸一声,愤怒的白龙咆哮游走,脱手而出! 黑金手套之后,谢长安扔的是芥子旗。 好在芥子旗被用过一次,短时间内没法再把人无端拖进去,白龙张嘴一吐,这件法宝瞬间折成几段,就此作废。 碧阳君心头冷笑,心说你还能再扔什么出来。 结果她又扔了天工炉。 谢长安已经在刚才不久前完成伞剑魂的彻底融合,修为境界也得到提升,天工炉对她已经无用,与其揣着招惹仇恨,不如丢出去吸引对方注意力。 但碧阳君不看还好,一看就更气了! 因为天工炉里面已经空了。 里面的万魂也好,灵气也罢,全没了。 起初是被万仞山用过一次,后来芥子旗内,谢长安又一口气全放出来。 万仞山和碧阳君用了许久才将残魂集于一炉,现在直接被糟蹋干净。 再要收集那样多的魂魄,怕是得猴年马月了。 碧阳君也没有这么多闲工夫拿着天工炉专门往天下动乱死人之处奔波。 但这是镇派之宝,他再怎么也得收回去。 谢长安扔的角度极为刁钻,碧阳君袍袖一挥,白龙张嘴衔住。 这耽误的间隙已经足够朱鹮赶过来。 她等的正是朱鹮。 两人联手,即使依旧打不过碧阳君,也已经有了一战之力。 白龙穿云越雾,长身腾跃,张嘴便吐出漫天雨雪,飘扬漫开。 天地之间,霎时蒙蒙弥合,素色滔滔,无分方位远近。 三人的身影淹没其中,间或有刀光剑影纵横来去,宛如长星破雪,白练横江,却已非凡人所能窥见。 身在其下的寻常百姓,只觉这场偌大风雪突如其来,宛如天降神罚。 但狐狸和李承影不一样,他们能看见的则更多。 李承影方才一只脚几乎踏入黄泉,因有了谢长安注入的那点灵气,勉强能维持个重伤不昏迷。 他自知此刻已经帮不上忙,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便自行寻了慈恩寺的三层小楼,靠在阑干边,用血和朱砂给自己眉心开了天眼,喘息着遥遥观战。 有了天眼的加持,他依稀能看见三人在风雪中斗法,其身如风,其形诡谲,于倾盆狂雨雪幕中破开结界,旋即又以万钧无回之势裂天分流。 剑光过处,长鲸饮海,丹凤吞霞。 斗至激烈之处,朱鹮早已化出原身,直接以朱寰剑示人,剑势凛冽,摇金碎玉,而谢长安也以人驭剑,心剑合一,幻为剑影重重,与朱寰剑互相配合,愣是逼得白龙无法寸进,占不了多少便宜。 狐狸和小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躲在阑干边避开这瓢泼大雨。 小和尚惊魂未定,往下眺望,寻找师父的踪影。 “你看看人家,双剑合璧,天衣无缝,这才是天生一对呀!” 狐狸阴阳怪气,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李承影的机会。 李承影脸色苍白,神情却还算放松慵懒。 他微闭着眼轻声咳嗽,只能分出一半的心神去观战。 “我猜你刚才濒死的时候是不是还在心里许愿忏悔过,发誓以后不找我麻烦不跟我抬杠?” “一派胡言。” 狐狸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个时辰前的我,跟一个时辰后的我有什么关系吗?” 李承影给她气笑了:“你是真的不要脸。” 狐狸哼哼:“你也没比我好多少,要脸的人能追着谢长安喊师父吗?” 李承影居然点头:“那倒也是。” 要脸的人永远只能远观。 狐狸眼珠子一转:“方才万仞山临死前说了什么,碧阳老贼为何那么紧张?” 李承影:“我没听见。” 狐狸根本不信:“你离那么近,怎么可能没听见!” 李承影:“我很听话的,谢长安不想让我听见的,我自然没听见。” 狐狸快吐了:“她现在又听不见,你急着表忠心有何用!” 李承影柔声道:“这说明我心恒如日月,不管她在不在,都是一样的回答。” 狐狸低头看着爪子,心说自古大王身边多奸臣,不然直接先杀人灭口吧,省得以后多一个狗贼跟自己争宠,这姓李的明显就不是个安分的,一张嘴能言会道,比哑巴朱鹮威胁还大。 李承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现在杀我,除非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我死前的动静肯定会被谢长安看见,小和尚也会是证人。” 狐狸:“你心机深沉,她不会喜欢你的!” 李承影哦了一声,拖长语调:“你时时以原身出现,一定不是存着让她手下留情的心机了。” 狐狸:…… “乱世之中,良善之辈尸骨无存,为保生存的小心机无可厚非。你从前刚认识她时,也坑过她,如今撒娇卖痴,是不是想让她忘记你曾经的所作所为?” 李承影很是懂得怎么让一只狐狸破防。 狐狸果然杀心重燃:“早就时过境迁,翻篇了,我与她生死与共,情谊和你大不相同!” 李承影面色淡淡:“知错就改很让人感动,但做过的事覆水难收,李承影却永远不会背叛她。” 狐狸冷笑:“你一个病鬼的永远,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罢了,等你死了,她就是我的了!” ------------ 79 第 79 章 79 “谁是你的?”熟悉的声音传来。 狐狸倏然扭头,这才发现她顾着吵架,气上心头,居然忘了去看战局。 谢长安和朱鹮不知何时出现在三楼走廊,身上都有伤,但看上去还好,没有想象中的惨烈。 狐狸一呆:“这就打完了?碧阳老贼被你们杀了?” 谢长安:“我们现在杀不了他,他也暂时杀不了我们,他不想久耗,就先走了。” 李承影咳嗽两声:“还有个用箭偷袭你的。” 谢长安:“他和赵北园都没死,跟着碧阳君走了。” 狐狸龇牙放狠话:“便宜他们了,下次再落本座手里,定要让他们尸骨无存!” 以碧阳君现在的修为,最后也许还是能杀掉谢长安,重伤朱鹮,可那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连他自己也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势。 这种交手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所以看见无法速战速决解决对手之后,碧阳君就选择了果断离开。 谢长安对小和尚道:“你师父就在外面,伤势有些重,但无碍。” 小和尚面露激动,向他们道谢之后,忙不迭下楼去了。 狐狸做贼心虚:“你方才没听见什么吧?” 谢长安似笑非笑睇她一眼:“我能听见什么,听见你的如意算盘?” 她走到李承影面前,伸出手。 “还起得来吗?” “无妨,还能熬得住。” 李承影偏头掩袖,吐了口血。 狐狸:? 怎么刚才不吐,就偏偏在这个时候吐? 她不甘示弱,举起爪子。 “长安长安,人,家,也,流血了!” 谢长安:“爪子太利了,自己扎肉里了吧,剪掉就好了。” 朱鹮翻手召出朱寰剑,喜怒不辨:“我帮你。” 狐狸双爪往背后一藏,嘴角抽搐:“上古神兵给我削指甲?我谢谢你,你太瞧得起我了。” 那头谢长安已经将李承影扶了起来,甚至让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李承影几乎将大半身体都靠在她身上,谢长安也未有异议。 朱鹮:“我来背他吧。” 谢长安:“不用,你也受伤不轻,我来就行。” 狐狸刚要嚷嚷偏心,忽然意识到朱鹮反常的行为。 这厮不应该毫无异议的。 她不由往李承影那看一眼,这一看不由轻轻咦的出声。 李承影后背到肋骨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划过,血缓缓渗出。 伤口周围在衣物遮掩下,隐约可见皮肉焦黑,显然是方才以身挡雷劫时留下的。 这样的伤势,方才他竟一声不吭,还能跟狐狸插科打诨。 而因为他若无其事,加之坐姿和衣物掩盖,狐狸竟也一时没有发现。 那是雷劫之伤,并非寻常刀剑,中者不啻凌迟剜心之痛。 狐狸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狗贼够能忍的啊! 李承影看见她的表情,嘴角弯了一下,随即大鸟依人般顺势依偎在谢长安身上。 “我冷。” 师父也不叫了,干娘也不喊了。 狐狸:…… 她一面为这狗贼的忍耐力而惊叹,一面又因为对方的装模作样而对自己前途地位感到深深忧虑。 狐狸咬着爪子,开始思索对策。 谢长安没有理会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潮汹涌,伸手去摸李承影额头,发现滚烫无比,心下微微一沉。 “你身体现在承受不了太多灵力,先回去再说。” 几人一路下了阁楼,却见慈恩寺外浩浩荡荡也来了一群人。 有男有女,衣着鲜亮,神色惊魂未定。 “敢问几位可是方才力挽狂澜的仙人?” 说话的人中年蓄须,面白文弱,但服饰气度不凡,看着应是富贵出身。 李承影见过他,低声道:“这是太子。” 太子身旁,还有一名中年女子,虽然略有狼狈,但不掩荣光照人,又不像太子妃嫔。 不必旁人介绍,谢长安认得她,这应该是当今张皇后。 当年太上皇还是天子时,这位张皇后还是太子良娣,因正妃吴氏和韦氏先后因故早逝或离位,张良娣其实就是太子身边第一人。 如今太子成了皇帝,她理所应当被扶正后位。 但张皇后亲生的孩子年纪尚幼,也就是说,张皇后与当今太子不是亲母子。 这一行人里的关系,足以讲述一个复杂交错的宫闱争权故事。 朱鹮:“何事?” 他气度高华,语气冷冽,天然让人望而却步。 太子果然不说话了。 他身边的内侍只能硬着头皮出面。 “这两位是太子殿下与皇后殿下。方才京城地动,妖异现世,亏得几位高人与南岳洞天的神仙们一道出手,方才转危为安,贵人们感念于此,亲自过来向几位高人致谢的。” 万仞山以往面对皇帝也是清贵矜持,但好歹还有基本礼数,如今朱鹮谢长安他们神色淡淡,却是连行礼的动作都没有。 太子稍有不快,勉强按捺下来,没有表露。 毕竟旁边还有张皇后在,他不欲平白给政敌递话柄。 人群中,一名姓程的内使却忽然惊喜出声:“谢姐姐?是你吗,谢姐姐?!” 他上前两步,面露激动。 “谢姐姐,我是元振,程元振,你还记得我吗?” 谢长安自然记得。 当年那个身份低微的小内官,如今能站在代表帝国中枢的贵人们身边,说明他已经混到一个相当体面的身份了。 面对没有旧怨的故人,她倒还愿意多说两句。 “你如今过得不错,也长高了些。” 程元振抹泪笑道:“自当年变故之后,我没有一日不想念姐姐,还曾数次着人寻找您和小郑姐姐下落,没想到姐姐竟是入了仙门,真是令我做梦也想不到!” 旧日里,两人交情泛泛,谢长安固然拉了他一把,程元振后来也以消息还了人情,彼此两不相欠,他后来是不是真让人去寻找她们的下落,谢长安不得而知,但领这份情。 “多谢你的惦记,人生聚散如萍,你我都无法预料。我朋友受伤了,我们先走一步,告辞。” 程元振没想到谢长安寥寥几句话就真要走,连太子和张皇后亲临都无法打动她。 他脑海中依稀还停留在昔日印象,少女奔波劳碌,身上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宫女襦裙,眉目纵有丽色也常见疲倦,就像一棵空有傲骨却只能在不间断风雨中遭遇摧折的白杨。 但眼前红衣亭亭,已是高崖危楼不可仰望攀折之星辰。 “谢姐姐留步!” 程元振忙喊住她,却很有自知之明没敢上前阻拦,只将目光投向太子。 他阅人无数,自然也看出谢长安今非昔比,不是自己能拦住的。 太子心下迟疑。 万仞山的死他们是不知道的,后来三人斗法,他们一干凡人也很难越过风雪去观战,只知道南岳洞天的人都撤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太子有心想拉拢讨好这几位,却又不太放得下身段,不知用什么语气开口才好。 他这一犹豫,张皇后就开口了。 “长安城损毁过半,人畜多亡,有伤天和,仙人先前既能挽狂澜于既倒,能否将这些人也救回来?如今时局变动,天下初安,正需神仙坐镇,南岳洞天的仙人分身乏术,我可向陛下进言,多设一位国师,护佑大唐风调雨顺。” 张皇后说话,太子马上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说晚了,没能把人情送出去,反倒让张皇后给抢了。 方才谢长安用噬神镜逆转时空,一口气将长安城退回一个时辰前,虽然挽救了大部分原本应该死去的人,但当时阵法初成,地动山摇造成的伤亡无法重来,莫说噬神镜已经彻底毁了,就算还在,也没有人能再冒险行逆天之举。 结果在这些贵人口中,神仙好像挥挥手就能轻而易举把长安城恢复原状。 更滑稽的是,张皇后还要许以国师名位。 世上不乏有修士愿留在天子左右,图的也不是那份虚名,而是借天子之便利搜罗天材地宝。 但在贵人们看来,修士显然大部分都与万仞山一样,甚至出身宫女的谢长安,见识过荣华富贵的谢长安,从前低头弯腰惯了的谢长安,也应该对这份殊荣感恩戴德。 谢长安居然有点想笑。 但还未等她真笑出声,狐狸就嚷起来了。 “你们以为腾挪乾坤是什么大白菜,动动手就能有了?再说这些事如何会发生,还不是你们皇帝宠信南岳洞天造成的?怎么着,现在发现南岳洞天不好控制了,就想多找个人来坐山观虎斗?美不死你们!” “我们家谢长安何许人也,那可是天下第一人的徒弟,照骨境之主,本座的大王,连天雷都能硬扛过去,死了变成鬼爬都要爬回来的人物,就凭你们也想留住她?打盆水照照自己吧!” 李承影没吱声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实在没力气了,索性就将风头让给狐狸。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什么乱七八糟都冒出来了,才有气无力制止。 “差不多就收收。” 狐狸哪里是见好就收的,素来都是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得志又猖狂的。 她双爪叉腰,意犹未尽,对着一众目瞪口呆看着她的人。 “看什么看,没看过狐狸开口说话啊?你们凡间不是有说法吗,狐狸一叫,吉凶难料!当年大秦末年民间争相起事,用的不就是我们狐狸叫的借口?那我现在多叫几声,听见的倒大霉我不负责啊!嗷嗷嗷哞哞哞嘤嘤嘤!” “……行了。” 谢长安将她凌空提溜起来,轻轻一扔,丢到后面去。 她思及李承影的伤势不容拖延,心里开始烦躁。 “我们要事在身,对国师之位毫无兴趣,诸位另请高明。” ------------ 80 第 80 章 80 “仙子!” 太子忍不住出声。 “我朝敬重神仙,仙子若愿留下,除封号封地之外,陛下还能下令举全国之力,为仙子搜罗仙器法宝,必令仙子有朝一日,先于同道羽化登仙!” 随着他的话语,左右禁卫罗列而出,作势挡住他们的去路。 谢长安只捏了个法诀。 只是一个法诀。 金缕伞就已飘然旋转而出,带起的罡风将所有人都往后推出数十步,不少人站立不稳往后跌倒,张皇后和太子还是因为被侍从及时扶住才免于狼狈。 “我不欲动手杀人,诸位好自为之,若换了我同伴出手,就不止于此了。” 谢长安冷冷道,语气已经没了程元振记忆中熟悉的温和。 他望而却步,不像太子与张皇后那样没有眼色,只是在人群后朝谢长安拱手一揖,以作告别。 张皇后与太子倒是还有些不甘,但也没敢再不识好歹,只好眼睁睁目送他们离去。 “方才她扶着的人,好像是李尚书的二郎,你去查查。”张皇后吩咐侍从。 “母后难道还想通过李尚书威胁神仙吗?”太子道。 张皇后没理他,转而问程元振:“你与那仙人曾是旧识?” 程元振:“是,谢神仙原名长安,原是罚没入宫的宫人,自小在太极宫长大,奴婢侥幸与之有些缘分。” 张皇后温言:“谢长安,倒是个好名字。我欲派人至李家拜访,既是宫中于她有抚育之恩,想必神仙也不会不讲人情,程内使可愿同往?” 程元振:“这……奴婢宫中尚有要务,只能拂逆殿下的好意。” 张皇后没勉强他,转身上了凤驾,先行回宫,连与太子道别一声也无。 太子也不恼。 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也问程元振:“程内使与谢仙子,当真没有一点旧情可叙吗?” 程元振多说了些:“仙凡有别,纵然谢仙子从前是太极宫的人,如今早已修仙,就不能寻常视之。殿下对南岳洞天的神仙们多有敬畏,缘何到了谢仙子这里,反倒想不通了?” 太子:“你说得对,兴许我是知道她的出身之后,方才有了与皇后一般的错觉和轻视,多亏程内使提醒。你说,我要不要也派人上门去,若是让皇后抢了先,怕对我们不利。” 不知道对方过往时,慑于她的态度不敢冒进,但在知道对方从前是宫人后,反倒觉得谢长安理应对皇权还有一丝敬畏。 说到底是贵人们平日里见到这样的人多了,一时忘记分寸。 程元振内心腹诽,面上却没带出来,依旧是和煦春风。 “最好不要,皇后一定会碰壁。我虽已许久不见谢仙子,却早知她心志甚坚,非池中之物。能熬过天下大乱,又出人头地得修仙缘的人物,总不会比从前更柔弱可欺的。” 在他看来,太子与张皇后都差不多,但他既然已经押注太子,自然不希望对方干蠢事。 太子有些遗憾:“那还有留住她的办法吗?” 程元振:“殿下若登基,南岳洞天的仙人就还是国师,皇后想另请高明是为了与殿下分庭抗礼,殿下却不好如此。” 太子叹一口气:“罢了,就听你的。” 他想想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生怕一个活生生的仙子就此倒戈张皇后,为其助力。 “这谢仙子在凡间还有亲朋故旧吗?” 程元振:“她全家都被太上皇赐死了。” 所以刚才没有对你们横眉立目动手杀人就已经不错了。 太子:…… …… 众人回到李家。 谢长安却忽然像看见什么,将李承影交给李家人,让他们先照顾好,她自己则匆匆出门去了。 狐狸一头雾水:“她上哪去了?” 朱鹮:“她看见那只猫妖了。” 狐狸:“黑不溜秋,丑得要死,这都能看见?” 朱鹮看她一眼:“你累不累?找个醋坛子自己淹死算了。” 狐狸冷笑:“我就不信你看见李承影那短命鬼不烦!” 朱鹮:“我不像你,整天就知道盯着这点事,修为毫无寸进。” 他说罢迈过门槛,扔下一句更为杀人诛心的话。 “跟不上她的步子,迟早会被她舍弃。” 咔嚓一声,李家墙砖直接被狐狸掰下一块。 阿谨:…… 黑猫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只有耳朵微微颤动,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是修士,不是普通人。 她勉力想要睁眼,最终却只能撑开一条缝隙。 对方在她身前停下,熟悉的红色映入眼帘。 “你的伤太重,治不了了。”谢长安道。 猫妖声若蚊呐:“五、五郎……” 谢长安:“他死了。” 猫妖:“是你们杀了他,让他功亏一篑……” 谢长安冷冷道:“杀了他的是他自己。他在布阵时就心存死志,为了杀南岳洞天,不惜让所有人陪葬。” 猫妖眼角沁出怨恨的红色。 “万树梅花潭,那是他的家,凭什么被毁?” 谢长安:“别人又凭什么陪他死?他是被南岳洞天碾压的弱者,别人又何尝不是被他碾压的弱者?你和他,跟南岳洞天有何区别?” 猫妖喘息:“我不在乎其他人,我只是为了帮五郎,只要他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他……” 谢长安:“说得很好,情深义重。既然你不在乎其他人,那成王败寇,南岳洞天为何要在乎你们?天下道理,都在李恨天一人身上吗?” 猫妖愤恨之极:“若能堂堂正正对决,谁不愿做光明正大之人?!可五郎以一己之力对抗南岳洞天,除了这样,又还有什么办法?你若是他,你又如何?!” 谢长安沉默片刻。 “你说得对,若我是他,可能比他更加绝望。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我立场天然相悖,成王败寇,不必多言。李恨天既死,恩怨也已无从追起。我来见你,缘于我对万树梅花潭的周昕,虽从未相交,却始终存着一份敬重和感激。为了这份香火情,我可以力所能及拉你们一把,但不包括看着李恨天拉整个长安下水。” 李恨天不知道谢长安和周昕的渊源,但他也很明白,就算提前知道他的计划,谢长安也绝不可能帮他,所以他从未准备开诚布公,真心与对方合作。 双方自始至终,就不是一路人。 猫妖生性简单,根本听不懂这其中的曲折,只知道对方坏了李恨天的好事,若非自己现在濒死无力,这谢长安便是除了碧阳君之外她第二个要解决的人。 “你当你维护这些人,他们就永远不会背叛你吗?” “我早就被最亲的人背叛过了。” 暮光中,谢长安居高临下,神色平静。 “我也曾绝望过,又被人从泥沼里拉出来。我还有愿意生死与共的朋友,我不能去死,也不能连累他们去死,我现在想好好活着。” 猫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 她听见谢长安的声音远远近近,有些恍惚,竟依稀错觉当年初识李恨天的温柔。 那时候的李恨天还不叫李恨天。 他爱栽花种草,捡到了受伤的小黑猫,不顾她的张牙舞爪,悉心照顾,还做了许多木工的小玩具陪她玩。 后来,是晴天霹雳,是命悬一线,是万里逃亡,是相依为命。 曾经活泼爱笑的少年,变成李恨天。 变成了弥天绝命阵里那团血肉。 猫妖恨南岳洞天,也恨破阵的谢长安,更恨世间所有高不可攀的修士。 她无法理解这些事情为何会发生。 她只想找回当初那个能抱着她晒一下午太阳的少年。 谢长安袍袖一卷,将猫妖挪到墙角,以免被路过的人踩踏,又随手拉了张破旧草席盖在她身上。 猫妖任她施为,又看着她走远,身体渐渐僵硬。 一滴眼泪落下,在寒冬里成冰。 …… 李家在地动中也受损了,塌了一面墙和几间屋子,所幸人口少,都提前避到院子里,反而没有人员伤亡。 唯一伤得最重的,是李承影。 他在离李家不远处几乎就走不动了,最后还是朱鹮将他背回来的。 李家上下为此乱成一团。 但寻常大夫治不了雷劫造成的伤,甚至见都没见过,只能让谢长安来。 朱鹮和狐狸也受了些伤。 得赖于噬神镜逆转时光之功,狐狸原本铁定没命的重伤变成轻伤,在朱鹮进屋闭关疗伤之后,她还能活蹦乱跳到处乱窜。 过了两日,张皇后果然派人上门了。 为首的是皇后宫里的女官,还带了重礼,态度不可谓不恭敬,只是说话难□□露出“皇后愿以国礼待之,望君亦能感其知遇之恩”的态度。 谢长安忙着给李承影治伤,没空招呼他们。 这样的态度在狐狸面前就是找骂,一行人被狐狸毫不客气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尚书因着这次的京城变故,早就下定决心辞官举家归乡,也不必再假以辞色。 张皇后派来的人讨了个无趣,悻悻折返,至于还会不会不死心再来个“三顾茅庐”,就不得而知了。 李尚书对此处之泰然,大有“老子都要致仕了,还管你给不给好脸”的架势,吩咐李家上下加紧收拾行李。 尚书夫人还有些不解,劝他不必如此着急,就算张皇后属意的越王将来上位,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事情就来报复李家。 李尚书道:“我哪里是怕他们报复?我是听狐仙说了他们在慈恩寺外的情形,皇后与太子不和已经摆在明面上,双方都不肯退让,迟早要因此起波折。这朝廷自打天宝年间每况愈下,里里外外都乱几回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我费尽心力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回老家去,还能多活几年,免得跟李长源一样,直接被人诬陷赶出京城,到那时多没脸!” 说是这样说,但近日风雪下下停停,李承影也还在养伤,十天里有七八天都在昏睡,李尚书递了辞呈还得再三面圣,自然是一时半会走不了的。 待到天气渐渐转暖,李承影的伤势也慢慢有些起色。 期间他大病几场,醒醒睡睡,虚弱难坐,眨眼一个月过去。 墙头枝桠长出新芽,终于捎来春意的信笺。 ------------ 81 第 81 章 81 慈恩寺的小沙弥上门时,院子里正飘着羊肉汤的香味。 汤里放了香料,味道极其霸道,当即就钻入鼻子,流遍七窍,让小和尚整个人都在羊汤里先徜徉了一遍。 虽说佛修有的并不戒荤,但小和尚自幼跟着师傅吃素,闻见这味道顿时感觉佛心不稳,赶紧先默念佛号暗道惭愧惭愧。 “你站在门口神神叨叨作甚?” 狐狸就站在大锅旁边的凳子上喊人。 “还不过来!” 要不是大锅太烫,她估计要扒锅伸脑袋去了。 小和尚走过去。 “玉娘子好。” 他规规矩矩跟自己的救命恩人打招呼,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袱。 “师父让我来传话,还让我带些寺里做的素饼送过来。” “什么娘子,叫大仙!” 羊汤没煮多久,火候还不到,狐狸怏怏跳下凳子,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 “你师父说什么了?素饼有什么好吃的?” 她挑挑拣拣,从食盒里抓起一个。 饼做得极酥,皮轻轻一碰就会掉,咬一口就能化在嘴里。 狐狸一边嫌弃,一边转头就吃了半个,酥得她鼓起腮帮子眯起眼睛,细细品着里面清甜的绿豆馅。 小沙弥道:“师父说这次多亏了谢真人和朱真人二位力挽狂澜,否则慈恩寺就要毁于一旦了,他老人家无以为报,做了一些香让小僧送来。” 狐狸对香没兴趣,塌着一只耳朵,竖起另一只耳朵,左耳进右耳出。 “只感谢了他们俩,就没有感谢我 ?” 小沙弥老老实实:“有的,说多谢大仙救了我的小命,可我们寺里除了饼和香,也没有能拿得出的礼物,大仙若是喜欢这素饼,回头师父再做了几盒送来。” 狐狸哂笑:“这素饼多吃几口都腻了,谁要这破玩意儿!” “什么破玩意儿?” 两人从走廊那头走来。 一者红衣迤逦,琼枝染袖。 青年则稍微落后些,略有病容,却紧紧缀着。 宽大袖子在走路间时不时触碰,地上拉长的影子却映出肩膀挨着肩膀的假象,生出几分隐秘的暧昧。 狐狸扭头一看,马上换了副嘴脸。 “我说慈恩寺知恩图报,比张皇后派人送来的破玩意儿好多了!” 她吊梢眼朝两人扫去,忽然扔下素饼,强硬插进谢长安和李承影中间,像极了被王母划下银河的那根玉簪。 “慈恩寺的老秃驴派小秃驴来了,还带了东西,你过来看看。” 谢长安手里提着一盏灯。 巴掌大小,八面琉璃,唯独琉璃上画的不是绚丽年画,而是朱砂符箓。 她把灯递给狐狸。 嘎? 狐狸莫名:“送我的?” 谢长安:“送你的。” 狐狸沾着素饼碎屑的爪子挠挠耳朵:“怎么突然送定情信物?搞得人家怪难为情,也不先说一声。” 谢长安:“……这是我仿照天工炉做的,虽然远不及它,但作为给你疗伤之用,应是够了。” 天工炉本是炼器法宝,被万仞山用来炼魂之后,连带她也受了启发。 这盏灯不是用来炼魂,而是以相似原理,用符箓激发药性,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疗伤?” 狐狸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自己治伤的事,呆呆看着灯,傻子一样重复对方的话。 谢长安:“这些符箓是定魂符,灯里还缺一味药,就是照骨境的九幽凌霄花,你回去之后设法将花放在灯里点了,运气行灵,识海荷魄,一次不必多,但每三五日都要进行一次,如此数月之后,你的旧伤应该能见效。”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狐狸抱着灯当头一跃,扑向她怀里。 谢长安往旁边闪开。 狐狸跳在李承影身上。 后者没有谢长安的敏捷身手,自然是躲不开的,还因多了份重量,咳嗽起来。 狐狸嫌弃呸呸两声,忙不迭跳开。 李承影:……你以为我想接? 他这次是真的伤势沉重,一躺下合上眼睛就差点再也没醒过来。 谢长安为了救他,用了许多办法,消耗无数灵力,各种符箓灵药也都用上,方才将人从黄泉拉回来。 饶是如此,李承影的身体也很虚弱,就像悬崖上岌岌可危一阵风来就能栽下去粉身碎骨,既承受不了过多灵力,又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只能春风细雨般缓缓润着。 如今还能走路如常,看上去也与常人无异,但内里实是破草败絮一般,经不起任何摧折。 谢长安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两下,为他顺气。 动作习惯成自然,已是无须思索。 李承影冲她笑笑,心道这岁月静好唯独多了一只狐狸。 狐狸嗲声嗲气:“你以前在照骨境都肯抱人家,出来一趟人间就变了,我也没见哪个小妖精比我还好看呀!” 谢长安:“这盏灯上的一半符箓还是你口中的小妖精画的,你的伤能好,小妖精也有一半功劳。” 狐狸斜着眼去看李承影,满脸感动顿时只剩一半。 感动那半边对着谢长安,另外半边是歪嘴斜眼。 谢长安伸手拧她耳朵:“这是什么鬼样子?” 李承影咳嗽两声,温柔道:“你我何须说谢,这符箓之术都是你教的。” 狐狸:“呵。” 李承影叹了口气:“谢姐姐,我便早说了不必给她说这些,她若知道那灯上有我的手笔,怕就不肯用了。” 狐狸无声冷笑: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 她没说出来的原因是这句话也把自己给骂了。 但比谄媚和不要脸,狐狸就没怕过谁,毕竟她以原身出现,李承影又不能也像这样撒娇耍痴。 她抱住谢长安一条腿,跟着对方前行。 “长安长安,回头我要给这盏灯起个名字,就叫长安灯,你对我真好,我会每天都抱着灯入睡的。” 李承影盯着她在地上拖扫的大尾巴。 之前剔掉的毛已经慢慢长回来了。 狐狸身上一寒,下意识把尾巴缩回去。 谢长安没有理会他俩,她见阿谨同时端了好几盘东西出来,便顺手去帮她接过来。 “怎么做了这么多?” 阿谨笑道:“狐仙说真人和郎君今日应该能出关,我便先做着,果然赶上了。” 盘子里有放羊汤的调味佐料,也有刚烤好的羊排和饺子。 “这饺子都是香椿鲜菇的素馅,正当时令,小师傅也能吃。” 佐料一放,一锅沸腾的羊肉汤霎时炸出酸辣开胃的香气,极其霸道弥漫整座小院。 众人刚动筷,就有访客上门。 这回来的不再是皇后女官或内官,而是越王。 越王为宫人所出,并非张皇后亲子。他曾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虽说当时打仗的有李光弼与郭子仪这样的名将,无须他亲自指挥,但仗能打赢,他自然也多了一份军功,值此动荡之春,即使他自己无意,也有无数人想要将他拉下水。 不知不觉的,他就成了张皇后同党,站在太子对面。 上回夜宴惊变,由此引出一系列大事,东道主孙家便是这位越王的母舅。 这位越王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丰腴,唇下有须。 “我本是不敢上门来打扰的,奈何皇后对我恩重,曾帮我在陛下面前数次美言,故我只能忠君之事,还请真人与李郎君不要怪罪,让我蹭一碗羊汤饱腹便可,我喝完就马上告辞。” 他笑呵呵道,开口就先赔礼道歉,身段放得很低。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承影见谢长安没有赶人的意思,便让阿谨为对方舀一碗羊汤。 “烤羊排也是刚出炉的,殿下可以试试。” “这羊肉做得好,当真是半分膻味也没有的,我家厨子尚且做不出这味道,还切得好,肥肉相间,薄厚得宜,这刀工没有十年是练不成的吧。” 越王赞不绝口,当真如同来蹭饭一般,话题全以食物展开,瞧见狐狸说话也面不改色,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只吃得满嘴油光的狐狸,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不愧是当过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 见他如此识趣上道,狐狸自然也愿意和他闲聊几句。 但他识趣,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识趣。 这碗羊汤还未喝完,又有人上门。 这回的人就没那么有眼色了。 来者是郕国公的徒弟兼亲信,姓钱,也是个内官。 这郕国公也是个内官,以内官之身得封国公,可见权势之盛,连皇后和太子也要忌惮几分。 当日张皇后和太子等人见谢长安时,郕国公并未在场,只听旁人提及谢长安是个修士,仿佛很是厉害,又态度高傲,连太子和皇后的拉拢也谢绝了,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很不好相与。 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把谢长安旧日身世渊源打听明白了,又寻来宝贝,这才让人捧着礼物上门。 “这是陛下为谢家平反正名的圣旨,并追赠令尊为太子少师。” “这是谢家誊抄的族谱,当年您这一支罚没之后,本家将其除名,郕国公让人快马加鞭回到真人原籍陈郡,让谢家人将您这一支重新给添上了,您的名字也在上面。” “这是郕国公旧日里收藏的宝剑,此剑名为灵潮,据说曾为仙人所遗,也是难得一见的名剑法宝,听说真人修剑,特地命小人送来。” 这一件件礼物摆出来,足以让小院里的人露出诧异神色。 尤其是越王,更是暗自咋舌,心道郕国公真舍得下血本,也真是有一手,像张皇后和太子也想笼络人,就完全想不到还能问陛下要来圣旨平反,又去神仙老家改族谱。 单就诚意而言,郕国公已经胜出许多。 钱内官也看见众人表情,微微一笑,难掩得意。 “两日之后郕国公府举宴,还请您移步赏脸,国公将亲自拜见真人。” 谢长安:“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修仙之人,不掺凡尘之事,也无意步南岳洞天后尘,两位请回。” 越王顾着看热闹,一碗羊汤还没喝完就被点名了,不禁有些委屈,心说自己也没张口。 钱内官笑容僵住,似没想到自己把这些礼物亮出来还会碰壁。 他跟着郕国公多年,早已习惯了万人之上的权势,何曾见过有人如此不给面子。 “谢真人,郕国公此番诚意拳拳,远胜旁人,就连令尊的身后名也照顾到了,您的确已经超凡脱俗,但毕竟在尘世还有亲朋故旧……” 谢长安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微微蜷起。 这一口气叹得几不可闻,眉头也随之蹙紧,少女清丽容颜仿佛蒙上一层轻愁,颇有些我见犹怜之色。 但李承影与她相处多日,一眼就看出谢长安显然已经是不耐烦了。 一个不耐烦的修士,难不成还指望她和寻常人一样忍着吗? 再看狐狸,已经拿着烤羊排,悄不溜秋往后退到廊柱边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狐狸也一样。 钱内官在好几日后也没想明白,此刻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 他只觉身体一轻,像是被猛地抓起来扔出去,又好像被一阵狂风刮来,身体不由自主就往后跌去,毫无反抗之力,双手在空中挥舞,足足跌出一丈开外,还撞坏了小院的门,摔了个四脚朝天,浑身狼狈。 “滚。” 谢长安的声音如在耳边炸开,惊得他又是一哆嗦。 “回去告诉你的郕国公,有闲心笼络我,不如干点有益民生之事,免得晚景凄凉死无全尸。” 罡风过处,连越王也一并被赶了出来,只是没那么狼狈,总算还能双脚落地。 他手里仍拿着那个刚刚见底的羊汤碗。 越王看着已经完全懵掉的钱内官,也叹了口气,幽怨道:“你说你,毕恭毕敬尚且不及,还敢威逼利诱,害我没能尝尝那烤羊排!” ------------ 82 第 82 章 82 谢长安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这京城犹如漩涡沼泽,许多人各怀心思,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她拖进去。 太上皇死后不出一个月,皇帝也驾崩了。 父子博弈拉锯数年,最后谁也没真正讨到便宜,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又留给了继任者,众人孝还未除下,正好继续给另一个治丧。 京城这潭水变得更加浑浊了。 在长安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宁。 纵使早已有了远胜常人的力量,可这些人谄媚恭敬, 南岳洞天暂时败走所留出来的世俗权力空白,也许是很多修士梦寐以求,却非她所愿。 不单谢长安,朱鹮,狐狸,甚至是李承影,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兴趣。 离开的念头生起时,她正在给折迩寄出第七只幽蝶。 前六只一去不回,不知下落。 这说明折迩在一个无法收到传信的地方。 会是赤霜山吗? 幽蝶传信以血为引,神识千里,即使他在赤霜山,护山大阵也无法挡住这种幽蝶。 除非对方身处险境。 “我要走了。”谢长安道。 李承影正在给她包春卷的手微微一顿,若无其事续上方才的闲聊。 “烤肉片得再薄,这样吃还是有些腻了,等春天摘了胡瓜切成丝,和炙鸭肉一块包进去,会清爽很多。听说这还是唐宫传出来的吃法,你吃过吗?” 谢长安:“从前我在宫中身份低微,吃食上没有太多可挑的,即便偶尔遇上节日,宫女能有加菜,我也得干活,每日回到屋子就已经酉时,饭菜早就冷了。” 她从未避讳自己的过去,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曾经跪下去再起身腰就半天疼得直不起来,是寒夜里膝盖刺痛辗转难眠,是年幼时偶尔还曾会因为倔强被贵人责罚的血泪。 肥瘦相间的烤豚肉片和切了丝的白菜被卷到面饼里,面饼因为刚出炉而软烫,一口咬下去连豚肉片都要化在嘴里。 狐狸吃得满嘴流油,一边义愤填膺。 “你现在都衣锦还乡了啊,怎么不去找那些欺负过你的报仇!就应该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然后踩着他们的脑袋,告诉他们,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老娘我回来了!” 谢长安:…… 狐狸:“唉,我们家大王就是心软,你若不忍心,我去帮你教训,还有啊,李承影他们也是名门世家,家里有没有出过嫔妃,嫔妃里有没有欺负过你的?凡间天子不是有诛九族吗,我顺道将此人也一块收拾了吧!” 李承影:? 他好气又好笑,寻思狐狸其实就是想找借口收拾他吧,难为还学会绕这么大一圈。 “别闹。” 谢长安面无表情将狐狸毛绒绒油乎乎的额头推开。 “欺凌过我的人根本熬不到战乱被抛下,早就病亡了。” 宫里从来不缺趋炎附势的人,那些曾经得了恩宠的,自然会有后来更得恩宠的人取代,当年天子宠爱贵妃杨氏,天下皆知,也没妨碍新妃一个接一个入宫。 体验过风光的人很难熬过深宫寂寞,幽怨夭亡的白骨堆叠起来,早已累累如山。 李承影:“以后每年春天,都可以包这春卷,我已经向厨娘问了做法了,并不难。” 狐狸阴阳怪气:“长安要去找人,哪有空陪你在这儿继续过家家呢?” 李承影含笑:“她已经答应了,到哪都带着我。” 狐狸倏地扭头看谢长安! 谢长安:“不。” 狐狸:“我还没说话!” 谢长安:“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 狐狸泪眼汪汪:“我不想一个人回照骨境,那里什么都没有,又荒凉又无聊,我可以先不治伤,先陪你找到折耳根再说的。” 谢长安:“……不要把羊汤点眼睛里,太油了流不出来。” 狐狸充耳不闻:“你有了新人就忘却旧人了,姓李的有什么好的,长得没我好看,还不能变成狐狸呢!真遇上了事情,他跑得有我快吗?能有大尾巴给你暖手吗?” 谢长安其实也不想带上李承影。 但是之前天劫落下,李承影不管不顾挡了一次,事后似乎早就料到她待不了多久,就提出用救命之恩来换取出门同行。 “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与其困在长安城,不如随你出去见见那壮丽山河,若路上有危险,你也无须管我,把我扔下便是。哪天我走累了,就地找个村落隐居,你自己就往前走。你要是不肯带上我,你走后我也会独自出行,你肯定不放心,还不如捎我一段。” 李承影唇角弯弯看着她,与狐狸打滚耍赖截然不同的怀柔示弱。 “你不会连我这点遗愿都不肯满足吧?” 朱鹮走进院子,就看见狐狸和李承影一左一右,分坐谢长安两侧。 一个急赤白脸,一个温柔小意。 都像奸妃。 朱鹮脚下一顿,感觉掺和进去有些丢分,但不过去又吃亏了。 谢长安看见他:“老和尚找你过去?” 朱鹮嗯了一声,拎起狐狸往锅边一扔,自然而然在她身旁坐下。 “慈恩寺大修,结界需重塑,他让我帮忙,我要多留几日,等你到了给我传信,我再过去。” 狐狸的耳朵马上支棱起来:“你也早知她要走?为什么就我不知道?” 朱鹮:“说明你蠢。” 狐狸:“你个……唔!” 她的嘴巴被一只大鸡腿塞住。 狐狸胡闹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正低落难过。 阿谨对李承影的决定同样不解。 她在李家长大,李承影就是她最亲近的亲人。 但痴傻的少年郎君一朝清醒,竟是要离家远走,向往外面。 那还是李承影重伤回来,昏迷好几天之后,刚苏醒没多久的时候。 虽然谢长安说他这伤吃药没用,阿谨仍是去找大夫抓了安神养气的药回来,日日熬着。 她在郎君面前还能强颜欢笑,背过身坐在屋外台阶下,对着药炉子就忍不住默默掉泪了,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如果郎君痴傻一辈子,永远没有恢复灵智,就不会离开离家了。 但随即,更大的声音又跳出来驳斥她自己:阿谨,你在胡想什么,郎君这样难道不好吗,他简直像换了个人!懂得许多东西,又认识了许多朋友,再也不用拘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有什么不好的呢?一个痴傻儿,哪怕生在李家这样的门庭,从小到大也得遭遇多少坎坷。你明明知道,怎能因为你自己的私心,就想让郎君回到从前? “阿谨,你哭什么?” 她听见郎君的声音,慌忙摸一把眼睛,转过身来。 “我、我没哭,是药熏了眼睛!” 郎君披着外裳,头发半散着,连唇也是白的,俨然大伤元气。 阿谨眼睛又红了:“您是不是又哪里难受了,要不我去请谢真人过来吧!” 李承影咳嗽两声:“无妨,我有数,你哭什么,因为我要离开吗?” 阿谨嗫嚅,低着头不说话了。 李承影:“你看。” 他摸出一张白纸,随手折出八角形,又用指尖蘸了朱砂在上面画了几道阿谨看不懂的符文,八角形旋即在她面前化为茉莉花,柔嫩的花瓣馥郁芳香。 但李承影没有把花递给她,反是往外一扔。 花至半空,落地变成白虎,咆哮一声撞向院中花树,巨响之后,花叶纷纷落下。 阿谨吓了一大跳,白虎回身看他们,她禁不住往后退。 但这时白虎却消失了。 一朵茉莉轻飘飘落在草丛上,仿佛方才情景式她的错觉。 阿谨愣愣看着,她疑心自己出了幻觉,可要是幻觉,那些落下的花叶分明是真的。 李承影问她:“我以前生病时,会这些吗?” 阿谨摇头:“是谢真人教的吗?” 李承影:“她确实有所指点,也给我看了些赤霜山的符箓书籍,但还有许多是我自己病好就会的。你可以看作无人教授,天降神慧。” 他又抽出一张白纸,这回直接变成一把匕首,他将匕首抛出去,力道不大,匕首却直直往前射出,飞若流光,最后插入前方墙壁,入刃三分。 阿谨不禁上前,用上双手才吃力将匕首拔出。 拔出来的匕首又在她手里变回折成长条的白纸,但留在墙壁上的刀痕却是真的。 李承影:“这是剪纸术与符法结合的道法,我也想知道为何我会这些,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阿谨低下头,她仍然很难过,可是已经懂了。 “那郎君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跟父亲说了,将卖身契还你,再给你一笔嫁妆,若你还想留在李家帮佣,他们也会继续关照你。多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料,但是阿谨,我希望你过得好。” 由于身体的缘故,他说话永远不会高声,语调也尽可能放缓。 这番条理清晰的话说出来,阿谨知道,过去那个痴傻的郎君已经彻底消失了。 但她仍禁不住追问:“谢真人答应带上您了吗?” 李承影:“是。” 阿谨:“可真人怕是无法照料您的,不若奴也跟着一道出门吧!” 李承影笑叹:“阿谨,你还不明白,不是她照顾我,而是我要跟随她。” 谢长安的世界玄奇诡谲,他要拖着病躯撑久一点,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阿谨脱口而出:“为何不是朱真人?他也是仙人啊!” 李承影却忽然沉默了。 当日朱鹮上门,李家众人看见的都是朱鹮,唯独他看见了谢长安。 那一身红衣入眼,眼里就无法再装下其他颜色。 对美人念念不忘也好,对她身上的秘密起了好奇探究之心也罢。 他自知命不久矣,行事反倒时常取险,甚至以此为乐。 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雷劫劈下,那一瞬间,百千刹那,他忽然生起一个有趣的念头。 若自己死了,她会是什么反应? 一个像极了自己仇人却为自己死掉的人,她会遗憾惋惜,还是会感到一丝快意? 那时他的血落在对方身上,痛得神智几乎丧失。 李承影却忽然看见对方眼里自己的倒影,也发现了冰雪下深藏的琼枝。 看上去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却只会对他说出“把你打晕了扔路边”的威胁。 明明可以餐霞饮露,却还是会拿起筷子尝一尝人间烟火。 没有被仇人背叛时的谢长安,又会是怎样的谢长安? 不,肯定不止他发现了,否则她身边不会围着那么多人和妖怪。 桀骜不羁的,目下无尘的,看似胡闹实则高傲的,全都因为她一个人,一句话,而心甘情愿留下来,去做些什么。 “不会是朱鹮。”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阿谨。 “从一开始就只会是谢长安。” ------------ 83 今天第一更 83 谢长安不确定折迩到底是在去赤霜山的路上出事,还是在赤霜山出事,这就必须一路找过去。 但问题在于,折迩当日从照骨境去赤霜山的路不止一条,其中有两条远近难易还都差不多,想找人也不可能马上就奔赴赤霜山,还得沿途一点点循迹而去。 所幸沿路冰雪消融,繁花春景,饶是身体不好的李承影走起来也不算辛苦。 朱鹮暂留慈恩寺,狐狸回照骨境疗伤,李尚书只等国丧一过就辞官返乡,几人分道扬镳,李家人依依惜别,送出城门十数里外,阿谨望着烟尘中已经看不见人的前方,终于低头拭去离别的泪水。 她很清楚,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相见。 谢长安与李承影一路骑马,走走停停,偶尔路过村镇县城补给,大部分时间在野外,这时她会停下来仔细察看搜寻线索。 李承影跟在后面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追踪之术。 李承影:“他会不会御剑或用仙术越过一些路,若是如此,恐怕也很难寻找到踪迹吧?” 他饶是原先对修士一窍不通,近一月来听狐狸不分白天黑夜的吹牛,也囫囵吞枣知道了不少。 谢长安:“他的缺月剑被留在扶广山,如今用剑是照骨境随意捡的下品法宝,无法御剑,没有法阵的腾挪法术也极好灵力,他应该大部分路程与我们一样,都是骑马。” 她在河边站立片刻,感受着风送水雾的方向,从微末的气息里捕捉灵气和幽蝶留下的味道。 等谢长安忙完转身,李承影已经不见了。 小县城的集市一眼就能望到头,但是人多也很热闹,因为附近村落的百姓都来赶集卖东西。 谢长安这样的容貌行止,在长安城尚且引人注目,更勿论是这样的小城。 世道纷乱,便是在尚算平静的小城,女子独行者亦少,但她一看便知不是常人,细心者还能发现她一路走来竟然足不沾尘,自然也不敢起什么歹心。 金缕衣本身可随心意化形,她将红衣变为天缥,碧色如雨洗天青留白处,衣袂振风,翩然如仙。 街道不大,中间还被堵住,两个人在吵架,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吵架的二人还是邻居,一个说对方偷了自己的鸡来集市卖,另一个不承认,说这本来就是自己家养的,车轱辘话来回搬弄,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还差点动起手脚。 等谢长安走过去,就看见本来应该在人群外面看热闹的李承影,居然还在里面评理拉架。 他让卖鸡的邻居甲在笼子里再挑一只鸡出来,然后取了两只鸡的血,拿出一张黄色符纸,混了朱砂和鸡血在上面画一道符,吹了口气,符纸点燃化灰,星火洒在两只鸡身上,甲手里的鸡突然发狂啄向另外一只鸡,他失手没抓稳,两只鸡立刻打得鸡毛乱飞。 谢长安:…… 别人学了符法,恨不能展现更多能耐。 这世上怕也没有人会像李承影一样,把符法用在给邻里分辨鸡的归属上。 李承影下了结论:“这鸡的确不是你家养的,是他家的鸡。” 邻居甲:“不可能,这明明是我今早从院子里抓出来的芦花鸡!” 邻居乙:“是你篱笆没扎好,我家鸡跑你那边去了,你若不信,就随我回去瞧瞧!” 李承影:“我不知道你们谁家篱笆没修好,但这鸡要真是你的,它跟你家其它鸡在血脉上会有相通之处,方才就不会打起来。我已经用仙术给你们断了案,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仙术?” 邻居甲如何敢质疑这神仙一样的富贵公子,忙道:“我自然是信公子的!” 李承影:“那就得了,这鸡你先别卖,等其它鸡卖完了,你和他回去瞧瞧,若真是你错拿的,得给人家认错赔礼才行。” 邻居甲看着自己扁担两头的两笼鸡,苦着脸。 “可这一时半会也卖不掉这许多啊!” 乡下人进一趟城不容易,不卖完东西他是不可能回去的。 邻居乙不耐烦:“行了,我帮你吆喝,赶紧卖完东西随我回去,别赖了我的鸡!” 邻居甲直接把那只鸡塞他怀里:“既然神仙公子说了,这鸡就先还你,若不是你平日咄咄逼人,三言两语就要吵闹,我如何会不信你的话!” 邻居乙:“你拿了别人的鸡,现在倒还有理了?!”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李承影咳嗽一声。 两人立马闭嘴蔫了。 李承影指着他脚边那一篮鸡蛋。 “你这鸡蛋我都要了,别的无能为力,你自己慢慢卖。” 谢长安在人群外看了半天,就见他最后提了一篮子鸡蛋,见人就发一个,发到谢长安面前时,就剩两个了。 “正好,你一个,我一个。” 他把鸡蛋递给谢长安,笑吟吟将篮子随手给了身旁老妪。 “阿婆要这篮子不要?” “要的要的,正好拿回家给小孙儿玩,多谢郎君!” 老妪哪里会不要白得的东西,兴高采烈接过便走了。 谢长安看着手里的鸡蛋。 李承影:“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工夫,不高兴了?” 谢长安:“没有,我听说有些地方一年四季极为酷热,鸡卵放沙地里埋起来自己就能熟了,若是换成能孵出小鸡的那种鸡卵,放在照骨境那种极阴极寒之地,每日用灵力催化,不知会孵出什么来。” 李承影没料到她信马由缰居然已经想这么远了,但回头一想,能看过天工炉之后就琢磨着弄一盏类似用途的法器灯出来的人,会有这些奇思妙想似乎也不奇怪。 “那等找到你朋友,我们可以去照骨境试试。” 谢长安还真想了一下:“你身体不好,只怕不能去那极阴之地,回头先往北走,去冰墟。” 能与她在一起,李承影去哪里都无所谓,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边走边聊,时近中午,谢长安可以不吃饭,另一个人却还没辟谷。 他们在路上找了个卖馄饨的摊子,把鸡蛋交给摊主,让他一并煮进汤里,摊主倒也有趣,没把鸡蛋打散成蛋花,反倒端来两碗荷包蛋馄饨。 李承影舀一口汤,吹凉了慢慢品尝,听见旁边有人聊起近日肉价,说肉包子都要三文钱了,从前只要两文,那肉馅还少了云云,竟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插口道京城的肉包子如今已经涨到五文了,引来邻桌两人兴趣,最后两人桌变成四人桌。 三个人聊得兴致高昂,最后临别时,那两人只差没拉着李承影的手要斩鸡头烧黄纸结拜。 谢长安算是发现了,这人很爱凑热闹,像极了市井里镇日闲极无聊只能东家长西家短的泼汉无赖和三姑六婆。 长安城虽大,毕竟李家门第摆在那里,妨碍了李承影发挥,他出京城,才是乳燕投林,龙入大海。 他不仅爱聊天凑热闹,还喜欢掺和闲事,但凡是有趣一点的,他没见过的,李承影都要上前看一看,连小孩子翻花绳都不放过。 女童原本是跟伙伴玩的,伙伴被家里人喊回去吃饭,她一个人翻不了,就看了李承影一眼,许是见他面善,就没跑,但也没主动开口喊他玩。 李承影:“你要我陪你玩吗?” 女童脆生生问:“哥哥会吗?” 李承影:“我还真不会这个,你教我?” 女童:“你连这个都不会,我不与你玩。” 李承影委屈道:“那你怎么不能教我?” 女童嘻嘻笑,只瞅着他乐,也不回答。 谢长安忽然弯腰,双手小指交叉一勾一翻,将花绳缠在自己手上。 女童眼睛一亮,伸手又去翻。 李承影马上就看懂了,这花绳翻来翻去也就那几种花样,但对小孩子而言却是无穷乐趣。 女童很快也被喊回去吃饭,临走还将花绳大方送给谢长安。 “姐姐明天再来玩呀!” 谢长安一笑:“我明天未必在,这花绳还给我吗?” 女童点点头:“给的。” 谢长安摸她圆乎乎胖嘟嘟的脸。 李承影分明看见她在对方额头点了点,金光一闪,将一道无字符嵌入女童眉心。 这是一道无事不会触发的符法,一旦她遇到致命伤害,还能挡下致命一击。 当然,若是她往后余生平安顺遂,这无字符自然也就不会生效。 修士顺手而为,对寻常人来说也许就是活命之恩。 但李承影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修士零零散散也有些,从未见过有人将善缘结在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儿身上。 他不禁笑了。 女童抛开,谢长安转头就看见他对着自己笑。 谢长安:“你吃了毒草?” 李承影张口就来:“姐姐容华绰约,我时时失神,情不自禁。” 谢长安面不改色:“叫干娘。” 李承影:…… 他心里大不孝地骂了李尚书一声。 两人临走前,李尚书还特地让谢长安随意管教,实在不行就认个名分。 李尚书原是想着坐实了名分,也好圆了儿子的夙愿,谁知谢长安说既然要管教那不如就拜个干娘算了,李尚书没过脑子,居然脱口而出“那也成啊”。 李承影还记得当时狐狸在旁边嚣张到震耳欲聋的笑。 他叹了口气,甜甜道:“干娘!” 谢长安顺手把手里的拨浪鼓和风车,连同那段花绳都塞给他。 “乖,干娘给你的礼物,好好玩。” 李承影:“干娘,我要吃糖葫芦。” 谢长安:“吃多了对牙不好。” 李承影:“干娘,我要那个布老虎!” 谢长安:…… 李承影:“干娘,我又饿了,你陪我去吃面好不好?”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旁人都被这一声声的干娘震住了,对这个貌似成人又露出天真神色的年轻郎君频频投以注目礼,看完他又看谢长安,然后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李承影浑然不觉,还去拉她的袖子:“干娘,你看他们在玩的,为何陀螺能被抽着转,我也想玩!” 谢长安沉默良久,久到李承影觉得她要发火了。 她却忽然柔声道:“乖儿,咱们先回家,你爹在家里呢,别让他久等了。” 李承影:? 他露出一派天真:“我爹是谁呀?” 谢长安慈爱:“你爹是家里的大黄狗呀,你忘了吗,你每天都要逮着大黄狗喊爹,干娘拦都拦不住。” 李承影:…… 他终于消停了。 直到两人走出小城,谢长安睨他一眼。 “好玩么?” 李承影扑哧一笑:“好玩,真好玩!” 谢长安罕见地,毫不谢长安地,翻了个白眼。 ------------ 84 今天第二更 84 春寒料峭,星桥铁锁。 赤霜山,夤夜。 沈曦皱起眉头,辗转反侧。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用打坐来代替睡觉休憩。 但他毕竟还是个人。 哪怕成仙,灵台识海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终于,今夜他有些熬不住,选择躺在榻上歇息。 随即沈曦就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梦里他站在天意峰顶,风声猎猎,袍袖俱舞,举目四望皆茫然。 天意峰由上而下,乃至整座赤霜山,生灵灭迹,空无一人。 “徐师弟!于师妹!” “方师叔!” 沈曦的声音灌注灵力,响彻赤霜山每一道溪流,每一块山石缝隙。 唯独没有人回应。 他心如擂鼓,莫名震颤,似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酝酿。 沈曦猛地回头! “师尊?!”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涉云真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衣裳破损,头发凌乱,形容枯槁,毫无往日风采。 但沈曦并非因为看见他才震惊。 而是因为,他记得涉云真人早就死了。 当年他从离梦城赶回来,却迎来一个接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师尊的死,谢长安的死,昭皇剑被毁。 与这些变故比起来,祝师叔飞升成仙这样一个本该是赤霜山上下欢庆的消息,反倒如雾霾倾覆,徒增阴影。 沈曦尚且未从惊愕震撼悲痛中醒过神来,就必须接下赤霜山掌教的重担。 虽然身为掌教大弟子,多年来也协助涉云真人处理了不少内外事务,这个位置若无意外,以后一定由他来接任。 但沈曦从未想过,它是以这样的方式,如此突如其来压在自己身上。 然而,更大的问题接踵而来。 沈曦纵然天纵奇才,目前也不过剑心境巅峰,再往前那一步,资质机缘缺一不可,他机缘还未到,也为时尚早。 赤霜山一下没了两名剑仙境修士,方清澜虽也是剑仙境,但他还未至剑仙境圆满,加之先前帮参妙真人护法渡劫时受了伤,如今独木难支。 若说沦落到二三流也不至于,但宗门总归少了一位坐镇局面的大能宗师,赤霜山处境就变得有些尴尬。 沈曦在一瞬间的激动之后,就冷静下来了。 他没有上前,反倒后退一步。 涉云真人:“你这是做什么?不认得为师了吗?” 沈曦:“师尊本已身殒,为何还能入我梦中?” 涉云真人:“自然是有执念未消。” 沈曦:“徒儿恭听。” 涉云真人:“为师死有不甘,唯有一个心愿,那就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眼角和口鼻开始流血,目光凄冷,只望着寄予厚望的首徒叹气。 明知道这是梦,沈曦忍不住往前一步。 那是教他成人,授他仙术的恩师。 “师尊……” 可就是这一步,他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涉云真人浑身如瓷器寸寸碎裂,最终在他面前爆开,血和肉喷洒出来,溅了沈曦一脸一身,临死之前狰狞的表情深深映入他的眼睛。 沈曦蓦地睁眼! 他坐起身。 没有血,也没有破碎的尸体。 他盯着自己汗湿的双手,大口喘息。 少顷,沈曦像记起什么,起身下榻,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大步走向隔间。 那里连着后山,有一处温泉,水被引入隔间的池子,既可沐浴清洁,泉水也有疗伤之效。 但他快步走过,未曾向池子看上一眼,反倒急着去掀开竹帘。 竹帘后面有一面镜子。 与其说镜子,倒不如说是用石壁打磨抛光的石镜,天然就作为山壁的一部分。 这面石镜自然不会太清晰,连他离得如此近,也只能隐隐约约照出模糊轮廓。 沈曦刚伸手摸上去—— 笃笃笃。 外面响起敲门声。 沈曦微微皱眉。 “谁?” 他声音不大,但足以从隔间传到外面。 外面那人回道:“掌教师兄,是我。” 沈曦:“何事?” 对方:“我今守夜巡山,听见这里有些动静,过来看看,师兄没事吧?” 沈曦:“无事,你走吧。” 对方迟疑道:“师兄,要不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吧,近来山中异状频发,我有些担心你。” 沈曦不耐烦:“我说了不用,听不懂吗?!” 外头似乎静默片刻,对方才道:“是,那我去别处了。” 沈曦凝神片刻,察觉对方确实走远了,不着痕迹松口气。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石镜上,面露思索之色,沈曦转身回屋,拿来朱砂毛笔,在石镜边缘仔仔细细画下一圈符箓。 红光转瞬即逝,符箓融入石镜,他看着这一幕,好像才终于放下心。 徐臻从沈曦的院落离开,继续往前夜巡,很快跟从后山上来的张繁弱汇合。 他一路低着头,差点与张繁弱错身而过。 张繁弱忙拉住他:“二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徐臻叹了口气:“我刚从掌教师兄那边回来。” 张繁弱:“大师兄有事找你?” 徐臻:“我方才路过他的屋子,听见里面有些异响,便想敲门进去看看,谁知大师兄不让我进去,听语气似乎还有些烦躁不耐,也不知是不是我白天说错什么话,惹他生气了。” 张繁弱不以为意:“白天你们也就见了一面,我也在场,你们又没说上几句话,能生你什么气?” 徐臻欲言又止:“我总觉得,大师兄的脾气越发不好了。” “其实我也发现了。但他现在担子重,师尊他老人家和……” 张繁弱似乎要提起一个名字,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不在了,方师叔又远赴冰墟,大师兄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心情难免不快。” 徐臻小声道:“你想说谢师妹是吧?” 张繁弱看他一眼,也小声道:“谢师妹要是还在,肯定能给大师兄出出主意的,再不济也能担起一些事。当年我好不容易从离梦城出来,还以为终于变强一些,回来也不至于被师尊唠叨,谁知赤霜山竟是天翻地覆。” 如今想找个唠叨自己的人,竟是都没有了。 张繁弱鼻子一酸,强忍着抬头去看夜空。 徐臻:“你方才一路上来,发现什么了吗?” 张繁弱:“没有,你呢?” 徐臻摇摇头。 其实这是废话,要是有发现,见面就说了。 但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想回去就这么歇息,索性靠在山路上,对着沉沉春夜,潮湿叶露发呆。 张繁弱禁不住喃喃自语:“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呢,这赤霜山又不是龙潭虎穴……” 虽然赤霜山有护山大阵,但宗门弟子从上到下,照例要轮值夜巡的,身份如徐臻张繁弱他们这样的主峰嫡传弟子也不例外,从前有时涉云和祝玄光还会亲自巡视。 一个月前,赤霜山发生了一件事。 一名姓陈的照雪峰弟子,在夜晚巡山时失踪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音讯。 事后众人翻山越岭,只差没把赤霜山的石头都翻起来看一看,也找不到人。 护山大阵没被触发示警,说明这位陈师弟应该还在山里,可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宗门上下在连续找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沈曦下令增加夜巡人手,修为低微的记名弟子每次必须两人以上同行。 一个月下来,的确没再出过事。 但陈师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终究是在众人心中留下阴霾。 甚至还有一个说法在赤霜山开始悄悄蔓延。 徐臻:“你觉得,此事会不会真与谢师妹有关?” 张繁弱正神游物外,冷不防听见熟悉的名字,一下清醒了。 “谢长安?和她有何关系?” 徐臻:“你没听说吗?他们说谢师妹死后,魂魄不散,日夜徘徊于赤霜山,已成恶鬼……” “胡说八道!”张繁弱气冲冲打断,“谁说的!这话是谁传出来的?!” 徐臻忙安抚他:“嗳,你别激动啊!现在都在传,哪能找出谁说的?” “我始终认为当年是祝师叔看错了,谢师妹根本就不像大逆不道之人,她、她……” 张繁弱深吸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她若真的走火入魔,从离梦城回来时,师尊他们就该发现了,缘何会拖到祝师叔渡劫当日,还让她近了身,此事难道你就没想过有蹊跷吗?” 徐臻唏嘘:“我自然知道,她当日坠崖,尸身不全,还是我去收殓的。但祝师叔就谢师妹这么一个徒弟,他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断了传承,个中必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内情。谢师妹在赤霜山人缘好,这事儿我们谁也不希望看到,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传言呢?说不定谢师妹死不瞑目,加上生前受魔气侵蚀……” 张繁弱忽然道:“我去她坟前看看!” 徐臻一愣:“现在?” 祝玄光飞升前留下的话如同为谢长安盖棺定论。 作为赤霜山弃徒,她的尸身没有被扔到山外,已经是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自然不可能与历代赤霜山兵解消亡的弟子一起葬在销骨峰,而是单独被埋葬在一座无名孤峰后面的山谷里。 那山谷也是奇特,向朝阳一面,四季成茵,背朝阳而向夕阳的另一面,终年砂砾碎石,寸草不生,赤霜山弟子私下给那里起了个名字,叫阴阳谷。 “现在。” 张繁弱念头一起,直接就朝阴阳谷的方向御剑而去。 临去之前,他不忘跟徐臻道别。 “二师兄,你先回去歇息吧,不必等我了!” 徐臻没能拦住他,只能喊一声:“明日一早掌教师兄召集我们商议事情,你莫忘了啊!” “忘不了!” 张繁弱的声音遥遥传来。 ------------ 85 第 85 章 85 “他们说,你回来了。” 清冷夜风送来幽幽话语。 张繁弱坐在没有立碑的坟堆前,双手抱膝,下巴搁在上面。 “你若是真回来了,为何不入我梦?” “哪怕在梦里告诉我,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信你会在离梦城里走火入魔,你连长夜未荒那种法宝都能熬过来。整个赤霜山,也就你和沈曦两人能做到。” “你那块地的荔枝结了好几次果,我回来时还看见多了一棵银杏,裴三说那是祝师叔种的,银杏也刚生出新叶,不过我觉得还是满地落黄更好看些。” “你不在,那些荔枝的味道好像也变了。不止我这么说,几个师弟师妹都这么说。他们说吃起来少了点什么,我猜可能是裴三没有灵力给荔枝,去年我又给几株荔枝树都浇灌了灵气,你猜怎么着?哈哈,它们差点爆体而亡,于师姐说我干啥啥不成,让我别去糟蹋那些荔枝了。” “你知道当初咱们入离梦城,我在大翮游仙里遇见什么吗?你肯定想也想不到。提灯入城那会儿,我许的愿望明明是随便出个好打的妖物,让我能蒙混过关就行,结果进去之后直接就冒出一个师尊。堂堂赤霜山涉云真人,在里面提着剑满天下追杀我,你能想象吗?” “他说我犯了大错,还逃出宗门躲避责罚,我每天在里面就翻山越岭地逃命,有时候醒来就看见师尊把剑搁在我脖子上,让我随他回师门受罚,我都觉得要不就死了算了,但是被抓回去要断灵脉变成废人,我肯定还得逃啊,就千方百计找机会逃。” “我这御剑术,就是在里面逃命生生练出来的,别人在离梦城提修为武道,我在里面练逃命。听到这里,你一定想问,那我到底是怎么离开大翮游仙的吗?” “有一次,我已经很长一段时日没遇到师尊追杀,以为他老人家终于放弃了,结果就听见一个消息,说是师尊练功出岔子,羽化陨落了,当时我难以置信,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几经挣扎,才终于突破心障,从大翮游仙里出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满心高兴以为通过试炼,兴冲冲回到赤霜山来,却遇上真正的噩梦。 涉云真人,他的师尊,真的没了。 张繁弱鼻酸哽咽。 刚才不愿放任的软弱,在夜色无人处肆无忌惮。 “平日我在师尊面前没大没小,他也从来不计较,小时候我想家老哭,他那么忙的人,还带我回了好几趟家,回来时给我买糖葫芦和糖画,那滋味我到现在都记得。” “他那么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连最后一面也没让我们见上,我……” 他深吸口气,低头将脸埋在臂弯里,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来。 “你别介意,我不是在质问你。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师尊的死是被你连累的,你与他指尖的修为差距众所皆知,他当时要真想脱身,难不成还能走不了吗?” “这里面必有隐情,可是你们都不在了,祝师叔也飞升了,我找不到人问。” “其实不单是我,大师兄和于师姐他们,也都与我差不多,不信你是凶手。” “如今赤霜山正值多事之秋,冰墟出事,方师叔带着于师姐过去了,已经几个月音讯全无。赤霜山又有弟子失踪,人心动荡,大师兄忙着稳定局面,只有我这个闲人无所事事,还有空来看你。” “从前都是我来找你玩,现在也还是我来找你玩,你说你也不是多能闹腾的人,但怎么少了你,赤霜山就好像变得空荡荡的。” “没有人听我胡说八道,没有人陪我去宸华峰看星星,也没有人跟我去后山探险了。” “谢长安,我想你了,也想师尊了。” “多希望一觉醒来有人告诉我,这些发生过的事情,都只是黄粱一梦,是大翮游仙里的试炼。” 他久久坐着不动,仿佛入睡。 山谷里的风反倒小了一些,并未因他一席话而发生风雨大作鬼魂现世的异象。 张繁弱叹了口气,心想谢长安若真是魂魄未散,只怕也不愿再和赤霜山扯上瓜葛。 身败名裂,无法翻身,如何不恨? “张师弟!” “张繁弱————” 是徐臻的声音。 他原本已经回去歇息了,还突然找过来,必是临时有事。 张繁弱本不想理会,但徐臻的语气越来越急。 “这儿。”他懒懒应道。 徐臻的身形旋即闪现,收剑落地。 “快,跟我回去,大师兄找你!” 张繁弱诧异:“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不是说了明天一早才商议?” 徐臻:“出事了!又有两名弟子失踪了!” 张繁弱一愣,寒意从背脊到手背,密密麻麻爬起! 失踪的两名弟子是天意峰的,也是记名弟子。 赤霜山没有长老,但作为一个大宗门,传承是不可能单薄的,于是许多慕名而来,又资质过关的人就会被收入门下,但平日也无须峰主亲自教导,多是其他嫡传的弟子代教,这种记名弟子需要在门中待上一定年份,通过考验之后,才会被收为正式的弟子。 从前祝玄光是连记名弟子也不收的,所以谢长安一死,重明峰就断了传承。 三峰之中,天意峰的记名弟子最多,但是涉云真人去后,这些记名弟子难免人心浮动,有些主动求去,想另择良木,沈曦也没拦着。 那些还愿意留下的,一般是徐臻和于春山在教导。 于春山几个月前跟着方清澜出门去了,徐臻平时协助沈曦处理内务,时常也分不开身,差事就落在张繁弱身上。 张繁弱对这两人并不陌生。 一个姓柳,一个姓庄,一男一女。 女的天资更高些,但男的更勤勉,两人性情都不错,平时师兄长师兄短地喊。 若是没有意外,等沈曦将来晋剑仙境,就会从这批记名弟子里优先挑选一批收入门下,到时候柳师弟和庄师妹就得称呼张繁弱为师叔了。 但张繁弱没能等到他们改称呼的那天。 两个时辰前,这两人本该结束夜巡回去交接歇息,但负责交接的弟子迟迟等不到他们回来,便出来找,找了一阵,人没找着,也联系不上。 交接弟子想起前阵子陈师弟失踪的事情,忙禀告上来。 “沈师兄很生气,让我赶紧过来找你。” 徐臻嘱咐道。 “待会儿若沈师兄气头上说了什么,你都别发作,别跟他顶!” 他如此郑重其事,张繁弱很诧异。 “你已经挨过骂了?” 徐臻苦笑。 两人很快到了沈曦面前。 除他们之外,还有照雪峰的刘琦和曹随,都是当时一块去过离梦城的。 沈曦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他见到张繁弱,直接就问:“你们是何时结束巡山的?” 张繁弱看了看徐臻,后者答道:“亥时左右。” 沈曦质问:“你们本该子时才散,为何亥时就散?” 这火发得有些没来由,张繁弱就道:“我跟徐师兄本是从旁支应,以防万一,也没有人让我们一定得子时才散啊,怎么了?他们是在哪里失踪的?” 沈曦不语。 曹师兄接腔道:“应该就在你们俩离开的不远处,因为徐师兄在那里捡到庄师妹的玉簪。” 徐臻自责道:“当时我多留一阵就好了。” 张繁弱愣住,讷讷道:“还有其它发现吗?” 曹师兄:“与上次一样,两人彻底消失,遍寻不至,连玉簪上面也没留下任何线索。” 张繁弱:“玉簪呢?” 沈曦递给他。 张繁弱拿起来左看右看,没法从上面探查到任何灵力和气息。 想来若是有蛛丝马迹,沈曦他们也早就发现了。 张繁弱气馁。 就在此时,沈曦忽然道:“我要封山。” …… “怎么样?” 谢长安在河边站了半晌,藏在袖中的手捏着法诀,听见李承影的询问,摇摇头。 其实一路走来,也并非全无收获。 折迩留下的气息时断时续。 有些地方很明显,很可能是他特意留下的印记,比如他们路上就有一棵树被折迩留下了剑痕。 但越靠近赤霜山,这样有意为之的印记就越少,可能是对方着急赶路。 谢长安:“应该不是在这里出事的,继续往前走吧。” 说起来,她还是故地重游。 这条霜月河流经离梦城,此地距离离梦城不远,当日中秋佳节,河上漂浮无数花灯,如今临近三月三,又是热热闹闹的花团锦簇,春枝灿烂。 谢长安若有所思,脚下走得有些快,待反应过来再回头,发现李承影没能跟上,两人之间落下老长一段距离。 她顿了一下,没有在原地等,而是这返回去。 “要不要歇息?” 李承影脸色发白,气也有些喘。 “没事,我还能走。” 谢长安迟疑片刻:“我走太快了,下次会等你。” 李承影就笑:“是我走太慢,拖累你了。” 谢长安:“你也可以先在小镇歇着小住一阵,等我办完事回来找你。” 李承影霎时没了笑容,耷拉着眼皮:“不要。” 他见谢长安没说话,还当对方要用强的,便直接伸手抓住她的袖子。 “别想抛下我,你答应过的。” 谢长安:“……我自然言而有信,只是怕你勉强。” 李承影:“我不勉强。” 谢长安居然还会顺着他的话哄人:“好,你不勉强。” 李承影一下就发现她的心不在焉。 “你在看什么?” 他循着对方视线望去。 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盏花灯。 很漂亮的花灯,外面还有流萤环绕,夜晚点了烛火肯定更好看。 他现在耳濡目染也能看出来,这盏花灯跟寻常不一样,必是用了点仙术灵力在上头的,入水不腐,还能保存很久。 “三月三也不是放花灯的日子吧,这是上元灯节留下来的?” 谢长安:“这边中秋也有将花灯放入河中的习俗,这盏灯……” 她没说完,转身就走了。 李承影有些奇怪,又隐隐感觉到什么。 “我们先在镇上过一夜,明日再启程,离梦城外城有不少稀罕玩意,外边没有,你若要画符也可以……李承影?” 浅碧琉璃,丝绦荡漾,随着谢长安的步履微微晃动,宛若轻澜缥缈。 少女见他又没跟上,这回自觉停步转身找人。 他心思深,方才察觉异样也没说出来,反是笑着迎上去。 “来了。” ------------ 86 第 86 章 86 离梦城内城未开,听说城主也不在,只有外城小镇繁华如初。 街道里里外外,商铺摊位,琳琅满目摆满各种物件。 李承影从京城过来,论理早就见识过天下最好最新潮的东西,可他看见这些东西,仍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 “这是什么?” 像花苞,但触感明显又不是,拿在手里能徐徐绽放,然后忽然从里面蹿出一条小青蛇,冲他嘶嘶吐着蛇信。 李承影差点吓一跳脱手。 “这是玩具,也能作为修士入门测试灵力天赋的东西。” 谢长安拿过来,注入一缕灵气,那小青蛇随即又变成一个青色衣裙的花间小人,在花芯里翩翩起舞,待那一缕灵气消散,花苞又缓缓合拢,变回原先模样。 李承影大感兴趣:“那方才这样,能直接看出你的修为到了什么境界吗?” 谢长安:“只能说明练出灵气了,这就是给初窥门径的孩童,大概五六岁玩的。” 摊主:噗。 李承影:…… 她把花苞塞进李承影怀里,给摊主付了钱。 李承影感觉她在暗指自己,又没有证据,只能默默收下,揣进袖子里。 谢长安:“说白了,这种花苞就是上面施了点障眼法,用灵气可以破开,所以只能开一次,你若不想买,下次别轻易拿起来。有些卖家见你拿了,就非要你买下才肯让你走。” 摊主忙解释:“我这童叟无欺,绝不如此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不必担心!” 李郎君家境富贵已极,此番出来带的钱财也多,倒是不怕被坑,但很多寻常的小东西加上仙术之后,似乎就散发出异乎寻常的魅力。 非但是他大开眼界,旁边也有人在大惊小怪。 “师兄,这画里的人怎么会动啊,是不是妖怪?” “这叫幻画,用了点障眼法而已,画里面的人垂钓,鱼上钩,他扔进竹篓,又把鱼钩甩进水里,就这几个动作,一直重复,你没发现吗?” “还真是!” “以后出门别喊我师兄,我嫌丢人,跟没见过世面一样!” “我这不是没来过吗,原来这里如此有趣,难怪能把天下修士都吸引过来!” “别玩了,这次是来给你找药的,先去药铺看看……” 李承影的视线从不远处嬉笑的少年人身上收回,绝不承认自己也没见过世面。 此时对方二人转身,正好也看见他们。 谢长安自不必提,李承影站在她身旁,虽略有病容,却毫不逊色。 两人玉树瑶台相得映彰,一下就将那师弟给看住了。 对方师兄不似他那样直愣愣无力,只顺势将目光一扫,随意落在谢长安脸上,却突然顿住,随后露出惊讶和难以置信。 他甚至快走上前两步。 “你……你难道是谢道友?!” 他这一出声,谢长安略略思索,也就想起来了。 当年大家齐聚离梦城,张繁弱晚来几日,同行好几个修士,其中就有此人。 她没记错的话,此人是来自云生结海楼的翟子清。 谢长安本不欲与旧日故人往来,但既然遇见了,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点点头:“翟道友。” 殊不知翟子清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赤霜山的变故早就传遍,他也反反复复听了几耳朵。 有说谢长安入魔背叛师门的,也有说她与妖修勾结残害师长,还有说她本就资质平庸,因嫉妒之心而生起祸事。 无论哪个传闻的结局,都是谢长安已死。 高崖坠下,粉身碎骨,赤霜山所有人都看见了,死得不能再死。 翟子清听说之后,还感慨了一阵,毕竟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谢长安的资质绝谈不上平庸,如今离梦城游仙璧上还留着她的魁首,只不过名字前面的赤霜山被强行抹去,孤零零三个字悬挂着,超越众人之上。 在后来的几年里,天下宗门势力悄然变化,大小事情不断,渐渐就没有人再去关心一个不算那么重要的宗门弟子。 像这样开局平步青云却中途折戟沉沙的美玉良材后起之秀,仙途从来就不缺,谢长安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此跟一个死人重逢。 对方竟还不否认。 翟子清一下竟有些张口结舌,失了反应:“你、你没死吗?” 师弟元知冒冒失失凑过来,惊奇道:“谁没死?” 谢长安无意多作停留,说一声告辞,就拉着李承影走了。 倒是翟子清还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身影离开。 元知:“师兄,他们长得好漂亮,可是有些傲气啊,看着没什么礼数。” 翟子清白他一眼:“你有礼数,一路上嘴就没合过。” 元知嘿嘿笑道:“那你又不是外人,他们到底是谁啊?” 格外漂亮的人总是能让人多起几分好奇探究之心。 翟子清:“男的我不认识,看着也不大像修士,女的名叫谢长安。” 元知:“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嘶,难道是那个,赤霜山的那个?!” 翟子清:“应该就是。” 元知:“可她、她不是被祝真人一掌劈死了吗,不对,也有人说是一剑穿心,赤霜山还昭告天下,大白天活见鬼了?哎哟,刚才忘了看她有没有影子!” 翟子清揉揉眉心:“……此事与我们无关,你知道就行,不要到处乱说。” 元知:“可这是多大的事呀,赤霜山应该还不知道吧,否则不得发通缉令满天下追杀她?这么漂亮的美人再死一次,也太可惜了!” 翟子清:“元知,我与你说过几次了,不要以貌取人!你身上这伤怎么来的,不也是因为以貌取人祸从口出吗?你以为当了修士就可以横行无忌了,事到如今还不知轻重?!” 说到后面,他逐渐疾言厉色,明显生气了。 元知见他动了真怒,只得服软中带着嘴硬。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好奇么,再说眼下这情况也不一样……” 翟子清:“哪里不一样?你在这里说,以为别人听不见,不过是不与你计较罢了。修士大能到了相当境界,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要他想,方圆之内无所遁迹。” 元知不以为然:“你也说了那得是大能修士吧,她怎么可能做到?真要是,也不会被师门驱逐除名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声音很好听,但很平淡,好像在问今日天色如何。 周围明明喧嚣,她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他们耳朵里。 元知神色大变,一蹦三尺高,脖子往后扭动的时候甚至嘎吱作响。 翟子清没有他这么夸张,但脸皮也难以控制微微抽搐了一下。 原本已经在他们前面走远了的人就出现在他们身后。 她身旁的青年甚至还朝他们微微一笑。 “无人背后不说人,不过下次说别人的时候,记得换个地方,别在大庭广众。” 元知余悸未定,见鬼似的望着他们转身离去。 “为何她、她……” 素来口齿伶俐的人头一回说不出完整一句。 翟子清忽然道:“若没有当年那件事,她就是赤霜山的下一个祝玄光。” 元知:“难道她没死,偷偷躲起来修炼了?现在是要去赤霜山大杀四方?” 翟子清:“……你是刚才没吃够教训,还想再来一回?” 效果立竿见影,元知随即噤声了。 翟子清没想到他自己没能让这个师弟闭嘴,谢长安一句话倒是做到了。 但谢长安和李承影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刚刚进的客栈客满了,他们只能换个方向去另外一间。 这小镇因位置特殊,又有各类真假难辨的奇珍异宝,时常有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修士抱着捡漏或寻找宝贝的心态过来,散修想要炼器的,找一把趁手兵器的,也会来此寻觅,一年四季,客栈都不缺住客。 譬如他们现在下榻的这间客栈旁边,就有一间铺子,号称集齐四海八荒的法宝,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仙品法宝,真伪不知,但客源自是络绎不绝,那不时从铺子里流溢出来的宝气华光,连李承影也忍不住驻足。 他对谢长安道:“我去这里逛逛,回头再进去找你。” 谢长安上回过来的时候,也是被这样吸引进去的,然后—— “他们家有些中下品法宝还可以,但是仙品法宝都是假的,用的是挺高明的障眼法,但回头你摸一下都会跟你要钱。” 听见这番提醒,李承影忍不住笑出声,寻思她肯定被坑过,要不不会这么清楚。 “我明白,你放心,晚饭我给你带烤肉菜饼和牛乳,一个人吃饭无聊,就当陪我吃几口,好不好?” 李承影不是在问晚饭,而是问待会儿能不能去找她。 这种迂回婉转的话里有话,很难想象出自一个几月之前的傻子之口。 对方看他一眼,没点头,但也没拒绝。 其实就是默许了。 这种对话在一路上有无数次。 谢长安从一开始拒绝,懒得理会,到一次次下来逐渐默许,哪怕自己不吃,也不拒绝李承影的邀约,因为他时常会在吃饭时一边闲聊,一边问些修行的问题。 潜移默化,水滴石穿。 李承影看着她进客栈,转身进了隔壁的店铺。 但他没有在店铺逗留,只是直接从后门离开,穿街而过,朝城外走去。 ------------ 87 第 87 章 87 出了城,李承影沿着河走,很快找到门口挂花灯的那户人家。 男主人不在,上山打猎去了,开门迎客的是家中妇人与牙牙学语的小童。 李承影先给了钱讨碗水喝,然后才问起花灯。 “敢问娘子,这花灯是你们做的吗?我想买一盏带回去给家里人。” 他金尊玉贵,彬彬有礼的模样,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 妇人也不敢怠慢,忙道:“乡野人家,哪里会做这种精巧的东西,这花灯是好几年前我家男人在河边发现的,当时卡树杈里了,应该是上游的人放过来的,他就拿回来,又怕孩子给弄坏了,这才挂在门口。” 李承影笑道原来如此,又问能否将花灯买下来。 他给了银饼,妇人自然是答应了。 花灯在门口挂了几年,早就灰扑扑的,但还能看出原先的鲜艳痕迹,若不是上面施了点小法术,这种花灯被水一泡风一吹早就坏了。 但谢长安之前盯着这盏花灯看了许久,必然是有其寓意的。 他拿着花灯往回走,一边把玩,一边若有所思。 忽然,他停住脚步,将手探入花灯,旋开安放蜡烛的底座,里面还有一个很小凹槽,原先是被放花灯的人写了心愿放进去的。 这家人想是捡到花灯后就挂门口了,并未发现里面玄机,纸条竟也还在,崭新如初。 李承影低头慢慢展开。 上面只写了分作两行的蝇头小楷。 愿 谢长安逢凶化吉,顺遂平安。 日光照在树冠,落下半面阴影,也将他分割成光影各半。 浸在天光中的那一边,面无表情,不见平日笑意。 他想,以谢长安之前的反应和纸上话语,写下这行字的必然是她的故旧。 也许还是不怎么愉快的故旧。 还能是谁呢?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李承影忽然冷笑一声。 怎么会人不如故? 自然是新的更好。 他将纸条慢慢地,一点点撕碎,揉在手心,撒入河流。 一点零碎温柔难舍,就能换一剑穿心吗? 你既已飞升,就好好去当你的神仙。 这些前尘过往,无须让她知道。 他目光阴冷,随手一扔。 花灯落入河中,顺流而下,很快不复踪迹。 他在河边站了很久。 直到日光微斜,将他大半身躯都纳入其中,他的面容仿佛才随着暖意而融化,渐渐地褪去冰冷。 李承影慢慢往回走,沿途买些吃食,像作别时说的那样,只是出来闲逛一圈。 “你出去这么久?” 他回去时,谢长安正好打坐完成,看一眼外面天色,已是从日光清煦到晚霞斜照。 小镇不大,李承影就是从头到尾买一圈,也早该回来了。 “在几间铺子买了点小玩意。” 李承影献宝似的一一亮出来。 可以随意将倒入里面的水变作美酒的酒器,能照出自己年老模样的铜镜,一根放在脑袋上就能让人说真话的翠羽。 谢长安:“……你是不是符多到没地方花?” 这里买许多东西是用不上金银的,尤其涉及修炼的材料与法宝,基本都是以物易物。 精通符箓的修士此时就很占便宜,因为他们手里若有威力极大的符箓,是真能换到宝贝的。 李承影毫无疑问在符法上天赋异禀,哪怕他灵气不足神魂有损,也能画出许多修士画不出来的符箓,那上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剪纸术,两相结合,更是如虎添翼。 这段时间他每日醒来之后无所事事,就在那唰唰画符,新的旧的,伤害的防御的,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可用的存货,一来到这里就如鱼得水,可劲儿挥霍。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他弯起眉眼。 “我本来以为你们修士一心修炼就为了求大道长生,但其实也有不少人在修仙途中做出这等有趣的物件,有朝一日他们就算止步望仙,肉身陨落了,这些东西也依旧能流传下来。” 谢长安把玩手上的翠羽:“你去买酒器的时候,对方是不是和你说过,以前还有能随便扔块石头就变成一道佳肴的饕餮盆,只是被人买走了?” 李承影:“你怎么知道?” 谢长安忽然玩味一笑,将翠羽放在他头上。 “你觉得狐狸怎么样?” 李承影面不改色:“天真可爱。” 谢长安托腮瞅他:“我就说这翠羽是假货吧。” 李承影:…… 谢长安:“几年前那个饕餮盆是我买走的,后来拿回去一看,只不过是因为对方在上面用了点高明的障眼法和符箓,以我当时的修为也被蒙过去,但是那个法术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后,所谓的饕餮盆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陶盆。我猜你这个酒器也差不多。但我当时只上了一次当。” 没想到你这次直接上了三次。 李承影:…… 他面无表情把镜子从她手里收回去。 “好了,你不要说了。” 谢长安:“我本来以为你们修士一心修炼就为了求大道长生,但其实也有不少人在修仙途中做出这等有趣的物件,有朝一日他们就算止步望仙,肉身陨落了,这些东西也依旧能流传下来。” 刚才的话,一字不差,连语调也学了个七八成。 李承影:…… 饶是他有唾面自干的本事,现在也尴尬得想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 李承影:“皮这一下很开心么?” 谢长安:“很开心。” 虽然她表情上看不大出来。 谢长安:“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没想到你还能上当。” 李承影心说你那哪里叫提醒,分明是在报上次喊你干娘的仇。 但他敢怒不敢言,因为谢长安仍在把玩那几件东西,末了还意犹未尽。 “就买了这几件吗?” 李承影:“你方才不是还笑我上当受骗三次?” 谢长安:“既然反正都上当了,多买几件也无妨,这镜子倒是有趣,回头拿去照照狐狸。” 铜镜被她指尖点了一下,镜面转向李承影这边。 镜子里,一只白毛小狗正望着他。 李承影眨了下眼,小狗也眨眼。 李承影气笑了,小狗也咧嘴。 照出衰老模样的铜镜分明被她改了。 李承影:“我是狗?” 谢长安把铜镜还给他:“相由心生。” 李承影:“那让我照照你。” 然后他连人带镜子一块被扔出去了。 李承影在门口站了半天,忽然扑哧一笑。 他心情不错地转身,正好看见先前在街上遇见的那对师兄弟上楼。 他们也在这一层下榻。 几人迎面相对,李承影倒是没什么,翟子清和元知却有些尴尬。 他俩朝李承影点点头,快速错身而过,分别进了走廊尽头的两间房。 …… 小镇夜晚与其它地方没有不同。 万籁俱寂之中,只有几声犬吠遥遥传来,反倒越发催人入眠。 翟子清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翻身起来打坐修炼,但半晌也定不下心。 脑海里反反复复,一直闪过白天那一幕。 当年在此,他与谢长安匆匆一面,后来对方上了游仙璧,自己也算小有所成,名列其后,没成想几年过去,死而复生的人,修为似乎大为精进,而他却还在原地无法寸进。 翟子清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忍不住在想谢长安是不是另有奇遇,又或者祝玄光那场雷劫反倒成就了她,自己要不要也去找个常年容易引雷的山顶挨几下劈…… 正胡思乱想,他忽然听见一声闷哼。 细微极轻,从隔壁传来。 那是他师弟元知的屋子。 翟子清霎时睡衣全飞,翻身而起! 元知正被掐住脖子摁在墙壁上,双脚离地,动弹不得,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他手上还抓着一把剑,但行凶者竟未伸手夺走,可见实力完全碾压元知,并不畏惧他突然反击。 但对方似乎不急于杀他,还在享受元知垂死挣扎的窘迫狼狈。 又或者,他在等元知的救兵到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破空之声响起,意味着结界被撕开,剑气与人先后而至。 对方不慌不忙侧身避开,没了他的遮挡,剑气就直冲元知而去。 翟子清连忙收势后撤,行凶者趁此机会断了他的退路,直接将他困在临时筑起的结界里,剑光后发先至,如影随形,高下立现。 剑为百兵之首,天下剑修居多,但剑修与剑修之间也有巨大差距,就如同此刻的翟子清与对手。 他自问剑心境虽还不稳固,但在这个年纪已是优秀,没想到师弟元知竟还招惹上这样一个棘手的敌人,心里不由咒骂一声。 骂的是元知。 云生结海楼虽然比不上大宗门,但也在中上游,元知更是宗主独子,自幼受尽宠溺,所幸资质不错,人也没有养歪,就是有些自视甚高恃才傲物的小毛病。 在宗门内,这种小毛病大家都让着宠着,本也无妨,可出了门就不一样,元知身上的伤正是因此而来。 他上回出门历练,遇见一个散修,言语之间多有轻慢,散修素来心气高,双方自然起了龃龉,直接动手斗法。 元知非但落败受伤,连随身法宝拢光戒都让人夺走了,他也不敢回宗门,怕因此挨骂,又丢脸面,正好遇见师兄翟子清,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元知的伤有些棘手,甚至被人下了符咒,宗门长辈也未必能解,翟子清无法,只得先将他带来这小镇寻药。 结果药还没寻到,那仇家散修又找上门来了。 这是打算不死不休,斩草除根的架势。 翟子清暗骂元知给他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但千钧一发之际,他技不如人,实在无法,只能临时想到一个法子。 “且慢!我此行还有师门长辈同住,你杀了我们无妨,但做好面对剑心境圆满的修士的准备了吗?!” ------------ 88 第 88 章 88 对方听见他的话,动作果然停顿了一下。 翟子清也知道对方不可能手下留情,但只这一下就足够了! 剑光乍然大盛,他抓起半昏迷过去的元知就跑,身后结界随剑光而起,暂时挡住对方的下一步举动。 但他自知修为略逊一筹,又带着累赘,只能拖延一小会,跑是跑不出太远的。 翟子清咬咬牙,闯入前面的屋子! 刚进来他就发现不对。 以谢长安的修为,不可能这么大动静都没听见。 下一刻,他心头一沉—— 进错屋子了! 这不是谢长安的屋子,是与她同行的那个年轻人。 对方病恹恹,连个修士都不像。 而翟子清所能争取到的也就这几息之间。 完了! 他为自己的鲁莽哀悼一声,后悔不已。 后悔没在找到元知的时候就马上通知师门长辈,后悔带了元知这么个麻烦精。 那散修的修为不算顶尖,却有些邪门,否则翟子清也不至于如此忌惮。 没等他后悔完,对方杀气已至! 散修甚至祭出从元知那里抢去的拢光戒,四周霎时收光,一丈之内,灯火全无,连外面月光也照不进来,修士的目力在此处更派不上用场。 翟子清别无选择,只能殊死一搏! 剑随意动,游龙破夜,这道剑气不可谓不凌厉。 半途而损,折戟沉沙,剑气被拦腰截断,翟子清只觉胸口闷痛,人已往后倒去。 那散修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师门帮手?” 明显已是看穿翟子清的把戏。 他背上三把剑,一把穿了翟子清的手臂,一把缠在元知脖子上,还有一把则掠向还躺在床上睡觉的人。 但第三把剑落空了,而且竟然一去不回。 散修招了一下手,没把剑收回来。 他露出吃惊的神色。 这三把剑既是他的随身兵器,也是保命法宝,他先前能制住元知全凭它们,但现在竟有人能截住他的剑。 方才进来时,他明明没感觉到任何危险的,说明这屋子里的人修为平平,翟子清在虚张声势。 他捏了个收剑的法诀,剑依旧没能收回来,他也顾不上翟子清师兄弟了,其余两剑都戳向第三剑的方位,人也跟着上前。 …… 李承影见过祸从天降,没见过这么降的。 他在屋子里好端端睡着觉,就有两人突然闯进来,定睛一看还是白天遇见的云生结海楼弟子。 闯进来就闯进来吧,他也不能怎样,被惊醒的李承影慢吞吞坐起身抱着被子,还有些睡意惺忪。 没等他将外裳披上,真正的危险就降临了。 对方那三把剑之一直射面门时,被一道符光挡住。 李承影的身体注定他的反应不可能敏捷,换作谢长安,这把剑早就被留天剑斩断。 但慢也有慢的好处,有符法挡了一下,他用封禅笔凌空连写两字。 先“封”后“收”,那把剑当即就被符箓牢牢定住。 “你夺我法剑,倒也有两下子。” 对方倒没生气,挟着另外两把剑出现,饶有兴致打量李承影。 他换了种法诀,弹出一道灵气,终于震碎符箓,将自己第三把剑收回来。 拢光戒又将周身的光放出来,但也只照出李承影,李承影却看不清黑暗里的人。 “这就是你们说的帮手?他的符术确实不错,可惜后继无力,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可以不杀元知,一笑泯恩仇,给你们指条生路。” 翟子清也想拖延点时间:“你说。” 散修道:“将鬼雄剑交出来。” 翟子清脸色微变,心说对方怎会知道自己有此物。 “此非在下私物,是要交归师门的,我怎能擅自做主?” 对方:“你不肯自己拿出来,我杀了你,照样能拿。” 翟子清冷下脸:“那东西在我身上不假,但装着它的乾坤袋上有我师门宗主亲下的禁制,你就算杀了我,破不开禁制,也拿不了。” 散修一笑:“我不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禁制,但你若愿主动交出来,我与你师弟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翟子清大怒:“元知年轻气盛,得罪了你,我已代他赔过罪,拢光戒也被你夺走了,你还想怎样?!我全力以赴,未尝不能一战!” 散修哈哈笑道:“你是可以一战,但你有个废物师弟啊!你又不敢扔下他,人在江湖,生死有命,他既欺负得别人,那被人打死也应该毫无怨言,你怎么倒像个独守空闺的幽怨娘子一样喋喋不休?” 李承影举手:“你们能不能出去打?我睡到一半你们就闯进来,还在这聊天,我都没法睡了。” 散修:“你与云生结海楼是何关系?” 李承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散修笑道:“我看你精通符箓之术,身上必有些不错的宝贝,既然今日有缘相逢,翟子清非要把你拖进来,我也只好当一回夺宝的恶人。” 他说话的工夫,已然顺手布下结界,隔绝外物。 作为散修,白峭寒剑心境稳固,已有圆满之兆,不可谓不高。 他早年也曾是有宗门的,后来宗门破败,他独走游荡,这些年吃的苦头远非翟子清和元知这样养尊处优的修士可比。 散修能修到他这地步,已经是寥寥无几的优秀,白峭寒有资格俯瞰翟子清他们。 李承影觉得自己无辜且倒霉,不由叹了口气。 “你们都这么不讲道理吗?我不是修士,也跟你们的恩怨毫无关系。” 白峭寒好心告诉他:“就算你不是修士,只要在外头行走,也总会遇上我们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李承影:“要是我也有靠山呢?” 白峭寒:“那就要看看你的靠山是谁了。” “我。” 声音由远而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剑气。 无声无光之剑,却直接破了白峭寒的结界。 来者转瞬已至白峭寒身前,身形之快,竟隐隐有剑心境巅峰气象。 白峭寒面色一变,三把剑旋即护住周身。 “道友何方神圣?!” 他见对方没有马上出手的打算,便也将准备反击的动作硬生生收回,还主动报上姓名。 “在下白峭寒,散修一名,无意与尊驾及令友为敌。” 李承影不失时机告状:“他还说要抢我的宝贝!” 白峭寒从善如流低头认错:“那是我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还请道友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承影觉得对方的脸皮跟自己多少有些不分伯仲的。 刚刚一对三,白峭寒还有余裕说笑,如今只多了一个谢长安,局面立时就不一样了。 谢长安看了李承影一眼,见他没有受伤,方才将目光移回白峭寒身上。 “我不管你与云生结海楼的恩怨,但今日你差点伤了我的人,要给个交代。” 白峭寒:“好说,今日之事的确是误会,此物就当是白某的赔礼。” 他说罢朝谢长安抛出一个匣子。 后者接住。 白峭寒笑道:“虽不能说化敌为友,但也算赎过了吧,不知能否得知道友尊姓大名?” “我姓谢。” 她只说了个姓,顿了顿,又补一句。 “也是散修。” 白峭寒目中异彩连连,大有惊喜之意:“原来谢道友竟与我一样,原来天下间也有散修能修至如此境界!” 谢长安听出他的惺惺相惜,微微颔首。 “若有心,自可达。” 白峭寒大笑:“多谢道友为我解惑!” 他又看向翟子清和元知师兄弟,眼中杀机一闪而过,面上还是笑着。 “看在谢道友的面上,今日暂且放你师弟一马,下次再遇上,有本事你们就再找个靠山,若是找不到……” 他哼笑一声,也不再说下去,宽袍大袖朝谢长安拱了拱手,行止颇是风流潇洒,转身便隐了身形,穿墙而去。 白峭寒忌惮谢长安,谢长安自然也不想轻易动手。 两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若是硬碰硬,她虽然胜算颇大,但他们此行要去找折迩,如非必要,她不会在路上平白消耗灵力。 更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与他们没有关系,全是翟子清师兄弟惹的祸。 白峭寒一走,争端消弭。 余下的场面就变得越发尴尬。 翟子清的脸皮毕竟还未厚到跟城墙媲美,解释的话在喉咙滚了几圈,不知道如何说才更得体合适。 谢长安没有理他,低头打开白峭寒留下来的匣子。 里面有两件东西。 一枚白玉戒指。 一块不太规则,宽度一寸不到的玛瑙,能感受到淡淡灵气,作用暂时不明。 这时元知终于悠悠醒转。 他还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睁眼就看见匣子里那枚戒指,不由叫起来。 “我的拢光戒!” 拢光戒是一件与封禅笔同阶的上品法宝。 它本身不具备攻击效果,能收拢周身光源,包括以灵力激发的刀光剑影,无法持久,只是便于法宝主人利用这一瞬间猝不及防的空隙击败对手或逃走。 对大能修士而言,拢光戒很鸡肋,但对还未达天人一境的中下层修士来说,这法宝还真挺有用的,起码打不过的时候也能争取时间逃走保命。 这东西是白峭寒从元知那里夺来的,他走就走了,还要留给谢长安,给她添点小麻烦。 谢长安似笑非笑:“这是你的?” 元知:“当然是我的,难不成是你的?” 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昏迷过去时发生了何事。 倒是翟子清面露尴尬,按住他的肩膀低喝:“住口!” 元知:“那明明就是我的拢光戒啊,不是被白峭寒抢走了吗,怎么又在她手里?!” “那是白峭寒送给谢道友的礼物,现在自然就是谢道友的了!方才若没有谢道友,我们也不可能解围,你别再生事了!” 翟子清心里对这师弟的不分时机也很是厌烦,此刻忍不住带出几分,又对谢长安拱手正色。 “方才命悬一线,多得谢道友援手,还差点连累贵友,翟某实在过意不去,可我现在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礼物,不知谢道友能否留下地址,待翟某禀明师门之后,再亲自携礼上门致谢?” 元知还要说话,直接被他禁言术封了口。 谢长安点点头:“道谢就不必了,你别再半夜闯进来扰我们清静就行,请吧。” 翟子清老脸一红,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再度拱了拱手道歉,拎起师弟赶紧走了。 谢长安将拢光戒抛给李承影。 这东西对她用处不大,但李承影用的话却不错。 李承影打了个呵欠,顺手将戒指套到手上。 “救命之恩定情信物都齐活了,就差以身相许。若姐姐不弃,今儿就让我侍寝吧。” 谢长安:“好呀。” 李承影:? 侍寝的意思就是,李承影将床暖好了,谢长安上去睡,李承影滚去打地铺。 当然,他知道谢长安之所以不走,是为了防止再出现刚才的事情。 毕竟,如果昨夜她没及时赶来的话,局面就无法善了了。 一夜无话。 翟子清师兄弟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在他们面前出现过,想是天还没亮就走了。 元知虽然被宠坏了不知轻重,翟子清本身却还是颇有眼色的。 他知道自己两人要是还不走,就该更惹人厌烦了。 元知还絮絮叨叨惦记着他那个拢光戒,被翟子清狗血淋头好一顿骂,他还不知轻重要辩解,翟子清直接二话不说打晕了往宗门带。 他就不信这师弟糊涂,师门长辈也跟着糊涂! ------------ 89 今天第一更 89 此时距离沈曦提出封山,刚刚过去不到一天。 曹随有些焦头烂额。 他是照雪峰弟子,方清澜不在,照雪峰的事务由他代为掌管。 但沈曦封山的事儿没与任何人商量,直接独断专行就干了。 张繁弱当场反对,与之争吵起来。 结果是沈曦将张繁弱关去重明峰鹤鸣宫,反正重明峰现在暂时也无人了,正好被他用来当临时监牢。 曹随也反对,跟沈曦争执几句,不欢而散。 虽说不像张繁弱那样被关,但曹随觉得自己要不是照雪峰弟子,要不是代方清澜行首座之职,现在估计也跟张繁弱作伴去了。 曹随觉得沈曦已经疯了。 赤霜山本就每况愈下,如何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方师叔和于师妹他们也还未回来,贸然封山会不会不太合适?” 这是当时徐臻的话。 曹随知道他也是反对封山的,只是话说得委婉。 沈曦冷着脸说他们回来再单独为他们开个方便之门就是了。 言下之意,还是要一意孤行。 有张繁弱前车之鉴,其他人也不想闹得太僵。 曹随寻思不能再这么下去,不管沈曦想搞一言堂还是真为了失踪弟子的原因,赤霜山本就人心浮动,再这样下去真得出乱子。 正好徐臻就找上门来了。 “曹师弟,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一脸忧心忡忡。 曹随心有戚戚焉:“沈师兄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弟子失踪固然应该重视,可封山也解决不了问题,凶手若能闯过护山大阵悄无声息杀人,又何惧封山?” 徐臻苦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何况此事若传出去,于赤霜山名声有害无益,旁人只会笑我们一代不如一代,再笑赤霜山后继无人。” 曹随忽然压低声音:“沈师兄从前虽然性子也急,断不至于如此。自从我师尊他们出门,他就性情大变,你瞧此事是不是有些古怪?” 徐臻一愣:“你的意思是?” 曹随:“妖邪附体?” 徐臻吓一大跳:“不、不会吧!” 曹随:“我也希望不会啊,可现在这算什么事!张师弟一时脾气急躁而已,骂两句就算了,怎么就到了关起来的地步?还有近日弟子接二连三失踪,此事说起来也蹊跷,我想了又想,赤霜山有护山大阵在,妖邪凭空混进来不大可能,但若是弟子从外面归来时,不慎带进来呢?” 徐臻被他说得焦虑,起身走来走去。 “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议才行,我们总不能冲到大师兄面前去质问吧!” 曹随:“自然不能,若真有妖邪,就打草惊蛇了!现在只能暗中观察,再看几天吧,若师尊能及时回来便罢,若是不能,恐怕我们就得想想对策了,总不能看着赤霜山这样一直封下去吧!” 徐臻面露纠结,内心挣扎,天人交战,终于咬咬牙道:“不若这样,你回照雪峰调查一番,看是否有可疑之人,再喊上刘师弟私下商量妥当,我们找一日去面见沈师兄。” 曹随发愁:“若沈师兄恼羞成怒,听不进谏言,也要将我们关起来呢?我们三个人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徐臻沉吟片刻:“我记得照雪峰,有一把断生死剑。” 曹随睁大眼睛:“不行,那个绝对不行!” 断生死剑是赤霜山法剑,一向供在照雪峰。 此剑是孤品法宝,尚不及仙品,但它身上有赤霜山开宗祖师留下的禁制符箓,专门克制赤霜山弟子,为的就是一旦出现不肖之徒,而门中执法抓捕者修为不足时,可以直接拿下对方。 “师尊出门前,可没授权让我用断生死剑!这且不说,那法剑威力霸道,以我们的修为,未必能收放自如,万一到时候一个失手,擒人变成杀人……” 曹随简直不敢想象其后果。 徐臻:“赤霜山一旦封上,里头就算发生什么,我们逃也逃不出去,届时才是一场灾难。你不觉得那三个弟子的死……”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让曹随胆寒的话。 “像围猎的前兆吗?” 围猎。 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曹随嘴唇微颤,没有说话。 很显然,徐臻的话戳中他内心深处最害怕的设想。 他并非想不到这点,只是不敢去深思。 “……我马上回去找刘师弟商量。” 涉云真人留下的四名亲传弟子,沈曦、徐臻、于春山、张繁弱,于春山随方清澜出门,张繁弱被囚,现在就只剩下沈曦和徐臻二人。 天意峰自然还有许多弟子,有些资质也不错,甚至也有初晋剑意境的了,但在面对如此古怪的局势下,平日里生活平静单调的年轻弟子们,很难突然就展现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大将之风。 再看照雪峰,虽也有曹随、刘琦等人坐镇,但他们也都是剑心境,在宗门之内还够用,但若面对强敌来犯,则称不上修为深厚。 重明峰就更不必提了,香火已然断了。 赤霜山至此,陷入青黄不接,极为尴尬的境地。 可偏偏上千年底蕴仍在,还有那么多的法宝重器,物华天珍,怎能不惹来妖邪觊觎? 徐臻目送曹随匆匆离去,自己却久久未动。 “你说,他们会拿出断生死剑吗?” “会的,毕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自言自语,又像在自问自答。 少顷,甚至还笑了一下。 徐臻转身回屋。 但他脚下的影子却没有及时跟随,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像往常黏在他后面。 徐臻仿若未觉。 曹随心事重重回到照雪峰。 刘琦迎上来。 “怎么这副脸色?你又挨训了?” 曹随摇头:“我与徐师兄说话去了。” 他拉着刘琦进屋,布下结界隔绝外音,将方才二人交谈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刘琦大吃一惊:“他怎会想到动用断生死剑的?!” 曹随:“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谁能想到目前局面竟如此进退两难?换作你,你有什么办法?” 刘琦面色难看,欲言又止。 曹随看出一丝不对劲。 “你有事瞒我?” 刘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未必跟这次有关……” “你倒是说啊!要急死我吗?从前有什么事你都没瞒过我,这次怎么回事……等等!” 曹随的表情也跟着难看起来。 “一个月前,你从外面游历回来,换作往常,你肯定会缠着我聊个几天几夜,但刚回来那几日,你借故在外面受了伤,精神不济要闭关,就躲开了。我当时没怀疑,现在想想,很不像你的为人,你哪里忍得住不马上说外面的见闻?” 刘琦露出心虚,眼神游移。 曹随提高声音:“还真是有事瞒我!” 刘琦:“你小声些!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是我从外面带了个人回来,说起来跟咱们也有些渊源的……” 曹随:“金屋藏娇?!” 刘琦:“娇你的头啊!是扶广山的一个男弟子!” 曹随狐疑:“你还有龙阳之癖?” 刘琦忍不住开骂:“咱俩自小一块长大,我有没有癖你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听人说完?” 曹随刚才也是着急上火话赶话,闻言只好拱手顺毛:“你说你说!” 刘琦:“你还记得吴岐风吗?” 曹随:“好耳熟的名字……我想起来了!那年参妙真人渡劫,我们去观礼,临走前来送行的那个小弟子?” 刘琦点头。 曹随倒抽一口凉气:“扶广山内讧,参妙真人一脉都被杀净了吧,我没记错的话,那吴岐风应该就是……?” 刘琦:“我回来时遇见他,身受重伤,失魂落魄的,我一时不忍,就将他带回来了。” 曹随神色凝重:“那场混乱连折迩、周麟麟等真传弟子都折在里面,他一个小小弟子,修为不济,如何能只身逃出来,你想过没有?” 刘琦:“我自然是想过,可那等情境之下,一个人在我面前快死了,又是扶广山的,参妙真人跟咱们师尊还是故旧,你让我如何见死不救?” 曹随不语,半晌才叹一声。 “那你将他安置在哪里了?” 刘琦:“照雪峰时刻有人,不算安全,我就将他先安置在重明峰那边。谢师妹早年曾与我说过,半山腰瀑布后有处洞穴,天然就是藏身之所,再布上结界,可保万无一失,我每隔三五日都会去瞧一眼。他起先还能说上几句话,虽然前言不搭后语的……后来镇日就昏昏沉沉,问了什么也答不出来,我怀疑他神魂有失,却没法找人去看,反正你也知道了,就跟我去看看他吧!” 曹随:“现在不行!太显眼了,张繁弱刚关了禁闭,你也想去陪他?再说三名弟子失踪的事情,现在还未有头绪。” 刘琦:“吴岐风那样浑浑噩噩,肯定出不来的,更不必说杀人行凶了,应该与他无关……吧?” 曹随:“……你这语气我听了就觉得不靠谱。” 刘琦:“其实第一次陈师弟失踪之后我去看过,吴岐风当时在昏睡,四周也没有血腥气,的确与他无关,可现在这境况,我也不敢将吴岐风藏身的事说出去啊,局面本来就够乱了,说了不是更乱吗?” 曹随烦心:“算了,先不提这个,断生死剑的事你怎么看?” 刘琦:“我自然不赞同,现在诸般大事都压在沈师兄身上,他心情焦虑也是有的,怎么就到了动用断生死剑的地步?若真闹到不可开交,赤霜山才真要步上扶广山的后尘!” 曹随久久沉默不语。 刘琦似想起什么:“你传讯问问师尊呢?说不定他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曹随摇首,缓缓道:“师尊已经彻底失去音讯了。” 刘琦失声:“何时的事?!” 曹随:“十来日了。上回听说他们正在深入冰原,发现下面别有洞天,兴许能找到冰柱坍塌的原因,师尊身上只带了三张千里传音符,那是最后一张。后来我再燃符传讯过去,也未得到回应,兴许是无暇分身。” 刘琦颓然:“看来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你最后不会答应徐师兄吧?” 曹随想了想:“我先去见沈师兄吧,赤霜山不能这样下去了。” ------------ 90 今天第二更 90 “出事了。” 沈曦说出这句话时,对面并没有人。 他的对面,是镜子。 “赤霜山上下,都有问题。” 沈曦的表情有点阴冷。 从前他是不会露出这种神色的,但自从执掌赤霜山之后,他日渐阴沉,脾性也变得急躁,众人都有察觉,但当时还未出事,大家也尚且不觉得如何。 “我不会将你交给扶广山,但你暂时不能出来。” “若你敢私自逃出来,我会杀了你。” 他看似对着石镜喃喃自语。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 “包括你,和我自己。” 说罢这些,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石镜里模模糊糊,映出一张焦急的人脸。 对方用力捶打镜面,却始终被禁锢其中,无法出来。 沈曦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正欲出去,动作微顿,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头看向水缸。 他的神色有些倦怠,看得出这几日没有休息好,心事也很重,眼下青黑,所以才显阴沉。 沈曦盯着水缸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拨乱水面。 涟漪四起之后,倒影里的眉心多了一道红痕,看上去戾气更重。 嘴角微微牵起,冰冷瘆人。 他走出里间,正好迎上被道童带入正殿的曹随。 …… “我的脸好摸吗?” “还成。” “那你可以多摸一会儿。” “不要。” “没事,没人瞧见,我知道你也早就觊觎我的美色……哎哟,轻点!” 赤霜山外小镇,一间小屋里传来暧昧的对话。 李承影摸着被捏得通红的半边脸苦中作乐,过了嘴瘾的下场就是经受皮肉之痛。 谢长安正在给他戴人皮面具。 面具是离梦城外小镇买的,那里无奇不有。 戴了面具,还得在面具上画一点妆容,看上去更逼真。 再俊丽的郎君也经不起黑皮粗眉,被她稍微那么一整,李承影瞬间土气很多,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不用幻术?” 他有点不习惯自己的脸被这么倒腾。 不过大多数时候,脸上是少女纤柔的手在游走揉弄,也并非不能忍受。 “障眼法不是对所有人都能生效,我不能保证全都认不出你。” 谢长安也没给人易容的经验,看着李承影的脸在自己手下渐渐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她有点想笑,却只能忍住,否则对方一定不会再让她弄了。 “旁人可以不易容,你不行。” 这张脸太像祝玄光,只要被人瞧见,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自然,李承影也可以留在外面,等她出来。 但他坚持想要跟着,那就只能行此下策。 不单是他,谢长安也得戴面具。 她同样给自己加深肤色,眉毛变粗,双颊染上常年日晒劳作的晕红,再换一身粗布衣裳,也不会再有人将她与一个死人联系在一块。 李承影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心下哼笑,又给祝玄光记上一笔,自然而然转了话题。 “你要找的朋友,真在赤霜山里吗?” “不能确定,他一路留下的气息断断续续,最后的确停在赤霜山外面。” 谢长安起身检查背篓。 这是李承影给两人找来的身份,山下小镇外的农户,平日里种植蔬果,也少量种些香草药材。 修为低微的弟子无法辟谷,但半山腰那几块地种的东西充其量只是吃个新鲜,很难满足赤霜山上下那么多人的需求,所以山上每月都会向这里的农户进些蔬果药材,一般是弟子下来拿,偶尔也让农户跟着送进去。 谢长安将这户农庄包下来,用了点幻术让农户暂且以为自己要去探望远嫁的女儿,自己则与李承影一块,扮作农户亲眷,继续留下来打理农庄。 谢长安:“赤霜山的人一般一月会过来一次,按照时间来算,大概也就在这几日了。出来办差的小弟子时常换,跟这家人未必熟悉,但我们也得想个便宜的身份,方便行事。” 李承影:“夫妻吧。我听他们先前说自己有个儿子,已经成婚了,前些年屡试不第,在外地给人当文书幕僚呢,现在回来成亲也很合理。” 谢长安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李承影无辜:“我说得不对么?” 谢长安:“母子吧,我一直忘不了你爹让你喊干娘,这份深情厚谊怎能辜负。” 李承影素来是懂得怎么折中的,闻言从善如流:“……那还是兄妹吧,你看起来比我还小,说姐弟没人信。” 谢长安:“行。” 二人准备得差不多,又在庄里过了一日,到了隔天,赤霜山果然就来人了。 来者是两名年轻弟子,两年前刚入门,是照雪峰曹随在外面收下的,因资质平平,至今也未能拜师,连剑气境都不是,只会些寻常养身炼气的功夫,谈不上修仙,充其量身手比普通人强,寿命也更长一些。 饶是如此,他们也已经心满意足,毕竟活在这世道,常人很难寿终正寝,他们出身平平,若不是来赤霜山,以后就要像祖辈一样当个贫农,还可能被兼并田地,沦为流民。 这些事情都是谢长安和李承影在随他们进山途中得知的,两名年轻弟子都很健谈,一路上只要稍加闲聊就什么都能套出来。 “近来山里出了点事,进进出出查得严,你们是外人,容易触发护山大阵,帮我们送到山脚就成,我们自己带上去。” 他们这次负责采买的东西特别多,除了蔬果药材,还有在镇上买的文房四宝,黄纸朱砂,这两名弟子也没有乾坤袋一类的法宝,只能靠手拿肩挑,力气再大也显累赘,不得不让谢长安他们帮忙跟一段路程。 “我们可以帮仙长们抬上去,这样两位就不用多跑一趟了,平日山上仙长对我们多有照顾,爹娘时常让我们知恩图报,这点路也不费什么事,二位仙长就让我们帮忙吧!” 弟子犹豫片刻:“那好吧,你们进去了别待太久。” 李承影山路走多了就会咳喘,为免露馅,谢长安给他手上的山货药材加了点小法术,再重的东西提起来也就轻若无物。 她自己挑着扁担两头重,走起来却轻盈好看,加上那张土气黝黑的脸,倒像一个真正干惯了重活的村姑了。 李承影走在她后面,忙移开视线,免得真笑出声,前功尽弃。 两名弟子也是健谈,在前面拿着东西一边走路,一边闲聊宗门的事,估摸他们听不懂,也不避人。 “你听说没有?张师兄被掌教关起来了。” “啊?哪位张师兄?” “天意峰的张繁弱师兄呀,说是他当面顶撞了掌教,无礼不敬。” “怎么会……难道是为了三人失踪的事情?” “我也不知,应该是吧,唉,现在这事闹得人心惶惶,这次管事师叔还让我们多采买点,该不会要封山彻查吧?” “还真有可能!” 他说罢又转头催促谢长安二人。 “你们也走快些,把东西放下就赶紧回去!” 到了山脚,其中一名弟子拿出玉牌,捏了法诀将手摁在上面,又将玉佩放入旁边山壁,白光闪过,李承影只听耳边一声闷响,却并未看见任何变化。 “你们跟我来!” 两人对他们道,举步先走进去。 李承影跟在后面,忽觉眼前为之一变,平平无奇的山势陡然尖峭耸立入云,远处飞瀑穿云直泻而下,宛如银练披帛,似远而近,雾凝气生,石色苍润,头顶天色也由寻常青灰变为烟霞万态,远处白鹤留痕,确如仙境一般。 谢长安故地重游,心事重重,她还在想两名弟子刚才的对话,寻思不知是否与折迩失踪有关。 李承影却接连惊呼起来。 “这难道就是仙境吗?!妹妹,你快看,这是咱们八辈子都达不到的福气啊!二位仙长能在此居住,难怪养得一身仙风道骨,望之不似凡人!” 两名弟子相视一眼,难掩得意。 不好说他们把两人带进来,是不是也存着炫耀的心理。 毕竟在赤霜山,他们就是最普通的弟子,甚至无法拜师,但在凡人面前,他们却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优越感油然而生,足以抵消一些山中修炼的枯燥,这也是他们下山采买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了。 谢长安嘴角抽搐。 她相信李承影乍然看见仙山景象,惊艳有之,以他性情却绝不可能如此夸张。 显然对方是故意的。 这厮意犹未尽,还在扮演头一回见世面的山农村夫。 “妹啊,你说咱们老李家得烧多少辈子的高香,才能被两位仙长带进来看一眼啊,现在就是让我马上死了我都甘愿!你快好好把这里记下来,回去还要给俺爹俺娘……哎哟!” 李承影演上瘾了,只差手舞足蹈。 谢长安伸手过去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李承影吃痛哎哟一声,回过头对上她高深莫测的脸。 谢长安:别玩了。 李承影:…… 两名弟子也闻声回头。 “怎么了?” 李承影:“没事,我被蚊虫咬了一口。” “蚊虫”在他后面,不动声色。 李承影仗着她不敢公然有太过明显的举动,继续跟那两名弟子套近乎。 “我这辈子没见到如此壮丽的仙山,不知这些山峰都叫什么?” 弟子甲好说话些:“那是鉴悬峰,是众弟子居所,那是天意峰,也是我们仙门的主峰,远处藏在云里的是重明峰,羽化飞仙的天下第一人祝玄光你知道吧,祝真人原先便是在那儿。” 他见对方呆呆摇头,嗨的一声:“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肯定是不晓得的!” 弟子乙扭头,不耐烦道:“你别和他瞎聊了,前边就到地方了,赶紧办好差事把他们送出去!” 弟子甲应了一声,果然没再理会李承影他们。 半山腰有座小院,旁边仓库里堆满了山外送来的东西,在这里有管事分门别类之后,才会根据各峰需求送过去。 四人很快到达。 李承影和谢长安将东西按要求放好,弟子甲递来一竹篮荔枝。 “这不是寻常荔枝,是山里仙人种的,吃了不说包治百病,也能强身健体,这荔枝出了仙山就不能久放,你们须得赶紧吃完,别想着供起来了。” 蔬果药材的钱,赤霜山弟子在山下已经付过,这篮荔枝应该算是他们这一趟的额外报酬。 李承影接过之后,自然像寻常农夫那样一脸惊喜,连连道谢。 他余光瞥及谢长安。 后者也正望着那篮荔枝,没作什么反应,眼中喜怒难辨。 李承影只当未见,伸手剥了荔枝,先给她递过去。 “尝尝甜不甜?” 这时弟子乙从外面折返,一脸焦急。 “不好了,上面下令封山,任何人不得进出!” ------------ 91 第 91 章 91 众人闻讯脸色大变。 弟子甲更是指着李谢二人道:“那他们怎么办,现在送出去还来得及吗?” 弟子丙连声:“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封山呢?!” 又有一人道:“听说是为了陈师兄他们失踪的事情。” 大家七嘴八舌,一时乱糟糟的。 弟子乙脸色灰败:“约莫是来不及了,护身大阵之外,封山敕令已下,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他不免后悔自己跟同伴贪图一时方便,让山农帮忙送物资,若早知如此,哪怕当时再喊上两名师兄弟同行也好。 如此情境下,李承影和谢长安二人不能表现太过平静,否则就显诡异了。 他也跟着大惊失色:“我们兄妹回不去了吗?!” 弟子甲敷衍安慰:“你们别急,先在山里待两天,出去肯定是能出去的,待我先去禀明掌教再说。”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没信心。 凭他区区鉴悬峰弟子,如何能轻易见到掌教? 但以李承影他们伪装的身份,这句安慰已经足够,二人不可能提出异议。 李承影自然诚惶诚恐答应下来,又絮絮叨叨询问自己住在哪里,有没有吃的。 谢长安索性躲在后面,让他尽情发挥。 弟子甲将他们安置在小院耳房,又叮嘱他们不能随意乱走,这才匆匆离去。 先前谢长安还寻思用什么法子才能留下来,适逢赤霜山变故,这下也省事了。 歪打正着。 两名弟子一走,小院顿时安静下来。 外面不见人影,倒真有些风声鹤唳的凄冷。 李承影低声询问:“这里平日也少人?” 谢长安摇头:“必是跟封山有关。” 往日里的鉴悬峰不说熙熙攘攘,也是人来人往,尤其这存放物资的小院,更是各峰弟子最爱来凑热闹闲聊的地方。 眼下,连管事都不见踪影了。 谢长安对赤霜山的一草一木是很熟悉的。 这里每座山峰她都踏足过,鉴悬峰也不例外。当时她刚入门,修行之余,还要跟张繁弱一块到鉴悬峰来帮忙整理分发物资,查看账目清单。 如今眼看着,鉴悬峰的弟子也陆陆续续换了几批。 有些是受不了日久天长的修炼之苦,又或意识到自己终非修仙之材,主动离开。 有些是将这里当作逃避世事的世外桃源,庸庸碌碌数十年无寸进,被宗门劝退了。 还有一些则因学有所成被分到各峰,作为入门前的准正式弟子,也算是得偿所愿。 像方才带他们上山的两名弟子,谢长安就不认识了。 附近一片寂静冷清,入夜后更是落地听针。 但人不可能凭空不见,谢长安猜测他们要么被主峰叫走了,毕竟封山必然是出了大事,说不定要从上到下清查一遍,要么就是遇见什么事,众人往事发地赶过去了。 这倒是个方便行动的机会。 她悄无声息出了门,从鉴悬峰掠向重明峰,借着山林遮蔽,身形飘若云雾鬼魅,无人察觉。 “你说她要去多久?” 被留下来独守空屋的李承影托腮靠桌,伸手拨弄旁边人的纤长手指。 靠着他坐的,也是一个谢长安。 眉目如生,面带微笑,细看才能发现一丝木讷。 这是他用剪纸术剪出来的,里面还塞了一张含有谢长安头发的符箓,比上回他们被万仞山追击时李承影扔出来的纸人更为逼真生动,这也是因为李二郎君的符法功夫大有长进越发精深了。 “谢长安”被他一牵手,跟着微微低下头,脑袋靠着脑袋。 红烛映影,两人亲密而宁静。 “不知道呀。”她还会回答。 李承影:“你喜欢我吗?” “谢长安”:“喜欢呀。” 李承影:“有多喜欢?” “谢长安”面露迷惑,缓缓道:“很喜欢,比喜欢还要喜欢。” 李承影:“为何喜欢我?” “谢长安”这次倒回得没有犹豫了:“因为你好看呀。” 她的声音与本尊一样,语速却要慢许多,温软娇柔,听话乖巧。 李承影忍不住笑得微微颤抖,手扶额头。 “罢了,你终究不是她,也不像她,还是她最好。” “谢长安”歪了歪头,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不作声了。 李承影莞尔。 他很难在心里为谢长安描绘出一个具体形象,却能知道纸人与本尊的区别。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就连想起她,也是酥酥麻麻的微妙。 他手指点点纸人的眉心:“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最后一个字吐出口时,外面传来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对方没敲门,直接推门就走进来。 是白日里带他们来住下的弟子甲。 “出事了,快跟我来!” 李承影:“出什么事了?” 他一时忘了掩饰,语气不大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夫,但对方行色匆匆,也没留意这一点。 “山里有妖邪混进来,可能跟之前失踪的弟子有关,掌教下令巡查,正好趁乱把你们送出去——” 弟子甲在前面带路,见李承影没跟上,话说一半就停下催促。 “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李承影没动。 “仙长,我有个疑问。” 弟子甲不耐烦:“有何疑问路上再说,你们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李承影:“你说的妖邪,是指你自己吗?” 弟子甲忽然顿住。 他慢慢地转身,斜眼望过来,半面身体隐在阴影里,另外半面也模模糊糊,连绷直了的嘴角都有些诡异。 “你,在,说,什,么?” 拉长的语调越发古怪,此刻两人周身的时间仿佛随之被拉长。 一刻即为永恒。 李承影打了个响指。 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瞬间打破凝滞的时间。 细看其实是他指尖捏一张折好的黄符。 “我说,你没动,你的影子怎么会动?” 弟子甲顺着他指的方向缓缓低头看去。 他身后被院子里悬挂灯笼照出拉长的影子。 稀薄浅淡的影子正中了邪似的颤动,又像被狂风吹得胡乱摇摆的树叶。 但李承影看出来了,那影子在兴奋。 为看见他这么个猎物而兴奋,也为即将见血而兴奋。 弟子甲的表情木讷呆滞,嘴角偏还微微弯起。 他一动不动,好像被吓傻了。 “对啊,我,怎,么,会,动——” 最后一个字冒出来,地上影子突然脱缰而出,朝李承影扑去! 扁平的影子一旦从地面抻起,自然而然形成黑雾一般的东西。 李承影后退两步,贪生怕死地躲到纸人后面。 纸人居然也掏出剑,与黑影缠斗起来。 但纸人毕竟只是纸人,远不及本尊万一,举手投足一板一眼,很快落在下风。 李承影不需要纸人能打赢,只需要它能拖延一刻。 没了影子的弟子甲孤零零站在原地,如被众生舍弃的朽木。 但当封禅笔凌空画出褐羽鹰隼振翅啄向他眉心时,他却像被狠狠扯了一下,陡然生动起来,面色扭曲狰狞,持剑迎战。 弟子甲一剑划下,竟直接就将鹰隼剖开两半! 李承影又退两步,两人之间横空多出一道深渊。 对方蓦地踩空落崖,半途又有罗网忽然生出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深渊消失,一切恢复原样,封禅笔化作利剑刺入弟子甲的胸膛。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弟子甲嘶吼咆哮,却无法突破落网,最终挣扎渐渐虚弱。 他反倒忽然朝李承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李承影皱眉,感觉不对,马上撤去罗网和剑。 但已经来不及了。 纷至沓来的动静伴随惊叫。 “你是何人?!” “把他拿下!” “快看看王师弟怎么样了!” 李承影被团团围住,十来个赤霜山弟子持剑相向,如临大敌。 而那团跟纸人缠斗的黑雾也已经不知去向,“谢长安”软塌塌落地,露出纸人原本的真面目。 “王师弟没气了!” “是他杀的!” “妖邪就是他!” 李承影叹了口气,果然中计了。 “我说你们王师弟是被妖邪附身了,你们信吗?” 对方冷笑:“少废话,动手!” 一声令下,李承影周身十数把剑,当即朝他压下! …… 重明峰更静。 自从祝玄光飞升,谢长安身死,此峰就断了传承。 众人提起已经成仙的祝真人,难免也要跟着提起祝真人那唯一的衣钵传人,紧接着就会想起那一天发生的变故,就此沉默不言。 连前任掌教都搭进去的变故,纵有飞升之喜,对赤霜山也是难以痊愈的伤痕。 久而久之,众人有意无意将重明峰遗忘,很少再提起。 张繁弱则不同。 他越是痛,越是要频频去说,刺自己的心,也揭别人的伤疤。 谢长安三个字,是所有人都不愿触及的禁忌,他却三不五时总要去无名孤峰那里为谢长安扫墓,为此没少遭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张繁弱也满不在乎。 此刻他就呆呆坐在崖边,望着不远处的宸华峰。 当年他和谢长安、于春山三人经常偷溜到上面去观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此时风凄月冷,霜凝夜云,他不过一趟离梦城归来,所有人事就已天翻地覆。 赤霜山究竟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张繁弱以前是从来不去思索这种问题的。 他知道自己资质称不上顶尖,刻苦勤劳更是不沾边,最后顶多背靠赤霜山这棵大树混个剑心境就可以混吃等死了,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师门遭逢大变,连他这种浑水被摸的鱼都被迫支棱起来,思考如此高深的难题。 徐师兄话里话外,都暗示大师兄失了心智。 大师兄的脾气确实也比从前暴躁许多。 徐师兄似乎正在联络照雪峰的人,想要暂时罢黜大师兄的掌教之位。 但那样一来,不就成内讧了吗? 还有门中弟子接二连三的失踪…… 张繁弱总觉得这些事情也许是有关联的。 而且其中似乎有什么关节,是他还没想通的。 偏生方师叔和于师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远门了。 他捂住一团浆糊的脑袋,呻吟出声。 谢长安当初是怎么会走火入魔的? 他现在也想走火入魔了…… 好歹谢长安一了百了,落得清静,不用像自己一样还得被关在重明峰后山悬崖思考这种八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下一刻,他呆呆看着对面山峰。 那里挂着个人。 确切地说,是有人从峰顶上飘下来,借着山壁凸起的尖石悬停其上。 衣袂飘扬,宛若鬼魅。 张繁弱微微张着嘴巴,浑然不觉自己跟个傻子似的。 他心想,真见鬼了。 ------------ 92 第 92 章 92 直到那鬼魅飘忽轻盈落在面前,张繁弱都没有回过神。 谢长安早就防着他尖叫出声,手里石头都准备好了,只要对方一发出声音就塞进去。 结果她等了半天,很遗憾—— 张繁弱硬是一声不吭,顶多呼吸加重,直愣愣盯着她,目光几乎能将人灼出伤口。 “今夜不是清明,亦非中元,你为何回魂了?” 谢长安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表情高深莫测。 张繁弱恍然:“鬼是不是没法说话?我没撞过鬼,您多包涵,能写字吗?” 谢长安:“……可以说话。” 张繁弱忽然红了眼睛,咬着腮帮子,两颊微微发颤。 谢长安无语,心道这又怎么了。 张繁弱:“我已经许久没听过你的声音了,无数次我想着,你便是在托梦回来骂我几句,埋怨我当日没跟你们一块回来,也好过一次都没入过梦。谢长安,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很想念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很想念赤霜山从前的样子。” 谢长安沉默。 张繁弱也不需要她回答,背过身抹了把眼睛,深呼吸几下。 待转回来时,已能勉强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不该说这些废话,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是不是有什么梦要托给我?” 谢长安:“……你没做梦,我也不是鬼。” 张繁弱啊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反应过来。 谢长安:“沈曦为何封山?你见过折迩或吴岐风没有?” 张繁弱身躯一震,后知后觉。 “你真不是鬼?我不是在做梦?” 谢长安挽起袖子。 张繁弱忙后退两步。 “别、别打,我信了我信了!你你你,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根本没死?罢了罢了,那些押后再说,赤霜山出大事了!” 他将三个弟子的死简单说了一下,末了又道: “大师兄要封山,我当面跟他顶了两句,被他发配到这里来,但是现在回过头想,不止大师兄性情大变,就连徐师兄也怪怪的,每个人都与从前不大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张繁弱很痛苦地抓了一下头皮。 “你也知道,我本不擅长这些,因而老觉得自己是太想回到过去,才看什么都有问题,你能帮忙捋捋吗?” 他顿了顿,又怯生生的,欲言又止,讨好地问: “且慢,你怎么会忽然出现,真是回来报仇的吗?” 谢长安面无表情:“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要我回答哪个?怎么不怀疑我杀了那三个人?” 张繁弱不假思索:“你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三个弟子又与你无冤无仇,我怀疑你杀我,都不会怀疑你要杀他们!” 谢长安冷冷道:“那我便是要杀你呢?” 张繁弱:“不会吧,我都这么没用了,你还下得了手?” 谢长安:“少废话。你方才说沈曦性情大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接任掌教之位吗?” 张繁弱:“那倒没有,起初并无异样。你也知道大师兄那个人,平时寡言鲜语,也就是从前与你还能聊上几句,我见了他都巴不得绕路走,更别说深谈了。但自从师尊身殁……嗯,就是祝师叔飞升之后,方师叔也时常闭关不问俗务,后来又带着于师姐去冰墟,宗门里就越发沉闷。” “我会注意到大师兄变得暴躁易怒,应该还是一个月前,他召集几个师兄弟闭门开会,商谈冰墟之事,不知说到什么,忽然就对徐师兄发起火来,当时差点还动手了,被我们几个劝住。” 谢长安沉吟片刻,问起另一个人:“徐臻呢,他有没有透露过对掌教之位有想法?” 张繁弱:“没有吧,徐师兄每回在大师兄面前都是守礼避让的。我觉得他怪,是因为他上回提起门内弟子失踪时,居然扯到你身上去,说是你冤魂作祟,我不乐意,还说了他几句……哎,可能是我多想了!” 他脑子乱纷纷的,已然忘记谢长安身上有很蹊跷的疑点—— 假如她不是鬼,又怎么瞒过护山大阵混进来的? 怎么赤霜山一出事,你谢长安就出现了,天底下还有那么巧的事吗? 换作旁人,此刻怕是将她列为头号嫌犯了。 但换作旁人,谢长安也不可能一上来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询问。 谢长安:“沈曦下令封山,其他人没有异议吗?” 张繁弱:“自然是有的,我们几个都反对。” 谢长安:“徐臻曹随他们,没有哪个再找过你吗?” 张繁弱:“曹师兄先前的确私下找过我一回,问了些大师兄的事,他说自师尊去后,赤霜山大不如前,方师叔又不在,大师兄忧心门派,却不与大家多说,有些担心。” 谢长安:“徐臻没有私下找你?” 张繁弱:“没有,就那日夜巡之后,我去给你上坟……咳咳,紧接着就出了大师兄要封山的消息。你问这么多,是看出什么了?” 谢长安:“你知不知道,照雪峰有一把断生死剑?” 张繁弱:“知道,若门中弟子有狂悖不端,拒不从命者,法剑断生死……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们要动用断生死剑对付大师兄?!” 谢长安看着他,意味深长:“封山一事,唯独你当面顶撞,并非其他人服气,而是他们比你沉得住气。沈曦若再历练十年,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掌教,但涉云真人突然就死了,甚至没留下遗言,沈曦匆匆就任,能压阵的方清澜又不在,加上接二连三出事,大家心里自然嘀咕。” 张繁弱:“对对,你说到点子上了!连我有时亦会想,若师尊还在,局面是不是又不一样,是不是就不敢有妖邪放肆?其他人怕是更有怨言。” 谢长安其实不觉得沈曦能力不济。 当年他们这一代弟子里,唯有沈曦天资过人,能耐上佳,连她也只能用天道酬勤来追赶。 只是沈曦接任掌教的确太快太仓促了。 他的修为境界尚未达到让众人信服的地步,他就像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被推出来修补漏顶房屋的泥瓦匠,尤其在面对一个完全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时,纵然能力再强,也难免顾此失彼。 而这一切,又要追溯到涉云真人的死,追溯到谢长安被逐出师门的罪过。 “糟了!” “罪魁祸首”就站在张繁弱面前,他却丝毫没有将其绳之于法的念头,反倒突然一拍脑门。 “照你这么说,他们只怕眼下就要对大师兄动手!” 谢长安:“去找他们。” 张繁弱苦着脸:“可我出不去啊,四周都有法界!” 重明峰四周,若有似无的银练环绕漂浮。 那是沈曦以剑心境圆满随手布下的结界,自然不是张繁弱这个修为能破解的。 谢长安心念一动,留天剑旋即现身,斩向银练符光! 剑光过处,寒影游龙,霸道强横,却又转瞬即逝,几无回转之地。 符法结界霎时破碎,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张繁弱张口结舌。 “你、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下文。 能一剑斩断沈曦布下的结界,修为必然也与沈曦不相上下。 他完全想不明白这几年谢长安到底去了哪里,又遇见什么人,什么事,有了什么机缘,为何短短几载,修为就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 正所谓欲达人所不能达之事,必经他人不能受之苦,锻骨伐筋,劳神炼魂。 思及此,张繁弱的心忽然就微微揪痛,不由自主轻轻叹出一口气。 他听说谢长安修仙之前,已然尝遍世间艰险,却未曾想过在那之后,她亦在走着常人未曾去走的路。 一步一步,方有今日。 谢长安听见了,头也不回:“别长吁短叹了,有那工夫留着待会儿使。” 赤霜山大乱在即,诸事纷繁,水只怕远比他们想的还要更深。 张繁弱有点委屈,心说人也变凶了。 但他果然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跟上去。 …… 沈曦冷冷望着面前的几个人。 “你们要做什么?” 徐臻:“大师兄,你累了,不如先歇息一阵,待方师叔回来再作定论。” 沈曦:“逼宫就逼宫,还说得那么好听,我让出掌教之位,你们却有三个人,谁来坐?” 徐臻:“我们三人会商量着来的。” 曹随:“大师兄,你误会了,我们只是不赞同你一意孤行想要封山。如今行凶者尚未水落石出,对方既能无视护山大阵来去自如,即便封山也无济于事,反倒将本门弟子困于其中,真遇到危险则无法离开,岂非困己而不困人?” 沈曦却道:“凶手下落,我已有成算。” 众人面面相觑。 刘琦:“谁?” 沈曦:“就在我们之中。” 刘琦惊疑不定:“这是何意?!” 徐臻摇摇头:“大师兄,你现在再来挑拨我们又有何用?你近来性情大变,行事乖戾,我们早就疑心你被妖邪所害,只想先弄个明白。若你是清白的,我与曹师弟他们事后自然会负荆请罪,此不得已而为之,都是为了赤霜山。” 沈曦:“我若不肯从呢?” 曹随听他们三言两语,心里也已渐渐赞同徐臻的说法,认为沈曦极有可能是被什么妖邪附体了,想道此事宜速战速决,若不快刀斩乱麻,还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 他二话不说,当即请出断生死剑。 剑光熠熠如星辉降临,剑意更是排山倒海碾压而来。 此剑专克赤霜山弟子,哪怕修为再高,在这把法剑面前依旧能感觉到隐隐被压制之意,更不必说在场几人还未达剑仙境。 此剑一出,众人齐齐色变,都有瞬间的呼吸凝滞。 沈曦冷笑一声,脸上压根未见惊诧震怒,似乎早有所料。 他翻手即握住自己的源清剑,先发制人,朝断生死剑斩过去! 一剑开天,凭空裂气。 近处山势嗡然作响,震动落石,直接惊动了大半个门派的人。 普通弟子纷纷闻讯循声而去,大惊失色。 “发生什么事了?!” “我怎么听见剑气的动静?有人打起来了?” ------------ 93 第 93 章 93 有时沈曦也会想,赤霜山的气运是不是真到头了? 昭皇剑代表赤霜山气运这种话,他原本是不以为然的。 气运一说玄之又玄,而赤霜山上千年的屹立不倒,来自于天时地利人和,是十几代上上下下同心戮力的结果。 但自从昭皇剑被毁,赤霜山每况愈下,与其说是昭皇剑的缘故,倒不如说祝玄光那一场飞升改变了太多事情。 本门有师长成仙,对宗门自然是莫大荣耀,但当宗门青黄不接,独木难支,荣耀就成了负担,甚至如同被诅咒。 沈曦朝断生死剑劈去时,脑海电光石火,甚至还有余裕思索赤霜山日后该何去何从。 这一剑劈出来,他与师兄弟之间再无转圜。 徐臻和刘琦也抽剑出鞘,想要拦下他。 谁知沈曦根本就无意在此地与他们缠斗,身形一转,人已往后山群峰掠去。 三人既然动手,自是不可能就此罢休,随即追了上去! 待曹随提着断生死剑追到无名孤峰附近,便见沈曦忽然停下来,转身横剑身前。 曹随心生不祥,厉声喝道:“快散开!” 这一声已然喊得慢了一些,沈曦身前剑光骤然炸出耀眼光芒,化身千万。 滔天海潮一般的威压霎时近在咫尺,三人不由自主被往后掀去。 但曹随仗着断生死剑很快稳住身形,徐臻修为更加精深,也没受太大影响。 唯独刘琦猝不及防,似乎还不信沈曦会如此狠心,剑光落在身上他竟连防护都忘了,身上随即多了一道血痕,痛叫落地。 “别打了别打了,门内就剩我们几个支撑门户,我们自己还打起来,赤霜山还要不要了?!”刘琦大喊起来。 曹随眼皮一抽,只当没看出他消极怠工不想动手。 徐臻望着沈曦,诚恳道:“大师兄,有什么话我们都能坐下来说的,你若真被妖邪附体了,我们也会设法帮你解决。待事情过去,你依旧是赤霜山掌教,没有人会夺你的位置。” 沈曦面若冰霜,恍若未闻。 “你们让我自证没有妖邪附体,你们怎么不自证?” 徐臻叹气:“你近来性情大变,只怕自己都没察觉,如今我们不过是为了宗门好,你若肯束手就擒,待一切水落石出,师弟我任由处置。” 沈曦懒得再与他废话,握住源清剑就朝他当头劈来。 徐臻脸色微变,忙忙后撤,大声喊道:“曹师兄帮我!” 沈曦这一剑居然丝毫不顾同门情谊,直接用上了七八分的灵力,逼得曹随不得不用断生死剑来挡。 他心里有些发怒,也不再束手束脚,直接上了双剑,一手是断生死剑开路,另一手则是自己的随身灵剑。 这一次所向披靡,果然连沈曦也被断生死剑所克,灵气受阻,不得不避其锋芒。 就在此时,徐臻窥见机会,从后面掠剑而入,剑光破开缝隙,直接穿入沈曦后背。 沈曦闷哼一声,回身剑气逼开徐臻! 徐臻往后摔去,但这一剑足矣。 曹随的断生死剑也紧随其后,威压寸寸推进,迫得沈曦呼吸微滞,周身剑光也稍有黯淡,一口鲜血喷出,曹随持剑穿入他的肚腹。 刘琦看得惊心动魄,嘴里不禁大喊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 “下面就是谢师妹的坟墓啊,小心她棺材板压不住,被你们吵得诈尸!” “快住手啊,大师兄吐血了!” 但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是说停就能停下来了的。 沈曦拍飞曹随,亲手将自己身体里的断生死剑一寸寸拔出来,面色青白如鬼,压制他灵力的剑气在他身体里四处肆虐,每动一下,都如抽筋剥皮,痛楚欲死。 徐臻见他犹有还手余力,便又飞身上前,一剑朝他后背劈下! 但沈曦仿佛后背长了眼睛,闪身避开,源清剑挡住对方,旋即剑光大盛,灵力暴涨,犹如飓风当头罩下,徐臻直接就被掀出好几丈远,重重跌在山壁悬崖上。 曹随暗自心惊,知道这才是沈曦的真正实力,对方刚才一直处处留情,必也是没出全力。 如此一想,他不由有些愧疚。 “大师兄,你若真没有被妖邪附体,不如就让我们查个清楚明白。” 沈曦纵然修为胜于其他人,但二对一,又处处被断生死剑压制,此时亦是手脚束缚,完全施展不开,硬生生被逼至受伤不轻的境地,除非他把徐臻和曹随都杀死在这里,否则今日局面难以善了。 血沫从嘴角溢出,沈曦有些疲惫,但身形依旧笔直。 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原本想要借今日之机将潜藏在宗门的“鬼”挖出来,结果怀疑的人选一直没有露出破绽。 迄今为止,这三人,除了一直没有动手的刘琦,其他两个由头到尾,用的都是赤霜山的灵力剑法,没有半分可疑逾距。 他闭了闭眼,心说总不能真的全都杀了吧。 赤霜山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到了这个地步,行凶者居然还沉得住气,没有冒头。 会是刘琦吗? 沈曦望向抱着墓碑坐在下面,傻愣愣抬头看着他们的刘琦。 后者发现沈曦双目通红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一个激灵。 “我可抱着谢师妹的墓碑,你若是不想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就不能对我动手!” 沈曦:…… 他觉得断生死剑可能有某种魔力,居然还能让人中幻术。 因为这个时候沈曦居然听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抱着我的墓碑做什么?” 随即沈曦意识到,不止他听见了,其他人也听见了。 刘琦脸上更是露出见鬼一样的神色,用力扭头左右张望。 少女踏月而来。 深沉的春露在其身上留不下半点痕迹,就像她的步履。 连盈盈一握的腰上系的碧色飘带,也随着她走来迎风飄飖,凌波跃雾。 所有人都忘了动作,怔怔望着她。 直至他们看见她身后不远处跟来的张繁弱,才恍然惊觉这不是梦境。 “谢长安?谢师妹?!” 少女看一眼坟堆和石碑上的刻字。 “谢谢你们还在后山孤峰给我起了坟,没让我曝尸荒野。” 她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怒意,就连身形步伐也好像只是路过赤霜山,来踏个青赏个月。 然而徐臻是在场唯一一个当年亲眼看着她在天劫中被祝玄光斩杀的,如今见她死而复生,内心震撼何止见鬼一般,已是波涛汹涌无法言喻。 沈曦一瞬不瞬盯住她。 所有人自然也都有一肚子疑问,但此时似乎又不适合开口,一时竟僵住了。 还是曹随先回过神。 “今日我们有门中事务要处理,谢师妹可要插手?” 谢长安:“我已非赤霜山弟子,自然不插手。” 曹随:“那好,待我们解决完,再招待谢师妹。” 他话音方落,断生死剑剑光乍起,便已朝沈曦当头罩下。 沈曦还未动作,众人只听得一声铮然清明,断生死剑被一道横空出世的剑光拦住,细看竟是谢长安的留天剑。 谢长安已非赤霜山之人,自然不受断生死剑压制,甚至因为留天剑的剑意过于强盛,断生死剑似乎还露出怯意,被拦住之后就在原地悬空,轻轻颤动发出剑鸣,仿佛低头认输之意。 曹随见状震惊且怒:“你不是说你不插手吗!” 谢长安:“你们这一架是冲着毁我坟去的,我好不容易诈尸,不能眼睁睁看着坟都没了吧?” 曹随委实没想到这位谢师妹几年归来竟学了这些胡搅蛮缠的流氓话,一时噎得直翻白眼。 再看张繁弱,居然还望着谢长安眉开眼笑,好像今夜众人在此打生打死不是事关宗门前程,而是闹着玩一样。 原本紧绷的氛围,随着谢长安的出现,竟有些诡异地缓和下来。 刘琦微微松一口气,他本来就不想动手,趁势忙打圆场:“是了是了,不能让谢师妹的坟头被毁,有什么事大家坐下好好说……” 徐臻幽幽道:“大师兄瞒着我们收留扶广山弃徒,他真准备与我们好好说吗?” 刘琦眉毛一跳,差点以为他在说自己,见徐臻由头到尾只看着沈曦,才稍稍放心,又想道这真是一团乱麻,原来窝藏扶广山弃徒的不止自己,原来他们赤霜山倒成扶广山逃犯窝藏地了。 曹随:“什么意思?” 沈曦不语。 徐臻:“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发现,掌教房间连着后山的石镜里,藏着一个人。” 沈曦:“掌教房间,非请莫入,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徐臻:“宗门弟子无故失踪,我心急如焚,又见师兄举止诡异,只得伺机私下调查,却不料竟发现大师兄将扶广山折迩藏在石镜之中。折迩作为扶广山弃徒,被师门通缉,大师兄一声不响把人收留了藏起来,又不与我们说,我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联合照雪峰的师弟请出断生死剑,不知大师兄还有什么话说?” 刘琦欲言又止:“谁都知道扶广山想对参妙真人一脉赶尽杀绝么?赤霜山与扶广山素来有些香火情,收留个弃徒也不算什么。” 沈曦皱起眉头,正要说话。 又有两人从远处走来,一前一后,浑身浴血。 前者明显是被挟持的,剑就横在他脖颈上,被推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后面那人举止略有木讷,神色却是一片戾色,唇角下巴斑斑血迹,却不知是自己吐的,还是从别人那里染来的。 刘琦脱口而出:“吴岐风,你做什么?!” 谢长安不禁上前两步,随后生生顿住。 李承影脸上的人皮面具仍在,神色看上去有些倦怠,他眼睛轻轻一转,向她投来安抚的目光。 ------------ 94 第 94 章 94 “鉴悬峰那些人,都被我放倒了。” 吴岐风好像知道手里这个人质并不能完全威胁到在场所有人,没等他们发话,就先开口了。 他声音嘶哑,好似很久没说过话,脸色青白,眼下两抹紫黑,与当年送他们到山下,笑着说希望以后自己也能去离梦城长见识的少年判若两人。 “若想要他们活命,就拿英雄怒来换。” 英雄怒乍听意气高昂,实则是一枚印信。 昭皇剑和英雄怒,都在历代掌教之手。 前者已毁,后者仍在。 这件法宝也很神秘,旁人很少知道其用处,更很少在外露面。 此人狮子大开口,赤霜山法宝无数,他都看不上眼,直接就要英雄怒。 沈曦:“尊驾连英雄怒都知道,何必假装扶广山弟子?” 吴岐风笑了笑,也没否认:“这就要多谢你的刘师弟了,若不是他,我也轻易进不来这赤霜山。” 在场最为震惊的是刘琦。 他竟不知自己一时心软救回来的,到底是扶广山弟子吴岐风,还是早就被鸠占鹊巢,披着吴岐风外皮的老鬼。 “吴岐风被你弄哪去了?!” 吴岐风狡猾一笑:“瞧你说的,我就是吴岐风呀!” 刘琦又恨又怒,二话不说直接就动手。 他的剑倏然凭心意飞出,当真寒光一般斩向对方,去势不可谓不快! 吴岐风好像也早就料到他会动手,错步往旁边避开。 李承影成了明晃晃的靶子,他脖子上横着的剑甚至还未收回去。 然而刘琦的剑光已经收不回来了。 沈曦微微皱眉,抬起手想要阻止。 但他也能预见,吴岐风存了心要人质送死的话,现在再阻拦也来不及了。 偏偏,有人也出手了。 那剑光起势比刘琦慢,落势却比刘琦更快。 几乎在众人还未看清之前,黑夜飞星已经落在吴岐风持剑的手上。 角度极其刁钻,恰好将手打穿的同时,又将那把架在人质脖子上的剑打落。 血从吴岐风手上喷出。 人质周身忽然有火光燃起,眼看毫无生路的人质消失在原地。 恰在此时,刘琦的剑刚好杀至。 吴岐风避不开谢长安的剑光,却不代表挡不下别人的。 刘琦的剑如遇阻挡,在半空微滞,随即被吴岐风甩飞出去。 下一刻,消失的人质重新出现在谢长安身边。 他微微喘息,拍拍身上灰尘。 “幸好幸好!这移形符头一回用,还真怕出岔子。” 谢长安没说话,直接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李承影在她耳边道:“我没事,放心。” 谢长安微微点头。 两人的亲密只要不是瞎的都能看出来,众人忍不住扫了一眼之后,都在强忍着不再去看,把注意力拉回眼下更重要的人身上。 刘琦见一击不中,再要出手,却被曹随阻止。 吴岐风笑道:“幸好你同门劝住你了,要是你真再动手,我可不能保证你们鉴悬峰那些弟子还活着。” “师兄!掌教!” 声音遥遥传来,由远而近,响彻山谷。 一名弟子气喘吁吁落地,浅色衣裳上沾了血污。 他心急火燎过来报信,离近了才发现这里除了人基本齐了。 曹随:“出什么事了?” 弟子仿佛是为了印证吴岐风方才的话而来。 “鉴悬峰、鉴悬峰那边出大事了!” 此人原是天意峰山的童子,因天资不错,被于春山提拔起来,平日里也教些法术,今日他不当值,就在房内歇息,但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想着起身去帮忙巡山,谁知这一巡,正好就撞见倒了一地的鉴悬峰弟子。 说倒了一地其实也不大确切。 还是有些人是站着或坐着的。 只是他们的姿势相当诡异。 还有的人弯着腰,半跪不跪,脚尖触底,人却往前倾,以一种平时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往前弓起腰,动作凝固,连脸上的惊恐也被定在某一刻,唯独眼珠子还在乱转,如此更显诡异。 这些人不约而同,像被某种符咒或灵力定住身形,动弹不得。 能对一个人这么做不算稀奇,但那附近零零散散数十名弟子,全都中了招。 那弟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震惊无比,大呼邪门,也不敢上手。 但后面陆续赶过来的人不信邪,没等他阻拦,就去扶倒地的同门,结果刚把人拽起手,对方的胳膊就纸糊似的撕拉一下被扯断,血喷了那扶人的弟子满脸,后者直接就吓傻了。 他赶忙让他们别再动,自己则赶来找人求援,一路找,顺着斗法的动静找过来。 弟子说罢,惴惴望着他们。 众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吴岐风倒是越发得意:“现在可以证明我没骗你们吧?” 沈曦:“若给你英雄怒,你待如何?” 吴岐风:“我自然可以帮他们解蛊,再离开赤霜山,后会无期,绝不会打扰各位真人专心修炼。” 沈曦眯起眼:“你下的是蛊?” 吴岐风看穿他的心思:“凭你们解不了,不必白费心思套话了。” 沈曦:“英雄怒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先解蛊。” 吴岐风:“那不行,我只有一个,诸位却这么多人,万一你们反悔,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曦缓缓拿出一枚印信。 红玉琉璃,晶莹剔透,却不及半个巴掌大小。 印信在他手心缓缓浮空,金光描边,更有隐隐杀伐之气。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上面。 这枚英雄怒,连张繁弱他们都没见过实物。 吴岐风眼睛一亮,正要动作,却见谢长安忽然朝他走来。 她手里捏着一张符箓,似要有所举动。 吴岐风忙后退两步,如临大敌。 “站住,你们真想要他们陪葬不成?!” “我不是赤霜山弟子,你要杀赤霜山的人,与我何干?” 谢长安淡淡道,脚下没停,步步逼近。 “你方才伤了我的人,我自然是要帮他找回场子的。” 吴岐风扫出一道剑风,将谢长安逼退,顺带削掉一片裙角。 但她退了几步之后,依旧往前走,嘴角含笑,不疾不徐,似乎想要激怒吴岐风,让他对那些中蛊的弟子下手。 曹随刘琦大惊,忙要阻止她。 “谢师妹,你莫要插手!” 沈曦心下一动,忽然注意到好几个细节。 吴岐风说话时声音清晰,但嘴巴微微阖动,好似张不太开。 刚刚逼退谢长安时,他出剑及时,灵力充沛,就是举手投足有股说不出的僵硬。 像是…… “沈曦,我后你前!” 谢长安忽然开口,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让人乍听云里雾里的话。 说话的同时,她的身形猛地掠起,却不是扑向前方不远的吴岐风,而是生生后折,剑光如雷似电,直冲徐臻而去! 沈曦慢了一瞬。 也仅仅只是一瞬。 他在谢长安说话时,可能还在思索,但当谢长安动作,他就已经灵光一闪,彻底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了! 沈曦没有转头去看谢长安,他振袖扬手,源清剑一化百十,剑阵立成,光影相随,将吴岐风团团困住。 吴岐风好似呆住了,整个人僵立在剑阵之后,竟没有丝毫反应。 反观谢长安那边—— 徐臻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盯上,明明方才从头到尾,谢长安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此时杀意凛然而至,他已经来不及反应,拼着被留天剑穿透护体罡气穿胸一剑,也要去抢那枚英雄怒! 曹随刘琦离得远,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些反应未及。 张繁弱和李承影却已经同时出手,要阻拦徐臻的举动。 一道剑风,一道符光,从两个方向射去。 再加上谢长安的泠泠剑光,留天洄地,云月映辉。 徐臻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但只是几乎。 徐臻双袖一振,便将剑风和符光挥开! 他抓住英雄怒之后,马上朝谢长安拍去! 罡气相击,轰然巨响,地动山摇,两人同时往后摔去。 在身中一剑的情况下,徐臻居然还能跟谢长安打个平手! 无须旁人多言,曹随他们也已经能看出古怪之处了。 这根本就不是徐臻应该有的水平。 他的修为平日在宗门内也就是中上之资,比张繁弱好些,但远不及沈曦,顶多剑心境初晋,如今却骤然突飞猛进,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解释不通。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根本不是徐臻! “别让他打开英雄怒!”沈曦厉声道。 英雄怒与寻常法宝不同。 打开它是需要法诀的。 而这法诀只有赤霜山历代掌教知道。 所以方才沈曦将英雄怒拿出来时,还有最后一层倚仗,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就算这东西真被吴岐风抢到手,他也不知道如何使用。 但徐臻拿到英雄怒的瞬间,却飞快掐了几个繁复的法诀。 这让沈曦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感觉徐臻知道打开英雄怒的办法。 可徐臻是怎么会知道的?! 说话间已经迟了—— 英雄怒在徐臻手中光芒大盛,金红流烁,玉色吐光。 那一枚印信的琉璃面,映出他欣喜若狂的神色。 ------------ 95 第 95 章 95 除了沈曦,没有人知道英雄怒有什么作用。 谢长安也许从鸿都阁古籍里见过一星半点的记载,但那上面也语焉不详,很难描述详尽。 她只知道,这件法宝里有历代掌教灵气灌注其中,也许可以在关键时刻起到反败为胜压制对手,甚至力挽狂澜的作用。 但如果这件法宝落入敌人手中,会是什么后果? 徐臻的面容身形迅速发生变化。 人皮从头顶裂开褪下,黝黑的人形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不过短短几息,所有人眼里的徐臻,就已经是广袖长袍,乌髻金冠,臂弯里甚至还多了一把玉如意。 这是涉云真人的模样。 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谁能料到英雄怒竟是这样一件法宝? 沈曦料到了,所以他大为震怒。 但英雄怒的用处远不止于此。 若它仅仅能让人幻化变形,也不足以成为仙品法宝,勒令非掌教秘不外传。 它最大的作用是—— “都让开!” 在沈曦的吼声中,“涉云真人”用手中的玉如意挥去。 轻而随意的这么一挥。 众人只觉一道罡风如狂浪涨潮席卷而来,霎时兰摧玉折,石裂山崩。 张繁弱只来得及往旁边扑开翻滚,修士的潇洒气度荡然无存,但幸而他见机得快,因为他前一刻的容身之地,地面已经裂开两尺宽的缝隙。 如果方才他躲闪不及,落下缝隙的那块碎石,就是他的下场。 “徐臻你疯了?!” 张繁弱暴跳如雷,师兄也不喊了,飞剑破空而去。 不止他这一把剑,还有另外三道剑光,也分别从不同方向,朝“涉云真人”杀去。 但所有剑光在距离“涉云真人”身前三尺就停住,悬停不动,随后—— 悉数炸开! 几人手中的剑,虽不是留天剑那样的仙品法宝,可起码也是上品或中品的兵器,但即使如此,也未能撑过片刻。 徐臻如何能有这样的修为? 怕只能是涉云真人亲至了! “现在我需要你们做一件事。” 眼前此人,不仅变成涉云真人的样子,就连声音、修为,都与涉云真人一模一样。 若非他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像,张繁弱他们几乎要以为涉云真人又活过来了。 “把护山大阵打开。我知道你为了封山,还加了额外的禁制,将这些禁制也通通解除。你也不希望我顶着你们师尊的脸,将这里杀得血流成河,再出去杀人吧?” 沈曦沉声道:“我可以解除护山大阵,但你也必须把鉴悬峰的弟子恢复原状。” “涉云真人”笑道:“你没资格与我讲条件了,现在是你们求我。” 沈曦:“你用英雄怒幻化出我师尊的模样,甚至能窃取他修为的七八成,但你没有他的记忆,就无法离开赤霜山,我们这么多人,未必拿不下你。若你肯治好鉴悬峰的人,再把徐臻还回来,我自可让你安然无恙离开。” “涉云真人”哂笑:“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们吗?!” 嗤笑声方落,玉如意已经被他捏在手里,化作一柄长剑。 他脱剑而出,剑芒顿时分裂数道,飞向众人。 “结阵!”曹随喊道。 刘琦随即与他背背相对,结成二人剑阵,将“涉云真人”的剑光挡在半道。 这是照雪峰的十八人剑阵,意为十八人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但现在显然不可能凑够人数,曹刘二人勉强也能组个简陋版。 然而“涉云真人”的实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两人刚刚挡住剑光,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眼前忽然耀眼百倍不止,伴随平地而生的罡风强横霸道地破开剑阵,将曹随刘琦二人猛地推出去。 两人收势不及,硬生生撞上山壁,口吐鲜血。 剑仙境圆满的七八成修为,与其他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只看眼前这一场斗法就知道了。 在场除了谢长安和沈曦能稍稍拦住其步伐,其他人根本无法敌过一合之数。 可谢长安与沈曦也不敢正面硬扛,只能与之周旋,拖延时间。 沈曦传音道:“英雄怒里有历代掌教灵气,他全吸光了顶多也只能维持两个时辰,拖住他就有一线生机!” 谢长安几乎要被气笑:“你是不是太高看你自己和我了?” 两个时辰,足够这人把赤霜山推平一遍再重来了。 沈曦:“这是英雄怒唯一的弱点了!” 眼前披着涉云真人皮囊的东西,相当于拥有祝玄光和碧阳君略逊一筹的修为。 而祝玄光已经飞升,碧阳君则是即将飞升。 一个差点就能上点仙谱的涉云真人的大半修为,他们要如何周旋拖延? 沈曦固然是天纵奇才,谢长安这些年同样称得上突飞猛进。 可剑心境与剑仙境之间看似只有一境之差,其中力量之对比悬殊,比前几境呈数倍增长,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压力。 他们甚至没法交流更多,“涉云真人”将曹刘二人甩飞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 至于张繁弱,他目前的境界上前更是送死。 的确别无他法了。 谢长安单手捏诀,金缕伞现身,红光乍盛,挡下对方的致命一击,留天剑随即飞出,配合源清剑的剑阵,在外围结成数十道剑光,为沈曦助阵护法。 沈曦头也不回,将后背完全留给她。 若谢长安此时忽然出手,他就会立刻身死当场。 沈曦对谢长安自然满腹疑问,可比起眼前这个“涉云真人”,自然是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的谢长安更为可信。 “此人原形到底是什么?” 众人听见谢长安的传音,但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是人是鬼,又或者是妖,他们一无所知。 张繁弱知道自己打架帮不上忙,只能用力回想。 徐臻是何时出问题的? 是在吴岐风出现之后。 那吴岐风又是怎么进来的? 刘琦吐出一口血,感觉自己胸骨都被那一摔摔断了。 他也在想。 吴岐风是他带进来的,当时已经重伤昏迷,他一时恻隐就将人藏在赤霜山疗伤。 对方从头到尾也没醒过几次,刘琦把消息瞒得好,连曹随先前都不知情,更不必说徐臻。 这两人又是如何勾结上的? 刘琦望向吴岐风。 后者自从方才被剑阵困住之后就呆呆站着,便连眼前大战也无法引起一点波澜,人成了木头,被罡风一带就晃了晃,神色木然,双目失神,透着股诡异。 浑不似活人。 张繁弱也正好望过去。 他想到了鉴悬峰那些弟子。 几乎一样的症状。 会不会—— 不是吴岐风带来的灾祸,而是吴岐风从头到尾也被操纵了? 张繁弱毛发悚然,不寒而栗。 两人电光火石思索之间,“涉云真人”已然挣开沈曦的源清剑阵! 谢长安的剑光也在寸寸碎裂。 金缕伞随之笼罩而下,金红相间的流光配合剑阵,重新将对方困住。 但这也坚持不了多久。 纵然这几件都是仙品法宝,但操控法宝的人剑心境修为,无法持久与之抗衡。 谢长安凭着自己与金缕伞和留天剑一体,比他人更加随心自如的优势,在勉力支撑。 就在这时,李承影忽然道:“他既有了你们师尊的模样和修为,那是不是喜好与五感也会一并影响?” 他不会传音,众人都能听见。 张繁弱:“也许?应该?” 这个问题别出心裁,但连沈曦也不确定答案。 李承影又问:“若是,你们师尊曾惧怕什么?忌惮什么?” 沈曦心头猛地一动,突然就明白李承影为何要这么问了。 涉云真人惧怕什么,又忌惮什么? 沈曦自小就被收入门下,跟在涉云真人身边长大,师尊手把手教导,可谓如师亦父,恩情义重。 几名亲传弟子,也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师尊。 涉云真人喜欢喝茶,但不爱滚烫茶水,一般都放到快凉了才喝。 他还喜欢钓鱼,若是有什么能在宗门事务与修炼之外让他觉得身心愉悦,莫过于去后山水潭钓上半天的鱼,虽然经常空手而归。 但若说忌惮…… 沈曦传音道:“有一回师尊与祝师叔切磋,二人在宸华峰斗法三天三夜,师尊落败之后,曾与我说过,假如他将来飞升时有心魔作祟,那心魔必然是祝师叔。因为祝师叔强到让他觉得那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 遇强则强,大部分修士都有这样的心气。 然而涉云真人没能等到两人的下一场斗法,他直接就陨落在祝玄光飞升的那天。 李承影道:“若现在祝玄光出现,你们能趁机把人拿下吗?” 沈曦蹙眉,祝玄光都飞升了,还怎么出现? 谢长安却马上听懂了:“恐怕不行,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灵力在逐渐变弱,再拖一阵也许有机会。” 但已经来不及让他们再拖一阵了。 刺目的光芒中,剑阵轰然破碎。 沈曦和谢长安都被罡风推开,各自跌落开去。 “涉云真人”从剑阵中一步步走出来。 金缕伞也被拂开,若非仙品法宝,有谢长安神魂相寄,此刻怕已化为齑粉。 谢长安一手掐诀,一手扔出几张符箓,一面飞身上前,携留天剑继续与之周旋。 沈曦肋骨已经断了两根,加上先前中的两剑,但见状咬咬牙也跟上。 曹随和刘琦相视一眼,勉力撑起身体。 “张师弟,来跟我们结三才阵,你以前也练过的!” 张繁弱:“啊?我?” 曹随:? 张繁弱:“来了来了!” 他抓着剑上前,忍不住看了李承影一眼,只觉这人其貌不扬,行径却古古怪怪的,此时竟还有闲心剪纸玩儿。 张繁弱寻思,除非真正的师尊死而复生,否则便是剪纸术巧夺天工了去,也破解不了眼前局面啊! ------------ 96 第二更 96 李承影剪得很专心,甚至没有注意到张繁弱投来的探询目光。 事关生死,自然是要心无旁骛。 “昭皇剑是何模样,有何特征?” 冷不防被问到,张繁弱一愣,而后冥思苦想。 “很古朴的一把剑,若从外表看,绝看不出是昭皇剑,兴许还会以为是普通木剑。” 他其实也很少近距离端详过那把已毁的镇山之宝。 小时候张繁弱曾一度对昭皇剑牵系宗门气运这个说法很感兴趣,想着偷出来验证一下,譬如让昭皇剑去遭雷劈,浸水火之类,但还未实行就被抓个正着,从此再也没机会作妖。 谁知时过境迁,昭皇剑真就毁在雷劫之中,张繁弱回想往事,却早已没了玩乐的心情,只觉唏嘘感伤。 “你该不会想用剪纸术剪出一把昭皇剑以假乱真吧?” 张繁弱大概看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却并不觉得李承影会成功。 “那玩意虽然顶着我师尊的脸,但是不是真有我师尊的喜恶也不好说,再者昭皇剑也不是我师尊的弱点啊!” 李承影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剪把看上去有威慑力的剑,装起来才能更像一点。” 装什么? 张繁弱一头雾水,但来不及多问就被曹随抓去填充三才阵。 三才天地人,所谓天干地支藏干,分别对应天机、地脉、人间,是世间最稳定的三角,原本应该由一方十人合共三十名弟子组成的剑阵。 如今只有曹随刘琦张繁弱三人,勉勉强强也凑了个将就能用的三才剑阵,在沈曦和谢长安再也支撑不住,被“涉云真人”拂开之际,三才阵堪堪顶上。 三剑似三光,抛锚定海,烟落青云,在黑夜里如同三颗明亮星子,连作一张巨弓。 曹随就是这张弓上的箭。 箭在弦上,破风而去。 他将所有灵力神识凝聚于剑上,此刻剑即是他,他即是剑,纵然人身尚在,神魂却已随剑而去,颇有些谢长安和朱鹮以剑为身的玄妙。 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也有了点儿顿悟剑道的意味了。 剑光果然划开“涉云真人”身前罡气,甚至破入他的肉身,血色飞溅四起,但也仅止于此,无法再深入半分。 “涉云真人”朝剑光拍去,明亮霎时黯淡,曹随心神大震,踉跄后退两步,无法支撑身形,直接软倒在地。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护山大阵打开。否则,我问一次,就杀一人。” 对方环视众人,忽然闪身出现在刘琦面前,掐住他的脖子。 刘琦霎时双脚离地,他面色涨紫,伸手朝“涉云真人”拍去,却被拧住手腕。 旁人听见咔嚓一声闷响,刘琦手腕直接就被折断了。 曹随的心不断往下沉,他无比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阻止对方了。 他们怕是都要折在这里。 月亮从层云后探头,为下方带来一片亮色。 谢长安忽然盯住“涉云真人”身后。 此处位于谷底,地面全是细沙碎石,这样的地形,若非白日强光,否则是很难照出一个囫囵影子的。 现在“涉云真人”背后就有影子,这是月光正好斜斜照下来所致。 他的影子比其他人更为清晰。 但这也不是谢长安盯着看的原因。 她目不转睛,是因为那影子在动。 “涉云真人”不动的时候,影子也在动。 那影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并不完全受本体的掌控。 又或者说,它才是本体?! 就在此时,李承影的剑终于剪好了。 剑被抛出去,旋即白光大盛,悬停半空,铮然作响。 乍一看,沈曦还真有点晃神,以为昭皇剑回来了。 “涉云真人”只差没笑出声,心说他们该不会蠢到以为一把粗制滥造的假剑也能让自己害怕吧? 昭皇剑是威名赫赫不假,但追根究底,别人怕的是持剑人,而非那把剑本身! 没了持剑人的赤霜山,就如同一座无主宝山,谁都可以来劫掠搜刮,占点便宜。 便说如今这新任掌教,既未有祝玄光之修为,又未有涉云之积威,如何能令人心服,可不正是打家劫舍的大好时机? “涉云真人”的表情忽然僵住。 他望着站在悬剑下方的人,一点点浮现疑惑与恐惧交织的诡异神色。 李承影袖子放下时,那张人皮面具也已被不着痕迹撕开,露出下面的真容。 冷月将他的脸完全映照出来。 月色如水,周遭一片静寂。 所有人看着他,失神怔愣,无法言语。 真正的涉云真人死了,祝玄光却还活着。 他只是飞升上界,去当神仙去了。 可既是身在上界,又如何会轻易下凡,干涉人间俗事? 总不能因为赤霜山的后人撑不起门户,他就要一遍遍下凡来插手奔波吧。 连沈曦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两个人! 因为这假如真是祝玄光,刚才根本不可能被人把剑架在脖子上威胁。 若不是—— 世间怎么又会两个人相似到如此地步? “小小幻术,也敢出来班门弄斧!” “涉云真人”怒而拂袖,一道罡风当即打过去,却未到对方身前就被拦住。 李承影冷冷看着他,居高临下,仙人睥睨。 “我赤霜山的弟子,即使不成器,也轮不到你这妖物来作祟。” 他单手掐诀,忽有一道七彩玄光从袖中飞出,朝“涉云真人”掠去。 头顶悬剑也紧随其后,剑势如山倾海啸,城摧楼折。 这一招先声夺人,气势非凡,风雷磅礴。 连“涉云真人”也下意识生出怯意,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他用英雄怒短暂窃取了涉云真人的模样和力量,却也如沈曦所说,同样继承了这份力量里潜藏的残念,留下对永远无法打败祝玄光的阴影。 这份阴影也随着修为灵力,深深烙在此人心上,以至于他一叶障目,忽略了其中破绽。 这种障眼法是无法长久的,他也不是傻子,很快就会发现李承影外强中干。 可就对方心神摇晃的这几息,于谢长安和沈曦而言已经足够,他们已经发现此人的破绽! “地上!” 沈曦长身而起,速度之快,如光掠影,完全看不出他重伤在身。 在场只有谢长安明白他在说什么。 “涉云真人”身下的影子,才是对方真正的神魂所在! 留天剑与源清剑几乎同时飞出,迅若隙驹,不及错眼,直接钉在地上的影子身上! “涉云真人”虽已有所防备,却仍没想到他们会有如此快的速度,惨叫声霎时回荡在山谷各处。 两个时辰已至! 英雄怒的力量瞬间消失,“涉云真人”的皮相迅速褪去,露出原本徐臻的模样,呆呆立在原地,而他的影子被留天剑和源清剑焚烧撕裂,只能在地上痛苦翻滚,全无方才的威风。 其它各峰尚未被控制的弟子早已陆续闻声赶来,却被拦在山谷的结界之外,他们修为不够,贸然过来便是送死,只能心急如焚旁观战况,此时见妖物伏诛,都纷纷欢呼起来。 张繁弱见其他人都没了力气说话,就先将各峰弟子打发走,让几个年长稳重的去四处清点人数,将被控制尚未恢复的弟子都集中起来等候处理云云。 李承影方才用符箓装神弄鬼吓唬敌人,此刻松懈下来,也有些站立不住。 他喘了口气,将那把剪出来的假昭皇剑撑在地上,回头去看谢长安的情况,却见后者也正望着自己背影,仿佛出神,似没想到他会转身。 李承影根本不知道祝玄光平时是什么样,只从旁人的描述里七拼八凑出零散的认知,方才为了诓过那妖物,他端着一张比百丈寒潭还要冰的脸,此刻都快绷僵了,结果看见谢长安的表情,他原本准备笑的嘴角瞬间又重新冷了下去。 “你方才在看我,还是在看他?” ------------ 97 第 97 章 97 这句话问得很平静,谢长安却嗅出其下一丝暗潮汹涌深藏惊雷的味道。 好么,之前还会捂着胸口说姐姐我心如刀割,现在倒是完全不装了。 谢长安觉得有点好笑,但面上嘴角依旧绷得笔直没说话,故作深沉。 她想道自己也是多少有些坏心眼的,竟还想看他究竟能演出几张面孔。 李承影见她不言语,只当自己说中答案,心头冷然一笑,却忽然就不肯再露出平日私下言笑晏晏的温柔小意来缓和氛围,反是越发漠然。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言,藕断丝连。 众人虽然对李承影很好奇,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沈曦正弯腰去端详被两把剑制住剧烈震颤的影子。 “《大荒拾遗记》曾云,西北有影蛊,越百余年,炼而为妖,是为影妖,藏踪千里,善窥人心。” 另一头,曹随他们也已经看完徐臻和吴岐风。 人还有气,但也只剩下微弱的气息,神智全无,不管注入多少灵力,都像把风灌进一个漏孔的皮球,无济于事。 张繁弱有点急了:“徐师兄这是被夺舍还是魂魄出窍?” 沈曦回过头:“比那些都更糟,他没救了。” 张繁弱懵了:“没救了是何意?” 谢长安见李承影不搭理她,便稍稍分神给这边,接过话道:“影妖是影蛊所炼,虽名为妖,跟寻常妖修还有所区别。《大荒拾遗记》既是说它善窥人心,意即影妖善于发现人心不足,并与之交易。” 张繁弱疑惑:“这《大荒拾遗记》是何书,为何你们都知道?” 谢长安:“鸿都阁就有。” 沈曦:“入门必修典籍,你又没看?” 张繁弱:……我真该死啊,我就不该问他俩。 他扭头去看曹随刘琦,那两人的表情显然也是没看过的,张繁弱不由暗松口气,莫名有种自己不是垫底的安慰。 谢长安又道:“愿意被影妖附体之人,起初自然也能尝到一些甜头,譬如修为提升,但等影妖彻底蚕食神魂,你早已无法将其驱逐,悔之莫及。人没了神魂,自然只能剩下一具空壳,说不定连骨髓都被吸干了。你不信就摸摸他。” 张繁弱还未举动,曹随已经上前一步,伸手去捏徐臻的手臂。 后者没了影子的操纵,皮肉直接就被捏进去硕大一块。 徐臻身躯微震,大片黄水从他口中呕出,脑门眼珠蓦地塌陷,紧接着是脖颈、四肢…… 曹随吓一跳,赶忙后退两步。 但他方才的动作如同毁掉千里之堤的蚁穴,徐臻整具身体迅速瘪了下去,肉眼可见变成一团皱巴巴的皮囊软倒在地。 曹随惊惧交加,大口喘气。 “徐师兄……” 前一晚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变成一具皮囊。 不,若果如他们所言,徐臻岂不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影妖寄生了? 曹随即使已达剑心境界,思及此也不由寒意顿生。 如果徐臻早就被影妖寄生,那吴岐风是不是也…… 刘琦箭步上前,伸手去拽吴岐风。 后者毫无反抗,被他灵力轻轻一震,如徐臻骨血抽干,皮囊软塌。 刘琦面无血色。 “若影妖是借着吴岐风进山的……” 那岂不是说一切意外因他而起? 没有他把吴岐风偷偷带进来,影妖也就没有机会找上徐臻。 张繁弱逼问影子:“那三名弟子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影妖在地上震颤,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抖动。 “是徐臻,不是我……” 张繁弱大怒:“你还敢狡辩!” 他握住自己的剑,抬手就要朝地上影子刺去。 影子尖叫起来:“是徐臻,明明就是徐臻!若无他的意愿,我如何能侵入他的识海?!若你们肯让我下手,我又何必去找他!” 张繁弱脸色一白,他与刘琦一样,不愿意去相信这件事里有徐臻的意愿。 但影妖的话彻底打碎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徐师兄为何……” 影妖大声道:“祝玄光飞升那日,你们沈师兄也不在场,还是徐臻协助方清澜主持大局,沈曦一回来,你们二话不说唯他马首是瞻,奉他为新任掌教。徐臻辛辛苦苦干了许多,到头来却是万年不变的二师兄。若沈曦像祝玄光那样修为深厚,稳居天下第一人倒也罢了,一力降十会,徐臻再不满,也会压抑本性,战战兢兢辅佐沈曦。偏生沈曦还未剑仙境,赤霜山的衰落却已接踵而来,他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若是换了我,我也要不服!” 他曾长期寄生在徐臻身上,对徐臻的想法了如指掌,此时如连珠炮,将徐臻生前绝不肯吐露半点的心声悉数发泄出来。 言语之间,甚至为之共情,颇有些替徐臻义愤填膺的意味。 “要我说,这赤霜山里宝贝无数,你们也守不住,没有我,也有旁人觊觎,还不如早日让贤,找些宗师大能来坐镇,也好过亲眼见证它一日不如一日,最后沦为三流宗门!” 影妖越说,张繁弱的脸色就越白。 他自小生长在赤霜山,这里就是他的家,众同门就是他的家人,天塌下来有涉云真人他们顶着,张繁弱觉得自己只要不拖后腿,便是修炼慢些也没什么,每日得过且过也是逍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天真的会塌下来,而能为他们顶着的人已经不在了,从未想过家人之间也会生出异心,手腕灵活任劳任怨的徐师兄心存不满久矣。 自从涉云真人殒身的那天起,赤霜山遭逢大变,一切似乎就不一样了。 张繁弱有些恍惚。 他知道自己早该从那个安逸温柔的旧梦里醒来,直面真正的风刀霜剑。 “我才是罪魁祸首……” 刘琦喃喃道,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时恻隐之心,竟为赤霜山带来如此祸患。 众人之中,除谢、李之外,竟是沈曦最为镇定。 他仿佛对影妖的言论毫不意外,面色平静近乎漠然。 “他敢说,你们也敢听。” 谢长安本来是不准备开口的。 赤霜山如何,已经与她无关。 但眼看这两人被影妖耍得团团转,沈曦又沉默不语,她实在有些忍不住。 “你背后是谁,他让你进赤霜山意欲何为?” 影妖:“你算什么东西……” 他嘴硬不过一息,谢长安捏了法诀,留天剑一寸寸往内钉入,影妖随即惨叫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仙子饶命!我狗命一条,不值仙子动手!” 谢长安缓缓道:“扶广山内讧,众多弟子死于非命,以吴岐风的修为,本来绝无生路可言,但他却能逃出来,在外面过了那么久,还给折迩传讯,中途又遇见刘琦,被带回赤霜山,从那时起,你其实就已经主宰了吴岐风的神智。” 她望着影子,说出令旁人震惊的结论。 “真正的吴岐风,其实早就死在扶广山了,是不是?” 影妖被留天剑折磨得奄奄一息。 “是,是……” 谢长安冷冷道:“告诉你英雄怒用法的人,也是让你进赤霜山的人。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 留天剑又入一寸,影妖声音陡然拔高变调。 “真不知道!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扶广山内乱之后,吴岐风原本是跟众多尸体一起准备被扔到山谷焚烧的。 那山谷在扶广山边缘,正好离开护山大阵范围,焚烧的动静被当时附近修炼的影妖撞见,他正准备找一具合适的躯壳栖身,见状便挨个去试,最终只有还剩下半口气的吴岐风合适。 “我只能寄居活人,进了他的身体之后,我才知晓此人叫吴岐风,是扶广山弃徒,他的身份很麻烦,但我已经许久没有一具合适的躯壳了,那些凡人的我看不上,修士却不能轻易被我所附,只有吴岐风最合适。” 影妖对这具躯体还算合意,他从焚烧的尸山逃走,一路跌跌撞撞,身躯原本的重伤让他几乎垂死,每日都在放弃与不舍之间挣扎。 过了很久,伤势一直好转缓慢,影妖生不如死,终于决定舍弃这具来之不易的躯壳,另觅良处。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个人的传音。” 那人告诉他,如今赤霜山群龙无首,沈曦不足以服众,他若能趁此机会潜入赤霜山,搅得他们宗门大乱,便尽可将赤霜山弟子当作美味佳肴,吸食人髓,提升修为。 谢长安:“你在说谎。” 话音方落,谢长安又将留天剑往下刺入。 影妖尖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那人不知用了法门,竟能不现身就给我疗伤,还指点我去找一些灵药,我才能勉强在吴岐风这具身体里活下来,但我也被他下了禁制,若不按他说的去做,吴岐风的皮囊就会立刻腐烂败坏。” 谢长安:“他也让你给折迩传讯?” 影妖小心翼翼:“折、折迩是谁?” 曹随:“吴岐风的师兄。” 影妖:“没有,但是他的确让我给吴岐风的昔日同门传讯,这具身体是吴岐风的,滴血入符的话,只要是他那一脉的同门,就都能收到。他说那些人里一定有逃出去的漏网之鱼,如果能将其引到赤霜山去,说不定还能勾起一场混乱,届时我就可以浑水摸鱼,从赤霜山拿到更多好处。” ------------ 98 第 98 章 98 他完全被谢长安整治出阴影了,这回没等他们发问,就主动说下去。 “赤霜山何等地方,我如何敢进来放肆?起初我自然是不信的,问他是何来历,有何目的,对方不肯说,只道要我离开时将一件名为英雄怒的法宝也带出去,届时就会告诉我。打开法宝的方法,也是他当时教给我的。” 英雄怒已经回到沈曦手中。 但里面由历代掌教残留的印记灵力都被影妖消耗殆尽,失了光泽的如同劣质玉石,黯淡无辉,不知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原状。 他方才之所以让影妖轻易抄走英雄怒,一者是为了引蛇出洞,兼之当时情况危急,分不出更多心神,二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沈曦笃定对方即使拿到英雄怒,也无法轻易打开,因为能打开它的办法,只有赤霜山历代掌教知晓,此事关乎绝密,绝不会有人外泄,影妖即使占据徐臻肉身皮囊,也不可能从他的记忆里搜索出来。 可,影妖偏偏知道。 许是感知到两把剑说一不二的杀气,影妖这时候倒知道卖惨博取同情了。 “我当时视死如归,绝不肯答应,那人就威胁我,若我不答应,他就要即刻毁掉我的神魂,我能感觉到,他的修为远胜我许多,我不能不答应……” 沈曦冷冷道:“进来之后看见这许多修士,可以供你吸髓食魂,你便乐不思蜀,忘乎所以,甚至舍弃了吴岐风,直接盯上徐臻了。” 影妖大叫:“徐臻是自己选的!他是自愿与我合作的!若他不动心,我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他的神智!至于鉴悬峰那些弟子,我只是在他们身上种了影蛊,随时可以让他们恢复如常,只要你们肯放我一马,我从今往后绝不敢再踏入赤霜山半步,见了诸位也必定绕路走!” 沈曦不言语,只右手掐了个剑诀。 影妖大惧,被插在碎石上的影子震颤不已,颜色也浅淡了许多。 “我想起来了!他教我如何打开英雄怒时,曾不经意提起一件事,也许能帮到你们!” 沈曦:“说。” 影妖哀求:“你们先将剑拔出来,我快魂飞魄散了!” 他被两件仙品法宝压住,能坚持到现在已属罕见。 沈曦看向谢长安,后者点点头。 两人便一齐将剑召回,沈曦又在影妖周身设了符阵,令对方无法逃脱。 影妖缓过一口气:“当时,他提起英雄怒,我从未听过这法宝的妙用,便赞叹十分玄奇,此人却道英雄怒算不得什么,之所以只能作为赤霜山历代掌教印信,就是因为此物虽然厉害,但稍有品级的兵器也能将其损毁,我不信,他冷笑说道他就曾用一把上品匕首,将英雄怒劈出裂痕。” 此话一出,众人都望向沈曦。 沈曦摊开手心,英雄怒悬浮其上,缓缓转动,虽然光华尽失,但完好无损,并没有影妖口中所说的裂痕。 影妖大惊:“我没有骗你们,他真这么说!” 沈曦眼见已经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了,就道:“你先给鉴悬峰弟子解蛊。” 影妖:“你们要与我以血符起誓,让我平安离开。” 沈曦冷冷道:“我一个人与你结誓便可,他们若要杀你,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如此你放心了?” 影妖想想也觉可行,便答应了。 他们的事情告一段落,沈曦正要将影妖带走,谢长安拦住。 “且慢,方才他说你将折迩囚禁起来了?他在哪?” 沈曦:“他那夜在赤霜山下徘徊,行踪诡异,被我察觉,询问他意图,他却支吾再三,我就先将他关在石镜里,他并无大碍。” 谢长安:“他是来找吴岐风的,而我是来找他的。” 沈曦点点头,痛快道:“等处理了鉴悬峰的事情,我便将他放出来。” 谢长安:“烦请尽快,我会马上带他们走,不给贵派添麻烦。” 沈曦蹙眉,正欲说话。 张繁弱已按捺不住跳脚:“你这是说什么话!赤霜山就是你的家,你要上哪去?!” 谢长安:“我已被逐出门墙,张道友是代表谁说的这句话,祝玄光吗?还是被我杀死的令师?” 张繁弱被她一激,脸色登时红了大片,那是气的:“你……” 沈曦:“谢长安,我们从未将你当成外人。” 曹随:“是啊,谢师妹,今夜若非是你,事情也无法如此顺利解决……” 谢长安顺口接道:“所以就将我的坟放在这无名孤峰,而不是历代赤霜山弟子安葬的销骨峰吗?” 众人一噎,说不出话。 谢长安想,不管自己表现如何洒然,内心深处大抵还是有怨的,奈何不了祝玄光,这点怨怼就只能放在赤霜山的活人身上。 赤霜山从未对不起她,以她如今身份,便是在此立坟都不该,但他们依旧将她的尸骨好好葬了,没有像扶广山对弃徒那样直接丢山外一把火烧了了事。 可人生在世,爱憎又何曾能真正分明过? 越是在意的人与事,越是纠缠不清。 张繁弱解释:“祝师叔当时……” 谢长安却没有听完他的话,身形忽然就往旁边掠去,正好扶住虚弱倒下的李承影。 她摸上对方脉象,漫不经心的神色转为凝重。 “我要帮他疗伤,诸位方便回避一下吗?” 张繁弱忙道:“去重明峰,那里适合疗伤!” 说罢他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看向沈曦。 沈曦面无异色,似乎没想起来要反对。 “就去鹤鸣宫吧,我那边还有些疗伤的灵材,一会儿拿去给你。” …… 重明峰向来少人,从前祝玄光还在时,也不像其它两峰那样热闹,如今故地重登,依旧清寂冷清,连鹤鸣宫摆设也一如从前。 谢长安扶着李承影在榻上坐下,却没有急着为他疗伤。 “还要装多久?” 李承影冷静道:“怎么就是装了?我随时能吐口血给你看。” 谢长安似笑非笑:“那再晕一个来看看。” 过来的路上她已经往对方体内灌注不少灵气,李承影就是想晕也晕不了了。 李承影:“待我酝酿片刻。” 谢长安气他:“你现在睡的这张竹榻,他从前时常在上面小憩。” 一气一个准。 李承影果然脸色一黑。 谢长安:“不止如此,他还常在此处写信,指点我修行。” 这时门口传来怯怯一声:“谢师姐?” 谢长安回头,竟是裴三。 裴三不是修士,数载时光还是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少年已经变成青年,长高不少,轮廓也从原先的清秀变得更为棱角分明,但望过来的样子,分明还是当年和她一道栽下荔枝树的小道童。 “谢师姐,真是你回来了!” 他激动上前,目光落在李承影身上,惊喜变为惊骇。 “祝、祝真人?!” 李承影脸色更黑了。 谢长安忽然扭过头去。 李承影:“你在笑吗?” 谢长安回首,又是一张无辜的脸:“没有呀。” 李承影不理她,朝裴三微微一笑:“在下李承影,是你谢师姐的朋友。” 谢长安:“不是徒弟了?” 李承影:“你肯收了?” 谢长安:“我缺个干儿子。” 李承影哼笑:“我爹让你当的,你让我爹喊去。” 他今日气性很足,说一句顶一句。 无须多言,裴三马上能发现李承影跟祝玄光完全是两个人了。 沈曦他们没有多问,必也是因为两人言行举止无一相似。 “谢师姐,你的屋子我一直留着,每日打扫,你随时都能住下,重明峰空屋子多,收拾起来也快,待我现在先去收拾一间……” 他说罢就要转身,被谢长安拦住。 “先不必忙活,让他歇在这里也一样,我们不久留。你这些年还好吗?” 裴三勉强笑道:“每日与师姐离去前无异,谈不上不好。” 确实与往日无异。 谢长安没上赤霜山之前,裴三也是这样过来的。 祝玄光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就一个人打理大半座重明峰。 但谢长安来了之后,他就渐渐习惯做事有人商量,对方也乐于听他分享琐事的日常,直到那一日风云骤变,重明峰一下少了两人,裴三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对赤霜山其他人而言,他只是打理重明峰杂务一个无足轻重的道童。 只有裴三心里清楚,重明峰永远回不到过去了。 谢长安:“你若想去其它峰,或者回家……” 裴三忙道:“我就想在这里守着,师姐何时回来都有家!” 谢长安实话实话,不想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这次是有事,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裴三踌躇:“那师姐现在住哪儿,我能跟着你吗?” 谢长安摇首:“我居无定所,时常会遇到危险,带着你无异让你送死。” 她顿了顿,又道:“你根骨虽然普通,但再普通如我,当年不也靠着勤学苦练熬过来了,你既然识字,不妨有空多去鸿都阁,你虽非正式弟子,外阁书籍是可以浏览的,若能习得些微吐息防身之法,以后说不定还有再见之日。” 李承影垂目敛眸,含笑不语。 这裴三既然不适合修炼,往后年寿必定与常人无异,再过几十年就会白发苍苍,换作旁人,拒绝也就罢了。 谢长安虽然拒绝,却还给对方指点了另一条生路。 这不是心善是什么? 在李承影看来,如果裴三真有上进心,在赤霜山这么多年,不必别人说,他自己也会去找些典籍来学习,想问也总能找到人问,但他没有这么做,那就是不想。 每个人机缘不同,心志毅力也不一样,就像同样出身将门,也不是个个日后都能驰骋沙场。 但谢长安对能够纳入“自己人”范围的对象,总要格外心软。 幸而,自己现在也是范围之内的人了。 两人正说话,外面有弟子来报,说是掌教请谢真人过去一趟。 谢长安将从裴三手里接过的篮子递给李承影。 里面装了半篮子说不出名的香草,叶细如柳,枝却有两指粗,叶片上还有金色细纹,一看就不是凡间之物。 “此草名为霜飞,原是北烛山所产,被移植过来之后药效骤减,但也聊胜于无,你将叶片揉碎了吃下去,能治内伤,平肝养心。” 李承影:“……生吃?” 谢长安扔下一句“煮热熬汤就无效了”便跟着弟子离开,余下二人大眼瞪小眼。 李承影无奈,只得认命薅下一绺叶子塞进嘴里咀嚼。 裴三还没走,他无数次明里暗里打量李承影,越看越觉得像。 李承影忽然问:“真的很像吗?” 裴三吓一跳,还当自己说出口了,忙道:“没有,性情行止都截然相反!不过……也许李郎君俗家从前与祝真人有旧,才会如此相似吧?” 李承影微微一笑:“我李家祖上十八代,都未有姓祝的亲眷。否则若出过祝真人这样的仙人,必是祖坟冒青烟了。祝真人仙风道骨,我甚为仰慕,不如你与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 99 第 99 章 99 折迩躺在里间竹榻。 谢长安搭上他的脉象。 沈曦在旁边道:“他从石镜内出来后便是如此,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 谢长安:“之前如何?” 沈曦:“石镜仅是牢笼,你也知道,此物曾为容身藏物之所,别无他用,原先他在镜内还好好的,方才我将他放出来时,他就已经这样了。” 脉象平稳,不像受伤,也非神智有失,仅仅就像沉睡未醒。 沈曦:“若你没有急事,不如就在赤霜山暂住一段时日,我看你那朋友也受了伤,应该需要疗伤休养,山上灵药充足,你可随意取用。” 他这样的态度,让谢长安摆不出冷脸。 “祝玄光飞升之日,曾当众宣布我连累涉云真人致死,你如今这般对我,只怕不妥。” 沈曦:“我正有要事与你说,你与我来。” 他说罢往外走,谢长安想了想,还是跟上去。 沈曦来到外间,甚至布下结界,以防隔墙有耳。 郑重其事,越发诡异。 她心头狐疑愈重。 谢长安:“到底何事?” 沈曦:“在我师尊身殒之前,他早已料到自己必死之日。” 谢长安的表情有瞬间凝滞。 “什么意思?” 沈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的神色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但他布下结界的行为,却说明他清楚自己正在说的话骇人听闻。 “当年,在我们随方师叔前往扶广山之前,师尊曾召我去,有过一次深谈。” 那时候的涉云真人像往常叙话一般,却与沈曦聊了很多。 从他目前的修为进境,到师弟妹们性情各异,日后前程,林林总总,各有涉及。 “徐臻八面玲珑,手腕灵活,是你的好帮手,但他心思太活络了,资质也注定无法与你相比,将来势必将精力都放在协助你打理宗门杂务上。这是好事,也不全是好事,你要对他多加引导,以免落入歧途。” “于春山责任心重,尤其视宗门名誉如命,可以托付大事,但有时这点也会影响她对人对事的判断,落于固执,你有空多教教她。” “还有张繁弱,他其实是最省心的,但我也最不放心他。这孩子从来不嫉妒比他强的人,说得更难听些,便是不求上进,得过且过。但身为修士,若没有修炼的野心,将来只能止步不前,毫无长进,他的资质原本可以更上一层的,不应该困于这种心境。你可以常让他下山历练,让他在世事艰辛中多加锤炼。” 涉云絮絮叨叨,简直有些凡间老父亲的情状了。 沈曦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多了几分困惑,几分沉思。 “师尊这是要,闭长关?” 涉云只是摇头:“参妙真人飞升之后,你祝师叔飞升之日应该也不远了。” 沈曦心中疑惑更盛。 祝师叔成败虽然事关师门兴衰,可再如何都还有师尊坐镇。 “这与师尊有何关系?难道您的飞升之日也将近了?是不是点仙谱上有您的名字了?” 涉云看着他:“我不会上点仙谱。” 沈曦一愣,张了张嘴,正要追问,却忽然心头震动,说不出话。 是不会。 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 涉云真人早就是剑仙境修为,虽略逊祝玄光与参妙,但按理说,上点仙谱也是早晚的事。 他却说自己不会上。 以沈曦对他的了解,自家师尊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口出诳言。 不会上点仙谱就意味着,要么修为永远止步于此,要么在上点仙谱之前就死了。 若是前一种可能,涉云真人就不必像交代后事一样,点评几名弟子的前路去处。 沈曦腾地起身。 他何等聪明,已经想到一些不愿去触及的事情。 “师尊!” 涉云压了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方才我提了他们,却还未说到你。沈曦,你是为师的衣钵传人,也是赤霜山的大师兄。这大师兄,并非资历年纪,而是能耐与责任,你在赤霜山这一代弟子中,是最能担当大任的。” 沈曦固然心急如焚,却还是强压下来,没有打断他,只接道:“还有谢长安,她天资根骨虽不如我,临场反应却强于我。” “谢长安是你祝师叔的弟子,他……自有安排,先不说她,如今只说你。我和你祝师叔方师叔他们,终究不可能一直带着你们,有朝一日,也许你就要挑起大梁。现在为师说的话,你须得记在心里,我们赤霜山没有什么长老挟制,宗门里的弟子大多都服气你,但若你真正当上掌教,就会发现源源不断的问题。” 他望着沈曦,神色和善,谆谆善诱。 “赤霜山立在那里,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木秀于林,足够惹眼,总会有人盯上来,主动找事。你不可冲动,也勿退缩,哪怕迫于情势,一时蛰伏也无妨。潜龙勿用,或跃在渊,赤霜山位居仙山之首多年,该出的风头也出尽了,只要实力尚存,便有希望。” 正如沈曦追忆这段往事时,谢长安脸色微变,难掩惊色—— 当时的沈曦,心也在不断往下沉。 他并非因为涉云真人口中赤霜山可能会有的衰落,而是为对方话语里透露出惊心动魄的不祥征兆。 “师尊,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也不能知道吗?” 然而谈话到这里,就终止了。 涉云真人并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留悬念的人,他摇头不语,便是不能说。 连最看重的弟子都要瞒着的事情,必然也是事关重大影响深远。 但这场近乎交代遗言一般的对话,依旧给沈曦留下深刻印象。 “当时在离梦城,你我本约好,祝师叔飞升之前,我会设法赶回去。但那时我在离梦城遇见一些事情耽误了。后来还未回去,就听说你们出事的消息,整个赤霜山乱作一团,张繁弱他们都六神无主,唯独我居然觉得不出所料。” 沈曦甚至有种石头落地的释然。 在那之前,他隐隐知道会出事,可不愿去猜,也猜不到事情会如何发生。 他设想过祝玄光的飞升也许像参妙真人那样注定失败,那么他的师尊涉云真人也许会在护法中遭遇意外。 但沈曦万万没想到,祝玄光竟然成功了。 由此搭上的,却是涉云真人和谢长安两人的性命。 如果涉云真人当初那场师徒谈话可以视为他早有所料,那谢长安呢,难道她也对自己的命运提前预知并坦然赴死吗? 这些疑问和秘密深深压在沈曦心里。 他找不到人讨论,也无法与任何人说。 正如涉云真人所料,没了他们的赤霜山果然开始接二连三出事。 沈曦尽力应付,却依旧觉得心力交瘁。 “自那之后,这些事情,我再无人可说。幸好你还能死而复生,我很抱歉,当初我没有信守诺言,及时赶回赤霜山,也帮不上忙。你恨是应该的,换作其他人,眼下早已埋骨九泉,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沈曦闭了闭眼,咳嗽几声。 他在之前那场战斗里受了伤,也没空去疗伤,但沈曦毫不在意抹去嘴角血痕,在无法支撑久站时索性席地坐下。 “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师尊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祝师叔所言。” “祝玄光杀了涉云真人,在那之后,我也死于他的剑下。” 这句话,谢长安曾在照骨境里,对折迩说过。 那时候她满腔恨意,怨天尤人。 但现在,她竟也能很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来。 而沈曦的反应,也远比当日的折迩更为镇定。 “我猜到了,我早该猜到的。”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暗藏的汹涌。 他们都很聪明,虽然知道的讯息还不够多,但足以让两人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触碰一个窥天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因为涉云真人与沈曦曾经的对话,被徐徐揭起一角。 “我当时自愿为他护法,本就抱着赴死的心,若因此身殒,也无话可说,但他不仅杀了我,还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上,令我万夫所指。若是这其中有隐秘,为何涉云真人能知,我却不能?” 谢长安冷冷道,这是她永远不能原谅祝玄光的地方。 “我便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没有人愿意不清不楚,身负污名死去。” 沈曦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涉云真人显然是有所暗示,可他为什么不能明白说出来? “当年你在离梦城外小镇,曾经问我——” 谢长安说,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我每次反复琢磨与师尊那番交谈,最后总要落到你那句话上面,我总会想,师尊是否真有不得已苦衷,迫使他们无法将事情和盘托出。” “我不想知道,也不想深究了。” 谢长安敛了神色,一切归于平静。 “我已身死,魂魄侥幸寄托器物,方才得以站在这里与你追忆往事。这些事情,再说无益。” 沈曦:“谢师妹。” 谢长安:“谢长安。” 沈曦:“好,谢长安,我求你一事。” 他从来骄傲,谢长安何曾听他说过求字。 ------------ 100 第 100 章 100 沈曦拿出两件东西递过来。 “这是英雄怒,和赤霜山令牌,前者代表掌教,后者可以自由出入赤霜山,请你帮我收着。” 谢长安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在抽什么疯”。 沈曦叹了口气:“我觉得事情远未结束。影妖背后定有人指使,但此人还未露出眉目,敌暗我明,对方仍有后手。我不妨与你坦白,如今赤霜山上下,我谁也不信。” 谢长安故意抬杠:“包括你自己?” 沈曦居然也点头:“包括我。我近来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些不对,记忆断断续续,神智时而浑浑噩噩,时而冲动易怒,先前我以为是影妖也在我身上种了影蛊,但他死不承认。总之,这两件东西是以防万一的,你暂且收着,也方便行事,若我遭遇不测,你想执掌赤霜山也由你,若你不耐烦管这些,就劳烦你将它们交给方师叔。” 他如此坦然,将自己的死亡也计算进来。 谢长安沉默片刻:“我再去看看他。” 沈曦撤去结界,谢长安步入里屋。 折迩自然依旧沉睡不醒,她试图注入灵气。 这回不是单纯的灵气,而是蕴含符力的一缕鬼气。 她虽然已经不是鬼,但以器寄灵,非人非妖,竟还能保留以前在照骨境时所用的鬼气。 鬼气敏锐幽微,虽无寻常灵气的威力,有时却能探物索魂,起意想不到之效。 而她还真就用这缕鬼气,探查到一些东西。 折迩灵台并未受伤,但他的灵识却像被强行压制在某个角落。 她再欲深入时,就遇到了阻碍。 谢长安微微蹙眉,又加了几缕鬼气。 “沈曦……” 折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有似无,既远又近。 谢长安左右看了一下,才意识到不是折迩醒了在说话,而是对方的灵识在试图与她衔接沟通。 但她传音过去,折迩却像听不见,依旧固执重复着沈曦的名字。 “沈曦……你要……” 要什么? 谢长安倾身靠近,又注入几缕鬼气。 “小心……沈曦……” 折迩忽然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显然越来越多的鬼气对于他来说已经超出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谢长安忙将鬼气收回来。 她隐隐有些明了,折迩的神识,现在正在他自己的识海深处与一股不知名力量博弈,赢了就能醒来,反之则有性命之危。 外力暂时帮不上忙,她也爱莫能助。 但折迩与那股力量拉锯之余,也要分出心神拼命传递给她的讯息是—— 小心沈曦? …… 沈曦就在外面,没有跟进去,也没离开。 谢长安出来时,他依旧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拿来。”她伸出手。 沈曦徐徐睁眼:“什么?” 谢长安:“那两件东西,你不是让我暂时保管?” 沈曦:“我以为你不收了。” 虽说如此,他还是拿出来递给她。 英雄怒在掌心微微发热。 谢长安察看把玩,发现里面的灵力已经被影妖挥霍一空,暂时只能作为单纯的印信使用。 沈曦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那里面原先储藏历代掌教的灵力,即便每人只灌注一丝半缕,常年积累下来也颇为可观,再要想恢复到原先的模样,怕是得等我晋了剑仙境之后再想办法。” 这是赤霜山掌教需要烦恼的事情,谢长安不置可否。 “我想将折迩挪去重明峰那边,方便随时照看。” 沈曦:“也好,重明峰毕竟你更熟悉些,若有需要,随时让裴三来报,我说过,赤霜山的灵药任你调遣。” 先前谈话也好,现在叮嘱也罢,沈曦还是那个沈曦,谢长安借着说话,仔细观察他的眉目,除了略有倦色伤痛之外,似乎并无异常。 为何折迩要提醒她小心沈曦? 她不动声色,将疑问捺下,点头答应。 “他们养伤确实需要些灵药辅助,我不与你客气,改日有机会再回报。” 沈曦不耐:“你我之间,非要分得这么清吗?祝师叔把你逐出门庭,又没说你不能住在赤霜山,用这里的东西,再说了我要是给你用,难不成他还会在上面监视,降个天雷下来劈死我吗?” 果然还是沈曦的风格,半点不带变。 谢长安试探未果,反倒觉得折迩可能弄错了。 “知道了,你也受伤了,不必那么激动,我先过去,有事再唤我。”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相送,扬起衣袍飘然离去,步履轻盈潇洒,倒比从前多出几分不循规蹈矩,不拘泥方寸的肆意。 沈曦望着她离去,让人过来将折迩移到重明峰去,自己则去了内室疗伤。 外面的天色由明转暗,又长夜过去,沈曦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白,终于在某一刻,他忽然睁眼,呕出一口血! 竟不是锈红,而是黑色的血。 这口血呕出来,他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沈曦双手用力攥住大腿衣料,指甲泛白,似乎在忍耐什么,嘴角微微颤抖,神色变幻古怪,额头冷汗一颗颗往外冒。 最终,天人交战结束,眼睛里的波澜归于平静,他撑起手费力起身,又摇摇晃晃往外走。 守在门外的弟子见他出来,忙上前禀告:“掌教师兄,曹师兄那边派人来问,徐师兄和吴岐风的遗体,是否也葬在无名孤峰?” 沈曦:“让,他们,自己处理。” 语调很慢,一字一顿,语气也冷冰冰。 弟子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忙应下来。 沈曦也不管他是何反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弟子:“掌教师兄,您要去哪儿?能否告知一声,回头曹师兄他们问起,我也好回答。” 沈曦:“照,雪峰。” 弟子疑惑:“可您那个方向是去鉴悬峰的。” 沈曦头也不回,恍若未闻。 …… 谢长安踏入鹤鸣宫,就发现张繁弱也在。 后者看着她,带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神色。 他挪过来悄声咬耳朵,怎么看都十足鬼祟。 “那个跟祝师叔长得一样的李郎君,是你故意收的吧?” 谢长安:? 什么叫故意收的? 她看着张繁弱,心道几年不见,他似乎更傻了。 但不止张繁弱这么想,赤霜山见过李承影的弟子,十有八九都会这么想。 谢长安带着一个与昔日师尊非但神似,更是形似的凡人在身边,那凡人对她还甚是依恋,两人行止亲密,关系非比寻常。 老实一些的人见了,只当李承影跟祝玄光有什么关系,跟他说话都战战兢兢,心思活络如张繁弱的见了,难免开始琢磨有的没的,往歪门邪道上开始想。 张繁弱:“你还真别说,这小郎君和祝师叔长得一模一样,却偏偏是个凡人,真是妙啊!” 谢长安面无表情:“怎么妙了?” 张繁弱:“你想,若能让他张口闭口喊你师尊,你每日抽他个几十鞭,令他哭着喊着说自己错了,即便不能报仇雪恨,也能消消气,怎么不妙?” 谢长安:…… 张繁弱:“再有,骗他感情,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之后再冷酷无情将其抛弃,就说我不过是将你当作祝玄光替身,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任他痛哭流涕欲罢不能……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呢,有话好好说啊!” 留天剑的剑光就悬在耳边,还未碰到刀锋,他就能感觉到锋锐剑意,皮肤微微刺痛。 谢长安:“这五年里,你修为半点没涨,光琢磨这些乱七八糟去了?” 张繁弱很委屈:“什么叫半点没涨,我从离梦城出来,还巩固了剑意境呢!五年也没多长啊,沈师兄都没上剑仙呢,凭什么只让我长进?再说了,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想为你出气吗,祝师叔飞升上界去了,你想报仇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那李承影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了!” 歪理一套一套的,而且更会诡辩了。 谢长安怀疑他把五年时间的长进都用到这上面去了。 张繁弱还振振有词:“你若不是存心气人,把他带上赤霜山作甚?不过为兄得提醒你,祝师叔可是神仙了,也不知在上界能不能时时监视人间,万一他闲来无聊想看看赤霜山,结果看见你和李郎君……总之你得小心些,若被他发现,弄不好一个天雷降下,你又得再死一回……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把留天剑收回去,别划我衣裳,刚做的!” 谢长安忽然叹了口气。 张繁弱小心翼翼:“你、你没事吧,被我说中了?其实倒也不用太担心,你把那李郎君藏好些,或者让他暂时换张脸,只要离开赤霜山……” 谢长安:“难怪我今日再见沈曦,他虽容貌不改,却像未老先衰。” 赤霜山风雨飘摇,还有张繁弱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沈曦心力交瘁,疲于奔命,还有秘密藏在心里,能不老吗? 张繁弱抽了抽嘴角:“我发现几年不见,你的嘴更毒了。” 骂人也更阴阳怪气了。 但张繁弱想想自己在后山孤峰哭坟哭得撕心裂肺,对逝去岁月与故人不可挽回的痛苦,再看眼前活着的谢长安,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谢长安能活过来,真好。 他便是再被损上一百遍,也值了。 ------------ 101 第 101 章 101 当年一剑穿心,他虽没亲眼所见,但事后旁人描绘得活灵活现,据说惨烈无比,尸骨残缺不全,徐臻找来找去,最后才勉强拼凑出一些。 真正的死无全尸。 尸身尚且如此,神魂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一路走来,从九泉之下重回人间,又要吃多少苦才能变成现在光彩照人,修为深厚的谢长安? 思及此,张繁弱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又怎么了?” 谢长安无奈,也不知他怔怔盯着自己,想起什么。 张繁弱心疼她,却不好意思说出来,抹了把脸道:“赤霜山别的没有,灵药法宝不少,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沈师兄要是不肯给你,我去给你弄来。” 谢长安面露沉吟,却想到别的事情上。 “你最近是否觉得沈曦行径怪异?” “没有吧……” 张繁弱挠挠头,他在赤霜山里跟个逍遥仙一样,对这些是最不上心的,但连日来的变故也让他不得不多留意几分。 “要真说起来,也就是大师兄最近脾气有些暴躁,容易生气骂人,不过现在我们也知道了,那是徐师兄被影妖寄身,故意搅弄风雨的缘故,怪不得大师兄,他早就发觉异状,难怪要封山,倒是我蠢了……” 谢长安又叹了口气,就知道问他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了。 这会儿张繁弱思绪跳跃,已经问起别的事了。 “对了,刘师兄突然匆匆下山,曹师兄说他去冰墟了,是不是你与他说了什么?冰墟出事了?” 谢长安将李恨天和万仞山提到的关于冰墟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下。 张繁弱倒抽一口凉气:“难怪怎么都联系不上方师叔他们,如此说来岂不……” 他想说凶多吉少,又觉得不吉利,生生咽下。 谢长安道:“只有刘琦一人去的话,凶多吉少。” 张繁弱低声说:“赤霜山已经分不出更多人手了。” 他自知修为平平,去了也是拖后腿,遇事说不定还得让刘琦反过来相救。 徐臻已死,于春山跟着方清澜生死未卜,沈曦要坐镇山门。 除此之外,普通弟子虽多,可修为还不如张繁弱。 放眼偌大赤霜山,竟已凋零至此。 若方清澜他们也出了意外,赤霜山又要何去何从? 张繁弱从前也不信昭皇剑代表气运之说,他从来就不觉得一把剑能抵消数代人的努力,但残酷事实开始左右命运,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昭皇剑的意义。 “刘师兄是为了赎罪才孤身前去的。” 刘琦对自己引吴岐风入山导致后来一系列动乱心存愧疚,又间接致使徐臻身死,他自知此行危险至极,甚至可能有去无回,又抱着必死之心前赴赎罪。 谢长安却道:“愚蠢。” 对赤霜山而言,如今少一个人,就等于少一份助力。 想当初涉云真人在时,花团锦簇,鼎盛非凡,天下宗门唯其马首是瞻。就连她,一个小小弟子的拜师大典,各宗门冲着赤霜山的面子和祝玄光三字,也得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过来观礼祝贺。 哪怕因故不至者,还要派人送来重礼,可见辉煌煊赫,令人仰望。 赤霜山众人何尝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盛极而衰,不过如此。 张繁弱还要说什么,李承影醒了。 霜飞草的药性让他吃下之后昏昏欲睡,但伤势看起来的确有些好转。 他缓缓睁眼,目光还有些迷蒙,落在张繁弱眼里,却是一张与祝玄光一模一样的脸,露出祝玄光绝不会有的清澈无辜。 张繁弱:……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一张脸,他就禁不住心虚。 谢长安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不是一个人。” 张繁弱:“我知道,但我看见你的李郎君,就感觉他下一句就要问我:你还在剑意境止步不前,每天是怎么睡得着觉的。” 谢长安:“……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在剑意境?” 张繁弱捂脑袋:“别念了,我现在马上回去修炼!” 他也不是没心没肺,赤霜山都这样了,他再吊儿郎当也得懂点事,可这修为不是他想上去就能上去,那么多年都得过且过,现在剑意境尚且还未达到圆满,更别说晋境了,他即便日夜不休苦练,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突飞猛进。 背着张繁弱,谢长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张繁弱没看见,但李承影看见了,他笑了。 谢长安又横他一眼。 李承影冲她笑得更开心。 张繁弱没留意他们的眉眼官司,他不想再被唠叨,直接丢下一句自己现在就去修炼,直接抱头鼠窜走了。 谢长安没走,她留下来给李承影把脉,查探他的身体情况。 李承影静静看她。 “看我做什么?” 谢长安垂眸沉吟,头也不抬,便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 李承影:“你好看,我不多看几眼,往后年寿不永,你我终要阴阳分别,我就再也看不见了。” 谢长安看他一眼,思索,再看一眼,陷入沉思。 李承影:? 谢长安:“你想不想当一名修士?” 李承影:“自然是想的。” 他现在虽能操纵封禅笔和符箓,但说到底没有自己的灵力,依靠的不过是封禅笔本身灵力和符力,还有自然之力,阴阳五行,这些散布于天地之间的微末灵气被符箓和封禅笔捕捉利用,已是穷尽所能,很难再更上一层楼。 谢长安:“我想了很久,想到两个办法。” 一个是宸华峰。 赤霜山上的宸华峰,万星棋布,周天在列,天机无穷无尽,只因罡风凛冽,常人无法立足,却是个极好的修炼之所。若李承影能在上面经受住源源不绝的罡风,说不定就能找到化为己用的办法。 另外一个则是蜀山剑阁。 当年祝玄光给她讲过蜀山剑阁宗主的故事之后,她就对这个门派起了好奇,特意去鸿都阁翻阅典籍,又询问师门长辈,对蜀山剑阁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蜀山剑阁有一处奇地,名为万剑池,他们历代祖师先辈收集了古往今来的名剑,从中品到孤品,甚至不乏仙品,还有被勒令决不能外泄的秘剑。这些剑各自有灵,互相攻伐,日夜不停,传说只要能顺利通过万剑池,并从中带出一把宝剑的人,就能得剑气相融,即便寻常凡人剑士,也能因此得道。” “但这两个办法,我一个都没有把握,因为从来就没有前人成功过的记载。” 李承影安静听罢,忽然心头微动。 “你来赤霜山,除了找折迩之外,还想带我去宸华峰寻找入道之法?” 不然呢? 谢长安以眼神如此回道。 李承影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人的眼神而心情起伏。 他的笑容过于明显,以至于被他看的人早已练出轻易不动声色,也不由自主稍稍移开视线。 “我愿去的,哪怕再难,也要一试,百死不辞。” 谢长安:“……不用百死,若不成功,顶多就死两回。” 说不定一回都魂飞魄散了。 李承影轻声道:“你知道吗?” 他曾无数次设想,如果他比祝玄光更早认识谢长安又会如何。 但世事没有如果,认识她太晚,他毫无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梦里旁观,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李承影虽病弱,骨子里却是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 他有自己的主意,不爱受制于人,从前连李尚书也经常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唯独谢长安是例外。 谢长安疑惑:“什么?” “没什么。” 李承影将这些话都藏起来,笑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 “我只是想说,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李承影不是谢长安的累赘,也不是任何人的倒影。” 谢长安看着他,心想一次次试探到这里也就可以停止了。 她知道世上绝没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不管有何渊源,李承影终归是李承影。 她放弃探究对方身上所有的秘密,只愿他永远都是李承影。 “好。” 李承影捕捉到她嘴角的微弯,禁不住就想再看清那长长睫毛下灵气生动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近得几乎能感受对方气息。 “长安!” 伴随御剑飞来的巨大动静,还有张繁弱砰的一下将门拍开。 “大师兄发狂了,曹师兄让我喊你快去看看!” 放眼如今赤霜山,已经没有一个能制住发狂的沈曦。 曹随能想到的,只有谢长安。 虽然后者已经不算赤霜山弟子,但他还是让张繁弱过来找人。 谢长安看向李承影。 后者善解人意:“你先去吧,有霜飞草,不舒服了我啃两口就行。” 把自己说得跟牛一样。 但谢长安没心思调侃,点点头先跟张繁弱走了。 她早就察觉沈曦身上有异,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爆发出来。 张繁弱他们想到找她求救,必定是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李承影看着两人匆匆离开,咳嗽几声,将一口血沫掩在帕里。 他慢慢起身出去,找到裴三。 ------------ 102 第 102 章 102 “在下总听他们说起我的容貌与祝真人有些相似,虽说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争辉,可我也对神仙心生仰慕,不知祝真人是否留下遗泽,能让我瞻仰一二?” 李承影说得真情意切,上回是找他问祝玄光的生平,这回则是想要登堂入室,参观祝玄光从前经常逗留的地方。 裴三没意识到他的循序渐进,步步深入,心说何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不仔细听都难以辨别,只是神色行止,又绝不会让人错认混淆,故而赤霜山上下对这位突如其来的李郎君可谓既好奇又敬畏。 当然,敬畏的也不是李承影本人,而是仿佛从他身上看见已经成仙了的祝玄光。 见影思光,而非影本身慑人。 赤霜山风雨飘摇,沈曦没有交代是否要限制李承影,重明峰一般也没人管,裴三本有些迟疑,思及他是谢长安带来的,心下又放松了。 “祝真人肉身飞升,除了随身命剑,别无凡物。他从前写过几本札记,上面是一些基础功法心得,还有用过的几把剑和拂尘,都被安放在一间静室里,李公子若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李承影善解人意:“若是让你为难,不如等长安回来再说。” 裴三:“无妨无妨,那些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赤霜山人人都能看得。” 他将人带到偏殿静室。 “此处就是祝真人先前时常逗留的静室。” 一眼望去,零散几件,果然冷清得很。 床榻干干净净,也无被褥衣物,想是早被裴三收拾走了。 倒是矮桌上还有一套竹制茶具。 李承影走过去,发现茶具上还有雕刻,鱼鸟花草,垂枝累累。 可见这位人物也不是全然如传闻中一般冷心冷情,还是会有一些兴趣的。 “这是祝真人自己刻的吧?” 裴三笑道:“是,祝真人少有闲暇,偶尔能坐在此处喝茶也不过片刻歇息,我还不知他是何时刻下的。” 李承影捧场赞了两句:“自然清新,颇得野趣。” 裴三见他随手拿起一本札记准备细看的架势,就道:“李公子且在此处消磨,看完将书籍归回原位即可,我先去摘点茶叶,制作灵茶,回头好给你们带一些走。” 李承影颔首:“裴郎君不必管我,自去忙便是。” 待裴三一走,他的表情随即一敛。 李承影抚上手里的札记,神色变得莫测。 “祝玄光,我已经来了。”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譬如,你与我的关系。” “还是,我身上的所有秘密?” 李承影对着空无一人的静室说话,看上去有些诡异,但他却表现得极为自然,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隐身在此处,只是一直不出声。 他当然也没有等到回答,这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人。 李承影忽然冷笑一声,轻轻的,带着明显的厌恶。 “你不出现也无妨,让我来看看,你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 话音一落,他弹出几道符火,分别落在静室各处。 但火苗并没有出现将屋子点燃的场面,反是在半空化作几道萤光,札记和剑若有感应,都微微颤动起来。 那几把挂在墙上的剑甚至开始泛光,几道剑锋倏然同时出鞘,猛地飞向李承影,又在他面前悬停,倒好像在觐见新主一般。 他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惊讶欣喜之色,还手执封禅笔在面前凌空书写,龙飞凤舞。 若谢长安在此,一定能看懂他在干什么。 李承影想用封禅笔,捕捉静室内残留的祝玄光气息。 札记也罢,佩剑也罢,这些曾经被祝玄光留下痕迹的东西,必然或多或少还有他的气息。 笔尖画出的金光在静室流淌,如果裴三此刻打开门,就会看见满室的璀璨流光。 但这样辉煌的美丽只有李承影置身其中亲眼所见,他的笔越来越快,表情却越来越阴沉。 这世上无人知道,他有一个秘密。 自大病一场,从痴儿恢复正常之后,他就有了这个秘密。 谢长安知道他常常无师自通地领悟一些符术,又知道他在法术上天赋异禀,连剪纸术也是一学就会,堪称奇才。 但谢长安不知道,除此之外,李承影还常常会梦见一些碎片般的画面。 有时甚至不是梦见,是眼前突然闪现。 这些画面赋予了他宿慧一般的能力。 他清楚知道他是李承影,并没有成为祝玄光的兴趣。 但他也清楚,世上绝不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痴傻二十年一朝恢复灵智的奇迹。 如果有,那就说明这两人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 非但谢长安他们疑惑,李承影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他甚至疑心自己之所以会对谢长安抱着莫大好感,与这个秘密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有关系。 李承影不愿接受这种假设,他更不愿意自己与祝玄光扯上任何关系。 起初是好奇,后来因为谢长安,这种好奇又变成厌恶。 李承影毫不怀疑,若祝玄光在此,他会直接给对方一剑,既是替谢长安报仇,也能让自己大为快意。 为此,他曾私下翻阅典籍,将所有可能性都查了个遍,甚至查到斩三尸与化神分身的说法,但他绝对不可能接受自己是作为一段分身而出现的局面。 李承影也想过,若真是这种可能性,他索性鸠占鹊巢,去当古往今来第一个吞噬本尊的化神分身算了。 但祝玄光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他则是一介凡人,身无灵力,连命都不知道能吊多久,过了今天也许就没有明天。 从前的李承影,在还是李家公子,还未遇见改变他命运的少女时,他所愿所求,不过是多看几眼这锦绣人间,好好养病,多活几年。 然而现在,他心头竟也存着一把与谢长安一样的火,想着也许有朝一日,还能杀到上界,送祝玄光一剑归西,两剑魂飞魄散。 从此他才能是真正的李承影,才能是对着谢长安没有任何秘密的李承影。 流光由明而暗,逐渐消逝。 静室恢复平静。 然而李承影身上的厌烦倦怠却已深重到不想掩饰的地步。 他咽下一口急欲喷出的血,闭了闭眼。 作为祝玄光的旧日故地,这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好似他的狂怒厌恶推测都只是笑话与错觉。 没关系。 他心想,就算你祝玄光真将我当作备用的分身,我也不会离开谢长安。 我偏要缠着她,长长久久,一生一世,还要助她得成大道,颠覆日月。 她要闹多大,我便帮她闹多大,即使要掀了这天地,也在所不惜。 你背叛了她,舍弃了她。 而我,不是你。 …… 影妖被擒获之后,曹随逼着他给鉴悬峰众弟子解蛊,又因沈曦先前与影妖血符结誓,答应事成之后就让对方离开,不得不遵守诺言,准备放人。 但就在这时,却传来沈曦提剑上鉴悬峰,门人死伤无数的噩耗。 曹随顾不上其它,忙急匆匆赶过去。 沈曦剑心境圆满趋于巅峰,距离剑仙境只有一步之遥,赤霜山现在无人是他的对手。 曹随到场时,沈曦已经杀伤了许多弟子,曹随根本压制不住他,只能让张繁弱马上去请谢长安。 沈曦似乎杀累了,见了曹随过来也没动手,视一地哀哀呻吟的弟子如无物,倚靠在树下,剑锋染血下垂,轻抵地面。 他满脸倦色,却面无表情,形同陌路。 曹随呼吸一滞。 徐臻死前的景象重新排山倒海涌来,他心头阴影已然浓重,此刻看见沈曦情状,难以避免又想到徐臻。 赤霜山已经再经不起任何一个人的折损了。 “掌教师兄……” “愣着作甚?我发疯伤人,还是以掌教身份对门中弟子下手,过来拿我。” 沈曦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似乎懒得与他多说一句。 曹随:“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突然……” 沈曦不耐烦:“婆婆妈妈,毫无剑修果决,你这样以后怎么担起照雪峰重任?” 他剑尖微抬,干涸的血迹在上面无比刺眼。 “你既然不肯动手,那就只能由我来了。” 他松开手,剑光旋即化作虹影,朝曹随掠去。 曹随下意识往后退,但剑光比他更快,竟是前后左右斩断他的所有生路。 剑光还未近身,曹随已觉脸颊生疼,顿时多了好几道血痕。 他只能召来剑意抵挡,一面运起剑心,双袖振出灵气,试图拍开沈曦的剑光。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与沈曦的真正差距。 沈曦是个少有的剑修天才,打从曹随拜在照雪峰门下,就经常听见这句话。 彼时曹随也曾年少轻狂,当然觉得言过其实,心道自己勤学苦练早晚也能追上。 但后来沈曦年纪轻轻就晋了剑心境,连祝师叔亦难得夸了两句,那时候的曹随还在剑意境上挣扎,一点点往前挪。 所谓修行上的磨砺与坎坷,在沈曦那里几乎看不见,他一路顺畅,连心魔考验都未遇到,就已经到了剑心境圆满,轻轻松松,堪比别人百来年的努力。 能入赤霜山的人,比起外面许多修士,自然已经算是资质优秀,可这些优秀的人之间也有高低,沈曦就是其中崛起最快最高的那座山峰。 若不是涉云真人陨落,若是涉云真人还在,沈曦能抽出更多时间放在修炼上,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能摸到剑仙境的门径。 至此,曹随再也兴不起半点与沈曦争锋的心气,他只想帮师父守好照雪峰,协助沈曦将赤霜山经营好,起码不要再让它继续往下坡路走。 可谁能料到,就连赤霜山最后的希望,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剑修天才,也变成曹随最害怕的样子。 性情大变,状若癫狂。 难道徐臻的死,还不能结束一切吗? 曹随心头悲恸,抵抗也变得消极,肩膀随即被剑光划开一道,鲜血淋漓。 张繁弱带着谢长安赶到了。 ------------ 103 今天第一更 103 正好沈曦的剑如影随形,追光而至,抵住曹随心口。 连咫尺都没有,曹随心神大乱,罡气结界亦被打破,转眼就要一剑穿心。 剑光戛然而止。 被横伸出来的另一道剑光生生拦住。 那已经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一整面剑气屏障,贴着曹随的身体,堪堪抵住剑光。 曹随脑子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浮现死里逃生的侥幸,就见谢长安站在他身前,一寸寸吞掉沈曦的剑光。 “你发什么疯,还嫌赤霜山不够乱?” 他听见谢长安的声音。 曹随恍恍惚惚,心想谢师妹从黄泉走一趟回来,脾气确实变差了点儿。 沈曦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丧家之犬,赤霜山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谢长安还未说话,张繁弱先脸色大变了。 “大师兄,你说的什么屁话,当真失心疯了不成?!” “我是失心疯了,赤霜山多少事情,全都压在我身上,你们能帮上多少?” 沈曦环顾四周,神色冷漠到近乎空白。 “为了这个宗门,我连修炼都耽误了,原本我早该闭关勘破剑心境的,如今却只能在这里收拾狗屁倒灶的烂摊子。就连方才那一剑,若不是谢长安,你们就根本无计可施。” “你们会什么?你们能做什么?不过和地上躺着的一样,都是废物。” 张繁弱微微张着嘴巴,只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他头一回见到说话如此绝情刻薄不留余地的沈曦。 更别说曹随,已然怔愣在原地。 张繁弱激动过后,越发心酸难受。 “大师兄,你原来是这么看我们的?” 沈曦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从剑尖移向谢长安。 “你要拦我?你不是我的对手。” 谢长安:“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沈曦说了一个好字。 这个好还未落音,源清剑就已经悬在谢长安额前。 之所以没有更进一步,是因为她竟似预判了沈曦的意图,在剑来的须臾之前便已拂出罡气。 身形飘然后退,一把红伞徐徐落在她手上,又从她手中飞出。 源清剑一剑不成,又生一剑,灵力源源不断,接连几道剑光劈向金缕伞。 足以劈山开海的剑光却对金缕伞毫发无损,红伞半空不断旋转,每旋一圈,罡气仿佛就被扰乱一点,剑光被罡气所引,亦难以避免受到干扰,到金缕伞转了数百圈后,源清剑已被彻底引开,剑光也有了偏差。 谢长安终于出剑。 留天剑姗姗来迟,宛若盛装打扮,剑气凌人,霎时气势磅礴,竟强行压过源清剑,直取沈曦面门! 张繁弱提着心,既怕谢长安受伤,又沈曦真死了,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但最终他还是死死忍住将到嘴边的话语,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留天剑依旧掠光而去,直接与源清剑正面相对。 狂风罡气,深海漩涡,所有人身形剧退,睁不开眼。 铮然长鸣,铿锵悦耳,如同编钟乐器,然而这悦耳之下却是绵绵杀气。 留天剑最终没有钉入沈曦的脑门,而是从他颊边划过。 在下一步举动之前,金缕伞已经落下,将他周身命门都封住。 沈曦动弹不得了。 谢长安飘然落地,问张繁弱和曹随:“关还是杀?” 张繁弱目瞪口呆:“长安,你当真是脱胎换骨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谢长安:…… 她欲言又止,还是闭上嘴。 曹随一身淌着血色淋漓地走来:“有劳谢师妹了,沈师兄可能是被影妖蛊惑了,先将他关起来吧,我们先查清楚再说。” 谢长安:“随你们。” 沈曦冷冷道:“你们关不住我,只要我一息尚存,总能找到机会逃出去,到时候我就会铲平这里,再离开赤霜山。” 曹随怒道:“你疯了?!你就是赤霜山掌教!” 沈曦:“这掌教不当也罢,不过是个气运全无,日薄西山的宗门,迟早沦落到与万树梅花潭一个下场。” 曹随张口结舌。 他根本想不通为何短短两日之内,沈曦竟到了要同门相残的地步。 张繁弱蹲下身,与沈曦平视。 “大师兄,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影妖在你身上下了什么蛊没解开,我这就去把他抓来给你看看!你变回从前那个大师兄好不好?” 从前的沈曦寡言少语,却有担当,对底下的师兄妹也算耐心。 他沉稳机智,遇事总有办法,无畏风雨坎坷。 而不是现在这样,性情大变,动不动就暴躁动手,甚至想要不顾掌教身份脱离宗门。 沈曦闭了眼,根本不看他,更勿论回答。 张繁弱有些无措,回头看谢长安。 谢长安认真建议:“可能是徐臻的事情让他受刺激了,民间对付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抽一顿就好了。一顿好不了,就照一天三顿抽。” 张繁弱:…… 曹随揉了揉额头:“张师弟,劳你先将沈师兄带去销骨峰。谢师妹,也有劳你帮忙护送一程。” 他怕沈曦中途若真暴起发难,以张繁弱之力定是无法抵挡的。 谢长安蹙眉:“我是你们赤霜山的长工不成?” 曹随苦笑:“我们对谢师妹多有亏欠,幸好你不计前嫌,照雪峰上还有几件法宝,师尊不在,我就越俎代庖,回头若有谢师妹看得上眼的,只管拿去便是。” 谢长安这才不情不愿带着人走了。 曹随叹了口气,按下焦虑和伤痛,挨个检查弟子们的伤势,发现重伤的有,但所幸没闹出人命,鉴悬峰弟子躺了一地,那些轻伤还有神智的,个个都问他掌教这是怎么了,可曹随又如何答得上来,只能含糊敷衍过去。 …… 销骨峰是历代弟子埋骨之地,但这里也有关押叛徒的先例。 先代掌教原意是想让囚徒在此对着昔日同门反省己过,但被关在这里,跟之前张繁弱被关在后山不一样,后者充其量只能称为软禁。 等候沈曦的,是数十道沉重如石,专门克制修士的寒铁铁链。 张繁弱还想劝劝人,谢长安打断他。 “你先去找曹随,我与他说两句。” 张繁弱不放心,把人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别被他气着了,他如今嘴皮子可毒。” 谢长安作不耐烦状,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 山风凛冽,月悬高空。 偌大销骨峰,如今只有错落起伏的坟堆,和她与沈曦两个大活人。 很久以前,谢长安也曾来过这里,可那时与现在的心境截然不同。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沈曦先叹了口气。 “你方才在鉴悬峰的应答,有些敷衍了。” 谢长安:“我愿帮你遮掩就不错了。” 沈曦:“我只怕瞒不过他。” 谢长安:“他是谁?” 沈曦:“我也不知。” 谢长安:…… 沈曦迎上她颇为无语的神色。 “这几日我思来想去,或许一切源头还要从当初离梦城讲起。” 时间要追溯到上一回的大翮游仙。 彼时沈曦刚与谢长安分手,后者跟着祝玄光先一步回赤霜山,而他依旧暂留离梦城,等待张繁弱他们从大翮游仙中试炼出来。 对沈曦这样的人而言,多等几日也不存在枯燥乏味,因为他可以待在客栈里寸步不出,打坐修行,尤其他刚刚离开试炼,境界有所提升,但尚未巩固,轻易就有灵光一现之契机,说不定因此就能更上一层楼。 但某一日,沈曦忽然心神不宁,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他便索性离开客栈,出外漫步散心。 “我遇到了一个算卦的道人。” 那道人将沈曦拦下,说他玄星飞额,命中将有极大的变故。 沈曦是修士,如何会信这些面相算命的把戏,当即就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 “第二日,我再度遇见他。” 当时天还未亮,外面摆摊的都不多。 那道人偏偏坐在巷尾,好像知道他一定会路过那条路。 这一次沈曦没有再离开,他感觉此人像是冲着自己来的,便直接迎上去。 道人看见他,也不惊讶,又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即将遇到的变故,不仅影响师门,还会影响我自己,成则一帆风顺,败则满门衰落。” 沈曦二话不说,出手如电,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道人。 让他意外的是,这道人不仅身无灵力,还是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道士见他如此机警,倒是不惊慌,反而苦笑道,说自己每次在此算命,卦卦灵验,没有一人不称道,但也因此时常被怀疑别有用心,他早就习惯了。 沈曦没有因此降低戒心,他索性坐下来,询问道士,自己到底会遇见什么大变故,若说不出来,就休怪自己不客气。 道人似模似样掐算片刻,捋须告知,沈曦的变故来自于同门,他的宗门前途未卜,甚至呈现盛极必衰之象,他自己必然也会因此受影响。 “他对我说,郎君,贫道能看出你少年英才,天资聪颖,必非池中之物,但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任何人若如无根飘萍都不可能有所成就,除非你能保大树不倒。若我没看错,你颧骨泛红,唇色发暗,近日只怕心境不稳,时运不济,除非及时化解,并回去挽救宗门,才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听到此处,沈曦看对方依旧像个江湖骗子,但他也没再离开,反是静静坐着,就等天光大亮之后,陆续有人来找道人,有些是寻常百姓,有些则是境界不高的修士。 他们来求破解的事情也五花八门,有家门不幸的,有想求子的,还有想问境界修为的,道人一一解答,或者答应为他们做一场法事,或者起卦帮他们问卜。 当然,也有人是来道谢的,其中还有妇人拎了一只鸡过来,说是感谢道人指点迷津,帮她家夫君及时避开一场灾祸。 谢长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她知道沈曦不是张繁弱那样事无巨细长篇大论的人,他详细描述个中过程,必然有其原因。 ------------ 104 今天第二更 104 当时沈曦就在旁边坐着,旁观了大半天,发现道人的算卦的确在附近有些名气。 到了傍晚,道人伸了个懒腰,含笑对沈曦道,道友也坐了大半日,总该相信我不是江湖骗子了吧? 沈曦问,他所说的变故,有何办法化解? 道人摇摇头,说他只是寻常人,顶多会点窥天之术,要说化解是万万不能,但可以画一道符箓,保他安神定气,遇事不那么倒霉罢了。 说罢道人笔蘸朱砂,一挥而就,将一道写好的符箓递给沈曦。 要说符术,赤霜山才是大家,沈曦自然也熟谙此道。 这张符他一看就知道只是寻常的平安符,但道人画符手法的确是不错的,甚至比沈曦自己还要略胜一筹。 沈曦虽然起初不信那道人,但对方窥见他心底那道松动的缝隙。 换而言之,对方说中了他的软肋。 他自忖符术大家,并不忌讳对方做什么手脚,当时正好又被卸下心防,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收下那张符,付了道人要的报酬。 这段插曲在沈曦的经历里几乎不值一提。 符箓果然有些效果,他回去之后,再没有遇见心浮气躁的情况,就连原先修炼的关隘也都畅通无阻,简直如有神助,甚至很快就想通原先一直过不去的坎子,境界融会贯通,灵台明澈如新。 但沈曦非但没有高兴,反倒逐渐清醒过来,觉出一些不妥了。 他想起那张符箓,拿出来一瞧,原先用朱砂写的符文竟然开始变浅。 沈曦马上将符箓烧掉,出门去找那道人。 可他将小镇翻了个遍,却再也找不到道人的踪迹。 他甚至去询问之前道人摆摊附近的人,可他们无一例外,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道人。 听至此处,谢长安终于面露惊容。 她也终于知道沈曦为何如此详细讲述自己与一个陌生道人结识的过程。 “幻术!” 唯有幻术,才能让沈曦陷入这场看似平平无奇的遭遇里毫无察觉。 可,能让沈曦都放下戒备的幻术,又该是何等境界? 沈曦那时已是剑心境圆满,除了剑仙境和与此境界仿佛的大修士,不可能有人能迷惑得了他。 也就是说,算计他的,竟是宗师级高手。 当世能有几个? 只怕十个手指都能数出来。 他四处打听当时可能出现在离梦城的大修士,甚至将离梦城城主幽岳也怀疑上,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符箓已经烧了,人也遍寻不至,线索中断。 这时张繁弱他们陆续从大翮游仙出来,沈曦只能暂且将此事放下,带着人赶回赤霜山。 后面的事情,谢长安也知晓了,自然是耳熟能详的祝玄光成仙,天下仰慕,但涉云真人身殒,宗门惊变。 在方清澜的力主下,沈曦接掌印信,顺理成章继任宗主之位,成为赤霜山新一代的掌教。 “但自那之后,我便有了心魔。” 沈曦神色淡淡,好似已经适应习惯,与那心魔共存。 “有时候是脑海里会莫名其妙冒出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候则是心底的一个念头。” “折迩闯进来时,那声音反反复复告诉我,折迩有问题,一定要杀了他。我勉强控制住,将他关进石镜里。” “徐臻被影妖附体之后,我也察觉有异,但那心魔却一直告诉我,这只是我的错觉,是我嫉妒同门,嫉妒徐臻在师兄弟里的人缘,才对他有所偏颇。” “我怀疑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当时一时道心不稳,接受了那张符箓的缘故。” 谢长安的脸色变化却与他相反。 随着沈曦越讲越多,她的眉心就越是紧蹙,仿佛遇见极为棘手的难题。 “所以你杀伤鉴悬峰那些弟子,也是因为心魔作祟?” 沈曦:“不完全是,你记得我先前对你说过的吗?我连自己都不信。” 谢长安:“我记得。” 折迩拼尽全力向她传递沈曦不可信的讯息,想必也是同一个意思。 沈曦:“如果没有猜错,指使影妖附身吴岐风,与给我种下心魔的,都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场阴谋,从涉云真人他们还未陨落起,就开始筹谋了。 谢长安:“他能窥见你的心思,或者看见你的一举一动吗?” 沈曦缓缓摇头:“不能,我试了许多次,有时故意去做一些他没有怂恿的事,但此时心魔就很安静,他似乎只能在特定的时候给我下命令,影响我的神智。” 谢长安:“那就不是他心通,也非千里眼的法术。那符箓必然是有问题的,但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符箓烧了之后,对方为何还能控制你。难道是蛊术?影妖的影蛊?” 沈曦:“影妖被捉之后,我就试过了,也不是。” 谢长安陷入深思。 更重要的是,一个剑仙境界或与之相当的大修士,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只为算计沈曦,图什么? 为了赤霜山吗? 若是如此,对方既然已能定期控制沈曦,只要慢慢引导他走向癫狂,再趁虚吞并赤霜山便好了,为何还要多一个影妖,又引出徐臻这边的线? 要知道一桩阴谋,未必是做得越多,越有可能成功,有时往往是做得太多了,反而马脚越多,暴露得越快。 如若不是为了赤霜山,难道是为了人? 为了沈曦本人? 谢长安心下一沉,蓦地抬头! “你说你先前虽然感知心魔,但尚且能控制住?” 沈曦:“是,我有时会故意顺着他的意愿去做,但心里是清楚的,我只想把他引出来,但他很狡猾,一直不肯现身。” 甚至就连影妖被擒,逼问之下,也无法获知此人身份。 “我方才去后山找过影妖,给他留了阵法破绽,连护山大阵如何出去也教给他了,又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禁制,影妖现在想必已经逃出去了。我想将计就计,看看他会否在走投无路之际联系那个人,或者,那人不舍得影妖这枚棋子被废弃,会主动联系他。” 但没等他查出什么,那心魔又降临了。 当时沈曦只觉杀心顿起,焦躁如狂,再也无法控制,当即提着剑上了鉴悬峰,将那些弟子杀得一地伤重,幸而他内心深处还能保留一丝理智,最终没有闹出人命。 可就是那一丝理智,也让沈曦感觉自己的克制力正在迅速沦陷,而心魔却忽然间就野草般疯长侵占。 沈曦开始感到事态失控的恐惧。 赤霜山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徐臻,他无法信任。 沈曦想到了谢长安。 时值此刻,只有谢长安,能与之托付。 “是英雄怒!”谢长安忽然道。 沈曦一怔。 但他是极聪明的人,纵使身在其中有些当局者迷,但被谢长安这么一说,忽然石破天惊,电闪雷鸣般,轰然明白了什么。 是了,是英雄怒。 他被种下心魔,匆忙赶回赤霜山,彼时心魔暗中潜伏,还未发作,他也感觉不到异样,接任掌教之后,赤霜山的麻烦一桩接着一桩,他疲于应付,性情逐渐暴躁,心魔也逐渐抬头,可即便如此,他还能克制住,甚至将计就计,想将心魔和影妖都一网打尽。 直到影妖落败被擒。 而此时与之前又有什么变化? 只有英雄怒里历代掌教所积蓄的灵气被影妖挥霍一空,这件仙品法宝彻底变成了暂时的摆设,心魔才能更进一步操控沈曦。 所以,影妖这张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让他进来扰乱赤霜山,弄死一个两个赤霜山弟子,闹得人心惶惶的,而是—— 谢长安道:“那人恐怕早就算好了,影妖抢夺英雄怒之后,为了与你们抗衡,必然会打开英雄怒,彻底将其中灵气消耗。” 就算最后影妖落败,沈曦也没了英雄怒庇护,自然而然沦为心魔的奴隶。 此人思虑深远,环环相扣,竟至于此。 一个剑仙境实力相当,又懂得打开赤霜山历代掌教才知道的英雄怒法诀的大修士,可以怀疑的人选似乎已经不多。 谢长安:“会是方清澜吗?” 这是可能性最大的。 方清澜本身就是照雪峰首座,以他和涉云真人的关系,会知道英雄怒法诀也不算奇怪。 但他想要掌教之位易如反掌,沈曦二话不说就会拱手相让,更何况方清澜现在人远在冰墟,做这种事毫无动机与意义。 沈曦:“我相信方师叔。而且,若此人是为了我,而非赤霜山掌教之位,那就必然不是方师叔。” 谢长安也作此想。 但除此之外,世间尚有几人,不是一宗之主,便是宗师大能。 如果只为了沈曦—— 沈曦身上,又有什么是对方不计一切想要得到的? ------------ 105 第 105 章 105 如果张繁弱与曹随等人在此,便是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但谢长安博览群书,又正好从长安城远道而来,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灾难,差点就葬身残垣断壁的废墟之下,凶险难言,九死一生。 她还真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谢长安:“修士晋境必有天劫,境界越高,劫数越是可怖,至飞升之劫,更是世间难渡。但传说古有秘法,可令修士避过天劫,顺利飞升。” “你说的是傀儡换命术?《大荒拾遗》的确曾记载过,先以心魔种下傀儡,再以傀儡取代原身,进行换命。” 但这与自己有何关联? 沈曦顿了顿,蓦地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那人对我用傀儡换命术,以替换自己本应承受的天劫?” 谢长安:“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沈曦:“这两年点仙谱上只出现过一个新名字……” 谢长安:“南岳洞天宗主,碧阳君。” 碧阳君武仙境修为,正是应劫之人。 万仞山死前曾说过,上界混乱,谪仙落凡,为南岳洞天所救,碧阳君得知此事之后,便想利用天工炉收集怨魂灵气化为己用。 如此一来,虽然实力大增,但天劫依旧是不可避免的,他依旧需要面对像祝玄光那样的险境。 除非有人与他换命相替,挡下这一劫,换取他绝无危险地飞升。 放眼天下,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很少,若同为武仙境相当的修为,碧阳君不一定能找到下手机会,甚至有可能被反杀。 只有沈曦,距离剑仙一步之遥,且资质出众。 谢长安:“最重要的是——” 沈曦接下她的话:“我虽有宗门,却无师长庇护,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方清澜也折戟冰墟,那最后一个能护住沈曦和赤霜山的人,也会彻底消失。 谢长安:“唯一有问题的,是时间对不上。五年前你在离梦城被种下心魔,当时祝玄光还未渡劫,涉云真人也还未出事,碧阳君如何能笃定他最后一定会成功?” 沈曦:“再有,如果是碧阳君,打开英雄怒的法诀,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此处也是疑点。” 谢长安点头赞同。 沈曦闭了闭眼。 如果不是见到谢长安,如果不是两人开诚布公,将事情摊开来抽丝剥茧,他也许还当局者迷,被蒙在鼓里,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个局,无论从何处看,几乎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谢长安:“不管是不是碧阳君所为,你都必须先消灭心魔。” 沈曦睁开眼:“我有一个办法。但是,很险。” 谢长安:“险到何等地步?” 沈曦:“粉身碎骨,赤霜山不复存在。但如果成功,也许能有一人晋剑仙境。” 谢长安:“成功的机会?” 沈曦:“十不存一。” 谢长安沉吟片刻:“那就值得,加上我。” 沈曦一怔,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而后缓缓摇首。 “你完全没必要陪我冒这个险,你如今死而复生,境界更上一层楼,假以时日定能晋境。” 谢长安:“晋剑仙境是需要机缘的,我机缘不佳,更少历练,若连这点险也不敢冒,就不必谈寸进。” 她一路走来,已处处体会人心惊险,世事无常。 李恨天因灭门仇恨,便要拉整座长安城陪葬,而南岳洞天以强者自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同样没对小宗门手下留情。 凡人于乱世中如逆水行舟,动辄溺亡没顶,修士又何尝不需要如履薄冰,以免错死人手? 若当日没有噬神镜,没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她现在已不可能站在此处说话。 险境越多,逃避就越是无用。 谢长安长于宫闱十几年,极尽小心低调,可到头来仍旧要面临大厦将倾,亲友尽丧,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谨慎并不能换来上天的垂怜眷顾,但斩尽荆棘杀出一条血路之后,反而可能令敌人退却,为其送上机缘。 她直接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沈曦微微牵起冷硬的嘴角。 这是他多日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因为他发现谢长安还是那个谢长安。 看似稳打稳扎,但骨子里有股狠劲,“疯”起来比谁都“疯”。 就像当年刚入门没多久,就敢学他没日没夜地用“长夜未荒”留住时间拼命修炼。 就像在离梦城外,连剑心境都不稳,就敢质疑天道,问他“乾坤若有私”。 她从未变过。 是祝师叔错了。 沈曦不知道祝玄光当日为何要那样做,但并不妨碍他同样质疑对方做法。 这样的谢师妹,不应该是飞升的垫脚石,牺牲的代价。 他捺下心头思绪,慢声道:“我要当一回赤霜山的叛徒。” 谢长安:“请君入瓮?” 沈曦:“引蛇出洞。” …… 李承影素来浅眠,但今日不知怎的,他却睡得很沉。 梦里光怪陆离,像极了他从前被天授神慧时的情景,醒来之后自然而然就领悟了一些术法。 这回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他站在高高的山巅,抬头仰望万星在列,身旁还站着一人。 那人面目模糊,声音也远远近近,只依稀能听见少许。 “你想好了吗?” 对方如是说道。 “我想好了,也不会后悔。” 这是李承影在说话。 很奇妙,他知道声音从自己嘴巴里发出来,却完全不受控制。 对方又道:“就算后悔,也不可能再回头了。其实他们已经尽力了,始终功亏一篑,你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 后面的话语随风而逝,李承影听不清楚,禁不住朝那人靠近些。 但他一近,那人又远。 两人始终保持原先的距离。 李承影又听见自己道:“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对方叹了口气。 那沉重的叹息声在他心头掠过,如一块巨石压住他的胸口,压抑而窒息,忽然又像有人用鼓槌重重敲下,他的心脏被当成鼓面,猛地一震! 李承影睁开眼睛! 他的嘴巴上多了一只手。 柔软的,温热的,隐隐还有一丝桂花的香气。 是不那么馥郁浓烈的桂花,更像七八月新开时,清浅在枝头滑过的一道留痕,最终落入茶叶,流连五感,却很难忘记。 但耳边的喧闹也是真的,远远传来,像山那头出了什么动静。 也因此,清桂的香就更鲜明了。 他本来是下意识要动的,却生生忍住。 捂住他嘴的人似好笑,悄声问:“不是要喊救命?” 李承影也悄声:“你要我的命,随时来取。” 谢长安将手移开,清桂香气瞬间远去。 李承影闪过一丝遗憾。 “你做噩梦了。梦见什么?” 她伸出三根手指为他把脉。 李承影只道:“应该是之前看见徐臻被影妖附身过的尸体,被吓着了。” 他语气表情自然而然,谢长安根本看不出异样。 “就你这样,还说要跟着我四处走?”她调侃取笑。 李承影笑道:“我是凡夫俗子,让仙子费心了。” 喧哗声越大,连他也没法装听不见了。 “外面发生何事了?” 谢长安:“影妖逃了,沈曦也逃了。他们直接逃出赤霜山了。” 李承影疑惑:“沈曦不是掌教吗,他为何要逃?” 谢长安:“他杀伤了许多弟子,无辜残害同门是为大罪,掌教也概莫能外,自然要受到处置,他索性就叛逃出宗门了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李承影却听得越发古怪。 早前谢长安去看沈曦,迟迟未归,他久等不至,又因找不到祝玄光与自己相关的线索,有些心烦意燥,早早就睡下了。 这一觉很不安稳,他还做了方才那个似是而非的怪梦。 结果醒来时大汗淋漓不说,赤霜山又出事了。 李承影抱怨:“我觉得赤霜山真该去找个先生来看看风水,或者驱驱邪了!” 谢长安白他一眼:“别说傻话。” 一山的修士,千年的传承,皇帝家风水都没这儿好。 李承影:“是不是你与沈曦说了什么?还是你们做了什么?” 谢长安不满:“怎么非得是我?在你眼里,我是祸头子不成?” 李承影轻笑,似乎有“难道不是吗”的意思。 谢长安直接伸手拧他两边的脸。 很用力,直到对方吃痛求饶,她才松手。 “这是沈曦自己的意思,与我无关。” 李承影捂着脸颊,委委屈屈服软:“是我冤枉你了。” 谢长安:“不过你猜对了一半,我也要离开一趟,去帮沈曦。” 李承影:…… 他一脸“我刚才的疼不是白挨了”的无语。 谢长安轻笑:“你留下来,用剪纸术帮我稳住他们。” 她三言两语将自己与沈曦怀疑推测的事情说了,李承影也是经历过皇都惊变的人,很快便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 “你们想放走影妖,再利用他把给沈曦种心魔的人引出来?” 李承影惊异于他们的胆大包天。 “能给沈曦种下心魔的人,修为一定比他高,若真是碧阳君,合你们二人之力也敌不过,朱鹮又还没到,不如带上我吧!” 谢长安:“不行,对方既是冲着沈曦去,就一定会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现身坐收渔翁之利,人多了容易暴露。此事既要瞒过对方,就得先瞒过赤霜山的人,在他们眼里,沈曦现在已经是狂性大作,叛出师门的人了。” 她阻止李承影将要出口的话。 “好了,时间不多,我得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起身往外走去,身形逐渐消失,最后余下一室清冷,让李承影坐拥被子,对着墙壁发呆。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李公子,你可在里面?” 从脚步来听,还不止一个人。 李承影叹了口气,心说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 106 今天第一更 106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又从床头抽屉里摸出剪刀,三下五除二剪出一个小人形状,对着轻轻吹了口气。 黄纸落地,迅速变大,化而为人,很快变成鹅黄蹁跹的少女。 眉目鲜明,足可乱真。 这衣裳颜色与谢长安原先的不符,但是她那衣裙原本也可以随意变换模样,小小瑕疵不在话下。 李承影抬起下巴,点了点一直被敲的房门。 “谢长安”横他一眼,当真听话走过去开门。 外面的人还在说话。 “李公子,你若不应答,我们就进来了!”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被打开。 裴三和张繁弱瞧见谢长安,都是一愣。 李承影在床上揉揉眼睛,大梦初醒的模样。 “你们怎么来了?” 李承影动了动手指。 “谢长安”一板一眼道:“夜深了,你们来此何事?” 张繁弱欲言又止:“大师兄失踪了,影妖也跑了,我们怕你这边有事,就过来看看。” 裴三也道:“是呀,李公子得小心些,把门窗关好,那影妖也不知是不是逃出赤霜山了,现在闹得人心惶惶!” 在这之前,他们先去敲了谢长安的房门,没人应答。 张繁弱差点以为谢长安是沈曦逃走的帮凶,现在看见“谢长安”仍在,不由对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惭愧。 李承影几乎能从他脸上读出想法,暗笑一声,脸上仍是懵懂。 “我听说赤霜山有护山大阵在,任何人若无法诀令牌,都出不去也进不来,那影妖又是如何出去的?” 张繁弱:“也许与大师兄有关。” 李承影面露惊诧:“不会吧,先前影妖被擒,沈宗主也出力了呀!” 许是他那张脸极具迷惑性,又或是张繁弱真累了,防心降低,此时当着他的面,也不想隐瞒了。 “大师兄前脚杀上鉴悬峰,伤了诸多弟子,影妖后脚就失踪了,大师兄也跟着不见了,一前一后过于巧合,应该是脱不了关系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尽显疲倦,殷殷望向“谢长安”。 “我是死也不相信大师兄那样的人,能心甘情愿被影妖利用的。再说他本来就是赤霜山的掌教了,又何必做这些事情自坏根基?长安,你能不能帮忙想想,大师兄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谢长安”哪里会回答他,李承影动动手指,纸偶就摇摇头。 张繁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承影的剪纸术如此出神入化,更想不到坐在他对面的“谢长安”是个真假难辨的纸偶。 李承影不着痕迹把对方的注意力带偏。 “长安还在想折迩昏迷不醒的事情,张道友若不嫌弃,我说两句?” 他跟外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但张繁弱对上他那张脸,气势先弱了几分,莫名其妙还有点心虚。 “你说你说!” 李承影:“长安曾与我说过,沈宗主天纵奇才,智勇双全,不像轻易能被蛊惑之人,他上鉴悬峰伤人也好,帮影妖逃走也好,这些事都透着蹊跷,这其中会不会有苦衷?” 张繁弱:“哎!其实你说的,我们都想过,我也总觉得大师兄有事瞒着我们,但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 李承影:会不会是因为你们太笨,修为又不够,他说了也没用?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煞有介事点点头。 张繁弱又道:“指使影妖的幕后黑手至今仍未现身,我怀疑大师兄的失踪也与此人有关,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他或影妖,再……” 李承影嘀咕:你去找,那不就成肉包子打狗? 张繁弱没听清:“李郎君,你说什么?” 李承影若无其事:“没什么,我说曹道友肯定不赞同你的想法吧?” 张繁弱低落:“是,曹师兄的意思,是先稳住赤霜山的人心,现在我们已经分不出更多的人手了,若我再离开出了事,曹师兄独木难支,更中了幕后之人的下怀。” 李承影:“我也赞成曹道友的想法。” “那……” 张繁弱觑了“谢长安”一眼。 后者由始至终垂首坐着,好似真在思索沉吟要紧事。 他原想请谢长安下山寻人的话也咽了回去,心里一面唾弃自己,想道谢长安不计前嫌,帮忙捉住影妖就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能要求别人做更多。 张繁弱从前得过且过,觉得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宗门更是不需要他操心,上面有师尊师叔,大师兄之下还有徐臻于春山,再不济还有各峰师兄,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想帮忙却无能为力,哪怕修为再高一些,起码与曹随他们差不多,也不至于什么事情都只能干着急。 李承影咳嗽几声:“张道友,我原先身体就不好,跟那影妖斗法时还受了重伤,长安正在给我疗伤,你看你们是不是……” 即使灯火昏暗,他的脸色也明显的苍白如纸。 张繁弱回过神,忙起身:“抱歉,我忘了,你先歇息,我明日再来!” 由此也可见赤霜山从前教养极好,张繁弱堂堂前代掌教嫡传弟子,言谈举止竟从未仗势倨傲,虽说这其中有李承影面容的缘故,但究其根底,他也不过是一介手无寸铁的凡人。 还来? 李承影自己都不知道谢长安几时才能回来。 这纸偶毕竟不是真人,时间久了总会露出破绽。 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 “张道友,长安说我体内有旧伤未去,这次又添新伤,恐影响寿数,明日起要闭关十日为我疗伤。” 刚说完,他身体微微往前倾,张口就吐了血。 张繁弱和裴三都被吓住了,反是李承影摆摆手,习以为常。 “谢长安”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对另外二人不假辞色。 “你们走吧,他要歇息了。” 张繁弱哪里还敢逗留,忙和裴三起身告辞离开,还亲手给关上房门。 关门时他顺势往门缝里扫一眼,发现“谢长安”正低头弯腰,一下一下地给李承影抚背顺气。 如此宠爱,不会真当成替身养了吧? 张繁弱心里直犯嘀咕,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古怪。 裴三小声问:“张师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赤霜山不会真有事吧?” 张繁弱顿时没了琢磨两人关系的闲心思。 他想,张繁弱啊张繁弱,你不能遇事就依靠别人,先是大师兄,又是谢长安,难不成没有别人你就一事无成吗?赤霜山遭逢变故,气运至此,你也该担起来了。 正如他方才殷殷指望谢长安,此刻裴三目光殷殷,也只能指望他了。 张繁弱百感交集,心头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半晌,他涩声安慰对方。 “别担心,你先歇着吧,我去见曹师兄,总有办法的。” …… 影妖踉踉跄跄地跑。 他没了寄生的皮囊,只能变成一片影子似的扁平黑雾,从山壁草丛间滑走,速度极快,乍看的确像一道影子。 影妖痛恨这种没有皮囊的原身模样,这让他时常感觉引颈待戮,很不安全。 唯有披上那身活人皮囊,隐匿在世人中间,他才能将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这一路沿途他也遇到过不少人,有寻常凡人,也有实力稀松的修士,但影妖一个也看不上,他不喜欢将就,吴岐风那样的皮囊已经是他最后的选择。 影妖无法忍受自己藏身在一具窝囊的身体里,实力困于躯壳的修为,连危险都无法躲开。 忽然,他停下身形,闭上眼睛。 影妖闻到了一丝气味。 隐隐带着甜香,像刚刚出炉的米糕,又像冬日里温在炉上的一壶酒酿。 那是躯壳与魂魄的香气,寻常人闻不见,只有影妖这样对气味极为敏锐的妖修,才能窥见其中惊艳。 这必定是个修为深厚的修士,也许还受了伤,因为香味中隐隐带着血气。 但是不要紧,这无损于对方的香气,反倒增添了影妖的食欲。 人还未至,他已下了判断。 影妖静静地潜伏在草丛里。 黑色连着草叶阴翳和山石投下的虚影,毫无破绽,几不可辨。 东方吐白,晨光微熹。 他已经跑了一天一夜。 影妖身上的伤很重,被抓住之后,赤霜山的人没当场要了他的命就不错了,更不可能让他疗伤。 他在囚龙阵里苟延残喘时,将身上伤口一道道数遍。 下手最狠的是赤霜山掌教沈曦,还有另外一个女修。 那女修看着年纪轻轻,面相柔弱,出手却远比其他人更为凌厉。 影妖恨透了他们。 香气越来越近了。 一人出现在他的视野。 身形倾斜,脚步虚浮。 果然受了伤。 影妖凝目望去,随即讶异。 他认出来者了。 居然是沈曦。 前夜他从赤霜山逃出来时,就曾遇见过沈曦。 听说沈曦当时刚伤了许多弟子,一身杀气腾腾,影妖正要退避三舍,却见对方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破开赤霜山的护山大阵,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影妖不知道对方堂堂一宗之主为何混得丧家之犬似的,但这不妨碍他赶紧跟在对方身后逃出生天。 之后两人各逃各的,他没去找沈曦,沈曦也没追上来。 影妖曾想过回到扶广山附近,也就是他最初发现吴岐风的地方博博运气。 他虽然不知道那个让他来赤霜山的声音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影妖知道,对方的修为一定很高,高到他不想招惹的地步。 所以影妖最后又打消了念头,那声音帮自己的目的不明,他不想变成有去无回的猎物。 但他伤得太重了。 留天剑和源清剑的剑意时时让他的神魂体会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具修士的躯壳寄生疗伤。 最好是颇有修为的修士。 若能再来一个徐臻就更好了。 这种人看上去无害,往往却有更浓烈的欲望,他们将野心埋藏在内心深海之下,一旦掘出,便是岩浆喷发,无可阻拦。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曦。 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影妖欣喜若狂,几乎就要扑出去。 但他仍旧保留最后的理智,死死忍住。 沈曦只差一步就是剑仙,当日若不是有英雄怒,影妖根本不是敌手。 他在不确定沈曦情况之前,贸然上去就是送死。 沈曦走得很慢,步履不稳,一路还有鲜血淌下,落在草叶上,散发更为浓郁的血气,勾得影妖越发蠢蠢欲动。 对方越来越近,脸色比之前离开赤霜山时还要难看,嘴角也在溢血,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依旧固执前行。 他的伤很重,影妖想道,这是连御剑和使用法术的灵力都没有了。 但影妖还在等。 沈曦从不远处路过,压根就没注意到影妖的存在。 他的洞察力衰微至此,连修士最基本的警惕都失去了。 借着对方向前背对自己的角度,影妖这才发现,沈曦后背竟还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染红了后面半边衣裳,正汩汩往外出血。 他一路走来淌的血,多半都是从这伤口里来的。 此人遇见强敌了?还是被赤霜山追杀? 不可能,赤霜山除了那女修,余子皆碌碌,没有人能如此重伤他。 影妖还注意到他身上灵力涣散,面容憔悴,眉心隐隐有魂光将灭的征兆。 看来姓沈的八成是半道遇见强敌,血战之后侥幸逃脱了,但神衰气竭,无力为继。 影妖暗自揣摩,下了判断。 就在此时,沈曦似再也无力迈出一步,蓦地双膝跪地! 地上都是山间碎石,棱角尖锐,沈曦却仿若未觉。 他佝偻着腰喘息,身形无有倚靠,不得不将源清剑当成拄杖。 堂堂赤霜山掌教,曾经的天下第一宗门之宗主,竟沦落至此。 影妖再不犹豫,当即扑了出去! 他寄于人身,必须趁对方将死未死,神魂未散之际,才能吸收对方所有灵力与记忆,就像当日的徐臻,因一念之差,从此魂身俱失。 他决定了,从今日起,他就是沈曦! 他要以沈曦的身份重回赤霜山,他要尝尝人上人的滋味,他也要有朝一日去上界当神仙! 等他彻底与沈曦的记忆融合,将来谁还能看出赤霜山掌教的躯壳下面是个妖物?! ------------ 107 今天第二更 107 “谁?!” 沈曦毕竟不是寻常修士,影妖一沾上他的影子,他立马就发现了。 伴随这声断喝,剑光已经落下! 影妖急急后撤,但随即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 蕴含腐蚀肌肤的灵气打过去,源清剑拦下大半,还有丝丝缕缕趁虚而入,当即就让本来伤重的沈曦又吐出一大口血,几乎站立不稳。 沈曦也想后仰,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动作都做不了了。 源清剑身前虚悬,剑光微颤。 他冷冷看着影妖。 “你还敢出现?” 影妖笑道:“我这不是关心沈宗主吗?以您的修为,这世上能将您伤成这样的人不多吧?” 他没急着出手,倒不是配合沈曦叙旧拖延时间,只是想试探重伤沈曦的人在不在附近,以免自己成了螳螂捕蝉的那只蝉,回头还被黄雀吞吃入腹。 沈曦:“赤霜山的追兵很快就会来了,你与其在我这里浪费工夫,不如趁早逃命。” 影妖讶异:“不能吧,以赤霜山如今那些虾兵蟹将,哪能伤得了您?” 难道是那个女修? 沈曦没回答。 他脑袋微垂,眼睛似闭非闭,像睡着了。 影妖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 沈曦重伤是真,被谢长安打伤也是真。 但影妖之所以能遇见沈曦,并不是他以为的凑巧,而是沈曦循着先前给影妖下的禁制追来,让影妖误觉得杀人夺舍的机缘当真落在自己头上。 沈曦和谢长安要借影妖之手,将给他种心魔的人逼出来。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先让谢长安的留天剑在他身上留下有损神魂的重伤,再让影妖来捡这个“便宜”。 幕后之人既然意在沈曦,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了。 在沈曦濒死之际,此人必定会借心魔感应,从而现身。 以身入局,以命做局。 换作旁人,一定想不出这么疯狂的办法,就算想出来,也未必敢做。 但沈曦不同,他本就是个主意己定绝不后悔的性子。 事已至此,与其眼睁睁看着赤霜山日渐衰落,坐困愁城,不如孤注一掷,破而后立。 这一点,曹随和张繁弱大概是无法理解的。 沈曦有时会闪过一些念头,关于谢长安的。 他难免庆幸,还好有谢长安在,否则就算他有这份决心,也很难实行这个计划。 影妖试探未果,看着沈曦就像看着一块肥肉,实在眼馋。 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直接选择动手! 黑影倏地如疾风化为地面一滩黑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沈曦,咬住他的脚面,又一跃而起,紧紧贴着沈曦的面门。 沈曦果然猝不及防,一下就被扑倒在地。 影妖贴着他的肌肤鼻息,几乎被浓烈的血腥气淹没,他也因此发现沈曦的伤势甚至已经重到连挣扎都显得无力,连源清剑这样的仙品法宝,也剑光不稳,无法突破影妖的黑雾,只能在外围徘徊不定。 剑光迟迟无法斩落,生怕牵连主人。 沈曦剧烈喘息,口鼻流血,挣扎却越来越微弱。 影妖大喜,身下躯体神魂衰弱,连源清剑都控制不了,正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他不可谓不谨慎,狂喜之际还不忘探出灵识潜入沈曦识海,察看对方是真的虚弱不堪,还是下好饵的陷阱。 灵识毫无阻碍深入识海,沈曦的识海就像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竹林,狼藉零落,满地残叶。 识海的主人被迫蜷缩一隅,已是强弩之末,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沈曦的处境远比影妖所想更要不妙。 谢长安那两剑没有留情,说重伤就是重伤,留天剑直接伤了神魂,迫使他打开识海,意识零散破碎,人为切割成无数小块,如漂浮海上的碎木,一时沉不下去也看不见生还希望,只能循环往复,浮沉挣扎。 他能感觉到影妖侵入自己的识海,也能感觉对方探出搜寻的触角在识海内大肆搜刮,捕捉他残存的意识,沈曦只能用仅存的灵识强迫自己不作任何反抗,任由影妖一点点侵占他的识海。 沈曦在蛰伏中静静等待那个给他种心魔的人出现。 可如果那人一直不出现呢? 沈曦已经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了。 影妖生怕沈曦以退为进布了陷阱,连夺舍也比往日里更为谨慎,半点不敢冒进。 但情况比他预想的要顺利许多,几乎没有遇见任何抵抗。 沈曦的脸色比苍白更为惨淡,甚至多了一丝淡淡的青色,刀刻斧凿的下巴绷得很紧,牙关死死咬着,却依旧有源源不断的血从嘴角溢出。 影妖看得都有些心疼了,因为这即将变成他的躯壳,他自然也变得爱惜起来。 “你放心,我成了你之后,必然会好好修炼,那些追杀你的人落井下石,欺软怕硬,我也会一个个帮你收拾,必不让你死不瞑目。” 他贴着沈曦的耳廓呓语,将声音送入识海。 紧紧蜷缩在自己识海深处的沈曦紧闭双眼,恍若未闻,也不肯让出最后一寸领地。 影妖轻笑一声,他已经大半融入沈曦的身躯,如朦胧薄纱笼于其上。 “堂堂赤霜山掌教,竟沦落到丧家之犬一般,连我看了都觉得可怜可惜……” 影妖啧啧出声,浓稠黑色如五指摸上沈曦侧脸。 这副躯壳远比徐臻英俊漂亮,修为亦是根基深厚,他越看越爱,心说若一开始就能夺舍沈曦,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徐臻。 声音忽然中断,影妖咦了一声。 此时他的神识已经在沈曦识海周游一圈,他也知道沈曦本人的残余神识还躲在角落里。 影妖不急于彻底清扫收拾,正打算将对方的记忆哄到手再斩草除根,便遇上一道无形的阻碍。 沈曦? 不,不是沈曦,沈曦的神识灵念还在角落。 那是——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明白,忽然脸色大变! 因为那道障碍忽然化作虬须血眸的龙首猛兽,朝他张开尖牙累累的海口。 突如其来的威压如滔天巨浪,影妖甚至没来得及逃开,就已经被猛兽幻影吞噬,黑影遇到这道威压神念,竟毫无挣扎反抗之力,瞬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影妖哪里能想到,他势在必得的沈曦身躯,竟会凭空多出这块绊脚石。 他甚至没有察觉这道威压是何时出现的。 何其恐怖的实力……他真变成螳螂捕蝉里的那只螳螂了……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化作惨叫声久久回荡。 沈曦残留的灵识微微一颤,抬起头来。 威压神念“吞食”影妖之后,渐渐成形。 这是一个男人。 身形高大,负手傲然,只有大概的人形轮廓,无法辨认模样。 这就是种在他身体里的心魔! 心魔吞了影妖之后显形,自然也只会是种下心魔之人的模样。 对方根本不将沈曦当回事,沈曦却不能任由他再度隐入识海深处。 这一跑,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抓住了。 他不顾自身行将枯竭,拼尽全力调动剩余灵气—— 剑来! 源清剑心随意动,骤然杀入识海,掠向心魔! 沈曦听见心魔轻哂一声。 这是上位者的蔑视,亦是宗师大能对世间芸芸修士的俯瞰与审视。 源清剑随即凝立半空,寸进不得。 沈曦不言不语,默念法诀。 剑光蓦地下沉,直插识海! 他竟是要直接毁了自己的识海,逼迫心魔离开! 心魔终于发出惊讶的诘问:“你疯了?!” 声音重重回响,听不出原来的身份。 对方似没想到沈曦对自己狠到如此地步,竟是宁可自戕,也不肯与心魔共存。 识海如山崩地裂,寸寸塌陷碎裂,从源清剑插入之处,很快蔓延到脚下。 心魔不得不步步后退,终于被迫离开。 就在心魔从他识海分割出去并彻底离开身体的瞬间,沈曦吐出一大口血,直接将自己半张脸都染红了! 谢长安,你再不现身,我真坚持不住了…… 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皮再三颤动,也只能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天光西斜,暮色清凉,橘蓝交错,渐渐黯淡。 然后他就看到一道更亮的光。 那是一道剑光。 比沈曦见过的所有光都要瑰丽奇华。 他想扯起嘴角,却发现自己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躺在地上,望着那道剑光天涯咫尺,落向心魔。 此时沈曦和谢长安尚无法预料,这注定十死无生的一战会将他们毕生命运推向何方。 ------------ 108 第 108 章 108 剑光先声夺人,落地便将心魔包围其中。 周围剑气与罡气足以令地面震颤,山石亦受牵连,纷纷碎落,草木无不倒伏,鸟兽闻之奔逃。 但在剑光之中,心魔竟声势不减,丝毫未落下风。 留天剑面对心魔,就像方才影妖遇到的阻碍,无法再往前半分了。 心魔收敛锋芒,似也偃旗息鼓,暂时沉眠。 谢长安飘然落在剑光之外,一手捏诀,不动声色观察。 对方虽然被称为心魔,实际更像是一道分身。 这道分身借由神秘道士的符法被种在沈曦识海深处,直到今日才现出真容。 毫无疑问,心魔的本尊修为必然远超她与沈曦。 但心魔也是如此吗? 他有没有弱点? 谢长安发现自己对傀儡换命术知之甚少,哪怕曾在道籍中见过这种法术,也仅止于字面上的了解。 她不知道怎么对付心魔,也不知道对方还能不能操控沈曦。 他们费尽心思演了一出戏去欺骗心魔和影妖,沈曦为此几乎付出一条命的代价。 她决不能容心魔再逃回沈曦体内。 思及此,谢长安动了。 金缕伞徐徐打开落下。 符印伴随法宝转动在心魔四周若隐若现。 留天剑灵力大盛,寸寸逼近。 心魔微微垂首,不声不响,柔顺无害。 唯有他周身黑雾朦胧荡漾,消极抵挡,似影妖死不瞑目留下的余音。 谢长安扬袖捏符,素手打出三道符箓! 这是三道无字符,以上中下方位,分别代表天地人与日月光。 若有封禅笔在,此时更可为这三道符增添威力。 但她将封禅笔留给李承影了,此时便只能以单纯的符法加诸灵气,以三个方位封住心魔。 三道符打上去时,心魔似有所感,终于缓缓抬首。 他的双目对上谢长安。 人形连面容都模糊不清,两只眼睛却透着深邃诡异,黑洞洞的,直视过来。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压迫与注视下,她难以避免晃了晃神。 只一瞬间,整个人随即被用力往前拉扯,彻底跌入深渊! 冰冷与黑暗迅速包裹过来,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谢长安既未猛烈下坠,也没有感觉到敌意,只有漫无边际,无法探知的虚无。 从她足下延伸出去,灵力甚至无法得到回馈的结果。 这是哪? 她被那双眼睛拉进来,进了幻境? 金缕伞被留在外面,但留天剑随心而至,招手即现,谢长安动了动指尖,留天剑马上出现在身边。 剑光照亮周身,却无法照亮深渊。 符法打出去也没有反应,就像石头扔进深潭。 但谢长安能肯定,这不是在幻境里。 难道那双眼睛其实是一件法宝,像长夜未荒,进来之后便是时光尽头的荒芜,所有一切全都静止? 她并指为剑,扬手一引,留天剑随即应声飞掠而出,如利箭离弦,头也不回。 谢长安又在周围布下十二道符,引以为十二地支,每道符上附着一缕灵气,飘然往前,直到微光没入黑暗,再也不见。 留天剑没有传回任何讯息,十二道符也与之前一样,一去不返。 两者就像坠入深渊,悄然无声。 谢长安思索片刻,掐了个召回留天剑的法诀。 下一刻,留天剑又出现在她身边。 剑光灼灼,发出熟悉的光。 这不对。 她终于皱起眉头。 剑回来得太快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或者说,留天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所看见的黑暗深渊,仅仅是错觉? 谢长安定了定神,闭目入定,隔绝视野,伸出灵力的触角。 忽然间,她捕捉到一缕剑意。 鲜明而清晰的剑意,从后方接近,无声无息。 留天剑微微颤动,猛地飞出! “谢长安?” 剑尖悬停在离对方眉心不到一毫的地方,剑气却已戳穿对方肌肤,留下血痕。 沈曦不是不想躲,而是重伤躲不开。 “你的剑又快了。” 他喘息着,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声音低哑,在此地却很清晰。 谢长安及时扶住他往前倾倒的身体,被他带得差点也跌倒,不得不将人拦腰半抱着坐下。 “你是肉身进来的?” “肉身。” 不愧是沈曦,她刚起了个头,对方就立马明白她要问什么。 “我也看了他的眼睛,然后就进来了。” 谢长安:“这世间有哪个修士大能以双目闻名?或者,他的眼睛本身就是一件法宝?” 沈曦:“没听说过……” 谢长安随即推翻自己的猜测:“不,不对,不是眼睛!是他用上了威慑心神的法术,本尊直接在操纵心魔……” 她发现沈曦根本没回应,又觉身上一重,忙扭头去看。 对方已经晕了过去。 她伸手探向沈曦鼻息。 还有气儿,但很微弱。 谢长安想了想,从沈曦袍角撕下一截,又分成两条,分别绑在两人眼睛上。 方才闭上眼睛,她的感觉比睁眼还敏锐许多,感觉有所收获。 但这还不够,他们又不是瞎子,总会不自觉睁眼去看。 只要睁眼,看见的就只能是一片黑暗深渊。 眼见不一定为实,他们看见了黑暗,未必就是真正的黑暗。 骗人的不是黑暗,而是眼睛。 布条一蒙上,现在终于是真正的黑暗了。 她将沈曦拽起来,让对方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拖着对方往前走。 沈曦心志极坚,这种情境下,竟还能迷迷糊糊,半清醒过来。 “我的眼睛……” “别动,我给绑了布条。” 他听见谢长安如是道。 少女的气息离得很近,将冰冷耳廓染上热气。 沈曦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转开一些,但他伤势太重,这一转胸口岔气,差点就往旁边栽倒。 “不是让你别动了?” 谢长安责备的声音再度响起。 沈曦只能艰难道歉,放弃抵抗,放任自己像个真正的濒死伤患那样将大半重量放在她身上。 “我刚刚昏过去了……我们走了多远?” 谢长安还真数了:“八百三十七步。” 沈曦为了省点力气,没有说话,静静等下文。 她继续道:“我本来以为像鬼打墙,会不断在原地打转,但又不太像。这八百三十七步里,我做了十次记号,目前没有一次遇到重复的。” 也就是说,这里的确很广阔。 沈曦忽然伸手握住谢长安的手腕,示意她停下。 “怎么了?”谢长安问。 沈曦:“我们前面就是悬崖。” 再走几步,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谢长安沉默片刻:“我与你看见的不一样。” 两人的眼睛都蒙着布条,也就是说,他们用神识探知到的不一样。 沈曦:“你看见了什么?” 谢长安:“一条阶梯,很长,看不见尽头,起码有几千阶。” 阶梯哪怕再长,也是可以走下去的。 悬崖则不同,往前几步就会坠入深渊。 所以,他们谁看见的才是真的? 他们应该相信谁的判断? 沈曦:“往前走,按你的判断来。” 谢长安诧异转头看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她记忆里的沈曦不像是会怀疑自己判断的人。 “我的心不静。” 沈曦捂上隐隐作痛的胸口。 他灵力将近枯竭,伤口甚至还在渗血,这些伤痛都会影响心境。 “也许我方才脑子乱纷纷的,想的便是穷途末路,才会出现悬崖。” “好,那我们试试。” 谢长安也不是废话的人,当即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 沈曦对她毫不犹豫的信任微微怔了一下,想拦没拦住,对方走在前面,已经先下了台阶。 他们的判断对了。 两人几乎同时吐出一口气。 台阶有几千阶,但对有着足够耐心的两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只是走到后半程,沈曦体力不济,有些走不动了。 “我背你?”谢长安提议。 沈曦自然不肯,只让她一道坐下来歇会儿。 “你觉得台阶尽头会是什么?” 谢长安也有点累了:“方才我什么也没考虑,只想先把台阶走完。” 沈曦:“会不会因为你什么也没想,所以还没有尽头?” 谢长安伸手去拭汗的动作顿住。 “你的意思是……” 沈曦:“别说出来!” 谢长安唔了一声:“那你伸出手。” 说罢也没等沈曦反应,她直接就将沈曦的手捉过去,在他掌心写字。 没有用传音,而是用了最原始,也最简单的办法。 沈曦感觉手心痒痒的,他忍住蜷握和抽回手掌的冲动,认真去辨别对方写的内容。 谢长安写了三个字。 离梦城。 没头没脑,但沈曦听懂了。 她的意思是,此地有点像离梦城,心想则事成,沈曦心乱,所以他“看见”了悬崖,谢长安则不然,她感知的是阶梯。 而谢长安还未想好他们即将面对什么,所以这阶梯便永远也走不完。 沈曦也在她手心写了字:英雄所见略同,我有一计。 谢长安:愿闻其详。 沈曦:我们可以同时想一件事,看结果如何。 谢长安:心魔本尊。 从前在赤霜山就这样。 沈曦只要起个头,一群人里,只有谢长安能最快知道他要说什么。 如今这种默契仿佛又回来了。 他嘴角微扬,伤痛在这一刻被特意遗忘,似乎也减轻许多。 不把话说出来,是因为他们此刻处境肯定离不开心魔的操控范围。 若这里真像他们猜的那样,那如果他们同时希望出现心魔的幕后主使,那人真会出现吗? 试试便知。 ------------ 109 今天第一更 109 两人没有继续交流。 沈曦指节在她手背轻叩三下。 三,二,一。 两人的神识与灵力同时释放出去! 谢长安藏在袖中的手也已抓着一件东西。 那是她临走前从李承影那里借来的。 拢光戒。 什么也没发生。 心魔没有出现,他的真身更没有出现。 难道他们想岔了? 旁边沈曦咳嗽几声,又吐了一口血。 释放灵力让他本就强压的伤势更加雪上加霜,谢长安伸手过去,发现他的额头手腕已经寒凉如冰,与死人相去不远。 再拖下去,他怕就要死在这里,神魂俱销。 谢长安捏住他手腕的寸关尺,为其灌输灵气。 有李承影这样的病号在,她早已驾轻就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灵气得一缕缕慢慢送过去,按照四肢百骸的分布,为其梳理经脉,才能达到效果。 “……别浪费灵气了。” 半昏半醒的沈曦微微清明一些,按住她的手。 “我对自己的伤势心里有数,这次恐怕是……” 出不去了。 话没说完,他又咳嗽起来,这次来得猛烈,咳得直不起身。 谢长安没言语,封了他后背几处穴道,帮他缓解痛苦,捏着他手腕也没松开,灵气还在一点点灌入。 “那英雄怒……” “你能不能安静消停,专心养伤?” 谢长安终于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他。 “英雄怒你自个儿收着,别老想着扔给我,赤霜山的兴衰与我无关,我也从不接受托孤,等你好了自己去带他们振兴宗门。” 沈曦有点无奈:“你现在怎么这般不耐?” 他总算明白之前张繁弱为何抱怨谢长安不如以前温柔可爱了。 从前的谢长安,会耐心等对方把话说完,哪怕早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她也不会主动拆台,哪怕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往往还是会给朋友留足了面子。 但话说回来,都变成这样了,也没见张繁弱离她远些,反倒比从前更黏人。 若不是近来赤霜山风雨飘摇,他们又到这里面来,沈曦觉得张繁弱肯定又会跑到谢长安跟前问长问短。 “因为你自认命不久矣,而我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当年涉云真人将赤霜山交给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托孤的。” 她依旧犀利,不留情面。 沈曦不知是没力气反驳,还是不想硬碰硬,难得温驯地垂首默默挨骂。 谢长安:“你有没有想过,我跟你一起做这件事,同样抱着一去不回之决心?你不如先想想,欠我的要如何还……” 嘴巴忽然毫无防备被冰凉的手捂住。 沈曦贴过来耳语:“你听!” 两人凑得极近,脑袋紧紧挨着。 但毫无旖旎,她反是寒毛直竖。 因为谢长安确实听见某种声音了。 但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被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在他们的识海里响起。 砰。 砰。 砰! 如猛兽踩在地面的震颤动静,正一步步朝他们靠近。 动静越来越大,识海里四面八方都响起来。 谢长安当机立断起身,围绕周身挥出一道剑气。 石沉大海,打了个空。 声音从几不可闻到引发阶梯的剧烈震动,他们几乎站立不稳,谢长安一手抓着沈曦,一手捏诀出剑。 她这一剑没有留手。 灵力充盈之下,光芒霎时大盛! 方圆一丈之内,邪物无所遁形。 谢长安一把摘下蒙眼的布条,依旧什么也没能看见! 剑光之外,黑暗如洪荒初开深不见底。 她重新闭上眼睛。 除了声音,她还能感知到一个庞然大物在黑暗中接近,丈高身躯,四肢俱全,却依旧黑雾缠绕,面目模糊,像极了先前影妖的本体放大。 谢长安手指动了动,剑光朝那庞然大物当头斩下,黑雾骤然四散,声音消失。 但黑暗并没有因此破碎,他们依旧被困在不知何处,身下台阶不知何时也消失了,两人像刚进来那样,只能面对无边黑暗。 沈曦昏昏沉沉:“我好像闻见血腥气。” 谢长安本来是没闻见的,他一说,便也跟着闻见了。 不仅有血腥味,还有无处不在的寒气,冰冷刺骨,比她在大翮游仙里去过的北海之极还要冷,几乎凝固血肉,连灵气也要被冻住。 她试图拍出一道罡风,出手却变成霜风倒灌回来,冷得沈曦打了个寒颤。 谢长安心头微动,捏住沈曦下巴将对方的脸扳过来,轻轻拍着。 “别睡,快醒醒!” 沈曦微微睁眼,气息微弱。 “什么也别想!血腥味是因你而生的!” 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但仍反应过来,深吸口气,竭力放空思绪。 果然,血腥气也在缓缓散去。 “怎么回事……心魔还在影响我的识海?” 身体状况让他很难进行思考,沈曦心志再坚,也抵不过伤口的折磨,他的意识刚凝聚起来,又在渐渐涣散。 “再给我一点灵气……一点就好。” 不用他说,谢长安已经搭在他青白冰冷的手腕上。 “恰恰相反,不是他在影响你或我。你听过‘无忧怖’吗?” 《妙色王求法偈》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有灵气加持,沈曦勉力撑起神智。 “佛门功法……朱雀台的无忧怖,是有些像。” 他凝神思索,虚弱摇头。 “但无忧怖会让人一直沉溺极乐,从未听说……是这般景象。” 谢长安:“所以只是像。给你种心魔的人很高明,他不仅修为深厚,而且一定精通各宗门功法,采之所长,融会贯通,我怀疑他参考了无忧怖,自创这门功法,将我们困在这里。” 因为此人修为再高,心魔毕竟也只相当于他的分身。 本尊也许不宜露面,也许不想露面。 对方知道,单凭心魔肯定正面打不过他们,才用此法将他们困在这里,消磨他们的灵力意志,待两人耗尽灵气,再将其吞噬溶解,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与无忧怖完全相反的镜像世界,没有西方极乐,也没有天女香花,只有无边际的黑暗深渊。 所以,他们现在不是被什么法宝困住,也并非被幻境迷惑,而是在心魔的识海之内! 先前心魔在沈曦识海里,沈曦还得假死才能将其逼出,现在则完全倒过来了。 他们只需要设法离开心魔的识海,总比之前不知对方藏在何处更容易对付些,起码沈曦再无后顾之忧。 但,也只是一种安慰自己的说辞。 实际上处境并未好转多少。 目不能视,时光停滞,外面也许过了千年万年,也许只是弹指一瞬。 他们一刻无法离开,一刻便只能在此耗尽命数。 心魔一直在黑暗中窥伺他们。 窥伺他们的心志,窥伺他们的弱点。 但沈曦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回光返照一般,忽然灵台空明,神智清醒,还想通了很关键的一点。 正因为他快死了,心魔背后的本尊才迟迟没有出手—— 沈曦已经失去用处,一个将死之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对方又看上了新的目标:谢长安。 谢长安似乎毫无察觉,还在为他灌输灵气。 她甚至直接以指点向沈曦眉心,从印堂穴传入,这样他能得益更多。 自然,施法之人需要消耗的也就更多。 不该将她牵扯进来的,不该让她陪自己冒这场赌命的险。 他们都知道心魔背后是怎样一个存在。 那起码是剑仙境或武仙境的大能强者,也许是碧阳君,也许不是,但也不会相差多少。 这就相当于两个剑心境修士要对付当年天下第一人的祝玄光。 更何况,敌暗我明。 螳臂当车,孤注一掷。 沈曦吐出一口浊气,费力挣扎起来,想让对方不要再将灵气浪费在自己身上,却连话也说不出,只能费力转动眼珠,困难看向身旁的人。 他看见谢长安眼睫低垂的侧脸,洁白安静,衣领簇着修长颈子,像雨过天青的新叶簇着雪山冰川的云。 这让沈曦想起那个午后。 天色也是这样阴阴垂下,雨欲落不落,乌云堆在头顶飞檐。 她胆大包天与他道出自己揣测的天机,但从此沈曦心里再也平静不了。 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天道无私。 这些疯狂自问的疑惑在师尊死后达到顶峰。 沈曦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隐隐赞同谢长安的,只是整座赤霜山压在他身上,让他无法任性妄为,唯有将所有猜疑一层又一层埋葬起来。 从此世间再无一个谢长安,能与他说乾坤有私。 直到阴阳谷再见,她翩然现身落在自己的墓碑旁。 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看见她死而复生的那一刻,欣喜若狂的不止张繁弱。 沈曦从前一直以为,仙途嶙峋崎岖,孤高寒冷,仅能容一人独行。 可他今日才明白,千山落木,万壑横秋,不是非得孤影只身。 也可热血难凉,也可患难与共。 只是明白得太晚了。 “我还有一点灵力,可以……” 试试把你送出去。 话没能说完,他一口血气涌上来,堵住喉咙,声音变得含糊。 谢长安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忽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是不是剑心境巅峰了?” 沈曦勉力点头,这也是他能撑到现在的原因。 只差半步,便是剑仙。 如果赤霜山没出事,能给他几年时间潜心闭关,说不定他还真能突破这一关。 可惜没有如果。 谢长安:“他把我们困在他的识海之内,我们出不去,但只要灵台保持清明,他也无法趁虚而入。也就是说,我们也可以将此处看作与世隔绝的洞天。” 沈曦怔住。 谢长安:“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沈曦:“你居然……” 有这种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转念又无声笑了。 这算什么胆大包天,对连天道都敢怀疑的谢长安来说,的确是她才能想出来的路子。 他道:“我明白了。” 谢长安:“那你觉得如何?” 两人像在打哑谜,但她相信沈曦是真听懂了,他素来在修行上绝顶聪明。 沈曦静默片刻:“我觉得可以试试,我能帮你。” “不。”她居然一口拒绝了,“你不需要帮我,你就只管试你的那半步。我要我们两人都能从这里出去。” 沈曦心头微震,抬眼看她。 他眼上的布条还未去掉,所谓的看,其实也只能感觉到对方气息和存在。 但沈曦仿佛真看见了谢长安在笑,眉目熠熠发光,因为想到一个离奇冒险的主意而在笑。 她竟是想让两人在此处尝试同时突破晋境剑仙! ------------ 110 今天第二更 110 沈曦从未试过在别人的识海内修炼。 他相信这世上也很少有人这么试过。 偏偏他们现在就得这么做,最好还要在此处晋境突破。 几乎在方才谢长安说出这个想法的瞬间,他已经决定这么去做。 晋境是要历劫的,虽然不必像飞升那样经历天地大劫,动辄灰飞烟灭,可也有颇为考验的小劫,失败者自然不至于像飞升大劫那样烟消云散,也很容易受伤失败,再要晋境就得等下次的机缘。 据说他的师尊涉云真人当年由剑心晋剑仙,也并非一蹴而就,是失败了一次,第二次才成功晋境的,而这已经算幸运了。 有些人失败个十次八次之后,索性就放弃了,还有些人四五次才晋境也是常事。 作为凡间修炼的最后一境,登剑仙者从此则可称宗师大能,虽然剑仙境中也有高低之分,但总归比跨越境界来得容易。 如武仙境,妖仙境,又或灵尊境,虽名称不同,但大抵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他们现在在别人的识海里,也就是说—— 如果真能晋境引来小天劫,那么天劫劈下来,头一个遭殃的肯定不是他们,而是识海的主人,也就是心魔。 心魔背后就是给沈曦种心魔的本尊,正面对抗他们自然没有胜算,但如果用这种办法,说不定还真能算计到那个修为高深的本尊。 他盯上沈曦,本就是为了这具良才美玉前途无量的身躯,结果现在却反过来被利用算计为他们挡天劫,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等反转。 沈曦有点想笑,对方遇上谢长安这等天马行空的鬼才,估计也是始料未及。 当然,这些算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若他们最后无法成功引来小天劫,就只能白白消耗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一个匣子忽然塞进他怀里。 沈曦摸索打开,很小巧的匣子,里面装着一块玛瑙。 淡淡灵气代替谢长安的手,滋润沈曦受伤的灵脉。 这是当日在离梦城外小镇,谢长安对上那个叫白峭寒的散修,对方自知不敌,便送她一个匣子当作赔罪之礼,匣子里就放着拢光戒和这块玛瑙。 她一直弄不清这块玛瑙的用途,直到前不久把玛瑙连同匣子拿出来把玩,她灵光一闪,才突然明白,白峭寒要送的礼物,不是匣子里的玛瑙,而是这个匣子。 这匣子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所有放在里面的东西,都会被慢慢滋养,哪怕一块普通玉石,也会日久天长,变成宝贝。 但时间仓促,她来不及验证真假,只能将玛瑙连同匣子都塞给沈曦。 “你试试用它去疗伤,顺便修炼,争取尽快突破。” 她抓过对方的手,写下这些话。 沈曦没听过一边疗伤还能一边修炼的,黑暗里的脸露出一丝无奈。 “你是真不怕我走火入魔。” 谢长安:“那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了。 他们只能试试这个另辟蹊径的法子。 真论起来,谢长安的路子比他还要崎岖些。 他好歹已经剑心境巅峰了,只差一步就能入剑仙。 谢长安是剑心境大圆满,虽说比之巅峰境也没差多少,可毕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距离的,她想一口气从剑心大圆满境跨越到剑仙境,已经不止一步之遥这么简单,可能是好几步,也可能是很长一条阶梯,也可能到一直越不过去。 沈曦没有再想下去。 他怀抱匣子,闭目敛神,渐渐进入空灵的状态。 正如谢长安所说,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与其继续胡思乱想,浪费工夫,不如直接付诸行动。 若他能早一步突破,说不定两人还有机会离开。 谢长安也重新将布条蒙上眼睛,拿出拢光戒戴在手上。 他们四周原本就是黑暗,但拢光戒一上手,就连剑光也都悉数隐入其中,不仅光明全无,连他们的气息灵力也都藏匿起来。 在外面略显鸡肋的法宝,此处却恰到好处。 心魔再无法搜寻到他们的踪迹。 又因在识海之内,拢光戒无法维持太久的弱点也没有了。 时光停滞,它亦永恒。 “他们不见了。” 心魔果然失去监视目标,只能立刻将情况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本尊。 “我无法感知他们的方位。” 沈曦重伤,被影妖趁虚而入,几乎夺舍,藏在沈曦识海的心魔得其感应,现身吞噬影妖,因此也得了实体。 当时他见沈曦濒死,不得不传音禀告本尊,询问对策,这时谢长安出现,心魔发现自己硬碰硬要杀了对方很难,索性将两人一并吞入识海。 “跑了吗?” 本尊的声音遥遥传来,似真似幻。 心魔:“应该没有,也许只是在里面耗尽灵力,暂时偃旗息鼓了。不过方才要是我没出现,他就会被影妖夺舍,您的大计将功亏一篑。” 本尊冷冷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立了大功?” 心魔不语,似乎不知本尊为何忽然心情不佳。 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 本尊冷笑:“他不是利用你除掉影妖,而是利用影妖,将你彻底驱逐出去。你借影妖形成实体,看似修为大增,可也无法再像之前,一缕神念寄生他的识海深处。我当日为他种下心魔,可不是为了让你能剥离出来。” 心魔沉默片刻:“那现在怎么办,我再入识海,将他们杀掉?” 本尊:“不必了,他们现在必是用了遮掩气息的法宝,左右在识海里也出不去,你便只要盯住他们。” 心魔迟疑:“沈曦活不了多久了,傀儡换命术已经无法用在他身上,要不要考虑换成那女修?” 本尊没有马上说话,似乎在思索。 “你是否看出谢长安身上的异常?” 心魔:“没有。” 本尊:“她不是人。” 心魔毕竟只是初具灵智,见识有限,闻言不由一愣。 “难道是妖修?还是灵修?” 本尊:“从祝玄光杀了她的那天起,点仙谱上就不会再有她的名字。” 心魔有些迷惑,似懂非懂:“无法出现在点仙谱上的人,不能换命?” 本尊那边也不知是懒得理会他,还是另有事情要处理,再也没有声音。 心魔等不到答案,只好履行本尊的命令,继续搜索窥察沈曦他们的踪迹。 他的识海与本尊有所连通感应,浩渺诡谲,幽深难测,心魔笃定对方二人一时半会肯定难以脱困。 沈曦的手指微微一动。 灵气刷过经络,如烧开的滚水烫过,心脏跳动也在耳膜鼓噪。 怀里的匣子连同被他握在掌心的玛瑙却越来越冷,像所有热气都被他吸走。 血已经止了,伤口在一点点愈合,速度很慢,但沈曦有足够的耐心,他一旦入定,就会全神贯注,不被外物所扰。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宁静恬然不受打扰的时刻了。 如鱼得水,若龙游渊。 心魔可能发现他们的危险,背后的本尊是谁,赤霜山现在如何,所有杂念,沈曦都可以摒弃脑后,此刻不必再去考虑。 黑暗与冰冷在流淌蔓延,带着能将灵气冻结的寒意。 但沈曦恍若未觉。 他的灵识没了心魔的桎梏,已经彻底舒展开来,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 洪荒玄黄,紫微华盖,他仿佛又回到赤霜山上,迎着猎猎狂风,仰头观星,如过去那无数个夜晚。 万星无言,却会告诉他天地造化的玄机。 沈曦站在识海深处,仰望头顶苍穹,幽暗星轨。 一缕神念所至,如无形之笔,逐一点亮。 星辉霎时熠熠而起,九州风雷,玉宇澄光,他将灵脉绘成天地万物,又将灵气注入其中。 大道无形,方寸何凭? 放眼所及,识海即宇内,宇内即所见。 吾心即吾道,吾剑即吾神。 ------------ 111 第 111 章 111 不止十日了。 距离沈曦和谢长安失踪,已经整整过去十一日。 李承影用疗伤的借口让他们不见谢长安已经行不通了。 这几天张繁弱和曹随频频来催,想见谢长安一面。 但如何能让他们见? 傀儡纸偶毕竟只是符术,应付不了太复杂的问题,必然要露馅。 李承影也焦虑,但他掩饰得好,比他们冷静许多。 他知道谢长安一定不会出事。 因为她那夜临走前,李承影借着撒娇,隔着衣裳在她肩头悄悄画了一个血符。 血是他的血,符头在她那里,符胆则在李承影手心,如果谢长安出事,他这边一定会有感应。 既然血符一直平静,那人大抵就还是暂时安全的。 没了沈曦的赤霜山越发人心惶惶。 曹随联系不上远在冰墟的方清澜,又无法贸然丢下赤霜山出去找沈曦,他左支右绌,已是竭力维持宗门平静,内心却疲惫不堪,时常夜不能寐。 他难免频繁想起当初祝玄光飞升时被毁掉的昭皇剑,暗中感叹此剑莫非真代表赤霜山气运,偌大宗门竟一语成谶,就此踣不复振。 “她不在。” 第十一日,李承影终于见了曹随和张繁弱,坦承告知。 他开门见山,果不其然看见两人顷刻灰败的脸色。 谢长安迟迟不露面,他们本就有所预感,在李承影这里得到证实之后,也算悬着的心终于绝望落地。 李承影接着道:“就算谢长安在这里,也解决不了你们的难题。你们需要一个能坐镇大局的自己人,她早就不是赤霜山的人了。” 张繁弱下意识反驳:“我们一直将她当作自己人!” 曹随按住他,对李承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得对,我们虽然没将谢师妹当外人,但在外人看来,赤霜山现在更需要的是掌教师兄或方师叔,可惜他们现在一个也不在。” 李承影:“赤霜山那么大一个宗门,你们就没有半点准备?” 曹随苦笑:“是我力有不逮。冰墟之事谣言四起,去的人现在杳无音讯,北烛山和云生结海楼那边都递了帖子,想上门商讨对策。” 李承影明白了:“他们还不知道赤霜山发生的事?” 影妖作祟,徐臻身死,沈曦发狂,这些事哪一桩传出去都足以让外人震惊,更会让他们知晓赤霜山虚弱底细,到时候赤霜山就真如一个身怀巨宝却手无缚鸡之力的过街小儿了。 曹随默然点头。 张繁弱:“北烛山与赤霜山素来关系不错,但事到如今,曹师兄不得不谨慎起见,谁也无法轻易相信,赤霜山的事情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上门商讨的事情是沈曦在时就定下来的,如果现在贸然更改,婉拒他们上门,反倒会暴露这里出事的真相。 李承影冷冷道:“若谢长安在,难不成你们还想让她出面?在天下人眼里,她现在还是个死人。还有,” 没有谢长安在,他完全褪去温和随意的面孔。 “谁说赤霜山无人?” 曹随和张繁弱听见他如是说道—— “你们就放出消息,说冰墟之事牵动上界,祝真人化神下凡,坐镇赤霜山,静候各位来访。” 两人看着他,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曹随焦头烂额想尽办法,却也从来没想过让李承影假装仙人这种瞒天过海的主意。 相形之下,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就淡定多了。 “我问你们,从前是否有仙人飞升之后又下界的?” 曹随想了想:“没有。” 李承影:“其他宗门是否见过仙人的化神分身?” 曹随:“应该,也没有吧。” 李承影摊手:“那不就得了,祝玄光是离此最近的飞升仙人,余威犹在,有我这张脸出面,哪怕只坐在那里塑像一般,也足以震慑人心,又能帮赤霜山度过难关,你们还犹豫什么?” 张繁弱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若祝师叔在上界得知,真下来找我们算账……” 李承影笑了:“那岂不是更好,你们就有真正的靠山了,也能当面问问他,赤霜山的气运是否真到头了?若是,那大家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你们又何必在此苦苦支撑?” 他们不知,若真能见到祝玄光,李承影更求之不得。 两人久久无言,失了魂似的出神。 曹随甚至越来越感到这个主意的诱惑之大,简直让人无从拒绝。 李承影浑身上下,除了说话语气,无处不像。 若再换上祝玄光从前的装束,那更几乎就是一模一样,连他们这种本门弟子都分不清,更勿论外人了。 曹随内心犹作最后挣扎,迟疑道:“北烛山与我们关系近,他们对赤霜山最是熟悉,届时与你三言两语怕就能看出端倪。” 李承影无所谓:“我少说些话甚至不说话,不就行了,谁知道仙人的化神分身是怎么回事?就算不会法术,只能为本尊传达千里神念,旁人也不敢怀疑吧。” 赤霜山如今是群龙无首,可外人若知道祝玄光身在上界还惦记凡间宗门,如何敢对赤霜山起歹心? 凡人拜神,拜的只是神像的神通,至于附着神像上在的是真神还是孤魂野鬼,他们也是一概不知的。 他的话无可反驳,曹随和张繁弱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的心动。 李承影:“不过我有个条件。” 曹随:“请讲。” 李承影:“除了赤霜山机密重地之外,其它地方我要自由进出,尤其是祝玄光当年常在的重明峰。” 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但曹随有些讶异。 “李公子仰慕祝真人吗?” 仰慕? 李承影暗自冷笑,面上却一派真诚,自然而然点头。 “不错,我想多看看他昔日待过的地方,看能否有些参悟,既然你们说过我容貌与他如此相似,说不定我以后也有些仙缘。” 曹随虽然讶异,细想却也不意外。 这位李郎君虽然先天体弱,命数也浅,可凡人皆想得道,谁又能有例外? “这不是难事,谢师妹现在不在,张师弟虽然不是祝师叔的弟子,当初与祝师叔的来往却比我多,也比我更要了解祝师叔,这两日就由他带你四处去看看吧,张师弟正好也与李公子说说祝师叔的习惯举止,以免……” 露馅。 张繁弱:“你知道长安去哪里了吗?” 李承影:“不知,她离去前只让我等。” 张繁弱:“你有什么联络她的法子吗?” 李承影淡淡道:“她既然没说一去不回,就一定会回来,千难万险,她也会践言如金。” 张繁弱一愣,黯然点头:“你说得对。” 他方才竟想岔了,觉得赤霜山那一剑于她而言惨痛之极,若是就此一走了之,反倒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李承影:“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记得十分,谢长安正是这样一个人。她突然离去,虽未交代,我猜也与赤霜山有关,你既与她相交甚笃,就该信她。没有你们,她对赤霜山,自然全无好感。” 他虽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谢长安对赤霜山割舍不下的所有人与事里,必定有这个没心没肺傻乎乎的张繁弱一份。 若非如此,他不会跟他们说这么多。 因为他也不希望谢长安的付出没有人知道。 从今往后,谢长安的好意,哪怕一分一毫,哪怕她不说,这些人都要清清楚楚,铭记在心。 张繁弱怔怔看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表情,像极了祝师叔!” 李承影闻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张繁弱哎呀一声:“皮笑肉不笑,又不像了!” 他的话被某人直接回以冷笑。 ------------ 112 第 112 章 112 三人这一番长谈之后,曹随很快将消息发了出去。 李承影的真实身份,门内除了曹随他们,本也没几个人知道,底下弟子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听说祝真人化神分身下界,俱都士气大振,一时间盖过了宗主失踪带来的失措茫然。 外面更不必说了,曹随原本只把事情告诉准备前来的北烛山和云生结海楼,但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如何瞒得住,当即就迅速散至各大宗门,天下震动。 毕竟谁也不曾听说已经飞升了的神仙又回来察看人间的先例,也许很久以前有,但那也是久到变成传说了。 人人都没见过上界,人人都想亲耳从神仙口中知道上界究竟是何模样。 一时间,扶广山、南岳洞天、朱雀台等宗门,也都纷纷传讯过来,希望上门拜访。 曹随看着这些措辞明显比之前客气许多的传讯,心里明白原因。 就在不久之前,沈曦请各大宗门的人过来商讨冰墟之事,回应的却寥寥无几,最后只有北烛山与云生结海楼回应。 他很清楚,这件事谈不上趋炎附势人走茶凉,毕竟冰墟已经搭进去一批修士,且都是各宗门的精英,至今杳无音信,其他人难免心头惴惴,再者赤霜山今时不同往日,沈曦的修为摆在那里,号召力的确也还不够。 但如今就不一样了,祝玄光化神分身下界的消息一出,瞬间点燃蔓延的火苗,人人都想过来一探究竟。 张繁弱自然想不到这些,他正带着人上宸华峰。 “这里真没什么好看的,就跟其它峰差不多,虽说是观星,其实就是上来受罪的,不是剑仙境都站不住,更别说你了……” 张繁弱絮絮叨叨,紧紧抓着李承影的胳膊,生怕他被罡风吹跑了。 虽然他自己也几乎睁不开眼。 “你们一个两个真奇怪,谢长安以前也是,修为不到,还非要三番五次上来……” 他迎风说话,张嘴吞了一大口狂风入腹,登时呛得用力咳嗽,抓住李承影的手下意识松开,等张繁弱回过神来,不由吓一大跳,生怕人被吹走,忙扭头去看,却愣住了。 两人周身不知何时泛起金光,星辉落凡,宛若银河萦绕散布。 瑰丽溢目,幻彩流波,山河草木隐隐成形。 正是这些被李承影手中笔画出来的轮廓,暂时挡住了罡风。 “你……” 张繁弱难掩惊讶,初见世面似地望着他手中几乎能画出乾坤万物的笔。 “你不是没有灵力吗?” 凡人也能画出如此玄奇? “长安教了我筑基之法,现在有一点,坚持不了多久,与凡人无异,但到了这上面,封禅笔似乎遇强愈强,反倒能画出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承影似乎也觉得有趣,凌空写了一个“盾”字。 金光从笔尖扩出,如涟漪泛开,撞上罡风,又轰然破碎。 但李承影笔下不停,一个接一个地写,仿佛将其当作锤炼了。 封,止,拒,纳,收。 无一例外,都是被罡风轰为齑粉。 但他发现不同的字所能抵挡和存续的时间似乎也有所区别。 张繁弱也来劲了。 “画一面盾牌试试呢?” “你用这支笔画过止风符没有?我知道怎么画,我教你!” “那试试息呢,这个字你没写过。” 他七嘴八舌在旁边出馊主意,到最后受不住猛烈的罡风,不得不躲到石头后面,看着李承影一介凡人之躯,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不行咱们就下去吧,你这别是较上劲了吧,这些罡风谁来了也不管用,等你以后若有缘能到剑仙境,倒是可以用结界挡住……咦?” 张繁弱看着李承影写了个“安”字。 金光潋滟,虚影悬空而立,罡风瞬间止息。 这种平静整整持续了一刻左右,字才被彻底击碎,李承影也往后退了数步,吐出一口血。 张繁弱忙上前把人拖到巨石后面。 他亲眼看着人在这儿写一晚上了,对此也万分好奇。 “你最后一次写的字为何能维持那么久?是‘安’字吧?” 李承影一边咳嗽一边笑。 一开始只是失笑,后面像想到什么,笑声越发压抑不住,笑得畅快。 张繁弱:……别是被罡风刮傻了吧。 李承影知道原因。 因为他写这个字时,想起一个重要的人,有其它字所没有的信念。 这宸华峰果然没白来。 他能感觉自己对封禅笔的运用又上一层楼,也明白谢长安为何之前说这里是绝佳的悟道之处了。 “每个人在这里能体验到一草一木,乃至罡风走向都不一样。你不妨仔细回想,自己每次来此,是否有何独到之心得。” 李承影不吝赐教,张繁弱也没觉得一个虚弱的凡人来指点修士有何不妥。 他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 “我每次上来吃一顿风之后,下去都特别饿,算不算心得?” 李承影:“……也算吧。” 张繁弱:“那我们现在先下山吧,我带你回重明峰,半山腰有荔枝吃,我去薅点儿,那些荔枝有灵气,说不定我吃着吃着就有进益了呢,你要不要?” 李承影矜持道:“我就不吃了。” 张繁弱:“那荔枝是长安从前种的。” 李承影从善如流:“仙果想必自有仙气在,试试也无妨。” 张繁弱看他,李承影回以微笑。 前者感叹:“我便是学不会你这脸皮,若早学会,何至于以前每次师长说我不努力修炼,我都要羞愧一番。” 李承影面不改色,安然笑纳:“过奖了。” 天快亮时,两人才从宸华峰下来。 张繁弱早就被山顶罡风刮得神志恍惚,步履不稳。 李承影的脸色比他更差,唇色也白了,紧紧抿着,一句话不想说。 没等他们去半山腰薅荔枝,曹随就将两人找过去。 “许多宗门都发来讯息,说想过来,我婉拒了不少,但剩下扶广山和南岳洞天不好推拒。” 曹随说道,没有独断专行的意思。 “你们怎么看?” 张繁弱当先反对:“扶广山不行!折迩还在我们这儿,到现在都昏迷未醒,让扶广山的人来了不是自找麻烦么?再说咱们从前是跟参妙真人交好,又不是跟林梦牍一脉交好,他都把参妙真人那一脉赶尽杀绝了,咱们再让人来,是不是也太好说话了?还有,若不是影妖附身吴岐风,也不至于把刘师兄给迷惑了,最终发生徐师兄的事情,说到底与他们也脱不开干系,我现在真不想看见扶广山的人!” 他越说越气,开始翻旧账。 “当年谢长安拜师,闻琴道人还带着徒弟来砸场子,明里暗里试探,我都记着呢,那王亭要还敢出现,我见一次打一次!” 曹随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话不能这么说,得找个理由。” 李承影:“南岳洞天也不行。” 两人朝他看来。 李承影将长安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下。 先前谢长安也提过,但那主要还是为了说冰墟。 李恨天和万仞山都曾先后提起冰墟,一个说冰墟是陷阱,一个说谪仙在冰墟。 虽然他们的话真假难辨,但那毕竟跟方清澜于春山的安危有关,谢长安说了之后,刘琦因此还连夜下山赶往冰墟。 彼时赤霜山的变故一桩接着一桩,曹随焦头烂额,远水救不了近火,根本再分不出心神去追问琢磨长安城的旧事。 此时听李承影详细说起,两人都震惊不已。 曹随叹息:“我早就说了,南岳洞天对万树梅花潭赶尽杀绝,必是要有后患的,却没想到这后患来得如此之快!” 张繁弱:“果真如此的话,碧阳君现在肯定也已经赶往冰墟去找劳什子飞升机缘了,来的会是谁?他师弟信陵君?” 李承影:“不管是谁,来的人越少,越不容易暴露,若两边来了一个修为深厚的,届时看出我不是祝玄光,再要对赤霜山起歹心,谁都拦不住。既然推了扶广山,就不妨将南岳洞天也推了。” 曹随思忖片刻,点点头:“那就说赤霜山仓促之下准备不及,只能照原先的名单来,除北烛山与云生结海楼之外,一概都推了!” ------------ 113 第 113 章 113 心魔等了很久。 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虽然本尊嘱咐过不要节外生枝,但心魔觉得在自己识海内搜索对方踪迹是自己的职责,虽然他不认为二人能悄无声息离开而不被发现。 万一对方真有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逃走,他恐怕会因为本尊勃然大怒而被迫烟消云散。 魔音已经初具灵智,他并不想就此消失。 他想要让本尊觉得他的存在是有必要的,进而赐他法宝与法术,让他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但识海深处幽暗难明,连心魔也无法一一窥见。 他只能一寸寸搜索过去,耗时且枯燥,就像在辽阔的草原上寻找两只小小的虫子,比大海捞针好不了多少,毫无捷径可言。 这也是为何先前心魔一直隐而未发的原因。 他在等对方忍不住先冒头。 然而那两个人竟有无比耐心与韧性,竟能不声不响被困其中,宁可白白任由灵力流逝也不肯殊死一搏,这根本不像心魔认知里的修士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心魔愈发焦躁。 他原就是本尊为了傀儡换命术给沈曦种下的心魔,此前沈曦种种脾气怪异之处皆来源于此,心魔自然也不可能生性心平气和温文尔雅。 他只会想找到沈曦和谢长安之后要如何折磨对付他们,便是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将他们的灵力都吸纳过来,化为己用…… 忽然,心魔屏住呼吸,顾不得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发现了一丝异常。 前方似有灵气若隐若现,仿佛波动涟漪。 当他伸出触角探过去时,对方却若有所觉,悄然将灵气抚平,更多的黑暗包裹过来,像要息事宁人一般。 但心魔既然发现端倪,岂肯轻易放过,当即释放灵气,铺天盖地蔓延笼罩,将整片黑暗都牢牢禁锢,纵是两人躲在里面,也要被这威压逼迫不得不现身。 “尊上有令,你们若肯出来,他非但不会杀你们,还能与你们达成合作,助你们早日晋境。” 心魔的声音如裹蜜糖,甜美诱惑着猎物主动上钩。 “沈曦,赤霜山如今风雨飘摇,单凭你一人是无法苦苦支撑的,不如与我尊上合作,他可以帮赤霜山重回天下第一宗门的位置,也可以让你早日登顶剑仙。” “谢长安,你被一剑斩断仙缘,好不容易死而复生,重回仙途,甘心修为就此止步吗,赤霜山的修炼路数已经不适合你,难道你就不想晋境吗?” 心魔不需要对方真出声回应,但只要二人中的任意一个克制不住动念,哪怕只是稍稍动摇一下,立马就会被他锁定方位。 黑暗无声流淌,死寂还在蔓延。 心魔等不到任何回应。 他忍不住想道,为何沈曦和谢长安能有如此耐性,他们究竟在遮天蔽日的法宝里做什么,难不成自己将他们当作猎物,而在对方看来,自己也是猎物? 心魔为自己的丰富而荒谬的想象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忽然顿住! 一道剑气从黑暗中朝他斩来,无声无息。 但心魔察觉了,他飞快闪身避开,这是他的识海,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远比对方熟稔,心魔直接捉住那一缕剑气,顺着来处追去,没入拢光戒的笼罩范围。 一进去他马上就察觉不对了。 山呼海啸一般的罡气汹涌而来,如天崩地陷,顷刻将心魔压得动弹不得! 他暗道不好,再要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对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将他死死困住,心魔试图连同本尊的识海向其求救,却发现整片识海都被对方切断,彻底成为大海中的孤岛。 心魔慌了,他从未像此刻感觉到巨大危险的降临。 他试图释放的灵气悉数被捕捉,对方仿佛拥有一个巨大口袋,无论他有多少灵气都能笑纳,源源不绝,深不见底。 他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魔念去影响对方的性情,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黑暗深渊中的敌人。 心魔甚至不知道正在对付自己的,究竟是沈曦,还是谢长安,又或是两人联手?! “别杀我!我可以帮你们做事!” 他终于害怕了,大叫起来。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去做,我可以帮你们杀人,用我最擅长的心魔!我可以让他们性情大变,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他们内讧!你们想要谁死,我就让谁死!” “你是谁的心魔?你的本尊是谁?” 他终于听见对方说话,似远似近,悠悠传来,像谢长安。 心魔喘息着,他感觉到冰寒的罡气一点点压迫过来,而自己固有的灵力也在逐渐被侵蚀。 “我不知道……” 识海忽然剧烈震荡,牵连心魔也跟着惨叫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他从未告诉过我!从我诞生之日,我便知道自己是他的心魔,可他连在我面前说话的声音都不是真的,他防着我,对!他从未信过我,他连自己的心魔都不相信!” 谢长安:“他除了让你给沈曦种心魔,还要你做什么?” 心魔:“这我知道!他要渡天劫,但他怕失败,所以想用旁人来替他渡劫,此人须得根基深厚,修为已臻化境,却又如无根之木,方便拿捏,他说放眼天下,只有沈曦最合适!” 谢长安:“傀儡换命术?” 心魔:“是是是,正是此术!” 谢长安:“沈曦如今才剑心境,这么说,他原本是准备将人养到剑仙境再动手的,他等得及吗?若沈曦迟迟不晋境,你作为心魔,岂不是一直得潜藏在他身上?” 心魔:“他是这么打算的,他说他已经等了很久,不差这么一会儿了!” 谢长安:“就算他等得及,点仙谱上难道不会出现他的名字吗?一旦榜上有名,便是他不想渡劫,也得去渡了。” 心魔茫然:“我、我不知道……” 谢长安:“他是碧阳君吗?” “我真的不知道……” 心魔欲哭无泪,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他已经快要被吞噬殆尽了。 终于,在发现再也问不出什么时,留天剑陡然剑光大盛,直接将心魔剖为两半,残余灵气四散逃逸,却都被罡气困在其中,谢长安直接振袖一手,将心魔“吃”个干干净净,没有让其逃出零星半点。 吞了残碎心魔的她抚上胸口,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噎得慌。 那毕竟不是普通灵气,而是特地被用来引发沈曦狂性的心魔,很难保证吃下去的人不会有影响。 但她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一旦心魔逃逸出去,哪怕只有一丁点碎片,都会被他的本尊发现。 而他们现在还远不是那本尊的对手。 忽然,谢长安暗叫不好。 心魔的些微变化仍旧引起千里之外的本尊察觉了。 对方连同识海,遥遥传来声音。 “你在做什么?” 谢长安仗着自己依旧身处拢光戒,对方一时半会可能还无法发现此事,定了定神,模仿心魔的声音与其对话:“尊上,我还在搜寻他们的踪迹。” 她自认模仿得不错,没个十成像,也有九成九。 但那边忽然沉默下来。 谢长安悬起一颗心。 对方久久不语。 悬念因沉默而滋生。 这种时候,以心魔的性格,是应该继续追问,还是沉默等待本尊的回答,谢长安有点拿捏不准。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选择继续沉默等待。 因为说得越多,破绽也会越多。 反倒是说得少些,回头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等了足足快要一刻钟,才等到本尊的声音。 “一点发现都没有?” 谢长安:“也不是完全没有,他们被笼在一件法宝里,我怕有陷阱,不敢贸然进去,要不您来看看?” 说出这句话时,她其实暗自捏了一把汗。 对方现身与否,各有利弊。 利是身份大白,她可以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弊是知道了身份也没用,谢长安和沈曦两个人现在加起来都打不过。 更何况,沈曦已经一心沉入晋境的修炼中,正处于破关时刻,容不得半点干扰。 本尊看来是不愿为了此事专门赶过来,这次拒绝得很快。 “不必,你继续盯着,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里面,只要现身,即刻绞杀,所有修为灵气,你自可化为己用。” “多谢尊上!” 谢长安装出兴高采烈的语气,心下却不禁狐疑。 沈曦对此人的计划必然很重要,否则对方不会布下一个长达五年多的局,直至今日才收网,但这人现在却又让心魔设法绞杀沈曦。 是找到比沈曦更加合适的人了吗,还是有其它后手? 傀儡换命术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秘术,记载极少,名字听上去像夺舍,但与夺舍又不一样,相当于原本应该某个人去承受的噩运,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最适合施术人用来渡必死的劫数,尤其是飞升大劫,十死无生,以受法者来替代施术者本该受的天劫。 但此法须得施术人修为高于被换命者,被换命者修为也不能与他相差太远,否则劫数下来焉能承受,怕不是马上就倒毙了,那剩下劫数还得施术人自己去承担。 种种苛刻条件,委实繁琐曲折,无以复加。 因而古籍中寥寥几句,更是语焉不详,想必连撰写者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有人将此术用出来。 那边没了声音。 她又等了许久,终于确定对方彻底离开。 谢长安松一口气,如果她此刻在外面,那必定已汗湿重衣。 她与碧阳君只在长安城打过一架,仍旧无法从这几句话的语气习惯就判断本尊到底是不是他。 ------------ 114 今天第一更 114 整整五年。 此人在五年前就已预见赤霜山即将衰落,开始布局下手。 他既然有即将飞升的修为,在宗门的身份地位必然也高高在上。 而且,点仙谱上现在只有碧阳君一人。 但越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谢长安反倒越不敢轻下论断。 她以前在赤霜山几乎寸步不出,专心修炼,不会有这么多想法,但她自死了一回之后,见过许多人,遇到许多事,看见许多修士毕生不曾窥见的秘密,也知道世上许多离奇玄怪之事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很多看似毫无关系的人事,背后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譬如当年身在太极宫里的凡人们,又怎能想到自己某天夜里看见的流星,竟是一颗青蛟内丹,又竟然由此改变一个人的毕生命运,也改变了一座宗门的千年气运? 她一时想得远了些,思绪飘荡,脑壳隐隐作痛,欲将所有可能性推翻重来,却一时心乱如麻,只觉腥膻涌上喉头,直接吐出一大口血! 谢长安心知不妙,忙平定心神,强压下纷涌如麻的杂念。 她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吃掉”心魔,尚未完全克化,心魔残念一直不知不觉影响她,让她衍生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些念头换作早就被克制住了,但现在她明明也意识到被影响了,却还忍不住陷入混乱里无法自拔。 胸口起伏,喘息声越来越大。 她越是强压,那股杂念就越是冒头,野草蝗虫一般,烧之不尽,密密麻麻蔓延开来,很快占据整个脑海。 嘴巴紧紧抿着,血就从鼻子和耳朵流出,连眼角也开始有湿润的感觉。 谢长安看不见,伸手一抹,放到鼻子下面,全是血气。 她总算明白沈曦当日被心魔控制,狂性发作的感受了。 那完全是一种不由自己意志的焦躁无力,心底深处的确还有一块理智能保持清明,但她就像一个拉着脱缰野马的骑士,眼睁睁看着野马奔向悬崖却无法制止,最终只能同归于尽。 所以沈曦为了摆脱心魔,宁可让谢长安将他打成重伤,再引入影妖,以两败俱伤的代价迫使心魔离开。 现在轮到她来忍受这种折磨了。 心魔虽被她吞噬,识海却没有完全消失,加上拢光戒的作用,他们依旧还能在黑暗中藏身,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心魔的识海就会消散,他们回到外面,拢光戒的效果也会消失,届时本尊那边只要再过来探查,立时就会发现。 她必须赶在对方发现之前,将心魔彻底炼化融合。 心魔仿佛也知道时机紧迫,所剩无多,残余灵气在谢长安体内肆虐,不止影响神智,甚至有蔓延至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的趋势。 杂乱念头斩之不绝,她默念无数遍《清静经》也无济于事,耳畔似有千万人在说话,闭目仍有无数光怪陆离之景象,一会儿是李恨天以血肉布阵,笑着说天下人皆薄情寡义不可信,一会儿又是冰墟崩塌,天地不存,凡夫俗子无能为力,大有修仙无用,最终不过蝼蚁蝇虫的万念俱灰。 谢长安很清楚,这些想法都是心魔在作祟的缘故。 但识海已然被入侵,她无法强压心魔的肆虐,杂念如缠绕混乱的线团,想要寻找线头又谈何容易。 若单凭心志就能将其消灭,当日沈曦也不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谢长安强忍灵脉受损的剧痛,一点点搜寻心魔的藏身之处。 她就像在通往山巅道路上跋涉的求索者,半途会遇到无数荆棘与诱惑,只要动念走神,立马就会失足跌入万丈深渊,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心魔在她识海里察知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软肋,欣喜若狂将所有她不愿轻易示之于人的弱点一一挖掘出来。 你最惨痛的记忆是什么? 她仿佛听见心魔如是问道。 是在宸华峰上那猝不及防的穿心一剑吗? 是那人亲口说出,你踏上仙途所有努力不过是一场早已算计好的阴谋吗? 还是更早之前,长安城内,你的亲朋故旧在你面前一个个倒下,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谢长安闭目不语。 幽暗之中,血色从她脸上迅速流失,身体各处都开始隐隐浮现丝丝缕缕的青黑脉络。 那是心魔急于侵占识海,与她本身的灵气正在剧烈搏斗所引发的创伤。 两股灵气你死我活,而血肉之躯堪堪无法承受。 与沈曦不同,谢长安的识海很杂。 沈曦一心修炼,想法要简单许多,他的软肋不过是修炼,顶多再加一个赤霜山,心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 但谢长安远不止于此,她将许多想法都压在识海深处,平日连自己都轻易不去翻动,早已积尘无数,心魔就像强盗入了别人家,翻箱倒柜,毫不客气,直接将所有记忆杂念思绪全翻出来,瞬间兵荒马乱天倾地覆。 心魔甚至无法马上确认她真正的弱点。 因为她在意的实在是太多了。 那毫无用处的病痨鬼,只会大呼小叫的狐狸,连一把剑所化的剑灵,她也能将其赠予金缕衣的记忆珍而重之放在识海深处。 幽冥树下,有人拿着把破伞缝缝补补。 长安城中,陌生的老妇人递来一个热包子。 甚至就连赤霜山上几棵平平无奇的荔枝树,她也能记得高矮粗细,枯荣兴败。 一个人怎么能在意这样多的人和事? 都说修士要斩尽尘缘,可她的尘缘伏脉千里,几乎可以结成参天大树。 心魔无法理解,但并不妨碍他从繁茂树根里随意抽出几绺,属于心魔的黑色灵火烧过去,整片识海很快被黑火覆盖,如谢长安后颈手背,青黑色经络浮现跳动,宛若狰狞鬼脸,急欲将她的血肉吞噬一空。 …… 赤霜山,天意峰。 “沈宗主和徐道兄都不在?” 问这句话的是宋陵。 他是北烛山宗主濯素的大弟子,相当于沈曦当年在涉云真人门下的位置。 原本,北烛山来的应该是与赤霜山关系更为密切的长老许危阙,但他几个月前就奔赴冰墟,如今还和方清澜一道音信全无,不知生死。 从前涉云真人还在时,两边来往密切,宋陵奉师命常来跑腿,与徐臻打交道更多,反倒是对时常闭关修炼的沈曦不太熟稔。 曹随点点头:“是,掌教师兄前两日忽然有所悟,等不及你们前来,就立刻闭关去了,闭关前还嘱咐我要好好接待几位道兄。幸好这回有祝师叔在,否则我还真有些手忙脚乱。” 两个人一起闭关? 宋陵觉得有些怪,又说不上来。 沈曦邀请他们前来,自己却闭关不出,虽说有些无礼,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修炼狂,如今赤霜山没有剑仙境坐镇,他肯定想早日晋境,这还好说。 可徐臻素来负责宗门对外事宜,怎么连他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修炼了? 相形之下,代表云生结海楼前来的岑孤秀和翟子清二人,对赤霜山没那么熟悉,自然也就不会觉得有问题。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位据说已经白日飞升,却又忽然分身下凡的祝真人。 宋陵疑惑:“那徐道兄怎么突然也闭关了?” “徐师兄上回受了伤,闭关也是疗伤。” 曹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又主动岔开话题。 “宋道兄,许真人近日可曾从冰墟传信给你们?” 提及此事,宋陵的脸色黯淡下来:“没有,师尊试了不少法子,但他老人家要坐镇宗门,无法亲自前往,这次也正是让我过来打听一下。你们这边也没有消息?” 曹随:“最后一次联系是十多日前,师尊说他们发现冰墟下别有洞天。” 许危阙不是一个喜欢频繁联系师门的人,宋陵根本不知此事。 他不由啊了一声,追问道:“然后呢?” 曹随:“然后就再无音信,师尊那边的传音符也用完了,我猜他们肯定会深入一探究竟,说不定正是因此无暇分身。” 宋陵蹙着眉头,欲言又止,想是顾忌还有云生结海楼的人在此,不愿多说,最终只是道:“等见到祝真人再说吧。” 曹随领着众人上了重明峰鹤鸣宫。 此处原先便是祝玄光清修之所,如今他的“化神分身”回来,暂居于此也是应当。 ------------ 115 今天第二更 115 翟子清头一回随师门长辈来到赤霜山,目光所至,便见鹤鸣宫一砖一瓦具有上千年门派的底蕴和豪横。 他默不吭声细细端详,发现鹤鸣宫内奇花异草自不必说,连那琉璃青石地砖与金丝楠木圆柱都隐隐散发灵气,可见是修筑之前先被灵药浸泡许久,建好之后又日日在灵草熏陶之中,竟成了一个人工修筑的洞天福地。 修为寻常些的修士在此待上个十年八年,进益不说一日千里,也必然能脱胎换骨,改善明显,难怪这样的地方能养出一个仙人来。 他却想岔了,是先有仙人,才显得此处特别,而非先有洞天,才能养出仙人。 换作南岳洞天北烛山这种大宗门,这样的地方也有好几处,所以宋陵面色如常,不像他观察细致。 翟子清原先在门中并不算顶尖一批弟子,因上次将在外闯祸的师弟元知押回去,又说明了前因后果,反倒得了师门赞赏,说他临危不乱处置得当,有大将之风,才有了这次跟随师叔岑孤秀出门的阅历机会。 元知仗着年轻气盛说话做事不计后果,云生结海楼的宗主长老们毕竟不像他这般鲁莽,他们对实力强横的散修,甚至比对大宗门弟子还要忌惮。 只因散修无门无派,四海为家,把他们得罪狠了,散修直接杀人一走了之,天涯海角都未必找得见,更不要说报复。反倒是有宗门的弟子们,一旦被人认出来历,哪怕闯了祸也能被仇家按图索骥找上门去。 那白峭寒就是典型的无门无派还颇有实力的散修,又分明是元知先去撩拨才会得罪人家,元知能捡回一条命,全靠翟子清机灵,以及后面谢长安的插手。 宗主一气之下,将这不成器的儿子扔到后山关了禁闭。 至于谢长安没死的消息,翟子清原本不欲节外生枝,但元知也见过谢长安,又不是能守口如瓶的人,回到宗门便将所有事情都说了。 宗门师长既然问起,翟子清只好也一五一十交代。 此事本来与云生结海楼无关,但祝玄光化神分身下凡的消息一经传出,宗主就改了主意,与长老岑孤秀商议之后,准备将此事告诉赤霜山,也算卖个人情。至于赤霜山准备如何动作,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翟子清并不赞同此事,因为他亲眼见过谢长安的实力,但他的反对无济于事。 要不然待会儿等对方问起,自己就含糊其辞好了。 翟子清跟在后面,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神,压根就没怎么去听他们说话。 直到众人步入内殿,看见坐在上首喝茶的人,趁着见礼的动作,翟子清不经意抬头扫过去,目光在对方脸上停住。 眼睛微微睁大,动作也僵住了。 对方峨冠博带,玉簪雪衣,便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只一双眼睛望过来,也让人如同看见崔嵬雪山,遥不可及,只能抬首仰望,心生敬畏。 但,怎么会是这样一张脸? 从未见过祝玄光真容的翟子清直接呆住了。 直到众人察觉有异,目光都集中过来,旁边岑孤秀也提醒了几声,翟子清才恍然回神,如梦初醒。 他忙掩饰地胡乱解释几句:“在下头一回见到祝真人,心生仰慕,一时入神忘我了,各位长辈恕罪。” 宋陵笑道:“祝真人确实仙人之姿,不怪翟道友失态,我当年刚入道,随师尊来赤霜山,情状也与他差不离。” 座上的仙人似乎并未在意,依旧是冷冷清清的面容。 张繁弱侍立一旁,恭恭敬敬。 翟子清还是满腹疑惑,趁着众人交谈的间隙,偷偷去观察仙人。 的确与当日谢长安身边那年轻郎君生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神态。 那郎君未言先笑,反应机敏,尤其是…… 翟子清想起他跟谢长安说话时的样子,两人凑得很近,几乎鬓发相贴,不知说些什么,对方先笑起来,女修也笑,嘴角微微翘起,冰雪消融,香风轻度。 但眼前的仙人,就像一尊缺少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他身在红尘,却又隔绝于众人之外,遥遥俯瞰他们。 可是神仙为何没有独属于仙人的威压? 虽说这世间没有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修为的法门,但是修为越深厚,自身流露出来的威仪气势也就越重,除非对方刻意收敛。 眼前这位……神仙,分明如同毫无威压的寻常人。 难道因为眼前这位只是神仙化身,而非本尊降临的缘故吗? “不知真人可知冰墟到底发生了何事?” 寒暄之后,宋陵迫不及待进入正题。 “我曾听师尊说过,冰墟是上古混战之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后来日升月落,沧海桑田,方才形成冰雪与废墟并存的冰墟,还不知藏了多少秘密和危险,这次许师叔前去,又接连数日杳无音信,北烛山上下皆担心不已,还请真人指点迷津。” 岑孤秀也道:“宋道友所言甚是,冰柱崩塌事关九州天下,与我等休戚相关,云生结海楼自也责无旁贷。只是那边情况不明,就在今日我动身来此之前,我宗前往冰墟的弟子贺清遒命灯忽然灭了,只剩一缕火星,宗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其勉强维系。” 贺清遒是云生结海楼的宗主首徒,也是此宗年轻一代难得的人才,他若出事,对云生结海楼来说不啻重大损失。 宋陵一路上还未与云生结海楼的人交流过,此时听说他们连首徒命灯都快灭了,不由更为着急,目光灼灼望向仙人化身。 却见上座仙人缓缓摇首:“我非为冰墟之事而来,上界与凡间泾渭分明,我既已飞升,就不可干涉人间事,否则天下早已大乱。” 宋陵等人听得此言,不由大失所望。 他们以为祝玄光下凡是为冰墟而来,方才赶忙过来,若不是,纵是亲眼得见仙人化身又有何意义? 曹随:“宋道兄稍安勿躁,祝师叔的确有要事相告。” 仙人化身不急不忙道:“上界发生一些混乱,谪仙落凡,兴许与冰墟有关。” 众人闻言愣住。 修士虽凌驾于凡人,可世间能飞升者寥寥无几,尤其近百年来,也就祝玄光一人,上界离他们过于遥远,遥远到像遗世独立的域外,许多修士也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上界发生什么联系。 宋陵半晌才找回声音:“上界混乱……是什么混乱?” 仙人摇头,高深莫测。 宋陵:“那,谪仙落凡,为何又与冰墟有关?” 仙人哪里知道为何跟冰墟有关,他也是从万仞山和李恨天告诉谢长安的话里拼凑出七七八八的讯息。 但这些讯息对于宋陵他们来说已经是石破天惊,骇人至极。 于是仙人面不改色,继续胡诌:“正如你们所言,冰墟曾有上古大战,其中埋葬隐秘无数。我飞升不久,尚且心系凡间,但天机不可泄露,也只能以此化身前来提醒你们。” 他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妨碍宋陵由此衍生出无数想法。 上界混乱,那得是什么样的混乱,才能连仙人都被打落凡间? 落入凡间的仙人必定不甘心,必定还要想方设法回去,这才要去冰墟,说不定就跟各大宗门去冰墟的人碰上了。 祝玄光化身至此,是不是也说明他在上界混乱中是胜利一方,并未被波及? 所以他不方便原身下界,这才以化身过来提醒他们,小心冰墟那边出事? 可惜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许危阙他们已经很久没从冰墟传回消息了。 仙人寥寥数语,宋陵天马行空,已经自动将前因后果都拼凑完整了。 他腾地起身:“多谢祝真人告知,此事事关重大,我须得回避片刻,马上禀告师门!” 宋陵这样的弟子,自有无数法门能与师门随时联系。 曹随:“刘琦师弟已经先一步赶过去了,你们若要派人再过去,若路上遇见刘师弟,可与之同行。” 宋陵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闻言点点头,拱手告罪,快步跟着张繁弱前往旁边的静室。 岑孤秀则道:“出来时宗主就有交代,若赤霜山愿派人前往,我们也……”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弟子禀告,说南岳洞天长老杜羌笛与朱雀台璇玑禅师座下首徒循象求见。 曹随有些犯难。 虽说对方不请而来,但身份来历不一般,贸然拒之门外也不合适。 他不由看了仙人一眼。 后者几不可见点头。 曹随心下微定,仙人方才的表现给了他不少信心。 他对弟子道:“请他们上来吧。” 朱雀台那边也察觉冰墟可能出事了。 循象原欲奉师命前往冰墟,中途遇见杜羌笛,杜羌笛道祝真人本已飞升,却还化身下凡,说不定与此事有关,去请教一番再去也不迟。 循象被他说服了,便与他一道上来赤霜山,当了这不速之客。 朱雀台与赤霜山素来关系不错,循象见面就先请罪,说自己不告而来,大为失礼。 曹随哪里敢拿大,这位循象禅师年纪虽轻,实力却深不可测,将来是要继承璇玑禅师衣钵,成为朱雀台掌教的,见状忙避身还礼。 杜羌笛望着高坐上位,一动不动的仙人,却忽然咦了一声。 “我就说鲜少听闻世间修士飞升之后还有下凡的,这不是李尚书家的二郎君么?” 说罢他弹指一道灵气就朝仙人掠去。 去势极快,如离弦之箭,不待他人须臾反应,转眼已至对方面门一寸不到! ------------ 116 第 116 章 116 天,乌云沉沉,垒叠如山。 有经验的农夫抬头便知,这是即将有一场滂沱的暴风雨要降临在下面这块土地。 奇怪的是,乌云只在这片山谷聚集,山谷以外的地方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终于,惊雷落下! 轰然巨响,也惊醒了正在被谢长安吞下,又在她识海中翻腾挣扎的心魔残念。 他不禁朝声音来探出一缕微弱灵识,却见雷光如雪,飞沙走石,霎时间炸开一直裹住他们的黑暗,心魔残留的识海与拢光戒营造的黑暗彻底破碎,谢长安手指上的银戒化为齑粉,两人彻底暴露在日轮中。 但随即,头顶上空的阴云又彻底将最后一丝光亮遮蔽。 暗夜重临大地,只是这一次,不是被心魔的识海笼罩吞噬,而是修士必经的劫数。 劫数……? 心魔下意识去看谢长安! 后者还被心魔侵蚀的残念所影响,青黑脉络甚至开始顺着脖颈爬到她的脸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不知是否依旧在尸山血海中沉浮,寻找昔日已经错失的过往。 不是谢长安的天劫,那是—— 轰隆! 又一道雷光落下,比之前更甚。 直接就落在谢长安身边的沈曦上。 后者盘膝而坐,汗水从额头不断滑下。 是沈曦要历劫?! 心魔忽然明白了。 这是小天劫,沈曦竟是想要尝试破境了! 他剑心境巅峰,即便禀赋过人,境界也尚未稳固, 心魔有些吃惊,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破坏。 他已被谢长安吞噬,可现在还有一丝余力,如果一口气用尽…… 却见谢长安缓缓睁开眼睛,缓缓伸出手,搭上沈曦小臂,又紧紧抓住。 她的动作极慢,每伸出一寸似乎都要调动全身力气,因为心魔残念不甘就此消亡,正回光返照一般霸占她的大半识海,将她逼至角落一隅,谢长安全凭这负隅顽抗的心志,才能做出这个举动。 心魔还以为她要向沈曦求救。 但下一刻—— 又一道雷劫轰然砸下。 不是落在沈曦身上,而是落在谢长安身上。 不,是落在谢长安的识海里! 剧烈震颤之下,天倾地陷,沉牛投虎,识海轰然破碎,心魔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强行从谢长安的识海中被雷光炸得支离破碎,片甲不存! 在灰飞烟灭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被谢长安吞入识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进对方的陷阱—— 不,还要更早,应该正如本尊所言,从沈曦特意引自己出来的那时起,他们就已经打算拿自己来作抵挡天劫的肉盾! 初具灵识的心魔如何甘心自己是这等下场? 他咆哮嘶吼,奋力挣扎,最终却也不过是在无情天光下寸寸碎裂。 残余灵力彻底净化,又被谢长安飞快吸收。 她浑身浸染沐浴于雷光之中,身上青黑如叶脉的细丝却在缓慢消退,直到彻底消失不见,脸色恢复白皙,那便是心魔已经彻底灰飞烟灭,再也影响不了她。 谢长安能感到经此一役,识海仿佛又扩宽许多,丹田灵力充盈,仿佛随时都能澎湃而出。 但她并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因为二人的劫难还远未结束。 果不其然,心魔一死,远在千里之外的本尊就得到感应。 沈曦历劫正至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谢长安已经利用心魔帮他挡去前面的雷光,但后面的小天劫依旧不容小觑,乌云急剧扩散,磅礴雷光伴随狂风暴雨,将两人方圆数百里悉数笼罩。 天地俱暗,长夜难明,朗朗白日亦无普照乾坤之光。 连赤霜山都有所感觉,赤霜山弟子们见头顶晴空忽然就暗下来,纷纷抬头仰望,议论纷纷。 “是天狗食日吗?” “好像不是……最近老出事,该不会是上天降下预兆吧?” “少胡说八道,祝真人还化身坐镇于此呢,不正说明咱们赤霜山得天眷吗?” “说得也是,可祝真人都飞升了,好端端怎会突然下凡?” “你看远处似乎还有劫云,该不会有人渡劫吧?难道有剑仙要诞生?!”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剑仙,你当大白菜呢?” “可别说了,一说渡劫我就想起当年祝真人飞升那场,连前代掌教都……” “嘘!” 谢长安自然听不见远在赤霜山的众人议论。 她正凝神望着面前的人。 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团人形,灰雾萦绕,莹莹发光。 形容面貌模糊不清,连声音都掩盖在重重障眼法后面。 但谢长安知道,这就是心魔的本尊。 也是给沈曦种下心魔,又让影妖为祸赤霜山的幕后黑手。 对方一步步朝她走来。 拈花摘叶,闲庭信步一般,无视轰然雷光,无视苍黄风雨。 心魔已灭,沈曦几乎被换命,赤霜山差点就毁于一旦,双方不共戴天,即便对方不出现,沈曦将来晋境之后,必也要追查到底。 与其后发制于人,不如先下手为强。 谢长安心如明镜。 对方今日必要将他们立毙于此。 沈曦首当其冲,谢长安只是附带。 但无论如何,他们在对方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沈曦正在历劫,此时他如初生稚童,经不起寻常人一击,更勿论修士。 谢长安就站在沈曦身前三尺,掌心翻覆,留天剑现世,剑光峥嵘,似等她一声令下。 但她没有动。 她在等对方先动。 世间修士,剑修居多,武修也有不少,但成名的大修士,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宝与行事风格。 只要对方出手,无论剑修或武修,又或者妖修灵修,必然会露出独特行迹。 但凡蛛丝马迹,皆可追根溯源。 对方仿佛也察知她的想法,出手并非兵器或法宝,而是灰蒙蒙一段轻雾拍过来。 烟笼寒水,雾似轻梦,柔柔袅袅,宛若美人挽袖扶鬓,令人轻而易举放下防心。 她的表情略略失神。 但只有片刻,剑鸣铮然,谢长安随即从幻术中警醒! 灰雾羽檄流星也似,顷刻而至。 她心念微动,剑光骤亮,炫目晶莹,顺着磅礴而去的剑气,正面迎上。 就在此时,天雷突然乍响,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震撼,声音响彻天地,山石泥流随之轰然翻滚倾泻。 谢长安脚下剧烈晃动,地面由远而近迅速绽开一道豁口,从手指粗细到深渊巨谷的裂缝,不过一瞬之间。 风雨飘摇,万物迷蒙,唯独雷光,灰雾同时袭来,其势汹汹,隔天绝日! 她顷刻陷入两难境地。 若要对付灰雾,她就无法顾及雷光,那雷光从头顶落下,正好能将她与沈曦二人悉数笼罩,一击过后,两人必要重伤,沈曦的突破自也落花流水,功败垂成。 但她若想专心抵挡雷劫,便只能任凭灰雾扑面而来,将其吞噬。 这灰雾之中血气森森,仿佛蕴含千万年杀意凛冽。 三千无间地狱敞开大门,尘土破开滔天贪嗔痴恨。 恶鬼修罗狰狞面目近在咫尺,呼啸着亟于将她拉下高崖,混淆冲天恶念怨魂在血海尸山中翻腾涌现,永无止境不可解脱。 当此威慑,留天剑仿佛也难以与之正面抗衡,剑光正一点点被侵蚀。 一个宗师级修士的化神分身能发挥出多大的能耐,谢长安从前未曾体验过。 此刻,她感觉排山倒海的威压即将倾覆,而她立于高山之下,却如此渺小。 本尊出手,怕也不过如此。 这让她仿佛回到当年还在长安城时,一介孤女面临叛军和修士,不愿扔下身后的人,只能以柔弱之躯企图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这次没有一个祝玄光从天而降,她依旧只能选择胜利渺茫的生,和也许注定的死。 这短短半生里,她已经历过无数困境险境生死一瞬。 无数次抉择摆在面前,逼着她一定要放弃其中一个,又或者全部都需要放弃。 她从未屈服退却,为此头破血流,连命都丢过一回。 但这一次,她却真的有些累了。 方才的疲倦尚未完全褪去,心魔残念占据了大半意识也未扫荡干净,灵台混沌不清,剑气亦不如以往行云流水。 她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梦里应该有故友的笑声,有人挨着她的鬓发厮磨,轻声叫她的名字,梦里应该有繁华长安太平天下,应该有赤霜山所有一切不曾逝去的人事。 而不应该是现在这般,仙途如苦海,艰难跋涉,前路茫茫。 她也想驻足卧倒,就此观花赏雪,浮盏清欢。 但命运总推着她不断向前,不让她有片刻歇息。 留天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倦怠,微微一颤,剑光黯淡不少。 谢长安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刚刚跟心魔斗法里受了内伤,脏腑隐隐作痛,而且是灵力受损的内伤,剧烈心跳让耳膜也跟着鼓噪震动,血腥气在鼻息之间萦绕不去。 连带原本坚定的心志也受了影响。 但另一方面,混乱的思绪难以避免压制着她,如同无数双手伸来,按住她想要抬起来的手和剑。 谢长安,不能退。 谢长安,你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即使再难,你也要走下去。 她的眼中流出泪,手指剧颤着,一点一点,捏出剑诀。 ------------ 117 第 117 章 117 万念转瞬而过,现实不过是眨眼工夫。 雷光已至,灰雾也至。 她已作出自己的决定。 谢长安振衣拂袖,骤然暴起! 她提起全身力气,将灵力集于那一剑,破空而出。 奔洪流波,万钧不回。 剑气所向,正是那团灰雾! 此时雷劫无遇阻难,直直落下。 苍崖断裂,朔风惊散。 这是小天劫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厉害的一道。 但谢长安心念电转全力以赴对付灰雾,后背全无防备,雷光所至,却会令其新旧伤势重叠,也许终其余生都无法再叩道问天。 因为,当年宸华峰上,她为祝玄光挡下的那道雷劫,曾在神魂深处留下伤痕印记,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说时迟,那时快,雷光亮如白昼,已将两人盖住—— 危难之际,一把红伞凭空落下,徐徐展开。 伞面的金丝熠熠生辉,流光华美,竟丝毫不肯相让。 金线如有实质,屡屡飘起,在空中交织纵横,错杂繁落,演化成一道道符箓,为他们化去雷光的威力,却又在雷光中轰然破碎,如耗尽心血,蜡炬成灰。 李承影…… 谢长安如有感应,蓦地抬首! 长安城一战后,李承影自告奋勇说要学以致用,为她修补金缕伞,便在上面一遍又一遍画上符箓,谢长安扫过一眼,见上面都是道门最基础的天运符和无字护身符,便任其施为。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寻常的天运符和无字符,分明以血为介,缝进了不为人知的灵箓秘术! 李承影一介凡人之躯,要如何承受这道雷劫?! 谢长安心头一急,剑阵便有了空隙。 灰雾被剑光斩碎之后很快又聚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入她体内。 她呕出一大口血,身形蓦地往后飞去! 但没有预想中的重重跌落,她被揽入一个温暖怀抱。 沈曦不知何时长身而起,已经睁眼清醒。 他注视怀中人的伤势。 谢长安面如金纸,被一小团灰雾撞入体内,正与残留的心魔碎片一道,剧烈翻滚,肆虐她的识海。 沈曦试图为其注入灵力,却被强烈的神识排斥反弹出来。 谢长安嘴角溢出一丝血线,可见她现在与神识内的不速之客正进行何等激烈的斗争。 这种来自神魂的伤害,外人很难援手,只能依靠本人自己。 头顶雷劫暂歇,乌云却仍未散去,沉沉凝在头顶,仿佛随时都欲倾泻而下。 灰雾方才被沈曦拂袖拍开,此刻又再度缓缓凝聚为人形。 大能修士,即使只是化神现身,又岂是能轻易对付的? 沈曦将谢长安轻轻放下,安置在树边。 他伸手一招,源清剑骤然出现,倏然飞掠,穿过灰雾,再度将灰雾打散。 但那些散落的灰雾并未就此消失,反倒又再度凝结为人形。 “你的剑意比之前强了些,不错。” 声音遥遥传来,如幻梦中发出,却带着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意味。 但对方若是剑仙以上境界的修士,确实有对沈曦这么说话的资格。 沈曦却没有回应的兴致,他双手掐诀,罡风骤起! 剑花如扇在身前展开,狂风引动乌云,竟有金光从乌云后探头,一丝一丝描绘云廓山影。 直至将云层染尽,阴霾霎时褪尽,白光从金色中蜕变演化而出,须臾化作一只白鹤,引颈长吟! 鹤鸣清霄,响彻九皋。 这是法相! 剑仙境的法相! “真没想到……” 灰雾人影哼笑,似意外,又似不屑。 沈曦在此破境虽然让人意外,但他境界远在沈曦之上,又岂会将这初晋的剑仙境放在眼里。 只是沈曦如此快晋境让他有些小小意外。 在此人的预想中,沈曦最快起码也得再过十年左右才能成剑仙。 他有点后悔,若早知沈曦这样快,当日就不该过早让影妖掺和赤霜山的事,沈曦身上的心魔也不至于那么快暴露。 沈曦面无表情。 白鹤从云层中飞下,撞入源清剑中,剑光霎时化身千万。 万剑齐发,杀向灰雾! 面对新晋剑仙来势汹汹的剑阵,灰雾双手似乎也掐了个法诀。 剑光倏然凝住,在灰雾身前三尺之地,悉数被忽然涌起的飞沙走石包裹其中。 灰雾毕竟只是化神分身,并非本尊现身,又不能动用兵器法宝,诸多限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沈曦,而沈曦的剑光也无法再寸进分毫,双方灵力相持,局面竟僵住了。 谢长安双目紧闭,微微一动,嘴角又有血淌下。 她正被识海之中的心魔残念和灰雾碎片困住,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斗法之中。 留天剑被召回神识之内,剑光过处,却斩不尽心魔与灰雾,敌人绵绵不绝,总能窥见剑意的漏洞,化作藤蔓将她紧紧缠缚。 血从带刺的藤蔓与衣裳之间渗出,丝丝缕缕落入身下泥土,滋养她身后的参天大树。 青面獠牙的多头蛇妖化作树干与枝叶,缓慢蠕动,蛇信嘶嘶作响,悄无声息在她肩膀上探出头,露出剧毒獠牙,狠狠咬下! 谢长安蓦地后仰,无声吃痛! 她身上每多一处伤口,那些充满怨恨与嫉妒的念头就在心里滋长一分。 等到身躯这具容器都将怨念装满,它们就会破体而出,占据整片识海,将她彻底夺舍。 她攥着拳头,指甲刺入手掌,眉心蹙起。 毒蛇涎液滴落在她眉心,化为一滴鲜红,如血凝结,欲落不落。 谢长安微微一颤,勉力睁开眼睛。 在她眼中,藤蔓是无数双手,漫天飞舞的灰雾碎片和心魔残念是无数死者的脸。 蛇首不知何时变成李恨天的脑袋,下巴轻轻靠在她的肩头。 “你看,你辛辛苦苦帮沈曦挡了雷劫,他自己破境晋了剑仙,却就此扔下你不管。我早就说了,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是可信任的。谢长安,你怎么经过这么多,还不醒悟?” “早就应该听我的,这些心魔残念与你共存,让他们在你识海里生根发芽,你也没有坏处,反倒能多得一份力量,何乐而不为?” “你可是发过誓要上天界去质问那些神仙的,若没有相应的实力,你要如何与他们抗衡?单凭一腔孤勇吗,还是依靠你那些指望不上的朋友?” 他轻轻柔柔地说道,带着不厌其烦的耐心与魅惑,仿佛回到那小院里围炉夜话,将她当成自己的小黑猫。 “我曾经也想与天道对抗,与这世间不公对抗,我不会害你的,你该信我。” “当日我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我还不够狠,我也曾犹豫过是否将长安城百姓都拖下水,最终延误了最佳的时机。可是你看,就算如此,长安城记得我的犹豫和挣扎吗?不会,那些百姓只会恨我,将我当成害死他们的罪人。” “所以呀,恻隐之心要不得,谢长安,你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这世上只有对不起你的,没有你对不起的,你怎样对他们,怎样去做,都没有错。” “他说得对。” 另外一边肩膀爬上一张俊美熟悉的脸,贴着她轻轻磨蹭,如情人低喃耳语。 “长安,你将我当作祝玄光的替身,无非是放不下他的背叛,想从我身上找回失去的那些过往。可我终究不是他呀!你若能变得更强,有朝一日就能杀到上界去,要杀要剐,随意处置他,你可以让他跪在你面前痛哭忏悔,也可以留着他的性命慢慢折磨。” 李承影微微一笑,吐出的温热气息伴随话语在她脑海不断回荡。 “天道无情,人如蝼蚁,可你凭什么就得当蝼蚁呢?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随意处置凡间生死,你也可以当神仙,你,也可以当天道。当你坐在上界最高的那个位置,所有神仙都要匍匐下跪,还有谁敢这样轻慢你,侮辱你呢?” “长安,彼可取而代之呀!” 少女微垂着头,脖颈弯出柔弱的弧度,仿佛不堪摧折,已经在这一句句的蛊惑中放弃了抵抗的意识,任凭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顺着双腿盘上腰间。 李承影亲昵而依赖地贴着她,低低道:“我好喜欢你呀,你也喜欢我的吧,否则不会看见我就放弃了挣扎,等我与你合为一体,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的唇贴着少女的脸,近乎呓语地问“好不好”。 少女睫毛轻颤,嘴唇阖动,似乎说了个好,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回应。 但李承影不在意,对方已经是粘在蛛网上的猎物,绝无再挣脱逃离的可能,她可以沉溺在他为其织就的美梦里,而他会去帮她达成方才那些愿望。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深爱呢? 李承影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深情而感动。 这具少女的躯体是多么美好,青春漂亮,生机勃勃,灵气充沛。 即使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剑与伞的炼化融合,可正因为如此,仙品法宝所铸就的身躯,必然比凡人之躯更加耐用。 只要留着谢长安一缕灵识不灭,这具躯壳就能永葆生机活力。 虽然美中不足,但也还算令人满意。 “睡吧,你太累了,早就应该好好睡一觉。”他轻柔哄道。 少女温驯地闭上眼,脑袋歪向一边。 贴着她两边肩膀的脑袋同时张嘴,露出森森獠牙,朝那雪白脆弱的脖颈咬下去。 但他们咬住的不是柔软鲜美的皮肉,而是坚如寒铁的冷硬。 下一刻,漫天的光伴随着刺痛,在他们眼前炸开。 璀璨华美,灿若星辰的光。 李承影和李恨天却在这光里露出惊诧乃至惊恐的表情,他们的脑袋寸寸碎裂,变回狰狞蛇首,血痕交错,碎影斑驳,又被光逐渐吞噬。 “我不当蝼蚁,也不是天道。我是个人。” 悠悠轻语,落地有声。 光的尽头,少女缓步走来。 ------------ 118 今天第一更 118 自杜羌笛出现,曹随他们便提高万分警惕,暗暗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但他还是低估了杜羌笛,也高估了自己。 在对方出手的那一瞬间,曹随反应只稍慢片刻,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灵气射向仙人眉心。 金色符文陡然显现,灵气猛地撞出一片金光,又反弹向周围。 罡气掀起的浪潮逼得在场众人各自退了好几步。 杜羌笛早有防备,受的影响反倒是最小的,他只退了一步,眉毛微挑。 “这就是南岳洞天反客为主的教养?” 仙人依旧端坐,八风不动。 声音如九天冷泉,寒刀浣冰。 曹随怒声道:“杜长老这是准备与赤霜山为敌吗?!” 他的灵剑应声而出,已经抓在手里。 张繁弱索性往前一步,挡在仙人身前。 “南岳洞天欺我赤霜山无人,今日你若不给个交代,我们就是血溅三尺,也定要将你留下!” 不止是他们,在场其他人反应过来,也纷纷皱眉。 云生结海楼对南岳洞天多有忌惮,宋陵可无所谓。 “杜道友这是何意?我们此来是为商议正事,你不参与便罢了,直接上门行此武力之事,难道是贵宗宗主所教?” 循象也道:“杜道友,你拉我上山来请教冰墟的事,却没说要这般无礼胡闹,还是好好与祝真人赔个礼吧。” 张繁弱冷笑:“赤霜山稀罕他的赔礼不成?!怎么,南岳洞天在长安城折戟沉沙,万仞山死了不说,连凡间国师的位置也保不住,就要发泄到赤霜山身上来?!” 此事并非秘密,但当众被揭穿来,杜羌笛脸色还是变了变。 他在那一战里也受了伤,至今心有余悸。 杜羌笛抽了抽面皮,勉强道:“是我轻信谣言,还请祝真人与几位道友恕我失礼,我这便告辞,不再打扰。” 如今碧阳君有事外出,南岳洞天一应事务皆由其师弟信陵君代掌。 杜羌笛素来不服信陵,自长安一战后就在外面游历,不愿回去。 祝玄光化神分身的消息传出,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怀疑。 因为杜羌笛曾亲眼见过李承影,两人实在太像了,而赤霜山此时又缺少有力臂膀,若想装神弄鬼,找来李二郎扮作神仙,增加威信,再合理不过。 他的怀疑很合理,但换作碧阳君,却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就像翟子清也怀疑眼前仙人的身份,却始终一言不发,不主动提出疑惑。 说到底,此事是杜羌笛自作主张,并未通过宗门。 他当然也不想闹大,否则传回去被信陵君等人知晓,又要起一场是非风波。 杜羌笛虽然仍旧怀疑此人不是真正的祝玄光,却也知道不能再胡搅蛮缠下去。 他越要将此事揭过,张繁弱越要咄咄逼人,杀鸡儆猴。 “我师尊和祝师叔他们还在时,杜长老也敢这样出言质疑吗?” 杜羌笛哂笑一声,没有说话。 但他脸上分明写着“就凭你们有能耐拦下我吗,不如还是把沈曦先叫出来再说”。 座上仙人冷眼旁观,忽然伸手朝他一指。 皎色生风,杜羌笛周身立时浮现数十道符光,将他退路封住。 杜羌笛大怒,待要拂袖拍开符阵,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就算他不被符阵所困,没有赤霜山弟子带领,也无法离开护山大阵。 总不能真彻底撕破脸,闹得人仰马翻,最后惊动信陵君他们吧? 思及此,杜羌笛不由暗自懊悔,硬生生将灵力收回。 “祝真人待要如何?” 他这会儿又承认仙人化身的身份了。 仙人:“赔礼,不止口头言语,更须诚意。” 曹随原想着自家实力不济,让对方赔个礼便算了,又觉得那样对赤霜山来说过于轻慢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谁知座上仙人不止要杜羌笛道歉,还要对方拿出实际的赔罪礼物。 杜羌笛一愣,扫过众人脸色,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一个剑匣。 “这是我从前路过星垂渡偶得的一把无主之剑,虽非仙品,也介于上品至孤品之间,尚未完全定品,若祝真人不弃,此剑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他一手抱着剑匣,一手打开。 众人便见里面泄出一丝青光,须臾青光又开始泛白,最后竟隐隐藏金,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剑本身倒生得寻常,娴静乖巧躺在剑匣内,也未有什么剑鸣异动。 仙人:“此剑何名?” 杜羌笛:“无名。” 他本来就不是剑修,这把剑拿出来当赔礼,虽然可惜,但也不算如何舍不得。 “今日鲁莽之过,我杜羌笛一人做事一人当,向祝真人和赤霜山赔罪,此剑权当赔礼。这样如何,我可以走了吧?” 曹随接过剑匣,不忘转头看仙人。 做戏做到底,自然是连这样的细节都要逼真。 后者点点头,他方才道:“我送杜长老出去。” 曹随将剑匣交给张繁弱,前脚领着杜羌笛刚走,仙人就说话了。 “此事既已告知你们,我便要走了。” 宋陵忙道:“冰墟之事还未解决,如今又多了个谪仙,我等更是毫无头绪,不知祝真人能否随我们前往冰墟一趟?” 仙人自然拒绝了:“仙凡有别,我无法插手凡间之事,这化神分身终究只是虚影投映,无法维持多久,你们走吧。” 他已明确下了逐客令,宋陵等人无法,只好起身告辞。 翟子清最后回头看了仙人一眼,仍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 仙人根本不惧翟子清怎么想。 即便对方看出问题,也不会轻易说出来,毕竟杜羌笛前车之鉴,铩羽而归,给翟子清上演了一个极好的榜样。 张繁弱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 借着杜羌笛立了威不说,还白得一件法宝。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祝玄光分身下凡重现会传遍天下,短时间内无人再敢觊觎赤霜山了。 虽说沈曦的事情还未解决,但起码能让人暂时喘口气了。 张繁弱便是这样长长松一口气。 他借口要随侍祝师叔,让门中弟子送宋陵等人离开,趁着人都走光了,凑过来悄声问:“你当时怎么看出杜羌笛会忍下这口气,总不会是瞎蒙的吧?” 仙人终于可以不必再端着冷冰冰的面容。 他虽然与祝玄光生得几乎一样,性情却南辕北辙,让他端着神仙的架子在那里坐上半晌,全凭技艺高超,此时松懈下来,便露出肉眼可见的疲倦。 “他如果处心积虑,奉南岳洞天之命而来,就会跟宋陵他们一起,而不是像现在临时起意,拉着朱雀台的人半路改道。” 假神仙,真李尚书二郎君咳嗽了几声,慢声细语重新染上红尘烟火气。 “还有,方才他被我困在符阵内,本可突围,却忍气吞声,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肯定是背着宗门,自作主张,听见你们放出的消息,又想起在长安城见过我,就怀疑起我的身份了。” 张繁弱感叹:“明明我在你面前才是仙人,为何你说的事情我却想不到?” 李二郎君瞟他一眼:“因为你从小到大过得太顺了,赤霜山于你就是世外桃源,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 张繁弱自然不服气:“瞧你这话说的,我听说你也是病了二十年才恢复神智,这些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事你又上哪儿学去?” 李承影缓缓吐出两个气人的字:“宿慧。” 张繁弱:“我说你这张嘴,也就是我这种宽宏大量海纳百川的仙人,才会……” 话音未落,李承影身体朝他歪过来,侧首张口,一大捧血吐在他身上。 张繁弱惊呆了,手忙脚乱把人扶住。 “怎么说你两句就要吐血呢,你这是想吓唬谁……” “谢长安出事了。”李承影道。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糅合雪白与铁青,像极了人在重病濒危时的表现。 “你怎么知道?” 张繁弱的胳膊被对方紧紧抓住。 他低头望去,发现李承影手背上青筋迸起。 条条分明,可见用力。 李承影闭了闭眼:“我在她的金缕伞上画了血符,只要遇见威胁性命的强敌,血符就会触发,帮她抵挡一些伤害。” 而血符是与他的生机血气相连的,那边一动,他这边自然就有所感应了。 这口血他刚才就想吐出来了,但杜羌笛在,他一直忍到现在。 张繁弱紧张起来:“她那边严重吗?” 李承影气息急促:“我不知道。” 张繁弱:“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李承影摇摇头,他看上去一下没了精气神。 他的伤不仅仅来自金缕伞上的血符,还有刚才出手震慑杜羌笛。 后者毕竟是南岳洞天长老,李承影想要打消对方的怀疑,就必须把压箱底的本事都用出来。 张繁弱絮絮叨叨:“你方才应该避一避,哪有拿命去拼的!” 他知道李承影的身体比一张纸还脆,动不动就有性命之危。 “你若有个万一,等长安回来,我如何向她交代?” 李承影疲倦道:“只有坐在这里的仙人,才是仙人。” 离开了这个位置,仙人的身份烟消云散,别说杜羌笛,宋陵他们也不再有敬畏,这场戏就前功尽弃了。 “做一件事必然就要做到最好,如果因为畏惧而失败,前面做那么多还有何用?” ------------ 119 今天第二更 119 张繁弱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赤霜山这次亏欠你太多。” 李承影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回答,索性闭目不言。 他与赤霜山毫无瓜葛,但谢长安放不下赤霜山。 而且,他想试试,自己鸠占鹊巢,用了祝玄光的身份,对方会不会被惊动,气得下界。 很可惜,由始至终,祝玄光都没出现。 “我去药阁给你找些灵药来,你就在这歇着,有什么事喊外面的弟子去做。” 张繁弱把人搀扶到后边耳室安置。 他大步刚走到鹤鸣宫门口,便见外面喧哗动静,宋陵等人还未走远,此时也都驻足停步,抬首仰望。 张繁弱顺着他们视线看向天空,又是吓了一跳。 天色阴沉,暗色从头顶蔓延到远处。 离得越远,乌云越沉。 可那层层叠叠的灰黑色里又隐隐透着金光,偶尔还有天雷自那处落下。 东边日出西边雨? 张繁弱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不对。 这天象,更像是雷劫啊! 他打了个激灵,定睛细看,发现越看越像。 而就在阵阵雷光之后,一只硕大白鹤清越长吟,从云层中冲出,飞向山谷某处,声音遥遥传来,连他们都听见了。 这下不止张繁弱,连宋陵他们也都露出惊异的神色。 “难道是……小天劫?” “有一位新的剑仙或武仙诞生了?就在赤霜山附近?!” 可众人的震撼远未结束。 “等等!你看,不止一个!” “大鹏!这次是金翅大鹏!” “不对,那明明是朱雀吧?!” “怎么会有两个法相!难道有两人一前一后,接连破境?!” “怎么可能!” 翟子清的眼底映出乌云,也映出乌云后面的瑰丽法相。 他就这样怔怔看着,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忘记他们是即将离开的客人,忘记一切身外之物。 那是世间修士梦寐以求的巅峰。 毕竟真正成仙者寥寥无几,能抵达剑仙或武仙,看一看那最高处的风景,俯瞰绝大多数众生,就已经是许多修士所能想到的极致了。 然而便连这至高境,也不是轻易能走到的。 云生结海楼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宗门,它曾有过兴衰,如今也只在中流游走,但胜在活得久,也因此翟子清刚入门时就曾仔细了解过历代前辈的事迹。 没出过飞升成仙的大能,但至少也有两名剑仙境高手,其中一位还是云生结海楼的上一任宗主。 许多修士总想着自己此生能到剑仙境便无憾了,但真到了剑仙境时,又难免生出想要一窥天道的心思,这位前宗主就是在闭关修炼时走火入魔而身殒,最后连点仙谱都未上过。 仙途茫茫,何其残酷。 但别人毕生求之而未必可得的法相,如今却有两个接连在他眼前出现。 翟子清深受震撼的同时,更生出一种茫然与不甘。 他也刻苦努力,他也被宗门师长期许有加,可不知从何时起,他满足于现状,自诩在同辈中也算遥遥领先,却渐渐忘了自己曾经对最高峰的向往。 这回被师门长老带来赤霜山办差,他还颇为自得,认为自己是大师兄之下的第一人,甚至曾经暗暗想过,若大师兄贺清遒在冰墟出点什么意外,往后门下第一人就非他莫属了。 但这种阴暗的小心思在这两道法相面前粉身碎骨。 骤起延绵的金光点点铺洒开来,宛若星汉银霄,玉树琼枝,也让翟子清忽然有种阴云尽散,内心明澈的感觉。 他定了定神,扭头去看其他人。 本门长老岑孤秀脸色变幻,似乎比翟子清还要震撼,因而忘了掩饰反应。 “绝无可能。” 翟子清听见岑长老如是说道。 “绝无可能一人身上出现两个法相,也不可能同时同地有两人破境!” 岑孤秀言之凿凿。 “先代宗主晋剑仙境时我曾在场,他老人家的破境法相是白鹿,雷光之中,皑皑冰雪,一只蓝角白鹿踏云而来。” 这样清晰优美的法相,已是剑仙境中的佼佼者。 还有些修士因破境时境界不稳,连法相也没有,又或者只有零星彩霞祥云。 能拥有完整法相的剑仙境修士,后来无一例外,皆成为天下闻名的大能宗师。 岑孤秀如同说服自己一般,对之前的观点下了结论。 “所以,两道法相同时同地绝无可能,更何况,白鹤与大鹏,皆属祥瑞神鸟。” 鹤为仙人之骑,鹏为鲲所化。 翟子清轻声提醒:“上次大翮游仙,曾有人以剑心境引动天象,那法相便是一只大鹏。” 岑孤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翟子清想反驳。 大家都是修士,都是从一无所知开始踏入仙途,谁也不比谁的起点更高。 所差者,不过是资质与心性。 但人与人之间,抛开天才与愚者,其余大多数人,相差其实不远。 之所以最后立足高低不同,是因为很多人往往没能持之以恒。 修仙如做人,面临的诱惑不计其数,修士拥有凡人没有的仙力,能得到的也就更多。 天材地宝,凡间权势,红颜钱财,爱恨情仇。 从前翟子清身在其中,也是会为了师门长辈一两句夸赞而暗暗窃喜之人。 但方才两道法相入目,他忽然如任督二脉被打通,醍醐灌顶,神清气爽。 既已踏上求仙之路,自要当那叩道问天之人,宗门内那点微末龃龉,勾心斗角,又或是尘世富贵,又能算得了什么? 想通这点,他嘴角便微微翘起,心境也平和许多,不去反驳岑孤秀。 “这两道法相离赤霜山不远,我们现在若赶过去,还能瞧瞧那位破境大能的真容,不知师叔和宋道友可愿与我同往?” 此时,一直没说话的宋陵方才回过神来,长长舒了口气。 “不是大鹏。” 翟子清不明所以:“什么?” 宋陵轻声道:“第二道法相不是大鹏,是金乌。” 金乌欲飞从天涌,日曜一点蓬莱光。 …… 赤霜山下,刚刚走出护山大阵的杜羌笛和曹随也看见了。 杜羌笛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扭头去看曹随的反应。 因为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但曹随同样目瞪口呆的反应告诉杜羌笛,他没有看错。 远处山谷上空,的的确确出现异象了。 云层一脉相连,乌沉蔓延过来,法相极为清晰盛大,其中又有延绵不绝的雷光,天道可谓将菩萨低眉和金刚怒目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世间,出一个剑仙已算盛事,怎么可能连续两个,还是一前一后,几乎在同一个地方? 还是说,那白鹤与金乌,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法相? 杜羌笛心头惊疑不定,恨不得能立马飞过去看个究竟。 但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那里雷劫未停,敌友不明,贸然凑热闹可能遭遇不测。 他问曹随:“那里是赤霜山的地界吗?” 曹随似乎未从震撼里回神,犹有些微微恍惚。 “不是,那片山谷属于浮玉山脉,山中终年云雾不散,地势悬绝,少有人烟。” 杜羌笛:“事关贵宗门安危,道友可要过去看看?” 曹随有些犹豫。 以他的性子,从前遇见这种热闹,必是要上去凑两趟的。 但现在他不是怕去了遭遇危险,而是若自己真有不测,赤霜山群龙无首,留下张繁弱一人怕是撑不起来的。 杜羌笛见他神色,心道自己猜测不错,赤霜山果然出事了。 之前这么多人上门,身为掌教的沈曦面都不露,连平日里时常掌管外务的徐臻也不见人影,门下弟子要么行色匆匆,要么惊悸未平,望之令人生疑。 先前怀疑祝玄光化身有假,杜羌笛试探失败,心中还懊恼自己冲动多事,如今再看曹随反应,那种狐疑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正准备再试探一二,却见法相逐渐消散,浮玉山山谷深处飞出两道人影。 一前一后,皆是御剑而行,衣袂飄飖,宛若神仙。 ------------ 120 第 120 章 120 箭修目力远胜旁人,在曹随还未能看清两人面目时,杜羌笛却已身躯微震,脸色大变。 因为他看见由远而近的一男一女,前者是赤霜山掌教沈曦,而后者,不正是前不久才在长安城与他斗法交锋的谢长安吗?! 曹随的反应却大相径庭。 他在看清两人之后欣喜若狂,旋即足尖一点飞奔上前。 “掌教师兄!长安师妹!” 曹随实在太欣喜了,甚至一路狂奔时屏息凝神忘记呼吸,直到在两人面前落下,方才大口喘气。 “你们、你们怎么一起回来的?沈师兄,你没事了吗?那影妖跑了,是不是被你们捉住了?!” 沈曦手指弹出一缕灵气,射入他胸口。 曹随立时感觉气息平顺许多。 他这才想起更重要的事:“方才那法相,是你们……?掌教师兄晋境了?” 随着话语,曹随上下打量二人。 他与两人分别不出一天,此时一见,却分明又有些不同的发现。 沈曦的旧伤明显大好,连带气色也与先前相去甚远,容光照人,玉山伫立,往常的冷峻褪去几分,嘴角竟微微卷起,似放松似随意,不知道的还当他先前不是狂性大发奔逃出山,而是去找什么小娘子幽会叙情了。 再看谢长安,反倒是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些,可也不是病痛的苍白,倒像是越发不食人间烟火的冰玉风姿,连那垂在腰间的长发,也微微盈光,青乌潋滟。 曹随一时竟看不出两人之中到底是谁飞升了。 按说沈曦更胜一筹,可他先前伤了鉴悬峰那么多弟子,性情大变,走火入魔一般,又突然叛逃出去,曹随犹有余悸。 谢长安的存在反倒成了他的定心丸。 沈曦似乎看出他的茫然,眼里多了点笑意,侧首对谢长安道:“这个赌约你赢了。” 谢长安:“我赢了,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沈曦笑而不语,对愈发茫然的曹随道:“我没事了,之前本是为了引诱影妖和他背后的人出手,才会故意发狂杀伤弟子,回去我便为他们疗伤。”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法相,确出自我等二人。” 也就是说,沈谢二人,同时破境,皆入剑仙? 曹随震撼莫名,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只能发出一个音。 “……啊?” 杜羌笛不愿失了身份,落后几步才至,却正好听见这句话。 他的反应没比曹随好多少,将差点失声脱口而出的“不可能”三字硬生生吞下,目光从沈曦移到谢长安身上,直愣愣盯住后者,眼神灼灼逼人,仿佛要烧出洞来。 沈曦不动声色将半身挡在谢长安面前,逼迫杜羌笛只能看他。 “我记得当日赤霜山邀请各宗门前来商讨冰墟一事,南岳洞天是推拒了的,怎么今日杜道友又不请自来?是自作主张,还是以南岳洞天之名来当这不速之客?” 杜羌笛似被说中短处,面皮抽搐一下,还是道了个歉。 “我在外游历,不知师门之事,只是中途遇见朱雀台的道友,便邀他一道前来,若有叨扰之处,万望海涵。” 顿了顿,思及方才看见的法相,他仍忍不住开口询问。 “敢问二位方才缘何在山谷破境,可是有何机缘?” 沈曦:“有影妖借由旁人之躯潜入赤霜山,意欲不轨,我等二人追击至此,将其消灭,因缘际会突破先前瓶颈,就顺道晋境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杜羌笛知道哪里是会这么简单的。 别的不说,谢长安明明已经被他们逐出宗门,现在双方却又厮混在一块,难不成破境也讲什么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若说什么因缘际会,他是绝然不信的。 杜羌笛干笑:“恭喜二位,可见机缘天定,当年祝真人若早知道,想必也不会舍得将谢道友逐出门庭。”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曦微微沉了脸色,正要说话。 身后谢长安主动从他的身形遮蔽里走出来。 “长安城一别,想必杜道友亦有所得,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地切磋一二如何?” 沈曦:“谢长安。” 他不赞同。 因为两人虽然破境,却是刚刚经过一场血战换来的。 雷光方歇,但打在两人身上的小天劫也是实打实的。 确切说起来,是谢长安为了帮当时还在渡劫的沈曦挡下雷劫,所承受的天罚要比沈曦多,后来又被心魔残念卷入识海。 连沈曦也不知道她现在身上到底有没有伤。 他喊了谢长安的名字之后就停住,转而面对杜羌笛。 “杜道友若有这份兴致,我来奉陪。” 杜羌笛目光闪烁,他的确心动了。 但比起沈曦,他对与谢长安交手更有兴趣。 因为长安一战,他曾对谢长安连发三箭,虽说当时对方被三面夹击,自己有偷袭之嫌,但也能让杜羌笛对她的身手有所了解。 双方差距,五五之间,若认真打起来,杜羌笛也许明面上稍有逊色,但未必没胜算。 当日三箭之下,对方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差点就魂断长安城。 如今的谢长安,真的会是她自称的破境剑仙,而不是为了让对手望而却步随口胡诌的吗? 谢长安:“我与杜道友之间,还有一场未完成的切磋。” 杜羌笛长笑一声:“不错,谢道友若愿赐教,杜某求之不得!” 他言罢跃身扬袖,手中现出一把弓箭,又身形翻覆,转眼遥遥悬于半空,左手一引,作了个请字。 沈曦蹙眉,想要说话。 “放心,我有分寸。” 谢长安堵上他所有未竟的话语,足尖一点也飞身而上,留天剑应声出鞘。 两人遥遥相对。 杜羌笛缓缓将弓拉满。 这把弓可以放箭,也可以灵气为箭。 当日在长安城,那离弦而出却最终未能命中的三道灵箭至今让他甚为遗憾,如今能有机会再次正面交手,他自然要全力以赴。 抛开立场不说,他郑重其事,如同面对碧阳君那个级别的大能修士,给予对手极大的重视与专注。 谢长安一动未动,连衣袂袍角都静静下垂,风到她身边仿佛就凝固了,被无形罡气所阻挡。 旁人不知,回想方才晋境,她依旧有些如置梦境的不真实感。 当时心魔残念和他本尊射入的一缕灰雾碎片,意图将谢长安留困在她自己的识海之内,趁机消灭她的神识,再取而代之,只留她一点灵识不灭,维持微末记忆。 但他们没想到,谢长安反抗的意识极为强烈,最后竟将他们全部反杀,又还能拖着累累旧伤的身躯,出去与沈曦联手。 正巧当时沈曦头顶的劫云尚未完全散去,而谢长安冲出识海的那一刻,剑心境巅峰冥冥之中契合了天道运行,风云变幻,竟引得小天劫再度降下。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长安,灵机一动,索性借着这场雷劫,与沈曦做了一个局—— 他们将雷劫引到灰雾身上。 也就是借着本尊的化身,为她挡下这场本应她自己来渡的劫数。 这个想法简直胆大妄为,当时没有人知道能否成功。 因为灰雾并非实体,只是本尊化身,天劫未必能感应到这样一具化身。 再者谢长安才是应劫之人,天道若有灵,就不会让她轻易避开。 但谢长安在此处耍了一个小小的心机。 她打开拢光戒,又将身形藏入金缕伞,以灵御伞,与灰雾缠斗,如此雷劫落下,灰雾也自然而然代她承受了一半。 本尊修为深厚,作为化身的灰雾自然也不遑多让,但,再厉害的修士,也畏惧天劫之力,这层层雷光砸下,灰雾终于遭遇重创,被源清剑与留天剑两道剑光同时穿过,一击毙命。 这一战惊险绝伦又死地求生,本尊遥控灰雾,二者神魂互相牵系,灰雾在雷劫下齑粉不存,就算本尊离得再远,也会受其牵连,至少得受点内伤,不管对方是何方修仙大能,短时间内肯定没空再找他们麻烦了。 原本若以她和沈曦二人与那灰雾正面对抗,兴许还要周旋许久。 但现在加入雷劫这个变数,反倒被谢长安算计成功。 阴差阳错之下,她竟与沈曦一前一后,步入剑仙境。 天道若真有灵,恐怕会被她气得七窍生烟。 但谁能说投机取巧的剑仙不是剑仙呢? 那金乌法相,便连谢长安自己看了,都觉得有点心虚。 所以她与杜羌笛这一战,不仅应杜羌笛之邀,打消他的疑虑,更是谢长安自己想印证她这“钻空子”般的剑仙境,究竟实力如何,能否力压杜羌笛这世间闻名的三箭。 千念万绪,浮光掠影,眨眼即逝。 随着弓弦满月而松开,三道灵气如利箭射出,长虹贯日,一去不返! 谢长安神色未动,身形未动,依旧静静伫立。 时间在她这边仿佛停止,而在杜羌笛那一边却像琵琶摇指,琴弦剧颤。 一动一静,如晨昏分割。 曹随见她迟迟未动,心倏地揪起。 他急得想说话,想转头去看沈曦的表情,可那三道灵气去势之快,却甚至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转瞬便已掠至谢长安身前不远处。 谢长安终于动了! 她扬袖掐诀,剑光大盛。 轰—— 两道灵气正面迎上,如高山落海,巨石激起千层浪。 震耳欲聋的同时,地面震动,眼前白光刺目,曹随被刺得眼疼,不禁眯起眼,又被罡气波及,忙后退数步,运转灵力化解。 这是,谁赢了? 待光线缓和下来,他放下遮目的手,眼巴巴望去。 两人飘然落地,没事人一样,看不出谁受了伤,谁又更胜一筹。 谢长安没有说话,杜羌笛也依旧盯着谢长安。 半晌,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弓。 “多谢,谢真人赐教。” 是真人,而非道友。 曹随敏锐捕捉到称呼的变化。 这说明对方间接认输,也承认了谢长安的实力。 高傲如杜羌笛,终于低下他固执的头颅。 ------------ 121 第 121 章 121 那边宋陵等人后知后觉,终于循迹赶来。 杜羌笛深吸口气,不愿再与他们打交道,对谢长安等人匆匆告辞就离开了。 他受两人同时晋境冲击颇深,打算赶紧回去闭关突破,不愿再多掺和红尘琐事。 沈曦低声问她:“你没事吧?” 谢长安:“无妨,雷劫之后,峰回路转,法相修复了原来的旧伤,我现在感觉灵力充沛,的确是真正破境了。我方才与他交手,其实也是想顺道看看,给你种心魔的那个人,到底是否与南岳洞天有关。” 沈曦:“看杜羌笛的反应,应该是不知情的。” 谢长安:“对,要么就是碧阳君一人所为,要么就与南岳洞天完全无关。但你说过点仙谱上没有除了碧阳君的第二个名字,我竟一时想不出来了。” 沈曦沉吟:“那人知道打开英雄怒的法诀,也许可以从此处查起,说不定当年本门历代掌教确有不慎泄露的。” 两人低声说话,见宋陵与翟子清他们已经到了,就都闭了口,没继续说下去。 不必沈曦或谢长安开口,曹随就已兴奋地主动告知此事。 “方才接连两道法相,各出自我们沈宗主与谢师妹,他们二位如今已是剑仙之境。” 毫不意外,曹随看见宋陵等人震惊的表情,顿时如饮甘霖,简直比自己成了剑仙境高手还要畅快,恨不得能当场大笑三声。 他这几日在赤霜山简直可以称得上度日如年。 方清澜失去联系,沈曦走火入魔,刘琦独自前往冰墟,曹随苦苦支撑,若不是还有谢长安,和他自己那倔强的一口气在,怕是早就倒下。 就在希望越来越渺茫之际,沈曦却破境了。 不仅破境,还将影妖诛于剑下,灭了杜羌笛的威风,连带心魔也被驱散,恢复如常了。 甚至还多了个同样破境剑仙的谢长安。 虽说谢长安已经被祝师叔逐出门庭,在天下人眼里她都不再是赤霜山之人,可唯独在赤霜山众人眼里,她依旧是当年的小师妹。 一门两剑仙,同日同地,世所罕见,怎能不令人志得意满,手舞足蹈? 最重要的是,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小觑赤霜山,觉得赤霜山自此没落了,也不会有人认为沈曦没有资格执掌宗主之位了。 曹随不乏得意欣赏着众人或惊诧,或难以置信的表情,一边心想回去之后要在各峰都挂上几门鞭炮以作庆贺,再广发传音告知各宗门。 不,这太明显了,最好是借着这次沈曦缺席的名义,挨个发去致歉函,直接用凡间的信笺,前面第一页低声下气,礼数周到,待那些人看到最后,发现轻描淡写提到沈曦入剑仙,那等表情变幻,心境起落,简直令人无比期待。 这段时日宗门受的气,他必要一个个找回来才行! 就在此时,一道幽蝶虚影穿风而来,停在谢长安屈起的指节。 光线被抽出化为张繁弱的传音,在她耳边响起。 传讯是单给谢长安的,站在她身旁的沈曦也听不见说了什么。 他只看见谢长安脸色骤变,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便兀自离开。 能让谢长安变色的事情不多,又是张繁弱传来,沈曦微微蹙眉,见她往赤霜山方向折返,竟是想也不想,毫不犹豫跟在后面,连与宋陵他们寒暄几句都没顾上。 随手招剑入袖,御剑都不必,身形便已化作潋潋清光,飘然远去。 这显然已经超脱剑心境的力量。 换作先前,岑孤秀必是会生出一些不满的。 但此刻,那一丁点儿不满随着剑仙境这三个字烟消云散,他望着对方远去,顿时沉默下来,心头复杂难言。 也许是生出高山仰止,名师出高徒的感慨,又也许和翟子清一样,反视自己,如照明镜。 “师叔。” 翟子清压低了的声音飘过来。 “不是说谢长安被逐出门庭了么?我看他们亲密如初,并无隔阂龃龉。” 岑孤秀蓦地警醒。 谢长安死而复生重现世间一事,云生结海楼原想找机会告知赤霜山,送个顺水人情。 但如今看来,哪里需要他们告知,人家早已知晓。 甚至方才沈谢二人携手出现,一人离去,一人马上便追,其中种种亲密,更是不足为外人道,倒显得云生结海楼枉作小人了。 岑孤秀低声道:“此事就当没发生过,回去我自向宗主禀告。” 翟子清应是,又轻轻叹息:“我上回遇见谢道友,还是在不久之前,没想到她这样快就破境了!” 他还记得当日白峭寒咄咄逼人,自己顾忌师弟性命手忙脚乱,谢长安惊鸿一剑横空出世,那一瞬间,翟子清仿佛不在客栈狭小逼仄的厢房之内,而是置身旷野星夜。 当时他便想,自己与谢长安虽同在剑心境,但无论剑意还是对剑道之悟,都远远不及,可未曾想,对方没等他竭力追上,就已是剑仙了。 终其一生,他尚不知是否能达到的剑仙之境。 毕竟是年轻人,热血犹在,翟子清忍不住流露出自己的歆羡。 岑孤秀能体会他的失落艳羡种种滋味,自己早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或者说,世间修士,谁不是从踌躇满志一路走过来的。 只是仙途如危崖绝壁,最终能过者寥寥无几。 …… 李承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时,霞光近在咫尺,入目朱带绿烟,看得他一时失神。 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多了一条薄毯,人却还像先前在鹤鸣宫侧殿前树下躺椅小憩,没有被挪去里间。 手脚俱暖,心跳如常,因为有人握着他的手,一直灌入灵力。 丝丝缕缕,源源不绝,维持他的生机。 对方一只手支颐,闭目养神,似陷入好梦。 李承影没有惊动对方,便这样静静望着她光洁的额头,心头宁静,只愿时间静止。 但她素来机警,何况这个姿势,尚未浅梦就已清醒。 李承影:“为何不将我挪进去?在此处白白浪费灵气。” 谢长安:“从前我也喜欢在这里看晚霞,许久没回来了,想多看会儿。” 李承影:“这躺椅是不是你当初所设?” 谢长安:“你怎么知道?” 李承影:“我猜的,以祝玄光专注修炼心无旁骛来看,他必然没这闲情逸致。” 谢长安:“其实他闲暇时也爱钓鱼种菜,不过我自拜入他门下,能见他如此闲情逸致寥寥无几。不说他了,你在金缕伞上用血符,可想过什么后果?” 李承影笑道:“你这样问,必是血符派上大用了。难怪我当时感应比以往尤为剧烈。是不是帮你挡灾了?我看你神色湛然,看来因缘际会,境界又有所提升?” 谢长安低声:“我侥幸入剑仙境了。” 李承影立时眉目舒展:“我就知道,我们长安果然是最厉害的。” 他见对方依旧神色沉沉,不太痛快,不由笑道:“剑仙便是剑仙,何必再加侥幸?想来我先前看那天现异象,白鹤金乌,想必有一只是属于你的。你是白鹤还是金乌?让我来猜猜……” “李承影!”她直接打断他,“你一直在问我,为何不提自己半句?” 他无辜道:“我怎么了?” 谢长安盯着他不说话。 李承影:“你又凶我,怎么都剑仙境了,还对我吝惜笑颜?” 他想抽回手,没成。 谢长安三根手指纤长素白,看似轻盈实则牢牢粘着,令他无法挣脱。 李承影无奈道:“姐姐回了赤霜山,见到那么多故人,心里装不下了,连我这小小新人,都快找不到地方落脚,被弃若敝履了!” 他又叫回姐姐,又学狐狸的口气说话,可竟也不能博她一笑。 对方就这样定定望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玄奇来。 李承影拿她没法子,只好道:“我忽然想看花,赤霜山有没有花?” 谢长安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又有点儿哑:“到处都是,我带你去。” 李承影却拒绝:“我就不去了,走来走去麻烦得很,你帮我带一枝芍药吧,一枝就行。” 他满含期待,仿佛这一枝花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谢长安根本无法将拒绝说出口。 她掂量自己方才灌入的灵气,估摸应该能让他的手再暖一阵,便说了句“你等我”,起身离去。 李承影含笑目送她消失在眼前,翘起的嘴角悄无声息敛去弧度。 他只觉浓浓困倦潮水般涌上来,胸口闷痛连吐血都没了力气,一点余力只够他闭目沉沉,随即再陷入一场浮生大梦,也许再无苏醒之时。 但他还是再次醒来了。 虽然眼皮比上次睁开时又沉重了百倍,他感觉到对方紧紧握手的暖意,还是勉力催促自己,顺着那一缕灵气的引导,重回光明天地。 谢长安就坐在身边,握着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拿着芍药花枝。 “……我睡了多久?”他哑声问道。 “没多久,就两个时辰。” 晚霞早已落幕,星河横过头顶,带来漫天的传说故事。 夜风寒凉,他却没感受到半点不适,因为两人周身早被谢长安加上法界。 “你说谎。” 李承影看着她手中的花,失笑道。 “你手里的花落了几瓣,不如刚摘下来的鲜活,我这一睡,肯定过了好几天。” 谢长安:“也就三天。” 李承影:“这三天里,你就这样一直守着我?” 谢长安:“我从前修炼时,也常维持许久不动的姿势。” 李承影忽然叹了口气:“换作从前,你肯这样哄我,我大抵是很欣喜的。可是现在,我快……” 谢长安:“李承影。” 李承影面不改色接下被她打断的话:“我快死了,吐血吐了那么多次,其中不乏装可怜博取你爱怜之心,但这次,我大抵是真的要死了。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所感应。” 谢长安:“别说了!” 当日两人离开长安城,李承影用的借口正是自己命不久矣,想出去走走。 谢长安为他探过脉,也为他续过命,这具身躯的确残破不堪,油尽灯枯,只等时日。 但原本还没那么快。 入赤霜山以来的几次危机,他为金缕伞加上血符,以及杜羌笛为试探真假,对他弹出的那一缕灵气,成为压垮李承影的最后几根稻草。 脉象枯竭,命数衰败,纵使神仙降临,亦无回天之力。 这三天里,谢长安冥思苦想,几乎想破了脑袋。 她努力去回想自己曾看过的典籍,从太极宫到鸿都阁,这两处集合了人间与修仙境几乎所有高深法门,长生仙术,却找不到一个为李承影续命的办法。 上穷碧落下黄泉,谢长安从未想过自己作为修士,力量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弱小无助的小宫女可比,却仍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 李承影笑了笑,当真没再说下去,只朝她伸出手。 谢长安将那枝掉了花瓣的留下,把完好的另一枝递过去。 李承影拿在手里转了转,芍药不知是否被她偷偷施了法术,娇艳欲滴,宛在枝头。 他看一眼谢长安,又估量一下花枝长短,用手折断。 “你靠近些。”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谢长安顿了顿,还是依言照做。 她平素不爱戴这些,现在却一言不发,听话乖顺。 李承影将芍药插上乌发挽起的发髻,金红杂糅的颜色与玉簪竟不违和,反倒浑然一体,像戴了支雕花玉簪。 他满意地看了看,目光忽然停留在某处。 “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谢长安:“我不知道,从前没有。” 修士怎会有白发,除非神思过度,心神耗竭。 她从前便是被那一剑穿心而死,也未生过白发。 李承影心下一悲,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笑吟吟的。 “还好,只有一根,我帮你拔出来?” “好。” 他摸出那突兀的一根白发,轻轻拔掉,却不还给对方,只是一圈圈缠绕在自己手指上。 “好了,现在便还是乌发如云。” 谢长安:“李承影……” 未竟的话被他按住。 “你这几日有空吗,陪陪我可好?” “好。” “我还没来得及完整游览过这里,外面再远是去不了了,就在这里待几日吧。” “好。” “上回张繁弱带我去过宸华峰,我很喜欢那里,还想再去一次。” “我带你去。” 他得了承诺,抵不过浓重倦意,再度昏睡过去。 谢长安想将那根白发拿下来,他却若有所觉,手指蜷缩回去,藏入袖中。 他现在面色安然,没有太多痛苦神色,全靠谢长安的灵气灌输支撑着,一旦断了灵气,很快就不会再醒过来。 谢长安静静看了他半晌。 他睡了多久,她便在旁边坐了多久。 手中花枝微颤,那朵不完整的芍药被水滴砸下,又落一瓣。 夜深余情起长风,不若无情昔未逢。 ------------ 122 第 122 章 122 李承影睁开眼睛,满目繁星映入视线。 他怔怔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想:啊,原来自己还活着。 想象中一觉过去的阴阳两隔并没有发生,显然是谢长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将他踏入鬼门关那半身给硬生生扯了回来。 只是人力终有尽,可一不可再。 与上次张繁弱带他来时的罡风凛冽不同,这次他得以清清静静背靠石头,身上披着暖和的大氅,罡风也被人为筑起的结界挡在外面。 此时此刻,岁月安宁,千万年如凝于这一瞬。 谢长安陪他席地而坐,肩膀挨着肩膀,也朝天上看。 李承影目光缥缈,好似出神,又像一直停留原地,未曾往前走。 良久,他忽然问:“你说,我会是祝玄光造出来的倒影吗?” 身旁人答得很快:“不是。” 李承影笑了笑:“我知道,一开始你对我不假辞色,是因为将我错认为祝玄光。其实不止是你,我自己知道之后,也有过疑虑。世上有样貌相似者,却绝不会有相似到如此地步。若有,那其中必有蹊跷。何况我痴傻二十余年,一朝醒来就已神志清明,这等堪称神迹之奇事,更非寻常。所以我私下常想,李承影究竟是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的一个活人,还是旁人画出来的一道幻梦虚影?” 谢长安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终是安安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从未见过祝玄光,也不愿承认自己可能会是某人的化身附庸,但他应该是光风霁月,冰雪之姿,比我这样的表里不一,多疑猜忌,好过不知凡几。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神仙才是附庸。” “不知怎的,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很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是一直能看着你这样的美人,每日赏心悦目,必能延年益寿。” “但后来,我知道了祝玄光之后,就不由会想,我那么喜欢你,是否也是祝玄光早就种下的意念?李承影的存在,是不是他留在人间的化身,所以我才会对你如此特殊。” “我内心焦灼,满心不甘,也曾挣扎过,竭力想摆脱这种影响,甚至在你离开后,去过他昔年修炼的静室,试图搜罗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 谢长安忍不住去看他。 后者神色释然放松,哪里有他口中说的半分不甘。 这些不为人知的微尘碎末被扫到角落深处,若他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 谢长安:“那你找到了什么?” 李承影摇头:“什么都没有。” 谢长安:“既然没有,你为何要说出来?” 李承影笑道:“因为我是个卑鄙小人。我既不想让你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惦记太久,影响道心,绊住你原本可以走向更高的脚步。可我又想让你记住我。一个心思阴暗,远没有祝玄光那么超凡脱俗的李承影,才能让你不会那么轻易遗忘吧。” 她神色微滞,心头如被一只手攥紧,迫得无法呼吸。 “但是在金缕伞上的血符被引动,感应传回来时,我忽然就想通了。” 李承影往后靠去,仰望星辰。 “不管我是怎么来的,我现在就是李承影。”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主意,从来没有人强迫过我,这份喜欢也与任何人无关。” “我的命数本就不长,若将时日都浪费在这些无谓猜疑上,才是真正的虚掷。” 谢长安低低嗯了一声。 李承影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按上她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背。 “不要再为我浪费灵气了。” “我乐意。” 她的声音冷冰冰,与乌发上的柔软芍药截然相反。 李承影无奈笑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肯温言软语哄一下我吗?” 谢长安不说话,攥住他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甚至让他感觉到疼痛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任由她动作。 他只是还不甘心,深深的不甘心。 明明说着要与自己和解。 明明已经渐渐接近,眼看就能将这一颗冰雪剔透的心揽入怀里—— “既然我们生得一样,我就算没有他的仙缘,总该能沾一二气运。可,为何他能当神仙,我想陪你多走一段路,却这么难?” 手背滚烫一瞬,随即变成冰凉。 他的手指不禁微颤蜷缩。 “谢长安?” 他破天荒有点无措。 对方如愿抬首,乌眸如洗。 李承影伸手去揩,轻声道:“你哭了。” 谢长安:“我不是石头,自然会哭。” 李承影:“你为我哭,这说明,我在你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谢长安:“是。” 李承影:“与祝玄光相比呢?” 谢长安定定看他。 他问罢又觉无趣。 一个将死之人,何必非要做无谓比较,难道她勉强说个答案,他便能活得久些吗?李承影忽然有些恶劣地想,反正祝玄光还活着,哪怕当着他高高在上的神仙,但活人哪里比得过死人,说不定往后自己的分量还会越来越重。 他正寻思人之将死,应该其言也善,还是说些能让彼此开心的事—— 便见谢长安忽然贴过来,离得很近。 “我知道你将那盏花灯扔进河里。” 李承影心头微震,倏然定住。 他原想不露痕迹,却仍因心绪波动泄出几声轻咳。 “你怎么发现的?” “那天的隔日,我曾独自出城,想再去河边施法搜一次折迩的去向,路过那户人家,看见他们前一日还挂着的灯没了。当时我就猜到是你,上前询问,户主果然说,灯已经被你买走。” 谢长安平静说罢,又顿了顿。 “以你表里不一卑鄙行径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扔河里了。” 李承影见她转头就将话扔回来,想笑又只能咳嗽:“那灯里有他想留给你的话。” 谢长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不要告诉我,那都不重要了。我只知头上这朵芍药,被施了法术,十天半月也枯萎不了,我希望你能像它一样多撑这些时日,再为我簪上新的一朵。” 李承影笑了一下:“这芍药被我别上去时,其实也承载了我的私心。” 对方不语,似有疑惑。 他忽然倾身上前,冰凉嘴唇贴住两片柔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就是我的私心。” 芍药别名将离。 这本也是他的诀别。 可终究,望着对方一双湛湛眸光,他还是克制不住。 李承影身体一僵,眼睛忽然微微睁大。 因为少女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主动更贴紧一些。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两具身躯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没有半点间隙。 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再令缓缓坠向九幽黄泉的身躯生出暖意。 这个吻没有半分旖旎,李承影竭力想要从苦涩中品尝出一点甜味。 但他心中已是悲凉一片,自嘲想道,李承影你可真是卑鄙,明明都要死了,还要趁机讹诈,不肯放她自在。 可另一个声音却分明在欣喜若狂:你已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纵是立刻就死,也可无憾了。 血腥气无数次涌上喉咙,又被他不动声色咽下去,就像吞下千万把霜刀风剑的酷刑。 但他,甘之如饴。 …… 张繁弱登上宸华峰来寻人时,看见的便是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似喁喁私语,正在说什么悄悄话。 亲密无间的举止,却让他微微一愣。 因为谢长安好像正给对方讲故事,滔滔不绝,几乎要把平生的话都说尽了。 而李承影明明快要睡着了,却勉力坚持强迫自己不能睡,强撑着精神去倾听。 不知怎的,张繁弱忽然有些难过。 他是最清楚李承影病情的人之一。 起初,他也只把对方当成长得与祝师叔一样的人,甚至调侃谢长安找了个替身,想从他身上报复回去。 但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李承影和祝玄光绝不相同。 后者高高在上,似近若远,从未让他们真正看清过。 而李承影是如此鲜活,胆大妄为,嬉笑怒骂。 张繁弱甚至想过,若对方早年也在赤霜山修炼,自己与他两人怕是能胡闹到把山头给掀了。 他压下心头翻涌,作出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朝谢长安挥挥手。 “快让我进去,这上头的罡风能刮死人!” 谢长安掐诀让结界破开一道口子。 张繁弱忙钻进去,嘴里抱怨。 “你们选哪里不好,非要在这里!重明峰上不也能看星星吗?” 谢长安:“这里更清楚些,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未能结出克服罡风的法界?” 张繁弱翻了个白眼:“因为我不务正业,成日玩乐!” 李承影含笑看着他们斗嘴,没有说话。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张繁弱拿出一把剑。 “这是杜羌笛上来找麻烦时输给李承影押下的剑,我去炼丹池试过了,的确是孤品不足,上品有余的剑,也算一件不错的兵器法宝。你收下吧,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 说到以后时,他心中微涩,面上若无其事。 李承影动了动手指,轻轻敲在谢长安的手心。 意思是说自己用不上了,让她收着。 谢长安蹙眉:“还没死就开始分遗物了?” 一听这语气,就是生气了。 李承影无奈,只好示意自己愿意收下。 张繁弱将剑递过去。 “这剑还未有名字,你起个名吧。姓杜那家伙倒是没有诓人,给了件无主的法宝,待起名认主之后,才能彼此感应牵系。” 李承影思索片刻,在谢长安手心轻轻划了几道。 手指冰凉得像从冰层下捞起来的冰碴子。 “就叫沧海吧,沧海剑。”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 123 第 123 章 123 李承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常常是醒过来说不到几句话,又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谢长安不说,他自己也忘了一睡是多长。 但每次醒来,他总能见到谢长安。 有时是坐在他身旁安静看书,有时是打坐修炼。 但无论她是闭目养神,还是背对着他,只要李承影睁开眼睛,她似乎总能感觉到并随即望过来。 就这样在重明峰上,两人依偎着度过日复一日,看遍云海沉浮,霞月共辉。 这一次醒来,谢长安又会在做什么? 不知不觉,李承影养成习惯。 在意识恢复,眼睛尚未来得及睁开之际,先将此当作一个小小的猜测乐趣。 身上有些暖,应该是日光的气息,她会不会站在门边,背对着自己望向远处? 她该是属于山川河海,九霄遨游,而不该被困在这里,陪伴一个将死之人。 李承影缓缓睁眼。 光果然从外面照进来,暖融融的,透过门窗,铺在他盖着毯的半身上。 谢长安没有站门口,她正在剥荔枝。 一颗一颗,剥得很慢,雪白晶莹的果肉没有被划破出汁,珍珠似的躺在青瓷碗里。 碗里一共七颗,连她手里还未剥完的,就八颗了。 李承影出神地看着。 从前他痴痴傻傻刚醒来时如大梦一场,恨不能一天之内就将整座长安城都逛遍,现在却只看一个剥荔枝的动作,好像就足够一直看下去也不腻。 “吃吗?” 她将手上剥好的荔枝递过来。 李承影张嘴。 荔枝直接喂到口中。 她甚至细心事先剥取出果核。 清甜汁水从喉咙滑入心田。 他边吃边笑,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肩膀微微抖动。 谢长安甚至还拿布巾亲自给他擦拭嘴角。 李承影更想笑了:“剑仙亲自伺候起居,我这是何等天大的福气,说出去都无人信。” 谢长安:“……就为了这?” 笑得像个傻子。 李承影振振有词:“不然呢?凡间天子号称世间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可他能让剑仙给他擦嘴吗?” 碧阳君也是武仙,可皇帝要是敢让碧阳君给他端水倒茶,怕不是一掌直接被打出天际。 这么一想就更好笑了。 李承影自己被自己逗笑,整张脸都因此微微泛红,多了些生机。 可越是如此,谢长安越是觉得手中荔枝沉重,几乎拈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的假象。 李承影的身体,已如漏斗筛网,无论灌注多少灵气,都会悉数流光,看上去状态尚可,实则琉璃脆玉,触之即碎。 眼看他又要睡过去,谢长安道:“这荔枝是我种的,你多吃两颗。” 李承影勉强打起精神,嗯了一声:“我听裴三说过,赤霜山弟子都喜欢吃。在凡间的长安城,荔枝远在岭南,纵是权贵亦无法轻易品尝。我记得有一回,我爹下朝,端着个盘子过来,说陛下赐了贡品,上面还蒙了红绸,我揭开一看——” 谢长安:“一盘荔枝?” 李承影无语:“是两颗。天子赐了四颗,他一颗,我娘一颗,特意留了两颗给我,说兄长远在外地为官,那多出来的一颗就便宜我了。” 堂堂尚书之家,吃荔枝也是按颗算的,更不必说寻常百姓了。 若是命人刚摘下来就立马装筐上路,快马加鞭赶到长安,荔枝上的叶子也许还是绿的,当年也曾有天子这么干过,只是那会儿天朝鼎盛,经得起这般劳民伤财的消耗,如今的皇帝却也不敢冒这等天下之大不韪了。 哪像现在,动不动就一筐的荔枝,还是用灵力浇灌出来的。 如此看来,也难怪世人做梦都想着长生修仙。毕竟连赤霜山一名寻常弟子日常所食,都比凡间天子要好上数倍。 两人正说着话,沈曦来了。 他知道谢长安怕李承影醒来想见她却看不见,现在须臾不离人,也不找谢长安过去,有事就亲自过来。 “李公子今日精神如何?”沈曦照例问候。 比起张繁弱对着李承影这张脸浑身不自在,沈曦却淡定如常。 毕竟他从前未被祝玄光责问过修为进境,也能清楚分辨李承影与祝玄光的区别。 最初的诧异过后,他倒是有些为李承影惋惜。 因为沈曦觉得李承影心思活络,又在符法一道上天赋异禀,旁人天分再高也只是过目不忘,他却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甚至自学成才,若非身体如此,还真是一块修炼的好料子。 李承影起不来身,便朝人含笑点了头,算是回礼。 “尚可,感觉好多了。” 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李承影只是在熬日子了,但谁也不肯挑破那一层窗户纸。 沈曦:“我来之前想起,药库有一味叫芸芸的花粉,产自扶广山,还是当年参妙真人送给师尊的,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要魂魄尚在,便能救得回来。你若需要,我让人去取来。” 谢长安摇头:“张繁弱已经给我送来了,芸芸花分金花和银花,金花效果更好,药库那瓶花粉还是金花,我取了一些试用。” 她没有说效果,那就是没有效果。 李承影命数如此,除非能逆转乾坤,否则再好的灵药也无用。 修士虽有神通,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 沈曦沉默片刻,转了话题:“折迩醒来了。” 谢长安没有讶异。 先前他们已经看过折迩的情形,对方没有中毒,没有中蛊,之所以昏迷不醒,大概是因为他被沈曦关在石镜期间,想要强行突破,破镜而出,但欲速则不达,心急之下走火入魔,外人无法援手,只能依靠他自己。 如今能醒,必是已经渡过难关。 沈曦:“你要去见见他吗?” 谢长安:“先让他好好歇息休养吧。” 沈曦看了李承影一眼,也没再劝。 “你今后有何打算?” 谢长安:“可能要在此叨扰一段时日。” 李承影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搬动折腾了。 沈曦:“你可还愿意接掌重明峰?” 谢长安:…… 沈曦:“祝师叔虽然宣告将你逐出门庭,但如今我才是掌教,宗门的事情我说了算,祝师叔若有异议,大可下凡与我理论。” 谢长安生出一丝古怪与滑稽,心道沈曦如此凛然,无非也是天高皇帝远,欺负姓祝的不可能真找过来。 可这欺仙,与欺天,也相去不远。 赤霜山弟子旁的不好说,这胆大包天,一个比一个厉害。 谢长安:“……我没有重回宗门的想法,真要说起来,我的凡胎肉身早已死了,你也可以不必将我当作谢长安。” 沈曦:“其实我原想问你愿不愿意接掌宗门掌教,这次赤霜山能渡过难关,你居功至伟,但我觉得以你的性子,很可能不会答应,若你愿意接过掌教一职,我马上可以退位让贤。” 谢长安差点气笑了:“我当掌教,你做什么去?” 沈曦:“先去冰墟找方师叔吧,回来就可以专心修炼了。” 谢长安几乎可以听出他后半句话控制不住稍稍飞扬的调子。 这时李承影忽然道:“谢长安是照骨境之主了,恐怕无法身兼两职呢。” 沈曦懵了一下:“照骨境之主,是什么?” 谢长安:…… 她顿生尴尬,想捂上李承影的嘴巴也来不及了。 “那只是他从一只狐狸那里听来的浑话罢了,你知道我不可能再回赤霜山,这种话以后不必提了。” 李承影戏弄了人,不由哈哈一笑,刚笑两声又开始咳嗽,谢长安还得为他抚背顺气。 沈曦没有问狐狸又是谁,只是顿了顿道:“你在外面认识了许多朋友,没有赤霜山,你也能活得很好,是赤霜山需要你。” 谢长安:“天下没有兴盛永存的宗门,如果祝玄光杀我,只是他与涉云真人计划的一环,那么赤霜山的今日,想必也是他们可以料到的。沈曦,你责任心过重,将自己逼得太紧,但是你一个人无法阻拦大势所趋,即便现在你已经是剑仙。” 李承影悄悄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他觉得谢长安现在说这些话,其实也是对赤霜山的责任心,她本可不必多言的。 谢长安动了动,反手握住他,用自己的温暖包裹了冰凉。 沈曦看了一眼他们的小动作,果然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去。 李承影马上告小状:“他也喜欢你。” 谢长安露出“你以为谁都与你一样”的表情。 李承影眯起眼笑:“喜欢有许多种,每人性情不同,表现自然也各不相同,我不会看错,但他的喜欢必是要将赤霜山当聘礼交给你,还能为你正名,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还不如考虑考虑我爹说的,娶了我算了。” 谢长安将手放在他额头上。 没发烧,但开始胡言乱语了。 李承影握住她的手,暖意从手心泛开,让他不舍得松手。 “我不希望你跟赤霜山牵扯太深,也不希望你被这里牵绊住脚步。我希望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剑仙之上,还有重重高手,还有飞升大劫,你既想叩道问天,就必要走遍九州天下,没有谁能挡住你的步伐,我也不能。” 谢长安:“还有呢?” 李承影笑道:“还有啊,我这人其实自私狭隘,没半点某人的仙风道骨,我不想你留在赤霜山,给别人机会。毕竟我快死了,我都得不到,别人怎么能得到?前面那些冠冕堂皇都是假的,这句才是真的。” 困倦再度袭来,潮水般一重又一重。 他死死撑着不肯合眼,借说话来努力转移注意力,勉强守住那点精气神。 然后他听见谢长安叹了口气,轻声道:“可我愿意被你绊住。” 李承影的手微微一紧,心也跟着提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方才那不算短的一番话早已耗尽所有气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呢喃出一句近乎呓语的模糊语调。 可谢长安听见了。 她几乎将耳朵贴上他的唇,听见那句话。 他说的是—— 你要如你的法相金乌,一往无前,不必后顾。 谢长安抱着仿佛沉睡过去的人,面无表情。 她将对方已经失力滑落的手轻轻放回身前,又紧紧握住,像往常一点点灌注灵气。 无论传过去再多,也无法令那只彻底冰凉的手有片刻暖意。 柔软的唇随之贴上去,可再怎么倾尽全力渡气,对方牙关紧闭,再不能回应半分。 他的笑犹在眼前,声音也萦绕不去。 从长安血海到赤霜惊浪,她每次转身,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可这一次,不管再回首多少次,只余枉然。 “这是永和庄的汤饼和兴乐楼的葫芦鸡,素来供不应求,去晚了便没了,姐姐要不要尝尝?” “若是你看着我烦,我可以戴个纱帽,将脸遮住。” “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信我一次。” …… 谢长安轻声道:“可是我已经往后看了,也看见了你,怎么办呢?” ------------ 124 第 124 章 124 张繁弱第一次看见谢长安哭。 她流泪的时候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天地俱寂,她的声音也跟着消散在缥缈的静谧里。 一只手还搭在李承影脉上,徒劳无功地灌注灵气。 她知道这样做没有用,但她依旧在做。 这不像谢长安,但又是谢长安。 张繁弱不忍。 “斯人已逝,你节哀顺变,不要浪费灵气了。” 他在谢长安面前蹲下,搜肠刮肚掏出自己知道的所有安慰往嘴边堆叠,到嘴边时却只能吐出最拙劣的言辞。 “我在维持他的枢体不腐,已经维持六日了,再有一日就可以放入重明峰的冰棺里,沈曦已经答应把冰棺借我用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思路居然也很清晰。 张繁弱目瞪口呆:“然后呢?他的魂魄呢,还能还魂吗?” 谢长安摇头:“他一死,神魂就不知所踪,我已去信照骨境,让玉催帮忙寻找,孤魂也许会飘往那里。” 只要去了照骨境,她就有把握把对方的魂魄找回来。 张繁弱:“可是、可是……就算如此,他身躯早已重病不堪,魂魄又虚弱难容,就算找回魂魄,身躯也能维持原样,还是没法相融吧?” 谢长安:“所以我要去北海之极,它离冰墟不远。那里有一味灵蒲草,可以修补魂魄,加上照骨境的九幽凌霄花,也许能起奇效。” 张繁弱:“这又是《大荒拾遗记》里记载的?” 谢长安:“不,是我在大翮游仙里曾见过的。” 张繁弱:…… 他想说大翮游仙只是一场幻境,里面的记忆也许都是她凭空生出来,劝谢长安不要过于伤心走火入魔了。 但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翮游仙里见到师尊陨落,出来之后也随之受到师门出事的消息,这其中冥冥牵系,不能不说有些玄妙。 离梦城主穷尽一生创造出来的大翮游仙,也许的确还有不能参透的幽微天机。 思及此,张繁弱也犹豫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谢长安抬头望来,面露茫然。 “每次我将人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时,那个人最后好像总会以不同形式离开,是不是我命犯孤煞,注定连累他人?” 张繁弱的心猛然揪紧。 他大声道:“当然不是了! 李承影他身体本来就不行,你认识他的时候不是早就知道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劫,若没有你,他死得更快呢,多活了这些日子,又能跟着你到处走走,他若是泉下有灵,不还得谢谢你吗?” “还有谁?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哦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人,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抓耳挠腮,悻悻道。 谢长安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张繁弱大叫:“你笑了,你看你都被我逗笑了,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天无绝人之路,你想去冰墟是吧,我陪你去!” 谢长安摇头:“你不行。” 张繁弱不服气:“有动手的我不上,在旁边给你递刀子总可以吧!” 谢长安:“你也是我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淡淡一句,却让张繁弱忽然定住身形,热气陡然把眼睛熏红,有点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最后伸出手搭在李承影另一只手上。 “我也来帮你吧,多个人总会更快一些。我不怕死,也没家累,陪你去冰墟,大师兄也不会反对,方师叔如今下落不明,刘师兄又赶过去了,就算你不说,赤霜山也要派人过去的。” 谢长安:“如果连方清澜他们都失去联系,冰墟之行必是凶险棘手,世间难及。你或曹随去了也只是送死,一场注定送死的行程没有任何意义。” 张繁弱咬牙:“你现在说话是一点委婉都不懂了吗?” 谢长安叹了口气,垂下眼睫,微红眼角像胭脂没有抹匀,却无端惹人怜惜。 纵然张繁弱知道谢长安比他想象的,甚至比他自己都要心志坚定,他仍是忍不住会生出这样的怜惜。 他也忍不住会想,这世上是有谁不愿生来就安逸享乐,无非天意弄人,总有人需要不停于刀山火海之间奔波,一趟又一趟与缥缈莫测的命运对抗。 “对不起。” 陡然又心软的张繁弱反过来道歉赔罪。 “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就算我是个废物,总也能帮你挡一挡吧,当年你出事的时候我没赶上,这次,我不想再……” 他说不下去,眼圈也红了。 “所以我一起去。” 声音在门口响起,沈曦随之入内。 “冰棺已经准备好了,你将李承影带过去吧,有我的手令,还有张繁弱和曹随在,不会有误,冰墟我也必须去一趟,弄明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将方师叔他们带回来。” 谢长安还是摇头:“你也不能去,赤霜山需要有人坐镇,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沈曦平静道:“我可以将掌教传给曹随。” 张繁弱:“……曹随知道他要接这个烫手山芋吗?” 沈曦没理他,只看着谢长安:“你虽入剑仙,但你也知道,方师叔他们一行人,修为在你我之上者比比皆是,照样全军覆没杳无音信,此行敌人不容小觑,多一个人,自然就多一份把握。” 谢长安:“我不是一个人,朱鹮前两日已经来信,说他来此途中遇见碧阳君,便一路尾随而去,发现对方要去冰墟,让我去冰墟会合。” 沈曦他们虽未见过朱鹮,但都从她口中知道这么一位妖修。 张繁弱酸道:“难怪,人家是妖修,你现在也不当自己是人了,自然觉得他比我们更亲近么!” 谢长安:“还有,沈曦,我想请你帮我,在我走后,时常来看看李承影,为冰棺灌注灵力,维持他躯壳的生机,其他人修为不足,反受其害,只有你亲自来才行。” 沈曦深深看她一眼:“好,我答应你。” “多谢。” 说完这句话,谢长安倍感疲倦。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劈成两半,一半随着李承影的尸体陷入彻骨冰凉,一半又还抱着希望,还能与沈曦和张繁弱冷静理智地交谈。 仿佛阴阳割裂,晨昏分离,整个人都有些如置梦境的恍惚。 她似乎看见李承影听见张繁弱的话之后,一面温温柔柔地笑,一面又趁机握住她的手占便宜,说道我们长安怎么不是人了,她的手柔若无骨可暖和呢。 她定了定神,那张一动不动宛若沉睡的脸正贴着她怀里的衣裳,手里的冰冷也一再提醒残酷的事实。 啊,是了。 谢长安木然地想,李承影已经死了。 世上再没有那个表里不一又爱装可怜的人了。 张繁弱和沈曦不知何时悄然离开。 暮色西斜,这间小屋如被天光遗弃。 所有无措和悲凉不必再掩饰。 她慢慢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对方冰凉的额头上。 “你等我,你要等我。” 她说,等我找回你的魂魄,将你的神魂补好。 她说,我一定会救活你,让你做真正的李承影。 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化身。 从此平安康健,顺遂喜乐。 他的睫毛被染湿,氤氲堆积,又顺着眼角入鬓,就像李承影自己落下的泪。 …… 张繁弱远远瞧着身后的重明峰,咬咬牙转身又欲折返,却被沈曦按住。 “让她自己静一静,你现在去了要说什么?” 张繁弱:“说点废话分散她的心神也好,我真怕她跟着一块殉了……” 沈曦摇首:“谢长安不是这样会轻易放弃的性子,更何况……” 更何况李承影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他若是谢长安,就一定会设法将这些谜团都调查清楚才肯罢休。 张繁弱忽然凑过来:“不是我说祝师叔的坏话,他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自己把人杀了,又放个化身过来,算怎么一回事……” 他随口胡诌,就等着沈曦打断自己,这样他也不可能再说下去,但沈曦只是横他一眼,居然没有训斥胡说八道。 张繁弱顿时就来劲了:“我就不信你心里边没有疑惑,南岳洞天的人既然说上界有谪仙下来,那若是能逮到那谪仙,是不是也能弄明白这些?祝师叔当年飞升时到底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师尊的死与他有关呢!” 说完不忘偷偷看一眼天上,生怕真有霹雳巨响落在他头顶。 沈曦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师尊之死,非任何一人所为。” 张繁弱一愣。 他自然还不知道涉云真人的死因内情,沈曦也不准备多说。 有时知道太多并非好事,以张繁弱的境界和心志,若对许多事情生出疑心,只会影响他的修行,说不定自此停滞不前。 “你和长安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张繁弱敏锐察觉他的弦外之音。 沈曦叹了口气:“你总在不该聪明的时候忽然聪明起来。” 张繁弱:这叫什么话,难道他平日很笨吗! 沈曦正要说话,却见弟子匆匆来报,说是外面有人闯护山大阵不成,就在外面叫阵,说要踏平赤霜山。 张繁弱大怒:“何人胆敢嚣张,连扶广山和南岳洞天都不敢如此放肆!” 弟子面露难色:“不、不是人。” 张繁弱:“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难道不知我们刚出了两位剑仙吗?” 弟子:“……是一只狐狸。” ------------ 125 第 125 章 125 张繁弱知道狐狸,因为谢长安提过。 但当时他以为对方姓胡,又或者是一个叫狐狸的人。 没成想,还真是只狐狸。 这只毛发油光水滑的黄色大狐狸,正双手叉腰站在赤霜山外的大石头上,比以往任何一个来访者都要嚣张。 妖修不少见,但许多妖修都更愿意披着人皮混迹人世间,很少有妖修堂而皇之用原身在外行走,这狐狸却浑然毫无顾忌。 “你就是长安说的那只照骨境狐狸?” 张繁弱将几名弟子挥退,独自一人出了护山大阵,走向狐狸。 狐狸上下打量,眼珠一转:“你是张繁弱吧?” 张繁弱奇道:“你怎么知道?” 狐狸:“我与长安亲密无间,她有什么事情都不瞒我,她常说赤霜山涉云真人座下昔日有一弟子,形容英俊潇洒,与她素来交好,你不就是么?” 张繁弱果然眉开眼笑:“原来我在她心中竟是如此之重要。” 他带着狐狸穿过护山大阵。 “不过长安现在恐怕无暇见你,你可以先……” 话音未落,他一把揪住想开溜的狐狸后颈皮。 “你要去哪?” 狐狸大怒,后腿一蹬,当即迫得张繁弱不得不松手,还被灵气倒逼退了好几步。 “岂有此理,本座最讨厌有人捏我后颈了!” 张繁弱:“你不会以为奉承我两句,我就当真了吧?” 狐狸惊讶:“你居然看出来了?” 张繁弱抽了抽嘴角:“难不成谢长安跟你说过我很笨?” 狐狸:“那倒不是,我只是一见你就有这个想法。” 张繁弱哼笑:“就你那种敷衍的奉承,谁能看不出来,怕是我大师兄来了,你也是这几句话吧!” 狐狸哎呀一声:“没想到你还有几分小聪明。” 张繁弱警告她:“你别乱跑,若坏了此处规矩,逼得我大师兄亲自出手,长安可没空管你,你修为虽强于我,可怎么都不可能与剑仙匹敌吧!” 狐狸撇撇嘴,终于暂时打消独自离开的主意。 “李承影真死了?” 没走几步,她就忍不住打听。 张繁弱:“是,李郎君恐怕回天乏术,不过长安还在想法子……你这么高兴作甚?” 狐狸捧住双颊,将咧开的嘴角强行摁回去。 “什么高兴,我没有,你别胡说!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听见噩耗都会用笑来代表伤心的,我这是难过,李承影好歹也是老熟人,怎么就如此短命呢,嘻唉!” 张繁弱:…… 他竟不知长安流落外面这段时日,究竟都交了什么奇形怪状的朋友。 一个病恹恹与祝师叔长得一模一样的李承影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只口吐人言却满嘴胡言乱语的妖修狐狸。 狐狸是一只见人下菜碟的狐狸。 在张繁弱面前她没个正形,面对沈曦时,又能端起照骨境大妖的架子了,若不是一只狐狸端坐的模样委实有点滑稽,张繁弱真要怀疑狐狸方才言行是他自己的错觉了。 狐狸听说折迩也在,眼珠一转,当即道:“长安若还伤心,不妨让她与李承影多待一会儿,我与折迩也是旧识,可先前去探望他。” 沈曦颔首,门中事务千头万绪,他也无暇与狐狸枯坐虚耗光阴。 张繁弱领着狐狸出来时,便见狐狸明显松一口气。 他嘲笑道:“还当你是多胆大妄为的人,没想到见了大师兄就如此畏惧。” 狐狸斜他一眼:“我平生最不爱受拘束,你那大师兄偏生是个严肃人,和那成天端着张冷脸的朱鹮差不离,与这样的人多处片刻都难受。” 张繁弱疑惑:“长安也不是嬉皮笑脸的人,你怎么就喜欢她了?” 狐狸:“那能一样吗?” 张繁弱再要问,她却不肯多说了,转而点评起赤霜山的一草一木。 “山门大开,却被另一座山挡住,风水不通,难怪人才凋零。” “山中无活水环绕,唯一一条河流还在后山,大凶!” “这些花美则美矣,却没有生机,跟你们宗门弟子一样,一个个怏怏无神,看来注定前途无亮。” 张繁弱:……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你说的另一座山隔着大老远,它叫浮玉山,还是我们大师兄和长安渡小天劫入剑仙之地,怎么就大凶了?还有谁家把宗门建在水上的,又不是海岛,后山有活水还不够么,依山傍水,明明是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狐狸斜眼看:“你们要是风水好,怎么会害得谢长安流落在外,连人都做不成?” 此事的确是赤霜山理亏,张繁弱忍气吞声,不说话了。 但这狐狸素来是得寸进尺,得志便猖狂的行径,见他这样,越发得意,一路洋洋洒洒,数落得张繁弱头晕眼花,面如菜色。 以至于折迩大老远看见他们,就知道张繁弱必是被狐狸踩中软肋蹬鼻子上脸。 “你到人家地盘上还如此狂妄,小心哪天被打闷棍。” 他自走火入魔的心境中突围而出,修为更上一层楼,虽未能像谢长安一般获得天大机缘,但也因此旧伤尽去,神清气爽。 狐狸理直气壮:“难道我说得有错么?长安顾念旧情不愿苛责他们,我帮长安骂两句怎么了,若我真要动手,眼下除了他们几个,放眼赤霜山上下,有哪个是我对手?” 折迩无奈:“那你冲着张道兄也无用,当年长安出事,他一无所知,事后已然无能为力。” 狐狸冷笑:“可你到底还去照骨境寻了她的魂魄,他们又做了什么?在山中立一座坟堆,便算是自己原谅自己了?” 折迩:“那不是其中还牵扯了涉云真人的死么?他们师门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你一个外人,不对,你一个外狐,就别瞎掺和了!” 眼看两人反倒要吵起来,张繁弱忙打圆场:“折道兄,此事说起来,的确是我的错,这些年我早该生疑的,若能早些去找长安,也不至于她在照骨境受了那么多苦!” 狐狸马上道:“照骨境怎么苦了?有我在的地方能叫苦么,若不是去照骨境,长安还认识不了这么好的我呢!” 折迩、张繁弱:…… 狐狸胡搅蛮缠堪称一绝,连素来天南地北瞎扯的张繁弱都甘拜下风。 不过有她在,赤霜山连日来沉闷的氛围倒是略有改变。 她从早到晚闲不下来,不是到重明峰上调戏裴三,就是去菜园里摘荔枝,当张繁弱隔了一天再找到她时,便见她已叉着腰站在石头上,向赤霜山弟子绘声绘色讲起照骨境的应龙传说。 许多赤霜山弟子先是中了影蛊,后又被沈曦打伤,虽然性命无碍,总归要养上许久的伤,众人心里也曾对赤霜山前路感到惴惴,后来沈曦和谢长安先后入剑仙,带来好一阵轰动,曹随又温言安抚,总算让大家低落的心情振作些许。 但狐狸的到来,才让赤霜山重新热闹起来。 她在的地方,似乎就没有冷清一说。 …… 谢长安在冰棺旁边待了整整三日。 她亲手为李承影入殓,又接连渡了三天的灵气,以确保冰棺中灵气充沛,置死如生。 三日后,她在冰棺旁小憩醒来,睁眼看见李承影宛若生人的面容,仿佛下一刻就能看见他坐起身,说之前只是与她开的玩笑。 “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谢长安轻声道。 “这几日,我一直将这里当作逃避的世外桃源,但是这样是不行的。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你也在等着我把你救醒,我要走了,哪怕外面是风刀霜剑。” 手落在他脸上,却只能触碰上面厚厚的冰层。 “你的神魂不要走太快,太远,否则,我真不知要去哪里找你。不过此去北海之极,我还得走一趟冰墟,九死一生,我未必回得来,也许到那时,反倒能见着你了,两个孤魂野鬼,说不定还能抱头痛哭一番。” 她将头上芍药取下,却不是放在冰棺上,而是收入袖中乾坤袋。 “这支芍药我要带走,但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只有这颗真心,暂且寄放你处,你若喜欢,就先收下。” 她走到门口,又顿足回首,深深看他最后一眼。 而后,迎着清风,头也不回。 这些日子被她化成素白的衣裙袖舞蹁跹,如晖日流云,远行扬帆。 ------------ 126 今天第一更 126 谢长安越往外走,脚步越慢。 直到上了重明峰,站在鹤鸣宫前,看见高悬红绸,左右的红花,便连桌椅也被铺上红布,只差没给墙壁上山水画里的渔夫也给戴一条挂脖的红绸。 她面露茫然,疑心自己走错地方,又或是被什么幻术迷住了。 “呀,谢师姐回来了!” 裴三远远看见她,面露惊喜。 他穿着倒是还正常。 谢长安迷惑道:“是有人要成亲?你要成亲了?” 裴三扭捏:“没有啊,师姐想哪儿去了,我早就准备这辈子在山上终老的!” 谢长安指了指那些红绸:“那是有什么喜事?沈曦要大宴宾客?” 也不对,从前就是涉云真人寿辰,她拜师大典,鹤鸣宫也从未挂过这些东西的。 “还是祝玄光真下凡了?” 裴三哭笑不得:“师姐与我来便知道了。” 他走在前面,带人走入。 一只狐狸高立正堂,和另外一头的张繁弱,一人手中各拉着红绸一头,看她进来,便抖了抖,将红绸抖开,上面赫然是行云流水的行书—— 恭祝谢长安此去冰墟,长风破浪,旗开得胜! 谢长安:…… 伫立,长久的伫立。 沉默是她最后的倔强。 以至于裴三扭头看她时,根本没法从谢长安一片空白的表情上看出什么。 张繁弱:“她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狐狸:“她只是害羞罢了,她总这样,心里明明高兴得很,嘴上不愿说出来!” 她扔下绸子,一跃而上。 “长安长安,你看见我可欢喜?” 一边说着,一边凌空扑过去。 圆且敦的一团狐狸甚至没给她筑起法界的机会,直接就撞入她怀里,直接把一个剑仙境修士撞得后退三四步才停下。 “你又胖了。” 谢长安低头看她,说出第一句话。 然后是第二句话:“你怎么来了?” 狐狸的耳朵随即被捏住提起。 “这种馊主意一看就是你出的吧?” 狐狸很委屈:“人家这不是怕你伤心难过,想逗你开心吗!你非但不受用,还一上来就诘问训斥,既然你不欢迎我,那我走了好了,我这就走!” 她从谢长安怀里跃下,假模假样走了两步,见谢长安根本没有挽留的意图,又自顾自停下回头,咬住对方裙角不放。 “凭什么我千辛万苦找过来,连你一句好话都没得?你不是想问李承影魂魄的下落吗,我找到了也把他藏起来,绝不告诉你!” 然后她就感觉身体腾空而起,被谢长安一把捞上去。 “本来一封传信就能解决的事情,你却自个儿跑过来,那只能说明,你想跟我去冰墟。但你不能去,冰墟凶险,你旧伤未愈。” 狐狸心思在这样一双黝黑如棋子的眼睛注视下几乎无所遁形,她只好抗辩道:“都好得差不多了,有你给的那盏灯,还有九幽凌霄花……” 谢长安:“那盏灯李承影也出了一半力。” 狐狸撇撇嘴:“不错,所以看在他那半盏灯的份上,我用心找了,还让照骨境的妖鬼们也跟着找,都没有,他的神魂压根就没去过照骨境。” 谢长安沉默不语。 狐狸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哪里能轻易放弃,她两只爪子扒拉对方袖子,大尾巴缠上手腕,讨好地拍了拍。 “谢长安,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没有大碍,你又讨厌赤霜山的人,肯定不肯与他们同行,那便带上我又如何?” 张繁弱:“……你前脚刚找我帮你在红绸上写字,后脚就当着我的面埋汰赤霜山,不合适吧?” 狐狸理也不理他,继续对着谢长安撒娇。 “修炼哪有不危险的,这世上每一刻钟都有一名修士死于非命,何况凶险也意味着机缘,我也想去找找我的机缘呢,你拦着不让我去,我若偷偷去,岂不是更危险?” “李承影已经不在了,你忍心让可爱弱小如我也死掉吗?” “谢——长——安……唔!” 狐狸嘴被捏住。 谢长安:“安静。” 狐狸:…… 谢长安:“容我想想。” “想什么,这等只会胡闹的妖修,不带便不带了,还能闹翻天不成?” 声音由远而近,正是力压心魔,修为精进的折迩。 狐狸怒目而视,手脚并用想把自己的嘴巴解放出来。 折迩笑吟吟望着谢长安:“多谢你不辞辛苦,千里奔来,我都听沈曦说了,若不是你,我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谢长安:“你能醒来全因自己。” 折迩摇摇头。 他在走火入魔时,神智混乱,昼夜不分,在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辗转轮回,苦苦挣扎,一点点把自己从泥沼里拔出,但最终能让他脱离苦海的,却是回溯往昔,几人在四应铃中落入鬼王陷阱时,同伴将手抵在他后背的暖意。 那一点温暖,足够驱散扶广山的滔天血海,抵消他亡命天涯的风声鹤唳。 但这些微尘余光,他自己记在心里就可以了,诉诸于口,则显矫情。 狐狸终于夺回说话的权利。 “你不是要九幽凌霄花吗,我给你带了好多过来!” 她从手镯里摸出一个乾坤袋,倒拎着往下抖。 一大布袋的九幽凌霄花被倒出来,铺满一地。 谢长安、张繁弱:…… 折迩张口结舌:“你这是把照骨境的九幽凌霄花全薅光了?” 狐狸白他一眼:“就这么点儿,哪能叫薅光!谢长安只问我要花,也没说要做什么,我寻思她要是想给李承影来一场花葬,就几朵哪够,好歹相识一场,我不得给他安排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被谢长安拎住:“我看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像如此好心而为之,他死了你没少在照骨境高兴吧?” 狐狸:“你怎么知……啊不是,我说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认识你还比他早,在你心中我就是如此卑鄙无耻阴险不堪吗?!” 谢长安叹了口气,假装没看出她用双爪捂住的眼睛掉不出半滴眼泪。 本也没用力的手松开,揉揉狐狸的脑袋。 “把花收起来吧,暂时用不上了。” “嘎?” 狐狸对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愣愣受用着。 谢长安:“我找不到他的魂魄。” 狐狸动了动耳朵,敏锐捕捉到平静语调下的微凉,她心里暗骂李承影奸贼趁虚而入仗死欺人,一面用脑袋蹭了蹭对方的肩膀,下巴顺势靠上去。 “会找到的,说不定他就是贪玩上哪儿去了,或者与你捉迷藏闹着玩呢,你别看他面上斯文,实则一肚子坏水,走路叮当响,方圆数十里都能听见。” 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把腹诽吐出来,活灵活现演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长安眼里有了笑意,没推开毛乎乎的脑袋。 那一丝笑意像春风吹拂水面,轻轻漾出几许波纹,久违的熨帖柔和。 折迩撇撇嘴。 他旁观者清,早就看出谢长安愿意带上狐狸,只有狐狸自己当局者迷,还在不停磨对方松口。 张繁弱想起一事:“对了,大师兄吩咐,让你出来之后,去一趟鸿都阁,此行吉凶难测,我们为你选了几样法宝,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 127 今天第二更 127 鸿都阁是赤霜山藏书处。 但很少有人知道,鸿都阁后面相连就是赤霜山的库房。 数千年的天材地宝,法器灵物,尽在其中。 有历代祖师先辈用过的法宝,也有他们从各处搜集而来,还有其他宗门相赠之物。 谢长安当年若是没有留天剑,祝玄光本来也是准备从此处为她挑选一件剑器。 她经常流连鸿都阁,对后面的库房却很少涉足。 许多弟子在剑心境以下时,宗门其实也不会给他们太多上品以上的法宝,一则他们的修为驾驭不住,反受其噬,二则怀璧其罪,容易为人所夺,进而危害性命,所以许多人一般都只带着一件本命法宝行走四方,再根据需要在外面寻找合适自己的法宝。 于是,谢长安看着眼前摆满一桌子的法宝,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这些都是要给我的吗?” 沈曦:“如果你都愿意带的话。” 张繁弱在旁边邀功:“库房里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都挑花了眼,大师兄还要处理杂务,我可是整整三天没踏出过库房!” 沈曦轻轻扫他一眼,没吭声。 琳琅满目的上品和孤品法宝,其中甚至有两件仙品,仿佛无声诉说沈曦和张繁弱的弥补心理,他们像要将过去几年空缺的情分都给她填上为止。 谢长安叹了口气:“我带不了这么多。” 就算有乾坤袋,真到了生死关头要用上的时候,难不成她还得先一件件回忆作用再召出来吗,只怕到时候尸体都凉了半截。 张繁弱:“那你就挑两件趁手的。” 他这几天熟能生巧,对这些法宝的名称用途信手拈来。 “这件怎么样?孤品法宝,名叫观自在,我猜是哪一代前辈从佛门那里顺来的。” 张繁弱随手一拨,琴弦却发出沉闷声响,不像其它琵琶那样悦耳动听。 “要配合灵力拨弄才行,据说能碎金裂石,以声伤人。” “我不会琵琶。” 谢长安直接跳过,看向藏在众多法宝中一本不起眼的书。 “这是何物?” “你怎么一挑就挑中一件怪东西?” 张繁弱哎呀一声,将那书拿过来给她。 一上手,谢长安就发现这本书果然是很怪。 非纸非绸,用的是经折装的样式,打开来却一片空白。 光滑的书页上好像留不下任何东西,就连手指摸上去的触感亦很奇妙,像摸在一团云朵上,绵软富有弹性,待她想要再深入时,手指却会被无形的力量弹回来。 “此物叫神兵遗策。” 沈曦忽然召出源清剑,往书页上戳去。 动作之快,连旁人都来不及阻止。 但更让谢长安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那源清剑竟直接没入书页之中,像顷刻被“吞”进去,而书页依旧光滑雪白,只是慢慢浮现一把剑的雏形,细看正是缩小的源清剑,旁边还出现一行简短小字—— 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源清剑,君子之剑,源清江集江水精华而生,可定仙品。 张繁弱看得大感惊奇和有趣,连声道:“我怎么没发现这玩意儿还有这等奇效,我也来试试!” 他说罢也唤出自己的法剑,剑指一挥,令其钻入书页之中。 只是奇怪的是,剑穿页而过,书页此时仿佛变得虚幻无物,不能像刚才一样容纳源清剑。 张繁弱:“是不是它一次只能放一把剑?大师兄,你把你的先拿出来啊!” 沈曦:“你留意过它的名字吗?” 张繁弱莫名其妙:“什么?” 沈曦叹了口气,谢长安有点想笑,忍住了。 张繁弱望向她,纯洁双目闪烁求知渴望。 谢长安:“神兵遗策,顾名思义,说明你的剑不是神兵,不入其眼。” 沈曦将自己的源清剑召回来,张繁弱不死心又试了一次,果然还是进不了书册。 “岂有此理!孤品剑都被瞧不上了吗?!” 张繁弱勃然大怒。 谢长安也将留天剑召出。 剑尖触碰书页的瞬间,剑体倏然被吸入,同样缓缓浮现其形与小字—— 其剑内有上古噬神镜,与朱寰剑并列,其镜已碎,合剑为一,名曰留天,可定仙品。 谢长安觉得有趣,又将金缕伞也放进去。 但刚放进去,神兵遗策就白光大盛,金缕伞忽然被书册排斥一般弹出回到她手中。 谢长安不禁和沈曦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同样困惑。 金缕伞是金缕衣所化,如假包换的仙品法宝,否则当初也不可能顺利与留天剑一起被天工炉所炼,变成更为契合她魂魄的所在。 然而现在,留天剑得到识别,金缕伞却被排斥了。 她又试了两回,结果依旧如此。 张繁弱一乐:“看来也不止排斥我的孤品剑,你这仙品伞也不行呢!” 沈曦拿出英雄怒,这回却顺利入册,与留天剑和源清剑一样。 谢长安也未纠结,将伞先收起来。 “这法宝的作用便只是辨识鉴物而已吗?” 若是如此,她肯定不带的。 沈曦:“传说神兵遗策中有一把神兵,从未出世,世间难觅,不知旧主为谁,也不知是何神兵,只有因缘际会之下才能得见。” 张繁弱冷哼记仇:“还非仙品莫入呢,架子挺高!” 神兵遗策静静悬浮半空,雪白书页一动不动,对他们的话没有反应。 谢长安伸手捏了个召回的法诀,它便也听话收起,落入她手中。 张繁弱又指向其它的剑。 “虽说你有留天剑,但剑多不压身,这几把也都是上品和孤品的法宝,回头若遇上强敌,直接全召出来,以数压人,组个万剑阵,戳也把敌人戳死,你看怎么样?” 谢长安抽了抽嘴角,显然觉得不怎么样:“我有留天剑就够了。” 张繁弱有点遗憾,又给她介绍了几样法宝,都是外表花里胡哨但实际用处一言难尽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张繁弱的喜好。 尤其当张繁弱拿出一朵琉璃玉花,兴致勃勃说道此花能点缀衣裙,化出各色款式的衣裳首饰时,谢长安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我是去冰墟,不是入宫选妃。” 张繁弱振振有词:“可是世上以貌取人者比比皆是,修士也不例外,你盛装出场便可以让人觉得你不好欺负,一看就是大宗门出身,是不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谢长安:…… 她掐了个法诀,身上素白衣裳霎时化为金线缠绕牡丹为底的衣裙,鬓上白玉簪也变成金枝牡丹步摇。 不过片刻,红色衣裙又变为鹅黄色。 她炼器为体,所着衣裳自然也是金缕衣的一部分,避水火,远尘秽,本身就可以随心所欲变化万千,只是谢长安习惯简洁,从未在衣物上花费太多心思,如今一身鹅黄虽只有纱衣深浅相间,没有多余花纹,但加上双环髻,也瞬间多了几分青春活泼。 张繁弱忙道:“这身黄色也挺好看的,就别换了!” 他方才本是想让对方换掉一身为李承影穿戴的素白,如今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要她带上琉璃玉花。 谢长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有戳穿,也没再换掉衣裙。 她浏览一遍,也没能再看见心仪的法宝,正要说话,就发现角落里被压在最下面的一抹白色,拿起来一看,是白玉做的书简,打开同样是空无一物。 “这不是与神兵遗策一样吧?” 张繁弱咦了一声,凑过来看。 “这东西不是我拿出来的,大师兄,是你吗?” 沈曦:“这东西当时被放在中品法宝的架子上,连个匣子也没有,我就顺手拿过来了。若是没记错,此物叫文心簿,但作用未知,应该与神兵遗策不同。库房的记载也未说明作用,只说当时因其玉质寻常,看似凡间之物,又无灵气附着,一度有人想定为下品,后来还是宗门里一位长辈将其定为中品,一放就放到现在,距今也有数百年了。” “试试便知道了,我就不信这种中品法宝还能看不上我的风雨兼程剑!” 张繁弱让谢长安将文心簿放在桌上,召出法剑就往它撞去。 “慢着!” 剑光与玉简接触的瞬间,沈曦忽然道一声不好,与谢长安几乎同时出手,拦住张繁弱的剑。 ------------ 128 第 128 章 128 张繁弱听见他们的喊声,忙也收势回来。 但还是晚了一步,剑风在玉简上划出一道深痕,越发显得这玉简残缺可怜。 张繁弱忙辩解:“我可不知它如此不堪一击!” 谢长安似乎对玉简的兴趣比其它法宝还要大。 她在上面摸索沉吟半晌,忽然拿出封禅笔。 此物原本已经被赠给李承影,如今又回到她手中。 封禅笔在空白玉简上轻轻描画。 灌注了灵气的山水徐徐展开,伴随流云白鹤,溪边直松,灵力化为轮廓展露金光。 谢长安学过写意画,师从宫中掌管藏书阁的老宦官,但她学的时日不长,画功自然也平平,但用封禅笔是足够了,栩栩如生的金光山水铺洒留痕,丹青盈盈。 然而除此之外,白玉简没有生出任何其它变化。 张繁弱忍不住道:“中品法宝而已,你就别浪费灵力了吧!” 谢长安:“它的名字。” 张繁弱:“什么?” 谢长安:“你不觉得它的名字有些玄机么?” 张繁弱茫然:“不觉得啊!文心簿,有什么特别吗?” 沈曦:“画笔通天地,文心俪千秋,真正的文胆剑魄,一言可杀百万敌,一言可为万世法。这样一个名字,不该出现在一件中品法宝上。” 谢长安点头:“我正是此意。” 法宝的命名并非随意为之。 万物有灵,名字与法宝契合,方能因此定名。 如谢长安之留天剑,一把中品或下品的剑,肯定不敢命名留天,便是主人敢起,其名也参天数,冥冥之中影响法宝的吉凶寿命。 便是在凡间,凡人不懂这些,起名也知忌讳,留天剑的前身留天刀,正因出自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方才有起此名的底气,否则若寻常匠人铸剑,怎敢出口就妄想留天。 也因此,才更显得文心簿有些名不副实的古怪。 张繁弱挠挠下巴:“会不会这法宝原先是上品之上,遇见什么变故才降品的?又或者把法宝放进来的宗门前辈觉得这法宝反正也没什么用,就随口起个名字?” 沈曦:“你当人人都是你?” 张繁弱:…… 他敢怒不敢言。 “文心……文?” 谢长安呢喃思忖片刻,挥去所有金光,重新有了动作。 但这次不是画画,而是写字。 张繁弱捺不住好奇,又凑过来看。 他发现谢长安写的是从李太白之《横江词》中摘出来的两句。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笔刚落于人字,他便听见耳边风声骤起,忽而飒飒作响,隐有狂潮掀浪之声,张繁弱猝不及防,竟被狂风拍开身形,往旁边歪斜倾倒,好悬扶住柜子才稳住身形,免于堂堂赤霜山修士被风刮倒的可笑。 旁边一些书籍和法器也都被掀落在地。 他目瞪口呆,根本顾不上懊恼,两只眼睛直直望向谢长安面前的白玉简。 “刚才,是它刮起的风?” 谢长安也微微愣住:“我还只用了两成不到的灵气。” 要是十成十的灵力灌注落笔,现在岂不是半个库房都要被掀翻了? 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真是意外极了。 张繁弱迫不及待:“快快快,再试试别的!” 库房里全都是法器,前面还连着鸿都阁,就算有阵法护持,真玩起来也容易造成破坏,三人索性将场地挪到山顶空地。 谢长安这次凝思许久,方才聚灵于笔尖,用上五成灵力。 美百川之独宗,壮沧海之威神。经扶桑而遐逝,跨天涯而托身。惊涛暴骇,腾踊澎湃。 这回是曹植的《沧浪赋》。 但她没能写完,在笔划落在惊涛二字的最后一钩时,沈曦就已急急出声—— “等等!” 话音方落,天际狂澜,倾盆而下,霎时汹涌奔来! 若不是几人提前结了法界,现在已经一身淋漓。 饶是如此,没有被法界罩住的山顶其它地方,洪水滔滔,草木尽摧,顷刻间狼藉满目,加上突如其来的狂风凛冽,引得山风共鸣,顿时有种天地咆哮的气象。 张繁弱早就看呆了。 他盯着谢长安身前悬浮的白玉简,上面的剑痕还很清晰,就像一块白璧上多了道瑕疵,张繁弱忽然有种自己玷污了对方的羞愧。 好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才逐渐消退。 但倒伏的草木,被折断的树枝,无不说明这一切并非幻术。 文心簿,真正的以文载道,道化万象。 张繁弱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真是中品法宝?世上有哪件中品法宝会像它这样啊?!” 沈曦:“它本身的确只有中品,但若有外物佐之,又不一样。” 张繁弱咋舌:“封禅笔才上品就有如此效果,若是孤品或仙品法宝的笔用在它身上,岂不是更为可怖?” 谢长安:“我觉得此物不仅与封禅笔的品级有关,可能还与我写下的内容有关,李太白诗中之仙,世间无出其右,曹子建同样文章绝伦。若以修炼来比喻,他们便如宗师大能,旁人望其项背,若是寻常诗文,未必能引起那么大的动静。” 张繁弱一听,自告奋勇:“我来试试,早年我还写过几首诗呢!” 他问谢长安要来封禅笔,挽起袖子,开始挥毫。 “我想想写哪首……有了,雪夜如花飞,纷纷天上扬!” 谢长安和沈曦的面色有些古怪。 张繁弱兴高采烈,还扭头问他们:“怎么样,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首了!” 谢长安委婉道:“你灌注十成灵力试试。” 张繁弱迟疑:“会不会太厉害了?我怕把这山顶刮去一层。” 沈曦不客气:“谢长安是剑仙,你只是剑意,就是用上十一成也刮不走。” 张繁弱感觉自尊心被戳痛,扁扁嘴,还是依言用上所有灵力,写下他自认为水准尚可的那句诗。 正值夜色降临,四周逐渐漆黑,只有他笔尖莹光飘逸而出,星芒点点,留下诗句痕迹。 夜风飒飒,从他们身边拂过,被结界挡了大半,最后余下温柔过耳的清风。 张繁弱满怀期待仰头看天,等了半天,只等到零零散散飘落下来的小雪点。 雪珠比米粒还小,若非有黑夜为幕,只怕还不好发现。 他饱受打击,难以置信地问两人:“我的诗真不行?” 沈曦直接当作没听见。 谢长安沉吟片刻:“虽远不及诗仙诗圣,但胜于我,我连写诗都不会。” 张繁弱大为感动:“你居然还肯像从前一样哄我!” 沈曦:“文心簿确实有些意思,你也带上吧,若以后有比封禅笔更好的法宝与之相配,我就给你留着。” 谢长安点点头,没有虚伪客套,将文心簿收入囊中。 张繁弱还有些惴惴:“那上面被我划了一道剑痕,效力不会减弱吧?” 谢长安:“会有些,但不碍事,它的作用待我闲暇再细细探究。” …… 狐狸在赤霜山简直乐不思蜀。 原本妖修与人修势不两立,她常年流连照骨境,正是因为在人间很难有立足之地,被迫东奔西走,但凡有点规模的洞天福地,不是已经被宗门划入名下,便是被散修大能据为己有,狐狸虽然也算大妖,毕竟寡不敌众,久而久之,不得不四海为家。 她原本因为谢长安的经历,以及自己过往对大宗门的印象,对赤霜山同样充满不喜,如今数日下来,却居然觉得还不错。 赤霜山里没有眼高于顶的弟子,没有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同门关系,彼此也少有利益纠葛,因此弟子们心性都比较简单。 就连身为前代掌教亲传弟子的张繁弱,也是如此。 他们对狐狸没有看妖修的偏见和敌视,反是因为她毛绒绒的原形又能口吐人言,周围时常聚着一批人,听她吹牛瞎侃也愿意捧场,比在长安城李家小院时只有李尚书和阿谨二人热闹多了。 “赤霜山并非一直是这样的。它也像许多大宗门,曾经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甚至引发过内乱,是当时的掌教当机立断,直接剪除心怀叵测之徒,避免他们内外勾结,所以现在赤霜山三峰首座之下,只有弟子,没有长老。也因此,面临危难时,仓促无措,算是有得必有失吧。” 张繁弱给狐狸说这些话时,谢长安正在旁边继续摸索文心簿和神兵遗策的用法。 她甚至尝试将文心簿投入神兵遗策。 结果自然是放不进去,前者毕竟只是区区一件中品法宝。 她又陆续写了一些符箓,试图将符术与文心簿结合。 一件法宝到了她手上,似乎有千百种方法被探索。 折迩看得入神,忍不住将她的符术默记下来融入剑意之中,似乎又有所得。 和风煦阳,几人各得其乐,这是出发之前最后一次偷得浮生半日闲。 听见张繁弱的话,折迩回头补充道:“张道友说得不错,几乎所有宗门,人越多,便难免有意见不合,派系分立的局面,扶广山会有当日动乱,也正因门中两脉裂痕与日俱增,最终难以收拾。” 狐狸最喜欢这种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 听到后面,她其实已经开始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神游太虚,大尾巴搭在谢长安腿上,偶尔被对方顺手撸两把顺顺毛,也就心满意足。 狐狸眯起眼,半睡不睡,惬意地享受,连脑子转动也慢了下来。 昏昏沉沉之间,狐狸忽然想到,谢长安来赤霜山的时候,那些内乱早已远去,她所面对的,是亲厚的师尊,友爱的同门,一切如此完美无瑕,以至于即便出了祝玄光的事情,她也没有对一团散沙的赤霜山断然不顾。 自己所眷恋的,不也正是她内心那一点点不轻易示人,只肯为亲近之人放开的柔软吗? 狐狸砸吧砸吧嘴,再度枕着青草的味道,沉入甜美梦乡。 然而悠闲的日子总分外短暂。 到了隔天一大早,天还未亮,众人便要出发了。 沈曦带着曹随和张繁弱亲自来送。 他对谢长安说道:“若有事,立刻来信,我已在护山大阵下了特制符箓,可保你的幽蝶传书畅通无阻。” 谢长安点头。 沈曦:“李承影那边有我,放心。” 谢长安:“多谢。” 沈曦:“你我无须言谢。” 张繁弱依依不舍:“长安,你要保重,灵药带够了吗,要不要多带点儿?还有法宝,你最后只挑了两件,要不咱们再回库房挑两件……” 谢长安:“我的乾坤袋已经被你的灵药塞满了。”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张繁弱怕是把药园和药库都薅光了。 张繁弱又担心:“可我不放心啊,还有黄纸和朱砂,现成的符箓带了吗?” 谢长安无奈:“真够了,应有尽有,我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好好修炼吧,希望下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剑心境了。” 张繁弱:“……咱能好好叙别,别提修炼的事吗?” 上回徐臻和沈曦先后出事,他在危机感之下苦练了一阵,待沈曦与谢长安剑仙归来,张繁弱那骨子里的懒惫一下又冒出来,借着给谢长安他们送行之名,已经摸鱼数日了。 谢长安轻笑。 曹随:“谢师妹,你若遇见刘师弟,就让他直接回来,他若不肯,劳烦你将他直接打晕传信给我们,我去接他,他修为不足,去了也是添乱,反倒误事。” 谢长安也点头应了。 狐狸开始不耐烦:“你们这絮絮叨叨的要耽误多久,再说下去天都黑了,休要罗唣,快快出发!” 她这回倒是难得化出人形。 橘色衣裙与谢长安的鹅黄色正好深浅相间,连头发也故意梳了与之相近的双垂髻,只是这温良可爱的发型,和她顾盼飞扬,娇媚动人的明眸甚是违和,她也浑不在意。 折迩也道:“终有一别,诸位留步。” 此时众人已至照雪峰传送阵前,只需发动阵法便可传送出山,再一路御剑往北。 张繁弱张口还想说:“长安……” 话未竟,谢长安三人已经踏入阵法,金光一闪,身形消失。 他讷讷无言,思及此去必然惊险,不知吉凶生死,眼圈倏地微红。 “一个月。”沈曦忽然道。 “什么?”曹随不明所以。 沈曦:“一个月后,他们若还无法归来,我就要亲自动身过去。所以这一个月内,你们必须学会独当一面。曹随,你马上去闭关,若能更上一层楼自然更好,若不能,起码也得巩固目前境界,勿要有失。” 曹随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沈曦:“张繁弱,你也去闭关,一个月后,我也要看见你的进步。” 张繁弱:“啊?还有我?” 他被沈曦冷眼一瞧,硬生生把疑惑转为肯定。 “我……我也不是做不到。” 沈曦冷冷道:“你若没有寸进,便来学处理宗门事务,从前徐臻会的,你以后也要会。” 张繁弱听出他的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不禁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讨价还价。 沈曦的视线从传送阵往上移,落在碧空如洗的远方。 他只微微失神片刻,便毫不犹豫转身,往天意峰而去。 天道如局,世事如棋,摆在眼前的谜团依旧有很多。 谢长安去做她需要做的事,他也要将自己的事做完。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有深入虎穴一探究竟,揭开那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将那些布局者,高高在上无视他人生死者,以他人为棋肆意取乐者,都掀翻在地。 不思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沈曦闭了闭眼。 谢长安,你一定要保重。 “我,想看见你活着。” 没有当面说出的话,终于轻声吐出,随风飘散。 ------------ 129 第 129 章 129 “见鬼的天,怎么越走越冷了!” “我们已经离冰墟很近了,那里曾是上古战场,冰寒刺骨,非寻常人间冬天可比,修为低些的修士也吃不消。凡人看修士如神仙一般寒暑不侵,实则修士也得看修为而定。” 雪地里,一人一狐,一前一后。 狐狸连打好几个喷嚏,听见这话更是忿忿回头,把火都撒在对方身上。 “说得你好似宗师大能一样!” 折迩拢紧了身上的貂毛大氅,闻言挑眉:“我正因不是,所以过来之前特地添了衣裳,我不还提醒过你吗,谁叫你不听劝。” 狐狸嘴硬:“我哪里知道这鬼地方居然是这样冷!” 她越发觉得冻脚,此地之诡异,竟连修士的护身罡气都不大管用,索性扭身跃到男人肩膀上。 后者被她陡然压得一个踉跄。 “你怎么又重了?” “少废话,再说我咬你!” “前面有个荒村,咱们还得在这待上几天,你最好去寻点旧衣裳裹一裹,免得还未到冰墟,就冻成冰狐。” “都怪谢长安,非要在这破地方汇合!” “你要是敢当着她的面说这话,我高低得夸你一声有骨气,可别见了她又只会扑上去嘤嘤直叫……哎哟!你下手可真狠呐!” “你当本座不敢对你动手?” “有本事你别蹲我肩膀上啊……” 两人一路斗嘴,又借着斗嘴来驱寒。 但这冰天雪地,四野荒芜,连说句话都被风雪阻隔,难以传出多远,地上的脚印更是刚踩出来就被纷纷扬扬落下的新雪覆盖。 几座废弃的砖石瓦房渐近,前方还有块石头,上面依稀刻着字,也被雪遮去大半,折迩上前拂去,露出下面“余庆村”三字。 折迩若有所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看来这村子从前还有读书人。只是这冰天雪地,修士尚且待不住,凡人又如何长居?”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本来就是修士过来定居的?” 狐狸从他肩膀跃至石头上,伸爪去摸字,面露嫌弃。 “这些字明显不是用凿子凿上去的,而是用灵气写下的,我真怀疑谢长安怎么会与你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的蠢让她心生同情?” 折迩冷笑一声,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只是在狐狸觉得石头太冷又想蹦上他肩膀时,一道罡气将她反弹出去。 狐狸往后落入雪地,在上面打了个滚,蓬松毛发如同滚过一遍糖霜的栗子。 她霎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你站住!杀千刀的蠢货折耳根!” 勃然大怒的狐狸扑向头也不回早已掠远的人。 一人一狐就这样半是追逐地进了余庆村。 天雾蒙蒙的,又是漆黑长夜,十里开外似乎都看不见人烟,但他们俩是修士,目力极佳,就这样还能看见整座村子里隐约错落矗起几座宅子,再加上方才路过的石碑,仿佛从前真有人在此长居过,又出于不知什么缘故匆忙离开,徒留些许遗迹。 折迩路过房屋,没有入内,只从洞开的门窗往里余光一瞥,发现里面还有灶台石床,甚至其中一间屋子的床头依稀还有一小盆花,只是那花已凋落,花盆里的土也早冻僵了,余下几根枝桠孤苦伶仃插在盆里。 狐狸见他忽然停下脚步,半分不带犹豫就扑上去,张口想把大氅扯落咬碎,反正她也没御寒的衣物,大家索性一块挨冻好了。 却见折迩似乎早有防备,往旁边一闪错开身形,又及时开口阻拦。 “且慢且慢,鸣金休兵!” 狐狸狞笑:“谁跟你鸣金休兵,本座要让你也尝尝……” 折迩打断她:“前面有灯火,你没看见吗?有灯火就有人烟,是敌是友还说不好,别在这耽误工夫,赶紧去看看!” 说罢他也没等狐狸反应,脚底抹油直接溜了。 狐狸只好龇牙咧嘴跟上去。 前方隐隐绰绰露出祠堂的轮廓。 说祠堂不太合适,但寺庙道观更不像。 毕竟里面既无牌位供奉,也无三清或佛祖塑像,只有光秃秃的四面墙壁,但外表看上去的确是极像祠堂的,兴许此处从前确实被当作祠堂用过,只是人走楼空,亮色从洞开的门户透出来,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倒多了几分引人向往的暖意。 在经历过这种灵力罡气都挡不住的暴风雪之后,饶是修士看见这抹火光,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折迩还未迈过门槛,里头三人三双眼睛,就齐刷刷望过来。 他和狐狸来时并未遮掩行藏,对方想必早在他们还离大老远时就已发现他们——毕竟除了修士,不会有凡人跑来这种地方自寻死路。 此地离冰墟极近,可谓咫尺之遥,即便是修士,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冰柱坍塌一事,才会愿意千里迢迢到来。 果不其然,折迩以灵气化去落在眼睛上的雪花,衣裳从沉重的湿漉漉重新恢复轻省飘逸。 他一眼就看见三人里的一张熟面孔。 云生结海楼,翟子清。 翟子清原本是不需要来的。 云生结海楼自知此行凶险,自家首徒贺清遒迟迟未归,他们也没有打算再让一名前程大好的弟子搭进来白白送命,但翟子清自从上回亲眼看见谢长安与沈曦入剑仙境的天象,心中就掀起万丈波涛,久久无法平静。 回去的路上,他思索纠结再三,最终决定只身前往冰墟,既是寻找大师兄贺清遒,也为锤炼自己。 须知险绝之处,往往伴随莫大机缘,而修行之路从无平顺坦途可言,所有大能宗师,必经常人未经之难,历生死攸关之险。 翟子清既然主意已定,岑孤秀自然也不会硬拦着。 二人便分道扬镳,一人往冰墟而来,一人先回宗门禀告此事,再由宗主定夺是否派更多人过来援助。 翟子清比折迩他们还要早两天来到余庆村,这劈头盖脸的风雪也让他清醒不少,眼看自己形单影只,对冰墟之莫测未免又起了些许畏惧之心,就想着先在此处休整两日再上路,结果隔日便遇到同样来此的另外两人,今日又遇上折迩。 折迩认得翟子清,翟子清自然也认得折迩。 当年百战推山会,两人都曾赴会,还交过一回手,也算不打不相识。 彼时折迩意气风发,是扶广山年轻一代的骄傲,风头不逊于沈曦。 翟子清自然也听说过后来的变故,扶广山内乱,参妙真人一脉折损殆尽,折迩在外人眼里也成了一个死人,渐渐的,几年过去,再无人提起关心。 结果现在,对方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经过上回看见谢长安“死而复生”的惊讶之后,翟子清这回倒是镇定多了。 他甚至还有余裕在内心暗叹自己倒霉,怎么每次都能发现这样的“秘密”。 翟子清不知道折迩到底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根本就不想去告密,更不想掺和。 犹豫片刻,他朝折迩微微颔首致意,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翟子清神色变幻,从吃惊到纠结,心里想什么几乎能从表情上看出来。 折迩觉得此人挺有趣,忍着笑也朝对方带微微点头。 “几位道友,我们也是来此避雪的,不知贵宝地是否方便多容纳两个位子?” 他刚说“我们”,一团毛绒绒的橘红色就从他肩头飞过,直接落入正中空地,左右四顾,又施施然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自顾自开始舔舐皮毛。 折迩轻咳一声:“这便是我们,我朋友的爱宠也与我同行。” 翟子清:“自然可以,此处并非我们私有,我们也是来此借避栖身而已,我姓翟,道友快请进吧!” 另外两人没有阻拦,只是望着折迩,视线在折迩与狐狸身上来来去去,其中一人有些忍不住,在他们安顿不久,就主动开口。 “在下吕争,这是我师弟韩柚,我们乃青冥谷弟子,是前往冰墟找人的,道友你应该也是吧?” 折迩随口道:“我姓谢,是散修。” 吕争看出他修为不低,应在自己师兄弟之上,态度便殷勤许多,忙拱手:“谢道友,看来我们都是同路,正好一起了。” 狐狸:…… 她吊着眼角白了折迩一下,难得没吱声。 折迩还等她出声奚落,谁知狐狸还装起矜持来,团着身子盘起来,借折迩的身形抵挡来风,一边伸爪扒拉他的大氅,就像一只寻常普通的狐狸。 他顿时明白了,这狐狸暂时不想在外人面前表露身份。 眼看大氅快被爪子抠出破洞,折迩只好解下来,任由狐狸心满意足趴上去打滚,身躯被大氅卷在里面,只露出个脑袋。 他忍了忍,心道自己总不能在外人面前当真上演虐待朋友爱宠的戏码。 狐狸似乎看出他额角隐隐浮起的青筋,有些得意地传音道:“给我缝一件驱寒的外裳,我知道你当时买了不少成衣!” 折迩嘴角抽动:“你变成人不就可以直接穿了吗,为何还要特意改成狐狸的?” 狐狸振振有词:“变成狐狸跑得更快!” 折迩冷笑:“是怕谢长安看你变成人就不心软了吧?” 狐狸:“少废话!我用一袋九幽凌霄花跟你换,你到底干不干?” 折迩冷笑:“贫贱不能移!” 狐狸:“再加一袋。” 折迩面无表情:“成交。” 这回轮到狐狸冷笑了。 另外一边,韩柚看他蹲在那里对着一只狐狸似乎念念有词,不由也跟师兄吕争小声嘀咕起来。 “你看那人,该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 ------------ 130 第 130 章 130 吕争眼力比他好些,传音制止道:“休要胡乱说话,此人修为必在你我之上!” 韩柚还有些不服气,转眼就看见自称姓谢的修士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紫色成衣披风,三下五除二剪成小块布料,又穿针引线开始缝缝补补。 师兄弟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吕争心道师弟说得也没错,此人多多少少是有些毛病的。 但他仍旧强装若无其事,只是忍不住一次次用眼角去瞥。 只见折迩几下动作,一件狐狸小衣就此裁好,端端正正套在那狐狸身上,可谓心灵手巧。 只是紫色配缇色,尤其是给一只狐狸穿上紫色,怎么看都有点滑稽。 师弟韩柚扑哧一下,没忍住笑出声。 狐狸好似能听出他的心声,扭头狠狠瞪他一眼。 翟子清却与师兄弟二人完全相反,他不管折迩和狐狸那边折腾出什么动静,都死活不肯抬头去看,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灭口一般。 可惜他不想惹事,事却来惹他。 折迩将针线包收好,起身就朝他这边走来,在翟子清身旁坐下。 “翟道友,长安和我说过,你上回去过赤霜山,还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翟子清咯噔一下,自己最不愿牵扯的两个人居然还连上关系了。 “折、谢道友,别来无恙,我并非故意装作不认识你……” 折迩按住他:“我明白,你放心,你不愿跟扶广山的恩怨有瓜葛,不过这里远离中原,那师兄弟也不认识我,只当萍水相逢即可。” 翟子清松一口气,忙道:“多谢体谅,云生结海楼毕竟不比扶广山,我也只是门中寻常弟子,不好置喙贵宗门的事情,你也是要去冰墟找人吗?” 对方既然不以真名示人,他便也索性不喊名字了。 折迩:“赤霜山方真人也在那里。” 翟子清明白了,心道果然又与谢长安有关。 折迩:“翟道友先来两日,是在等人吗,不知有何发现?” 翟子清苦笑,倒也没隐瞒自己露怯:“说来惭愧,我孤身来此,原本雄心万丈,却忽然有些踌躇。在你们过来之前,我曾将荒村走了一遍,倒也没发现异常,那师兄弟二人倒没有同门滞留冰墟,只是他们师长与北烛山交情不错,听说此事之后过来凑热闹的,说是寻人,估计也是想去找机缘。” 折迩沉吟道:“我们须在此逗留两三日左右,你若不着急出发,可与我们同行。” 吕争韩柚两人一看就是不靠谱的,翟子清正愁无人为伴,闻言当即大喜。 “那就叨扰道友了!” 谢长安、折迩、狐狸一行三人,从赤霜山出发,临近余庆村,彼此才分道扬镳。 北海之极与冰墟相距不远,谢长安独自去了北海之极,为李承影寻找灵蒲草,并与他们相约在此地会面,说好三日之后,无论谢长安是否寻到灵蒲草,都会过来找他们。 谢长安道,如若三日之后,她还未出现,那必是遇到了牵绊之事,就让折迩与狐狸先走一步,前往冰墟,她自会追赶过去。 折迩和狐狸原想陪她一道前往北海之极,但谢长安拒绝了,说那里比冰墟更冷,而且折迩与狐狸都不熟悉地形,贸然同行容易出事,相形之下,她独行反倒更方便些,即使遇到危险,她一个剑仙境修士想要脱身,也绰绰有余。 这便是折迩与狐狸出现在余庆村的原因。 韩柚看完狐狸,又开始观察折迩和翟子清。 他见两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半晌都没说完,却又分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显然也是用了传音之法,不足为外人道。 韩柚盯着看了许久,狐疑地扯扯吕争衣袖,也鬼鬼祟祟凑过去,传音道:“师兄,你说这二人是不是认识的?” 吕争:“应该不是吧。” 韩柚:“那怎么转眼就好成这样?那个翟子清对着我们都不愿多说几句话的。” 吕争心头微动:“不如我们也上前打个招呼,看他们愿不愿意带上咱们一块走,听说冰墟那边折了不少人,人多总要更稳妥些。” 韩柚撇嘴,正要泼凉水,吕争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很大,韩柚被抓得嘶了一声,心也跟着提起来。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他听见吕争如是问道,忙竖起耳朵去听。 “没有啊……” 话音未落,韩柚的脸色也变了。 那是一声凄凄哀哀,绵绵不绝的哭声,像妇人悲痛到了极点,哭干了眼泪时的呻吟。 韩柚从前修炼不认真,经常从青冥谷偷偷逃出去玩耍,当时外面世道并不太平,他时不时就能在外面小镇看见某户人家又死了人,在做法事,那些女眷们身披麻衣,为亲人逝去而哭,为自己以后无依无靠的生活而哭,往往最伤心的便不是那些嚎得最大声的,而是像现在这样,时断时续,像哼哼,又像尖叫的动静。 这样的声音仿佛能传到听者骨头缝里去,令人浑身颤栗,不得安宁。 然而此地是余庆村,千里不毛之地,就算外面风雪稍歇,难得平静,又哪里来的妇人哭泣? 怕不是厉鬼作祟,妖魔现身。 韩柚寒毛直竖,猛地回头去看翟子清和折迩。 从其他人的表情来看,他们自然也是听见那哭声的。 连原本酣睡的狐狸都被惊醒了,正微微仰起脑袋,竖着耳朵。 那哭声从极远处传来,起初是细细袅袅的,随着祠堂内众人近乎窒息的安静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好像越来越近。 韩柚感受到某种危险迫近的恐怖,直到脑袋闷痛才反应过来,赶紧大口呼吸,他方才竟是瞬间一直屏息凝神,连气都没敢吐。 吕争强忍不安,出声询问:“翟道友,你比我们早来,也曾听过这声音吗?” “不曾。” 翟子清没有他们反应那么激烈,但也感觉非同寻常。 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存在,并非直接出现的危险,而是未知的,需要去想象的东西。 越是难以确定,就越容易在心中衍生无数猜测。 修士自然比凡人更强,但修士面对的敌人,往往也更为凶险。 “我出去看看。” 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未停。 翟子清当先起身,手腕一翻,剑无声无息出现。 “我与你同去。” 折迩从来就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人。 狐狸耳朵微动,一跃而起,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祠堂里一下就剩下师兄弟二人。 吕争和韩柚面面相觑,非但没有被留下来的安心,反倒觉得更瘆人了。 两人不约而同起身追出去。 “等等我们!” “我们也去!” 村子不大,但无树木远山,放眼望去,除了漆黑就是空旷。 他们刚出祠堂,哭声就停了。 几人没法松懈,反倒觉得越发诡异。 翟子清与折迩索性御剑在村子上空盘桓,居高临下,反倒发现更为古怪的地方。 折迩皱着眉头,思索措辞:“你觉不觉得,这些屋子……” 翟子清福至心灵:“像有意排布的!” 折迩倒抽一口冷气,他原本还无法肯定的猜测瞬间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是北斗七星,除了祠堂之外,其余那几间屋子,对应的是北斗七星!” 他刚进村时就觉得奇怪,这些房子七零八落,也不规整,彼此之间还相隔甚远,就算曾经有修士在此居住,排布未免也奇诡了些。 翟子清点头赞同:“若其它的确是北斗七星,祠堂又是何意?” “那是什么!”韩柚忽然叫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黑漆漆的天空尽头,竟浮现一大团红云。 红色盖过了黑夜,紧紧黏着天际,且越来越近。 翟子清喃喃道:“那里是不是冰墟的方向?它从冰墟飘过来的?” 他像是在问众人,却无人能回答。 折迩当先御剑朝红云而去。 狐狸眼明手快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衣袍,倏地被带走了。 其他人紧随其后。 他们吃惊地发现红云来势并不慢,在众人奔向红云之时,红云也在悄然接近。 那的确是一团红色的云雾,压得极低,几乎离地不远,如浓郁粘稠的漆水化不开,也让人看不清红云里的景象。 “什么味道?”韩柚抽了抽鼻子,面露惊讶,“怎么有股香甜的味道,是从红云那里飘来的!” 这股味道冲淡了众人对红云的疑虑。 但折迩和翟子清见多识广,两人依旧不敢放松。 翟子清想了想,斩出一道剑光。 剑光劈在红云上,将其裂为两半,红云前端分作两团,但很快又慢悠悠合拢。 折迩也扬袖振出罡气,红云同样被震得后退些许,再逐渐恢复原状。 麦芽糖似的香气散漫开去,看似无害。 红云近在咫尺,韩柚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吕争大惊,赶紧拉他后退。 “你疯了,怎么敢的?!” “我没事,师兄你看。” 韩柚张开手,那里虚握着一团轻飘飘的红云,是刚才被他抓下来的。 “还真有点像云做的糖!” 他觉得有趣,松开手,那团云就慢悠悠往上飘,最终又汇入大部队里。 “没什么事,你们也太紧张了,这应该就是一片寻常的云而已!若是隔日有暴风雨或暴风雪,前一天不就会有这样的云吗?” 韩柚见翟子清等人依旧不敢碰触,不由哂笑一声,暗道这修士怎么修为越高胆子越小。 翟子清疑虑未消:“先前那哭声呢?” 折迩:“没听见了。” 狐狸上前几步,仰头看着红云,好像还想用舌头去舔一下,被折迩一手抓住尾巴用力扯了回来,狐狸怒目而视,折迩理也不理,一把将狐狸夹在腋下,转身离开。 “走了,先回祠堂再说!” 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股不祥的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 ------------ 131 第 131 章 131 吕争见他们都走了,忙也拉着韩柚回祠堂。 韩柚正琢磨红云,被强拉回去,还老大不高兴。 “师兄,他们太小题大作了,这可能就是一团真正的云而已!” “我看不是他们小题大做,而是你鬼迷心窍了!什么云会有糖的香气?”吕争没好气,“还有,前面就是冰墟了,那边出了那么多事,突然还飘来一片云,没弄清楚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韩柚不以为然,却还是跟着回去。 “我方才应该尝尝那云的味道,看是不是也像麦芽糖一样甜,你别说,应该差不了!” “翟道友怎么看?” 回到祠堂,折迩问道。 翟子清尚在思索,缓缓摇首:“看不出来。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云,但到底是什么,还不清楚。但是,先有鬼哭,再有那香甜气味,我不觉得那团云是什么好征兆,毕竟……” 折迩接道:“有毒的蘑菇往往色泽鲜艳,如今香甜似糖,怕其中更加有诈。” 翟子清:“正是此理。” 刚好进来的韩柚听见这话,反驳道:“方才我试过了,那团云既无妖气,也无鬼气,应该不什么妖邪之物。” 狐狸忽然嘻嘻一笑:“这位哥哥,你看我身上有妖气吗?” 韩柚:??? 他是修士,本不该如此震惊,但狐狸明明方才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现在却冷不丁出声。 “你、你是妖修?!” 他后知后觉,掐诀护在身前,面露提防。 狐狸捏着鼻子,嗲声嗲气:“哥哥,你连我是不是妖修都看不出来,还能看出那团红云的来头吗?” 韩柚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折迩忍笑。 他被狐狸气的时候,巴不得把对方扔出去,现在看见别人被气,他倒是有看戏的心情了。 翟子清先前还当狐狸是折迩养的灵宠,有什么嗅物寻物的本事,却也没料到狐狸居然是会说话的,不由仔细端详过去。 这一看,他才看出些端倪,心道这狐狸非但是妖修,恐怕修为还不低,难怪会到这种地方来,也不知折迩从扶广山离开后,究竟有什么奇遇机缘,竟还与妖修结识为伍。 忽然间,他听见吕争叫起来。 “师弟,你的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韩柚一头雾水,就见站在他身后的吕争一把拽过他的手。 掌心翻上,对着祠堂里的灼灼烛火。 韩柚低头,清楚看见自己手掌心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像血从绽开的皮肉里冒出来,但不痛不痒。 韩柚的冷汗一下冒出来。 他的左手在上面摸了摸。 光滑的,没有伤痕。 这些红色纹路就像特意做成冰裂的瓷器,看得见,摸不着。 “这是……什么?” 他茫然抬头,望向众人,似要寻找一个答案。 吕争轻声道:“你方才用这只手,抓过红云。” 红纹忽然冒出来,好像还在一点点蔓延,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它们已经从韩柚手腕向上攀爬,以肉眼可见的缓慢进行扩张。 韩柚忽然面露惊恐,他开始使劲擦拭手掌,好像要将那些红纹擦掉。 左手擦不掉,就将右手在衣服上使劲擦拭。 “怎么擦不掉!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韩柚勃然大怒中夹杂恐惧,他用力甩手,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裂纹甩出去,却不料手臂忽然剧痛,他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连着一截手腕从身体断开。 断肢被甩飞出去,落在祠堂一角。 韩柚的表情一片空白。 所有人也都被这一幕震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狐狸忽然跃向门口,往外跑去。 但她没有跑远,只是站在门口向远处眺望,忽然又回身折返。 “红云朝这里来了!” 翟子清一惊,也跟着跑过去。 果不其然,一大团胭红色的,几乎占据了半边天的红云,正沉沉压过来。 与其说飘,倒不如说挪动。 从方才到现在,不出半个时辰里,红云已经聚拢过来,近在眼前。 “师弟!” 身后又传来吕争的叫声。 他这次的声音远比任何时候还要更惊恐惧怖。 翟子清回头。 下一刻,他露出同样惊愕震撼的表情。 同样忘了反应,没比吕争好多少。 他看见韩柚整个人变成碎块。 没有外力,也不是从内部裂开,就是那么一瞬间,裂纹从手臂迅速蔓延至身体四肢,脖颈脑袋,最终整个人变成无数碎块散落下来。 甚至没有鲜血喷射,因为那些血全被凝固在碎块里了。 韩柚直到死,脸上都保持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意外和恐惧。 他甚至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翟子清同样没弄明白,所有身为修士的冷静淡定在此刻化为乌有,他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经过不少事的人,可眼下情景太过超乎想象,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像一个普通凡人似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折迩毕竟是经历过扶广山变故的,他只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上前弯腰察看韩柚散落一地的躯体部分。 他发现这股莫名的力量竟是将对方骨头也完整裂开,在这种力量之下,韩柚的身体真就如同一尊瓷器落地,碎成一块块。 吕争忽然后退两步,望着自己的手,颤声道:“我、我手上也有红纹了!” 翟子清一惊,转头望去。 只见吕争两个手掌,都出现如同他师弟韩柚一般的红色纹路。 翟子清急声:“你也碰过红云了?!” 吕争茫然无措,说话都带上哭音了:“没有,没有!我只是去抓韩柚了,我两只手都碰了他的胳膊,怎么办!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试图运转灵力将红纹驱散,却反倒加速了纹路蔓延,转眼就已经到了手掌根部靠近手腕处,吕争吓得不敢再动,生怕像他师弟那样,一甩手就直接碎了。 翟子清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拿出一只青玉碗。 “这碗据说能容纳任何东西,你试试看能不能将红纹引到碗里去!” 吕争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方才试了,运行灵气反倒会让这红纹跑得更快!” 说话间,红纹开始漫上手腕。 折迩沉声道:“你别动,我用符术试试!” 他掐诀引燃手上的符纸,两点火星落入吕争手掌,陡然冒起两蓬亮光。 但亮色消失之后,红纹依旧存在。 折迩遗憾摇摇头:“我符术不精,只学了个皮毛,若我朋友在此,兴许有法子,她是符箓大家。” 吕争绝望了。 他环顾一周,只能从折迩和翟子清脸上看见无能为力的同情。 “救救我,你们修为那么高,一定还有办法的!求你们再想想!” 骤然意外身亡,与眼睁睁等待死亡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不知名的死法尤其令人心生恐惧,吕争甚至不知道那团红云究竟是什么东西,心头如同有只手将他所有生的希望硬生生掐灭。 他咬咬牙,面色扭曲,露出一丝绝处无生的万念俱灰。 红纹还在往上蔓延。 也许是因为他没乱动,蔓延速度不像师弟韩柚那么快,但这种知道死期的滋味更加难受,吕争泪流满面,毫无平日身为修士的尊严,苦苦哀求折迩他们想法子。 翟子清有些不忍地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就在此时,吕争忽然神色一变,绝望染上狰狞。 但折迩似乎有所预判,在他还未动作之前,就抓住翟子清往后退。 这一退就退出七八步远。 门口正好传来仓促脚步,由远而近。 “请问这里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吕争转身扑向门口来人! 他就算是死,也要抓个垫背一起死! 这些人事不关己,自然不肯好好想办法,若他们也面临死期,必然就会拼尽全力求生,连带他也能一并得救了! ------------ 132 第 132 章 132 按理说来人猝不及防,是能让吕争扑个正着。 但这回他却遇到硬茬子,对方及时扬袖,连碰都没碰到吕争,就以罡气将他震开。 吕争往后摔去,身体落地瞬间随之碎开。 宋陵也吓了一跳。 “我没用力啊!” 折迩叹了口气:“不关你的事,他们师兄弟都是碰了外面的红云才出事的。” 走在他后面的循象道:“此人身上有些问题,像极了某种蛊毒或血毒。” 翟子清惊喜:“宋道友,循象道友,你们也来了?” 宋陵惊道:“可是我们来时看见的红云?” 循象:“应该就是。” 翟子清与他们认识,折迩从前还在扶广山时也都见过他们,几人倒也省去自我介绍,直接说明来意。 宋陵与循象同样是要去冰墟的,宋陵为了寻自家师叔许危阙,循象则是对冰墟之事好奇,陪同前往的。 大家目的一致,自赤霜山见过之后,兜兜转转又聚到一起。 宋陵看着这一地的碎块,有些部分依稀还能瞧见五官,饶是修士,见状也难免心头寒毛直竖。 “我们过来时,也瞧见那红云在附近了,但那东西一看就不太寻常,我们直接绕开进来了,不过红云已经离得很近,现在恐怕已经围过来,不会飘进来吧?” “红云进不来,但我们现在也出不去,得等天亮。” 方才一直在门口观望的狐狸终于进来道。 “我知道外头的屋子为何修成那样了。” “那些屋子的方位是北斗七星,唯独祠堂例外,所以祠堂是月。” 狐狸对一地的尸骸碎块熟视无睹,只是轻巧绕开,跃上高处,抬爪舔毛。 对长期生活在照骨境的她来说,眼前一幕只是开胃菜,完全不足以动容。 宋陵恍然:“七星伴月阵?这倒是很有可能,难怪那红云过不来,必是被阵法挡住了。不过此处到底是何人所建?” 狐狸漫不经心:“谁知道呢,也许是从前路过的某位修士大能,这阵法未必就是专门为了对付红云,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其它东西过来。” 循象:“我赞同这位……狐道友的说法,那红云,还有此处地名让我想起家师曾讲起的一种东西。” 地名? 折迩回忆起他们来时拂开落雪看见的石碑。 上面写着余庆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看上去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名字,寄寓起名者的美好愿望,在中原随处可见。 但此时循象一说,他难免又感觉其中似有蹊跷。 最靠近冰墟的荒废村庄,远离凡间,人迹罕至,连几间屋子都可能是修士所筑的阵法,为何会起这样一个寻常中带着俗气的名字? 脑海飞快掠过一丝念头,折迩感觉自己好像捉住什么。 只听耳边循象的声音同时响起:“非鬼非妖,大凶之兆,生于极阴之地,终年不见天日,遇之则有祸,称之为——” “殃!” 几乎是同时,折迩与循象异口同声说出那个字。 狐狸晃着尾巴,以孺子不可教的口吻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后面还有一句,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我以为你们之前就该想到了,起名的人早就将暗示刻在村口石碑上。” 翟子清:“所以这间祠堂是七星阵的阵眼,也就是七星伴月中的月,红云最终会被拦在外面。我在这里待了两日,都未曾见到这红云,想必它是特定时日才会出来的?” “子时。” 狐狸居高临下,姿态倨傲。 “我方才观察过了,红云大约是子时前后才出现的,但今天的日子没什么特殊,也许跟日子无关,这红云从冰墟那边飘来,必然是冰墟发生变故,牵连到这里来了。” 循象颔首:“事关重大,我们最好尽快赶去冰墟。” 翟子清忙道:“我与你们同去!” 宋陵想了想:“外面那红云还在徘徊,一般的灵力罡气对此物无济于事,就算能被驱散销毁,恐怕也要付出相当代价。” 循象:“殃乃极阴而生,伴死应凶,所以畏惧阳气,尤其是日光,待明日天光尽出,兴许就能自动散去,届时再作决定也不迟。” 既然不能出去,众人就还得暂时栖身此地,只是这满地碎块看着委实让人有些不适,宋陵和折迩主动出手,将那师兄弟二人的残体都收拾在一起,用布盖着。 “道兄,别来无恙。” 离得近,宋陵低声打了个招呼。 他自然也一眼就认出折迩,只是在场都是人精,折迩不说,众人也就只作不知,不会主动去询问扶广山的旧事。 折迩含笑点头:“宋道兄修为比上次见面又精进了不少。” 他原是意气风发,放荡不羁的性情,否则也不至于当年在悲回风山上与谢长安不打不相识,二话不说就跟着她跑去劈点仙谱,只是那场宗门变故之后,他千里逃亡,几经生死,早已磨去许多不合时宜的脾气。 就像一块河边的石头,被水流冲刷多了,自然也就圆润了。 这样的变化,他自己未必察觉得到,旁观者清,宋陵心有所感,暗自唏嘘。 “我许久未曾出门,此番既是寻找师叔,也是抱着历练的心思,不过我听说冰墟那边,也有扶广山的人。” 折迩点点头,领了他提醒的情:“我也听说了,闻琴是林梦牍很看重的弟子,当日会派他去冰墟,也算重视,但不知闻琴他们在冰墟音信全无之后,扶广山是否还派人过去。” 宋陵摇摇头:“我来此之前,尚未听说。林真人座下尚有赵真人与宇文真人二位得力臂膀,兴许会让他们其中之一动身前来吧。” 二人说话之间,狐狸扔了一颗石子过来。 折迩背后长眼睛似的侧头避开。 狐狸:“我饿了,把你的蜜饯拿些出来。” 折迩:“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你自己不也带了吗?” 话虽如此,他仍是从乾坤袋中摸了一小袋的梅干扔过去。 狐狸用嘴巴叼住,也不肯从窗台上下来,就蹲在那里慢条斯理吃。 宋陵看得惊奇,一时摸不清狐狸究竟是灵宠开了灵智还是妖修。 一般妖修都很忌讳旁人知道自己的原身,也都爱以人形现身,就算自己不能化形,也会千方百计找一具皮囊伪装,这也是一般修士不爱与妖修打交道的原因。 眼前这只狐狸倒好,光明正大,也不遮掩。 “不知这位,狐道友,怎么称呼?” 折迩一看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为免宋陵说错话得罪狐狸,他直接道:“她叫玉催,是照骨境大妖,修为不逊于你我。” 宋陵神色动容,冰墟之行危险重重,多一位修为深厚的同行者,自然多一份保障。 “玉道友好,宋某失礼了。” 狐狸嗯哼一声,只当回应。 宋陵对她的怠慢不以为意:“明日若红云能散,两位可与我们一道去冰墟?” 折迩:“好。” 狐狸:“不去!” 两人同时出声。 狐狸:“我要在这里等她,要去你自己去!” 折迩无奈:“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若临时遇到变故我们就先行一步,她来了看不见我们,自然会去找我们。” 红云的出现让折迩隐隐有种急迫感,若冰墟真出了大事,等谢长安到来,他们再动身,恐怕就会错失良机。 “冰柱坍塌,影响的不止是冰墟和北海之极这一片区域,还会撬动整个天下,我怀疑红云会出现,也许就是冰柱坍塌的结果,我们可以先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再给她传信。” 狐狸沉默不语,好似在衡量他的话。 宋陵不知他们口中的人是谁,但可以推测应该是两人都愿意听此人的话,不由对此人的身份也好奇起来,毕竟这世上能同时让一人一妖两个剑心境修士俯首听命的人寥寥无几,恐怕就连他师尊也做不到。 但他默默听着,也不多问。 狐狸兴许是想通了,将那一袋梅干囫囵吞枣地吃完,冷哼一声:“去就去,不过你须得先给她传个信,让她尽快过来。她不在,我总觉得你不靠谱!” 折迩呵呵:“这倒不必你说,我也觉得你靠谱不到哪去。” 狐狸送他一个大白眼,支起窗户又溜了出去。 她自方才吕争韩柚两人尸身碎了一地之后,就绝不肯再踏足祠堂地面,宁可在外头吃寒风。 折迩从照骨境就认识她,自然也很熟悉她这说变就变的心情。 宋陵笑道:“玉道友是个性情中人。” “能治她的人不在这。”折迩叹了口气,旋即正色,“宋道兄,你既邀我们同行,有一事我便须问明白。” 宋陵:“请讲。” 折迩:“冰墟除了冰柱坍塌,是否还发生了别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这话没避着其他人,显然是希望所有人在过去之前互通有无。 “我们此去,虽有的想寻人,有的想历练,但冰柱牵系天下安定,说远了,也是关系我们生死,若有朝一日天崩地裂,我等也无侥幸。既然彼此殊途同归,不妨坦诚一些,若能因此有所准备,也多些活下来的机会。” 循象颔首:“那我先说吧。” 当初冰柱坍塌的消息传到朱雀台时,循象即将出关,原本是应该他去的,谁知循象闭关时出了岔子,差点走火入魔,因而也就去不了。 而璇玑禅师座下另一名得意弟子循鱼当时远在南海,也被一些事情绊住,并未收到宗门传信,朱雀台便无人过来。 “待我出关之后,才听说冰墟之事,当时距离许真人他们动身,已经过去半月有余。我原想着赶过去瞧瞧,便离开师门前往冰墟,途中经过离梦城,正好遇见幽城主的侍童在城外等我,说是幽城主给朱雀台留了书信。” 宋陵心头一动:“我没记错的话,幽城主也亲自去了冰墟吧?” 循象:“是,幽城主和贵宗许危阙真人他们同行,离梦城当时只有他的侍童在。” “为何只给朱雀台留,不给其它宗门留?” 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回来,正在一旁偷听。 她依旧是不肯落地,蹲在窗台上两只爪子团在一起,配上那身紫色小袄,委实有些滑稽,但没有人笑,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循象的话上。 循象好脾气笑笑:“玉道友莫急,先听我说完。” 听见侍童的话,他自然也奇怪,便见侍童拿来一串玉环交给他。循象当时就更诧异了,问侍童这是何意,侍童告诉他,这就是城主留给朱雀台的信,事关冰墟,让他务必带回去给宗主。 循象一见这玉环居然还是民间孩童玩的九连环,顿时更加哭笑不得,可离梦城主留下的九连环又岂会那么简单,其中又用灵气蕴含若干变化,想要解开更非一时之功。 这下冰墟去不成了,他只能带着九连环回朱雀台,将此事告诉璇玑禅师。 离梦城主似乎有意为难人,在玉环之中又加了种种禁制,他们若想得到留言,就不能用灵力强行损毁,只能顺着对方的思路一点点解开。 说至此,循象也露出微微无奈的神色。 “待我们解开玉环,又是半个月过去,家师终于得到离梦城主留下的讯息,他只写了一句话:冰墟变故,事关天机,寻常人无此机缘,不来最好,若非来不可,就带上尔等镇派之宝。” ------------ 133 第 133 章 133 循象说罢,众人俱都寂静下来。 片刻之后,才有宋陵问道:“离梦城主所言‘不来最好’,指的应该是冰墟吧。” 循象:“应该是。” 宋陵:“但循象道友还是来了,想必也带了贵派的镇派之宝?” 循象点头:“的确是带了。” 他没有说镇派之宝是什么,众人也没有问,这本就是每一个宗门的秘密。 不过狡兔三窟,许多宗门镇派之宝往往也不止一件,就像许多人知道赤霜山的镇派之宝昭皇剑已经随着祝玄光的飞升毁了,却很少有人知晓沈曦身上还有另外一件英雄怒,同样是镇派之宝的印信。 宋陵长出口气:“看来冰墟的确凶险无比,否则离梦城主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见循象面色有些古怪,不由又问:“循象道友为何如此,可是我说错了?” 循象迟疑片刻,苦笑道:“家师看见离梦城主的留信之后,便说了一句话,我正犹豫是否要说出来。” 宋陵:“事已至此,我们必得同舟共济,循象道友不妨明说。” “幽岳这厮很是可恶,他若竭力劝你去,必是其中有诈,如今却要说‘不来最好’的反话,明摆着是激将法,又扯上天机,让你越发好奇,最后非去不可,可你真要是去了,说不定命也会丢在那儿。” 见众人都愣住,循象轻咳一声,补充道,“这是家师原话。” 宋陵:“璇玑禅师真是……直抒胸臆。” 循象笑道:“家师心直口快,不过他与离梦城主交往颇多,对其也算了解,宋道友怕是不大了解这位离梦城主的行事。他留下九连环,不是有意为难我们,而是为了拖延时间,若是我们解九连环这半个月内,他们安然回来,这封留书自然无效,若是回不了,就说明冰墟出了大事,他们滞留,需要我们前去驰援,但凶险莫测,到底如何行事,取决于我们自己,所以才说了让我们带上镇派法宝的话。想必听到这里,诸位道友对去与不去,也自有论断了。” 翟子清看了看他们,面露惭愧:“我们宗门上回来的是大师兄贺清遒,同样音信全无,不过云生结海楼并非大宗门,我们也暂无头绪,我学艺不精,只是来凑个数,万望各位道友海涵。”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众人自然不会为难。 宋陵:“翟道友过谦了,修为高如我派许师叔,赤霜山方真人,已是宗师大能境界的人物,可仍旧下落不明,可见冰墟之凶险,非修为高就能力压一切,恐怕还需要些运气机缘。” 他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我出发前,家师曾说过,冰墟之下曾为上古战场,必有许多难以应付之事,满腹怨气的孤魂野鬼也绝不会少,而这些生灵,生前都是一方豪雄,乃至呼风唤雨的大妖,死后不甘落寞,必然兴风作浪,就像外面的红云……诸位道友若想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狐狸没有一直待在祠堂里。 她在听循象说完镇派之宝就离开了,站在祠堂门口的屋檐下,望着红云在不远处被房屋筑成的阵法拦住,徘徊不入。 妖修的嗅觉远比人修敏感,能闻见许多别人闻不到的气味,那师兄弟二人虽然血肉凝结,没有出现血溅三尺的场面,但那种尸气和死气依旧重叠萦绕,久久未散,狐狸甚至感觉自己能从这股死气里闻见某些更加不祥的味道。 这种气味与外面的红云遥相呼应,仿佛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将他们罩在其中,犹不自知。 狐狸有点焦虑。 她开始在想谢长安怎么还没到,早知道自己撒泼打滚也要跟去北海之极。 也不知道谢长安找到灵蒲草没有,若是没找到,难道她还要…… 狐狸的思路忽然顿住,她亲眼看见随着天际吐白,红云悄然变淡,又缓缓散去。 “红云没了!”她大声喊道。 里头的人听见,都陆续跑出来。 方才宋陵说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但现在红云散去,哪怕有人在上一刻还打了退堂鼓,现在也依旧想前往冰墟一探。 宋陵见状松口气:“果然赌对了,殃见日而散,天暗即来,我们得马上出发去冰墟,再拖下去说不定天黑还有!” 翟子清:“若那红云当真来自冰墟,恐怕冰墟也会有。” 循象道:“殃由死不瞑目却暴露未埋的尸骨而生,冰墟很大,就算遇上了也可以避开。” 在宋陵的催促下,众人很快启程动身,各显神通前往冰墟。 从余庆村到冰墟,中间不过隔着浅浅海湾,修士顷刻便可抵达。 传说冰墟原是北海之极的一部分,后来因故分出一座孤岛,终年冰寒刺骨,但举目四望,并不像北海之极那样全是冰川与冰原,有些地方也会露出冷硬黑土,远处还有残垣断壁的遗迹矗立,起伏错落,正是半壁古城,仿佛无声告诉一切来者,这里曾经也有人迹。 但所谓的人迹,绝不是凡人能够抵达的足迹。 “你们发现没有?” 折迩忽然停下脚步,抬头。 “天色比方才暗了许多。” 他一说,众人也纷纷往上看。 日光隐在云层后,依旧是白天的模样,但光线确实黯淡许多。 他们从余庆村过来天才刚亮,绝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又天黑了。 “好像云层厚了些?” 翟子清不确定,说了句废话。 众人放慢脚步,一路观察。 举目四望,空旷辽阔,杳无人烟,似乎在他们之前都无人来过。 从脚下到远方,折迩看不见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生灵脚印。 循象轻声:“我没感觉到灵气与生机。” 这是不正常的。 只要方清澜他们曾经在这里发生过战斗,就一定会有灵气残留,现在什么都没有,才越发诡异,就像方清澜一行人从未来过。 古城遗迹越来越近,他们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狐狸忽然道:“我闻见一丝死气。” 众人一惊。 宋陵忙问:“在哪儿?遗迹吗?” 狐狸:“不知道。” 她为了追寻自己的判断,忽然从折迩肩上跃下,当先朝遗迹奔去。 “你慢些!” 折迩不放心,赶紧跟在后面。 离得远时,众人尚无感觉,待真正到了遗迹面前,他们才忽然发现这片古城的范围并不小,而且原本只剩残垣断壁的墙砖由于上面冰雪覆盖,生生拉高一大解,走入其中就很容易遮蔽视线。 遗迹之内,羊肠小道与暗巷交错纵横,稍不留心就会迷路,而且宋陵发现—— “我的灵力被削弱,御剑术也用不出来了!” 没法御剑,就无法飞到遗迹上空察看整片地形。 循象面色凝重:“刚刚我上岛就感觉到了,这里似乎有某种禁制或威压在限制我们。” 若方清澜他们也遇上这种情况,剑仙境修士修为被压制,自然就更容易遇到危险,甚至全军覆没。 众人显然都想到这个可能性,脸色有些不好看。 终于,折迩道:“我们尽量不要分散,一个时辰后如果没有发现,就先退出去从长计议。我还有个朋友,待她来了再一道探索也不迟。” 翟子清松一口气:“此言甚是!” 循象和宋陵也都点头同意。 循象沿着残垣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必然会弯腰察看砖石,其他人各怀心事,虽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没有出声催促。 宋陵甚至凑近和他一起看。 “看出什么了?” “这些砖石起码有数千年了,应该是毁于古战场里,也许是当年的修士所筑。”循象道,“当时这里应该是一座城,也许是一个宗门所在,像离梦城那样。” 宋陵见他伸手去摸砖石上的凹凸痕迹,也跟着上手,摸了一手冰凉湿滑。 “我只是有些奇怪,上界混乱,谪仙落凡,为何会与冰墟有关?难道说……这冰墟上面有通天的秘密?” 他的声音极轻,在这寂静里却如惊雷。 循象微震,对他嘘了一下:“天色好像更暗了。” 宋陵却感觉身后安静下来,折迩与翟子清还有那只狐狸好像忽然就不出声了。 他下意识扭头往后看,寒毛却倏地炸开—— 折迩和翟子清竟然都不见了! 还有那只显眼的缇色狐狸,也无影无踪了。 宋陵头皮发麻,赶紧对循象道:“你先别看了,找人……” 人字还未说完,他又一次僵住! 因为刚刚还蹲在他旁边察看砖石的循象,也不见了。 宋陵这辈子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在北烛山崭露头角,但他却从未置身如此诡异的情景。 不是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不是濒临生死之境,而是虚无的恐怖。 宋陵下意识捏了个剑诀,又将法剑召在左右防备,虽说效果削弱,也聊胜于无。 四周寂静,连他脚步在地上微微摩挲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忍不住伸手去扶身旁的墙砖,似乎那样就可以固定自己的位置,避免被不知名的力量转移。 此时此刻,堂堂北烛山首徒,竟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只能想出这种凡人才会用的法子。 他咬住舌尖,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 不是幻术,没有障眼法。 那循象他们的的确确就是消失了。 很快,宋陵又发现一个诡异的现象。 头顶天色,越发阴沉了,如同没有霞光的傍晚。 可他们明明才刚出发没多久,满打满算距离天亮也就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宋陵无法探知同伴的气息,也喊了几声,都得不到回应。 他定了定神,决定继续往前走。 宋陵感觉有风。 但这风不是从头顶吹来的,也不是从砖石缝隙里溜进来,而是如影随形,像是有人在他近前,朝他耳畔吹一口气一样。 他被这个想象激得再度寒毛直竖。 修士怕鬼,说出去都要被天下修士笑死,可宋陵的的确确只能想到闹鬼。 偏偏他又没感受到任何鬼气和陌生气息。 总不可能是这鬼的修为已经深厚到可以轻而易举瞒天过海,将他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宋陵差点三魂出窍,想也不想就是一道剑光回身打出去!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狰狞可怖的恶鬼。 但他看到的是一张芙蓉素面。 宋陵一惊,剑风收势不及,已然掠了出去。 对方没有后退,反是胆大包天地赤手来抓,竟就将那剑光直接拢入袖中。 宋陵见状,反而长长松了口气。 “谢道友?!” 他虽与谢长安只在赤霜山下萍水相逢,匆匆一面,但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妖魔鬼怪,可实在令人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了。 宋陵还没到掉眼泪的地步,但也难免有一丝激动。 “你怎么也来了?” 他见谢长安身旁还站着一名年轻男人,容貌不俗,但很眼生。 ------------ 134 第 134 章 134 “我本与朋友同行,有事耽误了,他们先行一步过来,我办完事便追来了。这位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散修,叫云极。”谢长安言简意赅介绍道。 宋陵确定自己未曾见过这个叫云极的散修,便只是点头致意。 “原来谢道友就是折道友等的朋友,他们刚刚还与我走在一起,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还有朱雀台的循象,方才也蹲在这里,我转了个头,他也没了……” 他比划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生生控制住自己再度要转头的反应,生怕自己错开一眼,谢长安他们也会消失。 “你们是何时来的,看见他们了吗?” 谢长安:“按照你的说法,我们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进来,最先遇到的就是你。” 宋陵:“你们俩没有分开过?” 谢长安正想说没有,云极却忽然开口。 “可能分开过。” 谢长安看他。 云极:“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才进来之后,我走在你后面,曾叫住你一回?” 谢长安:“记得,你说你看见一块砖石上留有先秦砖刻纹路,怀疑那些看似寻常的纹路其实是符箓阵法的残留,我们大概逗留了一刻钟左右。” 云极:“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哪只手去摸砖石的吗?” 谢长安:“右手。” 云极:“从头到尾没有换过手?” 谢长安:“没有,我记得很清楚。”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展示给两人,食指指尖上面还沾了些许冰霜尘埃。 云极:“一开始,我也记得是右手,但当我重新抬头时,你是用左手在摸砖石的。” 谢长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上面果然也有砖灰。 云极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 他记性极好,当时还当谢长安两只手都摸上去了,也并未多想,直到刚刚宋陵说起此事,他才将这个细节联系起来。 宋陵也大吃一惊:“难道是幻术?” 谢长安看着双手的灰尘:“幻术终究是假的,现在却是真的。可能我方才当真两只手都摸上去过,但是我忘记了。” 宋陵:“你的意思是,并非你记性不好,而是外力让你遗忘?” 谢长安点头:“就跟折迩他们在你身旁消失一样,你觉得是突然消失,但实际上……” 云极接下她的话:“实际上,你在那段时间内的回忆被切断了,我也一样毫无察觉。又或者说,因当时那一刻转瞬即逝,远比平时更快,连我们二人亦未察觉。此地怕是有乾坤轮转,时光错乱之能,其中莫测,远超预料。” 三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已经透亮了。 他们面面相觑,陷入片刻的静默。 宋陵不知另外两人作何想法,他想明白的那一刻,立时不寒而栗。 他喃喃道:“难怪我们进来之后觉得天黑得很快,其实并非风云变幻,而是时辰过得快,而我们竟没有丝毫察觉!” 说到这里,他抬头一看,天色俱黑,星月全无。 天地仿佛被沉沉暗幕笼罩,只有他们手中提着的灯在微微发光,照出身前几许光明。 谢长安道:“先出去吧,离开遗迹,再作打算。” 另外两人自然没有异议。 此时他们也已清楚,这古城遗迹实则是座巨大的符阵,在没有破解阵法之前,只要在里面多待一刻,弄不好又会重演方才的事故。 三人有意放慢脚步,没有距离彼此太远,走几步就会回头确定同伴所在。 前方有一处不知坍塌了多久的城墙,砖石一下变矮,从这里就能轻易翻到遗迹外面。 但他们没动。 宋陵甚至表情大变。 因为他们又看见了红云。 比在余庆村还要大片的红色云彩,从远处飘过来,晃晃悠悠,就像一片解不开的纱笼,乍看神秘轻盈,但只要见过吕争韩柚师兄弟二人的惨死情状,就绝不会对这红云有任何美好遐想。 “这是殃,在余庆村也出现过,沾上它的人都会死无全尸,碎尸万段!” 宋陵怕另外两人还不知道红云厉害,忙解释道。 “我们等了整整一夜,才等到它消散。” 云极捏诀弹出一道灵气。 金光半空化作剑光掠向红云,宋陵乍一看仿佛看见金光里还有别的东西,但它去势极快,根本无法细看。 接触到红云的瞬间,金光陡然炸开,红云倏地被驱散大半,剩余红云似乎对金光犹有忌惮,迟迟不敢聚拢近前。 宋陵忍不住看了云极一眼。 后者神色平静。 “这不是新鬼余殃,起码有上千年修为,尸骨未寒死不瞑目,这遗迹里的符阵应该就是克制它的,我们暂时先不出去。” 世间散修很多,但越往上走就越少,宋陵猜测云极修为最低也是剑心境圆满,说不定更高,但这样的散修不应该寂寂无名,对方也许用的是化名。 似乎他的目光停留太久,云极望过来:“宋道友以为呢?” 宋陵:“我没意见,但这里头也不太平……” 他平字还未说完,脚下忽然颤动。 宋陵低头,一只青黑腐烂,露出白骨的鬼手从地面钻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脚踝! 他心念微动,剑光立刻斩去! 鬼手被斩落,耳边随之遥遥传来凄厉尖叫。 “这又是什……” 接二连三的鬼手不停冒出来,似乎非要将他拉扯下十八层地狱方肯罢休。 此时红云又重新聚拢起来,悄然飘近。 宋陵想要御剑离开,却想起此处阵法限制,没法御剑,一时心绪浮动,斩出的剑光凌乱几分,被身后新冒出来的鬼手尖利指甲刺入后背,痛得站立不住,幸而谢长安拉了他一把,将人拉开,又斩去剩余鬼手。 “云极呢?!” 宋陵大汗淋漓,扫一眼自己与谢长安四周,发现又少了一个。 经过方才同伴突然失踪的诡异一幕,他还不算过于惊讶。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往里撤吧!” 红云虽然近不了遗迹,但它贴着遗迹外围,离他们咫尺之距,只是像被一面无形的墙挡住,像随时都有可能飘进来,隐患重重。 谢长安:“里面不行,鬼手更多。” 宋陵顺着她下巴抬起的方向望去,便见落在地上的灯盏余光所及,越往前面,鬼手越是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简直让人无从行走。 这些鬼手就像一张张饥渴的嘴巴,迫切想要抓住猎物,吞食血肉灵气来补充自己早已饿了千百年的肚腹。 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贴着角落墙砖喘息,思索对策。 “我有一件法宝,连着宗门的命灯,谢道友不如与我……” 宋陵说这话时,口干舌燥,脸有些发烫。 因为他们才刚到此地没多久,算得上出师未捷寸功未立,人都没找着,就要打道回府找师长,实在说不过去。 然而现在这般情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波谲云诡,非常理所能揣测,宋陵也别无他法。 谢长安却摇摇头。 “这座古城固然奇诡麻烦,但你觉得困得住许危阙他们吗?” 宋陵哑然。 他方才被这些鬼手乱了方寸,倒是忘记这一点。 的确,以许师叔等人的能耐,应该不至于被鬼手和红云围困到失去音信。 既然他们不是在这里遇险…… “应该还有其它地方。”宋陵稍稍冷静,理智也就重新回来了。“这座符阵不仅仅会让人忘记时间,可能还会将人送至别的地方?” 谢长安:“也许是,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她在回答的同时,其实也是在不断思索。 外面是暂时出不去的,古城虽然大,但到处都是鬼手,他们也无法御剑,上天无门,方清澜他们又没在这里被困,那么此地必定还有一处缺口。 这缺口会是在哪里? 她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前面的鬼手上。 “试试,你抓住我的手。” 她说干就干,连跟宋陵商量都省了,留天剑光芒大盛,直接顺着她的心意凌空飞起,往下斩开! “什……” 宋陵一呆,还没来得及问完,只觉身下地面剧烈震动,鬼手化为齑粉,亮若白昼的剑光中,地面竟然裂开一道缝隙。 那缝隙被灵气撕开,眨眼就从手指宽细变得容纳两人通过。 宋陵见谢长安倾身欲往里跳,想也不想就抓住她的手,跟着一块往下跃! 做出这个动作时,他就已经没法后悔了。 裂缝之中竟是白光大盛,两人急剧下坠,宋陵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谢长安的胳膊,这是危险处境中与他一般无二的活人,也是他如同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失重的感觉令他感到剧烈晕眩。 若换了寻常人,或修为稍低一些,怕早已昏厥过去。 宋陵却还能努力维持一丝理智,去判断自己的情况。 终于,他摸到了一片冰冷光滑的东西。 是冰! 宋陵运转灵力,让自己贴着这根形似巨大的冰柱滑落。 浑身绵软,天旋地转,他勉强站稳,喘着粗气。 “可以放开我了吧。” 谢长安也在喘息,但声音听上去要比他平静一些。 宋陵如梦初醒,发觉自己还一直抓着人家的胳膊,忙尴尬松开。 “抱歉……” “谢长安!” 宋陵只听见一声尖叫,眼前闪过一团橘红色绒毛,他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狠狠蹬了一下,他手脚俱软,神思迟钝,竟没避开这原本可以避开的一脚,愣是被人当作借力的垫板,甚至后退几步,呆了呆。 刚才,什么东西飞过? 那只狐狸? 的确是那只狐狸。 对方嗷呜一声扑进谢长安怀里,然后就变成撒娇般的嘤嘤声。 宋陵清晰看见少女脸上露出近乎无奈纵容的表情。 看见……? 他后知后觉发现这里并不漆黑。 四周都是冰,他们背后矗立冰柱,连脚下也都是冰面。 里头不知冻住了什么,隐隐有些明亮的颜色,将这里照得堂堂一片。 但明亮并未给人带来温暖舒畅,反倒越发显得奇诡。 这些亮色白中微绿,很容易令人想到坟堆磷火。 ------------ 135 第 135 章 135 谢长安:“就你一个?” 狐狸:“原本还有折迩,但掉下来之后我们就失散了,这里很怪。” 她去过许多地方,连照骨境那样的险恶之地也从未觉得怪,唯独说这里怪。 但如何怪异,她却说不出来。 “我能闻见许多气息,混乱不堪,我不得不封闭一部分灵觉。” 否则这些气息一道涌来,她会因此神思混淆。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战,很惨烈。” 宋陵蹲下身,摸着地表的冰层。 下面除了磷火,还有深浅不一的阴影,似乎埋了什么东西。 宋陵不是没有好奇心,他只是出于修士的直觉,认为最好不要去深究。 于是他移开视线,望向矗立在四周的冰柱。 “方才我放出灵识稍稍查探,发现这里很大,远比地面上的冰墟还要大,也许这里才是真正的古战场。” 人鬼神妖,龙血玄黄,其战况之激烈,引动天地,震撼三界。 时过境迁,这里就像被某种力量封存起来,罕有人至,连修士也不会特地来此,直到冰柱坍塌,引起众人注意。 狐狸似乎对这里有所忌惮,不肯离开谢长安寸步,哪怕从她怀里下来,也紧紧跟随。 如果折迩在此,定要佩服她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死撑着维持狐狸外貌,不肯化出人形。 宋陵道:“坍塌的冰柱应该就在这附近,许师叔他们肯定也来过。你们看,冰柱上面还有他们留下的剑痕。” 谢长安望向他所指的地方,果然看见临近几根庞大冰柱上都或多或少留下凌乱剑痕。 “这些剑痕并非有意留下的记号,而是混战中留下的。”她道。 宋陵:“但若是交战,地面应该也会留下印迹。” 现在地面光滑,找不出任何痕迹。 谢长安:“你看,这些痕迹粗细不一,凌乱无规则。若是有意留下,记号应该用力深浅一致。” 宋陵还未开口,狐狸马上捧场:“不愧是我们照骨境之主谢长安,果真心细如发,缜密慎微,于无声处……” “闭嘴。”谢长安现在一听见她说“照骨境之主”这几个字,就觉得浑身上下的尴尬病都要犯了。“你不准说话。” 狐狸哼了一声,扭开脑袋,只作不闻。 宋陵有些好笑,这狐狸在余庆村祠堂里高傲得甚至连多说几句话都不屑,眼下却对着谢长安黏黏糊糊闹着小脾气,简直判若两人。 谢长安:“从剑痕的深浅来看,交战应该不在这里,此处只是被灵力剑气余威波及,这就能解释为何冰面上没有剑痕了。” 宋陵立时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他顺着冰柱上剑痕数量多寡寻找,果然发现其中一个方向的剑痕逐渐增多,再往前走,地上零零散散碎了不少冰柱,看上去依旧不是主战场,而是被波及更大,但也证明他们的推测是对的。 这是连剑仙境修士都会折戟的地方,狂妄等于自寻死路,宋陵虽然年轻,却不代表冲动,他停下脚步等谢长安跟上,才继续走。 “我方才就落在这里,没有继续往前了,但前面的气息更为紊乱难辨,可能会有危险。” 狐狸的声音并不大,但层层传出去,又隐隐回荡,可见此处的确极为空旷。 留天剑不知何时被谢长安召出来,悬浮于身侧,左右不离。 宋陵则拿出自己另一件法宝。 一颗指节大小的琉璃子被他扔出去,在空中绕了几圈,很快就往他们前面飞去。 三人跟随其后。 谢长安:“金风玉露?” 宋陵讶异:“正是,谢道友博学。” 谢长安:“从前听师长提过。” 宋陵啊了一声,心说就是把你逐出门墙的那位师长吗。 他虽然对谢长安的过往十分好奇,对她被宗门放逐却依旧东山再起入剑仙境的经历更是感兴趣,也没愣到将这话贸然问出口,只笑道:“金风玉露可以辨方位,察吉凶,不过毕竟只是中品法宝,比不上南岳洞天的开皇星盘,那才是真正明察秋毫,算无遗策的宝贝。” 谢长安:“宋道友见过开皇星盘吗?” 宋陵:“有幸亲眼得见碧阳真人用过一回,那的确是夺天地造化的仙品法宝……” 此时两人已经走入冰柱深处,距离来处已有数百丈。 冰柱大小形状各异,交错分布出容几人穿过的小道。 冰层之中,幽幽发绿的光芒犹在。 但让宋陵忽然不说话的,是前方展露的异象。 四周冰柱坍塌破碎,唯独中间矗立三块冰石,左中右不规则前后错落。 里面封着三个人。 更巧的是,这三个人里,谢长安还认识两个。 中间是云生结海楼首徒贺清遒,也就是翟子清要找的大师兄,当年她的拜师大典,贺清遒也曾奉师命到场,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而右边那个,则是赤霜山的刘琦。 他在听说方清澜可能遇险之后,便独自下山前往冰墟,谢长安一路行来不曾遇见,还当对方可能半途打了退堂鼓回赤霜山去了,不曾想却出现在这里。 刘琦的动作很古怪。 他维持着急速往前奔跑时忽然回头往后看的姿势,面容恐惧中浮现一丝惊讶,动作似乎有所防备,可仍旧没能逃开。 贺清遒则是抬头看,神色惊讶,从他右手掐诀的动作来看,像是准备出手抵挡,但没来得及,就被封住了。 至于最左边的中年男人,颌下生须,双鬓斑白,他面对贺清遒,似乎正在后退,手中握剑,一手捏符,但连剑带符都被封住。 “这是南岳洞天的高长老,我见过他。”宋陵指着他道,“他原先也有一冲武仙境的实力,后来受了伤,想收龙骨,迟迟没收着,境界也就止步不前。” 武仙境不到,那也是武心境的修士了,实力不俗,却连敌人是谁都没来得及摸清楚,否则不会是此刻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茫然表情。 思及此,宋陵心下一沉。 狐狸伸出爪子去摸三座冰雕,又往嘴里舔。 “真结冰了。” 谢长安阻拦不及:“……你脑子落照骨境没带出来?” “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软,舍不得人家出事。” 狐狸嗲声嗲气恶心人,一面仰起脑袋。 头顶也有许多钟乳石状的冰棱,将落未落,融化的水珠滑落下来,落在狐狸的绒毛脑袋上,来回滚动。 狐狸捞了一下:“是寻常的冰水融化,但也不可能将人直接冻在冰石里,应该有人用了什么法门,修为还在这三人之上。” 宋陵绕着这三人走了一圈,猜测道:“高长老跟贺道友应该是一起的,但这位刘道友,可能是后面才出现的,你看他的表现,明显与高、贺二人不同。” 谢长安点头:“刘琦是听说他们在冰墟折戟之后才出发的,也就是说,刘琦来到这里之后,看见高、贺被封入冰石,他有了防备,可能也看见什么……” 她顺着刘琦的视线看去。 那是他们来时的路。 视线被重重冰柱挡住,但在冰柱后面,却有一人正朝他们走来。 对方披发覆面,脚步虚浮,走得并不快。 宋陵本已捏诀防备,冷不防倒抽一口冷气,忽然认出来者。 “离梦城主?!” 他有些不敢肯定,便望向谢长安,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相同的答案。 却见谢长安脸色大变,比他反应还大,还准备举步上前。 “谢长安!” 狐狸忽然尖叫起来,拦在她前面。 宋陵也发现不对,忙抓住她的胳膊。 “谢道友!” 谢长安身躯一震,停住脚步。 她的面容竟露出片刻茫然,眼底有着难以克制的悲恸。 宋陵虽然认识她没多久,却素来将她当作冷静缜密的人物,甚至因为她那神秘莫测的过往,谢长安在他这里还多了个心机深沉不能轻易招惹的印象。 可这一眼全然推翻了宋陵的固有想法,他的心在那一瞬间也跟着全乱了,愣愣看着对方,忍不住轻声道:“你没事吧?” 谢长安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轻轻摇头。 宋陵瞧见她眼中波光潋滟,显然惊澜未定,却依旧竭力克制心头滔天巨浪,仿佛不由自主也跟着暗自叹息一声。 狐狸咬住她的袖角:“你不准过去!” 谢长安捏起狐狸后颈皮放在自己肩膀上。 “你们看见的都是一样的吗?” 狐狸:“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走路跟喝醉似的。” 宋陵点头:“的确是离梦城主幽岳,听说冰墟之行他也在,只不知为何独自出现在此……谢道友,你现在看见的,还不是幽岳吗?” 谢长安看上去已经和之前一般无二:“是幽岳,这里面应该有过不少次激战,残留的幻术游荡其间,影响了我方才的判断。” 那你刚刚究竟看见了谁? 冰石反光,层层折射,又有鬼火幽冥,诡谲暗潮,稍不留心就会落入陷阱,心志略有空隙生出幻觉更是常事。 宋陵张了张嘴,又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冒昧,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说话间,幽岳已经站在他们不远处。 他略显茫然望住他们,双方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作。 宋陵暗自戒备:“幽城主,你可还记得我?” 幽岳眉间深深皱起,似乎在思索。 “……宋陵?” ------------ 136 第 136 章 136 宋陵不自觉松一口气,他还真怕离梦城主神志不清。 “是我,这里发生过何事,您落单了?” 幽岳咳嗽一声,吐出血沫,满不在意用袖子擦去。 “我也不记得了,应该是有过一场血战……可能不止一场,我刚醒来。” 他顺势将披散的头发挽起来重新用簪子固定,看起来精神许多。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宋陵:“我们是过来找你们的。您还记不记得您昏迷之前在哪里,与谁同行?” 幽岳摇头:“我说了,不记得了。” 他似不耐烦跟宋陵说话,也对谢长安视若无睹,更不好奇为何还有一只狐狸与他们同行,他只是自顾自走到刘琦他们面前,琢磨研究起三座冰雕。 宋陵满腹狐疑问不出来,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微妙的古怪神色。 要知道方清澜他们之所以会到冰墟来,除了冰柱坍塌会影响天下安危之外,也因为离梦城主提前预见了这种危险,并对众人强调冰柱坍塌,冰墟毁灭的后果,可以说是冰墟之行的主导者之一。 现在他就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形单影只,也摆出不肯与宋陵交流的架势。 宋陵暗中估摸对方的修为,掂量自己直接把人撂倒的可能性。 谢长安似乎察觉他的想法,轻轻按住他的手臂。 宋陵微微一怔,朝她看去。 谢长安冲他摇摇头,传音道:“他好像有些不对。我在离梦城见他时,他言行举止都还与常人无异。” 现在孤僻少言,与当时谈笑风生判若两人,哪里像个好说话的人? 宋陵也传音道:“看着像得了失魂症,要么先把人弄晕,我懂些离魂拷问之术,也许能问出内情。” 两人正传音商量,幽岳忽然回过头。 “他们被冰住了,要是冰融化了,能不能把人弄出来?” 宋陵:“我们也刚发现这三人,还未试过。” 幽岳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那我来试试!” 宋陵他们还未来得及阻止,幽岳已经把手放到高长老那座冰雕上。 融冰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裹住高长老那层厚厚的坚冰在灵气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去。 不知怎的,宋陵却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个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别碰他们!” 但这句话说出来时已经晚了—— 高长老的肉身连同最贴近他身体的那层冰,在幽岳手中轰然破碎,血肉凝结连着冰块散落一地,炸出让所有人倏然变色的惊变。 说话的人大步过来,正是刚刚和谢长安失散的云极。 他迅速结印拍向幽岳! 离梦城主猝不及防,被罡风拂得往后撞向冰柱,又跌落地面。 他没有反抗,神色比任何人都要吃惊,好像根本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连连发问,又吐出一大口血,表情越发迷惘。 “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他,我不知道……” 云极手掌一翻,剑光在对方肩膀划开一道伤痕,霎时汩汩流血。 幽岳怔怔望向他,似不觉疼痛。 宋陵上前为他止血,又捏住他的手腕把脉。 谢长安弹指射出一道符文,没入他的眉心。 离梦城主毫不反抗,任凭他们施为。 宋陵面色凝重:“他果然得了失魂症。” 识海对他没有防备,被宋陵一探就轻而易举打开,剩余的几道魂魄缩在识海深处瑟瑟发抖,很难想象堂堂离梦城主究竟遇到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谢长安弹出去的符文也有了反馈结果:“确实少了一魂,他的识海曾受过很严重的伤,几乎被震碎,魂魄应该是那时散出去的。” 她本就精通符箓之术,入剑仙境之后,在许多灵力运用上越发深入,也有了独到的了解认识,自然也能得到比宋陵更为详细的东西。 离梦城主毕生汲汲于探究天机,修为也不差,能让他伤成这样的人很少,像谢长安,虽然修为更胜他一筹,彼此全力交手之下,也许能重伤他的肉身,却很难把他的识海伤成这样。 众人一时想不通答案,只能归结于这里危险重重,隐藏暗处,各自提高防备。 宋陵的视线落在云极身上:“云道友,你怎么知道不能强行融化这些冰?” 云极听出他话中的怀疑,也不在意,换作任何人,都是会怀疑的。 “我方才与你们失散之后,也遇到这样两个人,一名女修,还有南岳洞天一名普通弟子,我见过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跟着这个高长老一块来的。我也试图去融化他们身上的冰。” 他没有说下去,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已经摆在眼前了。 谢长安:“两人你都试了?” 云极叹了口气:“只试了一个,那女修还在。我不敢再轻易动手,便四处寻找出路,正好遇见你们。” 所以现在仍旧有三个人被封在冰里。 贺清遒,刘琦,一名女修。 三人虽然看起来生死不明,但如果不强行动手去融冰,他们也许就还有一线生机,总比现在变成一地碎片好。 饶是宋陵,此刻也有种无从下手的茫然。 狐狸难得没有聒噪,她静静依偎着谢长安,似乎在出神。 谢长安打破沉默:“先继续往前走吧,找到办法再回来救人。” “往前走,我知道路,我来带路!” 幽岳忽然道,挣扎着爬起身,宋陵想要阻拦,谢长安却拦住他。 “看看他要去哪里。” 这里实在太古怪了。 平静之下处处蕴藏不知名的危险,在外面称得上一方豪杰的修士在此地却被封在冰里,还有的甚至被震碎识海,失魂落魄。 别说宋陵,谢长安也已将防备提到最高。 连方清澜许危阙都折戟沉沙的地方,容不得他们有半分轻忽。 云极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也已经将一把乌光油亮的剑召出来。 谢长安扫去一眼:“我在北海之极见到云道友时,你用的好像还是刀。” 云极笑了笑:“不瞒你说,我刀剑双修。” 宋陵抽了抽嘴角。 常人修一种兵器已是极限,这云极竟还能刀剑并用? 他能说什么,只能道一声厉害。 幽岳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扶着冰柱往前走,他似乎有自己特定的路想走,脚下毫不犹豫。 冰柱或立或碎,地上剑痕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干涸的斑斑血迹。 从血迹颜色来看,应该刚过去没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又或许是几年,或者更久,冰雪封住了万物,也会冻结旁观者的认知。 人能在冰石里颜色如新,血迹也可以。 宋陵轻声道:“这里应该还不是主战场。” 谢长安点头,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因为这里只有血,没有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方才被封在冰里的人都没有。 换言之,还不够惨烈。 很快,眼前出现岔道。 血迹分别从两边映入视线出来,斑驳蜿蜒,从冰面到凹凸不平的洞窟冰壁,甚至分不清哪边更多。 幽岳忽然顿住脚步,面露恐惧纠结。 宋陵:“怎么了?” 幽岳连连摇头后退,嘴里念念有词:“不能去了,很危险。” 狐狸浑身皮毛也倏然直竖:“我闻见了一些血腥气!” 宋陵:“这里本来就到处都是血。” 狐狸:“不一样,我说不出来!” 幽岳转身就想跑,被云极抓住。 “你方才从左边还是右边出来,哪边更安全?” 他语气很柔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仿佛幽岳不回答就不放开。 幽岳抬头看他,面露异色。 “你……” 云极:“我?” 幽岳疑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云极叹了口气:“幽城主,你见过的人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事不宜迟,赶紧先给我们指一条路吧。” 幽岳怯怯回头,又看了看那那两条岔道,犹豫地伸出手指。 “……不对不对,等我先算一卦!” 他也没管众人,直接蹲下身掏出龟甲就开始摇卦。 宋陵:…… 他对这位离梦城主不太了解,心头有点着急,又怕把人强拽起来坏了事,只能扭头问谢长安:“他都得了失魂症,算出来的卦能准?” 谢长安:“听说他从前视卜如命,遇事必占,若卦象为凶便宁可一事不做,等隔日再起卦。” 宋陵:……可现在都火烧眉毛了! 龟甲里的铜钱刚落地,就被狐狸悉数叼走吞下。 幽岳目瞪口呆:“你、你……” 狐狸凶相毕露:“左边还是右边?” 幽岳:“左、左边吧!” 话音刚落,云极一把将他提起来:“那走右边!” 与幽岳所指相反的更危险处,才是他们要触及的真相。 无须云极多作解释,一行人都了然于心,紧随其后。 狭小的甬道越走越宽广,血腥气却越来越重。 幽岳也越来越紧张:“不能继续走了,前面是死路!” 云极忽然停步,却不是因为他的话。 所有人看着眼前一幕,难以克制面露震撼。 ------------ 137 今天第一更 137 入目所及,皆为冰雪。 这才是真正的冰墟。 一望无际,辽阔无垠,血火遗迹,魂魄流散,群峰险峻,雪壁竦峭,绝壑之下,冰石矗立。 最令他们震惊的,并非这些与地面一般无二的冰川,而是形态各异,如同高长老他们的人,被封在一块块远近交错的冰石内。 或浑身浴血倒伏地上,死不瞑目,或人头鹿身,变幻不及,面露惊容,或额头生角,一手持戟,狰狞恶相。 有人,有妖,也许还有其它异种灵物。 甚至还有些身长丈高,不知何名的妖邪,神色嗜血,低头俯瞰路过众人,似乎随时都能破冰而出,张嘴将他们吞吃入腹。 饶是镇定如云极和谢长安等人,也放慢了脚步,视线难以移开。 宋陵问幽岳:“方师叔他们呢,也被封在这里吗?” 幽岳摇摇头:“这里是古战场,这些人死了不知多少年了,我们之前就从这里路过。” 他这会儿说话倒如常人无二了,神色也没了先前的茫然,甚至还像他们一样打量四周。 宋陵趁机问:“那他们去哪儿了,幽城主可还有印象?” 幽岳:“幽城主是谁?我吗?” 宋陵:……得,高兴早了。 幽岳:“前面不好走了,我得算一卦才行,若是大凶,我们就赶紧改道。” 他说罢蹲下身拿出龟甲开始卜卦,也不理会旁人了。 宋陵长长叹了口气,无奈之情尽在其中。 狐狸将爪子搭上眼前的冰石。 里面是一只白狐,伤痕累累,口鼻流血,已经现出原身,应该是死后才被封进去的,皮毛纤毫宛若生前,如果尸身裸露在外,未必还能保存如此完好。 狐狸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于险恶世间辗转求生,从未觉得自己需要同类,也从未希冀过同类扶持,但此时看见白狐尸身,仍不禁生出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这点悲凉逐渐在心中蔓延,如沉沉阴云当空笼罩,将她浸入前路歧途的绝望之中。 狐狸忍不住会想,自己汲汲于修炼又有何用,长生不死又有何用,哪怕似她前辈这样的妖修大能,至好也不过是力战而亡,凄然了结。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落下,狐狸几乎将鼻子贴在冰上,似乎竭力想要看清白狐临死前的遗憾。 忽然,她的后颈被捏住提起。 有人将她揽入怀里,一只手覆上她湿润的眼睛。 狐狸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 “这里有幻术残余,不要被影响。”谢长安道。 不被影响的法子有许多,默念心法的,用符箓之术的,各家都有各家的窍门,就无须她多作赘述了。 狐狸吸了吸鼻子:“刚刚幽岳走来,你是看成他了吗?” 谢长安没有说话。 狐狸:“你在北海之极找到灵蒲草吗?” “没有。”谢长安轻声道,“我几乎走遍了所有地方,冰川缝隙,近海悬崖,都没有发现灵蒲草。” 北海之极的每一寸,必然是已经被她仔仔细细搜寻过了。 可是大翮游仙中的灵蒲草,也许终究只存在于那场梦境里。 并非所有梦里的救赎,都能在现实找到答案。 狐狸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恶意。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恨和嫉妒。 明明也没有成千上百年的相处,明明认识比她还晚…… 她嫉妒一个死人竟能得到谢长安如此看重,嫉妒对方在谢长安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位置,那是一块谁也无法再涉足的隐秘之地。 她将对方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扒拉下来,抬起头看谢长安。 这样一双冰雪琉璃的眼睛,却藏着比谁都深的情。 “有朝一日我也不见了,你会不会这样四处寻法子?” 狐狸忍不住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假设。 狐性本就善妒,必然不是劳什子幻术残余影响心境,她心安理得想道。 谢长安冷冷道:“我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没有空一个个去找你们,你若是伤重不治,我就把你扔海里去。” 狐狸正要说话,就发现自己被下了禁言术。 自从谢长安入剑仙之后,出手越发神鬼莫测,狐狸早已防不胜防。 狐爪死死扒着肩膀,生怕对方把她扔下。 谢长安没松手,维持着用手臂虚虚揽住她的动作。 嘴硬心软,狐狸在心里哼了一声,复又得意起来。 云极走到一块冰石前,望着里面倒伏的人修。 宋陵见他久久未动:“云道友是发现了什么?” 云极:“他手里握的剑,很像摇晚烛。” 宋陵咦了一声,也不由定睛去端详。 相传蜀山剑阁曾有一剑,名为摇晚烛,剑身黝黑,唯独染血而红,暗夜幽光,如蜡烛燃烧,故名摇晚烛,也是世间有名的仙品剑器,可惜当年随着蜀山剑阁的宗主下落不明,此剑也因此遗失,再无消息。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宋陵没亲眼见过摇晚烛,此时也只是觉得这把剑应该有些来头,认不出究竟是不是摇晚烛。 “云道友见多识广,若此剑真是摇晚烛,那这人岂不就是失踪已久的蜀山剑阁第二代宗主?” 蜀山剑阁地处西南,虽也称得上大宗门,毕竟比不得扶广山和南岳洞天这般声名显赫,其宗门虽有名剑无数,却很久未有过剑仙境大能。自上代宗主死于非命之后,宗门更是一落千丈,至今默默无闻,门户紧闭,仿佛与世隔绝。 云极摇摇头:“我对蜀山剑阁也所知甚少,只因曾在剑谱上见过此剑,方才有印象。” 宋陵对这把传说中的仙品剑器有些动心,琢磨如何将其弄出来,若能得此剑臂助,无异于如虎添翼。 他不敢贸然去碎冰,毕竟高长老前车之鉴在那里,虽说眼前这位不知过了多少年,早已不知人事,可万一碎冰的同时将剑器也碎了,岂不可惜。 宋陵起身四处打量,准备先找一块小的冰石试试,他余光一瞥,忽然往后扭头。 后方的冰石里封着一个人,浑身雪白,没有血迹,面容泛着青色,像是被冻僵而死,他微微弯腰,似要去捡什么东西,双手空空,没有兵器。 宋陵蹙眉:“云道友,此人方才是这个姿势吗?” 云极抬头:“怎么了?” 宋陵指着那块冰石:“我记得他方才好像是挺直背,没有弯腰的。” 云极:“我未曾留意。” 两人看了一会儿,都没什么发现。 宋陵摇头:“许是我看错了。” 他转过头正要去寻别的冰石,却听云极道:“等等!” 宋陵停步,回以询问的表情。 云极:“他的眼珠,好像动了一下。” 宋陵汗毛陡竖,猛地看过去! 这动静将谢长安他们也都吸引过来。 三人一狐盯着冰石,唯独离梦城主还蹲在不远处神神叨叨。 过了好一会儿,云极道:“许是我看错了。” 宋陵正要说什么,忽然抬起头。 “那边好像有声音!” 远远地,隔着许多冰石,如铁器在地面拖曳的声音传来。 不止是宋陵,所有人都听见了。 幽岳蹦起来,直接躲到云极后面,动作飞快,甚至看得出一点修士的影子。 宋陵顾不上细究这位离梦城主到底正常与否,他迅速将剑握在手中。 直到现在,众人也许还未遇上真正的危险,但一路行来,无不奇异诡谲,难以预料。 在场之人俱非初出茅庐,包括宋陵在内,每个人或多或少早已见过生死,越是平静,心头就越是警惕。 此时这铁器曳地的动静出来,所有人都没再贸然往前一步。 包括狐狸,也未曾鲁莽地飞奔上去看个究竟。 他们都静静望着那声音的来源主动从冰石后面探出。 “不止一个。”宋陵轻声道。 是的,又有一道铁器曳地,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 从声音上听,仿佛两人拖着沉重的斧头在缓慢行走。 一角衣袍映入视线。 不是斧头,也非寻常铁器,而是两把利剑。 确切地说,两件仙品剑器,被随意拖在地上,剑尖抵住冰面,因持剑者的步伐而划出声响。 在看见其中一把剑时,宋陵就屏住呼吸。 因为他认出那把剑了。 那是许危阙的剑。 剑随其主,滴血认灵,早已命魂一体,人在剑在。 “许师叔……” 许危阙拖着自己的剑,缓缓朝他们走来。 宋陵的惊喜静静维持一瞬,随即就察觉反常。 许危阙面无表情,即使看见宋陵也未有任何变化。 他神色冰冷,望向他们的眼神—— 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 “许师叔!我是宋陵!” 宋陵一手暗中捏诀,仍不放弃唤醒对方的希望。 许危阙眯起眼,忽然露出笑容。 那是极其诡异的一个笑容,就像有人扯住他的两边嘴角,生生往外拉开。 “又来,五个,很好。” 随着这句话落音,另外一边的拖剑者也从拐角步出,展露真容。 是失踪已久,许多人都想寻找的方清澜。 宋陵遍体生寒。 对方口中,他们四个人连同狐狸,正好五个,但“又来”是何意,无非说明在他们之前还有活人,而且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云极:“他们被恶魂附体了。”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谢长安:“他们袖口和袍角都有血迹,剑上也有,手上却没有。” 但细看也不是没有,而是手上的血被特意擦过了。 这说明他们在来此之前,可能已经杀过其他人。 宋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思及外面的高长老和刘琦等人,不敢再想下去。 而就在此时,许危阙和方清澜都动了! ------------ 138 今天第二更 138 方清澜抬手扬剑,霎时带起一道剑风。 从脚下到谢长安等人,冰面轰然破裂炸开! 冰棱四散,挟着逆风而响的碎晶,如天雨暴雪朝他们漫射过去。 天下修士虽然殊途同归,每个宗门却都有自己的心法剑意。 赤霜山轻灵飘逸,剑风素来一绝,极易辨认。 但此时方清澜一出手,谢长安立马就看出这剑意剑风,绝非出自赤霜山,甚至就连方清澜本人风格也荡然无存。 只有浓烈煞气,无边噬血,顺着漫天冰晶席卷而来,急欲将他们吞吃入腹。 在对方扬剑之时,云极和谢长安几乎是同时结印筑起护身法界,宋陵和狐狸稍慢半步,也只是相差毫厘。 但四道护身法界,在这道铺天盖地的剑风面前,竟然仅仅维持了几个呼吸,就轰然破碎! 在方清澜的狞笑中,破碎冰棱化作杀人利器,以剑风为凭,落在众人身上,饶是谢长安等人飞速后退,也在身上各处留下划伤。 谢长安心头微寒。 她已入剑仙境,纵然这剑仙境与方清澜的境界还有差距,但若是真正的方清澜出手,她是有把握能躲过方才那一击。 但眼前这个披着方清澜皮囊,底下不知是何方邪物,竟是一剑就能让他们纷纷后退,略显狼狈。 何其恐怖的实力! 她余光一瞥,幽岳还呆立着,好似反应不过来,任凭那些冰晶落下,连眼角都被划开,谢长安飞身过去—— 此时方清澜步步走近,第二道剑风已经袭来! 这次是横扫,谢长安头也不回,拎起幽岳就往后疾奔! 身后冰石被掀起,剑风化作罡风,山呼海啸当头罩下,谢长安反手一剑挥出,三道符火顺着剑光掠向来处,迎面撞上冰石雪海,霎时轰然炸开,漫天晶雨。 璀璨之中,杀机凛凛。 狐狸从半空跃起,化身人形,执鞭抽向方清澜! 鞭风落在方清澜身上,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痕,像是人皮裂开缝隙,流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红雾。 丝丝缕缕的红雾从皮肤裂痕中溢出,飘荡凝聚成一小团更为清晰的红雾。 狐狸看得一呆,差点被方清澜的剑风劈中—— 谢长安不知何时赶来,抓住她的后颈就往后扯,厉声道:“变回原形!” 狐狸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就照做。 就在她变回狐身被谢长安扯回去的同时,一道缥缈如美人轻纱的红雾与她堪堪擦面而过,差点就贴上她的耳朵。 生死一线,狐狸提着口气瞪大眼睛,明白自己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 谢长安拎着狐狸急剧飞退,一面掐诀,又射出三道符火。 符火三化为八,幻出八卦形状,剑光从中穿过,一如阴阳两极,以泰山压顶之势印向方清澜,另一只手又以封禅笔画出银河天堑。 霎时间,江水滔滔,星河茫茫,横亘于两人之间。 方清澜啊了一声,嘴角翘起。 “很有本事呢,可惜,还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如许久不曾吐露人言,语句一字一顿,生疏怪异,微笑也无方清澜本人的清隽疏离,反倒透着说不出的乖戾。 狐狸从未跟方清澜打过交道,可也毫不妨碍她此时此刻清晰感觉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方清澜。 “他的元神是不是早就被吃了,你别因为他是赤霜山的人就手下留情啊!” 话音方落,太极八卦轰然破碎,符光与剑光一并炸开! 谢长安和狐狸被甩飞出去,撞上冰石又重重落地。 谢长安吐出一口浊气混着血肉。 她是想手下留情吗?那纯粹是打不过! 这占据了方清澜肉身的邪物不知是何来头,实力竟已强悍至此,连剑仙境修士在他面前亦如扶风弱柳,岌岌可危。 狐狸显然也发现这一点。 她从乾坤袋飞快摸索,掏出压箱底的宝贝通通扔过去! 孤品羽扇,上品剑器,上品匕首,中品拂尘,可谓琳琅满目,种类繁多。 然而这些东西还未到方清澜面前,就被他身前三尺的旋涡搅为齑粉。 狐狸大惊失色,那可是孤品法宝! 谢长安给她传音:“别费事了,他身上肯定有一件很厉害的法宝,藏在神魂之中,能跟随他进驻方清澜的肉身而来。” 狐狸:“你怎么知道?” 谢长安:“我能感觉到,那件法宝杀意强大,有毁天灭地之能,修为越高,越是受其压制,但是那法宝可能受过什么损伤,如今能发挥出来的,也不过一半不到的威力。” 狐狸:“一半都这样厉害了,要是全部还得了!” 谢长安按住她又想抽鞭子的爪子:“若不能一击毙命,就不要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有了伤痕,红雾就会像方才那样从体内溢出,他们反倒防不胜防。 就在这短短几句话的间隙,对方已经用剑气扫平谢长安用封禅笔画出来的星河与冰川,一寸一寸,直接夷为平地。 “你们只有如此能耐吗?若是没了,那就到我了。” 他剑风一扬,天地陡变,阴风狂啸,须臾之前的轻柔红雾倏然增大,在空中变幻出狰狞鬼脸,朝她们扑来! 此情此景,无须谢长安多作解释,狐狸也恍然明白刚才她那句话何意了。 这股从划开的皮囊里飘出来的红雾,与他们在余庆村遇到的红雾是一样的! 寄存在方清澜体内的,正是能吐气成殃的庆煞! 所谓庆煞,古籍有载之邪物,传说是天地怨气所生,遇风则长,可化万物。这些如红雾一般的殃,既是他们的本体,又承载他们的元神,灭之又生,死而不绝。 对庆煞而言,没有彻底永恒的死亡,只有周而复始,沉眠与复生,正如人生而有七情六欲,连修士也不可能真正断情绝欲。 既有爱恨,便有怨尤,天理常情。 谢长安也大概明白为何这些年来庆煞绝迹又忽然在此现身了。 既然杀之不绝,那就只能封印起来,这冰墟便是最天然的封印之地。 若非冰柱崩塌,北天将倾,这些妖邪应该还陷于沉眠之中。 但现在再想这些也晚了。 她一动念,留天剑横在庆煞与她之间,剑光烁烁,冰河长明,竖起无形屏障。 庆煞微微一笑,红雾凝聚,随着他的手势,惊涛骇浪般拍在留天剑筑起的气墙之上,留天剑嗡的作响,没动。 谢长安没有坐以待毙,她一手封禅笔,一手则捧着当日从赤霜山拿出来的文心簿,运笔如飞,灵气化作点点金光洒落文心簿的空白上,又因文字成形,跃然纸上。 飞龙御天,故资云雨之势。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山致其高而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一字一句,笔落而成灵! 她洋洋洒洒,挥毫飞星,一气呵成。 那是一名小宫女曾经在太极宫中废寝忘食挑灯夜读,是她珍惜来之不易出入藏书阁的机会,不分昼夜将无数典籍背诵熟记于心的心血。 无数过往岁月,历历在目,换来如今先哲古贤,龙盘凤翥,经史子集,信手拈来。 数条细长金龙自文字化出,飞旋游走,倏然以直通霄汉之势猛冲上去,穿过剑光,又蓦地俯首掠去,咆哮惊天,竟一下将红雾吞食殆尽,又轰然冲向庆煞! 后者持剑横扫,却仍是被这些金龙撞得往后飞去,吐血倒地。 金龙随之破碎消散。 “有趣……区区人修,竟能如此出其不意,我好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人,了。” 他抹去唇边血沫,缓缓撑手爬起。 谢长安秉持赶尽杀绝的原则,根本就不给他起来的机会,她足尖点地飞向半空,抓住留天剑,由上而下,朝对方劈去! 剑气如虹,鲸饮吞海,若有开天辟地之姿。 庆煞竟笑了。 他正等着谢长安这一剑落下来。 ------------ 139 今天第一更 139 因为这具肉身一破,里面的庆煞本体就会再无束缚,挟带躯体本身修为灵力,彻底冲开最后的封印,不必再被这具偶然得来的躯壳里尚未销毁的残魂时不时干扰。 但—— 庆煞的笑容忽然凝滞。 谢长安这一剑竟没斩在他身上。 她至将将落时,剑气与剑光悉数收敛,身形于半空折转,留天剑斩向另外一边! 另外一边也正在血战。 宋陵与云极并非不去帮谢长安,实是他们自己也分不开身。 夺舍许危阙的同样是变幻无穷,棘手诡异的庆煞化身。 更奇诡的是,他可以无时无刻突破任何法界罡风,以水或风的形态出现在宋陵云极身边,给予他们出其不意的暗算。 唯一的弱点,也许就是对方还未强至能够同时压制两人的地步,云极尚且能与对方周旋,但宋陵就显得左支右绌,遍体鳞伤。 宋陵浑身浴血,倚靠在冰石持剑喘息,看上去殊为可怖。 他清楚自己身上大多是皮肉伤,但血再这么流下去也很容易失血过多。 让他惊异的是云极。 这名自称散修的修士起初是用刀对敌,后来显然也被逼急了打出火气,直接就祭出另外一把剑器,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刀剑双修。 双兵横空,罡风凌厉,便连那妖物也暂时莫能近身。 宋陵越看,越是暗自心惊。 这世上有哪位散修是刀剑双修,且二者都已达到大能宗师之境界的? 看此人修为,分明是剑修与武修的巅峰。 他当真是叫云极吗? 宋陵顾着观战,还没注意到,他的血渗出伤口,又浸染衣裳缓缓从身下蜿蜒,流入旁边的冰石。 血融入冰石,转眼被舔舐吞没。 原本被冰冻住的白狐忽然轻轻眨了下眼,睫毛颤动,微微撑开的缝隙中,妖光一闪而逝。 额生双角的妖修缓缓转动头颅,低头望向喘息的宋陵。 倒伏的人修亦动了动僵硬已久的手指。 宋陵没有发现这可怖的一幕,有个人却注意到了。 幽岳悄悄从后面绕过去,盯着被血融化的冰石。 白狐睁眼的弧度似乎更大了,它在冰里轻轻眨眼,连带爪子也动了一下。 封印正在一点点解除。 里面封住的,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凶神恶煞,每一个都足够在这世上掀起滔天巨浪。 当它们全部破冰而出,这里将彻底陷入血海。 幽岳蓦地喝道:“快离开那些冰石!”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仅是宋陵的血,还有谢长安,云极等人被冰晶划开的伤口,血沫或多或少也飞溅在冰石上,又被悄然吞没。 话音未落,许危阙忽然提剑暴起,从脚下劈出一道沟壑,震动层层蔓延开去,连带冰石也纷纷出现裂痕。 宋陵也发现不对劲了。 他猛地扭头望向不远处—— 冰石内抓着仙品剑器摇晚烛的那个人修,随着冰石四裂,对方上半身竟是挣扎着想要撑起来! 其他人更是大惊失色。 先前那些冰石内的人虽然形状姿态各异,但众人并未太放在心上,因为有高长老的前车之鉴,大家也只以为那些冰石裂开之后,连同里面的人也会血肉尽碎,谁能料到此处与外面截然不同,冰石里的人竟还能活过来?! 轰然巨响此起彼伏,冰块纷纷炸开! 白狐伸了个懒腰,仰首无声咆哮,抖去身上冰雪,缓缓望向众人。 它的身形几乎与人等高,动起来时格外有种压迫感。 玉催虽也能变成如此形态,但她平日更多喜欢以小巧玲珑的身量行走,一来降低别人防备,二来行动也方便,众人便也习惯了,此刻骤然看见白狐,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荒谬之感。 狐狸也停下转身欲逃的步伐,呆呆望向白狐。 破冰而出的不止是白狐。 额头生角的妖修,手持摇晚烛的人修,这些被封印在千万载之前的妖邪大能,因一场意外,彻底复生了! 宋陵看见摇晚烛被对方重新握在手中的一刻,原本心念微动,觉得同为人修,己方说不定能多个帮手,但下一刻,这种侥幸的想法就彻底破灭了。 因为人修离开冰石的瞬间,红雾不知从何处飘来,从头顶百会钻入,对方原本就混沌无神的眼神随之一变,越发黝黑阴冷。 他缓缓环顾四周,望向宋陵云极等人的眼神,极为陌生,并非是看见同为人修的惊喜,反倒更像是—— 饥渴许久,骤然发现猎物的迫不及待。 这些变故的发生皆在眨眼之间。 就在此时,谢长安没有落向庆煞,反而中途折开的那一剑也斩下了! 留天剑的剑光在此时此地,几乎比外面的日月还要耀眼。 云极若有所觉,在剑光初起的刹那,他双手结印,刀剑齐出,与留天剑恰到好处组成天地人三才方位,如流星骤落,刀光剑影直插冰面,掀起滔滔狂澜,罡风狂涌,耀目流光若星芒落下。 宋陵被磅礴沧浪一般的罡风压得几乎寸步难行,睁不开眼,只能勉强从缝隙中窥探。 眼前一幕看似瑰丽溢目,实则谢、云二人布下庞大剑阵,意图将庆煞等邪物都困在剑阵中剿杀,谢长安一个剑仙境修士,能如此施为就罢了,云极一个来历不明的散修,竟也能有如此实力。 宋陵自忖虽无剑仙修为,在同辈之中也算佼佼者,但若以他自己跟谢长安或云极这等中途结识未久的关系,是绝无可能在生死之间有这等默契的。 他心中对云极的好奇达到鼎盛,但更为恐怖的敌人横亘在前,宋陵无法分出任何心神去关心旁枝末节,他摸出三道符箓,咬破舌尖将血喷上去,随剑而出,配合二人,灵气纵横,萦绕其间,辅佐稳固剑阵。 一时间,符光与剑光交相辉映,吐焰流精。 庆煞,许危阙,连同白狐等,悉数被困在阵中,暂时无法施为。 谢长安对其他人传音道:“你们先退出去,我与云极殿后。” 宋陵:“我也留下来帮忙吧!” 云极:“不必,我们准备用阵法将这里重新封起来,需要耗费大量灵力,你先走,前方极可能还有敌人,需要有人保存实力。” 宋陵看了被困在阵中的许危阙和方清澜一眼。 许危阙自不必说,神色行止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方清澜从出现起就未开过口,但望向他们的眼神,如困兽双目通红,饱含狠戾恨意,宋陵毫不怀疑对方若能脱困而出,定会将他们全部碎尸万段。 面对这样的许危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跟从前的许师叔联系在一起。 许、方二人修为远胜他们,却依旧沦落到眼前地步,可见夺舍他们身躯的庆煞,其修为与狡猾,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此时被困也不过是暂时的,谢长安和云极坚持不了多久。 念头一闪而过,宋陵当机立断,将最后一丝犹豫不舍斩去。 他没再看许危阙,只一点头,拽起幽岳。 “劳烦两位了!” 狐狸看了阵中白狐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宋陵直接抓住大尾巴就往外面拖。 然而宋陵一个拖两个刚退到他们先前进来的岔道时,剑阵就发生了变化! 地面轰然作响,伴随剧烈震颤,剑光破碎,星芒迸裂,剑阵的裂痕肉眼可见逐渐扩大,最后彻底被由内而外撕开! 附身许危阙的庆煞不知何时从地上起身,又是恢复如初,毫发无损的模样。 他直接步入剑阵,徒手破开,许危阙的剑也变成受其驱策的凶器,已然六亲不认,挟着横扫千军之势,罡风带起大片冰棱朝他们排山倒海倾覆而来! 宋陵下意识后退半步。 但谢长安比他更快挡在几人面前,留天剑应声而出,竖起一道坚固屏障,封禅笔也开始在半空画出风雨江山,翠幕千障,将那铺天盖地的罡风阻拦在外。 然而谢长安的动作显然比之前更为急迫仓促了。 因为方才她还能用封禅笔在文心簿上笔走龙蛇,此刻却连文心簿都来不及用,只能借用封禅笔本身的威力,但封禅笔一笔一划又需要耗费灵力无数,她纵是修为再深,也经不起这种侵损。 与此同时,云极也以灵力相抗,拦下方清澜欲冲过来的身形,两人缠斗起来,在冰墟间来回飞纵,身形极快,几化虚影,让人目不暇接。 从冰石中出来的妖邪也在不断撞击谢长安竖起的一道又一道屏障,这些人在若干年前本就皆非善茬,如今即使刚解开封印,威力也不可小觑,单说人修手里那把摇晚烛,封禅笔筑起的屏障根本挡不住几剑,很快又开始出现裂缝,一道接一道被破开。 白狐忽然跃起,身形化为白光,又渐渐变小,趁隙穿过屏障法界,等落到狐狸面前时,就已经与她差不多大小了。 狐狸怔怔看着对方。 她自打有记忆以来,就是形单影只,生长修炼全凭灵性天赋,只因妖修开启灵智万中无一,能够化形的少之又少,天材地宝可遇不可求,彼此之间互相防备尚且不及,绝无同类抱团取暖的说法。 狐狸一路跌跌撞撞,在遇到谢长安之前,从未信任过别人,更勿论见到可以依靠的同类。 但此时她亲眼看着白狐从冰里走来,变得与自己一般大小,忽然就生出一股热泪盈眶的酸涩,血脉里汩汩作响,如有感应。 “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白狐的声音在她脑海响起。 不知怎的,狐狸平日里的警惕狐疑在这同类前辈面前化为乌有,下意识就应了:“玉催。” “这名字很好听。”白狐似乎也很高兴,“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同类了,是你救了我,多谢你。” ------------ 140 今天第二更 140 温暖的皮毛挨上来,柔软得不可思议,狐狸感觉自己像被一团白云簇在中间,飘飘然,回归从前尚未修成人形,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那些短兵相接,腥风血雨在此刻仿佛远离,白狐的皮毛为她筑起一道温柔美梦。 “你,是不是与我有些渊源?”狐狸颤声道。 “从前我也有过一些后代,也许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儿女。”白狐的尾巴轻轻拍打安抚她,“这里太危险了,我先带你离开,玉催。” 狐狸下意识想答应,尾巴却在此时传来剧痛。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意识瞬间清醒,猛地扭头,却见幽岳正双手抓住她的尾巴往外拖。 狐狸大怒,当即反身张口去咬。 幽岳骂道:“蠢货,他想夺舍你的修为,你清醒点!” 狐狸微微一震,梦境顿如拨云见月,瞬间散开迷雾重重,她头也不回,直接就势跃向幽岳,于半空化为人形,鞭风抽向白狐。 后者轻笑,灵巧避开,身形重新变大,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眼里血红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厌恶,哪里还有方才半分对同类的温柔。 “反应不错,就差一点儿,可惜了。” 他没说可惜什么,但狐狸自然清楚,自己方才差点就中了对方的魅惑之术,被生生夺去修为。 白狐修为分明在她与幽岳之上,兴许只是刚刚经过这么多年的沉睡,还未恢复全盛之力,否则狐狸不可能轻易就脱离被蛊惑的境地。 狐狸二话不说,又是一鞭子抽过去,却被白狐尾巴甩开,身形跟着抛出去,幽岳后发而至,袖中飞出星光点点,一张大网罩向白狐。 “动手!” 狐狸被摔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听见这话,咬咬牙又爬起来,飞身上前,鞭子直接在白狐脖颈绕了一圈,紧紧勒住! “妖修缘何落至如此境地,皆因人修打压所致,你一个修炼有成的大妖却与人修混迹,甘于屈尊人修之下,浑然忘记当年先辈应龙毁天灭地的荣光。” 白狐的声音源源不断传入狐狸脑海,只等她稍一松懈,立时就会被反杀。 狐狸冷笑:“少说那些不着四六的废话,敢对我用魅术,姑奶奶今日先将你做成狐狸皮毛再说!” 白狐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也笑了:“你当我在拖延时间吗?” 话音方落,谢长安就从狐狸视野之内摔出去,人在半空就撞上山壁,又毫无反抗之力重重摔下,一看便是受了重伤。 狐狸大惊失色,自然而然被分了心神。 说时迟那时快,她缠在白狐脖子上的鞭子应声而断,狐狸只觉背脊剧痛,身形勉力往边上翻开,又朝白狐拍出一道罡风,便忍不住吐出一大口血,颓然惨淡,命若悬丝! 白狐一脚踩在狐狸想起来的身躯上,狐狸身下冰原寸寸碎裂。 “你我既为同类,又身为我的后辈,就该在前辈有需要时,将躯壳灵力悉数奉上,而不是推脱走神,心存反抗之意。” 白狐稍一用力,狐狸的经脉骨头也随之出现裂缝,她脸色惨白,刚刚凝聚灵力的掌心再度乏力松开。 “没有规矩的野狐狸,就让我来教教你,何为天道规则,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随着对方话语,狐狸只觉浑身灵气似被一股力量缓缓抽出,她惨叫一声,奋力想要挣扎,却被死死压制。 她想说你也配谈天道,你若懂天道,缘何被困于此。 但她连谩骂都做不到,张口便是鲜血喷涌而出。 对方甚至不满足于只抽她的灵力,还如抽脊剥草一般深入她的丹田识海,探寻她隐藏深处的妖丹和法宝神器。 狐狸双目开裂,视野已然被鲜血占据,她的耳朵也开始模糊不清,声音重重叠叠,似远似近,听不清谁在说话,谁在咆哮。 忽然,她身上重量一轻。 抽取灵力的动作中止,狐狸勉力提起半口气,翻身掠出数丈开外才敢回身。 血红一片的视线里,那个说话颠三倒四,时而正常时而又不正常的离梦城主,竟执青玉戟与白狐战作一团。 幽岳悬浮于空,双手捏诀,青玉戟半空与白狐灵力虚化之灵盾相接,白青光芒骤然爆发强光,狐狸被刺得瞬间流出眼泪,但她却依稀看见幽岳目光难得清湛,面色沉凝,浑然不似先前模样。 再看云极那边,也都各自为战,场面激烈。 狐狸强迫自己扶着冰柱起身,又觉身体沉重,只能召出五颗颜色各异的水晶珠子。 这五珠是她从前收集的法宝,虽然只是中品,难得五行俱全,可以生生不息补充灵气,只是见效缓慢。 眼下局面凶险,无人能够顾及她,她却反过来会成为累赘,只能以此试图先恢复一些气力再说。 方才白狐出手极狠,是奔着吸尽灵力,掏空内丹,绝不给她留半分活路去的,狐狸以为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已经练得铁石心肠,警惕心十足,却未曾想在这个同类老妖怪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狐狸藏在角落喘了口气,一边感受五行珠的灵气缓缓减轻伤痛,真想给刚才的自己一巴掌。 庆煞化身之一附着的男人嘴角噙笑,朝谢长安一步步走去。 每走一步,他脚下冰层颤栗,红丝氤氲,宛若血线冰晶,诡谲却绮丽。 红丝互相缠绕,迅速生长,以极快速度蹿向谢长安。 但到了她脚边三尺有余,却被留天剑的剑光挡住。 “剑是好剑,可惜你的修为尚低,发挥不了它的威力。” 庆煞扬袖,手一张一收,幻影伸出去抓住留天剑,一寸一寸拉过来。 谢长安发现以往动念就能使剑回到自己手中,此刻却不管用了。 留天剑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住,与她神识感应相通的那条线也正被人为切割,越来越弱。 剑仙境修士,无论层次高低,放在外面都是一方大能的存在,到了庆煞口中,却被称为“修为太低”。 然而他并非纯粹妖修,乃是天地之初便孕育的混沌之气,随人间此消彼长而生出灾殃所化,若不是当年一战被封存于此,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要与谢长安他们动手。 经过长久的休眠与重伤损耗,庆煞眼下实力也许不到当年一半,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让眼前众人有去无回。 方清澜与许危阙一行,诸多大能修士,非但未能将其斩灭,反倒折戟于此,甚至被这些妖邪夺舍,用其躯壳滋养自己。 谢长安他们,又能撑多久? 庆煞笑意盈盈,顶着许危阙的皮囊,眼睛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仿佛谢长安是他此生最爱之人,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到足以令人骨头凝固结冰。 “你身上应该还有不少宝贝,都拿出来,也许我能考虑饶你一命。” 随着话语将落,他伸手凭空用力一抓,留天剑竟生生被拉近一大截,直接落入他手! 谢长安吐出一大口血。 留天剑与她相处日长,灵体相通,加上她躯体有一部分为留天剑所炼,被天工炉融合之后堪称天衣无缝,与寻常修士的命剑法剑还有区别,是像朱寰剑一样无法被轻易夺走的。 结果对方居然直接用蛮力就将留天剑抢过去,这相当于从她体内抽走一部分的体魄。 庆煞长笑:“我没看错,果然是好剑!让我看看其中奥妙,嗯……这里面还有一件法宝,已经碎了,没什么用,不过你居然用这把剑炼体?有趣,我不杀你,待我收了这把剑,你也来当我剑奴吧!” ------------ 141 第 141 章 141 狐狸大惊失色。 她虽知道谢长安的修为还未能算世间巅峰,但自认识谢长安以来,亲眼看着对方一步步从绝境往上走,重新以鬼修入道,又从鬼变成非人非妖非鬼的修士,宛若涅槃重生,换作旁人,未必能支撑下去,正是这份坚若磐石的心志,让狐狸不知不觉愿意臣服倚赖。 但现在居然有人张口就要收谢长安为奴,别说狐狸勃然大怒,连宋陵云极等人听见这话,都不能不从激战中分神。 然而眼前形势,他们已处下风,挣扎也是徒劳,狐狸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 她根本无法想象谢长安这样骄傲的人被打上奴印,供一个不人不鬼的庆煞驱策。 谢长安神色微变,但比旁人想的还要冷静一些。 “我的确有不少宝物,想以这些宝物来换取我们今日在此的性命,不知前辈能否网开一面。” 庆煞笑道:“你若当了我的剑奴,你那些法宝自然也归我所有,我为何要答应你?” 谢长安:“有些宝物上有我的烙印,前辈虽然可以强取,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我若不肯给,强行以法宝引发爆体,虽不能与前辈同归于尽,但也能给你造成不小损伤,前辈如今久眠初醒,修为受损,应该也急于休养生息吧。” 庆煞玩味地问:“这把剑是你躯体的一部分,也寄托了你的命魂,你也愿献出来?” 谢长安:“若非万不得已,我自然不愿放弃,但用它来交换我们所有人的命,还是值得的。无非剥体而已,我另找栖息之法器,虽然麻烦些,也非完全做不到。” 狐狸急道:“你疯了?!留天剑给出去,你的魂魄会被削弱的!” 庆煞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 这一眼,便让狐狸遍体生寒。 她仿佛被死亡盯住,丹田甚至有了结冰的迹象,再也说不出话。 谢长安面不改色,没往狐狸他们那边看上一眼:“留天剑与我感情深厚,几乎有灵,还请前辈容我安抚它片刻,作个道别,我可以先将其它法宝给出。” 庆煞:“我还没答应你呢,若是一般的法宝,我可没兴趣。” 谢长安召出封禅笔和文心簿,轻轻一拂,这两件法宝就飘入庆煞手中。 对方看了一眼,果然兴致寥寥。 “你就拿这个打发我?” 谢长安:“稍安勿躁。” 她捏了个法诀,一把红伞凭空出现,徐徐从半空落下。 “这是仙品法宝,被我炼为金缕伞。” 又召出从赤霜山带出来的神兵遗策。 “这也是一件仙品法宝,据说其中还有些奥妙,我尚未摸清。” 庆煞眯起眼,忽然指向神兵遗策。 “将那个拿来,不准用法术,你自己走过来,亲自拿给我。” 谢长安忍痛起身,双手捧起神兵遗策,缓缓走过去。 她脏腑有伤,后背似乎也在淌血,每走一步,血就顺着伤口流下,顺着衣裳滴落在地上,随着脚步蜿蜒成一条细流,人若待折之柳,柔弱无力,喘息待戮。 场面一片寂静。 所有人看着谢长安以臣服之姿走向庆煞。 云极捂住腹部伤口,以法力止血。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尚可支撑,也还能打,但方清澜不知何时忽然罢手退开激战范围。 云极没有追,他正好也需要喘息之机,便后撤飞掠上高处,借着容身的地形居高临下,俯瞰冰墟。 他发现除了方清澜之外,白狐和其他破冰而出的妖邪,也都纷纷暂时停手,有意无意落在庆煞后方四周,似听他号令。 云极心头一动,他与方清澜交手许久,依旧未能摸清对方体内藏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极为厉害,修为深不可测,云极也试图唤醒方清澜的本体神识,但本尊似乎早已被这妖邪吞噬殆尽,竟无半点波澜回应。 如今看来,这妖邪怕是与庆煞之间有什么心神牵系。 说不定,二者正是同出一源,也就是说,方清澜体内的妖邪,可能跟庆煞有关。 他心念电转,思索不停。 但云极无法此时给谢长安传音,因为修为到了庆煞这个地步,任何传音都有可能被其截获,他不能冒这个险,只能静待时机。 他遥遥望着谢长安,向来平稳的心绪难得浮上焦虑担忧。 形势的确已到了危急存亡之时。 谢长安终于走到庆煞面前。 后者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谢长安不由自主跪下。 庆煞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你真愿当我的剑奴?” “是。” 她低下头,脖颈弯出臣服的弧度。 “你的肉身很不错,又与留天剑命体交缠,我若强行剥离,的确会损伤留天剑,但你若不是真心臣服,我也只好将你杀了,把你的魂魄从留天剑里一寸寸剥下来,让你尝尝比魂飞魄散还要惨的滋味。” 庆煞弯下腰,鼻尖几乎与她相贴,气息缠绕,营造出亲密无间的暧昧。 但谢长安能感觉到,从自己被他按着跪下的那一刻起,全身就已经被庆煞气机锁定,只要稍有异动,立时经脉尽断,粉身碎骨。 “请,” 她被迫维持着仰望对方的姿势,说话亦有些困难。 “主人为我种下奴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狐狸还当她中了幻术,当下就忍不住惊叫起来:“谢长安!” 宋陵也失声:“谢道友,不可!” 幽岳抱着龟甲缩在角落,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唯一一个能打的都没了!” 但云极眼中的谢长安,除了重伤疲倦,神智分明是清醒的。 谢长安没有回避庆煞的注视。 原本属于许危阙的一双眼睛近在咫尺。 她清晰看见那里面红雾氤氲,似有万千魑魅魍魉藏身其后,阴冷窥伺。 “连方清澜和许危阙都被你们夺舍,再打下去,我们也毫无胜算。我只希望前辈言而有信,收我为剑奴之后,就放过我的同伴。” 狐狸尖叫:“我不需要……唔!” 她的嘴巴直接被幽岳捂住,后者给她下了禁言术。 幽岳:“噤声,你不需要,我们需要!” 狐狸恶狠狠瞪住他。 幽岳这会儿又不疯了,甚至竖起一根手指,贴着嘴唇嘘了一下。 狐狸好不容易想来一回两肋插刀慷慨就义同生共死,却被这半疯不癫的家伙打断,都快气疯了,奈何她眼下重伤在身,连动弹都很难。 庆煞气机锁住全场,根本没把狐狸等人放在眼里,他盯着谢长安看了片刻,嘴角忽然翘起。 “可以,你若诚心为剑奴,我便答应你又何妨?他们自可安然无恙离开此地。”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心甘情愿,成为前辈剑奴。” 谢长安轻轻喘息,闭了闭眼,柔顺而无声放弃所有抵抗,邀请对方将奴印打入神识。 一旦奴印入神识,可就再也无法反悔了! 狐狸大急,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己方山穷水尽背水一战,可未曾想到却要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一旦谢长安真成了对方剑奴,从此之后生死尽数捏于对方之手,全天下也会知道堂堂剑仙境修士竟自甘堕落,去给妖邪为奴为婢。 难不成谢长安出身宫闱,从前当过宫女,习惯了做低伏小,就以为给这庆煞低头一时,真能换来安然无恙?! 狐狸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前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只会不断下注站在强者一方,这次却心痛如绞又似烈火焚心,恨不能将这里通通荡平,将庆煞也好,白狐也罢,杀个干干净净。 庆煞虽非妖修,也不是人,论族类反倒与狐狸更近一些,可她就是见不得谢长安下跪,见不得谢长安低头自称奴婢。 不知不觉,狐狸呼吸渐重,一股灼热气息自丹田而起,逐渐漫向她的四肢百骸。 庆煞抬手捏诀,指尖印上谢长安的额心。 一点神识入体,如万夫莫敌一马平川,对方的识海柔顺敞开,任其驰骋。 她的识海疆域极广,霞光流淌,颜色绚丽,似海若花,清尘收露。 庆煞没兴趣欣赏这美不胜收的一幕,他举目四望,原本想即刻种下奴印的心思忽然微微一动,掠向对方识海深处。 若说留天剑引起了庆煞的兴趣,后面谢长安拿出的神兵遗策,更进一步让他动念。 他虽也无法探查神兵遗策内隐藏的东西,但庆煞修为远高于谢长安和沈曦等人,他一眼就能看出神兵遗策之内若隐若现的澎湃灵力浮动。 这女修身怀两件至宝,说不定在识海之内还藏了其他可用之物,若轻易打下奴印,反而容易损坏肉身,她本身也算可造之材,不如彻底拿来当作炉鼎炼材。 庆煞的心态起了变化,对待谢长安的态度自然也有所不同。 这片广阔识海完整充沛,打下奴印殊为可惜,他将谢长安当作可供炼化的上好灵物,反倒略略比先前爱惜起来。 越往里走,识海主人的记忆感情就都在此处流转。 庆煞眯起眼,发现里面光芒点点,甚至有着在许危阙和方清澜识海里都没探查到的亮度和颜色。 他随手捞取一团,揉开绽放,霎时光华璀璨,星光变作夜空,漫天星河就此铺开,眼前场景也随之变化,凡间宫殿,灯火零星,与站在他身旁的绿衣小宫女。 庆煞随即意识到,这是谢长安少年时期的记忆。 他不明白这段记忆有什么值得珍而重之安放的必要,正打算挥手抹去,便见绿衣少女朝天上指去。 “你看。” 天色风云陡变,亮色自视野远处出现,倏然落下! 庆煞:“那是什么?” 一只白猫从墙后现身,灵巧跃至不远处,朝他们缓步走来。 谢长安:“青蛟内丹。” 随着她的话语,白猫吐出一枚柔光莹华的珠子,被少女纳入掌心,吸收殆尽。 庆煞:“区区青蛟而已,有何稀奇?” 谢长安:“这青蛟内丹是构成我修为最初的根基,万丈高楼方能拔地而起,前辈不是想探查我识海之内是否私藏宝物吗,何不由晚辈主动敞开识海,带你浏览一二?” 庆煞:“你倒乖觉。” 谢长安一笑:“我只是识时务而已。” 她抹去眼前宫殿楼阁,拨云散雾,周身场景又是一变。 两人身处绝峰悬崖,居高临下,一览众山。 庆煞哂道:“你想带我看遍你一生?” 谢长安:“这是我自踏上仙途以来,所遇到万千难题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关,至今仍萦绕于心,至死难忘,前辈见多识广,若能了却我的执念,自此之后,我定摒除杂念,心无旁骛为前辈效劳,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庆煞:“你在与我谈条件?” 谢长安:“不过是求个心安,死而无憾罢了,前辈若肯成全,我定铭感五内,若前辈不肯,我也毫无怨尤。” 庆煞倏地贴近,捏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 少女强忍痛苦,泪盈于睫,视线下垂,似不敢与他对视。 庆煞看着她嘴角流露出来的一丝倔强与柔顺,颇觉玩味:“什么执念,能让你一个剑仙境还萦纡在心?让本座看看。” 谢长安:“多谢前辈成全。” 庆煞松开她。 谢长安手一抹,头顶霎时风起云涌,金电阵阵。 在他们身边,倏然出现一名女修。 女修全神贯注望向天空,双手结印,身体腾空,四周陆续又有修为簇拥而上,为她护法。 雷声轰然作响,电光如沧海巨浪,一波接着一波,从头顶砸下。 谢长安:“这是晚辈当年亲眼见证一位前辈大能历劫飞升的场景,这么多年来,晚辈始终想不明白,她明明足够实力飞升,天道却为何刻意打压,最终令其陨落。都说天道无私,一视同仁,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天道法眼,得到飞升资格呢?” 庆煞哂笑:“你难不成还想着飞升?若为剑奴,终身为奴,自然再也不可能飞升,你大可死了这条心。” 谢长安:“晚辈自然已经不再奢求飞升,但是当年所见所闻,却已成心魔,还望前辈解答。” “所谓天道,那自然是……” 庆煞抬起头,望向乌云翻涌的天空,那一层又一层的黑云压下来,几乎离头顶不过咫尺,仿佛随时都能倾泻而下,将凡人压垮。 一拨又一拨的修士前仆后继,为主峰女修抵挡天劫,但劫云却始终不曾散去,如同天道之门紧紧关闭,不肯为凡人打开。 庆煞目不转睛盯着,面色微微一沉。 “前辈自混沌而生,比开天辟地的远古先圣不遑多让,想必当年也曾见过天道法则,晚辈对上界甚为向往,前辈能否为我讲讲,那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上界,究竟是何等仙境?” 谢长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庆煞冷笑:“什么天道法则,不过是——”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目光紧紧锁住头顶乌云四散,天门打开的瞬间。 诸般天象尽收眼底,云锦灵珠,焰火卞玉,流光溢彩,锦绣千重。 水榭歌楼,仙人执灯的华景隐约可见,更为清晰的澎湃灵力汹涌而来,几乎从云间流淌倾泻,而在被云层阻隔的更远方,金光拂潮,翠色煌煌,那是凡间修士毕生无法触及的诱惑,更是庆煞这等妖邪得而复失的隐痛。 连带烙在神识深处的陈旧伤痕似乎也被重新唤起记忆,他微一晃神,仿佛听见金戈铁马,刀剑铮鸣,足以天翻地覆的法力灵气纵横交错,河海断流,山川崩塌,六合八荒顿成废墟。 他至今还记得,封印被他们一寸寸描在身上的感受,铺天盖地的红雾被拘在方寸之间无法动弹,符箓一道接一道,如无尽锁链,不得解脱。 天道法则……所谓天道法则,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庆煞眼中红雾渐浓,煞气顿生。 忽然间,他若有所觉,望向身旁—— 谢长安不见了! 下一瞬,庆煞只觉惊怒交加。 他这一缕深入对方识海的神识,竟被对方牢牢攥住! 对方不惜以自身为饵,献出本命法宝,甚至开放识海,最后以此为入口牵引,反守为攻,迅速蹿向他的本体——身在许危阙躯壳内的煞气! 以命搏命,绝地求生。 谢、长、安?! 好一个谢长安! 被污染的神识如野草被点燃急剧蔓延,转眼之间,谢长安的神识也已经侵入许危阙的身体里,与庆煞短兵相接,赤膊相见。 留天剑起,锋刃无藏。 剑锋过处,劈山开海! “果然,以你资历修为,怎会甘心被压在冰墟之下,受困多年。看来前辈与我一样,也对上界有执念呢。” 谢长安的声音忽然传来,四面八方,源源不绝。 ------------ 142 第 142 章 142 庆煞怒极反笑。 小小人修,竟还敢与他玩弄心计! 谢长安绝地反抗的行为已经彻底惹怒庆煞,他索性放出所有神识一股脑涌入对方识海,无数红雾从许危阙的七窍中溢出,将谢长安围住。 转眼之间,她整个人已经完全为红雾所包裹,肉身彻底陷入红雾之中。 “糟糕,被殃气一触即死,概莫能外……哎哟!” 幽岳捂住狐狸嘴巴的手被狠狠咬了一口,赶紧松开。 “你怎么不识好人心,我方才若不拉住你,你已经化为灰烬了!” 狐狸:“你不是号称知晓天机通古博今吗,快救谢长安啊!我可以把我的内丹给你!” 幽岳叹道:“方才她主动引庆煞神识入体时,就已经抱着引狼入室的念头同归于尽,先前许危阙和方清澜也都这么干过,只是无一成功,我才要拦住你!你上去了,不过平添一具尸体罢了,有何用处?趁现在,他们还要缠斗片刻,赶紧出去,另想它法!” 他的力气之大,以狐狸重伤之躯竟挣脱不开,眼看狐狸被他揪起后颈往外拖去,红雾凝聚之处又忽然起了变故。 众人但见灵气剧烈波动,地面震颤裂开,碎石乱飞,很快以将红雾和庆煞为圆心形成巨大的灵力旋涡。 幽岳原本就在先前大战中受过伤,此刻勉力支撑,竟有种要被吸入其中的感觉,幸而宋陵伸手拉了他一把,三人借着冰柱的遮掩,勉强挡住飓风吸力。 “幽城主,你能从之前大战幸存下来,是否知道庆煞的弱点,我们联手攻其软肋,说不定还有机会!” 宋陵筑起一道屏障,暂时阻住扑面而来的霸道罡风。 但他还不想退,看见谢长安以身入局,他心头沸腾,也想争取一线生机。 一退再退,终会退无可退。 即便能退出冰墟,待庆煞从冰墟出去,降临凡间大地,他们又能退到何处去? 幽岳苦笑:“你当我不想打吗?先前我们一行人便是被这红雾包裹之后各自失散,我虽侥幸逃脱性命,却也失了一魂,故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我自己都不知何时就会疯病复发。” 宋陵:“世间万物天生天克,必有东西能压制这煞气,此地既然能封印庆煞,想必克制之物也在冰墟!” 幽岳:“你说的我们也已经想过了,这冰墟上下都被我们翻了个遍,唯有……” 他话音未落,丝丝缕缕的光芒从红雾里流泻出来。 光由弱而强,骤然大盛! 红雾竟然在霎那间被驱散开来。 “那是——” 在宋陵一声惊呼中,红雾被金光彻底撕裂! 凤翅三足之鸟冲天而起,昂首长鸣,声震九霄! 整片冰墟,霎时为金光所染。 金光过处,火焰熊熊燃起,妖邪无处遁形,悉数被裹入其中,哀嚎惨叫。 连那些众多大能修士束手无策的红雾,亦被金光烈火一点点吞噬。 白狐等妖物刚解开多年封印,转瞬又卷入烈焰。 汹涌蹿起的大火中,依稀可见纷乱挣扎垂死不甘的身影。 宋陵的法界却在挡住最开始的冲击之后,反倒没怎么受影响。 “这些火,是怎么在冰上燃起来的?” 他为眼前景象所震,喃喃道。 幽岳失声:“这不是寻常的火,是太阳真火!” 宋陵悚然动容。 世间凡火之上,还有修士所称诸天法火,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三昧真火,但除此之外,尚有南明离火,红莲业火,与太阳真火。 金乌为日精凝聚所生,它所附带的火焰,自然也是太阳真火。 但,方才谢长安明明已至绝境,又是哪来的太阳真火? “是谢道友的法相!她的法相便是金乌,我那日见过!” 宋陵恍然大悟,可恍然之后,却是越发的震撼莫名。 “这世间竟有人真能将法相化实,炼为灭杀之术?!” 幽岳:“快看,那太阳真火将冰石都烧尽了,那些东西也都烧没了,说不定庆煞真能被她……难怪,难怪当日祝玄光与我说……可方清澜他们也是剑仙,为何做不到?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他们的死志不够刚烈?” 他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众人早已见怪不怪,都懒得搭理。 宋陵没有干瞪眼,他在说话的同时,早已暗中蓄力,只等机会便冲上去。 “你拖住方清澜那边,我去帮谢长安!” 蛰伏已久,几乎让众人以为他消失了的云极竟在此时传音给宋陵。 宋陵微一点头,符箓与剑同时藏于袖中,只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云极修为比宋陵高,从他的角度,却看出太阳真火背后的虚弱。 谢长安舍身诱敌深入,爆发金乌法相,以此计杀庆煞,固然出其不意,将庆煞神识也伤了,但她与对方修为终究差距过大,本身又有伤在身,这金乌法相终究维持不了多久,一旦稍露怯意,必会被庆煞反扑。 就在此时,太阳真火果然倏地一暗,燃烧范围也忽然收回许多。 此消彼长,红雾反倒大盛! 金光之中,庆煞夺舍的许危阙缓缓现出身形,他嘴角淌血,但神色狠厉,显然受了伤,但也被谢长安的算计勾起戾气。 反观谢长安,金乌法相褪去之后,似乎一下单薄许多,连带留天剑的剑气,都如黄昏沉暮,虚弱黯淡。 “你是千百年来,除上界之外,第一个胆敢如此算计我的人。” 庆煞抬起手掌,威压自他身上爆出,森然红雾狂涌开去,将金光悉数吞没。 “我要你碎尸万段,生不如死!” 随着话语,手掌朝谢长安头顶落下! 许危阙的躯壳甚至承受不住澎湃汹涌的红雾而开始寸寸碎裂,红雾先于他的手掌,迫不及待蹿向对方。 而此时,一刀一剑,由云极手中发出,也已掠至! 他是少有的刀剑双修,甚至这两把神兵都大有讲究。 流深刀属水,燎原剑属火,水火本不相容,但这水火二器却在他手中威力倍增,两件仙品神兵同时出手,相互配合,世所罕见! 静水流深,野火燎原,水与火交融糅合化为阴阳两极,生生不息。 狐狸也已挣脱幽岳的钳制,飞身扑向谢长安! 怒火与灵力交织,素来贪生怕死的她方才瞬间萌生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意,竟突然冲破桎梏已久寸步不前的修为境界,由化合境稳固上升至化合境圆满。 手中狐尾所化之长鞭原本与皮毛发色相同,此刻也渐渐变色,染上金光。 她心念一动,长鞭卷上谢长安的腰往后扯! 而流深刀与燎原剑也已经朝红雾斩下! 光芒暴涨,轰然巨响! 狐狸只觉强大的罡风陡然扑面涌来,远远超过她所能抵抗的极限,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飞去! 卷住谢长安的鞭子被生生扯断,如断尾之痛,她惨叫一声,重重落地,吐血昏迷。 云极同样感受到剧烈反噬之力,一刀一剑甚至传来刺耳铮鸣,堂堂神兵被逼至极限,却也将红雾彻底斩开! 许危阙的肉身随之被由上而下劈为两半,红雾炸开,哀嚎而消! 宋陵那边,方清澜也被一剑穿心。 后者踉跄倒地,望着宋陵,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只涌出鲜血。 宋陵年少时经常往来宗门与赤霜山,对赤霜山众人都很熟悉,对这位照雪峰首座,自然也多有敬重。 但是对方被庆煞夺舍,纵使还有残余神识在,也已经无力回天,若不彻底斩杀,肉身只会沦为庆煞傀儡,甚至被炼为尸傀。 方清澜突然伸手抓住剑身,没有拔出来,反倒是一寸寸往内钉入。 “方真人!” 宋陵神色不忍。 方清澜与许危阙交情极好,看见他如今惨淡模样,宋陵就像看见师叔许危阙,仿佛看见二人当日与庆煞大战周旋,最终被强迫夺舍的情景。 杀了我。 宋陵读出方清澜嘴唇张合要说的话。 酸涩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 “得罪了!” 他掐诀二指并于身前,六道符箓射出,分于方清澜周身,形成一个小小的符阵。 “破!” 符阵炸开,连带方清澜的肉身,也一并被炸为齑粉。 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云极后退三四步,喷出一口血。 他很清楚,庆煞和方清澜之所以这么轻易就被斩灭,并非自己与宋陵之功,他充其量只能算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原因是有金乌法相将大半红雾吞噬,庆煞向谢长安拍下那一掌时,已然外厉内荏。 他刚将刀剑收回,又见谢长安的身躯自半空落下,正要分出灵力去接—— 一把金丝流溢的红伞忽然出现,自半空打开。 伞下一人显形,双手接住谢长安身体,将她揽入怀中,又徐徐落下。 云极先是微怔,而后看清对方面容。 他平素冷静,此刻却难以控制流露惊愕。 “祝玄光?!” 抱着谢长安的人抬眼朝他望来,目光清冷,似冰雪覆身,比这冰墟还要寒意逼人。 不,那不是人。 云极定了定神,发现对方并不能称为人,充其量只算一缕游魂。 然而便是这虚影游魂,竟散发出强大威压,慑人心魂,如同猛兽圈下地盘,不允许任何威胁靠近。 祝玄光早已飞升,不可能是孤魂野鬼。 此人,究竟是谁? 他犹思忖之际,对方却已移开目光,视线落在怀中之人身上。 专注入神,隔绝外物,如千万年倏然而过亦未曾改变。 ------------ 143 第 143 章 143 触目所及的雪,一望无际的冰。 她缓缓睁眼,便看见头顶无尽苍穹飘落下来的雪花,一片又一片落下。 半身已被冰雪覆盖,神魂轻盈,呼之欲出,却又困于躯体之内。 阴阳苍茫,荒烟迷雾。 谢长安安安静静躺着,任凭雪花贴在眉间额心,带来丝丝凉意,她渐渐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忘记时光流逝,只觉就这样永远沉寂下去,也不失为安宁归宿。 一只手出现在视野之内,一点点为她刨去身上的冰雪。 待上半身的积雪散去,对方又将她扶坐起来,一缕白发从肩头滑落,与她的鬓发纠缠。 谢长安动了动手指,似乎想伸手去摸,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对方抱在怀里,又为她拂出袍角残雪,最后将她负于背上。 冰雪是冷的,背着她的身躯却是暖的。 她微微颤声:“这是梦吗?” 风雪之中,对方的声音并不高,如闲话家常,却清晰传来。 “是,也不是。你若希望是梦,那便是梦。” 谢长安张口,明明是神魂灵应的声音,却也虚弱得几乎消散。 “你……到底藏在哪里,为何我一直找不到你?” 对方微微叹息:“我一直没走,身死之后,魂魄就在金缕伞内沉睡,这次若非你神魂受损,识海波动,我也无法受其感应醒来。” 谢长安叹了口气。 难怪她无论如何招魂也遍寻不至,难怪当时金缕伞进不了神兵遗策,原来李承影的魂魄一直栖身在里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摸上对方满头霜华。 那是冰雪也覆盖不了的白。 “你的头发,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天地混沌,来处与归处皆已模糊。 她禁不住回头望去,方才卧身之地已覆满积雪,不复辨认。 而停下的终点,却似乎也遥遥无期。 风声在耳边诉说孤寂,谢长安只有伏在他背上,才能感到一丝暖意。 渐渐地,她头发也淋了点点冰雪,黑白相间,宛若白首。 “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在庆煞面前,她清晰意识到对方的强大,也毫无胜算把握,只能以所有灵力凝聚于金乌法相,借法相之威与之殊死一搏。 但庆煞是杀之不灭的,这一搏,至好的结果,便是消灭他暂且寄居的肉身和肉身里那一部分煞气。 若失败,那就意味着即使她魂飞魄散,也无济于事。 此刻望着四野渺渺,不分玄黄,她反倒内心一片安宁轻松。 既已身死,那世间一切,就与她无关了。 不管眼前故人是幻影,抑或真的魂魄未消—— “我可以永远在这里陪着你了。” “长安。” 李承影温柔道。 “其实如今回想,我当日不该在死前说那些话,乱了你的道心。” 谢长安摇摇头:“敌人太过强大,我已尽力了。从今往后,我也可以如你一般,当个自由自在的游魂野鬼,直到神魂彻底消散在天地间。我从未后悔过与你交心,你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乱我道心。” 李承影:“哦?那是从何时开始?” 她想了许久:“或许是在长安城,狐狸上门诘问,你误以为她是敌人,不假思索挡在我身前的时候。又或许是我用噬神镜对付李恨天时,心里没底强撑一口气,你却不顾性命用血符筑阵,要为我殿后吧。” 李承影轻笑一声:“难怪自那之后,你对我的态度便好了许多。” 她任凭对方背着自己前行,将脑袋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温度。 “初见面,我已隐身,你却能看见我,还盯着不放,甚是无礼,长相又与祝玄光一模一样,说话却那样油滑,谁能有个好印象?便是再说一万遍喜欢,也是取死之道。没有要你的命,已经是看在李家问我买符箓的那些银钱,当时还能帮我拿到天工炉的份上了。” 李承影闷笑:“还得多谢我有个弱不禁风的身体吧?” 谢长安煞有介事嗯了一声:“也算吧。” 说完自己也笑了。 她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用脸蹭了蹭对方后背肩头,即使他们现在只是神魂状态。 两人绵绵絮语,风声不知何时也在慢慢变小。 雪却依旧未停,一层又一层,堆积在他们脚下。 刚刚走过的路,转眼又被新雪覆盖脚印。 她依稀能看出他们是在往山上走,却不知对方究竟要将自己负去何处。 “我自幼命途坎坷,宫闱险恶,如履薄冰,唯有步步谨慎方能保全性命。” 但一场席卷人间的滔天大变,仍是将她的小心经营变成笑话。 自那以后,她无法轻易交付信任,哪怕到了赤霜山,也不敢片刻懈怠,唯有祝玄光天人之姿,以救命之恩与授业之恩,能令她彻底卸下心防,愿将性命交付。 却不曾想过,她与祝玄光之间,连相遇都是一场早已谋划好的棋局。 “遇见你是意外,起初我每每见你,便控制不住杀意。” 至于彼此后来的交集与故事,更是始料未及的意外。 既已身死,生前种种大可不必执着,她也彻底放下负担,坦露生前从不肯轻易坦露的心迹。 赤霜山上那一剑之后,她觉得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至死不会动摇,但在长安城天劫之下,李承影不顾一切扑过来以身相挡,那雷劫终是在石头上劈开一道缝隙。 此时此刻,谢长安愿意伏在这背上,与他一道走完这条漫无尽头的雪路。 直到他们的神魂彻底消散。 李承影:“我原以为,我将血符缝在金缕伞,能为你挡下死数,从今以后,你就无灾无难,却没想到,你还会在冰墟遭遇如此大劫。” 倦意袭来,她昏昏欲睡,轻声回道:“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去北海之极,原想寻一味灵蒲草,为你修补魂魄,助你还魂,可我找遍那地,都一无所获。也许正像张繁弱说的,大翮游仙,终究一场大梦,里面的造物,也只是我幻想出来的黄粱梦影。李承影,我可能无法复活你了,你就让我在这里陪着你吧。” 李承影:“你没有死。金乌法相之后,你的神魂承载确实到了极限,被金缕伞收入其中。” 谢长安摇首:“不对,我虽炼器为体,但受伤过重,识海也被庆煞侵蚀污染,金缕伞和留天剑都没有净化之能,已是回天乏力。” 李承影:“你忘记还有一样东西。” 她稍提精神,面露疑惑:“难道是封禅笔,还是神兵遗策……” 李承影轻轻叹了口气。 谢长安听见他的声音背对自己,自前方传来。 “青蛟内丹。” 谢长安微微一震,昏沉睡意忽而消散大半。 那是她踏上修仙之路最初的倚仗和根基,有了青蛟内丹,她才算是有了第一份灵力,也才有后面一步一步探索仙道的实力。 “可是,青蛟内丹已经彻底被我炼化了……不对!”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放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倏地抓紧! “我从未对李承影提过青蛟内丹的事,你不是李承影!你是谁!” 对方一顿,停下脚步。 谢长安厉声追问:“你究竟是谁?!” 回答她的,只有无边的风声与沉默。 “好,好!你不说,那也不必说了。” 她忽然惨笑,用尽全力推开对方,任凭自己的身体摔在雪地里翻滚。 她离了对方的背,方才发现这山势异常陡峭,一摔下去便只能顺着积雪往下滚落。 以她如今情势,连神魂都异常虚弱,自然毫无反抗之力,但谢长安也根本不想反抗,手下意识抓了一把雪团,又虚虚松开,任凭下坠之势到来。 一道身影扑过来,紧紧拽住她的手。 但疏松积雪承受不住两人分量,他们瞬间从山巅悬崖跌落无底深渊。 识海之内,剧烈震荡。 对方紧紧护住她的身躯,为她挡去一切凌厉狂风和剧烈雪崩带来的神魂损伤。 可李承影如今也是神魂,他便得因此遭遇不啻千刀万剐的痛楚。 深渊,但又不是深渊。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这是识海随神识幻变而出的景象。 神魂越是不稳,识海便也无穷变化,凶险诡谲。 她的神魂虚弱不堪,所以他们自深渊而下,又落入碧波深潭。 水从头顶漫过,彻底吞噬身体。 她虽被紧紧拥住,但乌发散开,面容雪白,神识越发稀薄。 李承影无法,提起最后一口气,带着人从水中冲出,那深潭在他们身后旋即又化作滔滔江水,奔流向前。 他抱着人重新飞至悬崖高峰之上,终于力竭,一口血涌出,忙错开头,吐在雪中。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比先前还要大。 “长安,这里是你的识海,你若放弃,最终会被吞噬,也就是彻底的神魂俱销!” 她被安置在石壁边,巨大石头为他们遮挡风雪,暂得片刻安宁,但她闭目不言,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李承影惨淡一笑:“我知你恨我,可这难道就是我所愿吗?我何尝不希望,自始至终,我与他都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谢长安缓缓睁眼。 赤霜山上穿心一剑,万念俱灰。 生死之外,死者俱往矣,生者犹可追。 她原本已经决定放下,她原本已将祝玄光与李承影彻底分开了的。 祝玄光已成过去,李承影才是更为重要的现在。 然而对方却亲手揭开血淋淋的真相,李承影终究是虚影,万象归一,所有一切,都只是祝玄光。 “祝玄光,你、又、骗、我。” 一字一句,平静之下皆为血泪。 谢长安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狐狸曾问她,对李承影的情意当真就已深到刻骨铭心的地步了吗? 当时她没有回答,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百转千回思索过答案的。 到底是一个人的深情,还是两个人的相互映照,又或是她对李承影不计生死的回报,对祝玄光背叛的痛苦,也许早已彼此杂糅映照,无法分清。 但现在,对方却非要拿着刀,在她身上一划又一划,将表皮划开,指着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对她说,看,你自己应该早就想到的,其实你也没真正分清过,你明明放不下,却还要自欺欺人。 血线从紧咬的牙关渗出,又溢出唇角。 她微微喘息,仰头望向漫天飘雪,露出冷笑。 李承影强忍住伸手的动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神魂本是不应感知肉身疼痛,但痛楚又分明从伤处蔓延四散。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让自己余下一片漠然。 “你为杀庆煞放出金乌法相,魂魄受损,解开祝玄光当年隐藏在青蛟内丹里的最后一道封印,护住你一缕心魂未散,同时也触动我陷入沉眠的神魂。我才知道,我与祝玄光之关系,并非他的化神分身,而是曾经被他舍弃的一部分。” 所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神仙亦难免喜恶哀乐,更何况修士还是人,自然有人性。天下宗门,修仙者众,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天道之下,以力为尊,从未有无情者更近天道之说。 祝玄光自然也不是生来就修无情道。 “他少年天才,生来便注定登顶问仙,超然众生,旁人修炼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都不得其门而入的难关,他几年甚至几月便能突破。师门看重,半生顺遂,他自也有过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之时。” “他一度沉迷炼药,漫山遍野将赤霜山的药园都摘光了,却接连失败被师长关了禁闭,勒令他从此不准再碰炼药一道。” “他也曾为探究蜀山剑阁的万剑池是否真有仙品神兵,化身潜入其宗门,触发剑阁禁制,引来满门上下数十日不眠不休的追杀,最终折服于他的实力之下。” “他更因听说当年的盈缺屿宗主是修仙界第一美人,为一时好奇之心远赴千里御剑前往一观,途中见日出而忘归,索性于东海与日对酌,孤崖乘月悟剑,随心所欲,以境入剑。” “你今日所见之我,便是他曾经真正的性情为人。” “但,李承影可以叩道修仙,却无法与天相争,所以,最终只能剩下祝玄光。” 谢长安终于睁开眼,两人近在咫尺,注视彼此。 “你若愿听,我便与你说。” 李承影咳嗽几声,擦去唇角血沫。 他的神魂与谢长安一样不稳,方才为护住她,更是受了猛烈冲击,此时周身魂光震颤,欲散而未散,白色长发伴随身体微晃,若冰雪覆落,烛火将熄。 她手指微动,又缓缓攥紧。 “所有真相,源于一场飞升。” ------------ 144 第 144 章 144 一百八十年前,在剑仙境巅峰停留多年的沈六知准备渡劫飞升。 在那之前,已经有多位上过点仙谱的修士渡劫失败而陨落兵解,赤霜山宗门上下,无不视沈六知渡劫为头等大事,郑重准备,唯恐不周。 修仙者,谁不愿自己能一窥天门,登峰造极,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沈六知自知天道无常,便暗中准备,留了一条退路。 听至此处,谢长安神念微动,默默道:噬神镜。 果不其然,李承影道:“他启用了噬神镜。” 噬神镜为上古造物,与朱鹮之朱寰剑并驾齐驱,但它并非杀器,而是可以逆转乾坤之神器,也是赤霜山的不传之秘。 时间倒流乃逆天之举,必付出极大代价,千百年来只作为秘藏珍宝,被安放在赤霜山鸿都阁后面的库房,加诸重重封印禁制,宗门历代有令,此物身系人修气运,非万不得已不得启用。 “师尊将噬神镜交给我,若他飞升失败,我立刻开启噬神镜,倒逆时光,令一切回到他飞升前。” “一切?” 即使早有预料,谢长安仍内心震动。 长安城一战时,噬神镜只余残片,依旧能支撑她开启逆转,将整座长安城的人事带回一个时辰之前,若此物完好,竟是能将天地逆转。 李承影:“一切,世间万物。” 谢长安冷冷反问:“天道如何会没有察觉,如何会放过你们?” 李承影:“所以回溯的时间不能太长,也要寻一处与世隔绝之地,将天道感应降至最低。” 谢长安蹙眉,想到一处地方。 李承影似听见她心声:“不错,我持镜去了照骨境,静候师尊飞升之日。” 赤霜山气运延绵,英才辈出,沈六知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飞升十拿九稳,不可能出问题。 沈六知也如此认为,噬神镜不过是逼不得已以防万一的退路。 可谁也不曾料到,便是这条退路,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那一日,师尊渡过万云来劫,肉身飞升,天门打开,我在照骨境以法术连通千里之外,亲眼看见他明明已经过了天门,却还是跌落下来,身死魂灭。” 祝玄光当即以宗门秘法开启噬神镜。 霎时间镜光冲天,几乎照亮整个照骨境。 世间万物在其威力之下,时光被重新调回沈六知飞升的一月之前。 时光倒流,人事重置,所有人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除了早将精魂与噬神镜相连的沈六知,与作为持镜人的祝玄光。 “师尊告诉我,当日他与我看见的不同。他见到的,是一只庞大无比,金光熠熠的手自天门伸出,横在他与天门之间,无论他用何种办法,都无法突破禁制,那只手仿佛代表天道,拦住所有想要飞升的修士,也阻断了人间通往仙界的路。” 沈六知发现自己修为在人间已是巅峰,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只手,哪怕拼尽全身修为,无论对其造成什么伤害,那只手都能在须臾之内补充源源不断的灵力。 一个有着无穷无尽灵力,甚至代表天道意志的对手,凡人要如何与之抗衡? 很久以前,上界仙人皆为凡间修士所化,可不知从何时起,在沈六知之前,那些拥有渡劫实力的修士大能,都一个接一个,陨落在天劫面前,即使侥幸渡过天劫,也会如沈六知一般,死在那只手下。 噬神镜的逆天神通,只是给予他们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无法找到办法战胜那股压制飞升的力量将其解决,即使时光再倒流一百次也无济于事。 李承影:“他看见的那只手,未必是真的手,可能只是代表天道的一种意象,但上界与人间并非完全分离,既能引来天劫,说明上界对人间依旧有所感应,人间恰好就有一物,直接牵系修士命数天机。” 谢长安沉默片刻,轻声道:“点仙谱。” 李承影:“是,世人只知点仙谱上点仙名,上谱者意味着修为已近凡间极限,渡劫迫在眉睫,却无人知晓此谱究竟何时出现,因何出现。大能宗师求仙问天,突破凡人寿数,时常逆天而行,又如何会将点仙谱奉为圭臬?无非是无法反抗罢了。” 点仙谱在低阶修士眼中,是修为认证的荣耀,在上榜之人看来,却如催命符一般。 多年以来,并非无人怀疑点仙谱的异常,却始终找不到半分可疑之处,它像某一日忽然出现在悲回风山一样,无因由,无来处,求而未解,无根无源,连带悲回风山,都披上一层神秘面纱,成为许多修士心目中没有宣之于口的“神山”。 沈六知他们希冀从点仙谱上找到线索,师徒二人便前往悲回风山,还带了三件法宝—— 一张能将赤霜山护山大阵暂时腾挪到悲回风山的阵图、一只由前代离梦城主所造,能寻稀罕宝物的机关灵鼠,以及一把能扛过三道天劫的风雨兼程伞。 李承影:“阵图用来覆盖悲回风山,以暂时躲避天道窥伺追查与外人干扰,灵鼠是为了探查山上异常,为灵识搜山查缺补漏,而风雨兼程伞,是以防万一之用。” 赤霜山即使底蕴深厚,仙品法宝也非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这三件法宝放在哪里都是足以震慑旁人的存在,但他们既然连噬神镜都用了,也不会在意这些损失。 若渡劫尽头便是陨灭,天下修士命运殊途同归,到时别说三件,就是全天下的仙品法宝都堆到面前都无用。 二人在悲回风山上待了几日,起初先以灵气神识探查未果,又用上灵鼠,最后终于在灵鼠耗损殆尽之前,发现一个秘密。 李承影道:“点仙谱下,有一条锁链。” 他们以灵识探得,锁链从点仙谱的石壁下方,一直往山腹延伸。 甚至山腹深处也并非锁链终点,即使有灵鼠,沈六知他们也不知这锁链的另一端,到底连到何处。 灵鼠已经无法再深入,被找回来时支离破碎,连带将神识附着其上的祝玄光,也几乎丧失大半灵力,需要以后才能慢慢养回来。 此事已经超过二人所能探究的极限,剑仙境大能在这样如同无底深渊的秘密面前,同样束手无策。 “窥天问道关系天下修士,并非一人之事,既然单凭我们解决不了,便只能将更多人拉入局中。这,便是噬神镜第一次重启后的计划。” 在谢长安的识海深处,风雪交加,天地呼号。 两人困于一隅,如凶险世道中暂得世外桃源。 那些掩藏在重重迷雾下的隐秘,终于一点点展露出来,还原本来面目。 沈六知找了五个人,当时可称之为天下修士巅峰的五人。 北烛山宗主寒烟,朱雀台徽隐禅师,扶广山林梦牍,盈缺屿秦素夜,以及,妖修应悔。 这五人之中,有两人姓名已上点仙谱,就算名不在其上者,亦是当世人杰,一代宗师,加上沈六知与祝玄光师徒,若连这七人联手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怕世间再也无人可解。 沈六知将自己第一次渡劫时遇到的生死难关,与噬神镜之事,毫无保留,完完整整告诉了其他五人,希望彼此同心协力,一道想出更好的办法,彻底打破天下修士飞升桎梏。 此五人皆非凡俗之辈,得知真相的震撼疑惑也不过就片刻工夫,经过商议,所有人也都赞同沈六知的猜测,认为点仙谱才是阻拦飞升的关键。 他们前往悲回风山,开始探查山壁之下连接点仙谱的锁链。 此事关乎己身,几位大能修士都未有保留,他们在悲回风山周围布下阻隔外物的法阵,又纷纷拿出压箱底的法宝,然而连灵鼠都折损于此,此地之凶险,又岂是轻易窥探得了。 妖修应悔不信邪,亲自化出原身,深入山腹,却差点出不来。 众人再见应悔,是七日七夜之后。 “真邪了门了!” 他修为已抵问天妖仙之境,与真正的神仙只差半步之遥,凡间很难有伤害他的东西,然而应悔露面时,竟伤痕累累,尤其胸腹一道伤口,深可见骨,法术止血亦无济于事。 但应悔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那下面居然也有法阵,而且不止一个,一重叠着一重,根本无法分清到底有几个法阵,更诡异的是,这些法阵杀气蒸腾,仿佛摄人心魂,我差点就被夺其神魂,若要再下去,恐怕得有二人为我护法才可行。话又说回来,难道你们先前都没发现过此地异常?” 寒烟皱眉:“不是无人来过,是凭一己之力很难发现端倪。之前渡劫修士,俱都折损在天劫之下,无人能有噬神镜重启时光,告诉我们所见所闻。我看这点仙谱很不寻常,似乎并非单单想要阻拦我们成仙。” 秦素夜:“我先来试试吧。” 她拿出一条斩神鞭,据说是由上古某条龙剥皮制成,可长可短,破石断铁,其长可达百里千里之外,此鞭与她神魂相连,可直入山腹,突破法阵。 应悔哼笑:“我真身下去都无功而返,你这鞭子还能有何用?” 秦素夜:“毕竟你只是假龙,而我这法宝乃真龙炼制,确实还是有所区别的。” 应悔大怒:“秦素夜,你找死是不是?!” 秦素夜冷冷道:“放马过来。” “二位道友,冷静,冷静。” 徽隐这几日和惯了稀泥,此时也是轻车熟路。 “大事当前,生死攸关,我们还是得有个轻重缓急才是。” 沈六知走到林梦牍身旁。 后者正将手放在点仙谱所在的石壁上,以神识感应其中玄机。 这件事他们之中许多人也干过,甚至那些已经应劫陨落了的修士,也不乏对点仙谱几番探究,可最终都是无功而返。 忽然,林梦牍开口道:“那条锁链,不是死物,而是活的。” 沈六知一怔:“林道友确定?” 点仙谱下面有灵力波动,有法阵,都无人感到诧异,因为这些也都能隐隐探究到,但林梦牍竟说锁链是活物。 林梦牍手上多出一条焦黑的蛇尸。 “这是我养的灵蛇,能辨识方位,察知生死,方才它临死之前给我传来神识意念,告诉我锁链是活物。” 应悔几人那边传来争执。 “不管活物死物,事到如今,只有彻底斩断锁链,毁掉点仙谱,我等以后飞升才能再无阻碍!” “点仙谱代表天道意志,我们若有异动,天道便会察觉,不用等到飞升,立时就将我们斩杀当场。” “何为天道?天道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是何物?不分善恶强弱皆无法飞升,若说天道如此,我却不服。” “你不服又能如何,你抗得过那十八关的天雷吗?” “我认为应道友的话不无道理,都说天道无私,既然以点仙谱压制凡间气运,说明天道已然有私,更有甚者,天道已为人掌控。既然如此,我辈修仙之人,正该穷究天机,放手一搏,就算失败,顶多也就早死几百年罢了,人固有一死,何所畏惧!” 待他们说得差不多,沉默已久的沈六知终于开口。 “噬神镜还能重开,若此行失败,祝玄光自当开启噬神镜,将时光倒流一个月,我们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寒烟:“即使如此,我们依旧要算到天道所有可能的反应,以免功亏一篑,噬神镜毕竟是逆天之物,神力有限,能不用,还是不用为好。” 林梦牍:“这样吧,秦道友以斩神鞭探路,我与徽隐道友为其护法。” 他与徽隐是六人中最为精通法阵者,锁链既有法阵加持,的确由他们二人出面最为合适。 沈六知:“那就劳烦三位道友了,我来加固周围结界,以防天道察觉。” 寒烟:“我有一件法宝,名为八音诀,可融入沈道友的符术之中,以音为书,以乐乱心,就算天道察觉我等作为,起码也能挡住片刻,为几位道友争取时间。” 应悔:“那我做什么?” 寒烟:“沈道友旧伤未愈,应道友便助他一臂之力吧。” 至于祝玄光,他是所有人的退路,只需持镜于千里之外静观其变,以防万一。 在场都是当机立断行事果决之人,既然商议完毕,便即刻行动。 沈六知掐诀结印,以符术为先前布下的九天太玄阵法加上一层又一层禁制封印。 此法以灵气注入符箓,令符箓与法阵相融,剑仙境修士的灵力,世间少有人及,这样精妙的法阵,怕是任何一个同期修士都破不了。 但他们要面对的对手,不是凡尘中人,此仗无人敢有半数把握,甚至连一两成都不到,众人只能全力以赴。 很快,灵力消耗过度,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 应悔双手凝聚灵力,源源不断给沈六知灌输过去,让他得以支撑。 寒烟也没闲着,随即召出八音诀,那实际上一具古琴。 但见他拨弄琴弦,灵力与乐声化为丝丝缕缕金光,在几人周身回荡,若春风拂面,繁花吻额,看似温柔,实则杀机暗藏。 这些金光融入法阵,增强符箓,将整座法阵塑造成铜墙铁壁。 应悔:“这样的法阵威力,就是那帮神仙真身下凡,怕是都难以应付吧?” 寒烟:“天威煌煌,大意不得。沈道友,你是我们之中,唯一真正经历过飞升天劫的人,依你看,阻拦你的那股力量,结合我们数人之力,以我们目前的法阵与法宝,是否能对付?” 沈六知想了片刻,摇摇头:“我有种感觉,那股力量,是因强而强,因弱而弱,强无止境,无法揣测。” 寒烟心头微动,正欲说话,却听得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三人抬头望去,面色大变。 万里晴空忽然乌云翻滚,雷光隐隐浮现。 “不好,怎会突然就天现异象?!” “难道是秦素夜他们在下面遇见了什么?” 说话之间,秦素夜三人身形闪现,返回原地。 秦素夜两手空空,斩神鞭已不知去向,她满脸死气,整个人竟是受了重伤,魂光在体内虚弱不堪,几乎破体而出,若非林梦牍与徽隐拼死将她带上来,她此刻早已魂销神殒。 但林、徽二人也未好到哪里去,皆是口角溢血,身上各处外伤,脚步踉跄,差点站立不住。 沈六知他们忙上前相扶。 这世间绝无能将三位顶尖修士重伤至此的力量,他们三人联手,哪怕面对天劫,也有一搏之机,可这伤势,分明是连逃跑都差点来不及。 “那下面,锁链的另一头……” 秦素夜一张口,便是一大口血吐出,夹杂内脏碎肉,已是强弩之末。 “你先别说了,我给你疗伤!” 应悔抓过对方手腕,强行灌注灵气。 秦素夜摇摇头:“那锁链尽头,连着一道门……我以命灯燃尽法宝,才能将那门推开一道缝隙,依稀窥见……不,必是我看错了,不可能的……也许我们都错了,关键不是在锁链……可若非锁链,又是什么……” 说至最后,似自问一般,她面露困惑,声音越来越小,魂光逐渐黯淡消散,脑袋缓缓垂下,竟是直接气绝坐化了。 应悔神色苍白,怔怔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 林梦牍喘息:“那下面围绕锁链,起码有数十道法阵禁制,我们一道道破除,越到下面,法阵就越发繁复难解,也越发费时,尤其那法阵上的灵力,仿佛生生不息,永无枯竭之象,我们根本耗不起……” 他说至此也已力竭,只能打住话头,就地调息。 徽隐禅师稍好一些,接过他的话道:“我们当时估摸着已经接近法阵尽头,不愿轻易放弃,便硬撑着一口气继续深入,这才发现那些法阵竟是首尾衔接,循环往复,即便全部破除,它们也能再生。秦道友在最前面,我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什么东西,会那样吃惊,若是知道,也许……”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比方才所有时候更亮的雷光几乎将整个黑夜变成白昼,也将他们所有人的脸色都映成惨白。 天雷轰然落下,世间修士看来坚不可摧的法阵结界,在这一道又一道的雷劫之中,竟出现了裂缝。 沈六知先前的担忧变成现实,所有人没有比此刻更为清晰意识到天威二字的残酷。 应悔腾地起身。 “天道又如何,老子偏不信命,大不了跟他拼了!” 他双手结印,召出七步戟,卷入手中,率先冲出去。 应悔出手的同时,那加了重重符术禁制的法阵也在雷光下应声而碎! 所有人彻底暴露在天劫之下,他们避无可避,只能正面迎战。 兴许是因为触动了点仙谱下的锁链,这场浩劫来得异常汹涌,甚至已经不是寻常渡劫降下的雷光,以悲回风山上空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内,悉数被卷入电闪雷鸣。 风起云涌的变幻之中,天地震颤,轰然作响,仿佛万物皆被激怒,连脚下群山都摇晃震动。 秦素夜已死,但剩余五人皆为当世大能,即使他们也受了重伤,但要轻易认输臣服绝无可能,即使这几人所要面对的,是凡人见之颤栗跪拜的存在。 这一战持续了三天。 坚持到最后的竟是林梦牍。 他已遍体鳞伤,却于所有身殒的修士中持剑不退,最终以身死魂消的代价,换得天门被迫打开一瞬。 要知道天门非修士渡劫不开,如今他们六人并非渡劫,只因动了点仙谱下的法阵而惊动天道,引得天劫下降,不死不休,六名凡间巅峰修士,能迫得天门打开,眼看上仙真身便要亲临出手,已是惊世骇俗。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 一切轰然破碎,所有人战死当场。 计划彻底失败,千里之外的祝玄光只能立刻重启噬神镜。 …… 李承影的神魂似乎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都已经承受不了了,刚说到这里,他便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便停不下来。 即使如此,他的眼睛也始终落在谢长安身上,未曾移开分毫。 后者双眸低垂,一动未动,既未抬首,也未帮他抚平神魂伤势。 只是周围呼啸不停的风雪,渐渐减弱消停。 没了风的冰天雪地,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冷了。 李承影闭了闭眼,养神片刻。 他的袖子一直遮住鼻下,压抑喘息与鲜血。 待气息稍有平复,他便睁开眼,继续讲述那些早已无人知晓的往事。 除了沈六知与祝玄光,随着噬神镜重启,其他人的记忆也会被抹除。 沈六知再度找上其他五人,如上一次坦诚告知,连带第一次失败的情形,娓娓道出。 个中内情过于惊世骇俗,五人自然不能轻信。 徽隐道:“非我多疑,沈道友如何证明,你所言皆是真的?” 沈六知叹了口气:“我第一次找上你时,你便知道,若我们失败,一切重来,你们自己必生疑虑,又怕信物无法回溯过去,便告知我一事。” 徽隐:“沈道友请讲。” 沈六知:“你并非年幼入宗门,而是三十岁时,方被朱雀台首座收入门下,他见到你的第一面,便说了两句偈语:只此浮生在梦中,痴子可愿作出梦人?” 徽隐面色微变,良久,缓缓点头:“此言的确只有先师与我知晓。” 他相信了沈六知所言。 “其他四位道友也有这样的旧事告知于我,为的就是印证今日所言。” 沈六知将其一一道出,众人消除疑虑之后,便不可能再浪费在无用的印证,迅速开始商讨复盘。 毕竟,他们只有一个月。 “噬神镜第一次重启之后,我们师徒二人以为合我们几人之力,已是当世无敌,必不会出差错,却没想到会功败垂成。唯一欣慰的是,上次我们师徒二人在悲回风上耗费数日,方才找到几位道友,这次多出几日,想必能准备更为充足。” 秦素夜:“依你所言,那点仙谱下面连着锁链,而我当日亲眼所见,锁链尽头连着一扇门,我还曾推开过那扇门,但除我之外,无人看见那扇门后究竟是什么。” 沈六知:“不错。” 秦素夜:“我并非言辞吞吐含糊之人,若我当时临死前没能说明白,那必是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那究竟是真实的,亦或幻觉,不愿误导你们。” 沈六知:“所以这一次,我也要下去,借秦道友的斩神鞭之力开道,想必能彻底弄明白那锁链尽头究竟是何物。不过触动锁链尽头的东西,就会引发天道察觉,降下雷劫,我们上回失败,也是因为如此,这次须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 寒烟皱眉:“九天太玄阵已是天下阵法巅峰,高山难越,若天威强大至此,堆砌再多封印与符箓,恐怕也无济于事。” 应悔:“照骨境乃世外之地,上界鞭长莫及,若是肉身留在照骨境,以神识附着斩神鞭,再下去一探究竟如何?” 徽隐摇首:“你与照骨境本就神魂相连,说不定将来直接在照骨境渡劫也可,但我们却是做不到的。” 所有人都知道点仙谱下的锁链有问题,但在这道难题面前,这些单拎出去都威震一方的修士,却不约而同沉默了。 “也许,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 说话的是从开始便没开过口的林梦牍。 一时间,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林梦牍淡淡道:“既然再好的阵法也防御不了天劫,索性不必结阵了,所有人入山髓,斩锁链,破法阵,以我们修为,说不定还能更快一些。” 秦素夜蹙眉:“锁链一动,即刻引来天劫,我们即使身在山髓,恐怕也无法幸免。” 林梦牍:“那就借尸还魂,再魂体分离,扶广山的前人手记曾提过,将北海之极的灵蒲草含于口中,可令魂魄与新夺舍的肉身快速融合,暂时相契。我们不妨借他人躯壳行事,天劫下来,必先应在肉身上,大不了金蝉脱壳便是。” 应悔哈哈一笑:“老林,真有你的!你这是想赌天道也分不出我们的躯壳,把肉身灭了,就不再找我们神魂的麻烦?就怕瞒不过去。” 林梦牍冷峻的嘴角也扯了一下:“既然天道不肯予世间修士一条生路,无非各谋奇招,与天博弈罢了。” 沈六知:“灵蒲草此效用,我也曾有所耳闻,不过恐怕无法维持太久,天威之下,顶多几个时辰。” 林梦牍:“扶广山有随侯珠,可与灵蒲草一道炼化,增其药效,将时间延长至五日之多。此事,交给我,十日之内,即可办成。” 沈六知提醒他:“你可别将那些灵蒲草一口气全拔光了,那东西一千年一长,要是北海之极都没了,后人再有急用也找不着。” 林梦牍冷冷道:“我们若失败,天下修士便永远无法成仙,要那灵蒲草续个三年五载的命又有何用?” 沈六知苦笑不语。 林梦牍觉得沈六知实在有些优柔寡断,都什么时候了还能顾及后人用不用灵蒲草,但转念一想沈六知比在场其他人多死了一次,又如此百折不回,最终只是淡淡朝他扫去一眼,什么刻薄话也没说。 秦素夜:“若一切顺利,这一个月足矣,若中途波折,我们重蹈旧命,倒也无须这么多时日了。” 应悔:“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秦素夜冷冷道:“怎么,要不要给你挑个良辰吉日再下去?” 应悔:“可以,我给你挑个大凶的日子,你若不下,便给我磕头如何?” 秦素夜:“我何时答应与你打赌了?” 徽隐无奈:“二位暂勿争论,在下倒是有个问题。新找的躯壳,必也得修士之躯,方能暂时瞒过天道吧?而且修为也不能低,一般修士身死时,便直接尸骨无存了,上哪里去找这样恰到好处的躯壳。还要六具之多?我修炼之法与道心关系极大,若需杀人夺舍,修炼也会前功尽弃。” 寒烟:“不必杀人夺舍。我知道有个宗门,专门以炼尸为修炼之法,他们多年来四处搜罗凡人与修士尸身,必有不少收藏,只要我们肯出足够优厚的条件,必能让他们拿出五具剑心境或武心境修士的尸体。” 沈六知:“我们每人各出一件孤品法宝,以此交换,应该足够了,若是不够,那就两件,诸位修炼多年,当有此底蕴。” 寒烟环顾,几人俱都点头同意。 “既然如此,我可代为出面交涉。” 徽隐沉吟:“剑心境或武心境恐怕不够。” 应悔微哂:“你还想找剑仙境的尸体不成?有这修为的,大多渡劫陨落,身死魂消了,哪来的肉身?” 徽隐摇摇头:“我曾听先师说,照骨境不思沼内有一种幻面虫,可让人心念所至,暂时散发出相应修为的威压。” 应悔挑眉:“还有这种虫子,我怎么不知道?” 徽隐:“这只是一种小小的幻术,空有其形,真动起手来便原形毕露,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应道友没听过也正常,但总归可以一试,以此骗过天道。我们既已失败过一回,这次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照骨境是应悔的地盘,他点点头:“那此事就交给我。” 几位弹指就能灭掉一个小宗门的大修士这次异常谨慎,几乎事无巨细将所有可能性全部推测一遍,所有潜在危险都有了解决的法子,已经周全到连旁听的祝玄光都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弥补的疏漏之处。 …… 听到这里,谢长安忽然问:“这是噬神镜的最后一次重启吗?” 李承影咳嗽一声,疲惫浓重:“不是。” 谢长安虽然不愿开口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一直随着他的讲述在不断思考。 此时此刻,连她也未能想到他们都这样谨慎小心了,为何还会失败。 “天劫识穿了伪装,找到他们真正的肉身?” 李承影轻轻摇头,歇了口气,继续讲下去。 第一次,他们以正面硬扛的方式,在地面设法阵,再去解决锁链。但点仙谱下的锁链没能解决,最终触动天雷,全军覆没。 第二次,他们决定瞒天过海,与天道周旋。 二十日后,一切准备妥当,众人以假身随斩神鞭入悲回风山髓,顺着锁链在点仙谱下一路探寻。 这回人一多,法阵果然也破得快,任凭缠绕锁链的法阵再多再繁复,在沈六知等人的手中,也不过是巧取或力博的区别。 由于上回秦素夜临死前的描述过于含糊,她甚至没能说明白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众人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哪怕看见一群猪从锁链尽头的门后飞出来,他们也能面不改色。 可所有人心里仍旧会忍不住琢磨:秦素夜并非毫无见识,恰恰相反,修士见的世面超越凡人何止百千倍,更别说他们这样的境界,越山海,入深渊,同舞蛟龙,搏斗异兽,绝不可能因为区区一扇门就动容变色。所以,秦素夜到底看见了什么,甚至临死都难以置信? 但,当众人终于合力破除最后一道法阵,来到秦素夜上回所说的锁链尽头的门前,又打开那道门之后,沈六知依旧愣住了,为眼前情景所震撼。 非止沈六知,其他人,甚至是远在千里之外,以噬神镜感知这边情形的祝玄光,都面露惊容。 沈六知甚至听见了身旁传来应悔的惊诧之声,连平素冷峻寡言的林梦牍,也没忍住骂了一句。 但那时,沈六知恍惚如梦,周围声音像隔了薄薄一层,模糊不清,他听不见同伴在说什么,更不想去辨别,只怔怔望着前方。 其他人,也并没有比他淡定多少。 因为他们,竟然在地底看见了上界。 门的另外一边,是上界。 而这道门,是天门。 ------------ 145 第 145 章 145 沈六知终于明白,为何秦素夜出来之后,会露出那样的神色,甚至至死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却没有吐露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因为换作是他们,若非这么多人同时看见,又确定不是幻象,任谁也不会想到,点仙谱下面这道直连山髓地心的锁链尽头,居然是天门上界! 怎会如此?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若他们真进了天门,去了那门后,又会看见什么,发生什么? 一瞬间,无数疑问冒了出来,但沈六知反应极快,几乎与寒烟同时喊出来。 “别让门关上!” “先冲过去!” 不过一息的工夫,其他人也已经反应过来。 既然他们渡劫会遭遇天劫大难,那么在这里看见天门,又当作何解释? 来都来了,自然是先过去看看再说,哪怕有危险,也不是没有死过。 沈六知直接召出随身法剑。 几道剑光转瞬已将门缝推得更大一些,两扇门在他们面前敞开,天门之后,金光夺目,霞彩潋滟,灵气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与其说灵气,倒不如说是仙气,因为这些灵气远比人间更为纯粹洁净,即使从天门漏出些许,都能令人如春风拂面,连体内灵池似乎都澎湃充沛不少。 几乎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能确认,那的的确确便是上界! 但,就在法宝罡风与剑光即将破入天门之际,门内烁烁金光里,出现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堪比小山的手掌,虚影颤颤,光华流转,手掌一收,便将凡间无人可挡的这股攻势悉数收纳。 沈六知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当初挡住他飞升的那只手! 此时根本无须交流,众人也已经意识到,不管这道天门为何会出现于此,又是否真正的天门,他们已经没有退路,锁链上的法阵受到破坏,地面的天劫也随之被引动,雷声遥遥传来,不知何时就能追寻至此,他们唯一要做的,便是披荆斩棘,继续往前探索。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祭出自己身上压箱底的法宝,沈六知非但带了昭皇剑,连掌教信物英雄怒也拿了出来,双手结印,将英雄怒里积攒的灵力悉数用在自己身上。 这条锁链即使再身负神力,非凡间造物,在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也很难再维持下去,加上已经失去法阵护持,寸寸碎裂,眨眼炸开,彻底化为齑粉。 锁链一断,天门大开,那只大手也应声而碎! 他们六人联手,终于打败那只曾经阻挡沈六知飞升的手! 应悔双手结印,身形一闪,随即现出真身,一条黑色蛟龙腾空而起,咆哮着当先飞入门后世界。 过了天门,他这蛟龙便会化为真龙,再也不必被人调侃为假龙了。 然而,比先前更为剧烈的光芒突然亮起。 刺目的光中,所有人都看见了两道身影。 两个仙人衣袂飘扬,款款走来。 便是只有两道模糊的身影,也能从他们周身萦绕不去的灵气金光,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那是真正的仙人,也是世间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存在。 应悔的动作比所有人更快,蛟龙身躯已近天门,张开嘴,红莲业火漫涌而去,铺天盖地,转瞬将两个仙人淹没! 这是在弑仙! 但同伴没有一个面露惊色,甚至出手也未见迟疑,红莲业火方出,因英雄怒而威力大增的剑光已经追至。 与此同时,秦素夜的斩神鞭,林梦牍的一轨剑,徽隐的菩提长棍,寒烟的八音诀,也都杀入天门,势不可挡! 若说他们先前看见神仙出现,可能还会生出一丝忌惮,但随着蛟龙冲过去,这一丝忌惮也随即变成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战意。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又何惧逆天弑仙! 纵天崩地裂,海断山埋,魂飞魄散,亦绝不回头! 在这样汹涌滔天的威势下,那两名仙人不由退了一步,声音甚至有点惊疑。 “竖子敢尔!” “区区凡人,也敢撼天!” 此言一出,沈六知他们便知道这两个仙人露怯了,很可能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进攻。 果不其然,蛟龙的红莲业火已然蔓延到对方身上,那周身金光被业火一点点吞噬,几道剑光随后而至,其中惨叫一声,半身化为齑粉,眼看另外一个仙人也要步上同伴的命运—— 不属于二仙的另一声轻笑忽然响起,无比清晰从门内传来: “竟能找到这里,也算能耐。不过若非近来出了点变故,本也轮不到尔等放肆。” 说话之间,众人只觉迎面而来一股巨大威压,比方才那只大手还要凌厉百倍千倍,一时间所有灵气罡风悉数成倍反噬回来。 远在千里之外,借着噬神镜同步探知战场情形的祝玄光,此时仿佛也感觉一双眼睛朝他望过来,那种感觉极为清晰,仿佛要将他浑身上下都看透。 “哦?这里还有一个。” 就在这一瞬间,祝玄光七窍出血,如遭重击。 但他顾不上伤势,当即调动全身灵气,结印重启噬神镜。 他很清楚,对方既然能发现自己,说不定也能发现噬神镜的秘密。 沈六知等人那边已经出现败象,他必须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马上将噬神镜重启! “你竟有噬神镜!住手!我可保你成仙,与你换取……” 祝玄光根本不给对方说完的机会,噬神镜重新启动,耳边如惊雷疾风,他仿佛从天际跌下,彻底失衡失重,只能任凭身躯一直下坠。 这就是噬神镜重启的感觉,他已经很熟悉了。 三次噬神镜的重启,心神耗竭非常人所能想象,第三次重启之后,祝玄光就发现自己头发已然星白相间,连体内神魂都隐隐有崩裂离体之兆。 纵使是上古神器,噬神镜经过超越本身负荷的连续使用之后,也已油尽灯枯,再也无法重启。 随着时间推移,这面镜子会逐渐黯淡无光,失去神力,最终像普通古镜那样斑驳染尘,破碎难圆。 祝玄光太累了。 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三次噬神镜重启均由他亲自操刀,需要耗费大量灵力,换作修为稍逊之人,根本不敢如此运作,更勿论恰到好处掌控时机。 上回重启,他们已然与上界仙人正面对上,若非祝玄光果决,再慢半步,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但情势至此已成死局,他们依旧失败了。 祝玄光身上没有伤口,神魂却与重伤无异,他无法思索更多,重启之后便即刻陷入近乎昏死的沉睡。 这种沉睡既是濒死时身体给出的反应,又是修士闭关养伤的一种手段,祝玄光昏昏沉沉,几乎连模糊意识都片叶不存,直到他的神识在识海中慢慢休养,一点点恢复过来,又如闭关一般重铸碎片,修补生机。 待他终于苏醒,又从照骨境回到赤霜山,已是三年转瞬而过。 三年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须臾即过。 但祝玄光发现三年未见的沈六知,竟有了苍老之相。 而且三年过去,对方的修为非但没有进展,反倒出现凝滞与倒退。 ------------ 146 第 146 章 146 “你出关了。” 沈六知望着他,神色慈霭,不掩欣慰。 “这三年,你神识封闭,五感不入,外力无法相助,只能靠你自己修复,我原先还担心噬神镜对你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害,幸而你最后熬过来了。” “师尊。” 祝玄光却无欣喜之色,他看出沈六知内伤在身,也看出对方的衰微之气。 “我昏睡这三年,想必是发生了不少事。” 沈六知:“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情形发生了。” 祝玄光:“愿闻其详。” 沈六知:“当日你重启噬神镜回来,是八月廿六。” 祝玄光神色一凛。 前两次重启,都精准回到他第一次重启的日子,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但这最后一次,却延迟了十日。 也就是说,这出入的十日内,有些事情改变了。 祝玄光:“为何会如此?” 沈六知摇头:“回来之后,我发现日期不对,便独自去了悲回风山,以灵鼠和神识搜寻,发现点仙谱下面的锁链竟然断了。我疑心灵鼠出了问题,又去找秦素夜,将所有前因后果告知,她再以斩神鞭下探,那锁链的确断了,连同原先缠绕在锁链上的重重阵法禁制,也都没了。” 祝玄光:“锁链尽头的那道门呢?” 沈六知:“锁链既断,也就没有门了。” 祝玄光:“但那些禁制就算没了,也会残留痕迹。” 沈六知:“不错,锁链上的确还有法阵灵力的残余。” 祝玄光皱眉:“也就是说,历史发生改变,有人在我们错开的十日里,主动破除锁链法阵,斩断了锁链。” 沈六知颔首:“你认为是何人所为?” 祝玄光沉吟道:“此非人力能及,当日师尊与云真人等六位当世绝顶修士,也须合力突破重重难关才办到,甚至还得借假身欺瞒天道。唯一能办到的,只有上界中人?” 当日时光回溯,沈六知等人打开天门,直面上界,更出手弑仙。 非但弑仙,还听见神仙说话。 对方说了什么? “区区凡人,也敢撼天”? 不,不是这一句! 是—— “若非近来发生了些事,本也轮不到尔等放肆。” 还有, “你竟有噬神镜!住手!我可保你成仙,与你换取……” 不难推测,上界并不太平,至少不是凡人想象的那般,飞升之后便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人人向往的仙界很可能出了一些乱子,锁链也可能就是被他们自己斩断的。 既然点仙谱与渡劫飞升有关,如今锁链一断,是否意味着点仙谱与上界牵绊也断了,从此世间再无阻拦修士的无形门槛,他们只要熬过天劫,就能真正飞升至上界? 仙人也认识噬神镜,祝玄光并不奇怪,毕竟仙人在很久以前也曾是凡人,但对方似乎对噬神镜颇为青睐,竟不惜以成仙条件来交换,可见这件法宝对于仙人来说也有大用。 又或者说,他们也想用噬神镜来重启时间。 原因不得而知,但噬神镜已经被损耗殆尽,距离彻底碎裂毁坏只是迟早的问题,即便仙人拿到手,也无济于事。 祝玄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沈六知对他的敏锐丝毫不意外,若非祝玄光天纵奇才,沈六知也绝不可能让他参与如此惊世骇俗的计划。 沈六知:“所以,这失去的十日,未必不是好事,可能是我们的转机。悲回风山上,我与秦素夜发现锁链被断之后,便决定索性将点仙谱一并毁了。” 结果也可以预料,点仙谱依旧岿然不动。 但也不能说一点变化也没有。 从前无论他们用什么办法,也不能对点仙谱损伤分毫,但现在一件仙品法宝,配上合适的灵力意境,就可以在点仙谱上留下剑痕。 这时沈六知他们也终于明白,压制世间修士飞升的枷锁不止一道。 天劫只是最基本的,却也是最容易渡过去的。 点仙谱,其下的锁链,甚至还有之前看见的天门,以及天门后面的仙人,才是阻拦凡人成仙的高山。 但,这未尝不是好事。 不管锁链因何而断,是上界内讧也好,某位仙人大发善心也罢,枷锁去其一,意味着修士成仙之路也更容易一点。 祝玄光:“师尊是否将事情告知寒烟等人?” 沈六知:“原本是准备像前两次一样告知他们的。” 沈六知与寒烟等六人虽不是血缘之亲,同门之义,却曾经出于同样的目的,同生共死,还不止一次,换作凡人,这就是过命的交情。 何况沈六知本也没有私藏飞升诀窍的打算。 他起初启用噬神镜,不止是为了自己飞升,更想为宗门,为天下修士,拨云见月,挣一条真正的成仙踏天之路。 之所以最后没有说,是因为又出现新的变故。 从悲回风山各自回去之后,沈六知和秦素夜就发现自己的命数和修为在加速流失。 他们都是上了点仙谱的人,注定必须尽快渡劫。 尽快不是马上,原本每人都还有数月到数年的缓冲。 可如今,从命灯与自身情况来看,沈六知发现自己就算用上各种珍稀灵药续命,顶多也就只能再撑三年,而秦素夜的情况更糟糕,她可能只剩数月。 她原本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可以去准备,一趟悲回风山,却只余下数月。 祝玄光身处局中,隐隐也能感知原因:“不是因为悲回风山,而是她知道了噬神镜的事情,又参与了这一次的事。” 沈六知苦笑:“不错,当日我真不应该喊她去悲回风山的。” 秦素夜获知与天机有关的秘密,就必须承受相应的反噬。 沈六知虽然还有三年,但他的灵力流失却比秦素夜更快,面容也从原先的年轻英俊,开始变得沧桑,甚至出现修为倒退,这便是不断重启噬神镜,三次时光倒流的代价。 而祝玄光所承受的代价,便是这三年里昏迷不醒,形如废人地活着。 所以,沈六知和秦素夜二人,选择共同担下噬神镜的秘密,没有再让这个秘密扩散开去。 沈六知对祝玄光道:“就在你醒来的两年多前,秦素夜命数已至,择日渡劫,我前往盈缺屿为其护法。” 他与秦素夜的交情本来谈不上深,但在沈六知告诉对方三次时光回溯的故事,以及同去悲回风山的经历之后,两人就不是单纯的点头之交了,沈六知欠了秦素夜天大的因果人情,而秦素夜也希望沈六知来亲自见证自己的天劫。 她要以自己的劫数,为后来者开路。 秦素夜相信,无论自己渡劫成败,沈六知必然能从中汲取经验,她只希望,沈六知若能渡劫成功,便为世间修士留下只言片语,以使此后有心者皆可通大道。 沈六知答应了。 祝玄光:“秦素夜失败陨落了?” 沈六知点头:“她连雷劫都未能熬过去。” 十八轮的雷劫,本身就已经是极大的考验,若是过不去,也不必再提后面的开天门,硬扛上界来者了。 秦素夜提前知晓天机,命数紊乱,终究是为她自己的渡劫埋下隐患,即使有沈六知亲自护法,仍旧无法阻拦最后那道天雷砸向秦素夜。 秦素夜死后,应悔似乎冥冥中察觉了什么,主动上门逼问沈六知,要求他说出秦素夜的事情,即使沈六知告诉他,知道内情之后会如对方一般下场,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知道真相。 沈六知只能将噬神镜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应悔听罢,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我是妖修,本就与你们遵循天道的路子不同,既然天道不让你我飞升,那我就逆天而行。” 听至此,祝玄光已经猜出一些端倪:“他想做什么?” 沈六知神色复杂:“他想将照骨境打造成另一个上界,与上界分庭抗礼。” 祝玄光:“勇气可嘉,但……” 沈六知接下他的话:“很难成功。” 在经过三次噬神镜之后,祝玄光渐渐对天道与上界,也有了一些自己的体悟。 点仙谱其实是镇物,是上界镇压凡间的阵法,即使下面的锁链断了,它也没有被摧毁,说明决定它存在的关键是上界。 也许必须有人在上界将天道规则彻底打碎,凡间才能将这道封印彻底解开,才能真正砸开困住凡间修士的枷锁。 但这个关键要害究竟在上界何处,又要以什么方式才能破除,没有人知道。 照骨境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隔绝上界,却不能完全脱离凡间,等应悔闹大了,最终必然会惊动上界,引来灾祸加身。 沈六知叹道:“我已提醒过他,他平素性情偏激,非旁人轻易能劝说得动。想来,他此举也是为了证秦素夜之道,代她走出另外一条路吧。” 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 也许,应悔早就料到结果,但并不妨碍他这样去做。 追寻天道,不死不休,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彼时风动云开,竹叶轻摇,师徒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祝玄光轻声打破沉默:“师尊的渡劫之日快到了吧?” 沈六知颔首:“就在三日后。” 为了与祝玄光见上这最后一面,沈六知苦苦支撑,靠着灵药忍受伐骨冲灵之苦,拖到天道与自身所能容许的极限,已是风中残烛,强弩之末。 但他的语气神色云淡风轻,仿佛自己不是前赴生死大劫,只是去观花赏雪,喝酒吃席罢了。 祝玄光沉默片刻,下拜行礼:“师尊保重。” 沈六知洒然一笑,受了此礼:“吾道一以贯之,虽有憾,无悔矣。” 祝玄光淡淡道:“其后有我。” 师徒二人就连诀别,亦是如此潇洒。 谁都没有明说,但谁都知道,沈六知此去,非生即死。 他们逆天行事,弑仙改命,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此时寥寥数语,石破天惊,于他们却只是举重若轻的淡定。 不会有中间的第三条路,也不会再有一个后悔重来的机会。 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至坏不过如此。 …… 故事说到这里,谢长安已经能连上许久之前,自己从祝玄光那里听到的后续了—— 沈六知渡劫,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他成功飞升,但他的命灯和白虹剑,却于当夜碎灭,成为赤霜山无法外传的秘密。 可惜许多人并不知道,沈六知其实最后也失败了。 而那件曾经颠倒三界,见证这场滔天波澜的噬神镜,已经变成她识海深处的碎片,甚至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其中涉及三次逆转时空,涉及深不可测的天机,别说当时还是小人物的谢长安承受不起,就连秦素夜这样的大能修士,同样在知晓内情之后遭到反噬。 李承影没有提起寒烟等人的结局,但是谢长安能猜到,他们肯定也都渡劫失败了,否则就不会有“沈六知是一百多年来唯一一个成功飞升的修士”这样的传言,只有林梦牍当年闭关未出,后来又深居简出,少问世事,至今也未上点仙谱,侥幸暂时躲过一劫。 他们再也不会记得,噬神镜曾重启三次,带着他们颠倒岁月乾坤,去寻那魂牵一线的渺茫希望,他们也不会记得,自己曾不惜与天道对抗,以命相博,竭力破除禁锢世间修士的封印,却棋差一着,无法击破最后那道防线。 当前人陆续陨落,唯余祝玄光,背负天道秘密,踽踽独行。 谢长安隐隐看见了一条线。 线的另一端,系着这段深海巨渊之下的过往。 无数腥风血雨填埋其中,无数人前仆后继,不惜性命。 这条线蜿蜒曲折,若隐若现,延绵千里,最终连上线头这边的她。 她很安静,没有催促李承影说下去,也没有表示自己不想听。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 不像之前那样大,一点一点的冰花如同柳絮轻棉,沾着鬓发肩头,宛若细密的泪,无声悲恸。 李承影感觉心口很痛,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身。 他知道对方已经隐约能猜到后面的走向,因为她素来很聪明。 但现在不是她不想听,而是他不想说了。 然而,他又不能不说下去,为这个故事续上尾声,为她想要的真相。 也为他们之间,作一个了结。 沈六知虽然失败,可也不算完全失败,他至少也进了天门,去过上界。 更重要的是,从前人一次次的失败里,祝玄光终于发现了一条规律。 那便是点仙谱下的锁链断了之后,压制修士飞升的那道桎梏,的确渐渐松弛许多,不像之前那样连一丝缝隙的希望都看不见了。 譬如沈六知飞升时,天门后面的神秘力量其实已经不如他第一次渡劫时那样酷烈,这使得他最终能以修为有损之身扛过天劫。至于沈六知陨落的真正原因,那是后人若能顺利飞升,才需要去探寻的秘密了。 又譬如后来参妙真人渡劫时,甚至能与天道谈条件,以放弃山门弟子性命的代价来换取自己飞升,虽然参妙最后放弃了,但换作从前,别说谈条件,连让她看见天门打开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说明上界的纷乱,也许一直没有结束,而众人不惜性命修为的三次努力,终究撼动了天道,时间改变,叠加推移,迫使其妥协退让,也给了凡间喘息之机,让后来的芸芸修士有机会能够拨云见月,一窥天道奥秘。 但对于祝玄光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想要彻底将点仙谱毁掉,彻底解除那道封印,那他就必须成仙,他必须去上界,不惜一切代价。 一个心软多情,眷恋人间的祝玄光,满身弱点,是无法躲避天道窥察走到最后的,他必须让自己彻底心如铁石,断情绝义,才能将这个计划坚定执行下去。 在他前面,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次。 在他之后,也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为此,剥皮削骨,剜心分魂,在所不惜。 只是,光有他一个还不够。 如果他失败了,一切又将万劫不复,回到从前。 天下将不会再有第二个沈六知,第二个祝玄光,甚至是第二个秦素夜、应悔、涉云们,再拥有一件噬神镜,去以血肉元神、宗门气运为引,一次又一次,撞向那座坚不可摧的悲回风山。 他还需要一个传承者。 那个人,需要躲开天道的监视,愿意忍受孤独,在幽微缝隙,尸山血海中行走,最终助他一举斩断压制人间的封印绳索! ------------ 147 第 147 章 147 “宸华峰上,你曾泣血问我,为什么?” “今日,我终于可以还你一个答案。” 李承影闭了闭眼。 这一刻,他的记忆与祝玄光相通,仿佛看见当日一剑穿心的少女,以近乎破碎的语气询问缘由,而那张岌岌可危的平静面具下,分明是支离寥落,好梦难圆。 “因为在你还是一个小宫女时,就敢弑君犯上,以一人之力面对千军万马,虽死不降。因为你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哪怕千山万水,亦绝不回头。只有你这样的心志与勇气,才有质疑天道,与之周旋博弈的机会。” 因为只有在天道之下彻底杀死你,才能触动法则,让你在点仙谱上除名,免于你处处受天道辖制的命运。 她望着他,长睫颤动,碎雪滑落,如珠如雾。 “大翮游仙里,你亲自进去陪我走一趟,便是想告诉我,天道如魔。” 李承影:“不错,那是我与幽岳为你设下的试炼。” 许多话,外面不能说,只能通过大翮游仙来传达。 他希望能由此触动谢长安对天道秘密的追寻,即使在他离开之后,即使她将来可能被困于九幽黄泉,高山深海之下,也不要忘记,她自己曾在大翮游仙中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执念孤勇。 世人看见谢长安入剑仙境的金乌法相,艳羡于她前无古人的际遇,却鲜有想过,这样的奇迹,需要以怎样的代价来换。 而其他人,他们自小便修炼入道,虽站在凡人之上,却依旧只敢仰望天道,即使天分再高,哪怕有所怀疑,内心深处的畏惧却始终挥之不去。 只有谢长安,虽敬天却不畏天,从未被根深蒂固的仙凡之别限制侵蚀,又有足够的坚韧与毅力,能在九死一生之后,依旧从地狱黄泉中爬出来,再一步步重新往上走。 恨意,可以让谢长安活下去,也可以成为她变强的执念。 杀她,却也是救她。 救她脱离人修桎梏,救她脱离天道掌控。 然而当日的祝玄光,绝无可能,也无法,与她道出这些。 因为那时的祝玄光,同样是天道之下的一颗棋子,没有飞升成功的必胜把握。 可是,他未曾想过,被生生剜出去的李承影,没了祝玄光记忆的李承影,竟然会喜欢上谢长安。 桂枝落雪,红衣翩跹,慈恩寺内那一回首,萍水相逢的怦然心动,承载千百次邂逅的重逢。 假如,初见那一日,他装作看不见出现在李府的女鬼,会如何? 假如,他没有对桃花树下的红衣少女动心,没有为她挡下雷劫,又会如何? 即使时光倒流,李承影满心苦涩,唯独遍寻不得一丝悔意。 而谢长安,竟也愿意摒弃旧恨,放下属于祝玄光的过去,来回应他。 这何尝不是他试图逆天改命的报应呢? “你为何,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李承影听见她如此问道。 他的眼睛开始流血,这说明他的神魂即使在识海里,也已岌岌可危。 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入目所及一片鲜红,更像流下血泪。 扭曲的视野内,他看见对方似乎正望着自己,嘴角似乎也在淌血。 真是彼此一般的狼狈。 他深吸口气,勉强不去看她,也不管自己是否还能维持原先的漠然冷酷。 “因为,祝玄光,在上界出事了。” 李承影撑着冰原站起来,勉力走出还算稳健的步伐。 “我虽不知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但他的那部分神魂震动,竟直接唤醒了我所有记忆。我与他,毕竟是一个人,自然能感应到,他这个计划,大抵是要失败了。他无法破除封印,下界的点仙谱也就难以毁掉。” 曾经无数人为此付出性命修为的计划,最后的最后,竟还失败了。 可祝玄光早有预料,他此去,本也从未想过回头。 李承影微微喘息,抹去眼角与鼻子流出的浓稠鲜红,但抹去一些,还有一些,血流得越发汹涌了。 “他曾视你为他的传承,与留在人间的希望,但现在,他的谋划功败垂成,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上界甚至可能顺着他追查到你这里来。” 他一步步朝谢长安走去,手腕微抬,趁着对方虚弱,先手下了禁制。 谢长安虽有察觉,但伤势太重,再想反抗,已是不及。 “噬神镜当日破碎,还有这一点残片留下,我作为持镜人,虽不能像从前那样,逆转三界时间,但是,送你回到过去,重新开始,还是可以办到的。” 她无法动弹,厉声道:“你若这样做了,我必不会再原谅你!” 李承影摸上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湿润,惨笑一声:“你本来就不该原谅我。” 她试图冲破禁制,面色冷白,汗却不断滴下,混着血水。 “我早该猜到你与祝玄光的渊源,我也早就猜到他必有一段无法言说的内情,你听我说……李承影,住手!祝玄光!” 李承影置若罔闻,并指为剑,指尖微微发光。 谢长安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住手……” 李承影柔声道:“你自幼孤苦无依,不能回拜师之前,再吃一遍苦头,可若等入了局,又会来不及脱身。我送你回到当年刚刚脱险的长安城郊外,你不要再拜祝玄光为师,也别再回城,只要随便找一个小宗门栖身,以你的资质,必能快活潇洒度过一生,可好?” 她的手微微颤抖,面露痛苦之色:“没有这一切的一生,有何意义?” “你命里本不该有祝玄光,更不该有李承影。谁也没有资格拉你入局,现在,我就将这个错误修复。谢长安,从今往后,你该顺遂无灾,前路光明。” 李承影心痛如绞,竟还若无其事地笑。 神魂形将崩塌,最后一丝灵气勉力凝聚于碎片上,他伸出手,点向她的眉心。 “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 148 第一更 148 宋陵发着呆。 先前命悬一线时顾不上那么多,一切凭本能行事,如今终于能够缓口气,他便不由得想起自己亲手了结方清澜,又亲眼看见许危阙在眼前死去。 心头慢慢涌上悲意,连沾染鲜血尚未来得及清洗的指尖亦微微颤抖。 许危阙实力强横,修为在北烛山首屈一指,可连这样的人物,都折戟于冰墟,为庆煞所夺舍,他们如今虽然暂时逼得庆煞不得不败退,可也付出极大代价,若再来一次,又当如何? 宋陵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初入北烛山,师叔许危阙就站在他师尊身旁,笑吟吟递来一块玉佩。 “根骨倒是不错,可惜师兄不肯割爱,否则我倒能得一佳徒。小孩儿,这是给你的见面礼,祛邪保平安的,拿着吧!” 那块玉佩倒是还在,但这回出门他没有带出来,顺手就放在桌上,此时忆起,眼眶又是一热,忙眨了眨眼,借着四处胡乱打量转移注意力,却忽然在谢长安那里定住。 “谢道友?谢道友你怎么了!” 宋陵最先发现谢长安的异状。 他的声音引来其他人。 一场大战之后,众人精疲力尽,连云极都在打坐调息,但他听见动静之后,忙睁眼起身,到了谢长安近前,果然看见她双眉紧蹙,面容痛苦,眼角泪水不断滑下。 “莫不是做噩梦了?” 宋陵惊疑不定,他虽与谢长安不熟,可举凡修士能到这个境界,无论男女,心志何其坚韧如铁,怎会因为区区噩梦便流泪。 便是自己,虽然回想许师叔的死而黯然,也还记得身处险境,未敢忘记警惕。 他疑心庆煞余孽仍隐藏在某处,潜移默化影响众人神智,但以灵力搜索半天却一无所获,不由望向云极和幽岳,试图从他们那里找到答案。 云极不语,手指探上她的脉象。 “她重伤在身,此时应该沉睡才是,怎会脉象竟似走火入魔一般紊乱激烈?” 宋陵忙道:“会不会是中了什么邪术?方才那个与祝真人一模一样的人出现过又消失了,会跟他有关吗?” 云极摇摇头:“应该不是,我没探出任何妖邪入侵的痕迹……咦?” 突然暴涨的灵力汹涌而来,如滔天巨浪反弹所有外来意志,逼得他不得不立刻松手。 幽岳也过来了。 他浑浑噩噩,神智时好时坏,方才昏睡一场之后,似乎又好转些许。 这位离梦城主将手指点向谢长安眉心,须臾大惊失色,整个人似被无形罡风往后推开,狠狠摔在地上,比云极还要狼狈。 “不得了,不得了,她居然在自己跟自己斗法!” 宋陵疑心这老头又疯了:“自己如何与自己斗法?” 幽岳果然没有回答,只是反复道:“不对不对,是她和别人在斗法,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宋陵正想把人拉开让他别碍事,便见谢长安身上忽然绽出光芒,那光芒瞬间大盛,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伴随巨大罡风灵力,逼得几人不得不连连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 …… 狂风骤起,漫天飞雪。 识海里,李承影同样被突如其来的狂风逼得晃了晃身形。 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他。 竟是谢长安生生突破了禁制! 李承影一惊,来不及细想,翻手便要挣脱,另一只手依旧点过去。 但对方似乎预料到他的举动,另一只手朝他命脉抓过来。 李承影不得不松开手。 转眼间,两人已在风雪中过了数招。 李承影即使记忆觉醒,如今也只有祝玄光十不存一的实力,而谢长安更是重伤濒危,但二人谁也不肯相让,即使一身狼狈也要分出胜负。 她手里多了一道虚影剑光,迎着风雪朝对方斩下,实则冲着他指尖的噬神镜碎片而去。 “停下,你的肉身已经重伤,现在连神识也要拼个溃散吗?!” 李承影怒声道,他没法对谢长安故意露出的破绽出手,旋即被对方一掌拍了出去。 在他落地之时,一道身影扑上来,抓住他又想凝聚碎片灵气的手。 两人都是神魂,他感觉不到谢长安的重量,却能清晰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 谢长安惨白着脸,用尽全力,掰下他指尖的碎片。 “我已入局,就算回去过那苟且偷生的日子,又能如何?如你所言,点仙谱不毁,人间难再兴。既走到这一步,我更要上那九重天,问一问那些神仙,才算是,不、枉、此、生!” 她将夺回的碎片一寸一寸没入眉心,与留天剑重新炼化为一体。 “祝玄光也好,李承影也罢,你没有资格扔下我,独自赴死……” 李承影喘息,已说不出话,更无法阻止。 谢长安低下头,贴住他的唇。 因为李承影的魂光在风雪中震颤晃动,渐渐透明。 她在将灵力气息渡过去。 即使她自己,亦是几近油尽灯枯。 两人宛若同命之鸟,交颈依偎,竭力用自己身上的一点暖意,去温暖对方。 李承影缓缓闭目,血泪交加。 她渐渐失去力气,脑袋垂落下来,抵着他的胸膛,似昏睡过去。 李承影手指微颤,费力缓慢抬起,轻轻落在她的长发上。 风雪纷扬飘落,将两具身躯淹没。 ------------ 149 第二更 149 宋陵难以置信看着眼前情景。 裹住谢长安周身的白光逐渐变弱之后,对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金缕伞与留天剑两件伴生法宝如有感应,在她身前浮空旋转,光华流转,仿佛在为她疗伤。 “她怎么像是……” 境界又高了一些? 难道重伤昏迷还能修炼锻心? 宋陵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去看云极,似乎想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却见云极也紧紧皱着眉头,似在沉思。 就在此时,谢长安睫毛微颤,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宋陵大喜:“你醒了?!” 他这份喜悦完全不假。 大家虽然萍水相逢,但谢长安明显比来路不明的云极靠谱多了,在团队里也是极为重要的战力,若没有她,大伙接下来的路必然会难走许多。 谢长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似要说什么,还未发出声音便咳嗽起来。 宋陵忙从乾坤袋里拿出装着水的竹筒给她喂过去。 这里虽然到处都是冰,但没人敢用。 他总觉得谢长安醒来之后,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但具体哪里发生变化,却无法形容。 见对方的目光落在狐狸身上,宋陵解释道:“她也受伤昏过去,没有性命之危。” 谢长安微微点头,眼神还有点迷蒙,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缓过来,才轻声说话。 “我……昏迷多久了?” “十日,你整整昏迷了十日。” 众人都受了伤,十日其实也不够他们完全恢复。 这期间,狐狸迷迷糊糊醒过几回,见外围有法阵护持,暂时也没有什么新的妖邪跑出来,便又放心昏睡过去。 幽岳神智时好时坏指望不上,宋陵便与云极分了工,宋陵自己也有伤在身,他负责留守照看伤患,云极稍好一些,则去附近察看情形,定时回来。 宋陵欲言又止:“谢道友,先前你昏迷时,有个人忽然出现,很像祝真人。” 谢长安的神色有些虚弱,但奇异的是这种虚弱正在缓慢修复,她四周莹光未散,盘膝结印打坐,却没合眼入定。 “他做了什么?” 宋陵:“什么也没做,就守着你,在你醒来之前又消散了。” 以至于他也没分清到底是化身虚影还是此地妖邪魅惑人心的又一种手段。 谢长安似乎毫不意外。 宋陵试探地问:“他,确是祝真人吗?可有什么需要宋某帮忙的?” 谢长安摇首:“他被我封起来了。” 宋陵一怔:“什……” 谢长安显然没有多作解释的打算,金缕伞被收起,留天剑却光芒愈盛,似在为她反哺灵气。 宋陵挠挠鼻子,虽然好奇万分,也只好不再追问。 这时候,她忽然又开口:“那把摇晚烛,你最好别去动。” 宋陵对这把古剑很是眼馋,之前法宝被封在冰石里,他想动也动不了,后来剑被里面的人修一并带出来,虽说人修死了,但剑还在。 摇晚烛此刻就插在冰石前,即使被封冻许多年,它浑身上下依旧散发淡淡剑气。 他听见这话,面露微微尴尬。 宋陵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修士,理智上他也知道摇晚烛身有不祥,沾染煞气,能不碰则不碰,但这把剑大有来头,还是仙品法宝,剑下曾经亡魂无数,不管哪一点,都足以让任何一个剑修蠢蠢欲动。 谢长安与云极两人之所以对此剑观感平平,兴趣不大,主要是他们都各自有了不逊于摇晚烛的仙品剑器,而宋陵手里的剑虽然也能称不错的法宝,但比起留天剑或燎原剑,还是有些逊色的。 同为剑修,谢长安太明白一把仙剑对于剑修的吸引力了,所以才特意提醒他。 差不多的话,在她昏迷时,云极也对宋陵说过。 若是他碰了剑出问题,他们本就人少的团队又得减员。 宋陵干笑一声,纵然心痒难耐,也只好忍住:“我不会碰的。” 两人正说着话,云极回来了。 他面色原本有些沉凝,看见谢长安苏醒,却是不由一松,露出微微欣喜。 “谢道友醒了,可有大碍?” 谢长安:“还好,无妨。” 云极递来一瓶丹药:“快速增益灵气的,用了较为罕有的白头参。” 谢长安接过来。 她带了一堆赤霜山的丹药,但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若是不收,反倒影响彼此信任。因为云极此举,不是对谢长安有什么想法,而是他不希望失去一个修为高强的同伴。 此地凶险至极,庆煞甚至还未被杀绝,只是遁走,他们将要面对的危险还有许多,而目前同行五人里,唯有谢长安不止修为与他相差仿佛,连反应亦是一等一,反观其他几人,疯的疯,伤的伤,宋陵虽也名门出身,终究略逊一筹。 云极看着她,若有所思道:“我看谢道友虽有伤在身,但境界好像反倒有所增进。” 他目光敏锐,虽不知她因何突破,却一眼就能看出宋陵没发现的细节。 谢长安微微一怔,有些出神恍惚。 之前在识海之中,李承影娓娓道来。 越过噬神镜的前尘过往,时光无数次回溯,她见证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舍生忘死,多年修为毁于一旦,却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不惜与天道对抗,只为了实现那个虚无缥缈的共同目标。 她望见秦素夜明明早就猜到自己洞察天机后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却依旧义无反顾跟着沈六知去了悲回风山。 她望见涉云主动将自己作为代价的一部分献祭出去,换取计划得以顺利执行下去,哪怕赤霜山由此衰落,也绝不回头。 她更望见,祝玄光为了这盘与天对弈的棋局,不惜将神魂生生剜出扔去凡间,换来一个年寿不永命数坎坷的李承影。 到了最后,他独自代天下赴死,却还想将唯一的生机留给她。 然而此人步步为营,算尽机关,当初选择将李承影分出来,而不是直接消灭,是不是也对后来的波澜早有所感?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那场风雪之中,仿佛听见李承影贴在耳畔说的话,而那些细碎呓语,渐渐凝聚为落在身上的雨滴。 杀她,是筹谋已久的棋局,而救她,是发自内心的柔软。 那也许只是幻觉,可也是疲惫之极的救赎,更是少年时的惊鸿一瞥,历尽千帆的世外桃源。 她想,你既视我为希望,我便是你的希望。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她谢长安不是天命所系天道所钟,她一路走来,逆水行舟举步维艰,可当举目四望,她所爱的人,所重视的人,都已经为那个目标付出许多,岁月,修为,乃至性命,有的音信全无,有的生死一线,还有的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更有许许多多活着的亲朋路人,被冥冥中的存在牵引着,浑然不知等在尽头的是一道永远无法横越的天堑。 于是,她也愿执炬提灯,继续朝着那条路前行,去尝试以己微薄之力,将那道天堑斩断。 不能后退,无法回头,那就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蜡炬成灰,直到山海重逢。 大悲大喜,心潮起伏之下,她刚入剑仙未久的心境竟由此冲出境界压制的牢笼,一下有了突破,连带重伤的经脉,亦因缘际会,有了修复的机缘,加上灵药滋补,伤势渐渐也有了起色。 待她彻底痊愈,想必境界的提升才能完全体现出来。 而李承影,由于神魂形将破碎,已被她封在金缕伞中温养。 她闭了闭眼,将所有刻骨铭心,柔软温存都收敛起来。 在云极眼中,她的失态只有一瞬间,重新睁开眼时,又是那个值得信赖的同伴了。 “是,侥幸有些收获,多谢云道友关心。” “那便好,可喜可贺。” 云极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我方才出去探查,发现了一些新东西,谢道友既然醒了,正好与诸位说一说。” ------------ 150 第 150 章 150 宋陵原是准备打坐,听见此言,便又睁开眼睛。 幽岳也溜达过来,蹲在几人中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宋陵抽了抽嘴角,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当日仙风道骨的离梦城主会失了神智变成这般模样。 云极:“我怀疑此地如天地未开之混沌鸡卵,被切割成无数小境,像极佛家所言三千世界。这些小世界同时存在,又有肉眼无法看见的线将其彼此错开,所以先前我们的人才会倏然出现与消失。” 宋陵:“云道友的意思是,庆煞败退之后不知所踪,也是利用这样的规则潜藏起来了?” 云极颔首,心说这宋陵还不算太笨。 他与谢长安配合默契,难免以此要求别人,觉得宋陵空负北烛山首徒之名,其实云极是要求过高,冤枉宋陵了。 宋陵虽然禀赋过人,但他一路走来皆为坦途,几乎未曾受过挫折,连沈曦那样的经历变故都不曾有,与谢长安自然无法相比。 “庆煞被我们打伤,只怕躲在阴暗处养好伤又会回来复仇,而且我猜此地肯定不止庆煞一个,还不知有什么邪物在其它地方,诸位还是快些养好伤,以免遭遇不测。” 谢长安忽然问:“先前你们在余庆村,那红雾是何时出现?” “子时前后……”宋陵顿了顿,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子时正是此地各个小世界轮转变幻的时辰?” 谢长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昏昏沉沉睡了十日,此地又深埋地下,与外界隔绝,已然有些不知年岁的混淆了。 其他人也差不多,宋陵掐指算了算,心里一咯噔。 “刚好快子时了!” 云极道:“过去十日风平浪静,可见未必每次都会轮到我们,又或者,并非每日轮转。也许在我们探索到下一步的办法之前,这里还能暂时维持不变。” 话虽如此,众人不免都警惕起来。 谢长安将昏睡的狐狸拉到身边,给她喂下一些丹药。 狐狸迷迷瞪瞪睁开一条缝隙,见是谢长安,又重新闭眼入定,毫不防备任其施为。 离梦城主不知从哪摸出个龟壳在那里卜卦,铜钱在龟壳里当啷作响,声音回荡在空旷冰石之间,格外响亮。 宋陵正竖起耳朵关注四周动静,被这声响一吵便有些焦躁,刚想让他停下—— “大凶!” 幽岳煞有介事将倒出来的铜钱排开。 “坎为水卦,行险用险,进退两难,不宜妄动!” 云极没有贸然接话,似乎对他时好时坏的神智也有些无奈。 别看此刻对方似乎谈吐条理清晰,谁也说不好是不是下一刻就又发作起来。 谢长安:“幽城主不如帮忙算一算我们其他同伴现在在何处。” 幽岳抬起头,视线忽然定住。 谢长安任他打量,没有回避目光。 “你识海里还有一个人,他快死了。”幽岳冷不丁道。 旁人都听不懂他没头没脑的话,只有谢长安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道:“我不会让他死的。幽城主,你是不是也在找什么?” 幽岳反问:“你说我在找什么?” 谢长安没有继续与他兜圈子:“你想找碧阳君。” 幽岳:“我为何找碧阳君?” 谢长安:“这就要问幽城主自己了,或许你也对谪仙感兴趣,也想寻找开天门的机缘。” 幽岳摇摇头:“开天门的关键不在他们身上。” 谢长安眯起眼。 云极心头微动,也望向幽岳。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位离梦城主身上,各有所思。 幽岳又不理会他们了,拿起龟壳兀自卜卦。 晃了一会儿,将铜钱扔出来,他拨弄片刻,喃喃自语。 “奇怪,完全看不出来。” 没有人发问,他主动抬起头,望向谢长安。 “我在帮你算你关心的那个人的生死,我说过他快死了。” 谢长安手指一颤,面不改色:“我也说了,我不会让他死的。” 幽岳:“屯卦,万物初生,混沌不明,有可能生而转死,也可能死地有生,他的一线生机,竟牵系在你身上。可你们相隔何止千万里,你又要如何救他?” 他一会儿说那人在谢长安识海,一会儿又说那人远在千里之外,旁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真相,可谢长安知道,离梦城主疯癫之语中,偏偏暗含真相。 谢长安没有回答。 她望着幽岳,像要望进他眼底深处无所遁藏的玄机。 “那你觉得,我要如何救他?” 但这次,幽岳居然没有逃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他道:“你要找到能开天门的人,或者,自己去开天门。” 谢长安立刻追问:“如何开天门?” 幽岳:“机缘不在我身上,你不该问我。” 说罢也不再看她,幽岳转而起身走到狐狸身前,蹲下身盯着狐狸,还冷不丁伸手去拔那尾巴上的毛,鬼鬼祟祟拔下几根,扭头就跑,又躲在角落里开始自言自语。 也就是狐狸现在陷入似昏非昏的玄妙境界,借着先前斗法的契机在寻求突破,暂时封闭了五感,否则若是看见有人对她的尾巴下手,必是要大发雷霆的。 宋陵见她的目光一直追着幽岳走,忍不住低声提醒她:“幽城主自在这里遇了变故之后,性情大变,说话便有些……” 谢长安蹙眉:“不好,狐狸不见了。” 宋陵一愣,猛地扭头朝狐狸的方向望去! 狐狸与幽岳方才都在两人视线之内,但幽岳拔了毛之后跑到角落去,两人难免跟着幽岳走,这么一错眼,兴许连两息都不到,狐狸居然就消失了。 宋陵随即想到云极方才的话。 若对方所言不假,狐狸去了别的地方,别人是否也会来到这里。 自己在地面上就与循象失散了,循象现在也不知如何了,后者也是年轻修士中的佼佼者,但若落单对上此地妖邪,还真不好说…… 刚想到这里,他就听见云极道:“有人来了。” 一道身影跌跌撞撞,从冰石之间穿过,跑向他们。 她的脚似乎受了伤,脚步有些踉跄,说是跑,其实也就勉强走得快一些,身上衣裳难免血迹斑斑,与刚刚经过一场大战的云极他们差不多。 云极和宋陵没有贸然上前,也没有说话,依旧盘腿坐着,但他们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好法诀,随时戒备。 宋陵认得来者,但连自家师叔许危阙都被夺舍的情形下,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突然出现的人。 对方也看见他们了。 “我是赤霜山于春山,后面有人要杀我!” 谢长安也缓缓睁眼。 于春山面色惨白,耳边发丝都贴在面上,汗津津的,半分从容也无。 她一面说,一面向后看。 一缕红雾随着她的话语出现在冰石后面,朝她面门掠去! 于春山低声惊呼,想要举剑相抗,却因力竭而抬不起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红雾到了眼前—— 几乎是同时,谢长安、云极、宋陵三人同时出手。 三缕剑气从于春山耳旁掠过,将红雾破开,化为齑粉。 于春山惊魂未定,转身朝他们道谢,定睛一看,惊讶且惊喜:“谢师妹?!” 谢长安点点头:“于道友。” 于春山:“你……你是谢长安吗?” 谢长安:“谢长安已死,我也非赤霜山弟子,自然不能再喊师姐了。于道友从何处来的,方才你有同伴吗?” 于春山定了定神,想起更重要的事,也顾不上再计较这些称呼旧事。 “有,我原本是跟着方师叔他们的,但是大家遇上红雾,就四散各自逃命了,我亲眼看着他们被红雾吞噬,只能一直跑。” 她喘了口气,露出庆幸的表情。 “若不是你们出现,我现在怕也是枯骨了!” 云极:“你跑了多久,还记得吗?” 于春山摇摇头:“走走停停,应该很久,我乾坤袋里的丹药都快用完了。此地好像是一处庞大阵法,我上次路过这里时,还未看见你们,你们又是何时进来的?” 云极:“方清澜和许危阙都被庆煞夺舍,方才重伤跑了。” 于春山大吃一惊:“庆煞?是那些红雾的本体吗?那我们现在赶紧去寻他们吧!” 云极望向谢长安,后者轻声道:“于道友,你也受了伤,先坐下歇会儿吧。” 于春山急道:“我见识过那些红雾的厉害,被它缠上的人,若不及时救治,怕是连宗师都扛不住!” 谢长安:“是吗?” 于春山一怔:“你不信我说的?” 谢长安忽然叹了口气,望向云极:“现在?” 云极微微点头。 宋陵还未弄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就见谢长安与云极不约而同身形暴起,掠向于春山! ------------ 151 第 151 章 151 于春山似乎也未露出惊讶之色,反倒顺势退了几步,双手结印,剑光在侧,瞬间与两人的剑光相撞,罡风炸开。 宋陵就算对于春山不了解,此时哪里还看不出对方有问题。 太冷静了,一个刚刚从红雾死里逃生的寻常修士,所有应对都显得太冷静了。 “慢着,我无意与你们为敌!”于春山喊道。 但云极和谢长安根本不听。 在这种地方迟疑心软,就是给敌人杀死自己的机会。 二人一左一右,将于春山合拢围困,谢长安剑指一挥,三张符箓结为符阵,只要于春山妄动,立刻就会被符阵炸开的灵气所伤,她自然也可以强行破阵,但破了符箓之后,还有云极的燎原剑和流深刀等着她。 后面宋陵的剑气也已追至,三个人,三道攻击,足以对敌人形成致命威胁,哪怕剑仙境的大能在此,此刻也得正色应对。 但于春山轻笑一声,双袖一振,周身白气化为千重冰山,又至中途破碎成冰雪纷纷,居然将符光振碎,剑光也被挥开。 借着三人攻势被打断的间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包围,又飞退数丈,表示自己绝无与他们为敌的打算。 “好了,你们也看见了,我方才可以出手,但并没有。我若认真动起手来,就算要不了你们的命,也能两败俱伤。” 云极:“你想要什么?” 于春山:“先说我可以给你们什么。你们对这里,必然有许多疑问,我也许可以解答一些,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对付那股红雾,你们是叫庆煞吧?” 云极冷冷:“你方才连它的追击都躲不开。” 于春山笑道:“那是这具身体束缚了我,但方才交手,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我真正的能力远远超过这具身体原有的修为。”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罢手。 于春山便主动又走近一些,摊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她似乎不爱笑,但说话时嘴角总微微翘起,这便显得有些嘲讽,与于春山的习惯截然不同,被他们戳穿之后更是如此。 让宋陵暗自戒备审慎的是,对方举手投足还带着某种随意慵懒,这样的气度往往在强者身上才会出现,他相信谢长安和云极肯定也看出来了,才会直接先下手为强。 谢长安:“你是谁?真正的于春山呢?” 于春山:“她还在,我只是借用了她的躯体。“ 谢长安:“你如何保证她安然无恙?” 于春山:“她的修为太低,对我毫无用处,我有自己的躯体,只是还在沉睡,神魂借她的身躯一用,待我自己的躯体苏醒,自然就还给她了。” 谢长安:“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于春山笑道:“事到如今,你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暂且相信我。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不是一见到我,就知道我不是她了?” 谢长安:“是。” 于春山露出讶异神色:“如何看出来的?” 谢长安:“于师姐对师门看得极重,当年我的死,涉云真人的死,对她而言是横在心里的刺,她见到我,绝不是惊喜,而只会错愕震惊。从你看见我的第一眼,就错了。” 于春山:“她与我说过你,看来她的反应骗了我。” 谢长安:“于师姐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正是通过这样的法子,告诉我,你不是她。至于我的同伴,应该是从你的反应看出不妥的。” 云极:“连许危阙和方清澜都被暗算的地方,你却能撑到遇见我们,结果连那一缕红雾都躲不过,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了。” 于春山笑了:“你们确实很聪明,可惜如今被鸠占鹊巢,我若不想离开,她也无可奈何。” 云极:“现在可以告诉我们,阁下到底是谁了吧。” 于春山:“你们应该听说过,许久之前,冰墟曾有过一场大战,这里就是战场,当时战况惨烈,所有被封在冰石里的人,都是威震一方的修士大能,我也是其中之一。” “冰墟的封印经年累月,本就岌岌可危,有人将冰柱毁了,把彻底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也就是你们看见的红雾,它叫殃,是煞气的一种,你们称为庆煞。此物是天地初开时与混沌同生的伴生物,无法消灭,只能压制。” “冰柱坍塌之后,又有一拨人前来,也就是我这具身躯同行的那些人,他们遇上煞气,最终便是你们看见的这样了。” 宋陵:“封在冰石里的人,也与你一样,还保留神魂吗?” 于春山:“许多人当时便已神魂俱灭了,只有躯体还在,封印落下时,便一齐被封住,但封印解除之后,昔日战场怨魂犹在,便会四下寻找躯体复生。然而这些只是残魂,没有我这样完整的魂魄,他们只能遵循本能,杀人夺舍。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贸然将冰石里的东西放出来,谁也不晓得他们被妖邪占据身躯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宋陵心道你说得大义凛然,自己不也是夺舍了于春山的身躯。 对方似看出他的想法,眼睛蓦地扫过来,似笑非笑,却包含震慑冰冷,宋陵猝不及防与之对上,便觉神智有些飘忽。 他意识到不对,忙收敛心神,但依旧觉得身体一轻,仿佛魂魄被单独拎出去,在他视线之内的所有人事,都变得缓慢起来,连带谢长安拂袖打向于春山的一道符光,宋陵都觉得放慢了无数倍。 符光打在于春山身上,对方撤手后退,宋陵顿觉魂魄重新弹回来,整个人突然一重,差点双腿软倒,不由冷汗直冒,微微喘气。 他惊骇交加,手掌一翻握剑在手,望着于春山的目光如见妖魔。 谢长安捏符在手,也带了怒意:“前辈这不像有与我们商谈的诚意吧?” 于春山不慌不忙:“好了,我不玩了便是,谁让他方才腹诽我,是他先不尊重前辈的。” 她没把宋陵放在眼里,却似乎对谢、云二人有所忌惮。 谢长安虽然境界有所提升,但旧伤还在缓慢修复,尚未痊愈,云极好一些,但此时也不是动手的时机,见于春山有所让步,两人便将手里东西暂时收起。 “我们与前辈萍水相逢,彼此信任不足方是人之常情,前辈能耐心与我们说这些,想必也是有求于我们,既然如此更该坦诚相对,否则我们如何尽力?” 于春山收手拢袖,宛若无事人一样,仿佛刚刚出手狠辣,意欲摄魂取魄的人不是她。 “若照我从前的脾气,你这样与我说话,你们所有人都得死,我如今能站在此处心平气和,已经够给面子了。” 谢长安不置可否。 对方脾气变好了,自然不是因为这里让她修身养性,而是情势所迫。怕是此人先前也没料到自己得在于春山的身体里栖身,否则以他的傲气,若能选择,肯定会选择方清澜他们那样的修为,而不是于春山了。 于春山:“说罢,既然开了口,还想问什么,索性一并都问了。” 云极:“那场大战,最后是谁将你们封起来的?” 于春山轻轻啊了一声:“问得很好,可惜我忘了。只记得当年混战到了最后,那些原本阵营分明的修士到了最后,已然敌我不分,血流成河,堪称惨烈无比,也许是上界神仙不忍见到灵力外溢,庆煞肆虐,唯恐生灵涂炭,便索性将我们都封在此地吧。” 云极皱了一下眉,很轻很快,但他没有说什么。 谢长安:“前辈要与我们做何交易?” 于春山指着不远处那把剑:“这把摇晚烛,你们很心动对吧?但除了它,此地还有起码好几件不逊于它的仙品法宝,俱为当年大战遗留,任何一件放在外面,都是能被世人争抢的至宝,但它们流落深藏,四周还有煞气残余,只有我知道在哪儿,怎么拿出来,我可以带你们去,你们一人一件,也够分了。就算那些东西你们不愿冒险,我身上也有几件次一些的,够你们在外面驰骋逍遥了。” 云极:“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于春山一笑:“很简单,我要你们帮我杀两个人。” 云极:“何人?” 于春山:“其中一人叫江潭,另外一人我不认识,不过他们是一起的,都杀了便是。” 云极在脑海里搜索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叫江潭的修士。 “前辈在此地冰封多年,昔日仇敌就算没死,怕也已成冰石内的活死人了吧。” 于春山:“谁与你说江潭是死人?” 云极:“世间并无一个叫江潭的成名修士。” 于春山沉吟:“无妨,届时见到他们,我自然会与你们说。” 谢长安:“另外一人,有何特征?” 于春山:“他用刀,刀气化龙,修为不俗,以我如今境界,不是对手,应该也有你们所说的武仙境了。” 谢长安神色一动:“碧阳君?” 于春山:“那是何人?” 谢长安:“南岳洞天宗主,若前辈所言不差,与碧阳君同行的江潭,应该就是上界谪仙吧?” 于春山微怔之后,忽然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看来当年天门开启,最后还是有人得了这天大的机缘,占了大便宜。” ------------ 152 第 152 章 152 宋陵心头一动:“此地当真能开天门?” 于春山斜眼:“怎么,你们也有兴趣?” 宋陵拱手坦荡:“我辈修仙之人,毕生所求不过是飞升上界,不过我听师长说过,天门开启只能是渡劫时引动天劫,渡劫之后才能触动上界为其开启,方才听前辈所言,冰墟似乎也与天门有关,故而心生好奇。” 于春山:“告诉你们也无妨,此地有四处冰柱,也叫天柱,天柱中间的确有一道天门,能由此通往上界,但是当年那场大战之后,天门连同天柱周围就都被封印起来。江潭二人,必是想通过摧毁封印,重新打开天门,飞升上界。” 这等惊世骇俗尘封已久的隐秘,若不是此人借着于春山的躯壳道出,世间根本无人知晓,宋陵几人闻所未闻,一时都听得愣住了。 说到这里,于春山忽然嗤笑:“当年江潭便是那场大战的幸存者,他必是趁着天门最后一次开启偷偷飞升,可惜走捷径的永远成不了气候,这不,又被打回原形了。” 宋陵喃喃道:“所以,若从此处天门飞升,就能避开天劫吗?” 于春山仿佛看穿他问这句话背后的心思,似笑非笑:“可以,但天门已毁,江潭他们便是毁掉所有冰柱,也无法再打开天门,注定白费工夫。” “好!有天门好!人人都能成仙!都能成仙,一个也别落下!” 离梦城主突兀地喊起来,一边还拍手掌,像是又发病了。 宋陵原是想一鼓作气继续追问下去,被幽岳这一打断,反倒不好再开口,没好气瞪了离梦城主一眼。 幽岳也不管大家欢不欢迎他说话,笑嘻嘻自顾自插嘴,对于春山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为何成不了仙呢?你好可怜啊!” 于春山冷笑一声,朝他弹出一道灵气。 谢长安及时伸手,拂开这道灵气。 “他魂魄有失,说话颠倒常理,前辈何必与他计较?不过,前辈口中的江潭,即使从上界落凡,恐怕亦战力惊人,还有与他同行的碧阳君,同样是武仙境巅峰的高手,就算我们联手,也未必打得过他们,更别说杀人了。” 于春山:“放心,你们若打不过,届时只要将人引到我所说的地方,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身首异处。” 谢长安:“何处?” 于春山举目扫了一眼。 “还没到时辰,冰墟有一处庞大阵法覆盖,名为紫极宵天,十日一小轮,百日一大轮。还有九十天,也就是大轮之日,你们就会与他们重逢,届时自可杀了他们。你们不是伤势未愈吗,正好借此休养,我略懂阵法,可保此地不必陷入轮转,你们的同伴也不会再凭空消失。” 谢长安想起狐狸和折迩:“那已经被轮转出去的同伴能召回来吗?” 于春山摇头:“只能等,若小轮转之日他们的小世界正好与此重叠,我可帮你留人,若不然,就得等大轮转之日,你们再团聚。” 她说罢,从袖中摸出一物,巴掌摊开,小巧玲珑。 宋陵细一看,竟是一只雏鸟。 只是这雏鸟很是瘦弱,只有尾羽长长拖曳在后面,似几根枯枝,上面也没有几根羽毛,与其说是鸟,倒不如说是落汤小鸡。 于春山轻轻碰了雏鸟一下,那鸟便张口吐出两瓶丹药。 她分别扔给谢长安和云极二人。 “这是我从那些死掉的修士身上搜罗的,应该能治伤,你们想吃便吃,信不过就扔了。” 谢长安倒出一粒,只觉芬香扑鼻。 赤霜山也是炼药大宗,她见多了好东西,一闻就知道此丸品质甚至比她从赤霜山带出来的药更好,里面也加了芸芸花,但那芸芸花必然是经过大能修士炼制,甚至能隐约察知其中灵力澎湃。 她张口吞下一粒,结印运转内腑灵枢,只觉经脉温缓舒畅,识海若春雨湿润,枯竭痛楚转危为安,原先突破的境界逐渐充沛。 这药丸非但好,还是极好。 云极同样也体验到它的妙处。 两人向于春山道谢。 于春山不以为意:“你们觉得它好,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更好的,在当年,世间灵力充沛之时,炼出这样的药也是寻常等闲,不值一提。” 宋陵伤势不如两人重,自然也用不上这等好药,但他见于春山给了两人,却没给自己,心下不免嘀咕此人用心。 于春山望向宋陵:“你境界未到,用了这等灵药,只会经脉爆裂,他们的修为起码比你高出一界。” 宋陵自然道:“前辈见笑,我有自知之明。” 但他说了这话,心头却微微皱眉。 谢长安剑仙境,他是知道的,当日还曾亲自见其晋境法相,但云极此人来历成谜,修为看似与谢长安差不多,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化险为夷,想必是有意压着修为的,他真正的实力,兴许比谢长安还要高出一筹。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籍籍无名? 还有附身了于春山的这个修士,想必也是看穿云极修为,那么此人真正身份,兴许是哪个大宗门曾经在此地陨落了的大能修士,但若真是,又不见对方询问这世间变化,宗门近况。 这二人身上的细节,若深思下去,怕都是重重疑点。 宋陵想来想去,竟发现在场只有谢长安最值得信任。 他忍不住朝谢长安递去一眼,心道以对方机敏,自己能想到的这些,她必也是能想到的,若能找个机会与之商讨一番,说不定还有些启发。 谢长安却似乎缺少与他心有灵犀的那份默契,此刻正眉眼低垂,看似打坐疗伤,不容外界干扰。 反倒是离梦城主,不知何时凑过来,手搭上宋陵肩膀,拢手贴向他的耳朵,悄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宋陵:…… 要说秘密为何不用传音? 这念头刚起,宋陵就觉得有点好笑,心道自己和一个缺魂的离梦城主计较什么,便用半是哄孩子的语气敷衍:“什么秘密?” 幽岳:“冰柱倒了,天也不会塌,只有冰墟下面埋的东西死了,天才会塌,天塌了,天门就能开了。” 宋陵一愣。 他试图去理解对方所言,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番话听上去若有其事,实则颠三倒四。 “冰墟下面埋的东西,是指庆煞吗?还是除了庆煞之外,犹有更大的妖邪?” 幽岳却诡秘一笑,摇摇头,手指竖起,冲他嘘了一声,又开始低头摆弄龟甲。 宋陵无奈,只当对方又发病了。 “幽城主,我这里有些丹药,可安神定气,你试试,说不定病情能好些。” 他摸出一瓶丹药递过去。 幽岳没搭理他,却是云极开口。 “没用的,他的情况便是民间俗称的小儿走魂,需要用叫魂的方式将魂叫回来。” 宋陵刚想说叫魂对修士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便想起这里被切割成无数小世界,只怕连幽岳都不知道自己的魂魄落在哪个小世界里了。 他叹道:“幽城主好像还未有嫡传弟子吧,若是到时候还未能把魂魄寻回,恐怕离梦城的大翮游仙以后再也开不了了吧。” 云极看他一眼:“你操心得还挺多,若我们最后出不去,别说离梦城,你们北烛山也得换首徒了。” 宋陵一噎,无言以对。 众人各有事做。 于春山专心致志结印固阵,为此地避开十日一次的小轮转,没往他们这边看上一眼。 谢长安亦闭目调息,亦心无旁骛修炼固境。 云极时常低了头,手里捏着一把玉尺,在地上勾勾画画,也不知在弄些什么。 他并没有遮掩,但宋陵看了一会儿,只能看出对方似乎大抵是在画一个阵法,但具体画的什么阵法,有何效用,却一概看不出来。 唯有中间谢长安曾醒来一回,见云极动作,又朝那阵法瞥去一眼,还说了句话。 “你想把此地大阵完整复原出来?” 云极点头:“总不能让前辈独忙,只有将这紫极宵天大阵琢磨透,才有机会早日破解,让其他失散的道友过来汇合,以免更多道友为庆煞荼毒。” 于春山听见这话,掀了掀眼皮,往这边扫来。 “你这阵法缺了阵眼,只靠边边角角拼凑上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已然面目全非。不过,” 她话锋一转。 “你从未见过完整阵法,单凭这一隅就能推出这些,也算人杰了。可惜紫极宵天阵内蕴无上玄机,夺天地之造化,便是你天纵奇才,亦无法完整复原。” 云极笑了笑:“云某才疏学浅,岂敢以一己之力推天机阵法,只能是勤能补拙,集众人之长了。谢道友看呢?” 谢长安不语,只接连弹出三道白光,那白光落在地上画出的阵法里,便化成三颗琉璃光华的珠子,在三处微微闪烁。 “此阵复杂之极,阵眼想必不止一处,我也只能窥其沧海一粟,这三处里有两处尚须推敲,云道友不妨再琢磨琢磨。” 云极哈哈笑道:“这样如何?” 修长手指隔空将一颗珠子挪了位置。 谢长安再看,点点头:“比我的位置好,云道友果然是阵法大家。” 于春山却没了方才自矜冷漠的高高在上,脸色反倒变得有点难看起来。 宋陵这会儿才看明白,敢情三人不声不响之间,已交锋几回。 于春山说自己是从前陨落此地的前辈,说要保此地不陷入轮转,但细想起来,个中情形真假,全凭她一张嘴,宋陵他们甚至不知道占据于春山躯壳的,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若全由对方牵着鼻子走,最后弄不好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所以云极画阵,既是试图自行摸索,也是对于春山的小小挑衅,表明己方并非毫无倚仗。 谢长安与云极先后调试阵眼,于春山从起初不放在心上,在后面变了脸色,说明两个人定的阵眼,起码对了一半有多,更表明谢、云二人对此阵确实有些了解,不像于春山想的那样一无所知。 如此一来,双方合作就有了更多筹码,于春山之后想要说谎,也得先掂量掂量对方能否看出来。 宋陵自诩少年英才,不说举世无双,但放眼同境修士,亦是能力超拔之辈,但如今眼睁睁看着三个人精在那兵不血刃无声厮杀,而自己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忽然有种人外有人的自惭形秽。 云极忽然朝他望来,似乎洞察他的想法,没等宋陵尴尬,便微微一笑:“不必惊讶,你没看出来很正常,我在你这年纪时,也没比你好多少。” 修士本可驻颜,他生得俊美年轻,完全看不出年纪,但言语之间俨然将宋陵当成低了在场三人一等的后辈。 他又说谢长安:“至于谢道友,她经历之奇诡坎坷,绝不逊于任何一位大能修士,眼光学识,自也远非你等可比,所以你不必强求与我们比肩。” 这话十足狂妄,但宋陵欲言又止,最终无语半晌。 一场悄无声息的交锋之后,此处又重新恢复平静。 那点不服气在宋陵心头渐渐散去,余下的只有索然。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话无法反驳。 既然无法反驳,再强词夺理也只会徒增笑话。 宋陵索性闭上眼,也开始调息打坐。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像冰石里那些前人一般,在此折戟沉沙。 仙路无涯,至高处亦无尽头,但至少,要先活下来。 十日须臾而过。 眼看此地小轮转又至,虽然于春山说过能保证此处小世界的人不被轮换出去,但外面会进来什么却不得而知,那些妖邪也有可能卷土重来。 不光宋陵提起十二万分戒备,连原本入定神游的谢长安也睁开眼睛,注视前方。 十天之前,于春山就是从那里出现的,十天后的现在,又会是谁? 于春山扔出一个锦囊。 “打开它。” 谢长安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却是轻飘飘几根羽毛。 每根都有一寸来长,坚硬粗糙,颜色乌黑,根根似铁。 “这东西能保住你们留在此地小世界,不被轮转出去,带在身上即可。” 宋陵接过一根:“这是何解?” 于春山根本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只会冰冷讥诮:“你也可以不带。” 为他解答的是谢长安:“这应该是某种鸟类的尾羽,我猜,是取自前辈肩膀上那只鸟吧。” 于春山闭口不言。 云极:“那只鸟应该是此地生灵,或者身上留有阵法烙印,可避免我们受到轮转的影响。” 幽岳嘻嘻一笑:“我知道这是什么鸟!” 于春山忽然睁眼,朝他射来,目光极为凌厉凛冽,吓得幽岳慌忙躲到宋陵身后。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啊!” 宋陵:…… 就在此时,谢长安心头微动,发现四周原本静止的气息出现流转。 十日之前,她是无法发现这种细微变化的,但修为境界在这十日内似乎有了提升,她自己也能感觉到,却很难用言语描述。 若非要比喻,大抵近乎于她原先听见鸟叫,只能从叫声判断鸟的种类,是黄鹂还是鹦鹉,但现在却能单凭声音就草拟出对方羽毛发色形状大小,甚至是振翅而来的轨迹。 这其中种种,心有所感,玄妙难言。 因而一感知气息流转,谢长安便能望向流转来源,预知来者出现之处。 而于春山见她转头,就也知道她察觉了什么。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你倒是能举一反三。” 谢长安:“天赋不足,只能勤勉补之,让前辈见笑了。” 几乎同时,云极和幽岳也都望向她所见之处。 但云极修为本就极高,此举不足挂齿,幽岳精于卦象,约莫又是用了什么卜算的法子,他疯疯癫癫,时好时坏,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有人从众人视野内的冰石后转出。 但这次不是一人,居然是三人。 而且其中两人,堪称谢长安的故人。 ------------ 153 第 153 章 153 对方脚步仓促,神色略有匆忙,比起谢长安他们已然摸清此地规律,俨然还在状况之外。 众人瞧见他们,他们自然也瞧见了谢长安等人。 为首两人一眼望来,面色微变。 “怎么是你们?!” 谢长安反倒一笑:“故人重逢,也算有缘,道友为何这般表情?” 来者并非别人,正是扶广山闻琴道人,与其弟子王亭。 还有一人落在最后,从行止气度来看,亦是修为深厚。 闻琴闭口不言,冷然以对,目光扫过其他人,略略在云极身上停顿片刻,最后谁也没搭理,走到一旁落座。 倒是王亭,看着谢长安的神色复杂更多,还朝她拱了拱手,微微点头,再跟着师父过去。 宋陵挑眉:“久闻闻琴道人脾气不好,果然如此。” 谢长安且不说,在座北烛山首徒也好,离梦城主也好,都值得闻琴正眼以对,过来见礼,但他讨厌谢长安就罢了,同样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谢长安:“与他们同行的人是谁?看着修为不俗。” 宋陵:“若没记错,应是扶广山长老赵定贞,据说此人修为不逊于当年的参妙真人,行事却甚是低调,很少在外露面,看来林梦牍的确如传闻一般,很看重闻琴,否则不会将赵定贞也派出来寻他们。” 谢长安:“扶广山如今的宗主是谁?” 宋陵:“是闻琴的师弟,苏静影。” 谢长安有点疑惑:“林梦牍既然看重闻琴,为何却不让他当宗主?” 宋陵:“听说是闻琴虽天分卓绝,对内与同门却多有不和的缘故。” 说罢他又低笑,忍不住加了一句:“看来能不能当宗主,除了能力之外,做人也很重要。” 他虽压低声音与谢长安咬耳朵,却也未特意用传音避开,以闻琴耳力,离得虽远,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但见闻琴又冷笑一声。 “既然北烛山没能管好自己弟子的教养,我便来替他们教一教吧!”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如轻风掠来。 其光暗淡,其影无神,看似轻忽散漫,但这道剑光所蕴含的剑意,却连原本不屑理会他们的于春山都蓦地睁眼望来! 闻琴脾性虽差,但他手底自有倚仗,若无这份过硬的实力,早就在行走江湖时连灰都不剩了。 宋陵早有防备,几乎是对面光芒掠来时,人就已起身飘然后退,顺手洒出一道剑光,又在身前立起法界屏障。 闻琴那道剑光与他的法界相撞时,却陡然炸开千百道璀璨明光,宛若烟花,但这烟花里却有万千杀意,随着明媚华丽破入宋陵法界,甚至波及旁边的谢长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点点流光即将落在谢长安身上时,两道疾风平地而起,一道来自谢长安本人,另一道则来自云极,二风合一,回卷狂澜,霎时还以数倍之威,回赠闻琴! 宋陵也动了真怒,直接拂袖剑指一引,召出法剑,朝闻琴疾射而去。 剑招被闻琴化解,但双方一时剑拔弩张,连赵定贞也藏手于袖,面色冷肃,似随时都欲出手。 云极缓缓道:“诸位流落至此,不说同舟共济,也不能在消灭妖邪之前,就先自相残杀吧。” 闻琴看着他,讥诮道:“说得好,不过堂堂南岳洞天信陵君居然藏头露尾,连身份也不敢暴露,有何资格插手当这说客?” 听见此言,宋陵心头一惊,忍不住朝云极望去。 却见云极唇边笑意不减,并不因身份被揭穿而惊怒:“闻道友久困此地,旁的没长进,倒学得四处找人撒气的市井泼皮作派了?” 闻琴冷冷道:“怎么,难道你不是隐瞒了身份?不妨问问他们,被你蒙在鼓里的,当作猴耍的滋味,可还痛快?” 宋陵面上不显,心里却也被说得膈应,不禁望向谢长安。 后者依旧盘腿而坐,神色慵懒放松,似乎好梦初醒。 在闻琴等人出现前,她又入识海,伏在李承影身上睡了一觉,还梦见许多从前的事情。 赤霜山上,那是一个灿烂明媚的春天,同门们难得齐聚,在天意峰听涉云真人讲道。 于春山就坐在她身旁,笑眯眯帮她捉下沾在肩头的花瓣,低声说自己心血来潮采集花瓣做了一件衣裳,待改日穿给她看。 另一边的张繁弱絮絮叨叨,正说到自己又朝炼丹池扔了什么东西,血本无归,痛心疾首,徐臻还挺有耐心地听着,不时插嘴两句。 沈曦原想与谢长安论道的对话全被他们打断,那时的他还不像后来那样喜怒不形于色,脸色自然不大好看,只勉强端着大师兄的架子没有发火。 各种动静此起彼伏,杂而不乱,却很热闹。 伴着涉云真人谆谆善诱的耐心,是梦中最初始的记忆。 碎片皎皎琳琅,浮光掠影,若散漫诸天的繁星,永远悬在那里,却早已遥不可及。 霜风裹挟冰晶,檐下金铃再响。 她起身走出苍梧宫,望见站在外面的祝玄光,便随手将那片花瓣变出一枝梅花,又递了出去。 祝玄光接过,似乎说了什么,她也笑起来,跟在对方后面,一步跨过光影明灭变幻,步入长安城那间小院里。 前头的人再转身时,已是披着厚重裘衣的模样,笑容化去原本的冷峻,伸手来牵她,带她慢慢走遍当年从未仔细逛过的长安灯夜。 盛世已过,残秋犹在,梦中的长安城早已不复海晏河清万家灯火,然而紧紧牵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她不愿醒来,外面风刀霜剑,唯有梦里能放任自己放松片刻。 但她可以不醒,谢长安却终究要醒来,去与那些险恶风波搏斗,直至走到至高处,将梦中那些曾簇拥着她,曾舍命保全她的人都救下来。 “再睡会儿吧。” 一只手轻轻拂开她的发,有人贴近耳语。 她握住划过自己面颊的手指,任凭暖意停驻片刻,又慢慢拉开。 “我不能永远沉溺这识海梦境,你要等我,无论李承影,还是祝玄光,你都要活着,等到我。我要寻到你,天亦不能阻,哪怕越尽劫难,唯死而后已。” “好,我尽力活着等到你……” 她话别过去,最后摸了摸李承影沉沉昏睡的神魂,将自己抽离梦境,再度睁开眼睛,便望着闻琴一行人猝不及防出现,挑破云极的身份。 谢长安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将所有温存的识海溯往压回最深处,她的视线在闻琴三人身上掠过,缓缓开口。 “听得出来,你们与碧阳君应该是已经交过手,约莫还吃了些亏,否则,闻道友用不着三言两语就把我拉下水,对吧?” 闻琴冷笑:“碧阳君与其同伙在此地为祸,诱我等前来,信陵君又隐姓埋名混迹其中,假意与你们为伍,实则他们师兄弟暗地里不知在进行什么勾当,说不得这次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你们还能相信他吗?” 宋陵微微皱眉。 他听出赤裸裸挑拨的意味,但云极是信陵君这个消息,的确也让人大吃一惊。 南岳洞天底蕴深厚,自扶广山分裂,赤霜山没落之后,更隐有天下第一宗之势,其宗主碧阳君,更是行事霸道专横。但这些都是对外,对内的南岳洞天还有另外一个存在,那便是碧阳君的师弟信陵君。 这位南岳洞天宗主的师弟很少出现在人前,他的人就像他的真名一般神秘,世人只知其道号,也曾私下揣测此人是否身怀缺陷,又或走火入魔,方才不敢示人。 闻琴当年出外游历,落入险境,正好是少数与云极打过交道,见过他真面目的人之一。 谢长安:“所以你们在碧阳君那里吃了什么亏?” 闻琴:…… 对方这是完全油盐不进,不按常理回应。 闻琴应该愤怒,但谢长安坐在那里渊渟岳峙,明月照水一般,他便是不用灵力探查,光凭肉眼就能看出对方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初在兴庆宫被他羞辱的小宫女,更不是那个在鹤鸣宫前打败了王亭就洋洋得意的小女修。 在王亭还需要师长护持带路的时候,她自身就已参天而起,树荫葳蕤。 ------------ 154 第 154 章 154 这些年与谢长安有关的传言陆陆续续传入耳朵,闻琴没有刻意打听,也曾听过只言片语。 他虽不知道浮玉山那道金乌法相,也还不知对方晋了剑仙,却知晓一个人死而复生,从地狱走来,要经历什么磨难,能够从这些磨难里活下来的人,俨然踏入新的境界。 他曾引以为傲的王亭,一路走来,固然四平八稳,但已经失去了与谢长安比较甚至追赶的资格。 云极摇头轻笑:“闻道友何必再三挑拨?我若有心隐瞒,早就改头换面,见过我的人虽少,却不是没有。更何况,早在北海之极时,我就已经对谢道友坦承了身份。” 宋陵听见这句话,眨了眨眼,蓦地望向另一边的幽岳。 神志清醒下的离梦城主不可能不知道云极的身份,但得了失魂症的离梦城主只会呆呆看着云极,问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想及此,宋陵深吸口气,有种敢情就自己一个蒙在鼓里的挫败烦闷。 啊不,还有一个披着于春山皮囊,不知是人是鬼的所谓前辈,但那人根本就懒得理会他们,连脑袋都没转过来一下。 “这世上,也并非同在一个宗门,就一定会同气连枝,譬如闻道友的师尊和参妙真人,想必不用我多说,如今贵宗门,已经连一个参妙真人的弟子都没有剩下了吧?” 云极悠悠道,他每多说一句,闻琴道人的脸色就更黑一点。 “我正因察觉碧阳师兄暗中进行的事情,才一路赶来,希望能阻止他。但你们应该也发现了,此地特殊,冰柱倒塌后灵气越发混乱,许多古战场的妖邪纷纷破冰而出,单凭你们三人是无法对付的,为今之计,彼此联手,方有一线生机。” 谢长安看了他一眼。 她跟云极相处虽短,但能看出此人面上随和,实则高傲,换作平日绝对不会主动给闻琴解释这么多,现在滔滔不绝,必是看中赵定贞这个极大助力。 云极似乎看出她瞟来这一眼的想法,说话之余不忘朝她弯起嘴唇,意思是让谢长安配合点,把赵定贞先拉上船再说。 扶广山是剑修宗门,传闻门中修为最高的虽然不是赵定贞,但对剑道领悟最深的一定是他,此人天生对剑器感应超乎旁人,如今已是剑仙境,来日亦有冲击点仙谱的实力,是林梦牍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之一。 闻琴面露讥诮:“凭什么相信你?” 云极淡淡道:“我们可以保证此地小世界不被轮转分离。” 闻琴三人表情微变。 他们显然也在这段时间的探索中得出一些规律,知道云极口中的话意味着什么。 谢长安:“王亭受了伤,若你们三人被分开,能存活的也许只有赵定贞。” 她的话仿佛最后一击,让闻琴表情倏地狠厉片刻,又极快沉凝下来。 “你们说的这些,我们早已知晓。” 宋陵加入谈判拉锯:“至少你们肯定用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此地阵法能将所有人随时随地分开,任何人都无法反抗。而且你们三人现在能聚到一起,想必花费了不少工夫吧?” 闻琴的嘴角抽动一下,忍不住看向赵定贞。 后者微微点头。 闻琴:“说吧,你们能给出什么?” 宋陵:“现在是我们在问你们。” 闻琴深吸口气,以他的脾气,若不是忌惮云极和谢长安,想必更乐意直接给宋陵一剑。 “我们身上的丹药用完了,王亭受了伤,波及神魂,需要一些疗伤的药,我可以将我们知道的悉数告诉你们。” 谢长安手指微动,一个小玉瓶飞过去。 闻琴伸手接住,打开闻了一下。 “芸芸花?还有一味药是?” 谢长安:“九幽凌霄花。” 闻琴面露惊愕:“你竟有此花,你去过照骨境?” 谢长安:“你不用,就还我。” 闻琴没想到一张口就能要到如此珍贵的丹药,那头王亭面如金纸,已是坚持不住,摇摇欲坠,大口吐血,闻琴忙倒出丹药给他服下,赵定贞又为他灌注灵气,疏通经脉,他的脸色才渐渐好转。 王亭勉力睁眼,对谢长安虚弱道:“多谢。” 谢长安:“不必,当年我举家殒命灭门,王氏顾及旧情,几次送来衣食,纵是可怜孤女,我亦感念在心,此番赠药,便算了结因果。” 王亭似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一时竟愣住了。 眼前女修飘然若仙,面容比之当年,早已长开,可那盈盈福身,口称王郎的少女,却依旧挥之不去,似近还远。 他不禁想,若当年自己恳求师父收下谢长安,若当年两人不曾分道扬镳,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 然而世事无常,人生永如波涛滚滚向前,从不予人后悔的机会。 正如此时此地,二人相对而坐,虽不过咫尺,却分明横亘银汉迢迢,碧落茫茫。 这一刻,王亭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是懊悔或遗憾化作具象化的回忆,一遍遍在脑海浮现从前,纵使他知道那已经毫无意义。 然而他毕竟是修士,在凶险莫测的冰墟面前,那一点复杂心绪很快就被生死危机盖过去。 王亭知道,自己的师尊闻琴道人脾气很暴躁,暴躁到一言不合就会骂人,放眼扶广山,除了师祖林梦牍和王亭之外,没有他没骂过的人。没骂林梦牍,是闻琴不敢,没骂王亭,则是因为王亭自己也很努力,苦修与资质从未落下,每一步都能走得很好,不需要闻琴操心。 换作平日,面对谢长安他们的咄咄逼人和阴阳怪气,闻琴道人早就破口大骂甚至是出手了,但现在,闻琴居然在面容抽搐之后克制住了脾气,真就开始讲起他们这一路的经历。 王亭也明白,不是师尊脾气变好了,而是对面这几人的实力,已经到了赵定贞也须掂量犹豫一二的地步。 抛开一个远远坐着的于春山不说,离梦城主、信陵君、谢长安,甚至是北烛山首徒,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隐然结为同盟。 “我们来到冰墟之后,身边不断有人失踪,起初还不明原因,直到发生几次之后,方才知道此地必然有阵法隐藏所致,而且这个阵法就像你们说的,随时会将此地切分无数小世界,被分开的人也许同时同地,却互相看不见对方。” 由于同伴不断失踪,他们为了寻找剩下的人,不得不暂时留下。 再者,闻琴这一行人个个皆是修为强横之辈,也不甘心就此无功而返。 没曾想,意外接连发生,冰石里的妖邪怪物不知怎的被唤醒,红雾形成的煞气席卷而来,这种上古遗物比任何大妖都要致命,无处不在而又无孔不入,离梦城主为此丢了一魂,连方清澜他们也损失惨重,最终甚至被侵入肉身。 幸存者亦只能四处躲藏,保存己身,闻琴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运气在于遇上了前来寻他的赵定贞与王亭,又正好被困在同一个小世界,三人合力,总算暂时逃过一劫。 但这种幸运可一不可再,他们终于撞上碧阳君。 赵定贞可与碧阳君一战,然而闻琴师徒却无法敌过他的同伴。 “碧阳君身边还有一人,实力恐怕比他还强,我们与他交过手,差点丧命。” 闻琴流露出一点难堪,扫视他们,又带着一点点嘲弄。 “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那人的对手。” 宋陵:“既然如此,你们又如何能脱身?” 闻琴:“当时变故发生,也就是你们说的小世界轮转,他二人凭空消失。” 他们因此躲过一劫,但王亭也受了重伤。 宋陵:“你们可知碧阳君身边那人的身份?” 闻琴听出他的话意,微微皱眉:“难不成你知道?” 宋陵:“那人是上界谪仙,名为江潭,你们打不过,也是正常的。” 这下,非止闻琴,连赵定贞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第一次打破寡言少语的沉默,直接望向云极:“什么谪仙?他说的是真的?” 云极缓缓点头:“不错,碧阳师兄身边的人,的确是上仙落凡,赵道友既已与他交过手,想必也有感觉,若是凡间修士,哪怕与你同等境界的大能,想必也不会令人感到泰山压顶,无法匹敌。” 赵定贞眉头拧出死结:“我从未听过上仙有受贬落凡之说,难道是上界出了变故?” 他毕竟是半步剑仙圆满的大修士,很快便脱离震撼,问出王亭还未注意到的问题。 宋陵:“我们谁也去不了上界,上界变故与否,也非我们眼下所能得知,此人既然落凡,想必实力已经有所折损。” 云极:“不错,碧阳师兄手里的天工炉,一时半会也形同虚设,他们势必要在此地逗留更久。说不定,他们现在也与我们一样,正被困在阵法里。” 闻琴狐疑:“天工炉乃南岳洞天镇派之宝,怎么就派不上用场了?” 谢长安:“因为万仞山原本用它来吸收安史之乱中枉死的万千亡魂,以此炼化为灵,但此物的灵气在长安城里就被我抽光了,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就算碧阳君带来冰墟,又将此地生灵悉数吸纳入炉炼化,也须耗费诸多时日,自然就派不上用场。” 闻琴看着她轻描淡写的表情,一时噎住了。 无论是抽光天工炉里的灵力,还是一人与南岳洞天整个宗门为敌,都足以令一个修士顷刻毁灭,但谢长安却像只是轻轻拂去袖上落花,肩上轻雪,不值一提。 赵定贞神色变幻,久久不语。 他们虽然有所猜测,可终究不如旁人口中证实来得震撼。 宋陵没有嘲笑他们的反应。 因为在他第一次听见谪仙的身份时,内心之汹涌波涛,并不会比赵定贞他们减弱半分。 许久,赵定贞方才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沉,也更低哑。 “既已决心携手共渡难关,还请诸位道友将此事尽数告知,我等也好有所准备。” 显然,比起方才,他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 闻琴也懂得将骄横戾气稍稍收敛,低眉垂目,由赵定贞出面。 宋陵朝谢长安和云极望去。 见他们没有阻拦,宋陵便也分了三根羽毛给他们,又将方才于春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赵定贞与闻琴相视一眼,神色变幻,复杂难言。 “容我等商议片刻。” 前者说罢,挥袖在三人周身筑下结界,隔绝声音,想必要商量一番。 宋陵不意外:“请便。” 任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如此反应,他之所以显得更为淡定从容,无非是旁边还有俩高个儿顶着。 有了结界,宋陵听不见对方在商量什么,只能看见情形颇为激烈。 闻琴起初似乎不赞同赵定贞的话,时有反驳,但渐渐的,这种反驳越来越少,最后看似沉默妥协。 王亭说话费力,只能听二位师门长辈说话,也无法发表什么意见。 闻琴修为虽低于赵定贞,但他是林梦牍亲传弟子,在宗门内身份特殊,想来赵定贞不看僧面也得看三分佛面,但能让他们争执如此激烈的,只不知是何要紧的事。 宋陵天马行空想着,便见好一会儿之后,赵定贞终于撤去结界。 还是他先开口。 “不知几位道友接下来如何打算?” 云极:“我们先前与庆煞交过手,身上都有伤,须尽快疗伤。附身于春山那位前辈说,她会尽力避免此地所有人十日后重新被轮换出去,但她无法阻拦别的小世界有人误闯进来,我会与其他几位道友合力固阵,以应付强敌。几位若方便,也可加入,先前那庆煞还未死绝,待他元气恢复卷土重来,必是我等劲敌。” 赵定贞点点头:“危难当前,自当携手合力,我等责无旁贷,你们将阵法划出来,我们可守一角。” 云极笑了笑:“那便好极。” 话音方落,他摸出一片叶子,印上方才自己一直在地上写写画画的阵法。 那阵法原先凌乱不堪,除了于春山和谢长安,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在画些什么,但这张与叶子外形无异的符纸印上去,金色线条流光溢彩,竟将完整阵法拓印下来,随着符纸在半空自燃飘落,金光如叶脉一般以他足下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很快遍及肉眼可见或不可见的各个角落,所有人就像置身在一片巨大的叶子之上。 闻琴对云极始终心存忌惮,见状待要闪避脚下金线,却被赵定贞按住肩膀。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悄然传入闻琴耳中。 “这些金线叶脉锁的是脚下,而非我们。他这次倒是下了血本,连‘一叶障目’都用了出来。” 闻琴心头微动。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顾名思义,此物有极强的障眼法,用来布阵再合适不过,只是除了南岳洞天,谁又能大手笔到随随便便就拿出一件仙品法宝来布阵? 许久之后,阵法终于完成,云极的脸色已不如先前好看,额头也密密一层汗水。 “我已将根基打完,但无论是庆煞,还是那谪仙,皆非善类,接下来就要看各位道友的了。” 他说罢也不再看其他人,闭了眼跌坐在地,直接打坐调息。 闻琴师徒于阵法上并不精通,赵定贞还在为他们讲解其中诀窍。 “他将此阵分为八角,暗合八卦八门,在场连我们在内正好八人,按理说应该一人守一门。但王亭实力不足,幽岳疯疯癫癫,至于附身于春山那人,云极想必也不敢尽信,便先以乾坤二位,也就是谢长安那处和我们这边,守住开门与死门,这个思路倒是大差不差的。” 王亭精神稍稍恢复一些,在旁边听得认真,不禁问道:“师叔,那他自己呢,难道是阵眼?” 赵定贞:“不错,阵眼就在他足下。信陵君本人听说是刀剑双修,已晋武仙之境,修为应与我不相上下,他来守阵眼的确合适。” 王亭:“那,接下来,我们也拿出法宝守阵?” 闻琴:“不急,先看谢长安能拿出什么。” 言下之意,若谢长安实力不济,他们也得留一手,至于先前的结盟约定,那更是要重新掂量掂量。 ------------ 155 第 155 章 155 王亭听出师尊话意,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毕竟,他现在亦是重伤之身,帮不上忙就罢了,更勿论反对。 按照云极的分法,谢长安与宋陵合守开门,赵定贞闻琴那边合守死门。 他没把幽岳和于春山算在内。 这二人都是变数,尤其于春山体内身份不明的老妖怪,更不可能指望得上。 死门看似凶位,但此地本就是凶地,杀戮争战,血流成河,正好相应。 反观开门,需要死中有生,在遇见危险之时给予警醒,甚至为众人留出退路,实则比赵定贞他们那边还要更难一些。 谢长安与宋陵两人守开门,自然是以修为更高的谢长安为主。 这是云极对谢长安的信任。 但,同样也是谢长安需要面对的难题。 宋陵谈不上符阵大家,但出身大宗,又是核心弟子,必然有些造诣和研究,他见谢长安在沉思,也不好站在旁边干看热闹,便直接传音交了底:“谢道友,实不相瞒,我此番出门,身上带了一件仙品法宝,名曰造化移,可以五行化万物,你若有需要,我现在就可拿出来。” 他很清楚,修士之间虽难免争强好胜,但大家祸福与共,他若现在看谢长安笑话,回头便是别人看他的笑话,风水轮流转,转到自己身上的未必是笑话,还有可能是生死。 这种争一时长短毫无意义,何况两人走来也算共度生死,谢长安遇事果决,出手凌厉,从未退却,他颇有好感。 谢长安闻言侧首,乌发在雪白脖颈后微微荡开,露出一绺编发的红绳,若山巅春雪新桃,水墨相间。 但她只沉吟片刻,就给了回应:“你那件法宝,虽然厉害,却不适合守阵,之后还有大用处。” 宋陵点点头,也没勉强:“那我能做什么?” 谢长安:“劳烦为我护法吧。” 她说罢,纤长手指拨弄琴弦般,划出一道白痕。 文心簿随即悬浮半空,另一只手执封禅笔,于徐徐展开的空白纸页上书写。 闻琴从文心簿出来的那一刻就移开视线了。 正所谓瑶空华彩,宝器生辉,仙品法宝和孤品法宝都有其独特辉光萦绕其间,再往下这样的莹彩就会逐渐黯淡。 稍有阅宝经验之人一看谢长安手中的文心簿,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件中品法宝。 便是那封禅笔稍好一些,笔管上裂纹明显,顶多也就上品。 换作一个寻常门庭的弟子,拿出这两件东西,还算情有可原,但此时此地,生死之境,谢长安却想以此两物守阵,未免过于儿戏,对刚刚辛苦布阵的云极也是极大的不尊重。 闻琴心头微哂,不由又看了云极一眼。 但预想之中的不快未曾发生,对方闭目静坐,似乎对谢长安极为信任。 便是死而复生又如何,便是侥幸走到今日又如何,虽则心志气运都不错,说到底还是被师门抛弃的无根飘萍,即便修为大有长进,没有法宝仙器,没有灵药心法,终究难以突破关隘。 他以自己的经验阅历,想象一个散修所能达到的极限境界,天时地利人和相叠加,至多也不过是侥幸与王亭一般,到了剑心境圆满,那便称得上修仙奇才了。 却见谢长安似乎写了两行字,那些字在文心簿上晕开墨迹,倏地化为山水花鸟腾空而起! 山是连绵峻岭,水是汹涌波涛,花生于光阴罅隙,鸟则展翅冲天而起。 鸟…… 不对。 闻琴呼吸一顿,忽然微微睁大眼睛,难掩惊诧! 雏鸟迅速长大,长尾三足,乌黑化金,浑身灿烂如旭日东升,清亮长鸣回荡众人耳畔,金色辉芒在水墨山水之中越发鲜艳,狭长凤眸睥睨众生,也顺带夺去在场之人那一瞬间的所有目光。 它在头顶回旋一圈之后,又化作金光落入谢长安周身环绕的山水之中,所有虚像幻影落入冰原,凝练成日月七星方位图,如为八门之中的开门镶上完美玉石。 云极若有所觉,睁眼笑道:“谢道友以法相入阵,果然别出心裁又非同凡响!” 宋陵:“不错,从前我曾见过师门长辈以法相入符的,却未想过法相还能入阵,确实别出心裁!” 识海中忽然传来一声喝彩。 “我们长安非但法相殊异常人,玄妙难言,还能以此入战,真不愧是天赋异禀,良才美玉!” 谢长安手一抖,封禅笔差点滑脱出去。 她蹙起眉头:“我不是将你封住了?” 李承影从识海传来回应:“他们都夸你,我却不夸,岂不落于人后?” 声音很虚弱,但总算语调连贯,看似稳定些许。 谢长安不放心:“你可有不适?” 李承影缓了缓:“金乌法相与你的神魂共鸣,也惊醒了我,当日在赤霜山上远远瞧见,我还颇有遗憾,幸好今日没有再错过。” 谢长安不语。 若不是眼下众目睽睽,她必是要入定去识海内将李承影揪出来探脉察看的。 李承影柔声道:“别怕,你一直源源不断为我灌入灵气,快分了一半过来,我就是个死人,现在也该睁一睁眼喘口气了。长安,我答应过,一定会努力撑下去,你该相信我。” 谢长安:“你已骗了我许多次,这是最后一次。” 李承影委屈道:“祝玄光干的事,跟我李承影有何关系?” 短短几句话,似乎耗尽他的力气,声音渐渐变小。 “方才昏迷之后,我似乎想起许多事,待我再捋一捋,回头说与你听,此地凶险,你必要小心……” 说至最后,几不可闻。 似有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鬓发脸颊,在唇上停留片刻,待她想要握住那只手时,却如握住春风过处,悄然无痕。 云极见谢长安忽然站立不动,神色变化,时而蹙眉担忧,时而嘴角翘起,虽一言未发,却已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他想到上回见过的虚影魂光,心头微动,若有所思。 闻琴面色沉凝,久久不语。 他毕竟师从林梦牍,见识非常人可及,他再怎么对谢长安抱有偏见,不愿承认对方的能耐,也不能欺骗自己那只是故弄玄虚的金乌幻象。 王亭阅历稍逊一筹,他有些看不明白,便询问两位长辈:“师尊,师叔,方才可是那笔将画中风物炼虚为实,又化实返虚?可信陵君他们说的法相入阵又是何意?” 赵定贞:“你看见的也不算错,但只是其一。那笔和文簿作为法宝,看品相不过中品到上品之间,无法支撑此等法阵的威力,所以谢长安只是用它们塑形,再灌注灵气,令其形神兼备,最后召出法相,才是真正的炼虚为实。” 王亭瞠目结舌,又觉哪里不对。 “可,法相本是晋境修士修为感应天道的具象,须得入剑仙境才能有,她虽然当年剑心境便有法相,听说也并非金乌,而是大鹏,这是怎么……” 赵定贞看着王亭,也有些惋惜。 这师侄天赋资材的确不凡,本来也有希望成为同境修士中第一人,但他一路走得太稳了,师门也扶得太好了,没有经历过出生入死的惊涛骇浪,自然也就少了悟道提升的机缘。 “事到如今,你还没看出来吗,谢长安怕是已入剑仙境了。” 不可能。 王亭下意识想要反驳。 世上修行何其难也,他有扶广山的天材地宝,灵器仙药,种种资源倾注,如今也才剑心境,已然足以傲视同境,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在短短数年之间就成长如斯,否则这次冰墟之行,宗门也不会同意他跟着赵定贞出来。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偏偏有人就能比他更快—— 或许并不是王亭想象匮乏,而是谢长安之经历已远远超脱常理,祝玄光处心积虑,以将人逼至肉身陨灭神魂将尽的绝境为代价,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可但凡谢长安自己有一点点彻底放弃的心死如灰,也不可能有如此进境。 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 王亭颓然:“是我小看她了。” 这话很小声,而且是以传音的形式送入赵定贞与闻琴耳中。 说明王亭仍羞于在人前开口承认。 闻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不过是多些气运机缘罢了,有为师与宗门在,迟早会将你送上剑仙境。” 王亭知道师父没有恶意,却越发感到有些脸热。 他的机缘气运难道会比谢长安少吗,不过是性格所限,束手束脚罢了。 其他人没空细究王亭他们的震撼,谢长安固阵完毕,耗费灵力不少,直接闭目调息,陷入识海半关的神游。 宋陵:“宋某要为谢道友护法,接下来死门固阵,就要劳烦你们了。” 人家已经露了一手,而且这一手露得极为漂亮,扶广山三人在此,若拿不出东西,便会止增笑耳。 赵定贞颔首:“放心。” 他朝闻琴伸手,后者自乾坤袋摸出一物。 赵定贞拿在手中,拂袖扬风,微光顿起。 一盏烛台火光融融温柔,模样却平平无奇,像极了随手从家里拿出来的烛火。 但那烛光却从一开始只能照亮周身几寸,到渐渐蔓延开去,最后将在场众人都笼罩其中。 宋陵也被烛光纳入笼罩范围。 他只觉浑身暖和舒畅,像有人在身上各处要穴灌注灵气。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烛影摇红?” 宋陵面露讶异,饶是他出身名门,见多识广,也是头一回看见如此珍贵的法宝。 虽然同为仙品法宝,但仙品与仙品之间也是有差距的,烛影摇红便是仙品法宝中的极品,更是难得一见的增益法宝。 寻常烛光本无实质,但烛影摇红照在身上的光,却更像阳光,温暖柔和。 赵定贞:“宋道友好眼光,这的确是烛影摇红。” 火照之处,万邪难侵。 随着烛火普照又慢慢重新收缩,灵气被缩小在死门的范围,烛光似乎进一步减弱,最后只余一丝细线般的光芒,在烛台上轻轻摇曳。 但宋陵却不敢小看这一丝烛火,他知道此刻死门方位已经被烛影摇红锁定,任何敌人若想侵犯其中,必会付出沉重代价。 这一手亮出来,便丝毫不比谢长安逊色了。 宋陵这才恍然,方才闻琴为何与赵定贞争执,还面色不虞。 烛影摇红这等法宝,的确不好轻易动用,眼下风平浪静,闻琴道人难免会有杀鸡焉用牛刀的想法。 “不过区区一件燃光让灵,以灵御敌的法宝罢了,也弄得这样郑重其事,看来当今世上的确没什么好东西,也难怪你们如此郑重其事,小家子气。” 突兀扫兴的声音响起,闻琴的脸色顿时一黑。 “阁下有什么更好的法宝不妨亮出来,别只会躲在小辈身体里,藏头露尾,畏畏缩缩!” 于春山冷冷道:“你一个凭师门庇荫的小修士,有何资格在我面前放肆,若看不惯,便将令牌还我,自己去其他小世界继续轮转!” 她口中说的令牌,便是之前给宋陵的一袋铁羽,持羽者相当于身上多了一枚禁制,可避免卷入每十日的轮转。 闻琴还真准备把羽毛扔还回去,却被赵定贞拦住。 后者因掌烛影摇红而耗费大量灵力,正是神虚气竭之时。 “帮我护法,别争一时意气了。” 他连传音都虚弱无力。 闻琴:“赵师兄能看出此人皮下到底是什么老妖怪吗?” 赵定贞摇摇头:“方才我便试过了,原打算以神识试探,还未近身就被她发现,此人内里修为,恐怕比我还高,只是困于于春山的肉体凡胎,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 闻琴一惊:“竟有这样高?” 赵定贞:“所以不要轻易去招惹她,信陵君他们,必是也看出来了。” ------------ 156 第 156 章 156 小风波过后,又是平静几日。 众人各自忙着打坐回元,都无暇顾及他人。 谢长安入定冥想,留一缕神魂在外警戒,其余神识则深入自己的识海最深处。 那里有一道符阵,是她封住李承影神魂的地方。 符阵既是滋养魂魄,也能屏蔽外界,毕竟祝玄光在上界生死未卜,若对方得知祝玄光尚有一魂流落在外,说不得连李承影都无法幸免。 金光烁烁的符阵之内,一人闭目盘膝,白发委地。 她步步走近。 李承影面色冷白,不似常人,像随时都会魂飞魄散。 谢长安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脸。 不比外面的冰石温暖多少。 对方睫毛轻颤,缓缓睁眼。 看见她,李承影就笑了。 “你怎知我想你了?” 他握住她的手,神魂轻若无物,却有冰块一般的刺骨寒冷。 谢长安:“因为我会他心通。” 李承影轻笑:“我还当你要骂我轻狂。” 谢长安:“你感觉如何?” 李承影:“脑子乱纷纷的,但想起的事更多了。你在重明峰修行时,其实他原本还有许多东西要传授给你,只是没来得及。” 若是这样,那是否意味着祝玄光在上面犹有一线生机? 谢长安想道,长久紧绷的心头不知不觉轻松些许。 “那我现在是多了一位师尊?” 李承影偏要嘴贱一下:“你想多位夫君也可以。” 他原以为对方会羞恼,谁知谢长安似笑非笑:“你如今一缕神魂,将散未散,还能惦记此事,残魂散魄要如何结为道侣?” 李承影轻咳:“其实倒也不是不能……” 他自与祝玄光神魂共通,记忆一股脑塞进来,有用的没用的知道了一大堆,连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学问也都无师自通,这一想,也不知想到哪去了,久久出神,脸色更是微妙。 谢长安哪里真能察知他那千回百转的天马行空,还以为他忽然不适,正欲伸手探脉。 李承影按住她:“方才千头万绪,我略翻了翻,发现还有一套剑诀你未学会,应该也用得上。”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便娓娓将剑诀心得道出。 话题转得很生硬,但谢长安很快被剑诀的内容吸引,也就顾不上问了。 外面,云极打坐片刻,若有所觉,不由睁开眼。 谢长安正好望过来:“我方才悟了一套剑诀,不知云道友可愿切磋几招,助我更进一层。” 云极知道,会让她开口的,自然不是寻常剑诀,说不定切磋之后,双方都能得益。 “固所愿也,谢道友请。” 只是切磋而已,自然不需要出剑。 谢长安并指为剑,以灵气模拟剑气,很快就与云极打得有来有回。 云极刀剑双修,于剑道上领悟不如谢长安深,但他修为境界略高一筹,两者中和下来,竟也一时不相上下。 两人切磋并未避开旁人,其他人也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俱都全神贯注观战。 宋陵原还跃跃欲试,想着等他们打完,自己也加入切磋一场,这看下来却渐渐变了脸色,渐生颓丧。 谢长安出手,初时平平无奇,若天朗气清,风平浪静,但渐渐的,水面涟漪,其下波澜渐生,仿佛庞然巨物苏醒欲出,引而不发,风雨欲来,令人不得不时时提神警醒,久而久之,精疲力竭,无以为继。 云极却相反,他的气始终灵动狡猾,如无痕之风,无影之魅,看似缠绵,实则凌厉,一而化十,十而化百,于细微处化万千,最终落在对方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金光漫目,云霞遮天! 云极面露惊异,两人原是盘坐不动,相隔一丈左右,如今他却被这扑面而来的巨大威压迫得身形不得不往后挪开。 这一退,压顶的金乌轰然消散,碎金四落,幻象顿失,但云极知道,这场切磋,他落了下风。 如果是两人正儿八经交手,此刻他必是要猝不及防吃亏受伤的。 他脸上没有凝重之色,反而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用法相入剑,剑气聚灵,灵凝法相,借法相之威,增加剑威,多谢,受教了。” 在她之前,法相作为大能修士的象征,多为世人津津乐道,却少有人以法相入法器,结合在实战里,即使有,也寥寥无几,不成体系。 但方才谢长安却把法相融入剑诀,向云极展示了一种可以循迹的方法,以云极的悟性,将这种方法同样用在刀意或其它法宝上,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 赵定贞忽然开口:“谢道友入定短短一瞬,就有如此领悟,又不吝赐教,我等承情了。” 方才两人切磋,他冷眼旁观,竟也有所收获。 以他性情,能说这样委婉的话,已是罕见。 谢长安:“这本就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只要到了一定境界,就迟早能悟到,如今彼此同在一条船,诸位更强一些,我们的希望也就越大。更何况,这也不是我凭空得来的,借花献佛而已。” 云极目光微闪:“是他?” 谢长安:“是他。” 云极:“他还好吗?” 谢长安:“不大好,我若也想开天门,你要拦我吗?” 云极思忖片刻,摇摇头:“我不拦你,我助你。” 谢长安:“好。” 两人打哑谜一般,一问一答,几句作罢。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只有谢长安明白他在说什么。 云极在表明自己不会帮碧阳君站在谢长安对立面的态度。 对她而言,这样便足够了,即使对方同样想开天门去上界也是正常,谢长安只要保证最后跟碧阳君他们交手的时候,云极能在己方阵营出力,就已足够。 至于开了天门之后谁能上去,那自然就各凭本事了。 转眼十日又至。 这次来的是两个人。 朱雀台循象,与一名女修。 后者风姿绰约,青衣翩然,看不出实际年龄,但应该修行有年,不似初出茅庐。 二人身上都有伤,女修伤势更重一些,手臂汩汩流血,血色带黑。 他们似也没想到这边竟有这么多人在,还疑心是幻觉,一时未敢举步。 “循象道友!”宋陵忙打招呼,让他们过来,又询问女修。“这位是?” 循象与他交谈几句,确认眼前宋陵是真非假,总算松一口气。 “这位邓道友来自海外十三洲,是方诸城客卿。” “在下邓衔青,见过诸位道友前辈。” 女修咳嗽几声,抹去嘴角血沫。 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在座都是有来头的,自己区区武心境稳固在方诸城还能混个客卿,在这里却不算什么了,是以虽然受了伤,态度却不敢怠慢。 但除了宋陵朝她颔首致意,其他人要么闭目打坐,要么听而不闻。 邓衔青也不以为意,赶紧在谢长安他们附近坐下,摸出丹药吞服运气,一边仔细倾听循象与宋陵的对话,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四周,结果不看还好,越看越是惊诧意外。 她是在方清澜等人失踪后才进入冰墟的,同行还有两人,也是海外十三洲的修士,但一路走来惊险重重,三人早就失散了,她算谨慎之人,运气也不错,方才能活过这么多轮的小世界轮转,最后熬到遇上循象,饶是如此,也险些死在上一轮的劫难中。 她与循象虽没有一个于春山来指点迷津,但之前两人多次置身错乱颠倒,渐渐也摸出一些规律,此时听宋陵说了情况,便也恍然大悟。 循象:“如此说来,我们现在要等百日后的阵法大轮转,待各个小世界贯通,方能找到阵眼出去?” 宋陵拿出两根羽毛递给他们:“不必百日,按照那前辈的说法,到你们出现时,已经过去五个十日,应该是五十日后了。” 循象:“除了谢道友和幽城主,我只认得闻琴道友,旁边想必是他的弟子,那另外两位是?” 宋陵:“是南岳洞天的信陵君,和扶广山赵真人。” 邓衔青微微一震,她自然是听过这两位的名头,心道在场果然各个都是招惹不起的,她这方诸城客卿的身份,在剑仙境强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循象:“我们有什么能做的吗?” 宋陵沉吟道:“如今阵法初成,信陵君独守阵眼,我与谢道友守开门,赵真人他们三人守死门,还有另外六个方位尚空着,二位若方便,可问信陵君择一守之。” 他们的对话没有避人,云极自然也听见了。 但他睁开眼睛,却直直望向邓衔青。 “你的手一直在流血,为何不止血?” 邓衔青下意识往背后一藏,却觉得这个动作很多余,不禁苦笑:“让前辈见笑了,我试过许多方法了,就是止不了血。” 她挽起袖子,露出伤口。 小臂前端有一道血口子,深而未及见骨,裂口也不算大,血却一直冒出来。 “我在遇见循象道友之前,曾与一人交过手,他当时似乎被夺舍了,神志不清,这伤口就是被他划伤的,我身上解毒止血的丹药都不管用,后来急着找出路,便也只好由着它去。” 循象也道:“我也帮邓道友试了一些法子,的确不管用。” 宋陵拿出一瓶丹药:“这是北烛山的伤药,有止血解毒奇效,一半内服,一半直接外敷,你试试。” 邓衔青依言照做,但依旧无用。 宋陵也皱起眉头:“不可能啊,你是不是没运气调和加速丹药起效?” 邓衔青苦笑:“我灵力已然耗竭。” 宋陵与循象也不多言,两人一左一右,并指点上她的肩膀,为其灌注灵气。 这些灵气不可谓不充沛,邓衔青的伤口果然有所好转,虽然还未愈合,但黑血也没再流了。 这一轮下来,宋陵竟觉有些后继乏力,不得不先撤了手。 “邓道友,你这伤究竟是什么神兵造成的,怎会如此棘手?!” 邓衔青蹙眉:“我只记得是被对方的剑划伤,那剑自然不是凡品,可我也不知是何来头。” 宋陵心说难道是传闻中能吸人血的闻过剑?可也不应该啊,闻过剑会吸血不假,却没听过还会放黑血的。 他想不出个头绪,正要再问,却见云极弹指一道灵气射入邓衔青伤口。 那伤口便如被一根无形针线一寸寸缝合起来,只余下一道浅浅红痕。 邓衔青惊喜,忙行礼道:“多谢前辈!多谢循道友与宋道友二位费心!” 云极:“我没记错的话,循象你的兵器应是绿影刀吧?” 循象点头,并不意外云极会知道,因为那把刀曾是璇玑禅师的法器,后来才传给他的。 云极:“绿影刀属木,你们守伤门吧。” 他指了个位置,弹指注入一道灵气,那位置金光乍现,隐隐浮露伤门对应的震位符号。 循象与邓衔青落入阵中,各自结印固阵。 宋陵原本就有伤在身,方才帮邓衔青疗伤之后,越发疲惫,此时合上眼,心神昏沉,几欲睡去。 忽然却有一道极细的声音传入耳朵。 “宋道友,我有一事,心中生疑,却未确定,不得不告知于你。” 宋陵一怔,他自然马上就认出这是邓衔青的声音。 明明大家离得不远,她为何要单独传音给自己? 他抬眼朝邓衔青望去一眼,不动声色。 后者盘腿而坐,脑袋微垂,身体一动不动,气息没有波动,任谁也看不出她在传音。 邓衔青:“我怀疑,循象道友已经被妖邪附体了。” 宋陵心头微震。 他下意识想要再去看循象,却克制住了。 如果邓衔青说的是真的,此举无异打草惊蛇。 “你有何证据?”他定了定神,也传音问道。 邓衔青:“先前我亲眼见他衣袖不经意滑落,手肘露出一道伤痕,红雾黑线从伤口溢出,但惊鸿一瞥,后来也找不到机会再探查,我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又不敢肯定,便旁敲侧击,提起方诸洲城主,说唐城主对十年前未下完的棋局念念不忘,特意将残局封存,等贵客上门继续对弈。他道,待离开冰墟便去拜访,但我们唐城主于十年前就仙逝了,此事朱雀台宗门上下皆知,他又如何会不知?” 宋陵听得浑身寒毛直竖。 自打来到冰墟,他那一身寒毛屡屡跟自己作对,动不动就炸起,伴随着一路莫名惊悚凶险,宋陵如今对危险已经生出一种近乎直觉的能力。 这种能力在听完邓衔青的话之后又发作了。 寒意像涌泉,源源不断从心底冒出来。 如果邓衔青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此刻的循象,实际上与之前的方清澜和许危阙一样,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本尊了。 这样危险的敌人,却一直堂而皇之在他们身边,甚至身处阵法之中,若他想要发难,所有人猝不及防,必会死伤惨重。 麻烦的是,现在若突然揭穿,必会打草惊蛇,以庆煞的能耐,能将阵法直接摧毁,连带重伤守阵的众人。 宋陵一时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能让邓衔青暂且按兵不动稍安勿躁,他自己则不着痕迹扫视四周,试图先找个人商量。 最适合的第一人选自然是谢长安。 但…… 宋陵的目光落在谢长安身上。 后者正闭目神游,落在膝上的细长手指掐诀捏出莲花宝相,灵动微光若隐若现,显然只留了一分心神在守阵,还有九分在潜心修炼,根本没有感应到宋陵期盼的眼神。 宋陵盯着她看了一息,两息,三息…… 对方毫无察觉,不为所动,之前的警惕仿佛遗失殆尽了。 宋陵悻悻收回视线。 就在他打算给云极传音时,循象忽然抬眼望来。 “我这次出来,带了一件法宝,但这法宝须得两个修为相当的人使用,才能事半功倍,你过来,我将使用法宝的窍门与你说明白,以免之后强敌来犯,仓促之间应付不及。” 宋陵知道他说的那件法宝是什么,当时幽岳去信提醒他们带上镇派之宝,璇玑禅师的确也给了循象一件法宝,此物威力极大,也容易反噬,二人合力比一人使用更稳妥些。 循象与宋陵最先认识,交情也是这些人里最深的,他会找宋陵合力使用法宝,再正常不过,其他人也不觉有异。 但宋陵先入为主,有了邓衔青那番话,总感觉循象似乎察觉了什么。 “这、我忽然想起有些急事要与云道友讨论,你不如稍等片刻?” 宋陵干笑,企图敷衍过去。 论理,云极的身份暴露之后,宋陵本该称呼为前辈,不过这一路过来大家不知他身份,道友喊惯了,此时也顾不上改口。 循象点点头,善解人意道:“那你去吧。” 他的表现再正常不过,与宋陵之前认识的循象几乎一样。 这让宋陵刚起疑的念头禁不住又有些动摇。 宋陵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然被邓衔青一席话影响,无法作出正确判断,忙将方才事情传音告知云极。 云极:“你怀疑循象?” 宋陵皱眉:“我也未能肯定,是否要寻机看看他手臂的伤口是否确如邓衔青所言?” 云极沉吟:“你有没有想过,有问题的,也许不止循象?” 宋陵一惊:“还有谁?邓衔青?幽城主?难道是谢长安?” 云极缓缓道:“我。” 宋陵猛地抬头,正对上云极似笑非笑的脸! 那张脸在视线内扭曲变形,渐渐化出另外一个模样。 像极了宋陵的师叔,那个已经被他们亲手杀掉的许危阙。 ------------ 157 第 157 章 157 谢长安的确处于神识深入下沉识海的状态,无法回应宋陵。 这种情形也就是常人说的“神游”。 但她却不是在修炼。 若此时有人能深潜进入她的识海,就能看见明霞灿烂,星辉浮珠的璀璨景象。 一望无际的辽阔,薄雾半敛的明灭,阴阳流转,天地琉璃,这是谢长安的识海,但又不仅仅是谢长安的识海。 万星之中,一点最亮。 那是先前被她从李承影那里夺来,又没入眉心的噬神镜碎片,也是噬神镜仅存的痕迹。 但这点碎片,现在却发挥最后的余热,被用来连通同为上古神器的另一个同类。 朱寰剑。 这一点噬神镜碎片被谢长安经过炼化之后彻底融入识海,已然不可能再被用来进行什么逆天之举,却阴差阳错,让她与噬神镜完成最终的融合,从此一体不分。 也由此,她若有所得,更进一步以此放出神识在冰墟探寻,试图穿越各个小世界之间的阻隔,还真让她成功了,神识在某处小世界得到回应。 在两处识海连接的虚空地带,是冰墟阵法与诸般妖邪无法触及的领域,连当日的布阵人想必也不会料到,在千百年后居然有两件神器能冲破阻隔进行汇合,无视阵法设下的重重结界。 朱寰剑顺着神识指引,乘狂风迷雾而来,在半空缓缓旋身,化出人形。 正是许久未见的朱鹮模样。 但谢长安知道,正如她只能在神识中与之相见,此刻的朱鹮也不是真身,而只是他的一缕神识。 “你如何了?” “你没事吧?”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然后又不约而同笑了。 “我从未想过能以此种办法相见。” 谢长安没告诉他,这是因为自己在与庆煞一战之后,垂危濒死之际,又与李承影回溯噬神镜过往,心神震动之下,身魂几灭,以至于凡胎绝处,背水一战,被迫求生,境界反倒有了提升,又加上李承影手中那一点碎片,方才有了连通神识的机缘,否则换作来冰墟前的自己,也是找不到窍门的。 但这些事说来话长,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她将处境略略讲了一通,又问朱鹮那边如何。 当日几人在长安城分别,谢长安他们前往赤霜山,朱鹮则因故暂留慈恩寺,彼此错开,待他准备前往赤霜山的半道上,却正好遇见碧阳君的行踪。 朱鹮对这个对手念念不忘,也知长安城那一战其实还未算完全结束,便给谢长安留了信,他自己则尾随碧阳君,一路来到冰墟。 “碧阳君来时,方清澜他们已经死了,他想用天工炉收魂,却发现那些魂魄已为庆煞吞噬占据,双方发生恶战,我被发现,也卷入其中。” 再曲折离奇的经历到了朱鹮这里,也只有寥寥数语。 但谢长安也走过这条路,自然知道其中要经历何等腥风血雨。 “这里本来有四处冰柱,先前坍塌一处,碧阳君和江潭又毁去一处,他们好像还在四下寻找其余两处,不过因为阵□□转,他们也被困在其它小世界里,暂时还未找到破阵的诀窍。” 谢长安思索道:“附身于春山的那人说,就算四处冰柱都毁去,天门也不可能再打开,她身份目的不明,话也只能信一半,但对我们来说,必要阻拦冰柱尽毁,否则冰墟塌灭,我们也会永远被困在此地。” 有她在,朱鹮放弃自己思考,直接问:“我能做什么?” 谢长安:“在百日轮转到来之前,尽可能增强自身实力,我们虽身处不同的小世界,但既然神魂可以相连,不如试试能否分开守阵。” 朱鹮蹙眉:“分处两地同守一阵?” 谢长安:“不错,如何?” 朱鹮实话实说:“离谱至极,闻所未闻。” 谢长安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以我揣测,你我小世界虽不同,但同在冰墟,只是被冰墟本身的阵法分割开,既然如此,我们实际上可能相距不远的。云极布下的八门阵极为巧妙,其中开门、死门、伤门皆有人守了,你不如就守生门。生门属土,土生金,正好为我助力。” 朱鹮:“我没见过你们的八门阵,也不知生门方位。” 谢长安:“无妨。” 她并指在眼前点了几点,二人脚下旋即出现一幅阵图,其中数点光亮,点线相连,而谢长安与朱鹮所处,正好是两个闪烁星点。 “若你在我们这个小世界,生门位置本应落在此处,但你现在不在,反倒可以更随意些,直接以神魂相连就好了。” 说罢,一枚星子落在她指尖,正是噬神镜被炼化的碎片。 纤长手指将碎片弹出,另一只手拈来朱寰剑剑魂,二者以符术相连,霎时光芒大盛。 朱鹮毫不反抗,任凭她拈走一缕剑魂,闭目感应。 “我找到了。” 他能感应到噬神镜,也就能感应到谢长安的位置,从而感应到八门阵阵位。 “出去之后我会和云极说明……” 话音未落,谢长安脸色一变。 朱鹮:“怎么了?” 谢长安:“外面好像出事了,我先去看看!” 她来不及多言,匆匆扔下一句,神魂就此离开。 待谢长安从识海抽离,便觉心头警兆顿生,一道凌厉剑风袭来! 她想也不想,伸手拂去,眼睛随之睁开。 宋陵不知怎的,忽然狂性大发,正对云极出手! 方才那道剑风,是谢长安作为池鱼被波及了。 云极正闭目打坐,似到紧要关头,一时竟未反应,任凭剑光到了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谢长安弹出灵气,打偏了剑光,掠着云极耳畔擦去,却在还未碰触云极时,就撞上对方身前法界,骤然炸开,无法近身。 但宋陵一击未中,飞剑又至,其势凌厉迅猛,丝毫不留余地。 循象与谢长安同时出手拦住他,将宋陵制住。 宋陵神色癫狂,竭力挣扎:“放开我!你们都被他蒙骗了!他被妖邪附身了!” 另外一边的赵定贞等人不明情况,冷眼旁观,没有贸然插手。 谢长安捏住宋陵手腕,发现他脉象混乱,灵气虚浮,竟是走火入魔之相。 明明自己入定之前,众人还在打坐疗伤,各自相安无事的。 宋陵低头张口,居然要来咬她的手! 谢长安眼明手快点了他的睡穴,循象伸手在他颈后一劈。 宋陵两眼一翻,倒地昏死。 云极徐徐睁眼。 见此情形,他微微皱眉:“发生了何事?” 谢长安:“你方才在入定?” 云极点头:“我回忆阵法布置,有所感悟,一时陷入冥想。” 也就是说,谢长安和云极,都是没有看见宋陵怎么变成这样的。 ------------ 158 第 158 章 158 循象道:“他是忽然间就神色大变,暴起伤人的,没有任何征兆。” 邓衔青也道,她是听循象询问宋陵,才睁眼望去的,便见宋陵面色狰狞盯着信陵君,好似有深仇大恨。他们又喊了几声,宋陵都置若罔闻,还状若疯魔。 至于赵定贞三人,虽未第一时间发现宋陵异样,但说法也都大差不差。 在变故发生之前,谁也没有接近过宋陵。 谢长安掰开宋陵嘴巴,给他塞了几颗丹药。 她从赤霜山出来时,张繁弱恨不得把全宗的灵药都塞进她的乾坤袋,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用起来铺张浪费毫不心疼。 这几颗丹药都是通窍醒神的,但宋陵毫无反应,脉象依旧紊乱,即使用灵力梳理,也非马上就能好转。 谢长安没想通的是,对方明明就坐在自己旁边,为何会在短短时间内发生变故? 如果这种变故是针对在场任何人,为何她非但没事,甚至连一丁点异常都没察觉? 目光流转,谢长安扫过全场,落在云极身上。 后者神色自若,冲她微微扬眉,传音道:“你怀疑我?” 谢长安:“我怀疑除了你的任何一个人。” 云极眼里的笑意一闪而逝:“宋陵方才表现,你为何不怀疑我?” 谢长安:“如果我是妖邪,要么找最弱的,要么找心思最多,容易被趁虚而入的,绝不会上来就挑最硬的茬子。要是连你都被附身,那我们这八门阵就前功尽弃了。” 云极:“方才我用神识搜寻一圈,未发现异常,你想必也是如此。” 谢长安:“对,宋陵身上我也探查过了,他体内的确有幻术残余,差点损及神魂,变成第二个离梦城主。” 这就说明如果真有宋陵所说的妖邪,能在他们眼皮底下让宋陵不知不觉陷入幻觉,困于幻术而癫狂,必定实力极强,又隐匿极好,连剑仙武仙境的修士亦无法轻易察觉。 局面很棘手,但不能不解决。 这是隐藏在他们中间的危机,会让他们互相怀疑,最终引发内讧。 赵定贞三人虽然不声不响,什么也没说,现在未必没有怀疑他们。 谢长安心道,必须尽快将隐患揪出来。 云极传音道:“我盯着他们,你想做什么就做。” 与聪明人共事就有这点好处,尤其是跟一个修为极高的聪明人。 谢长安无须多言,云极也不必废话,两人利益相同的时候,默契简直行云流水,心照不宣。 从闻琴的视角,只见谢长安嘴唇微微阖动,不知与云极说了什么,她便忽然起身,走向幽岳。 “幽城主,宋道友病情蹊跷,可否借你龟甲一占?” 声音不高,但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幽岳抱着龟甲:“你想占什么?” 吐字清晰,也看不出他这会儿是疯,还是不疯。 谢长安:“就问问咱们这几人当中,到底有没有妖邪隐藏其中。” 幽岳为难:“这很难算的。” 她正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又道:“得加钱。” 谢长安:“……没问题。” 幽岳一听她如此爽快,兴高采烈抱着龟甲就开始摇。 “有妖邪!” 很快,钱币落地,占卜告成,他给出结论。 谢长安原本就没想通过幽岳的卜卦来找出妖邪,她只是想借此诈出心虚有鬼之人。 但这位离梦城主如今心智不定,委实不能将希望都寄托于他一身,毕竟他好的时候能独扛庆煞化身,糟糕的时候—— 幽岳袖子一扫,没等大家看清,就把钱币卷走。 他紧紧抱着龟甲左看右看,神色警惕。 “有妖邪,还不止一个!” 闻琴:“谁?” 幽岳:“我自己呀!” 闻琴:…… 幽岳:“还有一个,就是——” 他指着谢长安:“你!是你!先前你身体里还有两个人打架的,现在那人去哪儿了,是不是被你吃掉了?” 谢长安扶额叹气,心说果然不出所料。 闻琴也看出不对了:“他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谢长安:“失魂症,除非将他散落的魂魄找回来,否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她直接出手点了幽岳的睡穴,也不指望离梦城主名震天下的卦象了,直接对众人道:“宋陵发病蹊跷,我们中间一定有人出了问题,但此地妖邪极为狡猾,不仅附身,还能读取被附身者本身的记忆,光是询问,是问不出来的。” 循象:“谢真人的意思是?” 谢长安:“让我试试你们的身手,妖邪即使攫取神魂记忆,出手也不可能完全遵循本尊的功法与习惯,一试便知。” 循象点头:“那便先从我开始吧。” 他当先起身走出伤门方位,召出绿影刀。 刀身莹莹,狭长如剑,与留天剑的前身留天刀同出一源。 循象以佛为修,却未剃度戒杀,绿影刀环身而出,随即便有杀意漫天卷来,泠泠漫漫,如哀如泣,瞬间便是凄风苦雨,引人悲痛难当。 谢长安一与他交手就知道,对方以心境入刀,而循象的心境就是悲。 世间至悲至苦之意,方能成就至为凌厉,绝不回头的杀人刀。 悲的心境是有了,无孔不入的杀意也立时涌来,眨眼之间,已如铺天盖地十面埋伏,将她团团围住。 但谢长安显然并不想落入被动,直接以留天剑破开身后,从容退开,随手又封禅笔布了一道江山屏障立于两人中间。 “点到即止,辛苦循象道友了。” 循象也没再出手,双袖拢在身前行礼道:“谢真人四两拨千金,在下也领教了。” 邓衔青从旁观战,一时屏息。 她对谢长安这个名字或所在的境界还未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却知循象实力如何,此刻见他言语之间隐隐低头服软,不由有些发怵,但又不能后退,否则便显得自己可疑了。 “在下修为有限,又有伤在身,还请谢真人手下留情。” 说罢邓衔青召出自己的法剑,一把通体透白节节分明的小剑。此剑不足一尺,比寻常剑确实短了许多,但谢长安一眼就看出这剑可随意变幻,不拘泥长短身形,是难得一见的法器。 谢长安作了个请的手势,便有几道剑气从手中弹出,掠向邓衔青。 后者似没想到她速度如此之快,应付略有些慌乱,但总算挡下剑气,双方又在半空交手数招,其势之快,几令人目不暇接。 王亭仰头望着,忽然生出陌生之感。 这是当年那个屈膝作福委婉相求希望自己传授法术的少女? 不过短短数载,光阴荏苒,对方便已然是飄飖神仙一般的人物。 王亭有些按捺不住,也想一试身手,但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如今的谢长安,修为堪与你师尊闻琴道人一战,说不定对上赵定贞也五五之数,早非吴下阿蒙,你再如何追赶,也赶不上她了。 闻琴似乎感觉到弟子的低落,伸手一按他的肩膀,在谢长安与邓衔青分开之际,主动起身上前。 “我来讨教。” 谢长安转身,对上他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只是为了探查你们是否被妖邪附体,所以,你该知道点到为止。” 言下之意,若闻琴拼命,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只此毫不客气的一句,就足以令闻琴道人暴怒。 他冷笑一声,也不言语,袖中光如长虹射出。 盛光之中,又似有三颗明珠清转流波,蕴含强大灵力,霎时将剑光炼为利箭,去势轰然滔天! 这正是如雷贯耳的三杀剑之威。 此剑以杀著称,世人不知其来历,因其剑浸染鲜血无数,从人到妖,甚至相传亦有上仙死于其剑下,故称三杀。剑身三个圆圈浑然天成,恰似三眼,又称三眼剑。据说这三眼遇血而活,见血而生,三杀剑因而煞气倍增,如虎添翼。 这样一件仙品至宝,人人欲求而不得,却被林梦牍赐给爱徒,可见闻琴道人的地位。 此时闻琴有意震慑,三杀剑威慑全开,毫不掩饰其杀意,连八门阵亦受其剑意所慑,隐隐有共鸣震动之象。 云极冷眼旁观,心道闻琴此人能以剑心境却纵横天下罕有敌手,这把三杀剑在其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这样的杀器面前,怕是连剑仙或武仙修士,都得掂量几分,避其锋芒。 谢长安面色不变,没有同样召出留天剑与之拼杀,反而就势飘然后退,三道符箓阻在身前,化去三杀剑威势。 轰然巨响中,四溢霸道的滔天剑意将三座高峰化为齑粉,随即又遇到新的高峰。 三座复三座,谢长安手中的符文竟似取之不尽,一层层削弱三杀剑的剑意。 她甚至不必与对方正面搏杀,就这样水滴石穿似的水磨工夫,三杀剑便是杀神再世,也迟早被磨去所有锋芒。 闻琴怒极反笑:“都说你如今修为大增,不同以往,怎么还这般缩头缩脑,连打一打都不敢,也好意思让别人称你为‘真人’,不过都是强撑出来的风光,内里还与当年那个粗鄙无知的小宫女一般无二!” 谢长安忽然也笑:“你很想试试我的剑么?” 话音未落,留天剑剑光乍现,却非迎上三杀剑,而是突然劈向他身后的王亭! ------------ 159 两更合一 159 王亭重伤未愈,虽然睁着眼睛在看二人交手,但当剑光猝不及防落向自己,他如何来得及防备? 以谢长安如今的修为,加上留天剑之威,这一剑下去,竟连王亭他们身前法界也被劈碎,闻琴惊怒交加,赶来不及,赵定贞堪堪出手拦在王亭身前—— 但留天剑却又蓦地转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循象!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不知谢长安在发什么疯。 循象正津津有味观战,如何能料到战火会突然燃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出手防备,却不是召出绿影刀,而是随手拍出一团红雾! 几乎是在同时,云极也出手了。 他的目标是循象身旁的邓衔青! 邓衔青面露惊愕,她的反应显然比循象还要慢上一点儿,也无红雾拍出,只能仓促应战,但又如何是云极对手,不过数息就已吐血连连后退! “主人救我!”她惨叫一声,求救对象是循象。 下一刻,千灯繁星收于一束,流深刀穿胸而过! 邓衔青睁大眼睛,往后倒下,神色犹停留在生前难以置信的极度恐惧之中。 那边谢长安也逼得循象寸寸败退,再无胜券。 他狞笑一声,索性不再装下去:“警惕心倒是不错,可我化身千万,你杀了一具,还有一具,只要人心有隙,我的肉身就无穷无尽,你如何杀得尽!” 说话不影响他出手,红雾如网似云罩来,话未尽,网已至头顶! 谢长安若出剑,红雾必然在剑光威势下四散开,散而难破,聚之重燃,所以她长袖一卷,竟将红雾都拢入袖中,仿佛同归于尽的架势。 连循象也被她这看似疯魔的一手整得微微愣住,但很快,他就明白对方为何作此举动—— 红雾不是被拢入袖中,而是被她拢入文心簿内,以煞气为笔墨,走蛇游龙,弹指之间,封禅笔绘就一幅千里山海之画卷,只是这山海恢弘,皆由煞气凝练! 未等众人反应,这聚于方寸的壮阔山海跃然纸上,以千百重青冥浩荡,江津淼茫汹涌而起,直接将循象碾压过去! 庆煞先前借方清澜和许危阙之身已受了重伤,不得已遁走,此番又借循象归来,实力大不如前,眼见自己的煞气被谢长安重新提炼用来对付自己,几息之间只来得及筑起法界,但循象修为本就不及对方,庆煞不熟悉他的功法,能发挥出来的不足一半,法界随即被彻底击溃。 他惨叫一声,体内庆煞化身待要奔逃,却已被死死压住。 这样都杀不了他? 谢长安皱起眉头。 她知道庆煞棘手,生生不息,死而不僵,却没想到棘手到这种程度,若只能灭了他寄存的肉身,岂不是庆煞只要找到合适肉身寄存,就永远杀之不竭。 这次是循象,下次又会是谁? 她正思忖之际,耳边传来一声—— “想杀他,得用这个。” 轻风掠过,一片枯羽钉入循象眉心。 循象凄厉惨叫,不同于先前,这次饱含末路绝望。 话未竟,连人带红雾彻底消散。 谢长安望向于春山:“前辈给我们的羽毛,除了不入轮转之外,还能杀庆煞?”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对方脸色,也变得有些惨淡。 “只能杀庆煞化身,而且随着这羽毛枯萎,也只能杀杀这样的小化身,像先前他附身剑仙境修士的那种化身,是杀不了的。” 于春山咳嗽几声,缓缓道。 “唯一的机会,就是那数十日后的大轮转,冰墟阵法大成,各个小世界贯通合一,庆煞所有化身无所遁形,只能合而为一,届时合所有人之力,也许将其彻底镇压。但,” 她顿了顿,露出一抹冷笑。 “若你们不肯齐心,各怀鬼胎,那就没办法了。” 众人久久不语。 赵定贞轻咳一下,打破寂静。 “循象,还有那个女修,他们二人,是不是死了?” “是。”回答他的是云极。“循象被庆煞夺舍,邓衔青则是他的伥鬼,都已经回天乏术,只能杀了。” 刚才谢长安在斩向闻琴的那一剑之前,其实早就锁定了循象和邓衔青二人。 “循象虽然能用绿影刀,但用得很谨慎,很完美,不敢露出丝毫破绽,生怕被我们看出端倪,但正因如此,反倒越显可疑。循象的心境的确是悲,但不是悲苦之悲,而是悲悯之悲,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赵定贞明白了:“以庆煞的本性,是不可能知道何为悲悯。” 云极:“不错,至于邓衔青,她在出手时,循象的手其实一直藏在袖中,作细微颤动,控制伥鬼的一举一动。” 他与谢长安传音说自己负责盯人,让对方放手施为,不是为了坐山观虎斗,而是真的在盯人,谢长安显然也明白他的语意,顺势逐个试探。 云极:“宋陵被幻境蛊惑,庆煞意图挑起我们内讧,让我们自相残杀,但对方最大的错误,就是让宋陵将矛头指向我。” 赵定贞:“如果宋陵指向我等三人是妖邪,你们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辨别。” 云极叹道:“循象和邓衔青二人来得最晚,我原先只以为邓衔青可疑,没想到两人都是,这下八门阵又缺一门,只剩二门,恐怕作用不大。” 赵定贞沉吟:“若我单独分出守一门如何?” 谢长安正在催醒宋陵,闻言头也不抬。 “不行,闻琴师徒不足以单独守一门。” 闻琴手痒,长吸口气硬是忍下,生平头一回尝试到寄人篱下与隐忍求全的滋味。 云极沉吟道:“八门阵是模仿冰墟大阵的小阵,意在保存我们自身安危,八门唇齿相依,一门崩而牵连全身,若无守住的把握,就不能分开,只是目前只有三门,终究形同虚设,若再多一门,阵法才算有些威力。” 他其实属意于春山和幽岳独守一门,但此二人,一个来历不明,一个时疯时好,实在难堪大任。 谢长安正想说自己找了朱鹮镇守生门一事,但话到嘴边,终究暂未吐露。 这里并非人人都可以信任的,哪怕赵定贞他们,目前大家虽然暂时共同抗敌,却无法完全托付,不如将朱鹮的存在当作后手,反倒更有进退余地,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拿来唬唬人。 二人说话之际,宋陵已被谢长安在百会穴最后一点,悠悠醒转。 他迷迷瞪瞪,抱着脑袋发愣。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另外一头,盘腿而坐的于春山忽然睁开双眼,直视前方! “不好,他来了!” 话音方落,周遭气息猛地流转,连阵法也有感应波动。 身处阵中的众人,都不由脸色骤变! 因为这次的气息尤为剧烈,比上次赵定贞闻琴他们出现时,还要强上数倍。 狂风暴雪席卷而来,霎时将眼前视界完全遮蔽,方寸足下之外,竟已雪白迷离,无法分辨,饶是驱使灵力也无法散开,雾气浓郁,似凝似固。 众人对大战来临早有准备,却未曾想过是以此种方式,来得如此之急迫。 眼看八门阵只立一半,到底能否挡住来袭,犹未可知。 宋陵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就召出金风玉露。 此珠可辨凶险,定方位,用在此地再合适不过。 但珠子抛出未久,宋陵耳边就传来一声细微的碎裂动静。 他大惊失色,胸口闷痛,直接吐出大口血。 金风玉露牵连他的心神,是以他才能感应法宝所感应到的吉凶,结果金风玉露竟是直接就被捏碎了,他受其震动也受了内伤。 他感知不到身旁人的存在,传音呼喊谢长安和云极,也得不到回应。 宋陵知道自己尚未踏入剑仙,比谢长安他们终究低上一个境界,实力也弱了不少,但他好歹也是剑心境巅峰,在外面足以独当一面,即使面对剑仙境修士,也有一战之力。 但现在竟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就已经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强烈威压,宋陵苦苦忍耐,才能压下胸口的血腥躁动之气。 一只手抵在他背后。 隔着衣衫,柔软温暖。 对方没有说话,甚至连传音提醒也没有。 宋陵知道是谢长安。 灵力随之传递过来,他体内躁郁浮动的血气终于平复一些。 他有心询问情况,但谢长安似察觉他所想,手指掐了法诀抵在他后心。 这是噤声的示意。 宋陵忽然意识到,如果对面敌人足够强大,他们很可能连传音,都会被截断窥听。 死门。 赵定贞的修为比宋陵高出许多,但他的震惊并不比宋陵少多少。 未见其人,先夺其声。 他比宋陵更为笃定,对面来者,是他所从未见过的强者。 赵定贞屏住呼吸,没有妄动。 他用手指掐住法诀,感应到先前布下的至宝烛影摇红依旧笼罩他们所在的阵法方位四周,心下稍稍安定下来。 有烛影摇红在,对方再如何强横,也很难突破其法界屏障。 毕竟此宝也算是—— 烛光忽然摇晃了一下! 赵定贞只觉识海如遭重击,仿佛有人狠狠一锤,他脸色一白,差点维持不住法诀。 这是烛影摇红,足以抗击两名剑仙境大修士的法宝。 对方竟能穿透法宝,直接攻击他的心神识海。 不,不对! 烛影摇红虽然厉害之极,但它也有一个缺陷,属火的烛影摇红,会受到水属性的法宝天生克制。 但能克制烛影摇红的,必然不是寻常水性法宝,哪怕同样仙品的水性法宝,都未必能对它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思绪刚到这里,烛影摇红又晃动起来,如风中残烛,或明或灭。 赵定贞来不及细思,忙捏诀为法宝注入灵力。 刚有举动,便听轰然巨响,双耳俱都暂时失去一切听觉,赵定贞茫然片刻,脸上缓缓露出震惊恐惧的神色。 烛影摇红,竟是被直接击碎了! 怎么可能? 赵定贞难以置信,他一缕心神牵动法宝布阵,如今法宝一碎,他自然也遭受牵连,整个人往后跌倒,衣襟上已经被血染红。 烛影摇红被毁,周身迷雾反倒散去些许,近在咫尺的闻琴道人师徒也才终于露出身形。 赵定贞脸色灰败,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来者实力之强,竟连仙品法宝都撑不过一时半会。 对方若想杀他们,不过弹指的工夫。 “此地热闹得很,不知是否欢迎新客?” 微微笑意的声音悦耳温柔,似远似近,以赵定贞修为,竟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在哪里发出。 但这句话说完,来者已然出现在他们身前数步之外。 长衣翩然,广袖玉髻,这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但神仙未等闻琴道人露出惊悚神色,就已经伸手抓向王亭。 王亭重伤未愈,毫无反抗之力,下一刻脖颈就被对方捏在手中。 闻琴:“放手!你……” 仙人却忽然道:“不是你。” 随即松手,任凭王亭跌倒在地喘息不已。 他衣袖一振,迷雾俱散。 谢长安和宋陵二人也随之出现在视野之内。 但其他人却不知去向。 仙人目视四周,轻轻一笑:“八门小阵?有趣。你们想用烛影摇红来阻挡庆煞?可惜却遇上我,倒被毁了。” 他不需要旁人回答,自己就能给出答案,目光旋即又落在赵定贞身上。 “这些人中,你修为最高,难道是你?” 赵定贞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他定了定神,沙哑道:“前辈名讳可是江潭江仙人?” 对方兴味:“你认识我?” 没有否认,那便的确是他。 与碧阳君同行的江潭,在上界因故落凡的谪仙。 原来飞升之后就是这般模样的。 赵定贞心道,的确仙风道骨,却也心狠手辣,与大能修士似乎也并无太大区别。 赵定贞:“如雷贯耳,不知江前辈想找什么?晚辈也许能尽绵薄之力。” 江潭:“冰墟内蕴阵法,地形特殊,因时不同而切分为无数小界,即便你们一起进来,也不可能在此聚集而不被分开,所以你们之中一定有精通冰墟规则之人。是他帮你们稳固小界,避免分散的,对吗?” 赵定贞:“江前辈想找那人?” 江潭:“帮我把人找出来,我送你一件媲美烛影摇红的法宝,足以弥补你刚才的损失。” 到了赵定贞境界的修士,自然不可能被这种浮于表面的诱惑所说动。 他没有忘记眼前的江潭是跟碧阳君一伙的,敌友不明,贸然暴露软肋,并非明智之举。 赵定贞谨慎道:“前辈仙人下凡,无所不能,何必求助我等凡夫俗子?我们困于此地,就算多一件仙品法宝,也无法因此离开,前辈这桩交易,赵某恐怕无福消受。” 江潭似乎并不打算跟他兜圈子,闻言只是一笑:“你不答应?” 又伸手一指王亭:“他是你的同门晚辈吧?” 赵定贞皱眉:“前辈……” 江潭拂袖,清风掠向王亭。 饶是赵定贞已有心理准备,对方这一手仍是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援手。 血溅三尺,腥膻飘散。 王亭屏住呼吸,面露惊色。 “师尊……” 闻琴闷哼痛楚在耳边响起,王亭忙伸手扶住对方。 千钧一发之际,竟是闻琴帮徒弟挡下了这一击。 一条手臂被生生断开,落在不远处。 闻琴面色煞白,运起灵力止血,又按住想挡在他身前的王亭。 “堂堂仙人,竟对实力悬殊的人动手,谈何身份!” 赵定贞的脸色也很难看。 江潭说动手就真的动手,要是闻琴没挡下那一击,王亭已经是个死人了。 更重要的是,赵定贞原想着自己应该能拦住的,竟然失手了。 若对方出手更狠一些,闻琴现在就不是只断一臂,而是胸口洞穿了。 “你若是仙人,只会比我出手更狠百倍千倍,不要告诉我,你在看那些真正的凡人时,不是将他们当成蝼蚁的。我看尔等,如尔等看凡人,此同一也。” 江潭笑吟吟,不以众人的态度为意。 “这只是一个警告,若这次的回答再让我不满意,我会从你们这些人中,随便挑一个来杀。我便不信,这一个个杀过去,你们还能不开口。” “我最后问一次,帮你们避开阵法小轮转的人,在哪里?” ------------ 160 第 160 章 160 在江潭出现,直至断去闻琴一臂,谢长安始终沉默不语,甚至有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修为,让对方的注意力不至于马上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她需要几息的工夫去思索对策。 很明显,江潭要找的是于春山。 确切的说,是于春山皮下那个老妖怪。 而于春山先前也说过,要谢长安他们帮忙杀了江潭和碧阳君。 现在于春山却藏起来了。 这说明她自知目前实力不济,很难打败江潭。 就算谢长安等人将于春山皮下的老妖怪卖了,江潭找不到人,仍然会对他们下手,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上仙眼中,他们这些修士的性命也不算什么。 为今之计,是拖到十日后小世界轮转,江潭没有于春山给的羽毛,必然会被阵法强行送走。 谢长安相信,个中利益道理,她能想明白,在场其他人也能想明白。 不管彼此从前有何矛盾,在这一刻,他们命运共通,一损俱损。 所以即便是闻琴这样暴烈的脾气,在断臂之仇面前,依旧选择沉默,既未暴跳如雷,亦未招出于春山和羽毛的秘密。 但,要如何拖过这十日? 连仙品法宝都能轻易毁去的仙人,众人联手就有用吗?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间,江潭已经笑了起来。 “都不肯说是吗?那就只好由我一个个来问了。” 修长手指从袖中露出,轻轻抬起,划出优美弧度,如帝王点将,轻飘飘落在宋陵身上。 “那就由你开始吧。” 宋陵虽也不言不语,低头沉默,但早就暗中戒备,将警惕提到极限,此时江潭话音方起,他情知此番无法善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双手合掌掐诀,五色虹光骤然流溢而出,若破天霓练,迎上江潭云淡风轻点过来的手指。 盛光灼目,短兵相接,虹光竟化去江潭的攻势,甚至令他退了一步。 江潭面露惊异之色,旋即又笑了:“造化移?这法宝比烛影摇红强不少,不过也是徒劳罢了。” 说话并未耽误他出手,仙人随手凌空一划,便似在身前虚空划出一道裂缝,将虹光悉数收纳进去,连宋陵身形都被迫一点点往对方挪去。 他手里紧紧抓着造化移,但能感觉这法宝在对方的威压之下,五行之气竟逐渐削弱流失。 上界仙人,还只是一个落凡的谪仙,便恐怖如斯! 真正的仙人,又该有何等实力? 即便如此,宋陵咬紧牙关,却宁死不肯松手。 脑海里闪过先前方清澜许危阙等人的面孔,内心一片灰败,宋陵已经不抱生望。 江潭原可更快结束这场近乎单方面压制的对决,但他有意将时间拖延得更长一些,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亲眼目睹之后,不敢再心生反抗。 眼看宋陵面色惨白,战意失去大半,已然砧板鱼肉,他便也不再心存玩弄威胁之意,五指猛地一收! 就在江潭收网杀人的那一刻,有两道光,几乎同时,一前一后,朝仙人疾射而去! 是谢长安的留天剑与赵定贞的且试阴晴剑! 若说赵定贞先前对上界神仙,还心存一丝艳羡,一丝畏惧,以及半丝威名之下不敢妄动,那么闻琴断的那一臂,就彻底斩断了他的犹豫不决。 他很清楚,若坐视宋陵被杀,接下来,也会一个个轮到他们。 先死与后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已无后路,不若索性暴起反抗,哪怕是死,起码也要更痛快一些! 这便是他与谢长安没有事先商量,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却不约而同出手的原因。 他们没有比此刻更清晰意识到,彼此同在一条船上,虽然大家对成为同伴这件事并不乐意,但情势至此,那点个人恩怨简直微不足道——要么携手杀出一条生路,要么一块埋葬在这里,像方清澜,许危阙,像循象,邓衔青,更像在那之前无数修士,折戟尘沙,饮恨冰墟。 赵定贞的且试阴晴剑,迅若惊雷,伴随着强大灵力,竟真有风雷声动,乌云压顶之势,剑如其名,仿佛引动天象阴晴,凝聚为一往无前,绝无犹豫后撤的决然之势! 他已出了全力,若谢长安那边稍有迟疑,她就会成为江潭攻击的选择。 但留天剑气势更盛。 流风万丈,冰河泻春,留天无意,瞬息千里! 这一刻,谢长安和赵定贞的想法是一致的。 她也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一出手便是非生即死的狠辣。 因为对付强大的敌人,尤其是一位从上界下来的仙人,是绝对不能抱有任何侥幸的。 从李承影讲述的往事中,她不仅窥见噬神镜与天道的秘密,更意识到上界仙人的强大,他们有着几乎取之不竭的澎湃灵力,即使当年沈六知等人正面对上,亦是艰难血战。 这个江潭虽然只是谪仙,是上界争斗的失败者,但他依旧拥有压制剑仙境修士的强大实力,而他们需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到一次生机。 在江潭动念捏碎宋陵生机的同时,这两道剑光以决然无匹的威势,转眼离他只有寸进之距,更因突破他周身法界,而迫使江潭不得不面对一个抉择。 是先杀了宋陵,还是先拦下两道剑光? 他当然也可以不管不顾先把宋陵杀了再说,可他已经落凡,实力大打折扣,神仙也非金刚不坏之身,这两道剑光,也许不致死,却一定会对他造成伤害。 剑光如风,只给了江潭半息不到的时间! 他终于做出选择。 宋陵只觉脖颈上的威压一松,整个人不由自主落地,他不顾伤痛,拼尽全力飞身后退,一面飞快将造化移褪下,扔给谢长安! “接着!” 造化移刚才为他当下致命一击,但毕竟是仙品法宝,没有那么容易就毁掉,此物在修为更高的人手里,才能发挥更大作用。 在给谢长安或赵定贞之间,宋陵毫不犹豫作出选择。 谢长安袍袖一卷,造化移化作手镯大小套入她的手腕,五行之气配合手中的封禅笔,几笔画出漫天星辰,二十八星宿,如画卷徐徐展开,将江潭灵力所营造出来的狂风暴雪覆盖过去。 造化移居然还能这样用?! 宋陵大开眼界,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没能发挥法宝的十之一二,难怪会轻易被江潭拿捏住。 无休止的暴风雪化为星空,所有人顿感压力为之一轻。 相应的,江潭的灵力却遭到压制与削弱,但他硬扛下两道足以撼山震海的剑光,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是我小看你们了。” 他面带微笑,笑容却不掩恶意,每说出一个字,所有人就发现足下地面在震动崩塌。 江潭抬步,朝他们走来。 每一步,似远似近,身形若明若暗。 对方明明只有一个人,宋陵却觉千军万马扑面而来,巨浪滔天汹涌难绝, 星空从原本的熠熠生辉到黯淡无光,也不过他一句话的工夫,北面方位从虚宿到壁宿开始坍塌。 那是…… 宋陵猛地意识到一个关键之处! 谢长安用封禅笔画出来的星图,是暗合了云极布下的八门阵构架方位。 虚宿到壁宿的方位,正对应八门阵里的景门和杜门,他们人手不够,这两门是空着的,没有人镇守,也是八门阵的弱点。 而江潭明显也看出来了,他以一人之力对付他们所有人的同时,居然还在跟谢长安隔空斗法! 想通这一点的宋陵,马上双手掐诀,驱使八道符箓附剑而去,试图阻止江潭的脚步。 但他那把孤品法宝的法剑虹光无法突破江潭周身结界,反倒惹得江潭朝他睇来一眼,似笑非笑,寓意很明显,无声传递“就你,也配破我的法界”的轻蔑。 下一刻,宋陵的法剑寸寸碎裂! 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面露惊容。 但就在这一瞬,宋陵用他的孤品法剑为其他人争取到半息。 星空骤然明亮! 文心簿暂时填上刚才的景门与杜门,先前被写在里面的诗文幻作满目璀璨,无数辉光自苍穹落下,星雨纷乱,焰火碧桃,极致的光一时占满所有人的视线。 而所有流光落下的方向,都是江潭! 大部分流光被阻拦在他周身屏障之外,还有小部分以锲而不舍侵蚀他的结界。 江潭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在他看来,赵定贞和谢长安两人,比之其他人,虽然还算有些能耐,也更为棘手一点。 可也仅止于此了。 纵然他们花样百出,也掩盖不了人手不足的事实,连八门阵都凑不齐大部分方位,一个阵法也就废了。 即使有谢、赵二人竭力想要力挽狂澜,两个剑仙境修士在他面前也无法掀起什么浪花。 江潭双手结印,身前缓缓浮现巨大的暗色水涡黑洞,如天地初开,混沌未明,将周遭一切灵物悉数吸纳,永不见天光,所有星辰流光刚刚破开结界,转眼就被水涡吞噬。 少顷,强大灵气自水涡内反哺出来,冲出法界,轰然炸开! 所有人俱被这巨大冲力推撞,不由自主往后跌去,谢长安与赵定贞还好一些,退了数步便以剑拄地稳住身形,谢长安顺手还拽了宋陵一把,闻琴师徒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二人直接飞出去撞上冰壁又重重跌落吐血。 这场斗法似乎已经有了胜负高下,但江潭的脸色蓦地微微一沉! 背后杀意陡然涌来! 他头也不回,水涡散开加强法界,挡住了那股杀意。 不自量力! 剩余的水涡旋即变作他手中黑水长剑,江潭反身横劈,正好与那股杀意撞在一起! 刀剑合璧,巨浪与燎原虚影化作极致的冰寒与灼热同时汹涌袭来! 操纵灵力的背后,一人在黑暗中徐徐现身。 那是之前一直隐身不出的云极。 谢长安他们在和仙人周旋时,他没有贸然出现,而是藏在暗处等待时机,直至此刻,倾尽灵力,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象征阵眼的北极方位骤然光芒大盛,残缺的八门阵至此终于缓缓启动! 此时谢长安与赵定贞二人刚刚落地,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又不得不提起凝聚所有灵力,御气于锋,剑走如光,协助云极抗敌。 宋陵修为略逊一筹,闻琴师徒更是指望不上,关键时刻—— 谢长安大喝:“朱鹮!” 她指尖的亮色一闪,那是噬神镜碎片,另一头与朱寰剑彼此牵系。 心神一动,即刻千里。 星空之中,翼宿与轸宿突然大亮! 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时候,谢长安以噬神镜与朱鹮隔着不同的小世界联系上,将他放在八门阵中生门的位置。 一把昳丽如月的长剑自黑暗虚空递来。 不必驱策,因为他即是剑,剑即是他! 三尺朱寰剑,斩尽离恨天。 剑身无火,法界却遇之即燃,燃则即烬! 前有朱寰剑,后有流深刀,燎原剑。 一左一右,则是留天剑与且试阴晴剑。 一人不够,便四人。 一剑不够,便四件仙器。 在这样的攻势下,即使是江潭身前那几乎能吞噬万物的水涡,亦逐渐妥协示弱,不断消退缩小。 高傲的仙人终于变了脸色。 他发现手中鸿蒙珠所营造的如铜墙铁壁一般的法界反过来变成困住他的重重压力,甚至令他无法脱身。 鸿蒙珠是上界至宝,原本足以傲视在场任何一个人手中的仙品法宝,但它在江潭受伤落凡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日子又助它疗伤,饶是通天至宝,亦难免受损。 若还在上界,他大可将鸿蒙珠放在灵池润养,加速恢复,但这里是灵气稀薄的凡间,鸿蒙珠再厉害,此时也接近枯竭。 他不得不思谋退路。 “碧阳!快给我!” 江潭暗暗咬牙,终于不得不出声向一个凡人低头求助。 仿佛等待许久,破空之声掠来,江潭头也不抬,伸手将来物揽在怀中,又与鸿蒙珠融在一起。 云极看见此物,神色微动,飞快朝扔物之人所在的方位拂袖打出一道剑风。 流星凌火,迅如电光,但还是慢了一步,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四面的刀光剑影已彻底破开法界,轰然撞向江潭! 仙人白衣瞬时染上斑斑血迹,但下一刻,水涡变大,连同他一并消失在众人眼前。 宋陵怔怔,这是……走了? “他们只是暂时败退,但等阵法大成,各个小世界连通之日,你们之间依旧有一场血战。如果我是你们,就会马上休养生息,不浪费片刻工夫。” 于春山的声音幽幽传来。 方才斗法时场面激烈,非生即死,她竟不知躲到哪去,其他人也顾不上管她。 宋陵听闻此言,心下松懈,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出,人靠向冰壁喘息。 赵定贞冷笑:“我们打的时候,你作壁上观,如今倒会出来指点江山了?” 说话之间,剑指已起,且试阴晴剑光芒骤盛,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江潭离开,连绵不绝的迷雾终于散尽。 谢长安挥袖化去星空,周围一切还复真容。 他们依旧身处冰墟,入目所见,也依旧是远山近石,冰雪错落。 于春山垂敛双眸,没有将赵定贞的杀意放在眼里。 “我依附的这具肉身,只有剑意境巅峰修为,现身即死,现在轮转大成之日还未到,我没办法出手,要是你们连现在都打不过,届时加上庆煞,更是十死无生。” 谢长安:“我们只答应你对付江潭和碧阳君,其中并未有庆煞。” 于春山冷笑:“诸境合一之日,庆煞也会卷土重来,便是你们不想与之正面为敌,他难道就会放过你们?” 谢长安:“所以前辈要帮我们。方才你也看到了,单只江潭一人,其修为已如此恐怖,我等几人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让他受了些伤,而且当时还有一个碧阳君在旁观,并未出手。若加上庆煞混战,我等断无胜算,自保性命尚且困难,还如何与江潭一战?前辈既选择了我们,也得拿出些合作的诚意吧。” 她刚才是故意的,就等着于春山反问,才能说出自己的目的。 对方冷冷看着她。 皮下的老妖怪透过于春山的双眼,诡谲阴森在打量审视每一个人。 此人身份暴露之后,周身气质也变得阴沉莫测,谢长安曾有意无意试探于春山本人的安危,却都被老妖怪四两拨千斤糊弄过去,几次下来,她也就不再问了,因为问得越多,反而对于春山本人越不利。 “你想要什么?” 于春山似笑非笑,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宋陵看在眼里,越发有些怪异之感。 于春山的躯壳是弱,但皮下那个人却是极其高傲的,她不仅看不起在场每一个人,甚至也看不起江潭和碧阳君。 连谪仙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宋陵想不出她生前究竟是何身份。 即便是与江潭同时代的修士,自己飞升不了,江潭最后却飞升了,那么她再看见江潭,也该露出些许嫉妒才是,然而于春山自始至终的动机,宋陵却捉摸不透。 皮下这老妖怪也许是个男的,也许非男非女,但对方现在占着于春山的躯壳,任是再深沉的城府,也被于春山本身的长相冲淡不少,反倒显出有些故作阴沉的滑稽。 宋陵的思绪一时有些飘远,又被谢长安拉回来,只听见她道:“胜算,我们要更多的胜算。” 于春山沉默半晌,似在权衡利弊得失,过了许久,方才缓缓道:“还有四十五日,阵法大成,我会亲自坐镇阵眼,将生门与死门的位置都告诉你们,你们只要将江潭和庆煞他们都引入死门,再从生门出去,就大功告成。” 谢长安:“不够。” 于春山淡淡道:“再多的,我也没有了。我若有能耐,也不会困在这具躯壳里,早就自己去杀了他们,何必坐在这里与你们谈条件?” 云极缓缓道:“前辈,方才情况你也亲眼所见,江潭一人足以碾压我们所有,我们现在都有伤在身,法宝也各自受损。冰墟既然曾有过上古混战,此地所遗法宝应该不少,但这些法宝大多像摇晚烛,或多或少沾染煞气,无法使用,若前辈肯指点一二,我方定能如虎添翼。” 于春山沉吟许久,终于作出让步:“若要法宝,我倒可以给你们两件,并未沾染过煞气,不过……” 待她拿出两件法宝,众人便知她为何欲言又止了。 ------------ 161 第 161 章 161 一枝桃花,似真非真,其上有含苞待放,也有已经盛放灿烂,艳夺其芳,只是这花枝上原本应该有七朵花,如今只剩四朵,余下三个花梗,甚是突兀显眼。 这自然不是一枝普通的桃花,于春山刚拿出来,众人便能感觉充沛灵气扑面而来,面色俱都微微一变。 这样的灵气,必是仙品法宝无疑。 但灵气很快散开,消逸无形。 “你们也看见了,这件法宝有缺。” 于春山轻轻一旋花枝,枝上四朵桃花立时飞出。 其中一朵悠悠晃晃,落入谢长安手心。 她抬起头,变出桃花的王亭正冲着她笑。 “谢家妹妹,我这手幻术如何?” 她恍惚了一下,举目四望,熟悉园林映入眼帘。 亭台覆雪,楼阁红漆,是还未被战火波及的兴庆宫,是大唐国力繁华瑰丽的一笔。 她低下头,身上宫女服饰,一成未变,连袖口沾的灰也清晰可见。 谢长安轻轻掸了掸,复又抬起头,望向王亭。 他英俊的脸上是即将登上仙途的意气风发,不落半点阴霾。 谢长安:“我所见,与你所见,一样吗?” 王亭微微一愣,还是照着先前想好的话说下去。 “我那师父很是厉害,他算到长安城即将大乱,让我尽快随他离开,谢家妹妹,你若愿意,我便设法将你带出宫掖,你可以先去王家乡下的宅子,日后也……” “天下大乱,叛军入城,修士通过世俗权力攫取天材地宝,天子身边有修士坐镇,叛军首领身边必然也有,你师尊既是修真大能,为何不带你入世,博一份机缘历练?” 谢长安打断他的话。 王亭又是愣住,脑子出现空白,一时竟接不上话。 “你若不愿,你……”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被谢长安打断之后,紊乱迷离,就再也衔接不了。 谢长安轻叹了口气:“你一路走来,顺畅无阻,平步青云,也是世人歆羡的对象,何必还留遗憾,念念不忘?” 她说罢,伸手往两边撕开,那冬日落雪的舞榭歌台竟被她轻易撕碎,四周露出恶鬼咆哮的狰狞面目! 火海焚灼,熔岩翻滚,白骨修罗沉浮其中,对他们咧嘴而笑。 热浪扑面而来,王亭禁不住要后退,脚下却是一滑,直接跌落岩浆。 他惨叫一声,灵气却被死死困住,不得释放,只觉身体如被火舌舔舐包裹,肌肤寸寸脱皮,露出底下红色皮肉,又渐渐融化,与身旁那些白骨一般无二。 而谢长安就站在石头上,冷眼看着他声嘶力竭求救,又渐渐变成一堆白骨,也不肯施以援手。 他终于喊累了,就那样化作白骨,怨恨地望着石头上的人。 “谢长安,你为何不肯救我一救!” “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当年没有带你离开长安,让你经历战乱之苦?” “我也不想丢下你,但我刚刚拜入师尊门下,对修仙一无所知,师尊只肯收一个弟子,你又不能随我入扶广山,孤零零的能上哪儿呢!” 血肉融入岩浆,白骨头颅空洞着双目,不得安息。 但谢长安就那样片袖不沾,冷冷看着他,无动于衷。 “你一生顺遂,连修行也有师长帮扶,不曾遭逢坎坷,但你每次看见我,都会发现一个被你师尊放弃的孤女,竟然比你走得还要快,甚至渐渐将你抛在身后。境以心映,王亭,到底是谁放不下过往,在耿耿于怀?” “王亭,还不醒来!” 他蓦地睁眼! 面色惨白,大汗淋漓。 哪里有什么岩浆白骨,修罗恶鬼,不过都是黄粱一梦,是他方才入了魔。 不,是那桃枝…… 王亭一震,紧紧盯住手执桃枝的于春山。 后者冲他牵了牵嘴角。 “区区剑心境修士,竟能那么快就摆脱幻境,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王亭忍不住看了谢长安一眼。 后者闭目盘坐,神色平静,看不出方才到底是不是她当头棒喝,才唤醒了自己。 王亭五味杂陈,想道谢又有些惭愧,只好望向其他人。 几名剑仙境修士自然比他更快醒来,最后一个反倒是宋陵,他受了伤,从里面清醒过来也花了更长的时间。 “此物名为送春风,若非残缺有损,定能让你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桃枝在于春山手中转动,花瓣颤巍巍晶莹剔透,柔弱堪折,如梦如幻。 “虽然无法持久,但迷惑敌人一时半会,也是能做到的,若用得好,它甚至能决定胜负,或救你们的命。你们谁来持此物?” 闻琴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在场之人,王亭修为最低,能活到最后的机会也最小,他有心为弟子争取保命的法宝,但他的话无法决定什么,若赵定贞开口,其他人说不定还会卖这个面子。 闻琴犹豫片刻,正想传音请赵定贞出面,却听见有人先开口了。 “给王亭。” 闻琴意外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谢长安。 “若想对抗强敌,光凭我们几个剑仙境是不够的,人人都必须有用。他修为最低,需要法宝辅助,但剑器一类他也无法令其发挥更大威力,送春风于他最为合适。” 她这一开口,云极和宋陵也点头。 赵定贞这边就更无异议。 王亭接过送春风,还对谢长安行礼道谢。 后者面色依旧平淡带着微微倦意,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我只是为了活着出去,多一个人出力,便能多一分胜算。” 闻琴见状,越发沉默不语,心中自有思量。 饶是他再不愿意面对,也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一系列险境之后,谢长安已经隐隐在众人当中树立起威望,这威望并非以修为或身份地位,而是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换来的,她以自己的急智机敏,得到其他人的认同,所以方才她属意将送春风分给王亭,云极才会毫无异议。 换作赵定贞开口,恐怕也得周旋寒暄一番,拿出点诚意交换才行。 闻琴虽然脾气急躁,却没有无知到认为信陵君需要向扶广山低头。 一切这样顺利,无非是因为有谢长安开口罢了。 思及此,他不免又想起当年情景,纵然他不会像弟子那样沉溺懊悔,也很难说一丝情绪都没有。 早知此女根骨虽差,心性却出色无比—— 闻琴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停止思绪。 修道者最忌心魔,尤其在此地。 于春山又拿出第二件法宝,也是有瑕的仙品剑器,名为寒灯。 此剑虽比不上摇晚烛,又折了些威力,但比孤品法剑还强一些,最后经过众人商议,落入宋陵手中。 其他人各有随身法剑,此物也只有宋陵最为需要。 谢长安又将造化移还给他。 “此物五行之气,可补寒灯剑不足。” 宋陵有点意外:“此物在我手中,有些暴殄天物了,不如你继续拿着。” 谢长安:“那只是因为你先前不知如何发挥它的全部威力,你尝试将其灵气融入寒灯剑,唤醒剑意,相互配合,兴许有意外之喜。” 宋陵若有所思,皱着眉头开始琢磨摆弄。 赵定贞忽然想起一事。 “我们方才与他们斗法,总共也就过了五日左右,还未到十日轮换,江潭他们没有羽毛,是如何能提前遁逃离开此地的,难道他们另有厉害倚仗?待阵法大成之日,不会出现变数吧?” 于春山:“因为他手里有鸿蒙珠。” 谢长安微怔。 她是曾听过鸿蒙珠的。 那年她刚入赤霜山未久,恰逢雨夜山洪,赤霜山隔绝外界,独立仙境,又有法界护持,自然无恙,但法界之外的百姓却被山洪引发的“走蛟”牵连,民居大半塌陷,百姓死伤惨重,赤霜山弟子便出去帮忙搭把手,将人安置到平地,谢长安也跟着去了。 那时候的她只学了杀人技,还未学会如何用术法帮忙搭建房屋,跟在旁边学了大半夜,倒悟出一些摆弄机关的乐趣。 快到天亮时,众人也不着急回去了,索性席地而坐,临近悬崖,等着日出东方,湖披晨晖。 当时祝玄光也来了。 本是不需要他来的,谢长安听说她的师尊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很少过问宗门琐事,唯独这次,居然破天荒带着徒弟来做一件修士眼中微不足道的事情。 眼看祝真人尚未离开,众人便也大着胆子起哄,求祝师叔讲一些他们不曾听过的典故。 祝玄光果然讲了几件上古轶闻,其中就有鸿蒙珠。 天地初开,元气鸿蒙,日久天长,凝聚为珠。 鸿蒙珠曾在上古诸神之战中被用到极致,后来落入某位仙人手里,传说被收在上界琅嬛仙府,以作当年见证,象征多于实用。 但它毕竟还是上古遗珠,灵力尚存,即使现在在江潭手里,也能被他用来与他们仓促布下的八门阵抗衡,甚至还能召来碧阳君当帮手,只是经过方才那一战,鸿蒙珠本身的灵气应该也被差不多消耗殆尽了。 她的思绪飘忽,想起鸿蒙珠的来历,自然也就想起讲鸿蒙珠的那个人。 手轻轻摸上金缕伞,便也像是摸着正在沉睡的神魂。 本已陷入深眠的魂魄微微一动,半是苏醒过来。 “怎么了,可是出了何事……” 虚弱的声音自她识海深处响起。 谢长安:“没事,我只是……” 只是忽然…… “有些想你了。” ------------ 162 第 162 章 162 未竟话语消失在识海中拂过他脸颊肩头的清风之后,李承影却似听见了。 他轻笑:“谢小娘子,若当日慈恩寺桃花树下你早说这句话,咱们现在连堂都拜了。” 谢长安叹了口气:“当日慈恩寺我该掉头就走。” 李承影:“可见我们缘分之深,已然超越生死。” 从前他也许会追问谢长安,她看着这张脸,到底是在想祝玄光,还是李承影。 但现在,他已经不会再纠结对方想念的是谁。 因为没有祝玄光,就没有李承影,而没有李承影,也并非完整的祝玄光。 他们神魂一体,分散两地,如今祝玄光遇险,情境很是不妙,映射到他这边的反应便是残魂异常虚弱,若没有谢长安的灵力,他早就彻底消亡,但他不能让谢长安独自陷在这凶险无常的冰墟里,拼尽全力也要维持神魂不灭,哪怕只能陪她片刻。 李承影暗中聚力,终于凝出浅淡躯体,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将鬓边碎发拨到耳后。 但这魂体虚弱得甚至来不及让旁人看清,就又消失了。 只有声音依旧回荡在她耳畔。 “方才一战,我虽未能醒来,也若有所觉,你既要顾及眼前胜负,又要算计阵法大成之日的大战,还要防备于春山皮下那人,殚精竭虑,难免疲惫,可我如今什么也帮不了你。” 谢长安眉眼温软,那是在外人面前从未展现的春来雪融,也是她稍稍放纵自己能在此刻露出的。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你要看着我,为你,为我自己,为死去的那些人,也为天下修士,将这条路走下去,不管能走多远,我都会尽力。” 李承影很想握她的手,哪怕再碰一碰她柔软的手指,可是他不能,他连说话都只能缓缓的,轻轻的,魂魄淡了又淡,如烛火将息。 至于说话时那些牵扯神魂的剜心痛楚,他可以忍,他也可以若无其事。 “自古求道叩仙,便是绝处逢生,修仙者从不祈求天眷。我与他现在虽魂魄两散,却心神贯通,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的心愿早已写在当初那盏花灯里。长安,我也只要你无事。” 谢长安:“可是那盏花灯已被你扔河里去了。” 李承影:…… 沉默维持很久,久到谢长安以为他又陷入沉睡,才听见一声幽幽话语。 “累了,头好昏,我先睡了。” 当时的李二郎君还不知晓自己与祝玄光的关系,他毫不犹豫将花灯里的纸条毁尸灭迹,志得意满看着花灯被流水冲走。 然而过了这么久,兜兜转转,祝玄光写在上面的愿望,依旧是李承影的愿望。 谢长安出神之际,那一缕神魂便真的沉沉睡去,不再回应任何言语。 轻触金缕伞的指尖温度犹存,仿佛就真能碰到对方一般。 此时于春山正讲到鸿蒙珠有损,谢长安虽在识海中流连,偷得浮生片刻温存,却也还分了一只耳朵听着。 “若我没料错,他们早已用鸿蒙珠在先前的小世界抛锚定位,那鸿蒙珠原本已经快要毁坏,但他借了碧阳君手里的天工炉炼化弥补鸿蒙珠不足,这才能临时传送回去。” 听见于春山这样说,赵定贞不由皱起眉头:“天工炉乃南岳洞天至宝,碧阳君说给就给了,他难道不该留着作倚仗么?还是说,堂堂南岳洞天宗主终究是给仙人当了狗?” 他有意无意看了云极一眼,故意说道。 云极却极淡然,似听也似没听,仿佛自己不是南岳洞天的人。 倒是于春山笑了一声:“给仙人当狗也没什么,只要好处足够多,你们那同道必是打着跟江潭升仙去上界的如意算盘,若天门能开,他这算盘说不定成真,用天工炉去换,倒也划算。” 宋陵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他们既能回到原来的小世界,便也可能提前过来暗算我们,打一个措手不及吧?” 于春山:“鸿蒙珠已损,定锚辨位非容易之事,江潭已被你们所伤,不至于那么鲁莽。” 谢长安忽然问:“这么说,以前辈之能,也无法在各个小阵法中来去自如吗?” 于春山看着她,缓缓道:“我的确不能,莫非你能?” 谢长安一笑:“我自然也无法来去自如,但我们现在帮手太少,又都受了伤,燃眉之急是寻个助力,谢某只好献丑,试试自创的扶乩牵星之法了。” 她说罢,双手结印,指尖一点光亮慢慢悬空浮起。 谢长安伸手捏住,轻轻抖开,这团光便如线团一般被拉出细长的线,她咬破手指,血珠与光线相融,线越来越长,另一头不知连往何处,隐没虚空。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手腕蓦地轻振,闪烁光芒的细线就颤起来,好像另外一头绑在什么活物身上,那活物在震动,在走近,是以线也颤动不止。 于春山起初漫不经心,甚至带了点看好戏的轻佻,看到这里却渐渐睁开眼睛,也不半眯着了。 此地阵法乃上古大能所布,为的是困住压在下面那些难以彻底消灭的东西,虽然要不了他们的命,却也让他们无法离开,所以布阵者穷极天数,殆尽盈虚,将冰墟切分为无数小世界,其中又有小轮转与大轮转,无数世界相互转动契合,形成精妙无比的阵法结构。 于春山还记得当年自己询问布阵者,此阵起源时,对方答道,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这世上并非所有事物都必须有个源头。时至今日,她在此地流连数千年,与那些妖邪困在一起,不得生,也不得死,却依旧没能研究明白这阵法的所有玄机,顶多只能维持固定锚点,不被卷入其它小世界,仅此而已。 但现在,谢长安居然说,她可以从别的小世界拉来帮手。 于春山根本不相信,却眼睁睁看着那条震颤不已的细线被一点点往回收,就像渔翁抛出的钓竿,那鱼线挂住了巨大猎物,收的时候也变得缓慢。 果真有一个人顺着线过来了。 那线头就缠在他手腕上,雪白晶莹,异常瞩目。 若是个未经世事天真烂漫的小郎君或小娘子在此,定要说这像极了月老亲手系上的红线,但在场没有人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他们未料到谢长安竟真从别的小世界拉来一个人。 面目陌生,来历不明,然而对方冷峻清隽,望来的一眼都带着冰冷雪晶,如同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于春山紧紧盯着来者,面容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冒出一句话。 “你,是如何做到的?” 谢长安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前辈莫不是以为我们离了你,就真拿这阵法无可奈何了?” 又为众人介绍来者:“他姓朱,如今修为已入剑仙之境,先前与我等失散了,亦是我友。” 朱鹮环顾一周,似将众人都扫入眼底,却没有行礼致意的习惯,兀自走到谢长安身旁坐下,俨然孤高冷漠,难以亲近。 但剑仙境三字,足以让旁人不敢小觑。 其他人云里雾里,真就被谢长安这一手震慑住了,还当她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杀手锏,更添几分忌惮。 唯独云极,先前与她通过气,又是八门阵的布阵者,了解几分底细,知道谢长安分明是与朱鹮之间有什么法宝神通的连结,凭借此法将人拉过来,突破了阵法本身的限制,相当于钻了个空子。 换作平日,于春山是不难想到的,但她约莫心事重重,似乎对剑仙境修士也有些忌惮,面色一时阴晴不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竟再未开口说过话,也未仗着自己对此地的了解,对他们指手画脚。 众人就这样各怀心思,迎来越发临近的阵法大成之日。 ------------ 163 第 163 章 163 根据于春山的说法,阵法大成,各个被分割的小世界彼此融合衔接,如卯榫之木,这种情况会持续一旬左右,直到下一次阵法启动,重新分离。 被迫分散到各处的修士因此汇聚,连同那些被唤醒,或不生不死的妖邪,一旬之内,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混战。 冰墟若有感应,四周隐隐传来轰然之声,或深埋地底,或隔着重重冰石,无法追寻其源,又令人莫名不安。 众人严阵以待,或持剑掐诀,心中默默倒数,或盘腿而坐,八门阵罡气流转,形成坚固屏障。 有了朱鹮加入,八门阵显然比先前更为稳固,但云极还是有些惋惜,因为目下最多只能凑够阵眼与三门,若循象他们当时未被侵蚀夺舍,此刻便能有四门,御敌威力也能更大一些。 “那是什么!” 闻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云极抬眼望去,便见前方冰层下面依稀有黑影游来,其速之快,宛若深海?旗鱼! 闻琴说话之时,剑光已疾掠而出,直接钉入冰层,精准将黑影钉住。 但还未等他松一口气,众人便发现,前后左右,冰层之下,都有黑影急速游来,它们形状大小不一,但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速度都很快,几乎比剑光还要快! 与此同时,被闻琴钉中的黑影倏然破冰而出,从半空跃向距离最近的王亭! 黑影露出真容。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面目青白狰狞,四肢细如面条,指甲黑紫尖利,但它又确实还拥有与人类似的五官,只是双眼鼓胀充血,外凸浑圆,摇摇欲坠,是常人看一眼就能吓晕过去的可怖。 怪物没能扑到王亭身上,就重重撞上八门阵外围的法界! 轰然巨响,但屏障没破,反倒是它的躯体直接在屏障结界之外四分五裂,碎成一堆血肉白骨。 与此同时,冰层下冲出的若干黑影,也纷纷往结界撞上来,即便顷刻间撞死不少,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后继者。 它们飞蛾扑火,悍不畏死,像在用自己的死为后来者开路。 众人虽然早已料到结果,仍为这惨烈开头吓一跳,宋陵走到结界边缘蹲下,隔着无形屏障打量距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 对方的身躯已经撞碎了,四肢和头颅还算完整,已经完全被黑色占据,没有眼白的眼睛睁得很大,周围薄薄一层皮裹住了头颅,形成干瘪褶皱,眉心浅浅一道红痕,细看却似一只闭合的眼睛。 宋陵喃喃道:“好像不是妖邪……” 闻琴扫来一眼,毫无意外:“是背阴山的弟子,他们入门即开天眼,将第三只眼视为修炼根基,这次与我们同行的人里,就有一名背阴山长老,但这尸体看着不像是他!” 背阴山声名不显,但源远流长,据说最早可以追溯至先秦,这尸体未必就是那个背阴山长老,也可能是他的前辈。 除了背阴山,宋陵还看见了好几具能说得出宗门来历的尸体。 若真是妖邪倒也就罢了,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 “看他们的指甲。”云极忽然道。 宋陵仔细端详,果然看见一缕熟悉的红雾。 “是庆煞?!他又来了?这些东西也是他操控的?!” 早已死去多年的尸体因冰墟的特殊,依旧能保留完好躯壳,庆煞只需一点煞气,就能控制这些僵尸成为傀儡,一个又一个撞向结界。 他显然也知道这些已成傀儡根本就没法靠近伤害谢长安他们,只是利用尸体身上仅存的微弱灵力来一点点消耗结界,积少成多,水滴石穿。 八门阵现在看上去虽然声势浩大,却非坚不可摧,少了其中五门的阵法注定残缺不全,如果庆煞能掌握的僵尸足够多,说不定还真能攻破八门阵的结界。 宋陵:“不都说整个冰墟已经合并了吗,他为何不去找江潭他们?” 赵定贞:“你觉得我们和江潭,哪边是软柿子?” 宋陵:…… 比起一人能对付几个剑仙境修士的江潭,他们人数虽多,好像……真没什么用。 庆煞随天地而生,早有灵智,灵智还不比他们低,又不是个傻子,自然也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更不必说庆煞之前受伤拜他们所赐,双方早就结下深仇大恨,不死不休,对方说不定还想着把他们这些人杀了之后夺其灵气躯壳,再去对付江潭,事半功倍。 宋陵无言以对。 “不过他肯定伤得不轻,否则早就真身露面,而不是现在一波又一波地遣僵尸来消耗我们了。”云极道。 他端坐阵眼方位,身形时隐时现,却一直在密切观察阵法的情状。 八门阵并非坚不可摧,但凭这些僵尸还没办法把阵法冲破,顶多只能造成一些损耗,很快又被众人填补上。 这里的尸体毕竟不可能取之不尽,在外面零散堆了十几具僵尸之后,攻势就渐渐变小,最后出来的是一个中年修士,脚步有些踉跄,但容颜正常,并非先前那些面目狰狞的僵尸,只是原先的美髯被火灼烧大半,又沾了血,一缕缕分开,很是狼狈。 宋陵一眼就认出对方:“高长老?!” 可这位高长老,分明在之前就被幽岳击个七零八碎,尸块混着冰石,碎了一地,惨不忍睹。 高长老也看见他们了,他咳嗽勉强道:“信陵师弟,快,放我进去!我不是妖邪附体!” 宋陵本以为这位高长老是庆煞变出来的幻觉,细看却发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布满一条条七零八落的血痕,就像被人拿着针线生生缝起来一样。 他头皮发麻,忍不住扭头去看云极。 被高长老点名的云极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一群秃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被阵法所阻之后就开始攻击落单的高长老,后者抵挡不住,身上被啄出一块块血肉,不禁连声哀求:“信陵师弟,当年我曾救过你,你说你欠我一次的,我别无所求,只要进去躲躲,就当你还了这份因果!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连搭把手都不愿意吗?!” 云极依旧不言语。 宋陵对高长老的死状实在印象深刻,眼下见此人非但还有旧日记忆,还像死而复生一般,只觉不寒而栗,压根没法产生同情。 高长老面容凄惨,发狠道:“你真是狼心狗肺啊!难怪当年先宗主不肯将宗主之位传给你,而是给了碧阳,必是早就看清你这无情无义的德性了!” 言语之中,隐约揭开南岳洞天不为人知的宗门内情。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露出好奇之色,此时此地,所有人早已历经几轮生死,高长老的诛心之言,甚至连王亭的神色都未说动,更不必说云极。 云极淡道:“去吧,我会将你的死讯转告你的弟子。” 话音方落,高长老的脑袋就被秃鹫啄穿。 他僵住身形,呆呆看着云极,砰地往前倒下,他的躯壳竟早已是空的,秃鹫尖利的鸟喙这一戳,身体就迅速瘪下去,变成一具扁平皮囊。 这群秃鹫眼看无肉可食,又无法突破阵法结界,来回盘旋几圈之后,终于不甘不愿飞走了。 周围一时平静,庆煞并未出现,江潭也不见踪影,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彩彻区明,但众人没有放下警惕。 他们很清楚,高长老和那些僵尸仅仅是开胃小菜,更有可能是耐心猎人扔出来的诱饵,在没有耗光他们的精力和试探出八门阵的底线之前,真正的敌人是不会出现的。 谢长安甚至猜测,庆煞与江潭,很可能形成某种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他们将谢长安这些人当作三方中最弱的一环,都想先把谢长安等人给灭了,当最后得利的渔翁。 说不定此时此刻,在庆煞不断抛出僵尸和秃鹫投石问路之际,江潭和碧阳君就隐在黑暗某处,正盯着双方的博弈,只要一方露出败势,江潭他们立马就会像那些秃鹫一样掠上去食其血肉。 堂堂上界仙人与南岳洞天宗主算计到这等地步,已然是撕下所有面具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势必比他们之前所遇到的所有局面都要凶险。 但,江潭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毁掉所有冰柱,打开天门,现在冰柱四去其二,他们当务之急是趁着各个小世界融合之际寻找剩下两根冰柱,就算将这里所有人都杀光了,增加点修为灵力又能如何? 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她看见视线尽头剑光疾奔飞掠,落地便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道友!宋道友!” 来者看见他们,大喜过望,又加快了脚步,却看见众人无动于衷时神色转为迟疑。 “这是……你们身在阵内?能让我进去吗?” 翟子清脸上没有可疑的血痕,身上虽然也有伤,但神色还算清醒。 他自地面上与众人失散之后就没再出现过,宋陵嘴上没说,心里已经默认对方凶多吉少,但现在,翟子清居然又出现了。 连剑仙境修士都需要抱团合作才能活下去的地方,翟子清居然还能幸存下来,这本身就很可疑。 宋陵没动,只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 164 第 164 章 164 翟子清见众人都不说话,也有些急了:“各位道友,在下云生结海楼翟子清,先前是与宋道友他们一道来冰墟的,你们不记得了吗?” 宋陵:“你来冰墟找谁的?” 翟子清:“我的大师兄贺清遒啊!” “他已经死了。翟道友,不是我们不信你,但你现在需要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翟子清。”宋陵努努嘴,示意他去看高长老的尸体。“这是南岳洞天的高长老,方才被庆煞操控来迷惑我们。” 翟子清恍然,忙道:“你们怀疑我是假的?我可以证明,你先前和循象同行,我们在余庆村相遇,还有青冥谷一对师兄弟,他们碰了煞气,当时就爆体而亡,对了,还有折道友和一只狐狸妖修!” 宋陵摇摇头:“庆煞夺舍时,往往会留下一部分本体神魂与记忆共存,用作伪装,你说的这些,没法证明你就是干净的。还有,你跟我们失散这么久,却能好好活着,以此地凶险,似乎说不过去。” 翟子清也看出来了,宋陵和谢长安他们现在人多势众,光剑仙境修士就有好几个,辛苦维持的阵法只怕是为了对付强敌,自然不能轻易让他进去,但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若是流落在阵法之外,待会儿强敌来犯,他便会是第一个刀下亡魂。 “我与你们失散之后,就一直独自在此地摸索,无论如何就是走不出去,没有遇上同伴,倒是遇见一些蝙蝠秃鹫攻击,受了些皮外伤,然后便是找到你们了……还要如何才能证明,我什么都愿意做!” 宋陵也不知要如何证明眼前这个翟子清没有被庆煞侵蚀,他只能望向谢长安。 不止宋陵,闻琴等人也望向她,像在等她开口。 谢长安面上不显,心下有点无奈。 她的确凡事都会多想几个办法留点后路,可那并不代表她无所不能。 这种情况,他们都没办法辨别,难道她就有办法? 这样想归想,她仍是从袖中拿出一物抛过去。 翟子清接住飞入自己手中的拢光戒,面露不解:“谢道友?” 谢长安:“这是你当日因误会送来致歉的法宝,虽非至宝,但若使用得当,也能助你避开杀身之祸。” 言下之意,也是不肯让翟子清进入八门阵,叫他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翟子清即使早有准备,仍不免心头一寒:“你们……” 谢长安坦然道:“我不能冒险放你进来,万一庆煞借此附身其他人,此阵就会分崩离析。” 他心灰意冷,不再多言,拿着拢光戒走到一旁,盘腿坐下,也懒得结印防御,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翟子清既不再试图强闯阵法,众人便也由得他去。 宋陵不由嘀咕:“已经两次了,总不会还有第三次吧?” 谢长安:“第三次来了。” 宋陵一愣,抬头望去。 不远处冰石后转出一名女修,看见他们之后大喜。 “我就说听见这里有人说话的动静,果然是你们!” 她被阻在阵法外面,见众人无动于衷,不由横眉立目。 “谢长安,你怎么看见我一点都不高兴!” 谢长安叹了口气:“我看见你自然高兴,但如果看见两个你,的确是很难高兴起来的。” 她下巴微抬,示意对方回头看。 狐狸扭头,看见又有一名女修自后面走来。 两人面面相觑,其他人也盯着她们看。 因为两人生得一模一样,连衣袖上的褶皱,也分毫不差。 谢长安建议:“你们都变成原形吧,我对你们的原形更熟悉些,如今这样的确很难区分。” 两名女修冷哼一声,化出狐狸原形。 一个娇滴滴威胁:“你若还分不出我们,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另一个则撒娇:“长安长安,人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就忍心让我在外面落单吗,快放我进去吧!” 谢长安:“你们如何证明自己的是真的?” 一个道:“我本来就是真的,还要如何证明?我千辛万苦来到冰墟,不也是为了你!” 另一个道:“我半路上就已经遇到过她了,这鬼东西还想扮作你来迷惑我,幸亏被我识破了,我聪明吧?” 谢长安转头问朱鹮:“你觉得呢?” 朱鹮摇摇头,也不知在表达什么。 他自出现就沉默寡言,也没有向旁人介绍的意思,众人只知他修为极高,来历却很神秘,连赵定贞都未敢小觑。 宋陵有些疑惑,他对狐狸认识不深,自然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以他在余庆村和狐狸的聊聊几面来看,先出现的那个更刁蛮些,似乎更契合狐狸给人的印象。 谢长安又问她们:“折迩呢,失散期间,你可曾见到他?” 两只狐狸还未说话,便又有一人奔来。 翟子清定睛一看,不由变色起身。 “大师兄!” 他一路寻来冰墟历经生死,虽然未必全是为了贺清遒,但见到同门师兄弟这份激动是无法作伪的。 宋陵却皱起眉头。 他们上回遇见贺清遒,还是在刚入冰墟不久,对方与高长老、刘琦各自封在一块冰石里,高长老所在的冰石被幽岳弄碎之后,他们没敢动另外两具,后来一直往前走,变故不断,也未再回头。 此刻出现的贺清遒,又是真是假? 对方身上没有高长老那样的红痕,看起来就像是流落在外,侥幸存活下来。 贺清遒看见翟子清,也大喜道:“翟师弟!” 未等二人执手叙话 ,谢长安就对狐狸道:“你们去与他打一架。” “谁?我?” 两只狐狸同时指着自己,情状颇为滑稽。 谢长安:“不错,你们一起上,跟贺清遒打,谁若占了上风,我就让谁进来。” 一只狐狸傲娇道:“你让我打我就打,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另一只却摩拳擦掌:“这有何难?他受了伤,我都闻见血腥味了!” 说罢便扑向贺清遒! 后者冷不丁祸从天降,忙后撤出剑。 更傲娇的那只狐狸不甘示弱,也扑上去。 两只狐狸方才还为了孰真孰假争得面红耳赤,这会儿却合力攻向云生结海楼首徒,仗着对方有伤在身,一时还占了上风。 翟子清目瞪口呆。 贺清遒有些支撑不住,连连呼救:“师弟,快来救我!” 翟子清待要出手,谢长安却弹出一缕灵气,化为绳索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在请贺道友帮我分辨这两只狐狸的真伪,还请翟道友不要插手为好。” 翟子清怒道:“谢道友,你未免也太霸道了!” 他试图用灵力或符术挣开“绳索”,却发现对方修为比起上次在赤霜山下遇见,似乎又高深不少,他越是用力,困住他的力量就越紧,翟子清暗惊,不得不停下挣扎。 却见贺清遒那边,他退无可退,似乎终于被激怒了,手中红光乍现,双手分别摁向两只扑上来的狐狸脑袋,狐狸尖叫一声,身躯软软下垂,再不动了。 翟子清吓了一跳:“你……” 刚开口,贺清遒猛地扭头盯住他,眼神骇人,身形微动,人已到了翟子清面前,手掌轻飘飘抓过来。 动作极快,从翟子清的视角甚至看不清对方到底是如何出手的,只见一道白光掠过,杀意已至面门。 他的身体飞了起来,不由自主,像被一股力量倒拎着往后拖,正好避开那一片柔软飘然的白光。 翟子清重重摔落在地,后背剧痛,但还没等他回过神,就看见剑光从自己耳畔掠过,带着凛然杀气穿透贺清遒的身躯,直接将人钉在后方冰石上! “你……” 翟子清喘息,惊魂未定,他并非愚蠢,只是刚才一连串事情衔接频繁,一时失了反应,现在缓过神就发现不对劲。 ------------ 165 第 165 章 165 他那大师兄被一剑钉住,四肢犹在挣扎,面目变得狰狞。 “翟师弟!你为何不救我!你为何不救我!” 丝丝缕缕的红雾从伤口溢出,在经历了青冥谷师兄弟二人的惨状之后,翟子清哪里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你是不是被煞气附体了?!” “什么煞气,我只知你罔顾同门性命,心存不轨,意欲篡夺宗门首徒之位!”贺清遒冲他露出扭曲的笑容,“翟子清,你等我死,等很久了吧?” 这番诛心之言,说不清是出自披着贺清遒皮囊的煞气之口,还是贺清遒本人残留的意识在出声。 翟子清闭了闭眼,微微叹息。 “大师兄,我的确曾羡慕嫉妒过你,但我也知道,自己当时能力不足,修为天分皆不及你,你这首徒之位,我心服口服,但此刻身在冰墟,生死一线,若能援手,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你已然被庆煞侵蚀夺舍,我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答应你,尽力为你报仇雪恨!” 贺清遒神色几番变幻,忽而狰狞,忽而悲哀,像是回光返照的本尊在与煞气做最后的殊死搏斗,但嘴角微微扬起的诡异弧度最终定格,抹去脸上所有悲愤不甘。 但随之而来的,是云极的燎原剑。 火光骤然大盛,亮灼刺目,众人不禁眨了眨眼,贺清遒的身躯随即爆开,连同那一缕血雾,被彻底扼杀! 宋陵忍不住道:“那两只狐狸……” 谢长安:“都是假的。” 宋陵讶异:“是她们言行露出破绽了?” 谢长安点点头:“处处皆是破绽。她素来喜欢以原形示人,方才一开始出现却是人形,看见我也未主动化形。还有,我那支封禅笔的狐毫取自于她,若二者有一真,原该有感应的。” 云极:“庆煞粗暴直接,不会借形化形,只会直接夺舍,这种幻形术和障眼法,倒是南岳洞天所擅长的。” 谢长安:“看来江仙人与碧阳宗主虽然不露面,也不妨碍他们出手试探,混淆耳目。” 赵定贞冷笑:“畏首畏尾,与蟊贼何异?若真有本事,又怎会从上界被黜落!” 若江潭他们真隐在暗处,必也是能听见这番话的。 但不管赵定贞冷嘲热讽,对方依旧不肯现身,可谓定力极好了。 翟子清这才发现自己被谢长安拖入阵内,想必是确认了他没有可疑,忙朝对方拱手道谢,又赶紧盘腿打坐疗伤。 时间又过去两日,遥远处不时传来巨大动静,像有人在斗法。 混乱灵气时不时波及这边,却始终被阻挡在阵法外面。 除去那些先前身殒的,分散冰墟各处的修士应该还有不少,其中不乏实力强横存活至今的,又有庆煞和江潭在,他们啃不了谢长安这边的硬茬子,必然就会去寻那些零散修士先下手。 谢长安虽有些挂记狐狸和折迩的安危,但此地杀机重重,各自分散,生死全凭实力运气,分神多想也无济于事,以两人的机敏,就算只是一味逃匿躲藏,应该也能撑到最后这一轮。 一直没有开口的于春山终于说话。 “看样子,在你们出阵之前,庆煞和江潭是不会打起来了。” 宋陵:“为何?” 于春山:“因为有你们在,他们也不想成为鹬蚌相争的笑话。” 宋陵:…… 能活到现在的,果然没有一个是傻子。 云极忽然皱起眉头:“冰墟似乎一直在移动!” 他身处八门阵阵眼,一直以阵法连接神识在感应冰原下的动静,比其他人更为敏锐。 于春山:“不错,你也感觉到了。江潭应该在四处搜寻剩余两根冰柱的下落,我劝你们早点去找生门,不要拖到最后几日才动身,他制造的动静会改变冰墟方位,要是生门也被因此改变位置,我也无法察知了。” 离开八门阵自然意味着面对更大的危险,他们原本的确想继续待在这里,拖到庆煞和江潭交手,再伺机行动,但现在只剩八日,众人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 碧阳君将天工炉给出去就后悔了。 因为那里面的灵气虽然荡然无存,但天工炉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至宝,他带来冰墟是为了开启天门助力,却未曾想天门未开,江潭就被谢长安他们围攻得差点损兵折将,碧阳君不得不将天工炉给他,结果这一给出去,就没能再收回来。 天工炉帮鸿蒙珠修补裂缝的同时,也与其彻底融合。 也就是说,南岳洞天的至宝天工炉,已经变成鸿蒙珠的一部分。 但若是没有江潭,别说天门开不了,最后能不能从冰墟离开都是两说。 碧阳君知道,此行已没了回头路。 这就是他此刻虽一路跟在江潭后面,却始终默不吭声的原因。 江潭似乎也感觉到他的心在滴血,随手抛来一件法宝,道:“这是我从前在凡间修行时所用法剑,也是仙品,虽比不上天工炉,但差不到哪去,你且用着吧,待顺利回到天门上界,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远胜于天工炉的仙宝更是数不胜数。” 碧阳君看一眼手里的剑,微微莹光,灵气充沛,的确是仙品法宝,但他一不用剑,二来这样品质的法宝他也不缺,但聊胜于无,他默默收下,再听见对方的话,不禁冷笑腹诽,心道画的好大一张饼,他们现在连第三处冰柱都未能找到,更别说飞升上界,只怕就算能打开天门,飞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只不知江潭还有什么事情没说明白。 这也正常,他们两人本来就是因利合作,彼此各留一手,也不可能给对方交底。 冰墟原就极大,各个小世界融合之后,似乎更加拓展数倍,变得广袤无边,冰石与冰川矗立其间,令人仿佛置身冰雪琉璃世界。 只是这琉璃晶莹在表,其下诡异凶险不知凡几,别说碧阳君这样的武仙境大修士,就连江潭修为超凡脱俗,举手投足亦不得不谨慎小心。 这一路走来,两人就遇见过好几拨秃鹫。 那些秃鹫双目赤红,翅羽褪肉露骨,宛如幽冥来使,它们以腐肉为食,却更为喜爱修士灵气,尤其是活人生机,更有江潭这样灵气充沛的仙体,自然比寻常修士还要更受秃鹫青睐,一批批地扑上来,又一批批被绞杀,尸体落满他们前行的路上,在白色冰川之间显眼突兀。 虽说这些小东西近不了身,但数量多了也很烦人,碧阳君知道这些秃鹫受到煞气影响,是庆煞驱策探路的信使,心下厌恶,正准备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就见江潭忽然停住脚步。 “找不到。” 碧阳君:“冰柱?” 江潭嗯了一声:“有人在故意扰乱阵法,本座始终找不到余下两根冰柱的方位所在。” 找不到冰柱,就意味着无法开启天门。 他们已经在此地耗费太多工夫了,再过八日,冰墟阵法将再度重启,再想找天门不知又要等多久。 更重要的是,上界纷乱,变故频生,江潭之所以会落凡,原就与这场意外有关,他隐隐担心自己在人间逗留久了,就再也回不去。 自然,这点忧虑被他压在深处,对碧阳君也不曾提起分毫。 ------------ 166 双更合一 166 江潭双手结印,灵气化为游龙口吐白息飞了出去,绕着两人游了几圈,范围逐渐扩大,最后散成白气层层泛开涟漪,几乎覆盖半个冰墟。 在这样的神通之下,半个冰墟以内的存在几乎无所遁形,尽在掌握。 但江潭的表情并未因此变得好看些。 “只怕得借你的开皇星盘一用了。” 碧阳君:…… 他怒极反笑:“江仙君,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已经给你了。” 这一样样的法宝给出去,就像肉包子打狗。不过他对江潭终究有所忌惮,这话好悬没出口。 江潭面色不变:“我已立下血誓,我若能重返上界,必不会抛下你,你还怕我反悔吗?” 碧阳君沉默片刻:“开皇星盘对我很重要。” 此物虽非天工炉那样的镇山至宝,但在长安城时,碧阳君凭借它,就能极快锁定谢长安等人的位置。 天下地形地势纵横交错,此起彼伏,然而这些遮掩在开皇星盘面前都是无用的。 江潭语气平静,耐心说服同伴:“有人在搅乱冰墟的阵法,此地与我当年所见已有极大不同。” 碧阳君:“你认识那人?” 江潭:“不应该,那人已经死了。但除了她,我也想不出还有谁对冰墟如此熟悉,还能操控此地阵法。我们时间不多了,若无星盘,再让庆煞寻过来,会很麻烦。” 碧阳君:“你之后的打算必须坦诚相告。” 江潭:“我寻到冰柱之后,会马上动手,他们必要来阻拦,你将那几个人修和庆煞引到一处,让他们先打起来,给我一炷香,我会开启天门,届时以血誓牵引,能将你瞬间召至身边,我们一起走。” 碧阳君望着他,江潭也坦荡荡回视,黝黑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到底。 诚然,江仙君很骄傲,他看不上凡人修士,但他自然也有他的理由,即使落凡,谪仙的力量依旧强大恐怖,那是超越武仙境巅峰的实力,同时还是让碧阳君心动的诱惑,从而选择与对方合作的原因。 江潭也很诚实,双方合作以来,他从未说过谎,据他所言,是因为他自己以诚修道,至诚合天,连敌人都不会去诓骗,否则道心有损,修为也会有影响。 碧阳君半信半疑,但至少迄今为止,江潭的确没有说过谎,对方甚至肯冒着承受天道反噬的风险,立下血誓。 他对飞升的渴望就像世上任何一个顶尖的修士,碧阳君绝无法容忍自己辛辛苦苦修到如今境界,却要在天劫面前低头败北。 从天而降的江潭,是出现在他面前的机缘,换成别人,也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缘。 碧阳君将开皇星盘递过去。 他没有说“尽量不要损坏”或“待会儿还我”的废话,因为在他把法宝递给对方的那一刻起,这些话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江潭将一缕灵气注入星盘,星盘四角的四灵之兽霎时现身,晶光莹莹,分作四个方向奔出,比方才的白龙还要快。 片刻之后,四灵化为他们上方的一片广袤星空,烁烁有光,其中一颗最亮的星,正是北斗星。 这不是真正的星空,也不是真正的北斗星,而是开皇星盘为他们指引出来的方向。 碧阳君见状皱眉:“怎么只有一颗?” 还有两处冰柱没找到,星盘对应的应该是两颗指引的星辰才对。 江潭:“那个阻拦我们的人,必然要将最后一处冰柱隐匿起来,先将这一处毁了再说!” 一条红线从“北斗星”垂直向下,无声落在远处冰川的尖顶上。 冰川巍峨坚固,比凡间大陆险峻诸峰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潭身形一动,已经闪现数十里外,碧阳君缀了上去。 以二人修为,想要抵达冰川顶峰不过是眨眼工夫。 片刻之后,江潭站在冰川之上,低头望向脚下雪白,抬手拂去浅层积雪,看着展露在面前的繁复刻纹,忽然说了句“原来如此”。 所谓冰柱,其实就是支撑冰墟的四方规则,并不一定非要以柱子的形式出现。 而世间万物的规则,可以看作一种阵法,或禁制。 所谓天道规则,正是天道设下的禁制,凡人无法窥破,自然也就无从探究。 先前江潭毁掉的两处冰柱,一处深藏冰湖之下,连接湖底与湖面,形如绳索,维持水与土之间的微妙平衡,另外一处则在某处冰壁中,以活物冰鱼的形式存在,江潭索性将那一座山都推平了,第二处冰柱自然也就坍塌了。 如今是第三处。 这处冰柱与前两处不同,它是一套完整的纹路,与冰川同体,想要毁掉它,就必须毁掉整座冰川,而这座冰川山体庞大,在广袤冰墟也独树一帜,一旦坍塌,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动整片冰墟的动静,说不定会出现更为糟糕的变故。 饶是碧阳君,也不禁面露犹疑。 他们是想要开天门,不是为了开天门的同时将自己也活埋了。 此地无数诡谲玄奇,谁知道这座冰川倒了之后会引发什么变故。 但还没等碧阳君下定决心,江潭已经动手了! 这名仙人的动作极为优雅轻盈,仿佛拈星摘月,但地上的符纹禁制却因他手势而寸寸裂开,裂痕飞快布满山峰,整座冰川发出恐怖的声响,仿佛全身筋骨都在转动断裂。 这种动静顷刻之间就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二人身形悬空的足下,冰川坍塌扬起的雪尘冰瀑足以倾覆天地。 而这样的动静,才算刚刚开始。 随着连绵的冰川坍塌雪崩,漫天冰雾扬起,将天与地的界限模糊,所有人的视线都变成浑然的雪白。 但在这雪白之中,出现一线红色。 那红色就像盛放雪地的寒梅,插在白发鬓边的绒花,艳丽得让人无法忽视,却让碧阳君一下就变了脸色。 “庆煞来了!” 江潭早有预料:“现在不宜与他动手,将他引到那帮人修那边,让他们先彼此消耗一阵,我还得找最后一处冰柱。” …… 谢长安他们刚离开八门阵没多久,脚下就传来微微震颤。 还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震颤的动静就越来越大,如千军万马轰然而至,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碎裂落地的冰块血沫翻涌而来,掀起庞然巨浪,瞬间将所有人淹没,即使每个人都有护身罡气,铺天盖地的冲击依旧把他们逼得连连后退,没有人想浪费灵力硬扛这种牵动整片冰墟存亡的动静,都借着冲势往后退出数十丈,周遭被冰雾弥漫遮蔽了所有视线。 王亭惊疑不定,心道难道有人引动山崩。 看这架势,冰墟要被毁了? 赵定贞落地就在他不远处,他一路循迹过去,自然而然先与师门长辈汇合,又将疑惑问出来。 “也许是江潭他们跟庆煞打起来,又或找到第三个冰柱了?” 赵定贞也同样满腹疑问,但他毕竟比王亭高出许多修为和见识,猜到的真相也八九不离十。 说到这里,赵定贞忽然道一声不好。 “按照那老妖方才所言,生门之处就在我们要去的冰墟首峰,现在那里塌陷了,生门不知还在不在!” 天崩地陷的雪色模糊一切人事,同样也将危险混淆掩盖,直到强大气息扑面而来近在咫尺,散落各处距离并不相近的众人方才察觉不对! 前面是一道白光,如离弦之箭,后面则是一片红雾,一前一后,紧追不舍。 白光穿云掠雾,落地即为碧阳君,红雾不消说,众人早已熟悉,正是庆煞无疑。 二者从空中打到地上,又从地面战至半空,所到之处江津变色,原本就迷蒙不清的四周被翻涌不休的动静搅和得越发天翻地覆。 碧阳君根本无所谓误伤不误伤,他那把寻龙不至刀的刀意比在长安城更为霸道,冰雪与白龙几乎融为一体,所到之处雷轰鼎沸,鼓惊云涛,紧随而至的红雾更是随心所欲,不再拘泥于凡人躯壳之内,形体流溢,分开合拢,防不胜防。 其他人被逼卷入他们的战场。 刀光剑影在弥天冰雾中烁烁生辉,如同竭力想要突破夜幕的星辰,但这看似美妙的景象实则凶险无比。 冰墟因冰柱坍塌而地动山摇,原本岌岌可危维持平衡的灵力霎时崩溃乱窜,加上庆煞与碧阳君挟带席卷而来的灵气狂风,还有众人各成一体的护身罡气,旦夕变色,天地混淆,冰棱碎地,玄云悲风。 各方灵力互相冲撞,彻底混乱,原本劈向庆煞的剑气有可能落在同伴身上,而红雾流溢的煞气也有可能反噬己身,所有人都在这样天旋地转的动荡之中身不由己,连剑仙境修士也仅仅只能勉力保存己身,宋陵和王亭等人遭受的压力更可想而知。 谢长安甚至想到,这样剧烈的动静堪称地动山摇,必然已经从冰墟蔓延到天下各处,只不知其它地方影响大小,修士也许犹有躲藏自保之力,换作蝼蚁生民,也只能跪求上苍垂怜。 然而此刻任谁都顾不上外界情况,更勿论拯救天下,宋陵稍不留神,护体罡气就被突破,巨大冲力化为冰刃瞬间在他身上划出数道伤口,鲜血直流,随之而来的是受到血气招引的庆煞—— 红雾迎面扑来,仿若张开血盆大口,亟于吞噬血肉,可若让它碰上一丁点,肉身便会顷刻被趁虚夺舍,连方清澜和许危阙都逃不过的下场,宋陵如何敢笃定自己例外?! 关键时刻,还是一只手从冰雾中伸来,及时拽了他一把,将他往后拽去,也让宋陵因此多了一点反应之机,寒灯剑凌空斩去,将红雾斩退数丈之远,似有忌惮,一时未再上前。 宋陵咦了一声。 他对自己修为境界是有自知之明的,庆煞退得如此之快,显然不是因为他本人。 那就是—— 却见走神的这么一瞬间,刚刚退开的红雾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土重来,其速之快,电光石火,腾竦凌跃,竟比剑仙的剑气还要更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别说宋陵,就连方才拽住他的谢长安,这时也慢了半步! 突然间,周遭一暗! 遮天蔽日,冰雾尽散,视线被黑暗笼罩。 宋陵没有等到红雾包裹自己,不由重重喘了口气。 “把寒灯剑扔出去!”谢长安厉声道。 虽然还没弄明白状况,但他听见这一声断喝,毫不犹豫把手里的剑器往前方一扔,往后疾掠飞退,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这些日子的生死难关足以建立信任,在变幻莫测的危险与谢长安之间,他不用思考就选择了后者。 退开的同时,宋陵就听见轰然咆哮,震得他心口发麻,黑暗陡然消失,眼睛被骤然失而复得的光明刺痛,差点流出眼泪。 冰雾散去不少,原本扑向宋陵的红雾转而以不远处的王亭为目标,却被闻琴和赵定贞用剑气和法宝拦住,双方一时僵持。 宋陵起初还有些懵懂,但很快恍然大悟。 刚才骤然而至的黑暗,是王亭手里那件名为送春风的法宝在起作用,红雾刚刚扑向他,王亭用送春风为他们解了围,而谢长安让他将寒灯剑扔出去之后,红雾就转而攻击王亭—— 送春风和寒灯剑都是于春山送的,这两件法宝有问题! 宋陵一惊,下意识扭头搜寻于春山,果不其然没找到人。 不知何时,于春山已经不见了! 王亭这时显然也明白自己手里的送春风有问题,他将法宝扔出去,但为时已晚,庆煞依旧没放过他们,红雾落地凝为人形,身体变化万千,一时是方清澜的样子,一时又形似许危阙,表情也跟着时而狰狞时而亲切,最后定在先前那名叫邓衔青的女修外观上。 飘然走来的女修风姿绰约,轻抚鬓发,庆煞显然对这副形容还算满意,嘴角微微翘起,另一只手却点向赵定贞与闻琴联手筑起的法界。 裂痕寸寸显现,剑仙境与剑心境修士合力竟扛不过庆煞的一指! 就在这时,谢长安飞身而起,手中留天剑脱手掠出,自半空化作灿然金光,一只金乌自光中展翅而出,冲向庆煞! 竟是法相与剑光融合! 宋陵原是该大吃一惊的,但自从见过谢长安能将法相炼虚为实之后,他再看见对方能将法相与法剑融为一体,竟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了。 因为谢长安总能在不经意间创造奇迹,又或者说,谢长安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他没有再想下去,造化移在他结印的双手间变幻无穷,最终也化作一道青光,追随金乌之后,为其增加神威。 宋陵本身的修为和伤势不容许他轻易使用造化移这样的法宝,但眼前情势显然也退无可退,庆煞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过,如果不能拼尽全力,那就只能做鬼去哭了。 所以就算嘴角开始溢出鲜血,浑身灵气冲撞,涌起刀割般剧痛,宋陵也没有停下来。 金乌穿透庆煞刚刚凝聚的身体,将红雾冲散,也阻住他伸向闻琴等人的手,庆煞勃然大怒,红雾重新凝聚,以许危阙之相,双手生生将金乌撕成两半! 谢长安吐出一口血,踉跄后退。 她先前以身为饵算计庆煞,害其吃了大亏,庆煞本就深恨她,此刻见她竟还敢主动送上门来,当即抛下闻琴三人,缩地成尺,手指点向谢长安,指尖瞬间漫出红雾,将谢长安重重围住,令她插翅难飞! ------------ 167 第 167 章 167 碧阳君那边,见自己成功将庆煞引向谢长安等人,正欲脱身一走了之,却被拦住去路。 对方面色平静:“师兄见了师弟,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要走了?” 不知情的,还当师兄弟二人真在此处凑巧碰上。 碧阳君微微一笑:“师弟,你有空拦我,怎么不去帮你的朋友?少了你一个助力,他们怕是对付不了庆煞的。” 云极:“我相信他们,而且师兄在我心中,比庆煞更重要。” 碧阳君怒极反笑:“师弟说这番话,我信。否则你也不至于亲自赶到冰墟来找我。” 聊天不耽误动手,这几句话的工夫,双方已经斗法数个回合。 白龙咆哮吐冰,被燎原剑的熊熊大火化解,白龙自火中重生,火光直追而起,缠绕龙身,将白龙烧成灰烬,但龙烬转眼重新凝聚为黑龙,仰天长吟,俯身吞火。 步步杀招,不留余地。 云极:“师兄想攀上谪仙这棵大树,可曾想过谪仙也将你当作踏脚石?” 碧阳君:“这就不劳师弟关心了,我此番不回南岳洞天,宗主之位你自取便是,再无人与你相争,师弟应该高兴。” 云极:“我从未将宗主之位放在眼里,倒是师兄将本门至宝天工炉也舍了出去,可曾回本?” 碧阳君:“法宝再好,无人用便是死物。” 话音未落,云极扬袖一引,水自九天而来,飞瀑狂泻,风雨玄冰,流深刀磅礴汹涌,将黑龙一斩为二! 碧阳君冷笑,一手掐诀,断开的黑龙重新接上,但庞大体型终究比先前缩水,气魄减半,在流深刀和燎原剑面前相形见绌,另一只手又召出一道霞光,正面迎上,直接覆住对方的刀剑之光。 “师弟与其在此与我缠斗,不如关心一下你那几个半道认识的朋友。” 与此同时,他身形变幻,信步闲庭般走到云极面前,朝对方肩膀轻轻拍去。 “你瞧,谢长安都快死了。” 云极太了解碧阳君了。 他知道对方这句话一定是想乱他心志定力,谢长安那边有赵定贞和朱鹮在,那么多人怎么也能拖住庆煞。 但庆煞也确实很强,上回那么多人联手,也只让对方受了伤暂时败退,没过多久又卷土重来,如今众人或多或少有伤在身,精力不比之前,若被红雾沾上…… 心念电转之际,他依稀恍惚,下意识想扭头往谢长安的方向看一眼。 只有短短一瞬,云极马上警醒回神,但仍被碧阳君抓住机会! 碧阳君大笑一声,黑龙骤然挣脱冰火合围,作出咆哮俯冲之势,又趁云极结印抵挡之时,突然毫不犹豫转身便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边谢长安朱鹮赵定贞三人合力以符阵暂时困住庆煞,但维持不了多久。 庆煞的存在很棘手,他就像规则之外的东西,杀是杀不了的,也不能被他本体的红雾沾上,偏偏此物还有不逊于人的神智,会算计人心,会记仇怨恨,众人不能在庆煞身上消耗太多灵气,只能选择避让。 一行人全力奔逃,都想在一刻钟内尽量远离庆煞。 宋陵忍不住抱怨:“真是晦气,我们明明已经竭力隐藏气息,是怎么还会被找上的!” 云极叹了口气:“是我师兄故意把庆煞引过来的,他们肯定先遇上庆煞,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工夫,就把祸水推向我们。” 闻琴新伤加旧伤,以气驭剑一久,气力有些不济就开始喘息。 “应该离得足够远了吧,于春山说的生门是不是就在附近……不对,于春山呢?” 王亭:“于春山早就失踪了,幽城主也不见了!” 谢长安:“于春山在我们跟庆煞交手的时候就不见了,她给你们的那两件法宝,送春风和寒灯剑,都有问题,否则与庆煞仇怨最深的是我,他应该一上来就找我,却直接先冲你们去了。” 宋陵:“该不会于春山皮下那老妖怪与庆煞有过什么恩怨吧?” 云极:“由此可见,于春山的话不可全信,此人找上我们,必是另有所图,她所指的生门……” 冰天雪地,寒意刺骨,这种冷无孔不入,即使他们有护身罡气,依旧能感觉丝丝缕缕的冷风往骨头缝里钻。 很快宋陵就开始觉得吐息凝滞,经脉不通,他不得不调动更多灵气来维持周身罡气的运转,但这样一来灵气消耗极快,不单是他,其他人也有些吃不消,纷纷弃了法宝下地行走,在风雪中如凡人艰难跋涉。 此时听见云极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禁眯起眼费力望去,却见入目所及,冰川高峰不复存在,唯有如出一辙的丘陵废墟,残屑灵气四溢,凌乱纵横,死气遍地,哪里还有生门的气息? 宋陵的心猛地往下沉! 他第一个念头是刚才那场几乎毁了冰墟的巨大动荡把生门也给毁了,第二个念头便是于春山骗了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生门死门,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虽然不知道哪个念头才是对的,但宋陵敢肯定,就算他不精通阵法符术,但作为修士的洞察不会出错,生机断绝之地,怎么可能会有生门? 虽然想明白这点,但一时之间,宋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抛开被庆煞和碧阳君缠上的工夫,他们也许只剩下五六天,宋陵直觉这五六天至关重要,如果他们无法在这几日内离开,可能就再也无法出去。 这时候,谢长安的声音响起。 “云道友,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推演紫极宵天阵时,于春山的反应?” 云极:“记得,她起先瞧不上,觉得我们无法窥其奥妙,后来见我们标出三处阵眼,又变了脸色。我先前也想过,这紫极宵天大阵,如果不止一处阵眼,会不会真正的生门才隐藏在阵眼中?” 但三处阵眼,生门又会在其中哪一处? 谢长安:“我始终想不通她的真正目的。给我们羽毛,让我们免于陷入前期阵□□转,似乎是示好,但又给了宋陵和王亭两件有问题的法宝,差点让他们葬身庆煞之手,她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我们不分散。但我们不分散,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赵定贞不擅也不喜作这些细致推测,闻言便道:“不管她目的是什么,现在她骗了我们是事实,此地没有生门,我们必须另找出路,在这里空耗也无济于事!” 越是这种时候,谢长安就越冷静:“不,她的目的对我们很重要。冰墟的确有一个大阵覆盖,这点她没骗我们,但她故意给我们指错生门,说明她并不在意我们生死,甚至想要我们去送死,但她又竭力让我们不分散,这样我们的力量也会更为集中,也更方便联手。” 为什么要让他们更方便联手? 王亭若有所思:“她需要我们去对付一个强大的敌人,帮她拖延时间?” 而这个敌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庆煞!她要我们拖延庆煞,那两件法宝上面可能留有一些气息,让庆煞觉得熟悉,才会率先攻击我和王亭,难道……” 宋陵顺着他们的思路推到此处,不由骇然。 “她从头到尾就没想过我们能活着离开,而是要让我们跟庆煞两败俱伤,葬身此地?可她又如何笃定我们就一定打不过庆煞?她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云极沉吟片刻:“那三处阵眼,必定有一处是生门!” 他剑指凌空,在雪地画了三处阵眼和他们所在的大概方位。 “我虽然不知她在谋划什么,但现在一处处找过去肯定来不及了,来吧,赌一把,三选一。” 闻琴:“赌错了就没命?” 云极:“分散人手同时去三处地方,对我们更不利,只能赌。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气运也是修为的一部分?” 被他当成年轻修士教训,闻琴有些恼火,但此时也不便发作。 “三处阵眼是不是象征日月星?那我选最左边那个吧。” 宋陵感慨:“要是幽城主这时候在就好了,让他卜一卦。” 结果倒好,最需要幽岳怪力乱神的时候,他却失踪了。 朱鹮言简意赅:“我跟谢长安走。” 云极:“谢道友选哪个?” 谢长安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道:“听你们的。” 赵定贞不耐:“那边最左吧,多费唇舌也无益,无非赌运气便是!” 云极道:“现在冰墟四处灵气错乱,也不是在地面,无法牵星定位,我需要一件辨位听风的法宝,找到最左的那处阵眼,你们谁有,借我一用。” 宋陵苦笑:“我原先倒是有金风玉露可辨吉凶方位,但那法宝已毁于江潭之手。倒是我听说南岳洞天的开皇星盘,比金风玉露更厉害些,也有此效。” 云极:“那东西在我师兄手里,他想必也已交给江潭了。” 闻琴没忍住嘲讽一句:“碧阳宗主为了飞升,可谓将身家都献出去了!” 云极表情淡淡:“可不是么,每个宗门总是有些撬自家墙角的,参妙真人泉下有知,定也作如此想。” 闻琴:…… 宋陵想笑,知道场合不对,还是强忍住,移开视线。 ------------ 168 第 168 章 168 “试试这个吧。” 谢长安轻轻拂袖,文心簿和封禅笔落入云极之手。 云极挑眉,露出询问之意。 谢长安:“我们现在身上谁也没有这样的法宝,但你可以用封禅笔和文心簿现画一个,赝品虽比不上真品,但事急从权,眼下能用也就够了。” 她的奇思妙想让云极苦笑。 “开皇星盘构造极为复杂,我只能试试,给我半天时间。” 赵定贞焦灼:“我们没时间了,半天太长,庆煞肯定会找过来,能再缩短一些吗?” 云极:“至少也要三个时辰,各位抓紧休息疗伤吧,三个时辰后我精力耗尽,恐怕还需要劳烦诸位道友载我一程。” 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上客套,闻言纷纷吃药打坐。 破碎的冰川垒起两堆小坡,中间原本的狭窄山道变得更为隐蔽,众人藏身方寸缝隙,一时安静下来,各自心事重重。 王亭转头望向外面,只见冰棱破碎,晶光幽微,仿佛大动静来临前的宁静。 外面的光落在不远处的女修侧脸,照出一种欲说还休的神秘。 王亭忽然想,欲说还休的应该是他自己,而非谢长安。 过了这么多年,该放下的也是他,一直不是谢长安。 他所执着的,不是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女,而是轻慢骄傲的自己,是从未珍惜的年少时光,是无力回天的长安城。 谢长安做成了他想做而未做到的事情,又因两人渊源,过往交集,他始终无法释怀,却将此错认为求而不得。 一步错,则步步错,他从前未曾反省,反倒陷入不甘怨恨无法自拔,境界止步不前,空有根骨无济于事,师尊闻琴旁观者清,早已看出根由,却因护着徒弟,反倒处处针对谢长安,实则这一切的源头,都该是他自己的错。 从怅然若失到逐渐豁然,王亭如拂雪见石,碎冰得水,内心终得安宁。 随着道心枷锁松开,他隐隐感觉境界也有所变化,赶紧顺势合眼,掐诀聚气,不愿放过这渺渺之机。 谢长安没有说话,也无意关注旁人情状。 她只是静静望着外面无声飘落的雪,神色看上去与之前无异,眉眼间却有重重心事,和隐隐浮动的焦灼如焚。 “我需要你帮忙。”云极忽然传音给她。 她回过神:“帮什么忙?” 云极:“封禅笔可以帮我复原开皇星盘,但是星盘上诸天星宿,需要你用文心簿帮我,我一心无法二用。” 谢长安想也没想就答应:“好,我来。” 云极:“但你现在心不静,会事倍功半,发生了何事?” 谢长安一怔,闭了闭眼:“我识海里那个人,快撑不住了。” 她能察觉对方气息越来越弱,谢长安无数次深入识海,试图唤醒他。 李承影起初还能回应她,或者握一握她的手,但到后来,沉睡越来越深,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魂光飘摇,气息离尘,几不可感。 谢长安毫不犹豫分出灵气甚至魂力予他,但李承影的问题却不是源于此,他的生死一直牵系在祝玄光身上。 她无比真切地感知到,祝玄光死期将近。 他没有时间了。 李承影也没有时间了。 她要怎么做,才能为他,为他们挣来命数? 谢长安很茫然。 “祝玄光?先前出现的果然是他?他的化身在你的识海之内,真身在上界出事了?” 云极很敏锐,他也许早就看出什么,只是谢长安没说,他也不问。 直到此刻,他看出她平静之下再也无法掩盖的着急,难过与痛苦。 他平静望着对方:“你现在能做什么?若什么也做不了,那就只能先渡己,再渡人。” 谢长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你说得对,我们先画星盘吧。” 她随手一招,文心簿飞入怀中,谢长安纤指点去,上面便浮现星光点点,须臾聚为两仪四象,又生八卦万物。 斩龙问天的勇气一直都在,但其路漫漫,难免也会有误入歧途之时。世间修士,纵心志顽如铁石者,亦莫能外。 所以当头棒喝,同舟共济,便堪称一声道友。 她抬首微微展颜。 “多谢。” “你我祸福与共,何言谢字。”云极如是回道。 他自然也是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放眼在座,除了谢长安,他谁也信不大过,又譬如谢长安机敏过人,修为扎实,是他们能离开这里的重要助力,但这些原因现在都不足以说服他的道心波澜微生。 也许很多年后,他依旧会回想起这一刻,自己对祝玄光的淡淡歆羡之意。 自己漫长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能如此为他,不顾得失,不计生死? 哪怕一闪而逝,哪怕只有一瞬。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开皇星盘是在前朝开皇年间发现的,是以定名开皇,实则年岁久远,已不可考。此法宝因缘际会落入南岳洞天手中,两代宗主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依旧未能完全琢磨明白。 此刻他们妄想以两件连孤品都谈不上的法宝来复原开皇星盘是不可能的,若能形神不及十之一二,已算妙手无穷,饶是云极这等修为境界,也需有人帮忙才能专心致志临摹星盘。 云极用封禅笔在文心簿上画出轮廓,莹光点点,以线成片,定阴阳乾坤,加四方八卦,星盘逐渐成形。 这一连串动作看似行云流水,实则极费心血,短短半个时辰内,云极已经面色苍白,汗流浃背,连指尖都在颤抖。 谢长安自然而然衔接下去,剑指隔空对着星盘点下四灵与二十八星宿方位,从南到北,由西至东,光影留痕,雏形初现。 一笔一划,俱有灵气灌注其中,星盘将成之时,云极划破手腕,任凭血珠串串滴入,为星盘加诸最后一层灵动生机。 谢长安拿过封禅笔,在文心簿上为星盘点上八字箴言。 星斗峥嵘,清浊立分。 言出法随,字成生灵,箴言没入星盘,令其最终启动。 谢长安和云极二人汗如雨下,手脚发麻。 这是一件完全出自人手的法宝,究其品级大约在上品与孤品之间,无法跟开皇星盘媲美,但它以封禅笔为轴,文心簿为基,全凭生机灵气运行,欲以人力匹天工,能得成品,需要制作者对天道万星有自己的感悟,也需要二人源源不断注入灵气,极耗心血。 所有人不知何时睁开眼,悄然望着这一幕,心中各有想法。 谢长安哑声道:“我的灵气分了一半在识海内救人,支撑不了多久,尽快!” 云极不语,双手拨弄,星盘缓缓转动,光芒愈盛。 浅白蕴紫的光芒从星盘溢出,慢慢铺向远方,又逐渐凝聚成束,最终与缭绕冰气融为一体,变作几颗星光散落各处,其中最亮的一颗在西北闪闪发光。 赵定贞看明白了:“果然不止一处阵眼!” 云极咳嗽几声:“最重要的阵眼就在西北,走吧,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跟于春山打个照面。” 朱鹮忽然回头望去一眼。 他来历特殊,对世间法器仙宝感应比其他人更敏锐。 “要快,庆煞离我们不远了!” 说罢他先带着谢长安飞身而起。 赵定贞则带着云极,其他人紧随其后,往西北方而去。 谢长安:“庆煞身上那件法宝,你能感应到是什么吗?” 庆煞固然是杀之不尽的上古煞气,但能厉害到碾压众人,生生不息,明明被重伤,转眼又能恢复大半,体内必是有更厉害的倚仗,这也就是她先前跟狐狸说过的,庆煞藏在神魂,能毁天灭地的法宝。 朱鹮摇摇头:“只能隐隐察觉,此物有损,气息却强,想要彻底镇压庆煞,就得把这件法宝从他神魂抽出来。” 谢长安:“我也作此想,但之前交手几次,试探未果,若能引他跟江潭动手,说不定可以找出……” 话未竟,又是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 众人纷纷抬头,惊诧莫名。 “怎么回事?!” “难道是庆煞?” “震荡是前面传来的,应该是于春山或江潭,难道他们是找到第四处冰柱了?!” “过去看看!” 之前已经崩塌过一次的冰川彻底坍塌,引发巨大雪崩,携带狂风之势,他们在空中受其牵连,亦有不稳,眼看快到阵眼,不得不又落地,顶着风雪步行,好在毕竟是修士,罡气周身风雨不侵,足尖掠地,勉强也能快速行进。 谢长安与云极二人方才制作星盘,灵力还未完全恢复,朱鹮与赵定贞便一人一边,略作护持。 此时身后一股强大气息悄然而至,赵定贞稍稍落后,最先察觉,马上严阵以待,剑光在前。 却见庆煞红雾萦绕,当头掠过,根本不作停留,他原本紧追不舍,欲杀众人而夺其修为,现在却完全看都不看一眼,可见前方必然发生更加重大的变故! “那是什么!” 王亭惊呼一声。 这一望之下,连赵定贞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神色竟有些许恍惚。 “那是……天门?” 冰墟果真有天门?! 或者说,天门真开了? ------------ 169 第 169 章 169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下来。 即使四周依旧能闻见冰雪气息,但伸手已是不见五指,狂烈罡风自前方推来,如同巨幕屏障,连剑仙境修士亦身不由己,步步后退。 而在他们原本要去的星盘所指西北处,光团逐渐扩大,在黑色中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刺目得令人无法直视。 狂风正是以这团白色星光为漩涡中心扩散开来,旁边灵气波动震荡,又形成一团较小气旋,里面人影晃动,似乎还有人在斗法。 就在这样天地崩塌的震荡中,一道小小的身影却自光团处反向奔来! 原本柔软蓬松的皮毛结成一绺绺,乱七八糟如刺猬般炸起,换作往常她早已无法忍受,非得停下来舔毛理顺,直到恢复油光水滑为止,但现在这道身影浑然不顾,只恨不得奔得再快一些,跑出这漩涡飓风。 宋陵眯起眼仔细端详,渐渐觉得熟悉。 谢长安比他反应更快,身形一闪,掠过众人,直接没入狂风暴雪之中。 “谢道友?!” 风声从耳畔掠过,人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谢长安的身影在众人视线内越来越远,几乎化为清风杨柳。 杨柳虽弱,却极韧,唯有以柔克刚,顺势而行,才能不被这漩涡卷出去。 在她后面,朱鹮几乎化作一道剑光。 然后是云极,他只稍稍犹豫片刻,也追上去。 王亭看着宋陵咬咬牙,以剑开道,强行跟过去。 “师尊,赵师叔,我们可要也跟过去?” 赵定贞摇头:“宋陵进去已是勉强,不过数丈就要铩羽而归,我们先看看,没必要强行涉险。” 他自己倒是可以进去,但他不能扔下身边这两人。 话音刚落,王亭果不其然看见宋陵的身影逐渐变慢,最后落了下来,不进反退,最后被狂风刮走,不知去向。 谢长安不知他人所想,也顾不上别的,她一入漩涡便全力往那道身影疾奔。 后者也看见她了,一跃而起! 谢长安足尖轻点,飘入半空,将撞入怀里的瘦弱狐狸紧紧抱住。 狐狸非但皮毛结冰,连那条漂亮的大尾巴也只剩下半截,一边耳朵掉了半块,自认识以来,从未有过的狼狈。 但她甚至顾不得向谢长安诉苦,爪子紧紧扒住对方衣裳。 “快,谢长安!于春山说要见你一面,但她过不来,有两个人拦住她,那两人太强了,比你和朱鹮加起来还强!折耳根正拖住他们,但也拖不了多久……要快!” 这段话包含的消息太多了。 于春山自重逢后,一直被那个不知名的修士占据身体,谢长安甚至不知道真正的于春山是死是活,只因那修士心机深沉,手段诡异,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试探动手。 现在狐狸能来传话,自然不是那个老妖怪想见谢长安,而是真正的于春山经过狐狸的验证,所要告诉她的话,也必是极其重要! 至于拦住于春山的两人,十有八九就是谪仙江潭与碧阳君,但折迩根本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之所以还能周旋,必是他们还有需要从于春山身上得到的东西,不方便直接杀人。 毫无疑问,于春山与折迩此刻的处境,已是十万火急,危在旦夕! 谢长安几乎是听狐狸说了一半,便提起一口气飞掠白光所在的漩涡中心。 只是越往前,阻力就越大,无数雪粒狂舞飞扬,穿透护体罡气,打在身上脸上,密密麻麻的疼。 她将狐狸护在怀里,刚才做星盘的灵力还未恢复,一口气差了半截,几乎从半空掉下,胳膊被人横生截住,对方带着她继续往前,却是后面追赶上来的朱鹮。 狐狸努力探出头,声嘶力竭的嗓门在风雪中也只剩寻常:“你那师姐要撑不住了,得再快一些!朱鹮,你还行不行了!” 朱鹮不语,身体直接化为朱寰剑,以剑气护持,瞬间缩地成尺。 白焰星光终于越来越近,谢长安看见折迩从斗法的漩涡中跌了出去,正好落在另一人身旁。 后者躺着呕血,面如金纸,正是于春山。 再看漩涡正中,庆煞不知何时与江潭和碧阳君二人激斗正酣,以他实力,竟能与谪仙外加一个武仙境修士打个不分上下,可见先前谢长安等众人联手也只能将其暂时败退,绝不是谢长安他们太弱,而是庆煞力量之恐怖,更已远远超出凡间修士的境界。 趁着双方生死难分,无暇顾及这边,谢长安和朱鹮分别将两人抄起,落在一块半人高的冰石后面,暂避锋芒。 云极也随后而至,为众人加上警戒护界。 这块冰石是在冰川刚才崩塌时滚落下来的,尚能勉强支撑片刻,否则早就彻底粉碎。 于春山眼皮颤动,缓缓睁开。 她目光迷茫,似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谢长安,表情却是记忆中的熟悉。 谢长安心有所感,一声“师姐”轻声喊出来,手随之被对方紧紧攥住。 “不必再浪费灵气给我,我已撑不了太久……方才他们重伤了它,我才能趁机出来,待它回来,你一定要马上杀了它,不必管我……” 于春山其实早就该死了的。 方清澜被庆煞缠上的最后一刻,用尽余力将她推开,为她争取一丝生机,可那也只是让于春山晚死一点儿。 因为她刚逃出庆煞的掌控,就遇到更为棘手的敌人。 对方操控她的身躯,躲开庆煞的视线,为了更好模仿于春山,还给她的神识留了一席之地,没有完全“吃掉”她。 这就给了她一种错觉,等此人离开她的身体,也许她还能活命,但后来于春山才知道,错觉只是错觉,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不止如此,她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神识在自己体内消亡,最终被另一个“人”取代。 从这点来说,她与方清澜,还真不好说哪个更惨一些。 力量微弱的于春山没有被对方放在眼里,她得以在识海一隅苟延残喘,亲眼看着对方蚕食自己身份记忆,变成一个惟妙惟肖的“她”。 但于春山也由此感知对方的过往来历。 “它根本不是什么人修,而是妖鸟姑获。肩膀上那只鸟,便是它的本体……” 谢长安等人都没有意外之色,他们收到羽毛时,就隐隐有些猜测。 姑获者,异鸟也。古籍有载,夜飞昼藏,善食人魂而化人,贪妄之欲炽盛。 其羽五百年一枯,五百年一荣,可入药,可作阵法符箓的材料,这也是为何先前姑获给他们的羽毛,可以让他们免于卷入阵法的轮转。 “它告诉你们的生门,也是假的……紫极宵天阵一经启动,万物皆入其彀,无有生死之分,它想让你们死……但当时,我没法提醒你们……啊!!!” 说至此处,于春山突然惨叫,面露狰狞,眉心裂开缝隙,像有人从皮肉下伸出手,将裂缝生生撕开,一只眼睛露出,越睁越大,瞳仁里依稀倒映出姑获的影子,于春山登时吐了一大口血,神色越发痛苦。 “她要、她要出来了!” 姑获受了重伤,才能有于春山出来的机会,但也只有这么一小会儿,以于春山的修为如何会是上古异鸟的对手,这场肉身争夺眼看就要落败—— 谢长安飞快咬破手指,用封禅笔沾了血点向于春山眉间那只眼睛! 于春山发出一声惨叫,但那并不是她在叫,而是姑获吃了痛。 云极随即用手上金色叶脉流动的树叶将眼睛封上! 这件被赵定贞称为“一叶障目”的仙品法宝,如同一道封印,将姑获的惨叫也封在下面。 “它已经与于春山融为一体,封住天眼也只是权宜之计,撑不了多久。” 于春山喘了一大口气,面色微微舒展,看上去终于不那么痛苦了。 但众人心知肚明,她的神魂如将灭之火,此刻状况再好,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云极:“你方才说,它想让我们死,是为了夺取我们修为,方便它自己离开吗?” 于春山摇头,缓缓道:“它自己走不了。上古一战,死伤者众,除了少数借此飞升的,还有许多如庆煞一般被封于冰石中。姑获相当于守阵者,它的部分肉身魂血已经化入大阵,原本被封在冰原下面,借了我的身体才能出来。你们想开天门,必要毁掉紫极宵天阵,大阵一毁,它也必死。” 谢长安:“这么说,当四处冰柱被悉数摧毁,是真能打开天门?” 于春山:“是,冰柱坍塌,九州震动,天门必开,姑获为了守住天门不开,必要你们作为填阵的祭品,全都死在这里。但三处冰柱,已经被江潭所毁,只有最后一处,他遍寻不至,因为、因为……” 她语调逐渐艰难,表情微微抽搐,那是皮下妖物横冲直撞,急于脱皮而出的征兆。 但于春山仍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制住识海之中不断咆哮怒吼的姑获。 她抓住谢长安的手,胡乱在其掌心划了几道,极用力,尖利指甲甚至留下血痕。 但谢长安面不改色,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握住对方手腕。 “你,看懂了吗?”于春山喘息不已,“我无法说出来,它在限制我……” “我懂了。”谢长安知道她撑不了多久,飞快道,“还有一件事,庆煞由来特殊,棘手无比,可有什么办法?” 于春山:“他体内有战魂骨,并非他生来之物,传说是当年盘古与天地同尘时遗留,为他所得,就藏在他的眉心印堂处,你们可以伺机将他的战魂骨抽出来,这是唯一能的法子。姑获原本可以出手压制,但为了引庆煞与你们两败俱伤,才故意放纵不管……” 她咳嗽起来,血从嘴角淌下,谢长安灌注的灵气却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于春山摇摇头:“别浪费了。” 那些灵气都被姑获吸收,成了它即将冲破封印的助力。 谢长安叹息一声,只能罢手。 于春山喘息:“我还想,问你一句,师尊当年,真是你杀的吗?” 谢长安:“不是。” 于春山笑了:“好,我信你。” 谢长安:“于师姐……” 于春山:“不必解释,你的因由必然很长,我已经,听不了了。“ 谢长安默然。 于春山又艰难道:“你还记得,你拜师那日穿的衣裳吗?” 谢长安:“记得。” 于春山:“我觉得很好看,后来便又做了四套,在上面缝上四季花叶,原想,当作生辰礼,可没来得及送你,咱们就去扶广山了,后来接连出事……你下次回去,记得去我洞府拿。” 谢长安:“……好。” 于春山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她的手指:“别难过,修无上仙道,如赤足行于峭壁,生死乃寻常之事,我非你与大师兄那样的人杰,能走到这里,已是侥幸。若能葬回赤霜山,叶落归根,日日与同门相伴,那是极好的,只可惜……” 她嘴角的鲜血渐渐不再溢出,面色反倒红润了些,但众人的脸色都沉下去。 这并不是好转的迹象。 恰恰相反,于春山已经完全压制不住体内的妖邪,眉间封住第三只眼的法宝开始出现裂痕,她死死攥住谢长安的手。 “动手,快!它若出来,必会……” 话语戛然而止,于春山的表情陡然凝固。 眉间封印裂纹浮现,绽出下面血珠子一般的眼睛,黑气迅速蔓延,她的手背甚至开始生出几根枯枝般的铁羽。 啪地一声,“一叶障目”终于彻底破碎! ------------ 170 第 170 章 170 宋陵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突破狂风巨浪的屏障,艰难跋涉进入漩涡中心,他头一回有种凡人登山的濒死痛苦感,灵气被大量消耗在周身结界上,还要留些余地以防万一,他忍不住弯下腰扶着膝盖,只差没像凡人老翁那帮捶腰叹息。 但还未等他缓过一口气,便看见足以令人心跳骤停的一幕! 在于春山背后,一道黑影隐隐浮现,尖喙枯翅,形容怪异,却悄无声息当头笼罩,将于春山周围几个人都拢在里面,浅浅淡淡,身处其中未必能察觉,非得如宋陵这般离得远了,才能看见那区别于冰雾雪霾的清浅黑影成形。 而谢长安等人若无所觉,依旧低着头望向于春山,仔细去聆听她的遗言。 “小心她后面!”宋陵禁不住大喊起来。 其实在他喊出来之际,黑影已经迅速膨胀,仿佛从禁锢已久的肉身中解放出来,双翅伸出无数触角绕向近在咫尺的谢长安等人。 说时迟,那时快,出自谢长安云极朱鹮三人之手的几道剑光已经没入于春山眉心! 黑影发出瘆人的尖啸! 于春山则微微抽搐,面容扭曲,四肢身体被身后黑影操控着,如傀儡一般僵硬站立起来,原本已经合上的双目重新睁开,血红阴戾。 从这一刻起,于春山就已经不是于春山了。 姑获终于彻底控制了这具身体。 它冲着众人诡谲一笑,抬起黑气萦绕的手,往地面按下去。 谢长安心下一沉:“别让它启动大阵!” 各人纷纷祭出法宝阻拦,一时间罡气大盛,金光横天。 但仍是慢了一步。 因为姑获所在之处,就是整座冰墟的阵眼。 若干年前,上古大能以紫极宵天阵覆盖冰墟,又以四处冰柱为辅支撑北天,如今冰柱四去其三,大阵启动,整座冰墟转眼就要下沉坍塌,连同这里所有人,不分敌友,都会埋葬于此。 姑获原本囿于于春山的肉体凡胎,无法发挥本尊十之一二的实力,与谢长安等人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它表现寻常,低调无声,默默疗伤。 直至此刻大阵启动,本尊脱胎而出,所有攻击在它面前黯然失色,依旧披着于春山躯壳的姑获已然今非昔比,它只轻轻拂袖,就将所有罡风拂开! 此时庆煞与江潭那边,也已打得难舍难分。 庆煞仗着天时地利,竟还微微压了谪仙一头。 江潭虽能以一己之力对抗谢长安众人,但在庆煞面前,却没能占到丝毫便宜,反倒旧伤加新伤,吐了好几口血。 庆煞杀性甚重,眼看江潭露出败象,便想乘胜追击,一杀了之。 谁料此时姑获出世,启动紫极宵天大阵,众人四周漩涡迅速缩小,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凌厉罡风裹挟澎湃灵气席卷而来,威势之大,连庆煞亦不得不暂时罢手,对抗大阵。 然而,饶是他这等体内有战魂骨这等上古奇宝,煞气所生的非人非妖之物,在这等天地变色的威力下,亦渐渐觉得吃力,无往而不利的红雾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吞噬,竟生不出任何波澜。 江潭紧紧皱眉,也已心觉异样,对落在他身旁的碧阳君道:“不对,有人启动大阵,不是庆煞,那是……” 话未竟,谢长安的声音便穿透罡风,遥遥传递过来,微弱却清晰—— “附身于春山的姑获,就是第四处冰柱本身,杀了它,才能真正开启天门!” 碧阳君变色:“竟是它!” 难怪庆煞先前见了王亭和宋陵就发疯,因为那两人带着寒灯剑和送春风,法宝上有姑获特意留下的气息,而庆煞在冰墟被封多年,对这种守阵者的气息本能排斥痛恨。 姑获让庆煞和谢长安等人对上,再将他们也拖下水,等几方人马互相厮杀无暇旁顾,它便可用大阵将所有人埋葬。 先前一切不合理的痕迹,就全都有了解释。 谢长安原本借金缕伞隐去气息身形,但此话一出,无疑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黑气纷涌,穿透狂风漩涡,倏然化作形状古怪的黑色巨鸟,双翅遮天蔽日,黑火萦绕,森冷诡谲,朝她当头扑下! 咫尺之间,千钧一发,她避无可避,只能以金缕伞为盾,留天剑为矛,正面迎上。 滔天黑火与炫然剑光,霎时撞在一起! 谢长安只觉威压乌云盖顶般扑面而来,以狰狞决然之势,一寸寸将她身前法界撕开,所有反抗皆如石沉大海,被吞噬其中,不知所踪。 眨眼工夫,法界已被撕碎,金缕伞光芒骤减,她生怕里面李承影神魂有损,忙将其收回识海,以留天剑正面接下山呼海啸的罡风威压,胸口也如遭重击,直接喷出一口鲜血! 黑焰巨鸟俯冲而下,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但谢长安却突然撤去留天剑,她翻手握剑,身形如柳飘出数十丈远,似乎准备避让遁逃,姑获如何会让她有机会逃命,当即就要扑杀到底—— 身后缥缈浓稠的雾气忽然化作天罗地网,将姑获罩住。 它猝不及防,一时竟无法挣脱,回身看去,却是江潭悬身半空,负手剑指,拦住姑获想杀谢长安的企图。 不止如此,再有庆煞召唤数十把上古遗落的刀剑法器,刀光剑影阵形俨然,自四面八方射向姑获! 其中就有宋陵一直眼馋不已的摇晚烛,这件仙器因煞气浓重而为修士忌惮,宋陵再想要也不敢取,但这些煞气原本就与庆煞同源,法器在他手中如臂使指,森然魄动,所到之处,红雾流淌,转瞬穿透漩涡结界。 姑获忽然明白谢长安方才为何不战而退,敢情是她早就料到有人会来援手! 诚然,江潭、庆煞和谢长安等三拨人水火不容,彼此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但他们同样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个目标现在就维系在姑获身上。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三方没有经过商量,却不约而同选择先对付姑获,无形中从生死仇敌变成同盟。 即使这种合作只是暂时的。 姑获勃然大怒,恨得咬牙切齿。 若非谢长安喝破第四处冰柱的关键,此刻江潭和庆煞还在打得你死我活,哪里会注意到它的动静? 人修如此狡猾,当日它就不该给谢长安他们一线生机! 眼下大阵启动,它的实力虽然恢复大半,但面对仙人与庆煞,也无法继续运转阵法,只能选择迎战。 因而,当宋陵勉强克服漩涡风暴带来的巨大威压,抬头观察战况,便望见堪称奇景的一幕—— 半空中,江潭,庆煞,谢长安,朱鹮,云极,碧阳君,乃至刚刚赶到的赵定贞,这些原先还不死不休的对手,此刻却不约而同祭出法宝灵力,指向巨鸟阴影之下,黑焰环身的姑获! 显然,对所有人而言,比起互相残杀,最后全都陪葬,自然是杀了姑获,截取一线生机更重要! 它依旧披着于春山的皮囊,长发披散,大袖飞扬,面色青白中,嘴角绷着奇诡弧度,像带着僵化面具,已然没有半分于春山的痕迹。 法宝辉光,刀剑纵横,加上战魂骨加成的天地煞气,一应攻击形成的巨大威力将姑获裹入其中,形成一团奇异混沌。 这样的力量,莫说姑获,便是上界仙人,也难以幸免。 但大阵给予它源源不断的生机,它脚下生根一般,无数黑色脉络往外飞速蔓延,疯狂汲取冰墟养分,从上古大战留下的人修妖邪,诸多大能尸体,无数残留于此的法宝煞气,都成为“黑色树根”茁壮成长的根基! 冰墟原本就因大阵的存在持续崩塌,这“黑色树根”一出,更是地动山摇,海浪滔天! 但凭借于此,姑获竟生生扛下了所有攻击,非但如此,周身混沌还越滚越大,渐有反噬众人的趋势。 谢长安等人也别无选择。 他们无法后退,不能撤手,只能继续注灵于器,全力以赴,赌一手最后这团混沌先吞噬姑获,还是反弹在他们身上。 但这场对决的主力不是谢长安,而是庆煞与江潭。 在煞气与鸿蒙珠的双重威压下,姑获渐渐有些顶不住,周身混沌之气在一点点缩小,冰墟坍塌的速度似乎也减缓下来,连困住众人的大漩涡似乎也有缓和迹象。 现在只需再添一把火! 谢长安双手捏诀,金乌自身后翱翔而起,双翅扬起刺目金光,将混沌外围扫过的罡风挡在身外,金乌在头顶盘旋数圈,化为碎光落入留天剑,剑身迅速变大膨胀,穿透漩涡云层,由上而下,斩向姑获。 与此同时,云极、赵定贞也分别以境入剑,青鸾圆月,长鸣绕梁,法相化剑,与留天剑形成三角相冲之阵,朝姑获周身外溢喷薄的混沌气息斩下! 这正是先前李承影所授,谢长安借与云极切磋之机演示出来的剑诀! 当时她用的虽是单人剑诀,但云极与赵定贞何许人也,以他们的境界,立时就能想到这套剑诀威力更大的用法,那便是数人结阵,法封天地。 此时无须言语,三人便已融会贯通,心有灵犀。 朱鹮当日在照骨境入妖仙,只有雷鸣隐动,并未有具象法相,但他本身就是上古神器,借着其他人定住姑获的瞬间,人剑合一以身化万,倏然穿透迷雾,穿透姑获眉心! ------------ 171 第 171 章 171 姑获身后的黑焰巨鸟仰天嘶鸣,咆哮着与朱寰剑战作一团! 鸿蒙珠随后而至,落入于春山那具身躯,刺目光芒之后,肉身被炸为粉碎,那只黑焰姑获的虚影也剧烈震颤,又被红雾与剑光淹没。 “难道你们还以为,天门一开,就能上去吗?痴心妄想!” 它的狂笑声随着自身的灰飞烟灭而彻底消散,但冰墟再度震动起来,裂开巨大地缝,分开两边冰原,霎时变成深不见底的悬崖! 重伤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折迩被震动的地面颠落,掉了下去。 橘红色的狐狸扑过去,将他的后领死死叼住! 但地缝越来越大,狐狸拖着一人倒挂在悬崖上,只觉深渊有股难以名状的吸力在不断将他们往下吸,锋利爪子深深嵌入石壁,饶是如此一人一狐仍在不断往下滑落。 断了半截尾巴的狐狸大不如前,几乎无法抗拒这股莫名的吸力,她甚至连求救传音都发不出去,只能死死咬住折迩的衣裳,感觉自己的爪子因为用力过度开始出血。 衣裳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若不是布料织入灵气,比一般衣物坚韧,现在早就断了。 她快坚持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有人听见狐狸的呐喊心声—— 她只觉身体一轻,自己连同折迩一块被拎起来! 狐狸仰起头,呆呆看着握住金缕伞,带他们飘飞出去,落在地缝边上的人。 一边是天崩地裂,一边是恍如梦境的故人相逢,狐狸疑心自己重伤出现幻觉了。 “你,你不是死了吗?” “她分不出身,心念所至,我便来救你们。” 李承影一头白发,形容清冷,身形虚实颤动,似随时都会消散,不像长安城认识的那个富贵公子郎君,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狐狸非但差点没认出来,也有些不敢认。 他无意多说,只抬起头,望着上方半空的局面。 姑获一死,冰柱尽毁,阵眼粉碎,地缝出现的同时,原本暗如夜幕的穹顶缓缓撑开一道缝隙,白光耀目,照映下界。 之前漩涡中心那个看似天门的景象,不过是大阵开启之前,姑获特意为他们设下的陷阱,眼前所见,才是真正的天门! 地面的冰川碎石纷纷往上走,充沛浓郁的灵气流泻下来,如云瀑倒挂,银河九天。 无须言语,众人当即纷纷掠身过去,意欲借灵气倒吸之际趁机飞升,免去天劫之苦! 江潭原本就是上界中人,反应自然最快,几乎在天缝打开之际,他就已经沐浴白光之中,但他的脚踝却被红雾紧紧缠住。 庆煞狞笑:“老子也要试试成仙的滋味!” 话音刚起,红雾顺着江潭的脚踝迅速攀延,如毒蛇缠绕树干向上游走,冲向天缝! 就在此时,白光后面,一道天雷轰然巨响,竟重重砸在红雾身上,瞬间将气势强横的红雾砸散! 分散的红雾随即在半空凝为方清澜的外形,面目狰狞朝天怒吼:“凭什么我就不能飞升,这天道是何人所定,我不服!” 没有人回答他,雷声依旧滚滚,大有他再敢近前便还会有第二道劈下的架势。 庆煞极为愤怒,红雾不断变幻身形,时而是许危阙,时而又是循象或邓衔青。 “我若无法飞升,你们也别想走!” 江潭的身形被大股红雾缠住,煞气冲天而起,一时竟有与上界灵气抗衡之势。 “孽畜还不退下!” 江潭怒喝,鸿蒙珠光芒大盛,将红雾炸开,但天地煞气散而不灭,转眼又凝结成团,横在众人与天缝之间。 庆煞哈哈大笑:“我若是孽畜,你也是上界弃子!就凭你们,也想成仙!” 红雾肆虐流散,除了江潭之外,众人无法与其直接接触,只能以周身罡风护体,与其周旋僵持。 狐狸心急如焚,忍不住上蹿下跳。 “天缝变小了!门要关上了!” 她自知绝无可能在此局面下飞升,但谢长安还是有一线希望的,如果能由此可去往天界,便可省去渡劫的关隘。 然而现在群魔乱舞,混战未歇,谢长安又要如何越过庆煞和江潭的阻拦飞升? “有些不对。”她听见李承影如是道。 哪里不对? 狐狸不明所以,却没等到回答,她忍不住扭头去看对方。 却见李承影皱着眉头,神色冷厉肃然,与从前与她玩笑的样子截然不同,狐狸莫名生出一丝畏惧,随即又奇怪自己如何会畏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天门若真如此容易飞升,上界如何会容忍这样一个漏洞存在太久?” 李承影抬头望着天缝中若隐若现的雷光,这雷劫的阵仗显然要比从前祝玄光渡劫时小很多了,但它方才死死压制庆煞,仅仅因为庆煞是煞气所生吗? 就在此时,碧阳君趁着庆煞与江潭交手,其他人无法靠近之际,已经用寻龙不至刀开路,飞至天缝边缘—— 又是一道雷光落下,拦住碧阳君进入天门的身影! 白龙咆哮扭动,却困于无形天堑,始终无法真正入内。 李承影觉得自己没有猜错,这天门的确不是假的,从天缝流泻出来的似乎永无止境的灵气便是明证。 所有人沐浴在这样比凡间更为浓郁的灵气中,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隐隐有突破的迹象,与平时修行天壤之别。 些微泄露的灵气尚且如此充沛,倘若真去了上界,又将是何等光景? 只此一条,就足以让世间所有修士心动。 但姑获临死前诅咒般的话犹在耳边,李承影猜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关窍或秘密,是他们还未想通的。 眼看碧阳君要渔翁得利,占了先行飞升的便宜,庆煞勃然大怒,顾不上江潭,红雾化作鹰隼,扑向碧阳君! 但有一道剑光,突然穿透了他后背。 庆煞虽是煞气为体,依旧为凛冽剑光刺得形神俱散,因为这道剑光里不仅仅是剑光,还凝结了金乌法相,和由封禅笔绘就的九道金光符文! 似没想到竟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放弃飞升的机会,反而出手暗算自己,庆煞缓缓回首,望见立于半空,面色平静的谢长安。 “你这……” 愚蠢的人修! 循象外形散去,红雾疯狂颤动,又变成方清澜的模样。 谢长安并指,心念所至,以一剑化三花聚顶,紫光华盖,另一只手轻轻拂开文心簿,数十道早就画好的符箓晶莹流转附于剑光,再度给予庆煞致命一击! 这些符箓的符胆是李承影在少数清醒时,以谢长安识海内的灵气和他的元神心血,一点一滴绘制而成。 谢长安一身符箓本事皆始于祝玄光,而恢复了记忆的李承影,其制符能耐自然堪称化境,世间罕有敌手。 这些符光融合剑气,又逢庆煞重伤,竟将其体内的战魂骨生生抽出! 剔透玲珑的碎骨如扳指形状,完全看不出来历如此显赫。 谢长安伸手一抄,便将战魂骨收入怀中,顺势捏诀合掌—— 符光在庆煞心口炸开! 虽然留着庆煞去与江潭混战有利于他们浑水摸鱼,但眼下江潭后继无力,已经没有法子彻底压制庆煞。 而谢长安从未忘记,方清澜和许危阙等人,正是死在庆煞手中。 庆煞若活着,是对人间最大的威胁,他虽生神智,却是邪妄狂戾的化身,在他眼里,不分人鬼,皆为死物,煞气即杀戮,见血永无休止。 必要斩草除根,才能免除后患无穷。 哪怕她不能飞升,他也必须先死! 就在留天剑穿透红雾之际,朱鹮云极等人也同时动手,无数剑光将红雾切开击溃,庆煞大叫一声,尚未来得及凝聚,便被江潭拿出天工炉收入其中。 江潭将鸿蒙珠化作一张符箓,直接封住天工炉,将其扔向地缝悬崖! 天工炉中,尖利呼啸与咒骂隐约传来,又逐渐远去。 煞气不死不灭,只能被封印或镇压,这一遭庆煞重伤,又有天工炉和鸿蒙珠双重封印,直接被打入地缝深处,还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元神复苏,再度醒来。 经此一役,天缝却在慢慢关上,白光也在渐渐变弱。 “糟了,天门要关上了!” 狐狸顾不上其它,她吐出妖丹,同时化为人形,妖丹在半空变成绳索,被她抛向天门,她抓住绳索另外一头,荡向谢长安。 “抓住我!” 谢长安抬起头,伸出手与她紧紧相握。 绳索心随意动,瞬间带她们穿过云层,飞向天门。 但一道光芒自远处疾射而来,无声无息,转瞬即至。 狐狸无知无觉,不知死期将至。 谢长安却看见了。 她搂住狐狸忽然调了方向,光芒穿心而过! 鲜血从她口中吐出,洒了狐狸满肩的猩红暖意。 狐狸呆呆看着这支本该射中自己的箭被谢长安挡下,脑子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双手去抱住对方,却也因此松开绳索,两人从半空跌落。 箭出自江潭之手。 连一直与他同行的碧阳君都不知晓,江潭除了鸿蒙珠,竟还藏了一支后羿当年射日的神箭。 弓已毁,箭零落,这支射日箭怕是硕果仅存的一支,最后居然被他用来射杀一只狐狸。 然而狐狸没死。 因为有人愿意以性命为她挡下这一击! ------------ 172 第 172 章 172 雷光一闪而过,现出五彩斑斓的华彩,天缝缓缓合拢。 云极正与碧阳君斗法,两人同时抬头望见这异象,不禁心头一动,面露古怪。 碧阳君咬咬牙,冲向即将合上的天门! 云极自然不会让他如愿:“师兄,你还是好好待在凡间吧,南岳洞天的弟子都需要你。” 碧阳君大怒:“滚开!” 寻龙不至刀当头劈下,被燎原火海相拦,两人同出一门,太了解彼此弱点软肋了,云极可以拦住碧阳君,却很难杀他,碧阳君亦然。 但此时,碧阳君竟做了一个让云极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直接冲向燎原剑,任凭剑锋划破喉管,甚至伸手紧紧抓住剑锋不让其收回,一寸一寸将其楔入脖颈,用力之狠,居然将脖子切开半截。 “你……” 云极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 碧阳君对他露出面容扭曲的笑。 “师弟,论根骨,我也许不如你,但论果决,你不如我,再会了!” 大股鲜血染红燎原剑,碧阳君无力合眼,身躯直接抱剑落下,重重摔在地上,当场气绝身亡。 天缝彻底合拢。 江潭脸色大变,他终究没赶上最后一刻! 但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始终无法突破天门屏障。 明明自己就是上界中人,落凡的谪仙如何会被天门阻拦在外?! “是不是很奇怪?” 云极的声音遥遥传来,刀剑相加,横扫过来。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师兄想通了,我想通了,你却还没有。姑获说得没错,江潭,你本无仙人资质,不过是若干年前因缘际会,偶变投隙才能成仙,如今也算打回原形了。” “区区人修,也敢妄议本座!” 江潭抬手拦住,背后却又有剑光袭来。 那是赵定贞的且试阴晴剑。 天门合上,夜幕依旧,但且试阴晴引动四周气旋,风雨俱来,纷纷落在众人周身。 江潭没了鸿蒙珠,又几番斗法新伤旧伤,实则也已强弩之末,面对两人前后夹击,加上被天门拒之门外的打击,心灰意冷之下,竟步步后退,气息凌乱。 恍惚间,他听见璁珑琮琤的仙乐之声,依稀还有仙人谈笑,瑶台歌舞,往日旧景依稀在目,不禁抬眼望去。 江潭忍不住伸出手,却只能捞到碎光梦影。 一切皆为虚幻! 他心下警醒,蓦地从片刻错觉中挣脱出来。 但这一隙终究为人所趁—— 前后两道剑光钉住他的身躯,彻底夺去他的气息。 光芒炸开,神魂消散! 幻化出五行仙境的造化移缓缓落回宋陵手中。 他大口喘息,握住法宝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造化移头一次被他这般用法,以五行造眼耳鼻舌身意,仙境之以假乱真,竟连江潭都骗过去,也就有了对方那一瞬间的失神,和云极他们动手的机会。 要说起来,这样的化用,还是谢长安教给他的。 思及此,宋陵强忍伤口剧痛,下意识扭头寻找对方的身影。 他视线四移,最后却只看见抱着人跪坐在地,僵硬不动的狐狸。 宋陵心头剧跳,难以置信的念头升起,勉强撑起身躯,踉跄走向狐狸。 此时此刻,他尚能克制冷静,但在亲眼看见狐狸怀里那张苍白冰冷的脸之后,原本就绵软的腿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呆呆看着谢长安闭目不醒,不动不闻,如置梦中。 冰墟的坍塌随着阵眼被毁和姑获的死而缓慢下来,虽然依旧有冰川陷落的动静遥遥传来,但众人脚下的冰原尚算平静。 他们原是处在冰墟第二层,深入地下,但随着冰墟崩塌,结界破碎,头顶再无遮蔽,星空赫然在目,熠熠之辉连接成河,照映凡间众生。 天缝彻底合拢不复得见,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所有不过大翮游仙,黄粱一梦。 宋陵不死心,伸出手去探谢长安的鼻息,又捏着她的手腕灌注灵气,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冰冷。 他不禁大口喘息,连唇角血沫都顾不上抹。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可能……” 贯穿谢长安心口的射日箭早已被狐狸拔出来扔到一边,血也已经止住,但这毕竟是后羿曾用过的箭,连天日都能被射下来,况乎凡人之躯,若杜羌笛当日有这支箭,李承影和谢长安他们能否在长安城活下来还尚未可知。 宋陵回想一路走来,与自己牵绊最深的两人,一是循象,一是谢长安,两人修为都比自己高,最后却偏偏是只有他活了下来。 循象死时,众人尚处于惶惶不安心弦紧绷的猜疑中,他虽然震惊意外,却顾不上生出太多震惊悲痛。 但谢长安不一样,如若不是她几次出手,他早已死在半途,更勿论能活到最后。 宋陵知道,世道冷漠,世事苍茫,修士们看惯了这天下大乱,刀兵不断的生灵涂炭,便也习惯自私自利,以己为先。 他自从下山历练,有过太多修士视凡人如蝼蚁的见闻,修为更高的修士瞧不上小修士,人性如此,人心亦如此。久而久之,所谓修仙修道,变成修自己的仙,成自己的道,如谢长安这般外冷内热,愿意施以援手的修士少之又少。 若非有谢长安在,他也好,云极也罢,甚至是赵定贞等人,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对方,不可能拧成一股绳走到最后,兴许半途就被庆煞挑拨成功,分崩离析了。 宋陵怔怔出神,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将谢长安当作亲朋与依靠,只是他先前毫无所觉,无暇细想,还以为彼此仅仅是因势同行的盟友。 半空落下飘雪,比起方才狂风漩涡,地动山摇,此刻仿佛连天地都变得温柔。 但这种温柔,是以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痛换来的。 雪花落在闻琴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上,如缀上花纹。 他对谢长安自然谈不上什么好感,更勿论深厚情谊,但谢长安的死,更像为这场混乱写上凌乱匆忙的尾声。 她是千千万万无缘飞升的修士缩影,更是在天门前止步难前的象征,所有人千方百计不计生死想要突破天道,最终离得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天缝合拢,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断绝。 对闻琴而言,对在场所有人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同道陨落,兔死狐悲。 他在此地留下一只臂膀,比起方清澜许危阙等人,自然也还称得上侥幸,但当真就算幸运了吗? 晶莹金光缓缓落下,融入狐狸头顶。 那是她方才吐出化为绳索的内丹,狐狸原想用它送谢长安入天门,却不曾想到了最后,还是谢长安为她挡下一劫。 眼泪滴落在沉睡的人脸上,狐狸忙去擦拭,生怕濡湿了谢长安的伤口,手却忽然顿住,如梦初醒,这才想起对方已经不会再醒过来,更多的眼泪忍不住涌出,将怀中人的脸彻底打湿。 似乎感知到四周的沉凝,折迩动了动手指,艰难撑开眼睛。 他喘息着打量了半天,将身躯从冰石后面挪出来,视线落在狐狸和谢长安身上,心头不由一颤。 “她……怎么了?” 狐狸不理不睬,听而不闻。 折迩见她情状,又见谢长安一动不动,已然猜到最坏的情况,却仍固执重复一遍:“她到底怎么了?” 狐狸猛地抬头:“你自己不会看吗?!她死了!她死了!你满意了?” “怎么会……”折迩嘴唇微颤,“她的魂魄呢,是不是还在周围?快找找!” “对,躯体!”狐狸一愣,“谢长安已经死过一回了,她这副身躯是留天剑和金缕伞所铸,肯定坏不了,要是找到魂魄,还能塞回去,快、快找找!快跟我一起找啊!” 话虽如此,放眼四周,哪里还有魂魄的踪迹? 宋陵黯然,却不得不打破他们渺茫的希望:“若真有魂魄飘荡,我们必能感知得到。” “你闭嘴!”狐狸气急败坏冲他吼道,“谢长安最喜欢吓人了,她之前还受过更重的伤,最后也没事,她一定是跟我们闹着玩!她是不是偷偷回照骨境去了,我们现在赶紧回照骨境去找,还来得及!” 折迩终于落下泪,混着脸上的血,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狐狸呜咽:“她已经很努力了,明明死过一次,却还能从照骨境一步步走回人间!为什么一定要她死,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最后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她!” 她嚎啕大哭,颤抖着低下头,将表情彻底埋入谢长安的颈窝。 王亭红了眼眶,扭开头,面容抽搐,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宋陵心情激荡,忍不住又吐了次血。 赵定贞无声叹息,抬头望向迢迢银汉,玉盘高悬,心中第一次生出怨恨。 是对天道的怨恨,也是对人修无能为力的怨恨。 那九天之上,究竟是何等艰难险阻,无边神力,为何这样多的人,前仆后继,却依旧未能一窥究竟? 就连那从上界跌落的谪仙,竟也没能再回去。 幽岳跌跌撞撞赶来,后面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沈曦。 沈曦没有食言,谢长安一月未归,他便离开赤霜山,只身来到冰墟寻人。 只是冰墟一共两层,又有大阵覆盖,轮转交错,更有无数上古妖邪人修残魂不甘消散,横亘阻拦,沈曦费尽艰辛才接近漩涡,偶遇因大阵开启而魂魄归位的幽岳,两人紧赶慢赶,却还是来迟一步。 漩涡狂风散尽,天色清明之时,他只来得及看见那人静静躺在狐狸怀里。 那双长长的睫毛不再像从前那样生动灵活,淡红柔软的嘴唇也不会再翘起或撇下,表达无数心情。 她像睡着了,脸色被冰雪冻得微微发白,当她苏醒时,红晕就会重新回来。 但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沈曦怔怔伸手,用冰冷的指尖触碰她同样冰冷的脸,又如被刺痛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他毕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涉云真人兵解时,自己没能及时赶回去。 那曾是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憾恨与心痛,沈曦也从未告诉过别人,他曾经不用仙法,用脚在赤霜山走过来来回回,只为了寻找涉云真人魂魄可能遗落的一丝希望。 但现在,遗憾又多了一桩。 同样是来迟一步。 同样是拼尽全力无法挽回。 这仿佛是上天有意捉弄,用两个人的死来告诉他,这世上偏是有人力不可及,欲追已断魂。 “她未必生路断绝。” 云极自半空落地,缓缓走来。 他嘴角溢血,衣摆被削去一半,半身染红,步伐极慢。 “方才天门开启之时,离得越近,越有强大吸力,勾魂摄魄,却被肉身所限,无法突破最后一步。” 赵定贞心头一动,最先反应过来:“你是说……?!” 云极点点头:“这道天门缝隙极小,又与寻常渡劫时开启的天门不同,魂魄可往,而肉身不可去。” 赵定贞拧眉:“此事如何确定,你也只是猜测……” 云极疲惫:“我那师兄比我先一步悟到这一点,当时天门将闭,若错过再无机会,他竟直接以我法剑自戕,我亲眼看见他一缕魂光被天门吸纳。” 众人闻言都愣住了。 狐狸更是猛地抬头,直愣愣望向他,眼睛发光。 碧阳君仅凭一丝猜测,居然就在瞬间下了决定,直接放弃肉身,旁的不说,这等坚定决绝,在场十有八九都做不到。 别说在场,恐怕放眼世上,也没几个人能下定这种决心。 环视众人表情,云极露出苦笑:“若真是如此,谢长安阴差阳错,说不定也能由此进入天门。” 赵定贞:“那江潭呢?他明明是谪仙,缘何反倒不知这一点?” 云极疲惫不堪,再无力维持仪态,索性随地而坐,一手杵剑。 “姑获说他上次飞升,是趁人之危,捡了便宜,我猜江潭自己对当日情形亦不甚了了,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冰墟经过这么多年,已然有了变化,当处可以肉身飞升,现在已经不能,漏洞是逐步被填补的。姑获被迫镇守紫极宵天阵,这阵法必然是上回天门开启之后才有的,此阵经天纬地,若不是借了庆煞和江潭之手,我们绝无侥幸生机。” 宋陵精神一振,忙道:“不错!兴许江潭自己在上界的地位或职能也不高,否则如何会落凡,又如何只有他一人落凡!” 云极颔首:“若我师兄和谢长安真能上去,说不定可以探得真相。” 狐狸急道:“可我方才没看见谢长安的魂光飞升,你们谁看见了?!” 宋陵知道云极说的话多半存着安慰众人的心思,但狐狸情绪不稳,行将崩溃,他不能不顺着云极的话安抚。 “我方才见朱鹮朱道友也不见了,说不定是随谢道友他们走了,不然怎会不见他的肉身?” 狐狸却大喜过望:“是了!是了!朱鹮是妖修,他没有肉身,说不定真是这样!” 她又想起自己方才被李承影所救,但转眼天门一开,李承影却不知所踪,若云极的话成立,李承影本就是魂魄之身,岂不是最容易被天门吸纳的? 若真如此,那谢长安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吧。 希望之火从内心燃起后,就很难再掐灭,狐狸甚至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以外的可能性。 沈曦默默听至此处,终于道:“魂魄飞升,闻所未闻,就算他们真能成功,上界难道不会马上发现这外来的魂魄异类?他们又要以何种形式在上界存活,甚至躲过那些无所不能的仙人?” 他并非泼冷水,只是不想众人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梦里。 不止对凡人,即使对修士而言,仙人也是何其缥缈的存在。 只看江潭便知道,哪怕他是落凡之身,力量也足以碾压众人,甚至轻轻松松就毁了扶广山引以为傲的仙品法宝。 别说谢长安的魂魄能否过天门,就算真的做到了,又要如何藏匿? 说不定上界随便一道灵气,都足以让她烟消云散。 狐狸大怒:“你不许再说了,真晦气!” 她像小孩子耍赖一样的态度没有让任何人发怒。 沈曦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果真没有继续说下去。 四周的震颤原本已经微弱下去,忽而又猛烈起来。 宋陵凝神听了片刻:“不好,这里快塌了,应该是要彻底沉入海,我们得赶紧离开!” 这次塌陷远比方才还要迅速,许是大阵被毁,支撑北天的冰柱也没了,随着冰原下沉,远处冰川轰隆作响,黑夜裂出红痕,如伤口流血。 宋陵勉强支应起身体,见狐狸一动不动,又伸手去扯她的袖子。 他说不出放弃谢长安的话,因为就连他也很难相信谢长安真的死了,即使她的身躯已经僵硬冰冷。 狐狸将谢长安负在背上,这个动作寻常做来于她自然无碍,但她现在遍体鳞伤,每一步都沉重蹒跚,却依旧不肯松开分毫。 忽然有人伸手从她背上将人夺过去。 狐狸扭头欲骂,却见沈曦将谢长安横抱起来,脚下轻移,已经飘出十数丈。 将嘴边的脏话生生咽下,她胡乱抹一把眼睛,化出原形,火红身形跃上半空,狂追而去。 后面则是一瘸一拐的宋陵,勉力行走的折迩,搀扶闻琴的王亭…… 赵定贞飞出冰墟,心有所感,于半空回头。 但见那壮阔荒芜的冰墟,俱都缓缓沉入海中,冰石在浪花中沉浮,很快又被淹没,连同那场后人不甚知晓的上古之战,还有无数折戟沉沙的修士,一并埋葬巨海深渊。 也许再过许多年,就像他们不知道上古之战究竟起因为何,紫极宵天阵又如何布下一样,后人也不会知道这片海域曾经矗立过一座冰墟。 他又忍不住望向天际。 随着冰墟彻底沉没,苍穹血色也逐渐变淡。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希望,云极说的都是真的。 苍苍冥冥远复远,天闻不闻不可知。 …… 凌霄玉京,珠照浮华。 璎珞垂阑,绛裙生香。 声息动静远远近近,无数血色浮光掠影,尽付袅袅香烟。 凤鸟清鸣划破天际,伴随欢声笑语敲冰戛玉,凡俗尘埃仿佛尽数化在青霭紫霄,九重仙阙之中。 谢长安缓缓睁开眼睛。 ——本卷终—— ------------ 173 第 173 章 173 痛,是她的第一感觉。 五脏六腑,四肢经络,全身无处不痛,就像身体碎开了又一点点拼凑起来,比她当年在照骨境死而复生重炼肉身还要痛。 以她对痛觉的忍耐,竟忍不住呻吟出声! 然后便有声音响起。 “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去凑热闹,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形神俱灭!” 谢长安:? 她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爱凑热闹之人,难不成去冰墟开天门也能叫凑热闹,最后天门不也…… 但很快,有些迷糊的神智陡然清醒警觉片刻—— 这声音很是陌生。 眼皮上如压巨石,全身都叫嚣着继续沉睡,但她还是勉力睁开双目。 一道人影摇摇晃晃进入视线。 “你……” 她只能发出一个字,也只需要发出一个字,少年就可以滔滔不绝继续说下去。 “你下回想寻死就走远些,要么直接去下界,也免得被仙君及时救回来!” 谢长安:“当时……” 少年:“当时动静太大,我在丹炉房都听见了,一出去就发现全天宫的人都往那儿赶,但他们也不敢靠近,听说那天缝裂得太大,差点都要动摇北天,连仙君们都折了两个,我一听就头也不回赶紧走了,结果回去半道上听说你当时为了看热闹,是头一个赶过去的,只好又折返去找你,福生无量天尊,你被拖出来那会儿浑身是血,还有一口气在,真是命大!” 他又絮絮叨叨说起自己是如何辛苦背着谢长安回来,又求正在闭关的善齐上仙出面,将她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谢长安虽被他吵得一脑门嗡嗡响,可还是从中了解不少经过。 直到她露出明显的痛苦表情,对方这才终于消停,风风火火离开。 痛苦倒不是装的。 对方走了许久,她才渐渐缓过来,又勉强压制身体各处的痛楚,慢慢坐起身。 谢长安低下头。 这双手白皙柔软,称得上纤纤玉手。 但,不是她的手。 满屋找不到一面铜镜,但有一盆水,谢长安轻轻敲了敲边缘,一丝灵气溢出,将水面变得更为清晰。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法术差点让她心头翻腾,吐出一口血,可见这具躯体现在有多虚弱,那少年的话并未夸张。 水镜里映出的人脸,下巴尖尖,面色苍白,眉毛秀长,容貌居然与她有几分相似,但也并不是她原本的身躯容貌。 最大的不同,还是眉心一道朱砂颜色的印纹,似花非花,她伸手抹了一下,不像画上去或印上去的花钿妆点,倒像是某种法力符箓。 先前她模模糊糊去看少年时,依稀看见对方眉心也有,纹路与她是一样的。 谢长安轻轻叹了口气,那少年絮叨半天,却连名字也未透露,她也不能主动问。 环顾四周,她根据先前零碎的话,拼凑出一个大约还算完整的结果。 这便是上界。 凡间修士心心念念,毕生汲汲的上界,她竟来了。 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不是渡劫飞升,不是祝玄光那样与天道博弈取舍,而是魂魄离体,借尸还魂。 至于身躯原本的主人,谢长安感应不到,识海空空荡荡,一丝残魂也未留下,对方极有可能已经丧生在那场变故中,彻底神魂俱灭,而谢长安这个外来者,却阴差阳错成为这具躯壳的新主人。 她起身不过片刻就开始喘气,又不愿躺下,只好勉强倚着墙壁,打量这间屋子。 说是屋子,其实与太极宫内的主殿也相差无几,相当宽敞,入目所见,俱为珍奇。 她方才睡的床,实则是一张寒玉床,整块青玉雕刻而成,浑然天工,竟无半丝拼合痕迹,而那玉床之上的被褥,触之如丝若水,似绸非绸,顺滑生光,帷帐则是比之更轻薄的材料。 谢长安曾听说,南海深处有种海蜘蛛,吐丝凝结之后便如眼前所见,但产量极少,丝也极容易断,凡人无缘得见,修士中有爱美者,兴许会拿这种丝来裁衣,可也只是几件衣裳,绝无可能像眼前做成被褥床帐。 更有帐上点缀下垂的玉石水晶,颜色剔透,莹莹有光,比之天子起居亦毫不逊色。 她此刻所倚靠的墙壁,凉而不冷,灵气透过衣裳渗透进来,竟是整面白玉,再看其它各处,也都一样。 就这么一间屋子的灵气之充沛,几乎与整座赤霜山一般无二。 这些灵气源源不断涌入谢长安体内,修复着这具身躯重伤的经脉根骨。 上界与下界相差如此之大,难怪人人都想成仙。 试想下界若有这样充沛的灵气,剑仙境修士该能因此增加多少,年寿又能延长多少,几与长生无异了。 此刻摆在眼前有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照此趋势,不久之后她彻底痊愈应该不难。 而第一个坏消息是,她方才探查周身,发现自身神识灵力在过天门时受了重创,一时半会没法恢复,只能依赖这具身体本身的修为境界,但这身躯至多剑心境圆满。 也就是说,她谢长安,好不容易修炼到剑仙境,一朝苏醒,修为还倒退了一些。 从方才少年的话,和她自己的揣测,她猜想这具躯体的原主人与少年在上界的身份似乎并不高,大概是服侍仙君的仙使身份。 在上界,区区一个仙使都能有剑心境圆满的修为,那再往上的仙人,该是何等强大不可匹敌? 至于第二个坏消息—— 那便是,李承影不见了。 谢长安搜遍识海,寻遍四周,都感应不到李承影的存在。 当日她为狐狸挡下江潭射来的一箭,虽不知那射日箭来历,可也能感觉到必非凡品,因为箭入心肺,立时就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机,导致她瞬间魂魄离体,又被吸入天门,彼时她只依稀听见狐狸的凄厉惊呼越来越遥远,却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而在更早之前,狐狸遇险,她心念所至,无暇分身,李承影去帮她救人。 难道他的魂魄还在下界,没能一起过来? 可若是李承影不在上界,又如何与祝玄光合二为一? 她不知道祝玄光现在何处,境遇几何,也不能主动问少年,她现在甚至连身体原主人的名字都不知晓。 饶是谢长安再镇定,此刻望着水镜中陌生而又熟悉的脸,也生出一团乱麻的感觉。 她突然伸手,捏住自己两边脸颊用力往外扯! 剧痛,发麻。 很好,她松开手,神魂与躯体契合无碍,也不是幻境。 随即,谢长安又意识到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 留天剑和金缕伞,也没随她过来。 她不禁露出苦笑。 现在的谢长安,便真只是身无余物,人财两空的一缕魂魄了。 于是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有这样充沛的灵气,在上界修行进境应该会更快吧,如果原主很笨,她又这么聪明,修炼太快,会不会被发现? 在凡间泰山崩于前也能色不改的谢长安,头一次捂住额头,呻吟出声。 麻烦接踵而至,想想还真不如去与天道硬碰硬算了。 幸而头日来探望的少年是个闲不住的话痨,过了两日又来找谢长安说话了。 这次她精神好了些,也能说上几句话,旁敲侧击打探情况,知道的也更多一些。 少年叫棹月,她是灵均,二人俱为善齐上仙的仙使。 仙使之上,还有掌宫,掌宫之上,则是普通仙人,到了善齐上仙这等身份,已是凤毛麟角,足以在上界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谢长安不知灵均原先性情和说话语气如何,无从模仿,又装不出鹌鹑怯懦,只好扶着半边脸弱声道:“我自醒来之后,脑子便有些迷糊,不大记得当日情形,你能否与我讲清楚些?” 棹月一听这话就冷笑起来:“你能记得才怪呢!当日那热闹就数你冲在最前头,天缝附近的灵气冲撞何等剧烈,寻常仙人都抵挡不住,何况是你!” 谢长安顺着他的话道:“是了,当时被罡风一撞,我就什么都不晓得了,后来呢?” 棹月:“我也未曾亲眼看见,只听说下界碧云天似乎出了问题,北天法界裂开缝隙,上下贯通,那下界浊气不断往上涌,还有些想成仙想疯了的妖魔鬼怪拼了命想撕开裂缝跑上来。” “想成仙想疯了的妖魔鬼怪”谢长安:…… ------------ 174 第 174 章 174 “也不知那裂缝是如何形成的,两名仙人修补时竟被罡风生生撕裂仙体,当场就形神俱散了,后来还是燕林上仙召来其他几位仙君,方才合力将裂缝填上。” 说到此处,棹月幸灾乐祸道:“下界那些凡人不会真以为穿过裂缝就能成仙了吧?那裂缝非由寻常天门开启,罡风凛冽,连寻常仙人都顷刻消亡,他们想要上来,只能魂体分离,可那样一来,他们辛辛苦苦修炼的那些修为就都没了,孤魂野鬼到了上界,也是被灭的下场。” 谢长安点头:“嗯嗯,你说得对,他们都是痴心妄想。” 棹月话锋一转:“你当时运气好,没正面撞上罡风,被风尾扫到一边去了,这才能被我拖回来,捡回一条小命,否则便是那两名仙君的下场!也就是无为宫没有掌宫,咱们仙君又是个好说话的,听说你出事了,闭关中途也愿出来给你灵药疗伤,等仙君出关了,你必要去给他老人家叩头的。” 谢长安:“嗯嗯,这是应该的。” 棹月斜眼:“听你这敷衍口气,难不成下回还敢乱凑热闹?” 谢长安:“嗯嗯,下回还敢……不是,你听错了,我说一定吸取教训,下回三思而行。” 棹月没好气:“我们这等仙体,虽说也是上界中人,终究脆弱不堪,别说与仙君比,连掌宫都不如,你若再胡闹下去,哪天惹得上仙烦了,将你驱逐出去,再贬下凡,若是去碧云天那等寻常下界也就罢了,换作修罗天、临鬼天那等地界,怕是你哭都来不及!” 谢长安不动声色:“说起此事,江潭便是去的碧云天吧,当日天缝开启,怎么也没见他回来?” 棹月:“江潭?你说江潭仙君?上回的动荡闹得太大,就算他是被波及的,也很难再回来了。听说他当年飞升时是趁着下界混战,天门打开时上来的,未经锻体洗魂之苦,算是占了便宜,除非他能魂体分离,否则这次断不可能穿过天门裂缝。再说了,他只是寻常仙人,未入上仙之列,上界不可能为他破例开天门的。” 江潭在下界何等威风,虽有鸿蒙珠的缘故,但能以一人之力对抗那么多剑仙与武仙境修士,已算顶尖,可他在上界,竟只是普通仙人。 在他之上,还有上仙。 许多话细细琢磨意味深长,谢长安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棹月还当她旧伤复发。 “你这般恹恹不振,还是多歇息吧,免得仙君出关又要叨念我欺负你!” 谢长安:“我无事,与你多聊聊,精神反倒好了许多,你真是我的良药。” 棹月哼笑:“从前不见你嘴甜,看来鬼门关走一趟真能脱胎换骨!” 谢长安:“你也就是嘴巴不饶人,要不然岂能专门把我带回来?” 棹月瞪大眼看她:“还真长进了不少,你还会说好话了!” 谢长安冲他笑了笑,又扯到伤口,头痛欲裂,正好顺势捂住额头遮去半边神色,以免说多了露馅,对方倒也没起疑。 “你方才说到上回那场动荡,我便想问问,还有人像江潭一样回不来的吗?” 棹月摇头:“当时死了多少人,大半个上界都因此毁了,若不是仙君死守无为宫,不让我们踏出半步,现在我们也早没了,此事在上界是禁忌,你千万别在外面见人就问,口没遮拦。” 谢长安:“我自然晓得,这不是私下与你说说,你也不是外人。” 棹月叹了口气。 他生得脸嫩,这一口气叹出来,颇有些故作老成的滑稽。 “我知你出身徐盈天,对故地家人多有眷恋,与我精怪化形不同。但这么多年过去,若徐盈天没有毁灭,你那些亲朋也早老去亡故了,剩下那些与你素不相识,你不必念念不忘。咱们仙君心善,又没卷入那些纷争,自然不与你计较,若放在外头露了形迹,惹得哪位仙君不悦,将你处置了,回头再随便寻个借口搪塞,我们仙君也不好说什么。哎,你明明是个人修,怎么会比我还不懂事!” 这番话其中蕴含多少隐秘,饶是谢长安半知不解,也足以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更勿论细细琢磨之后,又能推出多少惊心裂胆,悚然变色的虚实。 但她此刻当真是半分形迹都无法显露,只能随着棹月的话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又不是木头,心里总是堵得慌,徐盈天也是下界诸天之一,凭什么就倒霉被选中了,尊贵的上仙们曾也是从下界飞升而来的,怎的如今倒一点慈悲都没有了?” 棹月恨不能捏着她的耳朵往里灌输咆哮:“你看你又这样,心中总不平,外头的人难道是傻子?你想送死就去,别拉着我!” 谢长安故作不耐:“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与你宣泄两句罢了,我这伤势还未好,你便又要对我恶声恶气!” 棹月:“你真记在心上才好!” 谢长安:“这些日子左右也无聊,我又不能四处走动,要不你帮我借些书来,我也好打发消磨,什么清修典籍,游记风物,都来一些吧。” 棹月巴不得她不出门闯祸,自然马上就应下了,生怕她反悔一般:“早知你醒得这样快,我就该先请仙君给你屋子外头下了禁制,让你想出也出不去。” 谢长安:“你若找来的书籍足够有趣,我就答应你,三个月都闭门不出。” 棹月:“你真能做到再说。” 谢长安:“不如来打赌,我若不能做到,就白赔你一件宝贝,但凡是我有的,你随便挑。” 棹月惊道:“竟如此大方?那好,我要那件七窍,你不会不舍得吧?” 谢长安哪里知道七窍是什么,但再珍贵的宝贝,在棹月救了原主一命之后,也不算什么,虽说原主已经魂飞魄散,但从棹月与其对话的语气来看,二人从前关系应该也是不差的。 “自然,我说话算话,不过若你输了,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棹月:“我可没有什么珍奇,我那些东西,你都看不上。” 谢长安:“我还未想好要什么,反正先记着。” 棹月似乎笃定自己赢了,喜气洋洋,积极主动:“我现在去给你找些书来,别趁我不在瞎跑啊!” 谢长安扶着脑袋,蹙眉挥手赶人。 对方一走,她的手放下来,神色已经完全变了。 几番周旋试探,又要维持灵均本身的性情,谢长安能问的不多。 但从零零碎碎的回答中拼凑起来的,却是全然迥异以往想象的天地。 上界之下,原来还有无数下界。 他们所在的下界并非唯一,在仙人口中被称为碧云天。 既然并非唯一,仙人随手毁灭一个,也不算什么,所以灵均原先的故乡来处,徐盈天,便被毁了。 奈何灵均只是一名仙使,力量微弱,无法阻拦,她必是曾在棹月面前表露过怨愤之意,所以棹月知晓其心中不平。 至于棹月口中的动荡缘由,碧云天那样的下界有多少个,像徐盈天那样被毁掉的下界又有几何,其它诸天是否也像碧云天的修士那样多年来困于点仙谱而无法飞升,暂时未知,但这并不影响谢长安感到震撼。 她身体虚弱,实则不适合这样劳神苦思,不过片刻就开始气短发冷,只好又躺回玉床上去。 这玉床很好,屋子四处也很好,在这样的屋子里,已经胜过人间万千,这还只是一个仙使的屋子。 棹月字里行间都瞧不起下界的人。 他的确是有资格瞧不起,这样的灵气灵宝,随处可见,凡间修士哪怕出身名门,也很少能在这种充沛灵气下修炼,更不必说那些餐风饮露的散修。 如今谢长安也成了仙,即使过程有些曲折离奇,但是灵均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烟消云散,从今日起,她就是灵均。 只要她想,就没有人会知道她的身份,她可以像真正的灵均那样修炼,以她的资质,说不定迟早有一日也能成为真正的仙人。 赤霜山赔上几代的气运才将一个祝玄光送上来,参妙舍了命都无法踏入的天门,她如今因缘际会,竟就达成了。 但谢长安并没有半点欢欣雀跃。 没有外人在,她再不必掩饰自己的表情,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依旧睡不着。 非但失眠,心中还有一团火,浇之难灭,灭之不尽。 ------------ 175 第 175 章 175 留天剑和金缕伞不在,她搜来搜去,连封禅笔都不知所踪,只有神兵遗策还跟着她上来,落在识海深处一隅,但那东西如今就是鸡肋,谢长安不可能抡着它去打架。 她只能搜索灵均本尊的乾坤袋,还真搜出几件法宝。 一颗心,一对耳珰,一条白绡。 谢长安先将那颗心抓在手里,温暖如肌肤,细看应是某种红玉,只是外形像心,上面还有七孔,她端详摆弄片刻才看出端倪,那七孔的位置是对应北斗七星,只不知作用为何。 这法宝应该就是棹月方才索要的七窍了。 耳珰则像普通珍珠耳珰,但它上面的灵气可一点都不简单,谢长安感应了一会儿,大约有些领悟,猜测这法宝并非寻常防御器物,用得好了,兴许还能作攻击之用,就冲着上面的灵气和力量,放在凡间起码也是仙品。 白绡应该也是武器一类,同样能列入仙品。 一个仙使有三件仙品法宝,看似惊世骇俗,实际上能成仙的,无不是凡间的佼佼者,谢长安不知灵均从前在徐盈天是何身份,又或者这法宝是她所服侍的上仙所赐,自然不能轻下论断。 琢磨了这么一小会儿,心神被分散开,困意倒是涌上来了,她将法宝都收纳起来,随之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谢长安觉得脑袋都发木,神智被困于水中,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却又猛地被由远而近的声音给喊醒。 那声音极大,极为慌张,大呼小叫,硬是将她从溺水般的梦境给唤起来了。 她睁开眼,便见床头站了一人,却不是棹月,而是个少女。 见她始终不醒,对方伸手来摇她肩膀。 “灵均,棹月可能要被投入混沌之地了,你快去找仙君出面帮帮他!” 谢长安看着眼前的少女,生出片刻茫然,甚至有种自己还在凡间的错觉。 但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的灵气很快让她清醒过来。 “你怎么进来的?” “棹月从前给过我令牌,可以自由出入此地,你忘了?” “棹月怎么了?你说清楚些。” 少女见她尚算冷静,不由顿足:“还能怎么了!他去琅嬛仙府,撞上孤光那帮人,对方以他有与李无梦等奸逆勾结之嫌,要捉他去混沌之地拷问!孤光他们无非是看你们仙君闭关了,欺你们无人照拂,你快去找仙君出面啊!” 谢长安:“仙君在闭关,你先带我去找棹月。” 少女急道:“你去有何用,他们会怕你不成!” 谢长安:“事情紧急吗?” 少女:“自然了!棹月虽不肯随他们去,可他不知能坚持多久,双方若动起手来,他必是要吃亏的!” 谢长安:“那现在去求仙君,再等仙君回应也迟了,我们先过去看看,既然你说会动手,大不了打一架便是,闹大了对方反倒不敢如何。” 少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作此反应,但实在焦虑着急,也没心思多想,马上道:“那我们快走!” 她自己疾走几步到门口,回头一看,谢长安才艰难下床,扶着床沿,还差点往前栽倒。 如此虚弱不堪的情状,居然还说要去打架。 少女无语,越发怀疑她们两个究竟是去救人,还是送上门任人鱼肉的。 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回头扶了谢长安,召来自己坐骑仙鹤,将人放在自己身前。 “坐好了!” 话音方落,仙鹤离地而起,腾云驾雾,谢长安一阵头晕目眩,只能扶紧掌中鹤羽,依稀看见层云中宫阙映金,扶摇奇丽,万壑环霓,仙人乘龙,从视野远处飘然游过,龙吟凤鸣遥遥传来,引得仙鹤引颈清啸,振翅相和。 此等仙府天宫之境,是下界凡间绝不可能看见的。 也正是眼前景象,才让她真正有种置身上界的感觉。 仙鹤迅若清风,转瞬便离她们出发时的地方很远,可连这样的速度,也要飞上好一会儿,才有少女一声“到了”,可见上界之广袤无垠。 她拉着谢长安跳下坐骑,谢长安浑身无力,只凭那少女的一手搀扶,却也能稳稳落地,脚下如云似棉,触感很是奇妙,但谢长安低头一看,大约明白其中缘由,这是因为上界的灵气过于充盈,连地面都铺了厚厚一层,即使伤重乏力,也能给予缓冲。 一座巨大宫殿矗立眼前,白玉台阶极高,以至于她甚至看不清台阶尽头的宫殿模样。 台阶下的不远处,棹月双手被缚于身后,正要被一左一右两人带走。 另有一人负手而立,看见她们时,挑了挑眉,没有意外,反是露出讥诮神色,似早已料到她们会来。 “我当你会找蓬丘仙君出面,未曾想去了半天,就找个与你一般无二的仙使。” 对方说罢,意兴阑珊,挥挥手,示意他们将棹月带走。 少女这才知道,对方能走而故意不走,拖延到她带救兵来,是要直钩钓鱼,专门等她搬救兵过来的,不禁脸色一变。 但她顾不上太多,眼见棹月要被带走,只能上前阻拦。 “慢着,他是善齐上仙的仙使,你们未经上仙允可,私自将人带走,若上仙问罪下来,你们如何收拾!” 她措辞毫不客气,奈何声音孱弱,身形单薄,拦在几人面前毫无威慑。 对方摇摇头:“你若抬出蓬丘仙君,我也许会顾忌几分,可你提的善齐,可见你不敢向蓬丘禀告此事,生怕他怪你多事。谁都知道善齐上仙不问外事,这小仙使从前也非大道无为宫的人,没了便没了,改日我再送个新人过去便是,保管上仙出关之后,都不会发现自己的仙使换人了。” 此人和颜悦色与少女讲道理,望着她的眼睛却十分冷漠,这道理倒更像是讲给谢长安听的。 少女果然听愣了,伸入袖中的手也顿住。 “你们回去吧。”棹月终于开口,面色灰败,“灵均,若仙君问起,你就说……罢了,仙君约莫是不会问的。” 谢长安对上界形势一无所知,除了棹月,她甚至连在场众人的名字都叫不出。 但这短短几句对话,倒是让她听出些端倪。 虽然都是仙使,但她与棹月似乎还有些区别,这种区别十分微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眼前情形也不容得她琢磨更多,却能让她下定决心做某些事。 “想要抓人,先得从我这过。” 她摸出乾坤袋里的明月珰戴上,又一手抓着七窍,一手抓着白绡,相当于把全副身家都亮出来了。 但对方不知内情,一见她这准备大打一架的架势就有些惊住了。 “你要做什么?” 谢长安冷静道:“是我问你才对,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把我们上仙放在眼里吗?我就算打不过你,死在这里闹大了动静,你们也逃不开罪责吧,不然就试试好了。” 她的言行在对方看来却如疯子一般。 这里是上界,哪里有小仙使一上来就要拼命斗殴的。 对方盯着她,似要从她的神色里看出玩笑或胆怯。 但是没有。 小仙使甚至开始认真摆弄白绡,好像准备一出手就下死手,把命都拼上也要打赢。 带谢长安来的少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气不敢出。 为首之人的脸色越发阴沉:“你要为了他与我作对?” 谢长安点点头:“他是我们无为宫的人,仙君没发话,我自然要将他全须全尾带回去的。打吗?生死决胜负?还是只要打了就可以放人?” 她发现自己这具新身体比原先更为灵活,兴许是周围灵气充沛的缘故,又或许这就是飞升之后的仙体远胜凡胎俗体的玄妙,只要自己出手,根本不必担忧灵气不够用,唯一的问题就是身体本身重伤未愈,可能发挥不出多少力量,也可能一出手就被压制,但手里这段白绡显然可以弥补一些不足。 在灵气灌注下,白绡忽而坚硬笔直如剑,忽而软绵似云萦绕她周身飘荡。 谢长安勾出几分玩兴,摆弄得起劲,周围众人却异常沉默,看她如怪胎一般。 终于,凝滞的氛围被打破。 “好,好,你要护着他,你别后悔便是!” 对方终于开口,却不是出手,而是用最狠的语气退了一步,挥挥手将两名从属带走,扔下棹月和谢长安他们,很快消失。 少女反应过来,忙上前帮棹月解绑。 “你没事吧,怎么样?他们给你下了禁制吗?” 棹月摇摇头:“还没来得及,你们就赶到了。我说了让你先走,不必管我,你怎么还去找灵均?” 少女被他埋怨,眼圈马上红了:“我倒是去求仙君了,可仙君不肯出面,善齐上仙也非我能轻易见到了,最后只有灵均愿意跟我来,若非如此,你怎么能安然无恙,现在倒好,还怪起我了?!” 棹月无奈:“我不是怪你……哎,这次的确多亏你们了,先回去再说吧!” 谢长安不知来龙去脉,听他们说话只觉云里雾里,一知半解,此刻心神松懈,人就无声无息往前栽倒。 两人吓一大跳,忙伸手来扶她。 少女欲落不落的眼泪彻底掉下来:“这、这怎么回事,她浑身好冰!” 棹月:“她原就重伤未愈,只能在那玉床上躺着疗伤,是你硬将她拉出来的!” 少女:“我也是着急要救你!” 谢长安睁开一只眼睛,有气无力:“别吵了,先带我回去……” 少女忙召来仙鹤,将她抱上去,又对棹月道:“小白载不动那么多人,你自己走回去吧。” 棹月:…… 他虽没有大碍,先前被缚住双手时也因挣扎而受了外伤,这会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仙鹤载着两人远去。 谢长安躺在玉床上,灵气源源不断从四肢百骸涌入,终于感觉缓过来些许。 少女在她耳畔絮叨:“今日之事,我怕孤光不肯善了,你要不要与你们仙君打声招呼?” 谢长安不知真正的灵均会如何应付,只能含糊道:“回头再说吧,仙君还在闭关。” 少女:“这样大的事情,即使仙君闭关也该知晓的,他们都敢将手伸到你们大道无为宫来了,无非是仗着背后有靠山狐假虎威,我看还是禀告一声为好,以免下次他敢直接找上门来寻你们麻烦!” 谢长安正思忖装得更痛苦些,将人先打发走再说,便听棹月的声音传来。 “好了,桃夭,你先回去,不要扰了她的清静。” 少女嘟囔两句,只好悻悻离开。 谢长安合着眼没入睡,却没听见棹月离开的动静,反倒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们方才若是动手,你真要跟他们打吗?” 谢长安闭目养神:“自然是真的。” 棹月:“你知道他们是何来头吗?” 谢长安:“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同伴,若没有你,我早也死在天门裂缝那里,救命之恩,怎么回报都不为过。” 她半天没有再听见对方的回答,但对方也没离开。 屋子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谢长安心下皱眉,直觉自己方才那番回答似乎有哪里不妥,可她又实在找不到自己的破绽。 过了许久,棹月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足以令人魂惊魄惕。 “你不是灵均,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