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天光暗淡,万籁俱寂。 在一片混沌中,站着一位身穿现代服饰的女子。她似是有些害怕,不断地张望。 “这是哪?”颜湘小心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突然,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像是在讲述一个人的生平,从幼年至及笄,从欢乐到绝望。 随着画面跳转越来越慢,她也逐渐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这是……我?”颜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如果这不是我,那会是谁?她又怎么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颜湘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率急促。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 颜湘木讷地转头,思路还未理清,就见床边跪着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陌生女孩。 她惊坐起身,边退后边警惕道:“你是谁?”话一出口,她惊觉于自己陌生的嗓音。 女孩呆愣住了,泪水又涌上眼眶:“小姐,我是你的侍女云兰啊,你不记得了吗?” 颜湘依旧警惕地看着她,心下怀疑道:这都21世纪了,怎么还有人说自己是侍女?难道她是在演戏? 云兰却是想着:小姐莫不是落水撞坏了脑袋? 思及此处,她慌忙跑去请大夫。 “喂!”颜湘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就见那姑娘忽然跑了。 她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呢! 抬头观察起四周,她发现房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几件普通的家具,且样式都十分老旧。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回忆起昏迷前那股强烈的窒息感。脑海里的记忆如此清晰,此时却显得尤不真实。 我是死了么?可……这里既不像天堂,也不像地狱。 颜湘用力地掐了下手臂,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梦。 她在脑子里探索各种可能性,嘴里呢喃道:“难不成……我穿越了?” 还没等她完全接受这个事实,那位自称云兰的侍女就带着大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其中有个中年男人严肃内敛,颇有一家之主风范。他身旁跟着一对母子,皆是衣着光鲜,华彩照人。 颜湘明明不认识他们,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恐惧与心慌。 这些人又是谁? 像是触及禁区一般,她只稍稍思索便感觉头痛欲裂。 “小姐没事吧?”云兰担心道,“哪儿不舒服?我让大夫给您瞧瞧。” 颜湘捂着头没回话,心里却在想: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现实的我难道已经死了么…… 云兰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是惧怕生人,便安慰道:“小姐别怕,前些日子您因为落水昏迷,就是这位大夫把您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颜湘沉思未果,听到此处,还是乖乖伸出了手:算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先把病看了。 过了一会,中年男人询问:“大夫,小女病情如何?” 他便是原身的父亲颜柏,亦是霁朝正四品京兆尹,统筹城中大小事务。 大夫收回手,又观察了一下颜湘的头,才缓缓道:“令爱是由于头部遭受撞击,又溺了水,才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症状。” “那如何才能助她快些恢复记忆?”颜柏又问。 “除每日按时服药以外,还可多给她讲讲从前的事。当然,主要还是得看她自己是否愿意想起,若是不愿,就算恢复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另外,小姐脾胃虚弱,应当是饮食不当所致。若想身体完全恢复,还须长期注重膳食,好生调养。” “饮食不当?”颜柏对身旁的夫人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颜夫人略微慌道:“定是底下人看湘儿脾气好便怠慢了,是妾身疏忽,回头妾定好好惩治他们。” 颜柏脸色渐缓:“注意,不要再有下次,若传出去像什么话。” “妾明白。”颜夫人柔声答应。 一旁的颜湘观察到这儿,已能将几人的关系猜得七七八八了。 看完病,大夫收拾好药箱离开,云兰也随他抓药去了。 “阿姐别难受,阿昭带了你最喜欢的糖果。”说话的是颜昭,颜湘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嘴唇紧抿,脸上的婴儿肥不自觉绷起来,小脸上满是担忧。 颜昭伸出手正要走近,不料却被颜夫人拉走了:“阿昭乖,你阿姐身体还没恢复,别打扰她休息,娘亲带你出去玩。” 颜柏叹了口气,也道:“你好好休息,爹晚点再来看你。”说完,他便忙公务了。 他们走后不久,将药端到床前,拿起汤匙想要喂给颜湘:“小姐,该喝药了。” “我自己来吧。”颜湘将药碗接过,却没立即喝下去,而是心想:看来在找到回去的方法前,我只能先暂时留在这儿了。 “云……兰?”她不自然道,“我这胃疾究竟是如何患上的,你一定知道吧?”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云兰是颜湘可能此刻唯一能信赖的人,而她确实也没让颜湘失望,坦诚讲述原身的大致经历。 按照常理,一家人是要一起用膳的,但由于原身生母离世前久病缠身,不便与其他人同桌,颜湘就坚持随母亲一起留在园中。后来母亲去世,她心情悲痛,就一直没再与父亲一同用膳,也正因如此,才让下人钻了空子苛待饮食。 听到这,颜湘大概看清了目前的情势。 她的父亲虽是家主,却不太关心家中事务,对唯一的女儿也不太重视;继母掌管内务大权,暗中纵容奴仆对她不敬;而弟弟尚年幼,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 云兰讲着讲着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小姐,其实你根本就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若不是江世子恰巧过来,奴婢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哎呀我这不是没事嘛。”颜湘有些无措,她保证道,“之前是我太软弱,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任人欺负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老天给我重新活一次的机会,那我就暂且代替原身好好生活。 “对了,这个江世子又是谁?” “江逸宁江世子,是永王的独子,也是当今圣上的侄子,和小姐你是青梅竹马。” 颜湘惊讶:那不就是皇亲国戚?!既然原身有背景如此厉害的朋友,怎么还过得这么凄惨? “若非舍不下先夫人留下的园子,你可能早就在世子的帮助下离府了,如今也不用遭这份罪。”云兰低声埋怨。 颜湘闻言恍然,思索后又道:“你想啊,我要是落荒而逃,岂不便宜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我们如今要做的应该是把别人欠的债都讨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因胃疾一事,颜湘的伙食得到了改善。 随着身体日渐恢复,她走动也多了,每天出去熟悉府内环境、欣赏风景,如若没有人打扰,这样的日子倒也闲适自在。 “夫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自然是有正事。”颜夫人慢条斯理道,“依据礼数,你应当唤我一声姨娘,不过念在你失忆,我便不同你计较,但老爷认为礼不可废。如今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跟着这位嬷嬷重新学学礼仪规矩吧。” 颜湘没反对。做戏做全套,况且学好礼仪对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应该会有很大帮助。 或许因为肌肉记忆,外加上她本身聪明伶俐,所以学起来不算太费劲。 鸟雀欢鸣,风和日丽,江逸宁踏着春色而来,问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多谢世子关心,我已无大碍。”颜湘不自然道。 她不知道原身以前是如何与江逸宁相处的,自己又顶着个“失忆”的头衔,语气难免客套。 “行啊你,原来老实巴交的小女孩,现在都会装失忆了。”江逸宁打趣道,“不过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 颜湘没接他这茬,转道:“我拜托你帮忙查的事怎么样了?” 江逸宁拍拍胸脯:“查到了,这点事对本世子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随后他又正色道:“你落水那天确实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溜走,去了城郊外的小村落。我派人暗中盯了几天,结果发现张嬷嬷私下去见他,还给了笔钱想让他离开京城,只不过那人已经被我拦下了。” “张嬷嬷?”颜湘望向云兰,眼中流露出疑惑。 云兰解释道:“就是经常跟在夫人身边的那位。” “你连张嬷嬷都不记得了?!以前你可没少受她苛待!”江逸宁诧异道,“难不成真失忆了?” 颜湘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含糊道:“这次落水确实对我的记忆造成了一点损伤。” “那颜府给你找的大夫如何?需不需要我找一位更好的?” “不用,我反而觉得那些不好的往事忘了也挺好,这样还免得日后想起来伤神。” 江逸宁点点头:“也是。至少你心里还信任我,情况便不算太糟,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如今他们将你欺负得差点丢了性命,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了。” “放心,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颜湘笑道。 她眼底的坚定让江逸宁略微出神:她好像真是变了个人。 此时春风拂动,树上的野果随之掉落,原先藏在草丛里的鸟雀警惕探头,在确认周遭安全后便一蹦一跳地上前享用起来。 颜湘轻挑眉梢,说道:“看,任何事情都需要等待时机。” ------------ 第二章 颜湘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淡色衣裙,裙裾上绣着点点红梅,头上仅留一支白玉簪。 冬春时节,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云兰折下一枝仔细收好。 主仆二人路过颜夫人院子,正看见张嬷嬷从里边走出来。 她随意行了礼,阴阳怪气道:“看来小姐身体恢复得不错,前两日才和江世子玩得正欢,今日又要出去?” ”嬷嬷对主子的事如此了解,平时没少派人打听吧?”颜湘冷笑道,“本小姐身体已无大碍,去哪还轮不到你费心。” 没成想这小丫头失忆后,性子倒硬起来了。 张嬷嬷不悦,可人家毕竟是主,只好受着气道:“是。可这大清早的,夫人还等着小姐去请安呢。” “我知道了。”颜湘态度冷淡,转头对云兰说,“你在外面等我。” 她走到颜夫人跟前行礼:“给姨娘请安。” “看你形色匆匆,这是要外出?”眼夫人满不在乎道。 颜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道:“今天是母亲忌日,我作为女儿自是要去祭拜。” “怪我这记性,竟把这等大事给忘了。湘儿真是孝顺,就连失忆都要去祭拜生母。”她又开始装模作样,“哎……姨娘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怨我,忽略了我对你的好,我不怪你……”说罢哭哭啼啼起来。 “发生何事了?”是颜柏的声音。 颜湘原先还觉莫名,这一听,便心下了然。 她转身对他行礼:“给爹爹请安。” 行完礼,她小心翼翼走到颜柏身边,双眼含泪道:“爹爹,我虽然因为受伤忘了一些事情,但这些日子已在慢慢恢复。其实我心里从未埋怨姨娘,相反我很敬重她。只是,自落水后,我便时常梦到母亲在暗自哭泣……” “我实在不忍母亲在天上为我担忧,正巧今日是她忌日,我便想去看看她。”颜湘声俱泪下,真情实感,令人恻隐。 自幼子出世后,颜柏就没太关注这个女儿,此刻有些愧疚道:“是爹爹亏欠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有爹在,不用顾忌其他。” 颜湘抹了抹泪,答应道:“谢谢爹,那女儿就先去了。” 说完,她瞟了眼面色铁青的颜夫人,行礼告退,心中满是嘲讽。 颜柏心软,别人稍微装可怜就能博得他同情。颜湘母亲却是个骄傲的人,不愿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正因如此,在颜柏纳妾后,她表面对此事毫不在意,实则是将悲痛压在心底,不愿找人倾诉,没几年便抑郁而终,临走前也只让下人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 原身在母亲故去后,就一直备受冷落、缺衣少食。起初她想去找父亲诉苦,可颜柏整天忙于公务,毫无耐心倾听小女儿家的心事。 幼小的她无力反抗欺凌,逐渐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格。父亲的无视,下人的冷眼,更让她对这个家失望至极。 而现在,颜湘不再是原来的颜湘,再也不会任人宰割。 她出府同江逸宁汇合,一起驱车前往墓地,到墓地后,她看着长满坟头的杂草苦笑:分明是结发夫妻,他却不曾来看过一眼。 收拾了坟头草,她把那枝梅插上,心道:听云兰说,您最喜梅花,也最像梅花。 “娘,女儿来看您了。”颜湘说着,竟不自觉哽咽起来。 谁能想到,她和原身不仅样貌、名字相同,就连经历也如此相似。有时她甚至觉得,原身就是她在这时代的另一个自己。 离开墓地,几人来到一间小木屋,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脚均已被死死绑住,嘴里还被塞了一块破布。听到开门声,他猛然抬头,先是面露震惊,随后不断发出呜呜声,似乎有话要说。 云兰取下男人嘴里的破布,下一秒便听见他求饶:“小、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 “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定然会放了你。”颜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手心却出了层细密的汗。 男人在颜府待了几年,看到原本软弱可欺的小姐如今竟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顿时吓得连连点头。 “当初是谁指使你推我入湖的?” 他不知在顾虑什么,眼神左右闪躲,不敢回话了。 颜湘见状,朝江逸宁使眼色。对方立马了然,掏出腰间的匕首,蹲在男人面前反复擦拭:“本世子这匕首倒是好久没用了,现在刚好拿你开刀。” “我说我说,”男人被吓得屁滚尿流,“是张嬷嬷,她跟我说小姐不受宠,就算出事也不会有人查到我头上,还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 颜湘轻笑:这么快就诈出来了。 “既然这样,本小姐需要你做件事。你帮我回到府里指证张嬷嬷,事成之后我们自会放了你。” 男人一听,声音哆嗦得更厉害:“什……什么?!小姐,求您行行好,我回去张嬷嬷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这男人竟然比她还怕死。颜湘讥笑。 “你要想好,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可是永王世子,你是宁愿得罪世子爷血溅当场,还是得罪张嬷嬷寻条活路?” 男人被她说得开始动摇,咬咬牙道: “这……那小姐想让我怎么做?” 当夜,男人在颜湘的安排下偷偷潜回颜府,守在颜夫人院外等待张嬷嬷。 “孙虎?”张嬷嬷看见男人后惊叫,随即又赶紧压低声音质问,“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孙虎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这时,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今天出门前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发热?” 是颜柏。 “许是今日出门受了凉,都怪奴婢照顾不周,还为此惊动老爷,请老爷责罚。”云兰自责道。 在暗处的孙虎一听,立马抓住张嬷嬷的手臂大声喊道:“张嬷嬷,求你别再逼我了,我不想再帮你干这些坏事了!” 颜柏刚要说话,却听到附近冒出来这么一句,顿时警惕起来:“谁在那里?” 张嬷嬷大惊,顿时要逃,奈何孙虎力气大到让她寸步难移。 管事提着灯笼走过来,看见他们二人拉拉扯扯很是震惊:“张嬷嬷,你们这是做什么?” “怎么回事?”颜柏神情严肃道。 孙虎的双腿不停颤抖:“老爷,是张嬷嬷指使我推小姐入湖的,是她逼我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张嬷嬷一听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求饶:“老爷,我是被冤枉的!” 颜柏震怒,随即下令将这两人押到梅园,待会再审。 梅园内,传来一声声啜泣。 颜湘躺在床上,额头敷着湿毛巾。她眉头紧锁,脸上泪痕还未干,嘴里呢喃着:“爹、娘,别丢下我……” 颜柏见状,忙催促大夫为她诊治。 “小姐确是染了风寒,只是身体底子弱,是以看上去严重些。老夫去开几副药,待她喝下就没事了。”大夫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大夫的话让颜柏放下心来,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张嬷嬷和孙虎,沉声道:“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孙虎抢先说道:“老爷,张嬷嬷指使我推小姐入水,事后又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让我离开。而且、而且她还时常带人欺负小姐、私扣她的衣食。” 张嬷嬷想不通孙虎为什么突然回来指认自己,只能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 收到消息的颜夫人匆匆赶到,一见到她,张嬷嬷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夫人救我!” 颜夫人努力调整呼吸,温声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颜柏没回答,他仍是看着孙虎,满脸质疑:“既然你说替张嬷嬷做事,又为何突然回来指认她?” “因为……在得知小姐险些丧命后,我总感到良心不安。主动坦白,是希望能求得老爷和小姐的原谅。” 颜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拉着颜柏的衣袖急道:“这是污蔑啊老爷,张嬷嬷怎会干这种事?” 听到这,颜柏睨了张嬷嬷一眼,又继续问孙虎:“那你如何证明你所言是真?” 孙虎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快速掏出腰间的钱袋递上去:“这袋钱就是张嬷嬷给我的。” 颜柏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管家:“你仔细看看,这是不是夫人院内的?” 在这般情况下,管家不敢扯谎:“回老爷,这料子确实属于先前分配给夫人院内的那批。” “砰!” 颜柏气得一拍桌面,严厉道:“张嬷嬷,你好大的胆子!”又转头吩咐管家道:“你去查一下她欺凌这事是否属实。” 别说张嬷嬷了,连颜夫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颜柏发如此大的脾气,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没多久,管家回来报备:“老爷,确有此事。” 这下,连颜夫人也站不住了。旁边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她意识到这事情似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哭着求情:“张嬷嬷只是一时糊涂,求老爷看在她陪妾多年的份上,放过她吧。”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心疼。 颜柏见这场面,火瞬间熄了大半。他用手按了按眉心,斟酌着开口:“张嬷嬷心思歹毒、逞凶肆虐,但念在她为府内付出多年,就饶她性命,杖责四十,逐出府内。至于这个孙虎……” “咳咳。” 床帐内传来的几声咳嗽打断了他。 “老爷,小姐醒了!” 颜柏听到动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又抬手摸摸颜湘的头:“湘儿,可还难受?” “爹,我没事。”颜湘看了眼孙虎道,“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他是受人蛊惑,又主动坦白,就从轻处罚吧。” 她分明虚弱,却还不忘替他人求情。这善良的模样使颜柏内心的愧疚更甚,他答应道:“好。” 颜湘扯了扯嘴角,微笑道:“谢谢爹。” “孙虎为虎作伥,但鉴于他及时悔过,且主动坦白,就杖责三十,一并逐出府内。”颜柏厉声道,“至于夫人,多次管教下人不严,不适合再掌管府中事务,回去禁足一个月。” 言罢,他回头闭上了眼,不愿再看颜夫人的可怜模样。 颜夫人面如死灰,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了。 待这场闹剧散场,云兰才合上房门,端起刚送来的汤药埋怨道:“老爷可真是偏心,小姐你都病得如此严重了,他也不舍得重罚夫人。” 这药才一入口,颜湘就忍不住皱眉:“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倘若我求父亲加重惩罚,反而会引起怀疑。再者,她毕竟是阿昭的生母……我不想看阿昭伤心。” “小姐,我是在替你不平。”云兰撅起嘴角道,“你为了揭穿他们的恶行,还把自己也整出病来,结果却是这样,真不值当。” “做戏就是要讲求逼真啊。至于惩罚嘛,这次就当先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好了。” 云兰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感慨道:“小姐,你真的好像变了个人。” 颜湘失笑,没有言语。 张嬷嬷这事闹得很大,致使府内的奴役都安分不少。 现如今他们看见颜湘都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更别提像从前一般克扣月银和衣食了。 颜夫人被罚了禁闭,现在府中大小事务都归管家打理。 所幸管家为人老实,又是看着颜湘从小长大,对她很是尊重,颜湘这才真正过上了富家小姐的生活。 只是颜昭时常会来找她,求她带自己去找娘亲,她都应允了,为了不让弟弟伤心,她甚至扯谎说颜夫人是自请闭门为家人祈福。 后来,她单独去见了颜夫人。 房内光线昏暗,女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的饭菜似是一点没动。 颜湘像以往一样对颜夫人行礼。 “我都这幅模样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颜夫人低头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出言嘲讽,自从被禁足后,她整日失魂落魄,再没了打扮的心思。 颜湘淡淡地解释道:“我并无惺惺作态,如今您仍是我的长辈,而对长辈保全礼数是晚辈应该做的。”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您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娘?”她将心底的疑问提出。 “既然你想知道原因,那我也不怕告诉你。”颜夫人笑道,语气讽刺。 原来颜柏很早以前便与颜夫人订了婚约,他还曾许下承诺——等自己高中归乡就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可谁曾想,颜夫人为了他不顾乡邻眼光苦等几年,到头来他却背叛诺言另娶他人。 她原是放下了,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一个小农户,若是没有变故,生活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了。 谁料成亲两年后农户便开始酗酒,严重时还对她拳打脚踢。 她向娘家求助,奈何家人只顾及名声,反过来劝她不要把事情闹大,她就这样忍了三年。 直到某天,农户在外酗酒闹事被人给打死了,她才得以解脱。 然而从那以后,乡邻都认为她克夫,没有正经人家愿意接纳她,乡里的流氓更是时常骚扰她。 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安身的本领,便只能寻求一个庇护之所,所以无奈之下,她找到颜柏诉说自己的遭遇。 颜柏自觉亏欠于她,便和颜老夫人商议,把她作为妾室娶进门后再告诉正妻。 那时,年仅六岁的颜湘便知道父亲要纳妾,才豆点儿大的小孩虽不懂纳妾的意思,但听说父亲有了别人就不再喜欢娘亲,还是气得在新人房里大闹了一场。 后来她八岁时,还曾不小心让仅有几个月大的弟弟摔下床榻,尽管事后她受了罚也道了歉,但颜夫人仍旧不能放下此事。 回首往事,总觉悲伤,颜夫人抹了把泪。 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颜湘内心复杂,毕竟同为女人,说不同情是假的,但即使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也无法认同颜夫人这些年的做法。 “对于幼时所犯的错,我诚恳地向您道歉。”颜湘弯腰道,“但我还是想说一句,我母亲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已有婚约,所以你恨的人不应该是她。” 颜湘虽没有亲眼见过原身生母,但从侍女口中也能得知她不屑于和其他人争风吃醋,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去破坏他人感情?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我一见到你们,就忍不住想起那些令我夜半惊醒的苦楚……” “姨娘,任何人都不应该为了别人而束缚自己,不论是爱还是恨。您扪心自问,恨我们真的能让您减轻自身的痛苦吗?” 言罢,颜湘转过身准备要走,可犹豫过后还是继续道:“我不喜欢家宅内斗,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冰释前嫌。我知道您最在乎的人是阿昭,所以希望您可以好好想想——假如阿昭知道他一向敬爱的母亲和姐姐水火不容,他会有多难过?” 说完,她快步离开,独留颜夫人冰封在原地。 ------------ 第三章 由于待遇好了,颜湘便打算将梅园的陈设翻新,把破旧的家具全都换掉。 她打开意外找到的一个老旧盒子,发现里面全是首饰珠宝,不免愕然,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珠宝。 云兰回忆道:“我好似听干活的嬷嬷提过,说这是先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 “嫁妆?”颜湘好奇地仔细端详,目测这些首饰价值不菲,看来她母亲出身不低。 梅园修整好后,房内添置了书案和绿植,不再似从前那般空荡了。可颜湘盯着书案后面那堵墙,仍感觉少了点什么。 听嬷嬷说母亲生前十分喜爱作画,只可惜她故去后,画作就全被烧毁了,一幅也没留下。 颜湘当下便决定上街挑幅画回来挂上,反正她到这儿那么久都还没出去逛过呢,然而她都快把京城翻遍了,也没找到心仪的画作。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颜湘虽不是美术生,但好歹大学时期也进过国画社团,对国画还是有点研究的,普通画作可入不了她眼。 二人来到最后一家书画坊——玉书坊。 “小姐若想买画,那您可来对地方了。”伙计热情介绍道,“作为京城里最大、最受欢迎的画坊,我们玉书坊所拥有的画类举不胜举,可供您随意挑选。” “倘若现场这些画作里没有你心仪的,我们还可以请画师按您的要求作画,保证包您满意!” 这熟悉的话术,让颜湘仿佛回到了21世纪。只是她一直不大喜欢在挑东西时被人牵着鼻子走,便委婉道:“我先自己瞧瞧吧。” 然而几乎每一幅画前都围了很多人,真是让人想挤也挤不进去。 她只好走到较为冷清一处,先“审判”起面前的画作。 作者作画如题字,笔锋凌厉却又收放自如。笔墨准确地勾勒出梅枝的线条,深浅得当,画上每片花瓣的形状都略有不同,描绘却都很细致,瓣上甚至还有浅淡的纹理,栩栩如生。 这画倒让颜湘想起摩诘的一句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是幅佳作!她惊叹,可惊叹过后越看越觉得这画的风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难道是我以前研究过的古代大师的作品?颜湘暗自琢磨,余光瞥见有人走近,她下意识转头看去——是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袍的年轻公子。 他领口处绣有金色淡纹,腰间系上雪白衣带,看起来温文尔雅,双眼同样也在打量那副画,挥扇子的动作却没停。 这时,颜湘留意到路过的伙计似乎想对他开口,一时心急,便来了句:“这幅画我要了。” 生怕到嘴的熟鸭子飞了。 伙计微怔,下一秒又眉开眼笑:“好嘞!” 颜湘对那位公子稍显歉意道:“不好意思,这幅画是我先看上的。” 那位公子似乎不甚在意,淡笑道:“既然是姑娘先看上,那自然是归你。” “多谢公子。”她莞尔。 “敢问你是哪家的小姐?等装裱完成后,我好差人送到府上。”伙计又开口道。 颜湘本不想暴露身份,但考虑到天色渐晚,还是说了:“颜府。” 伙计似乎有些惊讶,进一步确认:“是那位京兆尹大人的颜府?” 颜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是颔首承认了。 传闻中的颜府小姐面容普通,衣着打扮皆如平民,不仅身体羸弱,性子还非常胆怯。 可面前这个却身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头戴珠钗,虽不说多华丽,但那气质让人一眼便能辨出是富贵人家。 并且她面色红润,只略施粉黛便已明艳动人。实在是和传闻毫不搭边。 伙计内心犯起嘀咕:果然坊间传言不可信。 在回府的马车上,颜湘闭目养神,思绪逐渐飘远。 在旁人的描述中,母亲也是擅长书画,尤其爱画梅花。而在颜湘的记忆中,自己幼时也接触过书画,只不过后来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就没再给她机会去学习了。 在那些家长眼里,小孩子认真读书比任何都强,于是慢慢的,颜湘也任由那本画册孤零零地在墙角落灰了。 但其实在她心里,没能正经学画始终是个遗憾,所以她才会在大学时选择加入国画社团。 在社团里,颜湘除了能学点国画的皮毛,还能外出观看画展、研究名作。就连早年出土的几幅古代名画,她也是亲眼见过的,例如张缜的《燕京雕梁卷》、文鹤的《日照西山图》。 突然,颜湘灵光一闪——刚才那副画的风格不正像文鹤的吗? 如果她没记错,文鹤所处的朝代正是霁朝,并且他还是当朝有名的大官…… 可这画卷上怎么没有署名?作者会是文鹤先生本人吗?又或者风格相似只是个巧合? 满肚子疑问无人解答,颜湘不禁想见见这位“无名”画师了:画工如此精细,不像年轻人能做到的,应当是位画技超群的长者。 没等多久,那副画便到了。 颜湘抽出画卷,顺手把竹筒递给云兰,然后将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咦?这画筒上还写了个‘颜’字。” 她接过来瞅了瞅,又将竹筒上的字与画上的字进行对比,发现是同种字体,且笔风相似,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许是店家为防止出现纰漏,在画筒上做的标记吧,没想到这画坊还挺良心。”她推测,随后把画挂到墙上,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后来,颜湘闲来无事总往那家书画坊跑,还在伙计面前混了个脸熟。 “你可知上回我在这儿买的那幅画是出自谁手?”她打听道。 “那幅啊,”伙计压低声音道,“小姐走大运了,那是俞林先生的画,京城多少人想买他的画都买不到呢。” 原来不是文鹤。颜湘心道,可“俞林”这个名号她却是从未听过。 想起那天的情形,她不禁唏嘘:世人大多追名逐利,只关心作者的名号,却不懂得欣赏其画作的内涵。 “那这俞林先生现在在哪?我能见见他吗?”她向伙计打探。 “先生不常来,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哪。” 伙计抱歉道,“哪怕他来了,也是不接见外客的。” 颜湘有些失落,但仍然安慰自己:声名在外的大师级人物大多性子高傲、脾气古怪,能理解。 “要不这样,我先递个拜帖,倘若先生愿意见我,麻烦你们派人去颜府告知一声。” 然而,等了许多天,颜湘也没收到玉书坊的任何消息。 这老先生这么忙的吗?还是他不愿意见人? 她坐在亭子里胡思乱想。 江逸宁走到她身边坐下,自然地端起茶壶倒水:“我听说你这几天总往外跑,忙什么呢?” 颜湘依旧精神不振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去了家画坊,偶然发现那里的画师技艺超群,就想去拜师学艺而已。” “我也精通书画,你为何不找我?”话毕,江逸宁又道,“喔,我忘记你失忆了。” 颜湘白了他一眼。 “话说是哪位画师让你这么崇拜?” “俞林先生。” “俞林?”江逸宁转了态度道,“是他的话那便不奇怪了。” 闻言,颜湘眼前一亮道:“宁哥,既然你是世子,那想必门路极广,一定见过他本人吧?你跟我说说,他本人看起来怎样?是横眉冷目,还是和蔼可亲?” 江逸宁原想让颜湘像从前那样称呼他为“逸宁哥哥”,奈何她总觉别扭,只肯叫“宁哥”。 “和蔼可亲?你莫不是以为他年纪很大?”江逸宁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难道……不是吗?” 颜湘呆愣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发笑道:“你怎会这么认为?” “我见他的画功超乎常人,还以为是苦练画技几十年的长者呢。”颜湘说完还撇了撇嘴,“那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他最近公务繁忙,连我都极少见他。” “他不就是个画师吗?还有公务?”颜湘惊讶。 江逸宁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搪塞道:“这个嘛……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在颜湘快要忘却拜师这回事时,书画坊的伙计传来消息——俞林先生请小姐前去画坊一叙。 颜湘正百无聊赖地喂鱼呢,听闻消息差点一头栽进湖里,赶忙回房换了身衣服。 不管是不是长者,既然说了要拜师学艺,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仔细斟酌后,她选了身藕荷色撒花软烟罗裙,裙摆处绣有淡淡的莲花纹样。 云兰替她简单上妆,梳理好长发,再戴上雅致的白玉耳坠。最后她才系上香囊,出门去了。 玉书坊二楼设有雅间,一是为了方便画师们相互切磋、交流学习,二是为了让东家在谈正事时不被打扰。 颜湘在伙计的带领下走到雅间,竟莫名开始紧张起来,她简单平复一下心情,随后轻轻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的背影。他身着月白色窄袍,用锦带收敛腰身,衬得身材愈加修长。 纯白色的发带将头发束于头顶,垂下的部分随风摆动,让他看起来像是由清风化形而成,下一秒又要随风而去。 俞林正站在窗边欣赏风景,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便转过了身。他收起扇子,随即对着颜湘略微弯腰,极具修养。 颜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匆忙回以一礼,再抬头时却突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颜小姐,又见面了。”俞林温声道,声音宛如潺潺流水般流畅温和。 颜湘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划过扇子时停住,如此才反应过来,这是她买画时遇到的那位公子。 其后,她吩咐云兰留在门外,自己独自走进雅间,捋好裙边坐下。 “实在没想到,原来公子就是俞林先生。”颜湘顿了顿,继续说,“上次见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将先生错认成买画的客人,还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俞林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淡然道:“无妨。” 颜湘轻声道谢,随后直奔主题: “想必先生知道我的来意,那我便直说了。颜湘自小受母亲熏陶,对书画很是喜爱,只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从师学艺。上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先生的画巧夺天工,心下十分佩服,所以斗胆请问先生是否愿意收我为徒?” “你要想好,当我的学生可不容易。” “先生放心,我是认真的,决不半途而废。” 乌黑双眸里透露出的坚定让俞林稍感诧异,他沉默下来,不知在考虑什么,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 颜湘顿时绽放笑颜,端起茶壶替他添茶:“谢谢先生,先生请喝茶。” 簪子垂下的银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日光映射,耀眼异常。 颜湘离开以后,俞林的随从终于忍不住发问:“公子,以往这种拜师的请求你都是直接拒绝,为何这次反倒答应了?” 对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凌风,你不觉得她很特别吗?” 被唤作凌风的人稍加思索,随后道:“特别……漂亮?” 俞林端起颜湘倒给他的那杯茶,摇了摇头道:“肤浅。” 从这天开始,颜湘连人带名都成了这画坊里除俞林之外最特别的存在。 大家私下里都很惊奇:没想到平时不近女色的俞林先生,收的第一名学徒竟是位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 然处于话题中心的俩人对此却不甚在意,仍是该教的教、该学的学。 “其实学画就如同学书法一般,首先得学会执笔。”俞林站在案桌前握起笔,“其执笔之法也与书法一般无二,均讲求指实掌虚。” 他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笔杆,无名指与小指向上并拢以稳住杆身。 颜湘也拿起面前的画笔,认真学着他的样子夹稳。 “常见的用笔方法包括勾、皴、擦、点、染五法。”俞林边说边在纸上勾画,“‘勾’即用线条勾勒出事物的轮廓形态,是作画最基础的一步。俗话说,形象形象,有形才有象……” ------------ 第四章 一天的“课业”结束,颜湘打道回府,却意外的在梅园外看见颜夫人和颜昭。 今天是颜夫人解除禁足的日子。 颜湘快步上前行礼:“姨娘和阿昭怎么来了?” 还未等颜夫人回答,颜昭就凑过来晃了晃她的手臂:“我听说娘亲被禁足是因为没有管好张嬷嬷,才害阿姐落水。我已经跟娘亲讲了道理,她也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她好不好?”说完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颜湘抬眸看向颜夫人,对方似乎有些羞愧,避开了目光。她不忍看弟弟伤心,揉揉他的头,答应了。 走之前,颜夫人对她说:“上次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才想通……从前都是我作茧自缚,不仅害你受了多年苦,还害阿昭两头为难。作为长辈,我竟然还没一个八岁的孩子懂事,真是惭愧。” 颜湘浅笑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早已放下,姨娘又何必挂怀?” 颜夫人暗叹:十年了,自己好像才看清眼前这个女孩。 他们母子离开后,颜湘下了口令:“今后府内若再有人管不住嘴,直接重罚。” 因颜夫人已恢复自由,和颜湘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所以府内如今相安无事,一家四口自然也一起用膳。 闲来无事时,颜湘便会去玉书坊。尽管俞林并不常来,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去观摩其他画师作画,但她也乐此不疲,态度十分认真。 今日,颜湘正想同往常一样去玉书坊,却被江逸宁硬拉着去了别处,说是要去看什么画师交流大会。 二人来到西街。这里原本最宽广的一处空地,现如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画桌,且桌上均置有文房四宝。 场地中央还有座假山,上面点缀着零星绿意,山涧中又有涓流细细流淌。 高山流水,颇为雅致。 围观百姓被守卫们拦在场外,均好奇地向里张望,还时不时为后来的画师们让道。 颜湘被带进会场,观摩各个画师作画,倾听他们的心得,不由得内心赞叹,自觉收获颇丰。 江逸宁兴致来了,也想要露一手。他走到一张闲置的画桌前,提笔开始作画。 颜湘发现其风格与俞林大相径庭,俞林讲究细致和力道,而他则是追求豪迈大气。 随着他作画时间越长,前来观摩的画师也越多,周围赞叹声不绝于耳。 江逸宁收笔,拱手道:“过奖,过奖。” 分明是谦虚的话语,语气中却染上了几分得意。 “麻烦给我们家小姐让路。”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了现场的氛围。 画师们一边好奇地转身,打算一探究竟,一边忙不迭腾出位置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位小姐从容自如地迈步上前,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傲气,仿佛自己生来就是焦点。 江逸宁拧眉:怎么是她? 赵韵雪看了看侍女映月从桌上拿起的画,随后漫不经心道:“还不错。” “上次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永王世子江逸宁。”江逸宁稍昂起头,垂眼注视赵韵雪。 旁边的颜湘见状,则是一脸茫然:他们是有什么过节吗? “原来是永王世子,幸会。”赵韵雪并没被他的气场吓到,依旧从容地行礼。 “我家小姐可是丞相府千金。”映月不甘示弱。 原来是赵丞相的掌上明珠,难怪如此心高气傲。江逸宁暗道。 “赵小姐也精通画术?” “略知一二。”赵韵雪淡淡道。 她身边的映月却并不想低调,大声道:“我家小姐的画技高超,世子若是不信可以比试比试。” 颜湘不想将事情闹大,刚想拉住江逸宁,却被他抢先一步回道:“比就比。” 她只得无奈:也罢,确实需要有个人来搓搓他的锐气了。 主办方见状,发了话:“二位不如就以‘山水’为题各自作画,再由现场的各位画师表决,以定胜负,如何?” 双方都无任何意见,便开始比试。 颜湘隐在人群中暗自打量,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想不想上前试试?” 是俞林。 “先生怎么来了?” 他嘴角微勾,温声解释道:“听说你们在此,便过来看看。” 似乎不管何时见到俞林,他都是如此的温润亲和。 颜湘突然好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打碎他脸上这幅“面具”呢?而这具躯壳下,又会藏着怎样的灵魂? “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她转头目视前方,胡乱找话道:“先生,你觉得宁哥会赢吗?” 俞林也看向正在比试的江逸宁,略微思索后分析:“京中画师大多追求精细,而世子的画风却偏豪放,不占上风。” 画毕,双方同时停笔。江逸宁的画偏重整体观感,山水辽阔、气势恢宏。 而赵韵雪则是在描绘山水轮廓后,集中笔墨表现林叶和飞鸟的脉络纹路。 两张画桌前均置了竹筒,是主办方为计票所准备的。 画师们迫不及待上前为自己心仪的画作投票,仿佛他们之间也存在比拼,稍慢一点便被别人给比了下去。 当场,主办方就公布了这场比试的胜负:“我宣布,这场比赛获胜的是——赵小姐!” 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刺得江逸宁耳朵生疼。 赵韵雪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略微行礼道: “江世子,承让了。” 江逸宁面色有些难堪,但他不好与女子当街计较,遂吐出两个字:“恭喜。” 三人走在回玉书坊的路上,他忍不住愤愤道:“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也不知道帮帮我?” 颜湘撇撇嘴,小声反驳道:“我们是你朋友,又不是来参会的画师,那票岂能作数?再说,就算我们投你,你也赢不了呀……” 江逸宁被戳中伤疤,险些跳脚,随后却又摸着鼻子瓮声道:“那至少……也不会让我输得那么难看,我今后还怎么见人?” 说话间,他不慎被迎面走来的女子撞到手臂,顿时闻到了淡淡香气,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他忍不住嘀咕道:“哪家姑娘如此没礼貌?” 其余俩人没注意这点小插曲,俞林慢条斯理道:“你就是把输赢和脸面看得太重。” “没错,”颜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一次输赢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你们说得轻巧。从小到大,本世子几乎就没输过,现在却输给一个女子……想想就不甘心。”江逸宁语气生硬。 “这输赢重不重要岂能用性别衡量?”颜湘严肃道,“女子怎么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你看历史上那么多巾帼英雄,不就说明‘不光你们男子能成事,我们女子同样也可以’吗?若是这世道公平,让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能像男子一样念书习武,那我们可未必会比你们差。” 这番话,早在跟嬷嬷学规矩时她就想说了。 虽然霁朝没有裹脚、束腰这样的陋习,也未曾规定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但女子就要遵循三从四德、精通琴棋书画,诸如此类的规矩还是对她的思想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不过这些话她也只敢在熟人面前说,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 俞林闻言,内心不禁诧异。他自幼博览群书,自然也见识过很多不同的思想主张,对颜湘所述的“公平”并不觉新奇。 让他诧异的是——虽然他自身坚持“人性平等”,但在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中,赞成此种主张的却极少,颜湘恰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我其实也没有瞧不起女子,”江逸宁面上有些挂不住,“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他从小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尤其在乎颜面。 更何况,他往常所见的女子大多都是妃嫔和侍女,这些人不仅不会同他比试,还会想方设法吹捧他,可如今他却输给一个女子,心里自然别扭。 颜湘拍了拍他以表安慰:“好啦,别在意啦,其实我认为你们的实力不相上下,只是风格不同罢了。” 江逸宁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次日,颜湘正想试试昨日学到的新技法,便听伙计来传话道:“先生说他这几天忙于其他事务不便过来,若小姐想饮茶作画仍可在原来的雅间,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虽然好奇,但颜湘也明白他人隐私不便多问,她每日还是照常去雅间作画,画得累了便打道回府。 然怪的是,颜柏最近也忙碌了起来,有时甚至到了晚膳时间也不见人影。 颜湘实在好奇,只是朝律规定女子不得接触政务,且照颜柏的作风想必也不会向她透露,所以她决定偷溜去京兆府门口瞧瞧。 虽然可能也查不出任何东西,但她还从没去过京兆府呢,见识一下也无妨。 京兆府的守卫恪尽职守,不容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因此颜湘不敢轻易上前,生怕被当成可疑人员抓起来,只得暗中观察。 没多久,她便看到颜柏从京兆府里走出来,并且旁边还跟了个人。 那人身材挺拔,原本宽大的朝服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地合身,倒是个行走的衣架子。 “多事之秋,还劳烦颜大人多多费心。” “凌少卿客气了,这也是本官职责所在。” 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作揖告别。 因那人跨出门槛后始终背对着,颜湘并未看清其面容,只觉得背影莫名熟悉。 可颜柏的同僚她几乎就没见过,所以别说认背影了,她连名号都叫不出几个。 待那人上了马车,颜柏才又进去了,只是回身时眼神似乎往颜湘这边瞥了下,吓得她立马逃也似地溜了。 不过这点小事,颜湘也没放心上,她虽然有好奇心,但对此种明显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从不会过多纠结。 俞林到玉书坊时,颜湘正在作画。她神情专注,就连门边站了人也未曾发觉。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窗外洒下来,落在她的发丝、肩头。 这样望去,她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肌肤却仍如凝脂般洁白细腻,宛若误入凡间的神女,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我于人间遇神明。 俞林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最先注意来人的是云兰。她本想提醒颜湘,但看到俞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抬头却看到了仍然站在门外的俞林。 “先生来啦!”她盈盈一笑,眸光闪闪。紧接着又问:“站很久了吗?怎么也不叫我?” 云兰自觉地热茶去了。 俞林回以一笑,抬脚走近:“不久,只是见你如此专注,便没打扰。” “怎么能说是打扰!我还想让先生指点指点呢。”颜湘故意正色道,随后又让出位置,“正巧,这是我新作的画,劳烦先生指正。” “不错,进步很大。”他又仔细检查,抬手指着某一处道,“就是这里还可以更细致些。” 颜湘乖巧地点头,握着笔却没想好如何添补。 “我教你。”俞林走到她身后,抓住笔杆上端,身体微倾,带着她在纸上轻轻添画。 他们前后距离极近,却并未碰在一处。俞林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喷洒在颜湘耳朵上方,他似乎极其专注,没发觉这样有何不妥,反倒害得颜湘不知该将注意力往哪里放。 她不由得身体微僵,脸颊也稍稍泛红。分明没有肌肤之亲,却让人感觉亲密至极。 待画作添补完成,俞林松了手并退开一步距离。 察觉到身后的男性气息减弱,颜湘这才回神,她强装镇定转身,却垂眼不敢直视他:“多谢先生。” “不必。”俞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逾距了,轻咳一声后又转了话道,“听说郊外桃花就快开了,在下想邀请小姐一同踏青,不知小姐可赏光?” 颜湘下意识抬头看他。俊逸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还闪着微光。 极具盛情的邀请。 她不由自主道:“当然。” ------------ 第五章 颜湘还在回想方才的事,马车却忽的刹住,让她差点栽了个跟头。 “前方有许多人围着公示栏,应当是官差在公布新消息。”车夫解释道。 “什么消息如此轰动?你去打听打听。”颜湘对云兰道。 云兰下了车,见有人从里面挤出来,便上前问道:“大哥,请问出什么事了?” “有几户人家意图逃避选秀被抓了,官差正在张贴处罚的告示呢!” 男人似乎有急事,说完便匆忙离开了。 “选秀?!”颜湘惊讶,不曾想几年一次的选秀竟能被她碰上,可惊讶之余她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说以前她也在书上了解过选秀,但不同朝代选秀规则还是会有所不同,有些朝代是从平民百姓中选,有些则是从名门世家中选。 她如今还没法确定自己是否会被波及,便只能先回府看看情况。 晚膳时,颜柏还未回来。 “怎么了?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见她没动筷,颜夫人便问道。 颜湘否认,随后斟酌着开口道:“姨娘,您对选秀了解多少?” 她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子几乎都会对选秀有了解,毕竟这可能关乎到自己的一生。 按霁朝的规定,每三年举办一次选秀大典。先是由各个县丞将本地身世清白且尚无婚配的适龄女子登记在册,并注上生辰八字,再将花名册逐层上报至户部,由户部筛选后呈报皇帝。 待皇帝敲定人选和选阅日期,各州须将郡县选送的秀女提前送至京城,并按一定的次序排列入宫参选。 最后,由皇帝和太后从容貌、礼仪、才华、品德四个方面来选定合适的秀女进入后宫或赐予皇室宗亲。 一旦被选中,这些女子将永远被困于红墙之内,直至亡故。 “你想进宫吗?” 颜湘低头沉默。她向往自由,不愿拘于宫墙之内,更何况自身观念让她没办法接受和别人共侍一夫。 “我知道,若进宫我可能会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颜家也会因此成为皇亲国戚。但是,”颜湘顿了顿,“我不愿牺牲自己的自由与人生幸福,再者我也不愿被当作物事供人挑选赠送。” 颜夫人不太理解颜湘所言。她只知道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注定要困于一方天地,或是后院,或是宫墙,完成她们相夫教子的职责和使命。 “娘亲,如果阿姐进宫,阿昭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一旁的颜昭开口道,“不要让阿姐进宫好不好?” 颜夫人思虑片刻,随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安慰:“阿昭放心,娘亲会劝说父亲不让阿姐进宫的。” 颜湘闻此,稍稍放心道:“谢谢姨娘。” 暮色渐沉,颜柏才回到府中,且径直回了书房,连饭菜也不动半口。 “父亲,我给您送了点吃食。”颜湘恭敬地敲门道。 “进来吧。” 她闻声推门,走到书案前把菜放下。 颜柏正在写公文,随口问道:“为何这么晚还不休息?” “女儿斗胆深夜打搅父亲办公,是想问父亲一件事情。” “何事不能明天再说?”他头也未抬。 颜湘斟酌着轻声问:“我听说选秀即将开始,所以……想问父亲是否会将我送去选秀?” 这下,颜柏写字的手停住了,抬头看向她,沉声道:“这是必然。” 意料之中的回答。 “父亲,我不想参加选秀。”颜湘直截了当道。 “胡闹!”颜柏严肃道,“你以为选秀只是你们女儿家的事吗?这更是皇家的事!” 意识到自己语气激动,他又按了按眉心,缓和道:“其他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事不行。” “倘若我身染恶疾或是已有婚配,是不是就可以了?”她倔强道。 颜柏闻言拍案而起,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在犯欺君之罪啊!” 随后,他突然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书案,表情十分痛苦。 颜湘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怎么了父亲?” 小厮很快去请了大夫,诊治过后,大夫说道:“大人这是劳累过度,又怒火攻心,才会突然心口疼痛。今后切莫再引大人动怒,只要安心静养,他很快就没事了。” 颜湘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父亲,内心很是歉疚,她道:“对不起父亲。” “罢了,你知错就好。”颜柏虚弱道,“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出门了,让夫人重新找个嬷嬷来教你宫里的规矩。” “……是。”尽管颜湘心里不服,此刻她也不得不低头。 事已至此,颜夫人也知道自己无法再劝,只能答应下来。 玉书坊 颜府小厮前来传话道:“我家小姐让我代她向先生致歉,说她今日不能前来赴约,还请先生见谅,并且日后恐怕也无法再随先生学画了。” 俞林疑惑道:“这是为何?” “这……府内事务,小的不便多嘴。”小厮面露难色,传完话便回府去了。 江逸宁赶到颜府时,颜湘正在和嬷嬷学习宫规。 “世子爷,老爷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小姐学习宫规。”小厮阻拦道。 “我就去同她说几句话,说完马上离开。” 江逸宁越过小厮,不管不顾地往里走。 眼前人毕竟是永王世子,小厮不敢真的阻拦,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颜湘远远地望见江逸宁,暗觉救星来了,便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我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便来拜访一下,顺道说几句话。” 那位嬷嬷认出了此人是永王世子,便行礼道:“见过世子。” 颜湘放松下来,正想走去江逸宁身边,甫一动又被嬷嬷叫住:“小姐,宫里规定皇妃不得与除皇上以外的男子走太近。” “我这不是还没成皇妃嘛……”她弱弱地反驳。 “那也不行,从现在起,你必须时刻将宫规铭记于心,大选时才能顺利被选入后宫。”嬷嬷义正言辞道。 江逸宁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说道:“嬷嬷,既然你句句不离宫规,那本世子问你,宫规里有没有说过要服从皇家命令?” “回世子,确有提到。” “那本世子现在命令你,让颜小姐和本世子谈事,你可有意见?”他越发地硬气起来。 “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立刻又皱起眉头道:“你是在质疑本世子的皇家身份吗?” 嬷嬷登时有些慌张,忙不迭跪下:“老奴不敢。” “既如此,你就先退下吧。” 待嬷嬷退下后,颜湘抓住江逸宁的手臂,借力起身:“你要同我说什么?” “如今有个两全之法能让你不参加选秀,也不会引颜大人动怒,你可想知道?” 颜湘眼前一亮道:“什么办法?” “那当然是……”江逸宁故意拉长声音想吊她胃口,“嫁给别人。” “可我连一纸婚约都没有,如何嫁?况且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他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自有办法让颜大人同意,如今只需要看你的意愿。” 颜湘垂首沉思,嫁给别人或许还有机会和离,可一旦入宫那就是进了一辈子的牢笼。 她下定决心道:“好,我信你。” 红墙黄瓦,古树参天,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位高权重的天子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 “陛下,皇太后和永王世子来啦。”李太监从殿外进来,毕恭毕敬地躬身传话。 “宣。”皇帝起身相迎。 江逸宁跟在太后身边,对皇帝拱手作礼:“参见皇叔。” “不必多礼。说说你这次进宫又是为了什么?”皇帝扶着太后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笑问道。 “自然是因为思念皇祖母和皇叔。”江逸宁油嘴滑舌道。 “巧言令色。”皇帝假装板起脸,“你平日见我们的次数还少吗?” 江逸宁闻言,嬉笑道:“什么都逃不过皇叔的法眼,我确实不止为了这事。” 皇帝挑了挑眉:“那还为什么?” “这……”江逸宁突然腼腆道,“皇祖母您说。” 太后宠溺地笑了:“他呀,是知道选秀大典将至,想求陛下赐个机会。” 皇帝了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原来是向朕讨媳妇来了。好,朕准许你届时跟在朕身边挑选心仪的女子。” 江逸宁立刻道:“多谢皇叔。那皇叔是否有那些女子的花名册?我想先看看都有哪家姑娘参选。” “你倒是会赶巧,户部刚将名册呈递上来。”皇帝打趣,随后又命令李太监将折子递给他,当真是宠爱。 江逸宁接过册子,认真翻阅起来。 皇帝和太后正闲聊,忽然又听他惊道:“咦?这上面竟还有颜家嫡女的名字。” “我朝几乎所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女子都在这份名单上,有何奇怪?” “皇叔您不知道,这坊间都传说她相貌平平、性格懦弱又自小体弱多病,不是当秀女的好材料。”江逸宁故意夸大其词。 皇帝却不以为然:“坊间传言不可尽信。再说本朝秀女是从德、礼、才、貌四个方面综合选定,倘若她礼仪得体或才情出众,还是有可能脱颖而出的。” 皇叔果然不好糊弄。 江逸宁又继续添油加醋:“不瞒您说,其实我和那颜家妹妹从小相识。自生母去世后,她郁结于心,时常夜半惊醒,这才落下病根。” 他装作悲痛的样子,又继续道:“哎。我因同情她,本不欲多说。可我又实在担忧她进宫后会将病气传到宫里,这才禀明实情,毕竟皇叔和皇祖母身份尊贵,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那照你这么说,京兆尹为何不上报说女儿身体欠佳?”皇帝却质疑道。 江逸宁心下一惊,没想到无意中给自己挖了个坑,他打马虎眼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颜妹妹怕父亲忧虑就隐瞒了病情,所以颜大人才误以为她身体无碍。” 皇帝闻言缄默,让人捉摸不透。 “陛下,”太后开了口,“逸宁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便没有坏心,想必也只是担忧长辈的安危罢了。” “可朕若就这样无缘无故取消颜家嫡女的选秀资格,未免显得太过儿戏。” “选秀说白了就是皇家婚事,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借这机会顺理成章赐婚,为颜家女另择良配?这样既可以保存皇家颜面,又赐了两家一个恩典。” 太后提议道。 “哇,真是好办法!还是皇祖母想得周到。”江逸宁夸赞道,他表面如常,内心却是长吁一口气。 皇帝闻言颔首道:“母后说得有理,但这赐婚的理由和人选,朕还得好好考虑。” “陛下,大理寺少卿求见。”殿外传话的太监来报。 太后与江逸宁闻此,自觉移步偏殿。 凌书瑜身穿藏青色官服,走到皇帝面前举手加额,躬身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爱卿今日前来是有何事禀报?”君口一开,自带威严。 凌书瑜直起身,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奉上:“回禀陛下,这是官民闹事一案审判结果的奏章,请陛下过目。” “微臣还发现,近几日此类案件在城内已发生不下五起,并且还引得不明事理的人为争夺赏银大打出手。”凌书瑜将案件的大致经过如实上报。 “岂有此理!”皇帝怒摔奏折,“这些官员领着朝廷俸禄,却连最基本的律法都不遵守,还到处惹是生非,给朕重罚!” “陛下息怒。”凌书瑜继续道,“现今涉事人员皆已收监等候发落。为防止城中有人趁机作乱,微臣还与京兆尹大人商议大典期间的城内治安事项,其中包括张贴处罚公告以儆效尤、加派人手在城内各街道巡逻等。” 皇帝情绪又缓和下来,赞许道:“爱卿处理得甚好,这两年来你政绩突出,朕心甚慰。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过誉了,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凌书瑜谦逊道。 皇帝看向手里的奏折,忽然想起刚才江逸宁提到的颜家之女。 虽然江逸宁说她样貌普通、身体病弱,但到底也算个大家闺秀。而面前的凌书瑜虽出身寒门,却能力非凡,想必是很多人心中的理想女婿。倘若二人可以喜结连理,不仅能安抚颜家,还能断绝赵、张两党拉拢凌书瑜的心思。 思及此处,皇帝问道:“爱卿可有婚配?” “回陛下,暂无。” 皇帝大手一挥,直接道:“既如此,朕做主替你定桩婚事如何?京兆尹嫡女颜湘秀外慧中,与爱卿甚是相配。” 凌书瑜双膝跪地,毫无波澜道:“但凭陛下圣断。” ------------ 第六章 一日苦学结束,颜湘整个人腰酸腿疼,此时正趴在床榻让云兰帮她按摩。 她暗自腹诽:这嬷嬷训练仪态的方式怎么如此严苛?连动一下都不许,否则就要戒尺“伺候”,简直堪比军训。 她还在想着,突然有丫鬟从门外跑进来,神情急切道:“小姐,宫里来人了,老爷让您赶紧去正厅!” 颜湘猛地撑起手臂,顿时一阵酸痛席卷而来,她猝不及防道:“嘶——” 可现在顾不得旁的,她又连忙在云兰的搀扶下起身赶往正厅。 颜湘未施粉黛,本就白皙的脸庞此时因虚弱显得有些苍白,恰好她又在侍女的搀扶下出场,不免引得李太监暗道:颜家小姐果然如世子所说的那般体弱多病。 李太监略微颔首,随后又挺直背脊,举起圣旨道:“颜家嫡女听旨。” 颜湘四肢着地,额头贴于手掌之上,模样很是恭敬。 “朕奉皇太后慈谕:京兆尹之女颜湘,璞玉浑金,鹄峙鸾停;具芙蕖之质,**亮节,含幽兰之美,雍荣闲雅。今大理寺少卿凌书瑜年将弱冠,适婚娶之时,其渊清玉絜,实属良配。太后躬闻之甚悦,乐成人美,特此赐婚。钦此——” 话音似一道天雷在颜湘脑袋里炸开,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直到李太监出声提醒,她才挺直腰板道:“臣女接旨。” 她接过圣旨,在云兰的搀扶下站起身,又听颜柏打听道:“李公公,眼看这大选之日将近,陛下为何突然给小女赐婚?” 李太监敷衍道:“自然是陛下和皇太后听闻凌少卿与令爱郎才女貌,故而赐婚以促成良缘。” 李太监离开时,恰值晚膳时间,一家四口围着餐桌用膳。 颜柏看起来满面愁容,显然李太监那番说辞他是不信的。 颜夫人宽慰道:“圣意难测,老爷莫要纠结了。再者,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如今湘儿不用进宫,等以后她嫁了人,回家省亲也方便不是?” “太好啦!阿姐不用进宫,那就可以陪阿昭啦!”颜昭欢笑道。 颜柏看着儿子,无奈摇头道:“罢了。我跟这凌少卿打过交道,看上去倒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颜湘原本还在思索今后如何和离,一听这话,不由得想起上次在京兆府见的那位年轻官员,便问道:“爹,他是什么人啊?” “这位凌少卿可是栋梁之材啊,虽出身寒门,但只花了三年就升了从四品。”颜柏面露欣赏,“不仅如此,他才貌双全、为人谦和,颇受人青睐。” 三年就升了大官,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天从京兆府出来的人或许就是他。颜湘暗自推测。 然而,她一听“才貌双全、为人谦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因为颜湘已有婚约,所以她不再需要跟着嬷嬷学习宫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闲。 照往常来说,她定会找时间往玉书坊跑,且一待便是半天,可如今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整日整日地发呆,便是在纸上胡乱描画,真叫人担心。 “小姐,你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好?”云兰担忧道。 颜湘闻声回神:“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你最近总在神游啊,甚至有时我叫了好多遍,你都没反应。” “有……吗?” 云兰严肃地点头。 “好吧……”颜湘尴尬道,“其实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只是还没想好以后该用什么身份面对俞林,便想着先做一段时间的“鸵鸟”。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再这样下去人都要被闷坏了。”云兰建议道。 毕竟闭门不出的日子着实太无聊了。 颜湘也是烦闷得很,想出去透透气。她刚要答应,外面却传来了消息——大理寺凌少卿来访。 “他怎么来啦?!”颜湘霎时间跑进房内,“云兰快帮我梳妆!” 她此刻有种奇妙的感觉,紧张又期待、胆怯又欣喜,说不清到底是哪种居多。 走了一路,她仍觉着脚下轻飘飘的,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云朵上,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便会掉下去,却又忍不住为周围的绚丽风光而雀跃。 快到正厅时,她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抬手整理因疾行而变得有点凌乱的衣裙,同时又问:“你快帮我看看,我头发是不是乱了?” 她头戴流苏蝴蝶簪,细软长发安分地垂至腰间。身上是芙蓉色烟纱散花裙,胸口处绣上小巧的丝带蝴蝶结,薄纱在光的照射下映出浅浅的桃花图案,宽大的裙摆堪堪及地,既显出了少女的娇俏感,又不会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没乱,小姐还是很美!” “那就好。”她轻舒口气,抬脚走进正厅。 凌书瑜面色淡定地端坐着,右手搭在膝上,左手无意识地轻敲茶桌,却毫无节奏可言。 在看到颜湘的瞬间,他立刻站直了身,云兰几乎要怀疑他是从座椅上弹起来的。 颜湘落落大方地行礼,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抱歉,让凌少卿久等了。”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凌书瑜回之以礼,笑道:“无妨。”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颜湘抹了脂粉——脸颊两边透出浅淡的桃粉色,嘴唇樱红,光彩照人。 “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颜湘问道。 凌书瑜满脸歉意道:“在下贸然登门,是想向小姐求个原谅——之前对你隐瞒了真实身份,实在是抱歉。” “大人并未做错,何须道歉?”颜湘没想到他是为这个而来,“你是朝廷命官,在外隐瞒身份情有可原;再者,虽然你是大理寺少卿,可也确实是俞林先生,不是吗?” 少女言辞恳切,轻易就抚平了凌书瑜心底的不安。 “是。”他笑了,“那小姐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先生吧。” 颜湘犹豫道:“从前说话那般随意,可以说是不知者无罪,但如今我已知大人身份,便不能再这样无礼。” 在霁朝,任何人与朝廷官员交往时均需称呼对方官名,以示尊重。 “只要在你心中我还是先生,那便符合礼数。”凌书瑜温柔道,“再者,我在外本就化名为俞林,你若还唤我大人,岂不暴露身份?” 颜湘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便答应道:“那好。” 凌书瑜紧接着又说:“那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什么约定?” “那日约好一起踏青,小姐却爽约了,如今总不会出尔反尔吧?”他戏谑道。 颜湘恍然大悟,随即又歉疚道:“上次对先生爽约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无妨,今日去也是一样的。”他像目的得逞般勾起唇角,“时隔多日,如今又有春风送暖,想必那桃花定是开得极好。” 马车上,二人相对而坐,颜湘却始终侧身看向窗外,似乎林间景色格外迷人。 凌书瑜看到她绷得笔直的背脊与揪着裙面的指尖,不由得发笑:“小姐不必如此拘谨,像从前那般即可。” “啊?”见心思被戳穿,颜湘尴尬道,“哦,好。” 为缓解气氛,凌书瑜找了话问:“你是如何知道俞林和凌书瑜就是同一个人的?” “其实也不难猜。”颜湘回忆道,“起初我还在疑惑为何宁哥会让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后来听父亲说凌少卿才貌双全、待人谦和,我便联想到了俞林先生。正巧宁哥从前还提过先生公务繁忙,我这才将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不得不说先生这名字取得真妙,”她夸赞道,“‘凌书瑜’去掉‘书’,再反过来便成了‘俞林’。” 她没说的是——那天她在京兆府门口所见到的年轻官员,背影很像俞林。 “小姐很聪明。”凌书瑜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赞赏。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道:“先生过奖,我是误打误撞罢了。” 凌书瑜静默片刻,又突然道:“未提前告知实情,只希望你不会被突如其来的赐婚束缚才好。我和世子出此下策,本意是希望你能安闲自在,所以尽管我们之间已有婚约,你仍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必顾虑其他。” 颜湘闻言,心头好似被重重敲了一记,瞬间不知该回什么。 对于对方的话,她是存疑的。 她从不觉得有人能真正随心而活,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她从不觉得自己能摒弃杂念肆意而活。 因为成为这类人往往需要极大的底气,需要足够的偏爱和安全感,但每一样都是她不曾拥有的。 从幼时为得到父亲重视而放弃绘画、专心念书,再到穿越至霁朝学习诸多礼仪、定下婚约,桩桩件件均不是她本意。 原以为来到这里,她或许就能与命运抗争,于是她向颜柏坦白自己不愿进宫,然事实却是,不管身处何地,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打算认命了的。 她习惯了认命,因为知道抗争没有结果,怨天尤人更是没有,便只好逼迫自身去改变、去适应,以盼能过得安稳些。 然而,江逸宁的计划又点燃了她的希望,可见,她心底仍是不服的。 至于他们为何心甘情愿帮她呢? 江逸宁的心思她或许能猜明白:一方面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情分;另一方面是他作为皇帝的亲侄,在皇帝耳边吹风并不是什么难事,举手之劳罢了。 那凌书瑜为何会甘愿因此牺牲自己的婚姻呢?她想不明白。难道真如他所说,只为她能够自在地活着?此话入耳,难免心动,但她不敢信。 从小到大,她受过最大的教训便是——切勿将自己托付于旁人,因为你随时都可能会被抛下。可若他所言为虚,她又寻不到其他更具说服力的理由。 “我……能否问一个问题?”颜湘开了口。 凌书瑜微笑颔首,道:“你尽管问。” “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 长期混迹官场的人总是惯于权衡利弊,尤其是凌书瑜这种年纪轻轻便可平步青云的人。 俩人相识不过一月有余,颜湘不会自恋到认为对方是爱慕自己,可她亦不觉着自己身上有任何东西是值得他图谋的。 若是为了拉拢京兆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颜柏早已对他赞赏有加;若是为了权财,京城里高门大户比比皆是,与之相比,颜家根本不值一提。 凌书瑜神色如常,似乎早料到她不会将那番话当真:“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但小姐不必介怀,我并非全无私心。” 如今朝堂之上人人结党营私,身居大理寺要职的他如何选择成了皇帝及两大派系都在关注的事。 在此形势下,只颜柏始终保持中立态度,所以颜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得极其认真,不像有假,末了,竟还开起玩笑:“况且,我可不甘心自己唯一的‘弟子’如此轻易便没了。” 颜湘一愣,随后又笑了,配合地抱拳道:“那弟子今后定加倍用心,不负先生栽培。” 她忽然怀疑,也许是她把凌书瑜想得复杂了。 玉书坊的伙计曾说——先生是个独特的人。他画技一绝,每幅新作都能被炒成天价,但他却鲜少作画,哪怕作了也未必落款。 在他刚成名之时,想花费重金拜师学艺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但他却一个不见,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来拜师了。 市井上还流传了些许风言风语,有说俞林先生因样貌丑陋不敢示人,也有说他故作清高实则爱势贪财,但他全然不放心上。 其实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无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从无例外。 倘若不是因为牵扯朝堂,或许于他而言,订不订婚、与谁订婚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换成与谁都无所谓。 思及此处,颜湘转了话道:“大理寺平日应该挺忙吧,先生怎么有空出来踏青?” “今日恰好得闲,便不想辜负这春日好景。”凌书瑜朝颜湘身后望,帘布被风吹起,露出窗外的景色。 快到了。 他反问道:“喜欢桃花吗?” “喜欢啊。”颜湘淡淡道,“桃花那样美,应该很少有人不喜欢吧?” 马车逐渐停稳,凌风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我们到了。” ------------ 第七章 颜湘掀起帷裳,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处小村落,不由得怀疑:难道……这就是他说的踏青? 她虽不解,但也没多盘问,乖乖跟着走了进去。 乡间小道上栽着零零星星几棵桃树,时不时有幼童在树下嬉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几位老人正聚在一处闲谈,脸上表情在看到凌书瑜的瞬间变得惊喜。 “俞公子来了。” 老人们热情地上前招呼,你一言我一语;孩童们更是直接飞奔上前,围住他的腿大喊道:“俞林哥哥,我们好想你呀!” “没想到这凌少卿竟然这么受欢迎。”云兰忍不住低语。 颜湘亦是被这场面吓着了,转头却见凌书瑜从容不迫道:“我也很想念诸位,只是这段时日事务繁忙,才没能过来。” 随后他转头看向颜湘,又道:“今天正好得闲,我想后山的桃花应当开了,便带朋友过来瞧瞧。” 颜湘礼貌地微笑颔首道:“各位好,我叫颜湘。” “公子第一次带人来,就带这么漂亮的姑娘啊!”周围的婆婆们爱屋及乌,对颜湘也是万分喜爱,乐呵呵地打趣道。 “我们这儿的桃花可美了,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是啊是啊。” 村民许久未见凌书瑜,硬是拉着他们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肯将人放走。 “先生,村民怎么对你这么热情?”颜湘好奇道。 “他们都是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生性善良,恰巧在我的帮助下定居于此,便一直把我当成亲人对待。” “战乱?”她脑海里并无相关的记忆,故而问道。 当今的天下,并不是霁朝一国独大,而是有锬朝与之抗衡。因双方相互忌惮,又曾签订百年盟约,所以多年来相安无事。 直到锬朝先帝驾崩,其次子弑兄夺位,一切才发生了转变。 新帝好战,锬军更是时常侵犯霁朝领土,致使两国接壤处冲突不断,百姓不得安宁。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三年前,锬朝大举进攻中鹿关,两国交战正式拉开序幕,战争持续近半月,最后以锬朝的退兵告终。 而霁朝虽然守住了中鹿关,却也是元气大伤,大批流民涌入其他州城,又因找不到合适的活计,最后只能沦为乞丐。 “公子看流民可怜,就将自己卖画所得的银两全捐出来,建了这处村落,还给为数不多的男丁找了活干,就为了让每家都能够安居乐业。”见凌书瑜又省去了自己的付出,凌风补充道。 原来他卖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颜湘不由得夸赞:“先生是个好官。” “既然收了朝廷的俸禄,自然是要为朝廷和百姓做事,职责罢了。”凌书瑜不爱谈论自己的功绩,遂转了话,“转过前面那道弯,就能看到桃林了。” 大片桃色映入眼帘,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像极了靖节先生所描述的世外桃源。 “好美!”颜湘顿时被眼前景色引得移不开双眼,她提起裙摆,兴奋地朝桃林深处跑去,却不小心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 她见状,脚步慢了下来,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抬头望着上面的鸟窝。 正当她思考能否爬上去时,云兰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小姐!” 颜湘回眸,发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她今天的妆扮意外地和景色相衬,像是生长于桃林中的仙子,不沾染一丝风尘。 “你们快过来呀!”她嘴角含笑道,朝他们挥了挥手。 少女动听的嗓音传到凌书瑜耳中,惊动了他心中原本寂静的湖水,湖面顿时波光潋滟,再不能平静。 夕阳西下,几人告别村民,乘着塞满礼物的马车踏上了回程的路。 “谢谢先生今日带我来此,我很开心。”颜湘悦然道,“只可惜还未到桃子成熟之际,不然我定会问阿婆能否卖我几筐。” “你喜欢吃桃子?”凌书瑜笑问。 “是呀,”颜湘眸光微闪,言语也逐渐活泼起来,“尤其是水蜜桃。那桃子脆脆甜甜的,我每次都能吃三大个!” 讲到激动时,她不禁眉飞色舞,兴奋地抬手比划,姿态轻盈灵动,流露出少女的天真烂漫。 凌书瑜被她的情绪带动,话语也越发轻松愉悦起来:“那你可尝过清州的桃子?那里的桃便是以脆甜出名的。” “不曾,那以后有机会我定要尝尝。”颜湘眉眼弯弯道,“对了,先生还是直接唤我名字吧,一直叫小姐也怪生分的。” “颜湘?”凌书瑜言语间带着笑意,尾音上扬,莫名勾人。 颜湘第一次发觉,竟有人能将她的名字念出与旁人不同的韵味,而这个人还是她的未婚夫婿。想到这,她不自主地脸颊泛红,随即又匆忙掩饰慌乱。 这时,马车突然一刹,俩人均是毫无预料地往旁边倒去。情急之下,凌书瑜迅速稳住身形,向前伸手护住颜湘。 于是,画面变成了——他一手护着颜湘的脑袋,一手撑着车轸,将她圈在了怀里。 马车很快停稳,颜湘下意识抬头,看向他的瞳孔微微睁大,像只受惊的小鹿。 俩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愣。 颜湘感觉自己心里也钻了只鹿,不对,或许不止一只,不然怎么能将她的心撞到连跳动都乱了频率呢? “何人拦路?”外头传来凌风的质问声。 凌书瑜反应过来,立即收手道:“没事吧?” “我没事。”颜湘坐直身体,摇摇头道,“先下去看看吧。” 凌书瑜掀开帷裳,只见一个年轻姑娘跪在马前,她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甚至还有泥巴印子。 “大人,救救我……”那姑娘看见凌书瑜,被泪水浸湿的双眼染上了一丝亮光。 凌书瑜将她扶起,问道:“你先起来,发生何事了?” 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要追杀我……” “别急,慢慢说,”颜湘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帮你的。” “我、我无父无母,一直四处流浪,此次原本想来京城看看,却在路上不小心得罪了一群小贼,就被他们抓起来殴打,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那姑娘越说越小声,直至话语完全被哭声淹没。 凌书瑜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他朝凌风使了使眼色,对方了然,随即快步离开。 “您能否收留我一段时日?倘若可以,让我干什么都行,真的。”那姑娘刚哭完,泪眼婆娑的,又怯怯道,“我怕那些人再找上门来,如今我已经无人可依……” 凌书瑜原想让这姑娘暂时先居住在村里,由阿婆代为照顾,然颜湘却道:“先生,要不让她跟着我吧?我看她似乎伤得不轻,正好我府里备有很多伤药,能助她恢复。” 凌书瑜稍作思量,随后赞同道:“也好。” 那姑娘感激涕零,不断重复说着“谢谢”,仿佛要把这辈子受的恩惠全都谢过了。 待两位姑娘上了马车,凌风正巧回来,他低声向凌书瑜汇报:“林子里没人,但不远处的破庙里明显有人迹,地上还有一捆被割断的麻绳。” “你多派些人守着,率先保护村民的安全。”凌书瑜面色凝重道,“再去查她所言是否属实。” 颜湘等人回到府邸时,已是晚膳时间,她正要落座,便听颜夫人问道:“后面这位是?” 颜湘将小晴带到自己身边,简略说明她的遭遇,又道:“我见她伤得不轻,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来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颜夫人同情道,“让云兰先带她下去梳洗吧,再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小晴喜极而泣,立即又磕头道:“谢谢夫人和小姐,小晴愿留在府内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云兰来得迟些,便只在门边立着,她闻言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小晴,眼神意味深长。 目送她们进了颜府,凌书瑜才调转方向前往大理寺。 “我说少卿大人,案卷折子都堆积如山了,你还这般消极怠工,老实招来,是去哪了?”江逸宁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发科打趣,毫无一点下属该有的样子。 江逸宁年近弱冠,却无心科考、不问朝政,永王恼他不务正业,于是将他塞进大理寺混了个小小的典簿。 江逸宁本不想遵从,却意外结识了凌书瑜,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对方结为至交好友,这便成了他还愿留在大理寺任职的原因。 “下官没有世子爷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敢的,所以一得空便马不停蹄赶来处理公务了。”凌书瑜早已对他的玩笑习以为常,轻松回怼道,“其实我与颜小姐踏青去了。” “什么?”江逸宁立马直起腰身,其速度之快,活像被针扎了般,“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为何不叫我?!” “临时决定,未来得及通知世子,实在抱歉。”凌书瑜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连一丝歉疚都看不到,实在让人怀疑他的诚意。 江逸宁却不再计较了,似乎对他的“示弱”很满意,扬起下巴道:“行吧,原谅你了。也就本世子大度,倘若换了旁人,能这般轻易原谅你?” “是,世子英明。”凌书瑜漫不经心地回道,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凌风叩门道。 自任大理寺少卿后,为便宜行事,凌书瑜将凌风招进大理寺做了协缉。 待获得准许,凌风立即推门进屋,步履匆忙道:“据暗线报,那些闹事之人已被尽数释放,但目前还并未查出他们之间有何关联。” 闹事之人,说的是以逃避选秀为由头趁机作乱的人。 在霁朝,庶民触犯律法是直接由刑部关押处罚,而朝臣犯法则是在刑部审理案件之后,由刑部将其与审理结果一同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复审并作出最终处决。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当情节较为恶劣时,不论所犯之人是何身份,均由大理寺处理判决。 当初作乱之人不在少数,且在城中各大街均有分布,看上去并没什么共同之处,但凌书瑜直觉此事不简单,只不过此次处罚罪民是在刑部职权范围内,他不便插手。 “此时风头未过,没点动静也实属正常,让人继续盯着便好。”凌书瑜对此早有预料,平静地道。 凌风应下,随后又道:“还有一事。虽然胡长史至今仍下落不明,但关内暗线发现了张州丞的踪迹。” 当年两国交战之际,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中鹿关太守被指通敌叛国,卒于狱中。然战后,曾在他底下做事的几位幕僚皆离奇失踪,最先消失的便是那位胡长史。 “看来得麻烦江典簿替我跑一趟卷宗阁了。” 江逸宁闻言不悦:“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陛下早已下令停查,你怎的还没放弃?” 此案不仅牵扯甚广,还伴随着一系列诡谲之事,引得人心惶惶。 原先奉命参与调查的几批官员,除凌书瑜外,均无一生还。后来钦天监经过占卜,又推断此为大凶之兆,皇帝便下了命令停查此案。 “此案疑点颇多,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必须查清楚,还世人一个真相。” “倘若他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你是要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替他正名吗?”江逸宁面露愠色,语气也越发不善,“你别忘了王大人是怎么死的,而你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他口中的王大人,便是前任大理寺少卿王溪。 凌书瑜静默良久,才道:“正因为王大人已经亡故,我才要继续查,既然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就要替他完成生前未尽之事。” 这回轮到江逸宁沉默了。 他知道凌书瑜心有伟业,却也知道这条路荆棘丛生,稍一不慎,很可能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尽管他平时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一想到这儿,还是忍不住心里犯怵,于是道:“可倘若丢了性命,你又该如何实现你心中的大道?” “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世子,”凌书瑜见他这样反而笑了,“若面对每桩案子都畏畏缩缩,又谈何大道?” 他靠着椅背,回想起了往事:“恩师常教导我——人这一生,最大的价值便是死于理想高台。现如今我身居要职,自然希望能不负恩师教诲。” 江逸宁定定地注视着他,突然想起当初愿意和与他结交,就是因为欣赏他的人品与志向,索性不再相劝。 ------------ 第八章 二人将太守叛国案的卷宗反复查看了几遍,却始终没发现有任何矛盾或错误之处,唯一可疑的地方便是——所有证据都刚好指向中鹿关太守。 “尧光二十年三月廿六,守城军于中鹿关太守李升房中搜出其与锬军往来的信件,李升被捕入狱。四月初二,李升不堪受刑,于狱中以头抢墙而亡。五月初三,其父母妻儿于行刑台被斩首示众,余下亲族百余口人皆被流放蛮州……” 据他们了解,李升生前为官清廉,不仅会将自身俸禄捐给穷苦人家,还曾多次下田帮助百姓务农。 不仅如此,他还鼓励青壮年男子入军营、教育百姓保家卫国,极受百姓爱戴,突然之间被检举通敌叛国,虽证据确凿但也埋下了疑点。 江逸宁分析道:“假设他真的通敌叛国,那便存在两种可能:要么是受人威胁,要么是蓄谋已久。” “若是第一种,那他只需在被拷问之时表明自己受了威胁,再指出主谋便可获得减刑,但从头到尾他都只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若是第二种,以他的能力,大可直接打开城门,又何须装模作样笼络民心?假设他清白,那么几位失踪的幕僚定然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位胡长史。” 凌书瑜默然,看来,他有必要再亲自去趟中鹿关。 临行前一天,颜湘得知他即将出城料理差事,便遣人送来小食盒。 盒子里除了糕点外,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旅途劳顿,勿废寝食。 凌书瑜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不自觉地上扬嘴角,随后将纸条收进了木匣里。 为避免引人怀疑,他打算独自前往中鹿关,凌风则留在京城应对突发事故。 凌书瑜策马飞驰,先是去往清州城外的一处村落,随后又沿小道上了山。 半山腰处建有两间连通的竹屋,檐下还挂有鸟笼,而笼里养着几只信鸽。 前方空地被人开垦,用来种植蔬菜,里边的菜苗长得奇好,一看便知是主人精心养护过的。简易的篱笆墙将竹屋和菜地围起来,构成一座清雅的小院。 凌书瑜轻车熟路地走进院子,在中间的竹屋前站定,抬起手敲了敲虚掩的门。 “哪位?” 没一会儿,木门便被人从里拉开。 凌书瑜对开门的人敬重道:“老师。” 这便是他的恩师——文鹤。 文鹤对他突然归乡感到诧异,但也没忘了回礼:“凌少卿。” 尽管知道老师对礼教的固执,凌书瑜还是伸手阻止道:“您又客气了。我说过,不论我身居何职,在您这儿永远都是晚辈。” “你为官两年,怎么还说如此孩子气的话?”文鹤板起脸,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 “老师于我而言是亲人,在亲人面前无需顾忌。” “不用扶我,我虽然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文鹤嘴上如是说,却并未避开他伸来的手,“此次离京,是有何要紧事?” 文鹤清楚,一直以来凌书瑜都恪守师言,一心扑在公务上,如非必要,他是不会轻易离京的。 凌书瑜如实道:“李太守的案子有了新线索,所以我打算拜别老师后再去一趟中鹿关。” 文鹤了然,没再追问,而是叮嘱道:“此次前去务必小心谨慎,莫要再像上次那般惹得一身伤。” “学生明白。” 师生二人又寒暄一阵,恰好提及赐婚之事,文鹤便道:“你对这桩婚事如何打算?” “待风头一过,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同颜家商议退婚事宜。” 要想顺利解除婚约,同时又不得罪天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凌书瑜说这话时面不改色,但文鹤对他何其了解,精准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异样:“倘若你对人家姑娘有情,何不顺势成亲?” “这门亲事本就是为她挣脱牢笼而定,现今我对她有情,她却未必对我有意,纵使有几分情意,我也不愿她被卷入大是大非中。” 前路艰险,颜湘跟着他,就算能保全性命,也少不了要吃苦。 言尽于此,文鹤不再多言。 夕暮之时,凌书瑜拜别恩师,再次踏上路途,奔波了两日才到中鹿关。 为避免引人耳目,他选了家不起眼的客栈稍作休息,随后又换了身行头出门。 途径府衙时,他想起三年前那场大火,不由得暗叹物是人非。 因为是秘密查案,凌书瑜没进府衙,而是去了周围的茶馆。 茶馆每日来往的人数众多,或许能打探到什么新消息。他如此想着,随即上楼找了个靠近窗台的空位坐下。 伙计麻溜地上前倒茶,热情招呼道:“欢迎客官!您请用茶。” 凌书瑜礼貌接过,浅啜一口道:“入口虽苦,却有回甘,好茶。” 此时馆内客人不多,伙计便忙里偷闲与他攀谈起来:“客官好品味!这茶虽是本地农户所植,但味道新鲜独特,全天下只咱们这儿有。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 凌书瑜大方承认:“早就听闻你们家茶味纯正,奈何从未有幸一品,如今尝来,果真名不虚传。” 伙计听了他的夸赞,喜滋滋道:“本店开张十几年了,生意一直红火,百姓就好这一口!” “哦?那商贾亦或是官差也爱来这儿喝茶么?”凌书瑜装作不经意道。 “那是当然!我们家可是关中老字号,谁来都不稀奇。”怕他不相信,伙计又接着道,“这可不是说大话,光我见过的大人物少说也有百来个,周围的官爷和商贩我更是全都认得。” “我听闻关中曾有位名声在外的李大人,那小兄弟可否将他的事迹讲与我听听?” 李升的事在当时可谓是引起轩然大波,朝廷早已明令禁止再查此案,更是不许任何人谈论,眼前人却径直问了出来,这是伙计始料未及的。 古人信奉鬼神,喜欢把一切灾祸都归为神的指示和惩戒,甚至在他们眼里,天子的权力亦是神赋予的。所以,与其说他们屈于朝廷,不如说他们服从神权。 哪怕只是普通的一桩案子,只要与鬼神扯上关系,就必然会掀起滔天波浪,而这恰恰是朝廷最忌惮的。 伙计先是转头观察四周,在确认没别的人听到后又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道:“客官,这可不兴说呀。” “你我聊的不过是他的过往,与那件案子无关,为何谈论不得?” “不吉利!”伙计仍悄悄道,“不知您是否有听说过,当年关中经历了一场大旱?” “略有耳闻。” 从天而降的灾祸,致使粮食收成甚少,许多百姓被迫流亡在外。而这样的灾祸,自李升上任后便已许久未见,却于他故去当年再度发生。 对此,百姓都传言——太守李升因遭人陷害而蒙冤,上天悲悯,于是降天灾以惩世人。 除了大旱以外,东边树林突然出现的乌鸦群、城关莫名泛滥的鼠患,无一不在告诉百姓——天罚已然降世。 甚至连凌书瑜经历的那场大火,也因府衙一直未追查到真凶,而被百姓钉上了“天罚”的头衔。 离开茶摊后,凌书瑜并未往客栈方向走,反而进了某条巷子,一直走到尽头才停下。 面前的木门早已破旧不堪,在冷风呼啸之下吱呀作响,两块门板中间缓缓咧开一条缝隙,露出里头的情状,却又让人看不分明,像是一场诡异的邀请。 门未上锁,看来胡显当时走得很匆忙。 凌书瑜推开门走了进去,带起一地的尘土,他下意识掩住口鼻,突然瞥见门缝后有东西反射出微弱的光。 不好! 一把利剑冲破门板向凌书瑜刺来,他迅速迈出脚步往右撤,同时手握成拳朝剑的主人用力一击。 刺客被击倒在地,可房梁上又跳下一个人,同样是手持利剑,来势汹汹。 凌书瑜侧身,剑锋从他眼前穿过,闪着骇人的光芒。 对方见他身手矫健,立即挥剑向他侧面砍去,他便又灵活地下腰,待剑锋划过后立马直身使出一掌。 那人躲避不及,受力向后飞去,砸到墙上又重重摔下。 第一个刺客捂着伤口爬起,试图从背后偷袭,却被他一脚扫落武器,正要弯腰去捡时,又被他抢先握住了手柄。 一瞬间,剑锋相向。 “谁派你们来的?” 俩人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又朝他进攻,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凌书瑜见对方不识好歹,便不再手下留情,他挥动利剑,三两下就将刺客制服在地。 “我最后问一遍,谁派你们来的?!”此时的凌书瑜目光凛冽,完全没了平时的温和。 刺客仍默不作声,没一会儿竟同时抽搐起来,随后又瘫倒在地,没了生机。 凌书瑜来不及阻止,他扯下刺客的面巾,看到满口的鲜血。 他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的死士,提前收到了消息,便打算在这守株待兔。 他扒开死士被划破的衣袖,看到了里面有个印记——是条龇牙咧嘴的蛇,周围还伴有奇怪的纹样。 这印记诡异异常,他不仅从未听过,更是从未见过,然而诡异的不止纹样,还有俩人身上的香气。 回到客栈后,凌书瑜凭借记忆将蛇印画了下来,联系暗线将消息送回京城,次日又去了另一处地方,这回却不是间空屋。 “哪位?”里边的人柔声道,听声音,是位中年妇女。 “晚辈姓凌,曾与张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却道:“快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我有办法解前辈所忧,还望您能给个机会。”凌书瑜言辞诚恳,他知道张州丞所担忧之事,也预料到自己会被拒之门外,故而早就想好了对策。 里头又是一阵沉默,但没多久,木门被拉开到一人宽度,等到他进去后又再度合上。 屋子中间坐着一个男人,模样比三年前多了些沧桑,两鬓更显斑白,就连衣衫也随之色变,褶皱不堪。 凌书瑜率先开口,礼貌道:“张州丞。” 男人却并未给予好脸色,而是问:“凌寺正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当年跟随王溪来到中鹿关查案时,凌书瑜还只是个寺正,张州丞并不知晓他已然升官,言语甚至不如从前客气。 凌书瑜也不戳破,只是道:“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我能找到这里,其他人定然也能。” 张州丞蹙眉,他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点:“你方才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待前辈答疑之后,我自会如实告知。” “我如何信你?” “您是明白人,有些话无需晚辈多言。”凌书瑜给他留了颜面,委婉说道。 其实张州丞心里也清楚,到如今这种境地,除了相信凌书瑜,他别无选择:“你此番前来,是否仍为了两年前的旧案?” “不错。” 他又严肃道:“经过那次大火,你应当知道这案子有多凶险。” 当年的大火,烧毁了近半个府衙。 王溪被抬出来时,皮肤被大面积烧伤,人已没了气息,而凌书瑜虽然还活着,但身上除了有烧伤,还有几处剑伤。 众人纷纷猜测,此次失火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止朝廷追查此案。 自后,朝廷又派了其他官员继续调查,结果却是几人均离奇死亡,更印证了猜想。无法,朝廷只能停查此案。 “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是王大人的遗愿。”凌书瑜没有多言,他知道张州丞已经松口,便转了话问:“当年李大人亡故后,连同您在内的几位幕僚皆消失无踪,我想请教这其中的缘由。” 张州丞沉默半晌后,决定将自己所知的部分实情和盘托出。 在大火发生的前一晚,胡显突然找上门,说是有要紧事想与他商议,他本不想搭理,但一听事情关乎李家血脉,还是跟着胡显去了李宅。 原本整洁有序的宅院变得破烂不堪,农具歪七扭八地立着,地面到处是破碎的木条和瓷片,还蒙上了一层薄灰。 胡显带着张州丞进了书房,而后还不忘关上房门,待他扭动开关,张州丞这才发现原来书房里还有条密道。 “胡叔叔……是你吗?”密道里传来一丝微弱的童声。 男孩小心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 这是李升的独子,李尚。 胡显低声训道:“不是叫你别出声吗?万一被坏人听到你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李尚小嘴一撅,委屈道:“可是我太饿了……” 胡显一哽,从胸前掏出在张州丞那儿顺的几枚点心递给他,僵硬道:“喏。” 李尚双手接过,随后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看孩子吃得正香,张州丞趁机将胡显拉到一旁,沉声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显略显心虚道:“哪有什么药,我不过是看他可怜才救他。” 张州丞闻言,眯起眼观察他,忽然岔了话道:“你是不是知道太守被捕的内情?” 胡显眼神飘忽,支吾道:“这、你该去问查案的……” “咳咳!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干咳声打断了俩人的对话。 原来是李尚吃得太急,噎住了。 胡显见状,急忙拿起桌上的破碗去盛水,张州丞则一边帮李尚顺气,一边暗自思忖。 待李尚恢复如初,几人终于开始筹议正事。 “他如今年纪尚小,一直躲躲藏藏总不是个办法,”胡显对张州丞说道,“你得帮忙想个对策。” 张州丞沉思片刻,然后道:“我听内人提过,李夫人的姊妹就在京城,若想找个可信之人抚养他,恐怕也只能去往京城了。” “京城?!”胡显急道,“此番路途遥远,如何才将他安全送达?” “你我亲自护送,不过在离开前,我会试着联络京城的人前来接应。” 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李升的死讯和突如其来的火灾,让他们意识到,此地不宜继续停留,于是三人当晚便伪装出城,踏上了路途。 可途中多发变故,三人被大批流民冲散,失去了联系。 张州丞沿途打听许久,也毫无半点收获,先等到的却是李氏亲族即将被行刑的消息,于是他又回到中鹿关。 “太守于我有知遇之恩,夫人于我有救助之恩,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却连他们的爱子都护不住……”张州丞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自责地捶胸道。 原本沉默的张夫人宽慰道:“郎君,你已经尽力了。” “这两年,郎君一直孤身在外,一面打听夫人姊妹的消息,一面寻找失散的李家独子,直到前几日才回到关中,身形更是消瘦不少。”张夫人细心补充道,言语中毫不掩饰心疼。 “请前辈放心,晚辈既已知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理。” 张州丞闻言,顿时感激涕零,随即起身朝他深鞠一躬:“多谢凌寺正……” “您无需客气,”凌书瑜将他扶起,“小公子的安危关乎整个案件的进展,晚辈职责所在罢了。” 屋外传来马儿“咴咴”的响鼻声,提醒他们时候不早了,凌书瑜解释道:“我已提前命人备好马车,无论前辈与夫人想去何地,马夫都会全力护送。” 夫妇二人齐声道谢,随后共同乘车先行离开中鹿关,凌书瑜则独自策马返回京城。 ------------ 第九章 “小姐,今日我们不去画坊了吗?”小晴问道。 “今日就暂且罢工吧,”颜湘无精打采道,“最近灵感匮乏,想给自己找些别的事做。” 她顺手拿起一枚点心喂到嘴边,随后惊喜道:“唔,没想到这家糕点味道还不错,不知送给先生的那些是否合他口味。” 小晴默然,半晌忽而道:“小姐喜欢凌少卿吗?” “咳咳咳。” 颜湘冷不防被呛,急忙灌了几口水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有点好奇。” “先生于我而言,那是兄长,是前辈,就算喜欢,也不会是男女间的喜欢。”她脸颊泛红,随后尴尬地转移话头,“噢对了,刚才的糕点不错,我们去那铺子逛逛吧。” 三人来到糕点铺,发现店里的客人竟比上次来时还要多些,云兰道:“掌柜的,你们这儿除了绿豆糕和栗子糕,还有别的什么?” 掌柜乐呵呵地迎上去:“我们店的糕点种类可是城里最多的,什么水晶糕、马蹄糕、九层糕……这儿全都有,看小姐想要哪一种?” 他边说边将她们往无人的货架前带:“这款百花糕是我们店内的招牌,就连宫里的娘娘和公主都赞不绝口,您可以尝尝。” 架上的百花糕被整整齐齐摆放着,不仅颜色各异,上面还印有人、鸟、花草等不同的图案,令人眼前一亮。 颜湘浅尝一口,随即感觉细腻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还伴有软糯的口感,她瞬间欲罢不能,立即选了几款让掌柜包起来。 “好嘞,您稍等。”掌柜见她出手如此大方,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颜湘继续吃着手里的百花糕,顿然想起什么,又问:“方便让我去瞧你们的作坊吗?” “这……”掌柜犹豫道,“似乎不太方便。” “你放心,绝不向外透露。” “小姐就别为难我了,这作坊是归坊主管的。” 颜湘有些沮丧,但仍争取道:“那麻烦你帮我问问坊主,能不能请一位师傅到我们府里传授手艺?价钱好商量,他若应允了,请派人到颜府告知一声。” 掌柜答应了。 翌日,掌柜带着一位名为月娘的女工来到颜府,可颜湘在知晓价格的那刻却面露难色,仿佛已经看到钱袋在滴血了。 掌柜看出她的犹豫,开口道:“小姐莫要嫌贵。你也知道,我们家这味儿那是别家不能比的,价格自然也贵些。况且月娘是这坊里最能干的女工,少了她,我们自身也是损失不少。” “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颜湘将云兰拉到一边,悄声问:“之前攒的月银还剩多少?” 云兰慢吞吞地掏出钱袋道:“恰好能应付这次的开销……” 颜湘接过钱袋,试图扳价钱道:“掌柜,你再给我便宜点呗……昨天我在你们家买了那么多呢,难道就没什么优惠吗?” 掌柜无奈妥协,完成交易后,他便先行离开了。 “这里便是厨房,但未提前打过招呼,也不知食材够不够全。”云兰介绍道。 月娘在厨房内转了转:“无妨,我看这有马蹄粉,倒是可以做一些马蹄糕。” 话毕,她开始动手操作起来。 颜湘看着月娘熟练的动作,对制作糕点的兴趣越发浓厚,便打算凑近观摩,却注意到她并未将衣袖挽起。 袖口虽窄,但仍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粉末,颜湘对此暗自疑惑:大作坊的女工怎会如此不严谨? “月娘,你这袖子忘记……” 她伸手想要替月娘挽起袖子,谁知刚碰到袖子,月娘就忽然往后一缩,反应剧烈。 颜湘被吓了一跳,顿时止住话语。 “我自己来……”月娘意识到自己过激了,便讪笑着将袖口稍稍挽起,动作极其小心。 奈何颜湘眼尖,立马捕捉到了一丝可疑:“你们先出去吧。” 仆从们不明白她这弄的哪一出,但还是遵从地离开了厨房。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手臂?”颜湘柔声道。 月娘眼神躲闪,没做声。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若你有困难还可以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她眼里闪着泪光,摆摆头道:“小姐别问了,我不能说……” “好……”颜湘虽然很想了解事情的原委,但她也知道不能逼迫对方,“这样吧,你先休息一日,明日再来。倘若坊主问起,你便是说我准许的。” 晚上,颜湘将此事告诉了颜柏。 “你也说了只是怀疑,并无实质证据。”颜柏眉头紧蹙,厉色道,“天子脚下,即便你爹是京兆尹,也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抓人。” 见父亲无动于衷,颜湘急道:“可我看到她身上有伤。” “有伤也不能说明是受了虐待,”颜柏仍义正辞严道,“退一万步说,哪怕那群女工真的遭受虐待,京兆府也未必能插手。” “为何不能?维护京城治安难道不是京兆府的职责吗?” 说到底,颜湘只是误入这个时代的一名不速之客,对如今的社会形势知之甚少。 京城多的是无良商贩,他们惯会诱骗无知的流民签署卖身契,使其替自己卖命。 而朝律规定,若是签了卖身契那便成了奴隶,任凭主人处置,且外人无权干涉。 颜湘不懂律法,身为京兆尹的颜柏却对律法了如指掌:“一旦签了卖身契,京兆府的介入不仅毫无作用,还可能会害了她们。” “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 “此事爹会处理,你们小女儿家就不必插手了。”话毕,颜柏便将她打发走了。 小晴和云兰守在屋外,一个侧耳细听,另一个却昏昏欲睡。 回房路上,云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解道:“小姐,若真有虐待,他们为何还愿意将人送过来?这不就是直接将把柄送到我们手上嘛?” “这就叫‘富贵险中求’,”颜湘解释道,“那些无良商贩大多是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并不在乎那一点点威胁。” 想起父亲的话,她又猜道:“或许,他们是真的有卖身契,料想我们就算发现了,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所以才如此猖狂。” 接下来几天,月娘都准时到达颜府,但仍不肯多说一句,也不让人碰她。 此事拖得越久,颜湘便越心急,她尝试去找颜柏打听,但都被拒绝了。 若是以往,她或许还能向凌书瑜或江逸宁寻求帮助,可如今二人都不在京城,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能去!” 颜湘连忙捂住云兰的嘴:“小点声!你是想让府里的人都听到吗?” “那地方多危险!”云兰降低音量道,“你若执意要去,就带上我一起!” “你这小身板,去了反倒拖我后腿。”颜湘玩笑着安抚她,“好啦,别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 云兰不满地撇嘴,对旁边的小晴道:“喂,你怎么也不劝一下?你是想看小姐陷入危险吗?” “你都劝不动,我又如何能劝动?” 眼看这俩人又要斗嘴,颜湘紧急制止道:“你们别打嘴仗了,快来帮我乔装打扮。” 最后,颜湘装扮成了村姑,穿着破旧的衣裳,脸上画了块骇人的疤,看起来极其落魄。 为防止惹人怀疑,她打算自己从后门溜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她们保密。 颜湘独自一人穿过街巷,来到西街糕点铺的后门处。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让她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这几日,她看着月娘,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失控暴怒的父亲,伤痕累累的母亲,支离破碎的全家福,和晦涩难懂的画。 每次她抱母亲的时候,母亲也会颤抖,但都没有躲开,那时她真希望母亲能狠心推开她,推开周遭的一切,逃离那个窒息的家。 后来,母亲真的脱离苦海了,代价却是与她天人永隔。 自此,“暴力”成为颜湘生平最痛恨的东西,所以如今再害怕,她也要冒险一试。 待做好心里建设,颜湘深吸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 “叩叩叩。” 门很快被打开,随之出现的是两位护院,他们语气不善道:“什么人?” “两位大哥,”颜湘满脸堆笑道,“听说你们这里招收女工,请问坊主在哪?” 瞅她衣衫破旧、灰头土脸,手里还握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棍子,护院皆是掩不住的嫌恶,没好气道:“进来吧。” “你带她去。” “凭什么是我?你去。” 二人相互推脱,仿佛这是场比试,谁也不乐意自己“落了下风”。 “上回是我带人前去,这回当然轮到你了。” 其中一人妥协,不悦地冲颜湘大喊:“跟我走。” “诶诶,好。”颜湘表面低眉顺目,实则内心早已白眼朝天。 她边走边观察这间作坊,说是作坊,其实就是一处大院。 院子两侧各有几间房,而后门正对着最大的一间屋子,从颜湘的角度,甚至还能看到里面忙碌的女工。 中央空旷之处摆着满地的竹匾,每个竹匾上又晒有许多不同的花瓣。 到了右侧最中间的屋子门前,护院抬手敲了敲房门,语气恭敬道:“坊主,有人来访。” “让她进来。” 自进门后,颜湘便一直低着头,眼神飘忽,直至坊主让她抬头,她才稍稍抬起。 坊主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面上却乐呵呵的,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你是何人?家在何地?” 颜湘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支吾道:“我叫艳娘,家在……清州。之前家中起火,把所有东西都被烧没了,爹娘觉得女娃无用,就把我赶了出来……后来,我听说京城有地方招人,就想来试试。” 坊主两手交叠,倚着桌面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随后又问:“识字吗?” 颜湘摇摇头,又道:“不识,我们家穷,不让女娃认字。” 坊主装作惋惜道:“可惜了。不过你来了这儿,只要肯好好干活,作坊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一定好好干。”颜湘连连鞠躬道。 坊主从底下抽出纸张,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又将纸推给她:“把棍子丢了,过来按手印。” 颜湘走近,看着签有“艳娘”名字的卖身契,装傻道:“这是?” “哦,这是招工的契约,每个新人都得签。”坊主大言不惭道。 颜湘作恍悟状,随即如对方所愿按下手印,又将纸递回给他。 坊主亦是当着她的面将纸放进左边的抽屉里,掏出钥匙上锁,而后直接将钥匙揣在身上。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干活的地方。”在说话的同时,他顺手抄起右手边的皮鞭,大摇大摆出去了。 颜湘看着那根皮鞭,心猛然不受控制地一跃,顶到了嗓子眼儿,她慢吞吞地跟上,脚底像灌了铅般,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干嘛呢?快点跟上。”坊主叫唤道,语气与方才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来了……”颜湘努力平复心情,跟着去到那间最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都有灶台,每个灶台前各有两到三名女工,几人各司其职。 坊主走过去,一个接一个地视察。 颜湘注意到,她们衣袖是挽起来的,每个人手臂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让她触目惊心。 “又出错!我让你出错!我让你出错!”坊主突然挥动鞭子,狠狠地打在一名女工身上。 那名女工看起来和颜湘一般大,被打得浑身直哆嗦,就连眼眶也被泪水烫得发红,但硬是一声没吭。 邻位的女工受了惊吓,但丝毫不敢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 颜湘咬紧牙关,手紧紧攥着衣角,努力忍住想踹人的冲动,她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又转变为剧烈地咳嗽。 不知是突然想起颜湘的存在,还是打得累了,坊主停下挥鞭的手道:“行了,你先别做了,带新来的下去洗漱,其他人继续干活。” 待他离开后,那名女工颤颤巍巍地走到颜湘跟前,小心发问:“你……没事吧?” 干咳逐渐平息下来,颜湘喘着气道:“没事,走吧。” ------------ 第十章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去卧房,步伐缓慢,但好在卧房离得并不远。 女工有气无力道:“我叫银娘,你叫什么?” “我叫……艳娘。” “艳娘,你不该来的。” 颜湘没应答,进了卧房,她问:“你们这儿有药箱吗?我先帮你上药。”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我帮你。”她坚持道,语气不容置疑。 银娘争不过,便配合地将药递给她,随后脱下衣衫。 也许是来得较晚,她手上的伤比其他人要少些,但仍旧可怖,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颜湘小心翼翼地给银娘擦拭身体,又将药粉撒在伤处,尽管已经替别人上过很多次上药,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双手发颤。 银娘转头,与她闲聊道:“你学过医吗?我看你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颜湘微顿,否认道:“我小的时候,家里人总受伤,久而久之我就会了点皮毛。” 处理好伤口后,银娘从包袱里找了身干净的衣裳递给她,还想端起脸盆去换水。 “还是我来吧。”颜湘利落地挽起袖口。 “没想到你干活还挺麻利。”银娘打趣道,“原本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是哪家落难的小姐。” 颜湘笑笑,她的确很久没干活了,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不会。 因为房里没有镜子,颜湘只好借着水面的倒影简单擦拭一下,又随手将长发挽起。 银娘留意到她脸颊边还有残留的灰,便拿起手帕想替她擦擦,谁料颜湘却突然往后一缩道:“不用。” “抱歉,我只是想帮你擦一下。”她愣愣道。 瞧见银娘眼底的心疼,颜湘顿时倍感愧疚,少顷,还是将脸凑了过去。 银娘立刻又绽放笑颜,轻柔地将灰抹去:“你不用怕,坊里的姐姐们都很好的。” 颜湘却问道:“那个‘大魔头’时常过来么?” “大魔头?”银娘疑惑,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笑道,“你是说坊主?他时常过来,但像刚才那情况并不是每日都发生。”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有半年之久,”她回想道,“其他姐姐可比我早多了,有的甚至待了一年有余。” 原来已经有人在这地方受了一年的苦。 犹豫再三,颜湘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那为何大家不一起想法子离开呢?” “并不是我们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银娘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进来前他让你签的那纸契约是什么?” “知道,卖身契。” “你知道?那你为何还愿意留下?” 颜湘警惕地望两下窗外,继而道:“这其中缘由太复杂,我现在还不方便解释,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确实另有目的。” “你就这样坦诚,不怕我告发你吗?” “我信你。” 其实颜湘不是不设防,而是推断银娘不会出卖自己。 她们在这里受尽虐待,就算没对施暴者恨之入骨,定然也不会助纣为虐。再者,通过对银娘的观察,她愿意相信对方是好人。 二人回归原先的话题。 “我也不瞒你,如今几位姐姐的儿女还在坊主手中,若我们加以反抗,还不知道他会对孩子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银娘担忧道。 “那你们可知孩子都被关在哪儿?” “不知。”她叹息一声。 坊里规定:女工想要见到孩子,则需上交一半的月钱,且每到相见之日,都是由护院将孩子带到坊里,等时辰一到,又由护院送回去,所以她们也不清楚孩子到底被关在何处。 傍晚,女工们终于得以休息,都回到卧房围观新来的小姑娘。 “哎呀我的好姐姐们,我就这么一位妹妹,你们可别给我玩坏了。”银娘玩笑着将颜湘拉走,“月娘回来了,我先带她过去见一见。” 其实月娘在见到颜湘的第一眼便认出她了,但后来又觉得颜家小姐不可能出现在此,且对方还自称艳娘,便以为只是长相相似的巧合。 然而,在入睡前,颜湘却主动找她坦白了身份和来意。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承诺,我一定尽全力将孩子也救出去。” 月娘却是问道:“那小姐如何说服所有人?如今这世道,留给女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逃离了这儿,我们也不懂该去往何处,可若是留下,至少能让自身有所保障。” 对于她所提的事情,颜湘心里也没底,但依旧坚持道:“你们放心,倘若能逃出去,我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的。” 月娘默然不答,作为坊内的大姐,她若做了决定,姐妹们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所以她必须对所有人负责。 在她看来,颜湘或许能承担失败的成本,身为普通人的她们却不能。 这两日,颜湘要跟着银娘从最基础的学起,同时还不忘搜集情报。 经过她的观察:作坊共有六名护院,每四个时辰进行一次轮换,而轮换的时辰分别为辰时、申时与子时。 若要动手,她就必须避开这几个时间段,才能保证所面临的危险最小。 “坊主这人可谨慎了。他虽然每日都来,但大多时候都自己待在房里,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而且他从不吃我们做的东西,也从不让人给他沏茶。”银娘嘲讽道,“也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我们挟私报复吧。” 颜湘明亮的双眸骨碌碌地打转,随后挤眉弄眼道:“放心,我有办法。” 申时已过,此时天色微暗,护院也都轮换完毕,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颜湘端着糕点朝护院走去,待离得近了,她才瞧清对方的面容,好巧不巧,正是她刚来时所见的那俩人。 “两位大哥辛苦了,姐姐们刚做了新品,让我送来给你们尝尝。”她将碟子双手递上,假模假样道。 鉴于此前也有女工送来糕点的先例,是以护院并未多想,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等确认他们都吃下后,颜湘转身,一边往前迈步,一边默数:一,二,三。 “咚。”身后传来护院倒地的声音。 颜湘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糕点里的迷药是她托月娘从颜府带回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那晚,月娘犹豫了许久,但为了让姐妹和孩子们都重获自由,她还是选择相信颜湘,冒险一试。 解决了护院,接下来的目标便是坊主。 颜湘和银娘分别站在房门两边,一人举着火把准备生火,另一人则举着长棍准备袭击。 不到片刻,火堆便被成功点燃,且不负众望地冒起了黑烟。 颜湘使劲将烟气往门缝里扇,其他姐妹也配合地高喊:“不好啦!起火啦!大家快救火呀!” 许是为了配合她们,那火势竟变得越来越大,升起的浓烟把颜湘呛得连连咳嗽。 “什么?!”屋里传来坊主的叫喊,其中还伴随着椅子被迅速挪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 颜湘朝银娘使了使眼色,暗示她预备。 银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上的长棍,待时机一到,她立马使劲一敲。刹那间,手起棍落,只听“咚”的一声,坊主应声倒地。 彼时银娘还沉浸在紧张的情绪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人敲晕了,还是颜湘最先反应过来。 她像兔子似地蹦哒起来,面颊被烟灰染得黑乎乎,双眸却是亮晶晶的:“银娘!你太厉害啦!” 大家都没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不约而同丢掉手里的东西,兴奋地抱作一团。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先干正事。”在此情形下,尽管再高兴,颜湘也能迅速抽离。 几人合作将坊主拖拽到椅子上,并用麻绳将人牢牢捆住的,不让其有机会挣脱。 颜湘记得钥匙被他揣进了怀里,可伸手去搜,却一无所获:“怎么会?我明明看见他放在这儿啊……” “难道在房里?” 大家将所有可能藏钥匙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旧连钥匙的影子也没见着,不免心焦起来。 按照计划,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月娘和小云就会带着官差前来,在此之前,颜湘等人必须要找到卖身契并进行销毁。 “没时间了。” 现在看来,还是得把人弄醒。 颜湘接了盆冷水,干脆利落地往坊主头上一泼。 感受到冷意从头顶传遍全身,坊主一个激灵,瞬间苏醒过来。 他眼神逐渐聚焦,在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后,瞳孔骤缩道:“你们竟然敢绑我,好大的胆子!” 为了给自己增添气势,颜湘狠狠将铁盆往他面前一摔,巨大的声响霎时让其余人都定住了。 “哐当!” 她仍强装镇定道:“钥匙在哪?” “什么钥匙?我没有钥匙。” “还嘴硬,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被这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银娘拿出他的皮鞭,用力往他身上一抽。 “别,别!”坊主疼得直求饶,“你们是要找卖身契是吧?卖身契在东家那里。” 姐妹们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急切道:“啊?!那可怎么办?” 颜湘始终观察着坊主的神情,总觉得他在撒谎——他方才说话时,不自觉地拔高声量,眼神飘忽,模样很明显是心虚。 “姐姐们别慌,他是骗我们的,卖身契肯定还在坊里。” 目睹坊主瞬间脸色失色,颜湘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她亲自去房里将每个角落都搜了一遍,却仍是找不到,只得仔细回想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转头四下回顾,眼神不经意瞥到茶壶,她忽然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坊主不让她们泡茶的原因并不是怕被毒害,而是他将钥匙藏在了茶壶里? 如是想着,颜湘打开茶壶,果然看见一根钥匙躺在里面。 她忙不迭打开抽屉,在看到那一摞卖身契后,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了地。 坊主没料到颜湘真能找着,眼见卖身契将被尽数烧毁,他顿时急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滑落,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磕巴道:“呵,你们这样,难道就不怕得罪大东家?这东家可不是个好惹的……” “那我们就看看是你东家先到,还是我们京兆府先到。”颜湘话音刚落,京兆府的人便抵达了现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姐!”云兰最先冲过来,“你没事吧?” 尽管颜湘已经说了没事,云兰还是不放心地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保她真没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爹。”颜湘笑容僵硬道,她知道颜柏此刻一定内心愤怒,恨不得立刻罚她。 “脸怎么了?” 因这段时日公务繁忙,加之先前从没发现颜湘有任何出格之举,是以颜柏也并未深究她所谓“闭门修养”的说辞,没成想却引出这档子事。 颜湘下意识摸脸,才反应过来要将假疤揭掉:“没事,这是假的。” “真是胡闹!回去再教训你。”颜柏斥责完她,便找月娘询问案情细节去了。 先前不清楚颜湘真实身份的人在此刻皆瞠目结舌,因为颜湘与月娘之前并未明说,所以女工们只当她是个出身普通的姑娘,并不知道她原来是京官之女。 “抱歉,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我叫颜湘,‘艳娘’只是我为进坊而化的假名。”颜湘内心歉疚,向众人解释道。 “不打紧,我们能理解。”姐妹们嘴上如是说,语气却明显生疏了,银娘则独自在一旁闷闷不乐。 颜湘还想开口,但听到颜柏命令自己立即回府,她又只能作罢,乖顺地上了马车。 待云兰也坐好后,颜湘便迫不及待地给她讲述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形容得绘声绘色,让云兰忍不住心悸。 马车在少女的交谈声中缓慢前行,和另一辆停留在暗处的马车擦肩而过。 月色隐匿,寒意侵袭,颜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也并未过多在意。 “动手。”车内传出一道阴沉的男声,如腊月寒风穿堂,如漠北尘沙掠疆。 与此同时,藏于车后的黑衣人抬起眼,显露出猎鹰般冰冷锐利的双眸。 ------------ 第十一章 薄暮时分,颜湘悠悠转醒,许是昏迷得太久,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隐约记得昏迷前,自己是和云兰坐在马车里,随后不知怎的马车突然停住,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突然闯入的黑衣人打晕了。 等等,云兰呢?! 颜湘惊坐起身,四下环顾,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撅起秀眉,暗自盘算:得赶紧想办法找到云兰。 这是间普通的厢房,且房内除开床榻和桌椅后便再无其他,似乎不曾有人居住,但又似乎才经人清扫,桌面上一尘不染,就连被褥也像是崭新的。 颜湘尝试推了推门,可不出所料,房门已被人上了锁,她只好“转战”窗台。 窗户倒是轻而易举便打开了,因而在确认周边无人后,她硬是从窗口爬了出来。 不知何时换上的荔枝色云纹纱衣已被蹭得乌黑,可她如今顾不上这些,只是谨慎地贴墙潜行,偷偷摸摸出了院子。 前方有条石板路,左右各立着几座假山,可遮挡园外视线。 颜湘沿路往前,越走下去,视野便越发开阔。 花园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其中有许多她甚至见所未见,想来应当价格不菲。 园子中央设有一座凉亭,远远望去,依稀能看出那里坐着一名男子。 颜湘即刻转身要逃,却被突然出现的护卫拦住了去路,只见他朝自己比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难怪一路过来畅通无阻,原来人都在这儿等着呢。颜湘内心冷笑,但她原本也没指望能立即逃离此地。 护卫将她领至凉亭前,随后便自觉地退下了。 那名男子却仍旧背对颜湘,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好似不知身后有人一般。 颜湘粗略地打量其背影,率先问道:“你是谁?” 男子闻言轻笑,随后终于回身,露出他俊朗的面容。他鼻梁高挺,眼神中不掩桀骜,嘴角还噙着几分笑意:“颜小姐终于来了,你可真是让我好等。” 而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猜我是谁?” 颜湘扯了扯嘴角,内心腹诽:直说不就得了,还卖什么关子? “糕点铺的东家。” “不错,京兆尹之女果然聪慧,”男子满意道,“还有呢?” “不知道。” “看来颜小姐没做足功课啊,救人前怎么不事先查查背景?” 颜湘承认,这确实是她大意了。 “我是当今丞相之子,赵昀冰。”男子弯腰凑近,直勾勾地盯着她,“以后要记得。” 颜湘被逼得稍稍后撤,她偏头,换了话道:“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别急啊,我们先来聊会儿天,没准我高兴之后就告诉你了。”赵昀冰作势要牵她,却又被她避开了。 赵昀冰笑容一敛。 他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贵公子,外表丰神俊朗,家境殷实,父亲是当朝丞相,母亲亦出身名门,如今妹妹又入了宫当皇妃。 这般优越的条件,哪个女人见了不主动贴上来?可颜湘却如此不屑。 纵然不悦,他也没说什么,毕竟颜湘能毁掉作坊,足以说明她与一般女子不同。 其实赵昀冰最初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只是见她长得如此貌美,他倒是不忍心了。 赵昀冰坐回原位,随口道:“过来坐。” 见他似乎还没有下狠手的打算,颜湘便也放松了些,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婢女及时将饭菜端上,还贴心地替俩人置好碗筷,动作娴熟。 “你昏迷许久,想必也饿了,这些都是我特意让人给你备的。” 珍馐美味,琼瑶佳酿,样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颜湘确实饿了,但她没动筷,而是狐疑地望向他。 “怎么?怕我下毒?”赵昀冰取笑道,随即夹起饭菜送入口中,冲颜湘挑眉示意。 “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赵昀冰泰然自若道,“但你若希望那小婢女安然无恙,便要乖乖听话。” 颜湘垂下眼帘,手指将衣摆攥得发皱,半晌,又妥协地拿起碗筷:“好。” 她知道自己没有谈判的资本。 无论比家世、钱财还是武力,她都惨遭落败,更何况如今还身处对方的地盘,真真是无力。 颜湘快速扒拉几口饭菜,在狼吞虎咽之下,这场无声“战役”迅速结束。她放下碗筷,抹嘴道:“吃完了,然后呢?” “走,回房换身衣服。” 颜湘内心的疑惑更重,但依然随之起身道:“你何时让我见她?” “看我心情。”赵昀冰睨她一眼,“放心,她如今很安全。” “那先让我见她,不然我如何信你?” 赵昀冰反问:“你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颜湘沉默不答,她原本想诈他,奈何对方根本不吃这套。 回到将才那间厢房,颜湘留意到窗边多了一件妆奁,其上整齐摆放着几款上好的胭脂和当下最时兴的衣裙。 侍女走近道:“奴婢来为您更衣。” 颜湘扭头,眼底仍是狐疑之色,她越发摸不透这人的心思了。 赵昀冰见她无动于衷,却是问道:“怎么?不喜欢?”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还是你想要我帮你穿?”他调笑道,同时抬手似要褪她衣裳。 颜湘见状迅速后撤,双手捂住身前呈防御姿态,警惕地看着他:“我自己来。” 赵昀冰脸色渐沉,冷哼道:“就你这姿色,还不值得本公子亲自动手。” “公子,二公子来了。”突然出现的护卫打破了原本尴尬的局面。 “他来干什么?”赵昀冰不耐烦道,随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走时还不忘叮嘱护卫守着颜湘。 待他走得没影了,颜湘才松口气,在侍女的协助下换好衣裙。 “姑娘还有何吩咐?” 她瞄了眼门外的护卫,细声道:“你可知另一位姑娘被关在何处?” “奴婢不知。” “那你能否帮我打听打听?” 那侍女目光闪躲,推脱道:“姑娘这忙……奴婢恐怕帮不了。倘若被公子发现,奴婢怕是要挨板子。” “你我都不说,没人会知道的。”颜湘央求道,“再者,你看我如今都自身难保了,就算知晓她的方位,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侍女心软道,“好吧。” 颜湘闻言欣喜,握紧她手道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当房内只剩自己一人时,颜湘如释重负,若是先前的她,定不会这样勉强别人,但如今为了小云的安危,她只能如此。 翌日 “姑娘要找的人或许就在柴房。”侍女替她更衣时悄声道,“那里无人看守,可惜门关了锁,奴婢没法进去,但听说人尚安好。” 得此消息,颜湘终于定下心:“辛苦你了。” “她是姑娘什么人?能让你如此担心她的安危。” 她下意识道:“家人。” “真好。”侍女露出羡慕的神情,“奴婢也想有这样好的姊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婵娟。” “婵娟,很好听的名字。”颜湘笑道,“以后你若无事,可否常来和我聊天?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姑娘客气了,我本就是被公子派来服侍你的。” 婵娟每日都来照看颜湘,偶尔也会给她带来云兰的消息,俩人因此愈加熟络。 “你偷偷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这段时日,颜湘一直被软禁在房里,感觉自己已经快与外界脱节了 “这是公子的私宅。” 原来是私宅,难怪赵昀冰敢堂而皇之地将人软禁,看来要救出云兰不是件容易的事。颜湘心道。 说曹操曹操到。 自从遭到抵触后,赵昀冰已有几日没来了,今日不知为何又想起她。 “你来干嘛?” 一见到他,颜湘身上的刺又竖了起来。 “这是我的地盘,我自然是想来就来。”赵昀冰嗤笑。 颜湘一哽,又道: “那我想出去透透气。” 赵昀冰闻言手撑桌面,冷脸逼近道:“做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他总能给颜湘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她快喘不上气儿,但她照样道:“你也太高看我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还能飞了不成?” “这还真说不定。”赵昀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颜湘亦不甘示弱地回视他,只是手无意识攥紧衣角,嗓子发干。 半响,赵昀冰率先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峙,他靠回椅背,勾唇道:“答应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距离拉开,颜湘暗自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种不祥的预感。 镜中,婵娟在为她梳妆打扮,而她则对着手里的金钗出神。 “姑娘可真漂亮!”婵娟为她簪上步摇,由衷赞叹道。 颜湘回神,透过镜面敷衍地扬扬唇角,而后起身走出房门,让赵昀冰将她的每寸风姿都尽收眼底。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广袖流仙裙,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裙上用金银丝线绣成栖枝鹂鸟的样式,周围又有玲珑剔透的珍珠作点缀,两者交相辉映,在光下更衬得她闪耀动人。 且她每走一步,裙上的鹂鸟便随之舞动起来,活灵活现,与头上摇曳的金步摇似在遥相呼应,妙不可言。 目光移至脸庞——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双颊透出娇柔的淡粉色,虽然仅上了薄妆,却已称得上沉鱼落雁。 原本等得不耐烦的赵昀冰瞬间没了脾气,饶是他见过无数美人,此刻也不由得被惊艳。 颜湘在他面前站定,漠然道:“可以走了吗?” “可以。”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倒是把赵昀冰逗笑了,他从身后掏出一条白色丝带,示意她将眼睛蒙住。 颜湘不解:“你既已答应让我出门,又为何要蒙我双眼?” “我是答应了你,可我没说范围啊。” “你怎么言而无信?!”她气极。 “这怎么能叫言而无信呢?这分明叫兵不厌诈。”赵昀冰玩味道,随即又将丝带递给婵娟,举手投足间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 “姑娘……”婵娟为难道。 尽管再气愤,颜湘也只能配合他,现今云兰还被关押着,她不能再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还未完全适应黑暗,她便觉察手腕被人握住,遂挣扎道:“你干嘛?!放开我!” 赵昀冰不仅不松手,反而还使劲一拽,让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跌进自己怀里。 如果说凌书瑜像山涧清泉般散发出清冽的香气,那么赵昀冰就是万花丛中流连的黑脉蛱蝶,沾染了浓郁的香脂味。 “你!”颜湘紧拧黛眉,因右手被拽得无法动弹,她只能用左手抵着,努力拉开俩人的距离。 面对这张涨得通红的小脸,赵昀冰莫名地心情愉悦,即使隔了丝带,他也知道颜湘此刻一定在狠狠瞪着自己,但说不上为何,他就是病态地喜欢看她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说罢,赵昀冰兀自拉着她往前走,步伐不紧不慢,她恰好能适应。 走着走着,赵昀冰察觉身后没了动静,遂转头一看,颜湘似乎已放弃抵抗,沉寂地任他摆布。 坐上马车之后,颜湘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禁不住心里发毛,她忽然觉得蒙住眼也挺好,免得被对方看穿自己的尴尬。 良久,马车终于停下。 颜湘一取下丝带,便看见赵昀冰递来的面纱,登时无语道:“既然要戴面纱,干嘛还让我特意梳妆,还穿得如此繁重?”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若不在乎声誉,也可以不带。”赵昀冰哂谑道,作势要收回手。 颜湘最终还是选择戴上面纱,掀开帷幔,她先抬眼看了下招牌——香满楼。 看样子,这应当是家酒楼,并且生意十分红火。 二人在酒楼前站定,赵昀冰示意她用手挽住自己的胳膊,颜湘不愿。 “你可要想好——我若不高兴,你那奴婢还会好过吗?”赵昀冰在颜湘耳边低语,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惹得她咬牙切齿。 “你真卑鄙!” ------------ 第十二章 “哎呀,赵公子终于来啦!其他贵客早都在雅间里候着了。”老鸨热情地招呼道,“公子这次想要哪些美人伺候?” 赵昀冰闻言瞄了下颜湘,后者却没什么反应,他便道:“谁都行,你看着叫吧。” 老鸨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颜湘: “哟,头一回见您来这儿还带个姑娘。” 赵昀冰没理会她的调笑,而是扫视一圈,随即冷笑出声。 颜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跳在与凌书瑜对视的瞬间猛然停滞,她下意识想抽回手,不料却被死死摁住。 此刻的赵昀冰就像只护食的野兽,阴狠地盯着每个可能觊觎自己猎物的竞争者,然而,这场所谓的“对峙”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罢了。 凌书瑜从始至终都望着颜湘,在确认她安然无恙后,终是安心了些。 “先生……” 颜湘往前迈步,但话音未落却又被赵昀冰打断:“一向勤于政务的凌少卿也会来这种烟柳之地?这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凌书瑜语气淡漠道:“本官碰巧路过,听说赵公子预备在此设宴,便来凑个热闹。” “既如此,那请吧。”赵昀冰言语客套,身体却诚实得很,抢先一步上楼去了。 “赵公子。” 他一出现,雅间里的人都不约而同起身问候,在瞥见他身后的人时,不禁暗自惊讶,面上仍客气道:“凌少卿也来了。” 朝廷上下都知道,凌书瑜自入朝以来便从未参加过这种场合。 毕竟,若没什么大事,朝臣摆设宴席总有拉帮结派之嫌,而凌书瑜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餐桌上碰巧只剩主、末两位。 “让各位大人久等了。”赵昀冰携颜湘在主位坐下,面色从容自如。 “凌少卿也坐啊,别客气。”赵昀冰伸手搂住颜湘,又冲凌书瑜抬了抬下颌,挑衅之意显而易见。 此时全场目光都聚焦在凌书瑜身上。 他神色冰冷,目光尖锐,倘若眼神能杀人,恐怕赵昀冰已死千八百回了。 颜湘留意到那双紧握的拳头,生怕凌书瑜因此失了理智,连忙示意他别冲动。 凌书瑜松了拳头,又恢复成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既而走到末位坐下。 赵昀冰将俩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随即使力揽颜湘入怀,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不想那婢女死,你就给我老实点。” 颜湘正要推开他,闻言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这人还真是无时不刻在挑战她的底线。 在场的官员不明所以,只当他们是在调情。 “赵公子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又有美人在怀,当真是人生赢家啊,恭喜恭喜。”其中某位官员奉承道。 这话让颜湘很是尴尬。她轻声对赵昀冰妥协道:“我知道了,你先把手放开。” 赵昀冰满意地照做,而后对那位官员道:“韦大人过奖,今后还得靠您多照拂。” 正巧此时老鸨带着美人们进来,颜湘便打算让位,谁知刚站起身却猛地被赵昀冰扯回去。 “我让你走了吗?” 谩骂的话将欲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她却又忍住了,只能憋屈地继续坐着。 赵昀冰得逞地勾唇,对几位美人道:“伺候好各位大人。” 随后,他又望向凌书瑜:“噢对了,凌少卿公务繁忙,想必还不知道我即将入职刑部一事吧?” “恭喜。” “你这道喜似乎少了点诚意啊。”他慢条斯理道,“来人,把这儿最好的酒给我呈上来。” 凌风正欲上前阻止:“我们大人……”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赵昀冰打断他道:“下人不懂规矩,凌少卿不会不懂吧?” 一位美人会意,将手轻轻搭上凌书瑜肩膀:“奴家来伺候大人喝一杯吧。” 凌书瑜侧身避开,不卑不亢道:“酒可以喝,旁的便不必了。” 小厮听言上前斟酒,奈何手一哆嗦,不小心斟得太满,美酒将溢未溢,好似下一秒就要倾泻而下,引得众人一顿惶恐。 凌书瑜端起酒杯,对划过指尖的液滴满不在意:“恭喜赵公子。” 就在酒杯将要触及他唇角时,蓦地传来瓷杯落地的声音。 “哎呀!” 全场视线瞬间转移。 颜湘缓缓起身,装模作样道:“小女无心之失,扰了各位大人雅兴,实在是抱歉。这样吧,我自罚两杯。” 小厮惯会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为她添了新酒。 赵昀冰对她的举动始料未及,不爽地眯起眼,却未加以阻止。 “这第一杯,是小女向各位大人赔罪。”话毕,颜湘轻撩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各位大人……”她的视线略过其他人,定在凌书瑜身上,“祝大人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凌书瑜定定地望着她,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 “赵公子眼光独到,看上的女人不仅貌美如花还慧心巧舌,真是羡煞旁人。”这些官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阿谀奉承的机会。 颜湘撅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装作头疼的样子,进而矫揉造作地攀上赵昀冰手臂道:“公子,我突然有些头疼,不然我们回去吧?” 赵昀冰凝视她的目光意味深长。 颜湘的心霎时间悬起,她这拙略的演技骗骗颜柏可以,但要想骗到赵昀冰简直是痴人说梦。 凌风悄然握住剑柄,蓄势待发。 然而,赵昀冰却不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忿然作色,反而笑道:“既如此,那在下就先失陪了。各位大人尽管纵欢寻乐,今日所有花销本公子全包了!” “正巧,本官也要离开了。”凌书瑜同样站起身,“赵公子,一起吧。” 这俩人一对峙,最紧张的当属颜湘。 经过凌书瑜身边时,颜湘状似无意地轻拍他手背,内心忐忑:他应该会懂我用意吧。 “凌少卿与我们不顺路吧,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行一步了。”赵昀冰说完,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便径直将颜湘拉上了马车。 颜湘掀开帘子回望,发现凌书瑜仍站在原地,对她莞尔一笑,如往常那般温润,可眼中又似乎多了几分苦涩。 啪!啪!啪! 赵昀冰忽地拍手叫好:“真是感人呢。” 颜湘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于是回身坐好,没有接话。 “话说你到底喜欢凌书瑜什么?他明知你在我手里,却还是没来相救,这说明什么,你还看不明白?” “这就是你此次设宴的真正目的吧?以我为饵诱他前来,然后借机试探他底线。”颜湘淡淡反驳,“若他按耐不住来救我,你不仅抓住了他的软肋,还能借机让在场官员参他一本;若他选择不救,你也可以利用这点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她嗤笑:“确实是好计策。” “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用情至深,为了他不惜搭上自己,还演了这么一出烂戏。” “既然你看出我在演戏,为何还要配合?” 赵昀冰伸手想摘除面纱,却被颜湘闪躲开了,一怒之下便将她的脸掰过来正对自己:“你都为他出卖色相了,我怎么忍心拂你的意?” 颜湘五官紧皱,有种下巴快要被捏碎的错觉,但仍倔强地直视他:“真是多谢……赵公子。” “既然要谢就不能光动嘴皮子。” “那你想如何?” 说话间,面纱一侧自然垂落,露出颜湘姣好的面容。 赵昀冰不说话了,紧紧地盯着她,眸色幽深。 马车停住,他兀自扛起颜湘回到厢房,粗暴地将她甩在床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管她如何挣扎都没用。 随后他欺身上前,将她的双臂紧紧扣压在床头:“那就用你的身体谢我,我倒要看看你会为他做到哪一步。” 颜湘被这一系列行为吓坏了,惊慌地抬脚踹他,嘴里还不断叫嚣着:“禽兽!你放开我!” 赵昀冰用双膝压住她不安分的双腿,俯身便要吻下去。 “别!你别这样……”颜湘侧过头道,声音染上了些许湿意。 赵昀冰愣住,耳边全是颜湘颤抖的呢喃,他忽然有些下不了手。 这么多天以来,自己不是没恐吓过她,但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害怕。想到这,赵昀冰心里愈加烦躁,接着松开她快步离开了。 没了禁锢,颜湘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但心仍未安定,就像即将溺水的人在紧要关头抓住了救命的浮木,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挥之不去的心悸。 “姑娘,”婵娟轻唤道,“公子走了……奴婢来为您梳洗吧?”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诡异的沉默。 就在她想要再次询问时,颜湘终于答话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夜,月光透过窗纸投射在地面上,营造出朦胧的氛围。 恍惚间,似乎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颜湘蹙眉,俄顷,却没再听到其他动静。 就在她以为这是个梦时,额头上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瞬间清醒,同时握紧手中的金钗朝那人刺去。 下一秒,手却被人轻轻握住。 “是我。” 颜湘闻声微愣,下一刻鼻子便不可控制地发酸,她丢开金钗,紧紧抱住凌书瑜道:“先生……” 嗓音轻颤,仿若羽毛般轻轻刮过凌书瑜的心,让他不自觉柔软起来:“抱歉,我来晚了。” 颜湘抽泣着摆摆头,又放开他道: “先生如何得知我在此处?又是如何进来的?可还带了其他人?” “你一下抛出这么多问题,我如何回答得过来?”凌书瑜笑道,“待安全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这儿。” “可云兰还被关着,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你放心去与凌风汇合,云姑娘由我来救。” 颜湘却拒绝道:“先生还是让我一同去吧,我知道柴房在哪儿。” 当时赵昀冰将她扛在肩上,却忘了蒙她眼睛,意外让她知晓了柴房的位置。 “也好,”凌书瑜没勉强,“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就去。” 二人来到柴房,凌书瑜用剑将锁一把劈开,颜湘则顺势推门而入。 云兰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醒,下意识蜷缩起来,却又在听到呼唤后立即扑向颜湘。 “小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呜咽道。 “是我的错,害你受苦了。” “不怪小姐。” 分离的这几日,于她们而言仿佛隔了几度春秋,主仆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将所有思念与担忧在这一刻尽数倾诉。 离开柴房,三人以月为灯,以花为径,疾步朝后门方向走去。 可才走了没多远,他们便被突然冲上前的护卫团团围住。 “凌少卿大半夜私闯民宅,还想带走宅里的人,是要触犯朝律吗?”赵昀冰从人群中缓缓走来。 凌书瑜将两位姑娘护在身后,说道:“她们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才作数!”赵昀冰稍举右手,右后方的人接收到信号,迅速拔剑冲向凌书瑜。 “保护好自己。”他抽出腰间佩剑上前迎战。 “先生!”颜湘担忧道。 赵昀冰见此,脸色渐黑。 打斗间,对手不慎被凌书瑜划破衣袖,隐约露出臂膀上的深图案。 凌书瑜被吸引了注意,奈何对方反应敏捷,还未等他看清便迅速遮挡。 赵昀冰见此,立即从下属手中拿过弓箭,使力拉弓对准他。 “先生小心!” 凌书瑜闻声扭头,却见颜湘不知何时已挡在他身前,张开双臂。 颜湘被利箭刺中左胸,极致的痛感在刹那间传来,她无力地倒在凌书瑜怀里,衣衫被鲜血染得绯红,令人心惊。 赵昀冰瞪大眼睛,显然,他没预想到颜湘会贸然上前。 凌书瑜顾不上收起佩剑,立马将颜湘打横抱起,对赵昀冰狠厉道: “这笔账,来日我必定奉还!” 说完,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人拦住去路。 “让开!” 赵昀冰咬咬牙,说道:“让他们走……” 护卫闻令散开,瞧着凌书瑜在自己眼前快速离去却不敢轻举妄动。 听到动静的凌风姗姗来迟,见此情形不禁惊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快回去叫大夫!”凌书瑜无心解释,只是急切催促道。 马车上,颜湘早已陷入了昏迷,本就白皙的面庞在此刻更是白得骇人,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凌书瑜小心地按住伤口,双手被血红手帕烫得轻颤,内心的慌乱与自责统统化成血丝爬上双眼。 回府之路变得格外漫长,但所幸他们进门时,大夫也恰好抵达。 颜湘犹如瓷娃娃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前尖锐的箭矢被大夫拔出,狰狞的血肉霎时暴露无遗,引得凌书瑜不忍直视。 “颜大人来了。” 原本绷紧的拳头与表情一同缓和下来,凌书瑜调整好情绪后走出房门,正好碰见焦急赶到的颜柏。 他步履急促,身上只披了件长袍,应是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来了。 凌书瑜率先致歉道:“实在抱歉,我未能保护好令爱。” 颜柏叹息,反而安慰他道:“凌少卿也别太自责,尽力便好。”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天际微露蛋白,大夫才终于从房内走了出来。 “大夫,她伤势如何了?” “目前已无危险,只是小姐身子骨弱,何时能够醒来便看她自己了,万幸箭矢并未刺中心肺,否则我等也无能为力。” ------------ 第十三章 往后两日,凌书瑜几乎寸步不离颜湘,不仅留在房内处理公务,哪怕困了也只是撑在书案上小憩。 昏昏沉沉间,隐隐约约听见几声微弱的呢喃从远处飘来,嗓音沙哑破碎,他随即惊醒,细听却又未闻任何声响。 想来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静待几秒后,他还是快步向床榻。 因着两日几乎未进盐水,颜湘嘴唇干裂,只能略微张合,话音更是几不可闻,随后手指僵硬地颤动几下,多了些许苏醒的迹象。 凌书瑜眼眸闪烁,连忙轻唤:“阿湘。” 见其未有回应,他又小心将人扶起,喂下小厮送来的温水。 几口温水下肚,颜湘感觉整具身躯都回暖了,她睫羽轻颤,缓缓睁开双眼,努力适应长久未见的光亮。 “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凌书瑜,思绪蒙了几瞬,在感受到对方略微起伏的胸腔后,才知觉自己还靠在他怀里,随即腼腆地撑着床榻,作势要起身。 凌书瑜察觉她的动作,便迅即阻止:“切莫乱动,以免牵扯伤口。” 话毕,他将方枕立起让她靠着,又让人煎了药来。 “我自己可以……”颜湘哑着嗓子道。 可压抑不住的咳嗽让她略感尴尬,显得自己好似在欲迎还拒,像个“绿茶”。 可对方并未多想,一脸正气地按住她将欲举起的手,态度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眼见凌书瑜把药吹凉,又喂到自己嘴边,颜湘心中竟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天发生的事她已然记不清了,但剧烈的疼痛感像烙在心底一般,如今回想,仍让她感到心悸。 她本身是个惜命的人,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人还来不及害怕,便已经冲到凌书瑜身前了。事后,就连她自己也疑惑,到底是哪来的勇气能让她义无反顾挡下那一箭? 周遭仿佛安静下来,耳边只有凌书瑜的吹气声,那声音分明很轻,但却足以扰乱她的心跳。 凌书瑜见她失了反应,便问道:“药太苦了吗?” 颜湘闻言收回思绪,不再深究自己这一系列反常行为产生的缘由。 如今确认颜湘身体无碍,凌书瑜便安心料理公务去了,临走前还叮嘱她有事交给仆从去办。 二人前脚刚走,云兰后脚便带着颜氏夫妇来了。 “爹、姨娘。”颜湘率先问候道。 “你就没有何话要说吗?”颜柏面容严肃,俨然一副审问犯人的姿态。 颜湘明白父亲仍在为了她自作主张掺和女工案而动怒,此刻反倒庆幸自己是个伤患,否则早被这位“老顽固”施以惩戒了。 “她这次受如此重伤,定然会吸取教训,老爷也莫要再追究了。”颜夫人见她似乎不愿低头,赶忙打圆场道。 “她这幅模样,还不都是自己害的?” 接收到眼色,颜湘立马捂住胸口,神情痛苦道:“爹、姨娘,我突然有点胸闷,想再休息一会儿。” “那你好生休养,我们改日再来看望。”颜夫人抢在颜柏之前说道,“走吧,老爷不是还要找凌少卿议事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加之自己的确还有要事在身,颜柏也不再追究。 他们离开后,颜湘总算真正放松下来,她问云兰:“姐姐们如今在哪?” “小姐放心,老爷已将她们妥善安置了。” 她放宽心,又问:“我那样偷偷跑出去,有没有连累你们受罚?” “是挨了几板子……”云兰实诚道,“但不重的,早就没事了!” “抱歉,”颜湘满脸歉疚,“我本打算事情解决后就自己去领罚,可没想到还是害你们受罪了。” “小姐别这么说,这次是我没护好你,才让你受了重伤……” “是我自己冲上去的,不怪任何人,你也不许把责任全往自身揽。”颜湘神色认真道。 由于伤势较重,没过多久她便累了,又阖上眼眸休憩,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 可睡得太久,腰肢不禁泛酸,她便想撑起来坐会儿,奈何上肢使不上力。 “小妹。” 门外溘然传来一道男声,颜湘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穿着量身定做的银丝滚边墨色暗花锦袍,腰间系着梅花玉,步伐沉稳。 据颜府的老人说:颜湘母亲相里氏出身商贾,家境优渥,其娘家是清州有名的富贵人家。 与其他氏族不同的是:相里氏子嗣单薄,当今族长膝下仅有两子,也就是颜湘的两个表兄。 其中,大表兄已入朝为官,二表兄则是子承父业,选择经商。 如今看来,眼前这位男子便是上述两者之一,但鉴于颜湘不确定他到底是哪位,故瞄了眼他身后的云兰,含糊道:“表兄……你怎么来了?” “守孝期满,我原是要去刑部入职的,但在途径颜府时听说你在此处养伤,便过来探望探望。”男子越过侍女,亲自扶持颜湘起身,又替她掖好被角。 这么看来,这人应当就是相里家的大公子相里璟。 颜湘轻声道谢。 “多年不见,你人长大了,言语也越发客气,倘若阿钰在场,你定要受他教训。”相里璟笑道。 对于他的寒暄,颜湘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报以一笑。 相里璟收起笑容,又道:“当初姑母病逝,你不愿随我们回清州,我还以为你在京城过得很好,直到方才问了侍女,才知道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 “往事都过去了,我如今的确过得很好。”颜湘莞尔道。 “那你这般模样,又该作何解释?” “这只是个意外……” 相里璟不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顷刻之后,又抬手揉揉她的脑袋:“罢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该走了。” “表兄慢走。” 颜湘不断用汤匙搅拌热粥,待他远去后才问:“表兄是不是过问我受伤的原因了?” 云兰承认道:“不过我说你是遭山匪绑架了,因为老爷交代过此事不可外传。” “你做得对。” 如今相里璟入职刑部,而赵昀冰恰好也在刑部,倘若被相里璟知晓此事,或是被赵昀冰发现他们的关系,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祸事。 阳光从半斜的格窗投射到室内,夹杂着细微的鸟鸣,与满室的药香相互交融,引得人越发向往窗外的风景。 颜湘在云兰和小晴的搀扶下开始走动,意图出门呼吸新鲜空气,顺道参观一下凌府。 她们走在青石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同时漫不经心欣赏风景。 凌府与颜府一般大,除开几个无人居住的空院子,最大的便为凌书瑜所住的书香苑,也就是颜湘如今养病的地方。 方才走来时,颜湘发现院里似乎仅两间有居住过的痕迹,一间是凌书瑜的卧房,另一间则是书房。 “这凌府的人怎么那么少?”颜湘疑惑,原以为只是这院里的人少,可她走出院子后,同样没瞧见几个人影。 “我听凌风说,先前府里人更少,除了凌少卿,也就只有管事、厨子和几个小厮。”云兰解释道,“因为凌少卿不习惯有人服侍,所以许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但自打小姐住进来后,少卿担心照顾不周,才又雇了几个侍女。” “原来如此……”颜湘若有所思。 “我觉得凌少卿真是个好人,有学识还不贪财,若小姐真嫁与他,肯定会幸福的。” 小晴始终保持缄默,但另外俩人也习惯了她沉默寡言的个性,遂并未在意。 三人立在木桥之上,望着水池里游动的锦鲤,忽然听闻一阵风动,风浪撞散洁白的柳絮,引起一场别离。 颜湘被飞絮扰得打了个喷嚏,云兰唯恐自家小姐受凉,便又扶着她回房去了。 在这通讯不发达的时代里,闭门不出即少许多乐趣,可她如今又是个备受关注的病患,但凡透露点外出的想法便会让各方如临大敌。 对比她来到这儿之前的生活,当真是两个极端,生活在原先那个没有爱的家庭里,就连生病也是件错事。 她偶尔会出神地想:倘若自己在原来的世界已经身死,那有几个人会难过呢? 因为从没体会过“家”的温暖,所以颜湘嘴上说云兰浮夸,心里却总情不自禁留恋被她关爱的感觉,理智又不许自己沉沦,担心到了临别之日会万分不舍。 可颜湘不知道的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这颗名为“不舍”的种子早已悄然发芽。 薄暮时分,颜湘穿着玉白绢质中衣,外披银白底色翠纹披风,将长发随意散在肩头,神情专注,下笔轻盈。 余光瞥见有人端着果盘靠近,颜湘便下意识张嘴。 对方愣了几秒,随即会意,用竹签插起其中一块喂给她。 “这桃子好甜,你们也尝尝!”颜湘满足道。 那人不仅没动,反而低笑起来。 颜湘这时察觉到不对劲了,抬眸对上凌书瑜笑意盎然的双眼。 “先生?” 颜湘呆愣地回身,这才看到满脸尴尬的云兰。 “我还以为是……” “无妨,”凌书瑜仍笑道,“这是清州那边送来的桃,你喜欢就好。” 他又将果盘递到云、晴二人面前:“两位姑娘也尝尝,别客气。” 谈笑间,夜幕降临。 “想不想出去走走?” 颜湘欣然答应。 凌书瑜手提灯笼,配合着她将脚步放慢,侧耳细听她的每句言语。 “先生这几日很忙吗?” 在凌府待了有段时日,颜湘见到凌书瑜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毫不夸张地说,她见果盘的次数都比见他多。 “是,在处理前几桩案件的遗留问题。” “那……我的事情,会不会对你们的仕途有所影响?”颜湘垂头,尽管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在这封建的官僚时代,颜湘也不由得担心自己会牵连旁人。 “不会。”凌书瑜直视她,“况且该害怕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 “好。”颜湘绽开笑容,少女眼神明亮,就连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 凌书瑜怔愣两秒,而后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夜色甚美。” “是啊,”颜湘对着夜空感慨,“很久没看见这么美的星空了。” 凌书瑜忽然想起,在被赐婚前,江逸宁曾向他稍微提过颜湘的过往:“虽然她从未在人前诉苦,但我能看出她过得并不开心。” 那时的凌书瑜并未多问。在他看来,私自打听他人过往本就冒犯,何况还是悲伤的过往,倘若颜湘愿意让他知晓,自然会亲口告诉他。 “往后还有很多机会。”凌书瑜将灯笼搁置,随后又脱下外袍,细心叠好垫在石凳上。 颜湘也不扭捏,径直坐下了:“那先生呢?你会时常观夜景吗?” “平日公务繁多,鲜少有这般闲情雅致。” “那先生也算是沾了我这个病患的光。”她开起玩笑。 “是,感谢阿湘。”凌书瑜也笑道。 颜湘首次听到这称呼,难免意外:“先生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直呼名讳显得生疏,随世子那样称呼又担心太过冒犯,思虑过后,我认为还是叫阿湘更妥当些。” “其实只要先生开心,想怎么叫都行,我不介意的。” 分明已相识二月有余,他们说话却还这般客气。 “此话亦是我想对你说的。”凌书瑜莞然道。 “我叫了那么久的‘先生’,若要改口反倒不习惯了。”颜湘好奇道,“那你家人都如何称呼你的?” “我原名单字‘余’,家里人只唤我‘阿余’。” “那后来怎么改名了?” “我六岁时遇上一场天灾,之后便与家人失散,幸得恩师收养,恩师为我赐姓‘凌’,改名‘书瑜’,取‘谦谦君子温如玉,秉笔直书志凌云’之意。”凌书瑜面不改色,仿佛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虽然早知他出身寒门,但颜湘从没料想他还经历过如此惨事:“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了。” “无碍。”凌书瑜倒不甚在意,“不论是否提起,过往都真实存在。况且,有失必有得,我是遇到了恩师才得以改变命运,于我而言,与恩师的牵绊是比血缘关系更深的。” “难怪初见之时,我便觉得先生身上的书香气质如此浓烈,原来是从小接受熏陶啊。”颜湘试着活跃气氛。 “往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拜见恩师。”凌书瑜笑道,“恩师是有名的书画大家,我虽出自他门下,但画技却不及他万分之一,你若能得他指导,必定进步神速。” “好啊!”颜湘目光粲然,“先生的恩师是叫文鹤吗?” “不错。”凌书瑜稍感诧异,“你如何得知?” “我有幸见过文老先生的画作,知晓他的风格,而先生的风格又与其相近,由此便猜出来了。” 颜湘捋了捋发丝,又难为情道:“实不相瞒,起初我还误以为你是与文老先生一般大的老者。” 凌书瑜彻悟。难怪之前江逸宁总打趣他为老先生,且颜湘在拜师那日又如此惊讶,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忍俊不禁起来,颜湘问他笑什么,他便老实交待说笑她总认错人。 颜湘想起今日误将他认成云兰,故嗔怪一句:“哎呀,你不许笑了!” 欢声笑语给原本沉寂的府邸平添几分生气,连带着池中锦鲤也变得活跃起来了。 此时此刻,夜色虽深,心却晴朗。 ------------ 第十四章 “我呸,真看不惯那赵家父子!”凌风怒骂道,“明面上是为颜小姐受伤之事赔礼道歉,话里话外却是用仕途和家眷来胁迫颜大人不去追究,当真是卑鄙至极!” 凌书瑜倒是神情淡然,显然这种处境他早有所料。 “大人,你可想好了对策?” 闻言,他却是否认:“赵家乃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其势力根深蒂固,要想扳倒他们绝非易事。” 凌风心里明白,若非牵扯到颜家,凌书瑜不会如此轻易妥协。 “那你打算和张尚书合作吗?” 朝堂上众人皆知礼部尚书张圣楚与丞相赵镇海是死对头,俩人明争暗斗,不死不休。 “张尚书虽然也想扳倒赵家,但他不会蹚这趟浑水,只会让我们当出头鸟。毕竟,就算赵家不倒,他的地位也不会受影响,不过是双方继续斗下去罢了。”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驶及目的地。 “大理寺奉命查案,烦请向你家主人通报一声。”凌风向守门护卫出示令牌。 没多久,一位老妇人匆匆赶来迎接:“来者可是大理寺的凌少卿?” 凌书瑜欠身行礼道:“晚辈见过卫老夫人。” “劳烦凌少卿了,如此小事还要你亲自前来。” “晚辈职责所在,卫老夫人不必客气。”凌书瑜随她走进卫府,并大致了解了案情。 约莫半月前,卫府出了一条人命,死者是个丫鬟。起初,因府内从未有过先例,且卫老夫人不想将丑事外传,便将其死因定为失足落水,匆匆将人下葬了。 可自那以后,卫府竟开始出现各种灵异事件,众人纷纷猜测是死者心中有憾才不愿离去,因而请来道士做法。 原以为七天法事结束,日子便能回归清净,没承想近几日又被搅了安宁,卫老夫人便觉得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才让人去报官。 因自己年老体衰,卫老夫人便叫来管事配合大理寺查案,自己则休息去了。 管事姓刘,是个性格温和的中年男人,对他们也是有问必答。 死者名为秋霜,是一名普通丫鬟,其性格沉闷、寡言少语,平日里主要负责浣洗衣物、洒扫庭院等。 几番问询下来,众人也走到了案发地点,湖面碧波荡漾,波光粼粼,湖水是流动的翡翠,杨柳是天然的画笔。 因时日已久,湖边草地已不见任何脚印,而一旁恰好有块硕大的石头,若是在夜晚视线昏暗的情况下,确实有失足落水的可能。 只是她为何大半夜出现在湖边? 凌书瑜陡然发问:“尸体被葬在何处?” “尸体?”刘管事惊讶,“老夫人不是说要找背后装神弄鬼之人吗,大人为何要看尸体?” 凌风解释道:“倘若真有人装神弄鬼,那原因必定与这桩案子有关;倘若是死者魂魄不散,想必心有冤屈,既然有冤屈就得查。” “可人已死了近乎半月,尸体只怕已经开始腐烂……” “腐烂的尸身也要送到大理寺由仵作亲自验过,而在此案了结前,还望管家尽力配合我等。” 刘管事谄词令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尸体就在郊外的乱葬岗。” 凌风随即让当初处理尸体的小厮带路前往乱葬岗,凌书瑜则留在原地继续探查:“秋霜姑娘的住处是否还在?” “在倒是还在……可那地方早早便换了新人,遗物也全被烧毁了。” 可他仍道:“劳烦管事带路。” 在去往偏房的路上,刘管事步伐越发缓慢,期间还不小心踩空,险些摔了一跤。 凌书瑜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管事身体不适?” 刘管事用衣袖胡乱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解释道:“兴许是年纪大了,休息一会儿便好。” 偏房内陈设极其简单,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异常,在下属搜查有关证物的同时,凌书瑜对曾与秋霜同住的丫鬟进行简单问询。 “她性子胆小怪异,我们大家都不爱同她交流,也就管家不会对她另眼相待。”丫鬟答道,“啊对了,她好像与雪影的交流稍多一些,不过那雪影也是个孤僻的。” 名为雪影的丫鬟停下浣衣的手,抬眼直视他们,似乎并不讶异他们的到来,眼神中却隐约透着敌意。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大人行礼。”刘管事低斥道。 “无妨。”凌书瑜却道。 因问话关乎案情,闲杂人等需要回避,院子里便只剩他们二人。 凌书瑜在距离雪影几步的杌子坐下:“姑娘不用如此防备,我只来问几个问题,问完便会离开。” 雪影闻言,低头继续浣洗衣物:“大人要问什么就问吧。” “你与秋霜姑娘相识多久?” “三年。” “她平日待你如何?” “……不错。” “你觉得她是自杀吗?” 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她原本搓衣的手猝然顿住,随后又反复搓洗同一块地方:“奴婢不知。” 问询结束,凌书瑜预备先回大理寺。 经过一处院子时,溘然有个人从里头窜出来,且腰身弓得形如硕鼠,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喊着。 好在下属反应迅速,立时挡在凌书瑜身前,所以那人并未撞到他。 因毫无防备,那疯子被撞开之后接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似乎被撞得很疼,竟席地而坐哭嚎起来:“疼!” “将军,你怎么跑出来了?!”刘管事赶忙去扶他,接着又向凌书瑜赔罪,“我们将军无意冲撞,还请凌少卿见谅。” “这位可是卫子靖卫将军?” “是,将军于三年前的战役中伤及头部,以至神志不清了。”回首往事,他嗟叹不已。 这时,又从方才那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他双手端着药碗,身形薄如纸片,瘦弱得似乎风一刮便会倒。 “这位是赵医师,玄雀神医的关门第子。”刘管事替他们相互介绍,“这位是大理寺的凌少卿” “在下赵辰怀,”那人气息虚弱道,“久闻凌少卿大名。” 立于光下,赵辰怀深邃的五官以及不同常人的褐色瞳孔变得尤为显眼,就连肤色也白净得近乎病态。 “赵医师过誉。”波书瑜礼貌道别,“诸位先忙,本官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赵辰怀虽穿着低调,但衣料却不普通,而放眼京城,能穿起昂贵衣料的赵氏也就那么一家,故凌书瑜轻而易举便猜到他的身份。 赵辰怀,赵丞相庶子,其母是前来和亲的锬朝郡主。据说因为他是锬朝血统,且母亲在他出生时便难产而亡,所以众人都传说他是不祥之人,就连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辰怀,孤辰茕怀……” 命途多舛、孤独一世。 思索之时,马车速度渐慢,帷幔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颜小姐在逛街,是否要载她回府?” 颜湘在凌府住了多日,身体渐渐好转,如今已经可以外出了。 “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去就回。” 隔着人流,凌书瑜看见她正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前挑选物件,神情专注。 他嘴角含笑,心有期待,步伐也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小晴最先注意他——他穿着合身的公服,身姿挺拔,周边人潮汹涌,而他眼里只有一人。 凌书瑜走近问道:“可有心仪的?” 颜湘先是诧异,随后又拐了话头:“先生是要去办案吗?” “是,准备回大理寺一趟。” 她轻推一把,出言提醒道:“那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她这么快便要赶他走? 尽管内心酸涩,但凌书瑜还是依从地离开了,乘车继续前往大理寺。 “属下带人去寻尸体时,发现尸体并不在乱葬岗,而是被人葬在了离乱葬岗不远处的林子里。”凌风汇报道,“并且据小厮所言,原先死者手腕上并没有红绳,我猜应该是埋尸之人所留。” 同时,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确是溺亡,且手掌处有轻微擦伤,而最古怪的一点是——她还怀有身孕。 据其他丫鬟陈述:事发当晚,秋霜彻夜未归,可因其并非首次如此,其余人便也未曾深究。然而,次日清晨众人却发现她早已溺死湖中,且他们皆声称当晚自己并未外出。 就当前而言,凌书瑜等人初步判定该案为自杀案,为究其缘由,他们计划明日再次前往卫府进行下一步调查。 日照西山,凌书瑜回到府邸,因今日所遇,他以为颜湘已搬回颜府,却没成想一进卧房便瞧见她撑在书案上睡得正香。 凌书瑜顿时哭笑不得,但依旧示意侍女莫要出声,以免吵醒她。 颜湘双眼紧闭,秀气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似乎做了什么不尽人意的梦,可转瞬又舒展开来,满足地砸吧两下嘴。 渐渐地,她头往前倾倒,凌书瑜正欲伸手拖住她,谁知她一点头便醒了。 颜湘意识还未清醒,盯着他瞅了片晌才回神,随即倏地起身:“先生回来啦。” “为何不去榻上睡?” “我原本没打算睡的,可等着等着,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凌书瑜眼含笑意:“在等我?” “嗯,我想送先生一样礼物,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颜湘紧抿朱唇,目光如炬。 “什么礼物?” 她却卖起关子,如孩童般傲娇道:“你先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凌书瑜闭起眼,唇角却忍不住上扬道:“好。” “小心脚下。” 他察觉自己正被人往前带,迈出几步后,手臂传来的力道又消失了,随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啦。”颜湘悦然道,“噔噔噔!” 她指着一盆土介绍道:“这里面是我精心挑选的花籽,先生先前说因公事繁忙而少了许多闲情雅致,但种花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 少女目如秋水,面若桃花,继续道:“我听说植物是有灵性的,你每日为它浇水、伴它生长,它便会回馈你。若你有不好同他人开口的烦恼,也可向它倾诉,它会替你保守秘密,这样今后你就不再孤单了。” 凌书瑜内心澎湃,他无法言说当下的心情,是欢喜、感激,又或是别的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很想抱住她,而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自幼年被恩师收养后,为了报恩,他便一直勤奋苦读,决心要完成恩师的夙愿。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问过他是否孤单,而他自己也从未自问,或许是因为他早意识到未来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颜湘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整得发懵,身体僵硬得如同器械一般,她感觉到凌书瑜此刻正匐在自己肩头,呼出的炙热气息快速侵入她的毛孔,带动她的心跳震如擂鼓。 侍女见状,识趣地退出卧房。 踌躇之后,颜湘缓缓抚摩他的背脊:“怎、怎么了?” 良久,凌书瑜才哑着声音回道:“没有。” 言罢,他松了手并退开一步距离:“抱歉,我失态了。” 颜湘却是担忧道:“是不是我说错话,让先生想到了伤心事?” “不,”凌书瑜温声回道,“礼物我很喜欢。” “那便好。”颜湘如释重负。 视线相撞,气氛骤然变得微妙,她无所适从地干咳一声,眼神飘忽道:“那个,我得走了,爹爹和姨娘还等我回去用膳呢。” 凌书瑜垂下眼睑,不久又重新抬起,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好,我送你。” “不用,车夫已经在外候着了。” 他仍坚持道:“我送你。” 见拗不过,颜湘便不再坚持:“那好。” 二人并排走着,皆默契地闭口不言,衣袍面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替代了所有言语。 凌府果然太小,没多久他们便到了。 道别之后,颜湘踏上马车,在落日余晖的照拂下逐渐淡出他的视线。 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不由得暗骂自己没出息:分明只是个简单的拥抱,可自己作为一个在新世纪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竟然还会心跳加速,且对象还是自己的“老师”。 她只当是因为平日里太少与男人接触,才会给了自己心动的错觉。 ------------ 第十五章 “大人,卫府又出事了。” 凌书瑜等人赶到时,卫府已然乱成一锅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不、不是我,”精神失常的刘管事边跑边大喊道,“是你自己,你自己要死的……” 此刻的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和善模样。 周围的丫鬟、小厮见状,全数不敢靠近,怀疑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沾上了。 刘管事环视四周,不知在找什么人,下一秒却又毫无征兆地往湖边狂奔,作势要跃下去。 好在凌风及时飞身上前将人打晕,押回了大理寺,否则他性命不保。 “都散了。”卫老夫人咳道,原先熙攘的人群瞬间如同鸟兽般四下逃散,唯独雪影一瘸一拐走得极缓。 “此番多亏凌少卿来得及时,否则这场面,老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老夫人客气,”凌书瑜说道,“晚辈正好有事想问,这刘管家先前可患有癔症?” “他是老身在娘家的侄儿,来卫府也将近十年了,可从未说起有何疾病。” “那他可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因卫老夫人年过花甲,平日不太管事,记性也不好,这问题便由侍女来答:“好像没什么异常……啊,他近日提过,有时会突然看不清东西,像是老花眼。” “可曾就医?” “看起来都是小毛病,因此未曾就医。” 此事一出,刘管家的卧房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接近,方便大理寺职员进行搜查。 “大人,搜出一样东西。” 凌书瑜接过那包药物,凑近闻了闻,随即命人收着,带回大理寺验清功效。 昨日那间院子里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起了争执,凌书瑜驻足细听。 “喂,是不是你偷了夫人赏我的镯子?” 寂静半晌后,那女声又道:“说话!” “我说你这阵子怎么不想逃了,合着是想偷东西啊?” “不是我。”雪影说道。 “昨夜只有你独自消失,除了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是你那死去的好姐妹?”女声尖酸刻薄道。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里面的人似乎开始推搡起来。 “快说,是不是跟你那破红绳藏一起了?!” “哐当——” 有东西落了地。 “雪影姑娘。”紧张的气氛被打破,院内俩人皆是一顿,这才发现凌书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门边。 那名险些被打的丫鬟仿佛看到了救星,跑到凌书瑜跟前跪道:“她要打我,请大人帮奴婢做主。” “烦请姑娘先行回避,本官有话要问她。” 那丫鬟不敢违抗,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大人有何事?” 凌书瑜直言:“昨夜你在哪?” “浣衣房。” “整夜都在浣衣房?” “大人连奴婢受罚也要管吗?”雪影反问,随即伸出手,因长时间搓洗衣物,她手指关节处已经有明显擦伤了。 凌书瑜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嘱咐下属暗中盯着,以防她有任何异举。 大理寺内,凌风找了大夫替刘管事诊脉,可大夫却诊不出结果,只认出了那包药物是堕胎药。 “会不会是因为他害死了秋霜,内心恐慌,才自己疯掉了?”凌风推测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若人真是他杀的,想必早已离开卫府,如今只能说他与秋霜之死确实有点关联。” 熟虑深思之后,凌书瑜决定派人去请赵辰怀前来帮忙,寻常大夫诊不出来的,神医弟子兴许可以。 “事出紧急,未能提前招呼,还望赵医师见谅。” “不必客气,能帮上大人是我之幸。” 事实证明,赵辰怀也确实没让他失望,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了结果:“刘管事并非患有癔症,而是中了毒。” “此毒名为花幻,无色无味,可通过吸食进入人体,并迅速与人的血液相融,若是单诊脉象难以查出。” “此毒有十日潜伏期,因此中毒者不会立即身亡,而是逐渐出现冒冷汗、产生幻觉等症状,最终精神失常。若是药剂再大些,还会让人暴毙而亡。” “有何办法可以唤醒他?” “我可以先试着用针灸压制他体内的毒素,看他能否苏醒。”赵辰怀熟练地找准穴位,开始施针。 刘管事悠悠转醒,发觉自己身处陌生地点后,略微惶恐道:“凌少卿,这是何地?” “大理寺。” 闻此,他双腿瘫软跪地:“敢问大人,我犯了什么罪?” “昏迷前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了?”凌书瑜回避道。 “昏迷前……”刘管事喃喃道,“我记得昨夜府内又闹鬼了,然后,便不记得了。” “你昨夜看到什么了?” “一个女鬼,在窗外游荡。” “仅此而已?” “是。”他眼神躲闪。 凌风将堕胎药递到他眼前,问道:“我们在你房内搜出了这个,你作何解释?” 刘管事瞳孔微张,当下不知如何解释,发间不断冒出虚汗。 “是给秋霜姑娘的吧?” “那、那是……” 凌风拿出刑具,凶狠地威胁道:“这里是大理寺,你最好如实招来,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实话。” “我说!我说!”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刘管事语无伦次道:“是秋霜,那天晚上,她说、说怀了我的骨肉,我害怕她引来其他人,就把人赶走了……” “那晚我思来想去,还是睡不着,便早早出去买了堕胎药,回来才发现她死了,我发誓人真不是我杀的!” “那昨夜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秋霜……穿着白色衣裙,散着长发,找我索命来了……”刘管事讲着讲着,言语忽然又疯癫起来。 事后,大理寺的人经过探查,确认了毒是被下在了刘管事房内的那壶茶水里。 “大人,消息散出去了,”凌风担忧道,“但凶手会上当吗?” “会。”凌书瑜笃定。 从药物剂量来看,很显然投毒者是准备下死手,且他敢在此关头杀人,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在确认刘管事死前,凶手定然不会轻易离开。 二次搜查完毕,凌书瑜等人先行离开,在暗处静待凶手自投罗网。 几个时辰流逝,除了送饭菜的小厮,再没有人靠近过院子,而就在众人以为将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干什么的?”守院的护卫拦住雪影问。 “官爷,我来给管事送浣洗好的衣物。” 护卫翻动她手上的衣物,确定没什么可疑物品,才放她进去。 “谁?”刘管事颤抖着声音问道。 “奴婢雪影,来给您送衣物。” “那你进来吧。” 雪影闻言推门,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照常向刘管事行礼,随后又端着衣物朝衣橱走去。 刘管事瞅她一瘸一拐的走姿,悬着的心又落了些许,遂同往常一般道:“放好了便赶紧出去吧。” 此时的雪影没吭声,刘管事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故没太当回事。 谁知她却突然从袖中掏出匕首,作势要朝刘管事刺去,就在匕首即将刺中目标时,猛然出现的剑鞘将其一扫在地。 雪影回头,看到了原本躲在帘子后面的凌风,与此同时,房门被人倏地推开。 稍显迟钝的刘管事连忙躲去凌风身后,一手扯着他的衣袍,另一手指着雪影怒骂:“好啊,原来是你!” 面对护卫的包围,雪影并未展露出任何讶异或是恐惧的表情,她早猜到此行不会顺利。 “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刘管事质问道,“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当初把你抓回来?” 其实雪影来到卫府并不是自愿的。 她出身乡野,因为她爹想供年幼的弟弟读书,便把她卖了换钱。 起初是卖给了乡里年老的员外当侍妾,后来好不容易逃回来,又被她爹卖给了卫府当丫鬟。 这双腿,便是她在卫府试图逃走,而被刘管事命人打断的。 她原先觉得这几处地方都是地狱,可是她偏偏在这儿遇到了对自己最好的人,那人就是秋霜。 只有秋霜会在她被关押时给她送饭,用为数不多的月银给她抓药,送她寓意平安的手编红绳。 雪影曾劝秋霜随自己一同逃跑,但她们二人不同,秋霜舍不下家中病弱的娘亲和年幼的姊妹。 “呵,”雪影冷笑,“你做的坏事又何止这一件?” “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她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定在凌书瑜身上,“我原来还在怀疑你会不会是个好官,可现在看来,果然也是包庇罪人的贪官。” “大人乃朝廷命官,岂容你随意污蔑的?” 凌书瑜制止凌风,继而又对雪影说道:“我不知你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敌意,但空口无凭,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只是事到如今,你若还选择隐瞒实情,才是真的包庇罪犯。” 雪影被他说动,于是将刀尖对准刘管事:“这个人,多次利用职务之便对秋霜行不轨之事,秋霜有了身孕之后,他又将她抛弃,为了保全自己,甚至还害死了秋霜!” “你胡说!”刘管事仍旧躲在凌风身后,慌张地大声嚷嚷。 谁知凌风却一把扯住他,将他撩倒在地,用剑指着他道:“闭嘴。” “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 受到侵害后,也许是害怕雪影会冲动,所以秋霜没告诉她。 每次雪影问她前一晚去了哪里,她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只是渐渐地,她情绪越发低落,有时总莫名红了眼眶,雪影追问,她也只说家里出了变故。 直到那晚,雪影悄悄跟在秋霜身后,目睹她进了刘管事的卧房,又亲耳听到她说自己似乎怀了身孕,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秋霜的声誉,雪影没有将事情闹大,而是静静地在屋外守着,后来见秋霜突然跑出来,她便努力拖着残缺的腿脚追上去。 在路过湖边时,她匆匆瞥了一眼,隐约看到湖面泛着波澜,可没有细想便又继续往前找。 可是找了整夜,她都没能找到秋霜,直到天蒙蒙亮,才和众人一起发现她溺死在了湖中。 “所以是你尸体下葬了,红绳也是你系上的。”凌书瑜问道。 “没错。” “那你的同谋是谁?” 雪影的神情始终如一,让人琢磨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同谋,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做的。” “普通市面上并没有花幻这种毒药,若你没有同谋,那么毒药从何而来?”凌书瑜接过下属所递的泥泞衣衫,“你又如何在短时间内换下白衫逃离现场?” “我不认识什么花幻,这药是我在一家锬朝人开的药铺里买的。”雪影仍不改词道,“至于另一个问题,当时现场混乱,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又有谁注意我何时出现呢?” “她都坦白了,大人快抓她!”刘管事此时还躺在地上,又哆哆嗦嗦道。 “抓我可以,但我要先亲眼看着你死!”雪影以迅疾之势将所藏的药粉挥洒向他。 顷刻间,空气中纷扬着白色粉末,凌书瑜等人皆迅速掩住口鼻,只刘管事一人反应不及,因此吸入大量毒药,暴毙而亡。 众人见状,立即将雪影包围得愈加严密,不让她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凌书瑜面色凝重,他料到雪影不会轻易放过刘管事,但没料到雪影还留了这么一手。 雪影面对这般情形,却是毫不畏惧,反而狂放大笑:“秋霜,我替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带走。” 护卫将要逮捕她时,雪影却出乎意料地冲上前,任由长剑刺穿自己的身体。 气力随着血液一同流失,她不支地躺倒在地,嘴里始终含糊地重复着同一句话,随后便断了气。 卫府其余人得知真相,皆瞠目结舌,未曾想到刘管事如此令人恶寒,都说他落得这番下场全是自己罪有应得。 而雪影此番行事虽然狠毒,却是为友复仇、除邪惩恶,故而众人对她有了极大的改观。 事后,凌书瑜将她与秋霜一同好好安葬,此案至此告一段落。 ------------ 第十六章 玉书坊 “近日的传闻你可听说了?凌少卿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位颜家嫡女,竟然住进了赵大公子的私宅!这赵大公子可是出了名的好色,想必那颜小姐已然贞洁不保。” “还有这事?”其中一人惊讶道,“自己未婚妻跟死对头跑了,凌少卿能忍?” “谁知道呢!”另一个人又道,“而且前几天,他们似乎还为赵大公子身边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在香满楼起了冲突,我猜那可能就是……” 颜湘涉阶而下,正好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她还没作任何反应,反而是云兰先忍不住斥道:“你们在那胡说八道什么呢!” 八卦的人皆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咒骂:“哪儿来的小蹄子?” 云兰又欲还嘴,却被颜湘拦了下来:“莫要在他人地盘闹事。” “可是他们在诋毁你的名声!” “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何况你以为斥责了,他们就能闭嘴吗?”她宽慰道,“所以别为这种人动怒,不值当。” 坊内的伙计听到动静,姗姗来迟道:“颜小姐来了,这是发生何事了?” 那几个嘴碎的男人一听对方姓颜,脸色登时青一阵白一阵,随后飞快地逃离现场。 “方才那几人在传我家小姐的谣言,以后你们注意些,别让人在这里乱嚼舌根。”云兰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免冷了些。 伙计瞥一眼颜湘,随即答应下来。 马车咕噜噜驶到颜府,颜湘下马车时竟意外见到了相里璟:“表兄?你怎么来了?” “我代表刑部来与姑父谈事,顺道看看你。”相里璟解释,“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颜湘嫣然一笑,“那你忙正事吧,我先回房了。” 晚膳时,颜柏忽然开口道:“湘儿,我们打算让你回清州休养一段时日,如何?” 颜湘不解:“我都已经痊愈了,为何还要休养?而且还是去清州?” “京城近日多事端,你去清州可以清净些,况且你也很久没回清州了,去看看也好。” 她算是听明白了:“是因为最近的流言?” “既然你已经知晓,那爹也不瞒你,”颜柏厉色道,“如今流言四起,不止你被议论,我们整个颜府都要被戳脊梁骨,所以你先去避避风头,待流言平息之后再回来。” “爹,你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颜湘怫然作色道,“况且我又没错,若是离开,那在外人眼里不就成落荒而逃了吗?” 颜夫人适时打圆场道:“你别激动,我想老爷只是担心流言会影响你的心情,所以你就当外出游玩,过阵子再回京。” 颜湘克制住脾气,思忖许久才妥协道:“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走。” 她颔首,没再争辩什么。 此次清州之行,小晴提出她想留在京城,就不随颜湘她们去了。 “小姐,那小晴连陪你出趟远门都不愿,我看她根本就不是真心追随你,只是贪图府里的富贵安逸罢了。”云兰仗义执言道。 “她想走想留都是她的自由,再说我有你在身边不就够了?还是说其实你也想留在府里?” 她明白颜湘是在说笑,但依旧道:“才不是,我只想守着小姐,你去哪,我就去哪。” “好,”颜湘两眼弯弯道,“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云兰欢悦地挽住她手臂,又道:“对了小姐,我们不用去和凌少卿当面道别吗?” “先生事务繁忙,就别去打扰他了,再说可能没几日我们就回来了。” “也是。” 碧海澄空,山清水秀,春欲往而迎夏至,丹欲隐而近翠盈。 在这绿意渐深的时节,颜湘等人踏上了前往清州的路途,才过半程,忽然有两个人策马追赶他们。 颜湘莫名觉得他们面熟,便问:“你们是先生的人?” 其中一人肯定道:“大人得知小姐前去清州,特意叫我们前来护送。” “那继续赶路吧。” 耗时两天一夜,他们终于抵达清州相里府,而府外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小妹!” 颜湘才下马车,还没等看清来人,对方便立即冲过来抱她。 “终于到了,大家等你许久了。” 颜湘吓得不知双手该往何处放,但所幸对方很快便松开了,她暗暗猜测,此人应当是自己的二表兄相里钰。 随后,府里又走出来一对夫妇,他们身着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裳,头戴清雅贵重的首饰,让人一看便晓得身份不凡。 颜湘率先行礼道:“舅父,舅母。” 原以为一家之主的相里钦会和颜柏一样的古板严肃,没成想却是带着一脸的温和笑意:“许久未见,湘儿都长这么大了,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舅父过奖了。” 相里钰插话道:“爹,小妹赶了那么久的路肯定累了,赶紧让她进去休息吧。” 相里夫人附和,随后又关心道:“这两日没好好吃饭吧?我们特意吩咐后厨做了许多你幼时爱吃的菜。” 没承想相里家如此热情,颜湘不免错愕,还未理清思绪,人便已经走进相里府了。 相里家虽是商贾之家,府邸却装修得极其风雅,青翠修竹、清水芙蓉,活像一副山水画。 “没想到相里府的景致如此文雅。”她赞叹。 尽管话语声很轻,可依旧被相里钰听了去,他疑惑了瞬,随即解释道:“不过是祖上为了附庸风雅,找人修建的而已。” 四人入座,丫鬟将佳肴逐道端上来,飘香四溢,色泽鲜美,勾得颜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看璟来信说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回舅母,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相里夫人温柔道,“虽然你自小便去了京城,但相里府仍是你的家,所以此番回来不必拘谨,倘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舅父舅母和二哥。” 颜湘回以笑颜:“我晓得了。” “大哥说你定亲了,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公子?”相里钰忽然问道。 虽然莫名,但颜湘犹然老实回答:“是大理寺少卿凌书瑜。” “爹,你听说过这人吗?”相里钰对从政毫无兴趣,故而也不认识朝廷的人。 “略有耳闻,据说他是前几年中鹿关那场大火里的唯一幸存者,深受天子器重。” “原来是他?” 颜湘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大火? “对方可是你心仪之人?”相里夫人转了话道。 颜湘被问住,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说是吧,此时的她并不认为自己与凌书瑜间有男女之情;说不是吧,倒显得自己是被逼着定亲的。 “我不知道。” 众人不解:“那这桩婚事是如何定的?” “我爹本想让我入宫选秀,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陛下便给我和凌少卿赐婚了。”颜湘简明扼要道。 “我们相里氏就这么一位千金,颜柏竟还想将人送进深宫里?”相里钦言语不善道。 场面瞬间寂静,还是相里夫人缓和气氛道:“赐婚也挺好,待湘儿以后成了亲,不仅没那么多束缚,还能衣食无忧,如今她喜乐安康,过往的事情就莫要提了。” “听夫人的。”相里钦又恢复成那副和善的模样。 一顿饭下来,吃得还算愉快。 “卧房里头除了卧具,其余布置都没变,只不过都旧了,你若有想添置换新的就尽管提。”相里夫人牵着颜湘,缓步朝卧房走去。 卧房是从前颜湘和母亲住过的那间,尽管他们已经离开许久,房内却一尘不染,一看便知是时常有人清扫。 待相里夫人走后,云兰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这相里家对小姐可真好,看来清州算是来对了。” 颜湘轻轻拂过每件器具,从由降香黄檀制成的圆桌,到妆奁上精心定制的首饰,再到书架上陈列整齐的画卷。 一件一件,都是母亲留下的。 “是挺好的。” 到此刻,颜湘仍然有种不真实感,像在做梦一般,只是不知这“梦”能持续多长时间。 翌日清晨,天将破晓,颜湘特意去给相里夫妇二人请安,然相里夫人却起得比她还早。 “你昨日劳累,怎么不多睡会儿?可是床榻睡得不舒服?”相里夫人放下浇花水壶,净手后便牵住她,一同入座石凳。 颜湘否认:“我只是想来给舅母请安。” “自家人不必在乎这些礼数。”相里夫人说道,“儿时的事你或许已经忘了,但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重新适应这里的生活。” “好。” 她目光深沉,就好似想透过颜湘看到别人一般:“过往的事,舅母本不欲多提,但思来想去还是想嘱咐一句:你要记住,你是相里氏唯一的千金,任何让你不悦的事,舅父舅母必定想法子替你摆平,所以不要走你娘的老路。” 颜湘这才意识到,“相里氏唯一的千金”这句话不单是指她,也是指过去的母亲。 “湘儿谨记。” 她回房时,正碰上仆从在给卧房添置新物事,便听指挥的嬷嬷说道:“里头的东西千万别扔,清扫干净后放回原位,这可都是小姐幼时最喜欢的玩意。” “辛苦各位了。” 刘嬷嬷闻言回头:“小姐客气了,算不上辛苦。” 颜湘认得她,她是相里夫人身边资历最深、也是最亲近的嬷嬷。 “这是什么?”颜湘拦住丫鬟,拿起箱子最上面的福袋,好奇地反复观察。 这福袋样式老旧,下角还有好些个不起眼的小洞,像是曾绣有什么图案,但又被人给挑了去。 将福袋打开,她发现里面还有张符纸,可如此劣质的做工,完全不像母亲的东西。 “以前姜州闹过灾荒,许多灾民便逃到了清州,瑛夫人知晓后便去帮忙赈灾。小姐那时年纪还小,也闹着要出门,瑛夫人就只好将你带在身边。” “有次随行的嬷嬷不慎将你弄丢,是瑛夫人曾救济过的一个孩子帮忙把人送了回来,而这个平安符也是他为了报答夫人所送的。” 颜湘顿悟道:“那这个就先收在房里吧。” 从刘嬷嬷口中,她还得知了父母亲的一些过往。 颜湘母亲名叫相里瑛,是清州有名的才女,再加上样貌秀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她却偏偏看上了出身乡里、且当时还只是通判的颜柏,不惜家人反对选择下嫁。 早前相里瑛眼中是有点傲气的,但自从与颜柏成亲以后,那份傲气便被收敛了,尤其有了颜湘之后,更是变得柔和不少。 中间许多年,相里氏族人都瞧不上颜柏,直到他升迁去京城做了京兆尹,大伙才对他有了些许改观。 几年光阴像溪水般流逝,再后来便传来了颜柏纳妾的消息,相里钦想冲去京城找他问个明白,但被父亲强行拦住了。 那时相里瑛还送来了信件,她在信里说自己和女儿衣食无忧,还提到颜柏纳妾是自己支持的,让家里人切莫冲动。 依照以前的相里瑛,是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因此家里人便没有怀疑这份说辞,可最后却得知她病逝了。 如今的相里钦大概能明白自家妹妹的心思,不和离或许是因为她想完成老祖宗的遗愿。 相里氏祖祖辈辈都从商,但在讲究“士农工商”的官僚时代,若没有个能庇护族人的官,氏族只会逐渐走向没落。 而相里瑛的婚姻无疑是给相里氏带来了希望,在颜家的助力下,相里氏的发展又有了新起色,相里璟也顺利成为氏族首个进入官场的子孙。 “虽然老爷和夫人不提,但我知道他们心里始终无法越过这道坎,尤其是老爷,有时还会盯着瑛小姐的信件出神,想来心里很懊悔当初没去京城接她。” 难怪相里家对颜湘如此宠爱,一是因为她是相里瑛的女儿,二是因为心中的懊悔。 自此,颜湘便不再纠结,心安理得接受了相里家的好意。 “小姐,你的信。” 原本还在疑惑,一看笔迹,她又瞬间了然,想来是凌书瑜已经看到自己留的信了。 阿湘: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闻卿已达清州,可欢喜否?京中万事安妥,谣言已消,颜府安宁,望卿切莫忧虑。天朗气清,吾偷闲片刻,照料窗植,忽忆未知其名,故此请教。 是夜,星辰璀璨,犹若悬河,甚是美哉。然相隔天南,未能与卿共赏之,唯愿星河长流,予卿聊表相思。 凌书瑜亲笔 ------------ 第十七章 分明已至初夏,今日的天却始终阴沉,将原本艳丽的京城都染了层墨色,且这墨色无孔不入,悄然浸入行人眸子里,显得愈发冰冷无情。 凌风立于行刑台上,腰间佩剑,手押恶贼,面无表情地注视远处。 得令之后,他使力将恶贼往地上一按,责令道:“跪下,说,犯了什么事?” 男人持续哆嗦着,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可碍于凌风的压制,他只得瓮声瓮气道:“受人钱财,散播谣言……” “既然知罪,此刻就当着众乡亲的面澄清忏悔。” “我、我知罪……” 凌风抽出长剑,作势要将他的头颅割下来,厉声道:“大点声。” 男人吓得即时紧闭双眼大喊:“我知罪!我不该受人指使、散播谣言!不该毁人声誉!” “受了谁的指使?” 他迟疑了一瞬,其后仍旧坦白道:“赵、赵大公子。” “他为何要你散播谣言?” “赵大公子说,他想看到凌少卿和颜小姐生出嫌隙,从而破坏二人的感情,报复凌少卿。” 见男人尽数坦白,凌风也收起佩剑,高声宣布道:“各位都听清楚了,颜小姐与赵大公子之间并无任何瓜葛,从今往后,若谁再敢谣传,必定严惩!” 远处的凌书瑜收回视线,转身瞥见一个人从附近的药铺里走出来,他背影清瘦,独自走在繁华大街,与周边热闹格格不入。 凌书瑜快步追上去,唤道:“赵医师。” 对方扭头,表情略显诧异:“凌少卿?这么巧。” “赵医师是要去哪?” “回府,凌少卿呢?” 凌书瑜朝前比划,示意与他同行:“顺路。” 在卫府初识时,二人隔了有段距离,以至于凌书瑜才发现,原来他身上还有股清淡的药香味。 “这药是?” 赵辰怀举起手中的药包,风轻云淡道:“哦,一些调理身体的药物。” “赵医师是否身体欠佳?在卫府初见时,我就察觉你气息不稳,似乎有病在身。” 他解释道:“我体质特殊,较容易染上风寒。” “赵医师师从玄雀神医,你这身体难道连神医也束手无策?” “多年顽疾了,师傅说只能慢慢调理。” 凌书瑜了然,又问:“上次见医师验毒,我便好奇,神医平日除了传授医术,还会教授弟子毒理?” “其实许多毒草都有益处,我们救人时,若遇上寻常药方无法根治的顽疾,便会选用烈性草药,也就是以毒攻毒。” “那花幻这毒,医师也有所接触?” 赵辰怀却是道:“其实并未接触过,只是恰好翻阅典籍时瞧见,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凌书瑜没再多问,临别前才又道,“卫府的案件,还要感谢赵医师出手相助,倘若你日后有何需求,在下定尽力满足。” “凌少卿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月色如歌,化作丝丝柔情沁入心扉,抚慰每个晚归之人心底的不安。 凌书瑜回到卧房,此时房内焕然一新,原本成堆的废弃纸张都已被清扫干净,书案上只留有文房四宝。 他打开木匣,里面整齐叠着颜湘先前所寄的书信,看起来仍像崭新的,只不过折痕处变得更深了。 不论再看几次,嘴角总会禁不住上扬,他似乎能透过书信瞧见她鲜活灵动的神态,听见她婉转动人的语调。 直至嘴角微僵,他才意犹未尽地叠好书信,在期待下一封来信的同时,又暗恨时光怎过得如此之慢。 他又往窗台走,检查盆栽是否有了新动静,却丁点绿意都未曾看见,便暗自怀疑是否自己一不谨慎将它淹死了,亦或是窗台阻挡了阳光,才惹得它不愿现身。 或许明天得找管事问问。他如是想着。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逝,盼了几天,他终于收到了颜湘的回信。 阿瑜: 得书之喜,旷若复面。 前闻君过往,百感交集,遂唤君阿瑜,愿君思之,仅念欢愉。晓京中安宁,分外欢欣,现居清州,得亲人爱惜,君无需忧虑。另,植乃五色海棠,含步步高升之意,愿君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阿湘亲笔 凌书瑜还未读全内容,却听凌风来传消息说大理寺卿有要事相商,便立即动身去了大理寺:“大人有何事交代?” “说了多少次,在我面前不整这些虚礼。”尹弋摆摆手,随后道,“突然传你前来是因为有了新案子。” 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必这案件非同小可。 “大人请说。” “兵部尚书林润知于府中身亡,由于此案件涉及朝廷重臣,陛下下令由京畿卫协助大理寺彻查此案,我思来想去,觉得交由你查最为稳妥。” “下官这就前往林尚书府。” 林润知是朝廷重臣,又是一家之主,莫名其妙死于家中,立时引得林府人心惶惶。 据府内管事所述:林润知昨日独自在书房待了整夜,一直到晨起时刻也未出。管事在外询问,也未曾得到丝毫回应,林夫人便差人将门撞开。然而撞开之后,众人却见到了这样一副场景——林润知靠坐在书案后面,右手握着剑柄,而利剑就插在自己的腰间。 鲜血顺着躯体缓缓往下流,随后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 大理寺勘查现场,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 初步判定为自杀,但原因呢? “林尚书生前情绪如何?” “老爷先前从未显露出任何寻短见的想法,谁知如今却……”管事回忆起过往,叹了叹气。 “那他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事?” 林夫人方才哭了许久,此时已逐渐稳住情绪,接话道:“老爷遇事从不向人倾诉,尤其是关乎朝政的,只是他近日格外忙碌,总把自己关在书房,还不许任何人打搅。” 凌书瑜沉思,显然这话并不足以作为林润知“自杀”的理由。 书案左侧整齐地叠着书籍,中间则沾了些许墨迹,笔尖上的墨汁也尚未清洗干净,说明林润知在出事前曾有写字,可书案上却并没有用过的纸张。 他绕到书案后方,发现椅背顶部有道划痕,那痕迹很轻,极易被人忽略。 凌书瑜蓦地想起林润知的死状——利剑刺穿他的腰腹,且从侧面看,剑尖这端下方有椅背支着,故比剑柄那端要高,这也是椅背顶部会留下划痕的原因。 由此来看,林润知死前应当是立着的,随即因体力不支而向后倒,这才使尸体呈现出坐的姿态。 然而新的疑点又出现了,从座椅与书案的距离来看,他只需要坐着就能完成自杀全过程,完全没必要特意站起来。 此案疑点重重,凌书瑜怀疑这很可能不是一桩简单的自杀案件,随后他又仔细检查了房门内锁。 说是锁,其实只是块被钉在门上的木板,屋内的人通过转动木板,同时卡住两扇门,从而达到上锁的目的。 此时的木锁已裂成两半,凌书瑜其附近找到了一根被打结成圈的白色细线,且线圈的长度恰巧能绕木锁一圈。 他瞬间了然。 离去之前,他向管事求证,确认林润知身上的那把剑并非他自己的。 大理寺内,凌书瑜正在审阅仵作写好的尸检记录,面色凝重,随后吩咐:“你去将林府将所有人都盘问清楚,再将里里外外都搜一遍。” 凌风疑惑:“大人怀疑林尚书不是自杀?” “自杀只是凶手营造的假象。”凌书瑜有理有据道,“且不说林尚书无自杀动机,单从这份笔录就可确定是他杀。” 林润知左手指尖有厚茧,是常年书写所致,说明他是个左撇子,可死时却是右手握住剑柄。 “万一他是双手握剑,只不过左手先松掉了呢?” “对惯用左手的人来说,左手握剑右手握鞘是潜意识的,并且左手使出的力会比右手更大,握得自然也更紧。” 凌书瑜抽剑演示,并将右手覆于左手之上: “待到气力耗尽,他也只会先松右手。” “你再看这里。”他指着笔录上的某处,“剑在刺穿林尚书腰腹时,剑柄与剑尖处在同一高度。” 可矛盾的是,剑身的长度与林润知的手臂相当,他若自杀就必然要将剑倾斜。 凌风顿悟,随后又不解道:“可凶手是如何将门反锁的呢?” “答案就在这儿。” 他细看,才发现手帕上有团白线: “这是?” “原本我还只是怀疑,但当我在案发现场发现这条细线时,我便确信这是一起谋杀案。”凌书瑜缓缓道来。 “凶手将一端系于木锁上,另一端拿在手中,随后将门关上。接下来,他只需向下拉动细线,就可以达到落锁的目的。” “原来如此,这凶手当真是狡猾,差点将所有人都蒙蔽过去了!”凌风愤然道,“房内贵重物品都在,想来凶手不是图财,那便可能是仇人作案。” “并且凶手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人,要么有内应,要么便是杀手。” 具体是何种可能,他们还得等京畿兵搜查林府后再下定论。 “之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凌书瑜问的是蛇形印记。 先前在赵昀冰私宅,他与人交手时划破了对方衣袖,尽管那人掩藏极快,但他确信,那印记与中鹿关死士的印记一样。 “早年间,有个杀手组织也有蛇形印记,但该组织很早便销声匿迹了,其余的还没查到。” “你立即去信询问江世子,他素来消息灵通,或许会对这组织有所耳闻,” 夜深人静之时,明月悄然隐匿于云层当中,似乎想给惯常活在暗处的腌臜物,腾出些喘息的余地,让世间不至于如此无趣。 “门主,这是林润知死前写的奏章,看来他手中确实有当年的证据,不过我听说大理寺也没搜出线索,想来证据可能已经不在林府了。”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说道。 那个被称为门主的男人垂头,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眸子隐隐泛着寒光。 “这也是好事。”他慢悠悠道,“接下来你不用盯着大理寺了,只需继续潜着,等锬朝那边送来消息,我们便可着手复仇。” ------------ 第十八章 大理寺在排查林府时,发现后院草地有浅显的脚印,但只延到墙边便消失了,由此可见凶手确实武艺高强。 林润知为人清正,但作为霁朝元老之一,弹劾过的人少说也有数十个,因此要从朝堂中锁定幕后黑手不是件易事。 “三日前,林尚书还去了趟香满楼,见了以韦尚书为首的刑部官员。” “可有打听到谈话内容?” 凌风摇头:“他们不许旁人靠近雅间。” 凑巧的是,就在他们会面的第二天,林润知便在朝堂上弹劾刑部尚书韦格,韦格因此被罚了一月俸禄。 “大人是怀疑韦尚书?可谋杀同僚是死罪,他身为刑部尚书,怎会明知故犯?” “他或许不是谋杀林尚书的幕后黑手,但难保没有牵扯别的事情。” 赵昀冰能进入刑部,韦格必定“功不可没”,所以大理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查清他们之间有何交易。 凌风了然,随即带领京畿兵前去围堵韦府。 “何人胆敢围堵尚书府?!”韦格怒斥。 凌书瑜出示令牌,面不改色道:“大理寺奉命搜查,搅了韦尚书清净,还请大人见谅。” “本官犯了何罪,要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您牵涉林尚书之死一案。” “林润知?”韦格瞪眼道,“他的死跟本官有何干系?” “韦尚书放心,大理寺秉公办案,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凌书瑜朝书房走去,独留他在原地虚张声势。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我要上告陛下!” “大人,你看这个。” 凌风递上一封在书房搜到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林润知已死,交易结束。 “难不成,这林尚书之死真与他有关?可这信没头没尾的,说是嫁祸也不无可能。”凌风推测。 “先不说韦尚书久经官场,与人交易必定手握把柄,就是凶手嫁祸也不会仅用几个字,所以这信必然暗藏玄机。” 凌书瑜对着光瞧了瞧,没看出任何端倪,他用手指摩挲纸面,细想之后,吩咐人去取水来。 纸面的图案逐渐浮现,凌风讶异道:“又是这个印记。” 凌书瑜拧眉,将信纸交给他:“回头与其他证物一起送回大理寺。” 与此同时,搜寻的人在韦格书房内发现一间密室,里面整齐摆着几十箱金银珠宝。 众人皆瞪直了眼。 墙边书柜里藏着真正的账本,上面记录了韦格为官期间进行的所有交易,对象不仅有朝廷官员,还有许多商贾。 除密室里的金银以外,他名下还有几处田庄和商铺,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皇帝知晓此事,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所有涉事人员,该下狱的下狱,该降职的降职。 经过大理寺职员昼夜不歇的努力,韦格等人贪墨一案以株连其九族告终,而林润知之死一案则因线索较少未予定案,大理寺还需继续追查。 事后,凌书瑜上奏:“如今北方动乱,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安宁,臣提议拨部分钱款赈灾,彰显浩荡皇恩,以慰民心。” 此消息在霁朝轰动一时,凌书瑜因此名声大噪,但受尽夸赞的同时,他也被仍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盯上了。 “凌少卿提议增加赈灾款是好事,尚书在忧虑什么?”刑部郎中方岩说着,还时不时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 礼部尚书张圣楚穿着中衣,披着外袍,他闻言驱散一旁挥扇的侍女:“若只是增加钱款倒确实好,但如今陛下将我们在户部的人也撤了。” “那尚书觉得,陛下此举也是凌少卿提议的吗?” “不无可能。” “看来这凌少卿始终不与我们站在一条船上,日后恐怕是个祸患。” 庭院中湿气弥漫,青石板路都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原本好不容易安静的蝉鸣又渐渐响起来,引得屋内的人越发烦躁。 “大人,世子回信了。” 江逸宁在信中说道,他早前听永王提过一个叫蝮门的组织,其所用标志就是蛇形,但蝮门极其神秘,世上鲜少人知,所以他只当是个传说。 之前翻查韦格的账本时,凌书瑜就留意到一个不寻常的名字——蝮门门主。 某天夜里,韦格的书房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对方自称蝮门门主,并要求韦格释放选秀闹事的人,还答应给他足够的报酬。 提起闹事的人,当初凌风暗中盯梢,总算有了新发现——他们时常出入锬朝商铺。 可就算如此,大理寺也无法大肆搜捕锬朝商铺,所以事到如今,他们只能从永王那里寻找新的突破口。 在前去永王府之前,凌书瑜还抽空去林府祭拜了林润知。 此时林夫人正跪在棺材前,身旁跟着两个身穿孝衣的孩童,一个是三年前入府的小公子,另一个则是公子伴读。 林氏夫妇虽成亲多年,但却没有自己的子嗣,所以关于小公子的身份,世人众说纷纭,其实流传最广的说法便是——他是林润知养在外头的私生子。 府中还传言,林夫人不喜小公子,私下对待伴读比对小公子都好,更坐实了他私生子的身份。 祭拜之后,凌书瑜将欲乘车前往永王府,却被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乞丐拦住了去路。 那乞丐发丝凌乱得如同鸡窝,衣衫更是破烂不堪,使得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蒙了几层灰。 他似乎有急事想要告知,一会儿用手指着自己,一会儿又胡乱比划,嘴里却始终呜呜哇哇,让人一头雾水。 “干什么呢?!” 林府的守卫听到动静,立即要冲过来,吓得乞丐即刻转身跑进巷子,不见了踪影。 “府外总有人乞讨,没伤着大人吧?” “无事,你回去守着吧。”凌书瑜独自跟进巷子,可这儿除了飞窜而过的耗子,再没了别的动静,他只能就此作罢。 “贤侄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吧?” 永王一向知道自家儿子与凌书瑜交好,如今儿子不在,凌书瑜拜访必有要事。 “王爷既然如此问,那晚辈就直奔主题了。”凌书瑜直言道,“您对蝮门有何了解?” 虽然不知对方从何处听说蝮门,但永王依旧选择坦诚相告,他相信江逸宁看人的眼光。 “我确实和蝮门打过交道。”永王转而发问,“你可知三年前中鹿关几近失守,除了城防图被泄露以外,还有什么原因?” “晚辈不知。” “其实卫将军在出战前便受了重伤。”他回溯从前道,“但为了稳住军心,他选择带伤上阵,所以才会不敌锬军。” 世人皆知,常胜将军卫子靖在那场战争中受了极重的伤,险些葬身中鹿关,被人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时,仅残存半口气。 军医救治未果,卫子靖便被送回京城,卫老夫人遍寻名医,无果,才找上了当时学成归来的赵辰怀。 在他的救治下,卫子靖的确苏醒了,但也因此变得疯疯癫癫的。 “难道他受伤是因为蝮门?” “不错。”永王继续道。 锬军攻城前一晚,卫子靖夜巡城关,碰到了一个蒙面黑衣人,在打斗之余,他看到了对方手臂的蛇形印记。 只是双方武力相当,难分胜负,最终对方侥幸逃脱,卫子靖也因此受伤。 此事只有当时的几位将领知晓,因怀疑对方是锬朝细作,永王等人便查是否有军机泄露,这才发现城防图失窃。 “原来如此,今日多谢王爷答疑解惑。” 永王爽朗大笑道:“本王倒要感谢你对逸宁的照拂,那小子去了大理寺,指定没少惹麻烦。” “您言重了,世子聪慧正直,无需晚辈特意关照。” 连日的繁忙之后,凌书瑜难得休沐,此刻正立在窗边欣赏盆栽。 管事正欲给植物浇水,见他神色认真,不由得问道:“大人今日休沐,何不多休息休息?” 凌书瑜忙于查案时,盆栽都由管事照料,因此它长得极好,枝叶翠绿,根茎挺直。 他笑着接过喷壶:“人生苦短,何以浪费在榻上?” “颜小姐这礼送得恰到好处,以往来书房都只见大人埋头苦读,鲜少有如今这般闲情雅致。” “从前我觉得不必将光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如今才意识到闲情雅致才是活着的乐趣。” 凌书瑜正与管事谈笑,骤然收到皇帝传召,只得即刻进宫。 “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垂眼注视他,沉声说道:“爱卿免礼,今日传你来是有要事相商。如今北边动乱,锬军屡次进犯我朝疆土,摆明是有意开战,爱卿对我朝迎战人选可有建议?” “臣一介文职,对用兵之事不甚了解,恐难胜任陛下所托。” “凌少卿过谦了,”丞相赵镇海说道,“你办案如此厉害,连百姓都说你是少年英才,别的事肯定也难不倒你。” “爱卿大胆说便是。”皇帝又道。 “锬人为北牧民族,善骑射,如今我朝对抗骑军最有经验的当属魏大将军;但近几年崭露锋芒的锬军将领又颇爱使诡计,而我朝最足智多谋的便是近期声名远扬的裴将军。” “照凌少卿分析,两位都很合适,那究竟选谁呢?”其他官员疑惑。 “最合适的人选是永王殿下。”凌书瑜出乎意料道,“魏将军年事已高,恐难应对锬军的长期纠缠;裴将军又年轻气盛,缺少足够的魄力。” “相比之下,永王不仅是资历较高的老将,更是唯一一位从中鹿关战役中平安归来的将领,所以派他出征最合适不过。” 皇帝多了些许满意之色:“爱卿果然聪慧,推举的人选最符合朕的心意。” “陛下过誉,微臣只是外出公差时偶然了解了一些。” “听闻凌少卿与江世子素来交好,经常受邀前去永王府邸,想必是平时耳濡目染,才学到了很多吧。” “大人说笑了,下官与江世子交好是同在大理寺任职的原因,且最近世子外出游历,便托我替他尽孝罢了。” “好了。”皇帝打断道,“朕已知晓各位爱卿的提议,至于最后的人选,等朕思量思量再做定夺,今日便先到这儿吧。” “微臣告退。” 凌书瑜将要离开,突然又被皇帝叫住。 “陛下还有何事交代?” “朕突然想起来,上次你查案有功,朕还未曾嘉奖你。” “陛下无须为此事分心,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该赏还是得赏,不然百姓该说朕是赏罚不分的昏君了。”皇帝扬起唇角,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陛下是天子,纵使臣子有再大的功绩,归根结底还是陛下好贤求治、内政修明,百姓心里也只会愈加爱戴陛下。” “爱卿如此夸赞,朕再不赏便说不过去了。”皇帝朝李太监挥手示意。 李太监明了,故而宣道:“凌少卿查案有功,赏黄金百锭、良田千亩、锦缎千匹——” 天色渐暗,马车缓缓前行,四角的流苏随之不断摇摆,显得难以捉摸。 “陛下这是有何用意?武将出征,找一堆文官来商议?” “其实陛下心中早就定好了人选,此举不过是看谁更能猜中他的心思。” “这帝王心着实难猜,大人都如此尽心尽力了,陛下还是会因三言两语心生怀疑。” “如今坊间多传言,陛下担心功高盖主也正常,”凌书瑜安之若素道,“何况坐上那个位置,被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免不了要多生猜疑。” 凌风敛眉,沉吟道:“所以陛下一定会派永王出征,不只是看中他的将领才能,还是担心永王收拢你来壮大势力?” 凌书瑜颔首赞同。 “我算是理解为何江世子只想当个闲散王爷了,一旦入了朝,他便很可能连亲情都失去了。” ------------ 第十九章 “小姐,老爷送来了信。” “我已抵达清州数天,也未曾见他托人问候,如今怎么突然送信来?”颜湘疑惑道。 云兰抿唇猜测:“会不会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京城有先生和大哥在,府里应该不会有事。” 她拆开信件,发现上面仅有寥寥几句,便又塞回信封里:“只是问我在这儿过得如何,还说若是住得开心便不用着急回去。” “老爷真是个冷淡的,唯一的女儿离家遥远,他倒一点儿也不挂念。” “我爹不一直都这般态度嘛?我早已习惯,你怎的还没适应?” 分明不是高兴的事,颜湘却笑得风轻云淡,这让云兰更郁闷了。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话语。 “小妹,是我。” 颜湘亲自去开门,问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听母亲说你几日都未曾外出,今日恰逢父亲找商行的掌柜们议事,我便告了假,想带你出去玩玩儿。” “那二哥先等我收拾收拾。” “你天生丽质,还需要收拾什么?” 相里钰不等她辩驳便径直将人带走了:“你有何想玩儿的?” “我都许久没来了,反倒是你长居于此,所以应该你主动推荐吧。” “你这小丫头,”相里钰啧啧叹奇,“先前大哥还说你变得与儿时不同了,我看确实如此,嘴皮子比先前伶俐不少。” “就算变了又如何?那也是你妹妹。” 他又像儿时那般去敲颜湘脑袋:“小机灵鬼,不如我先带你看看我们家商铺?” 颜湘欣然同意:“我一直对经商挺好奇的。” “是嘛?但你儿时抓阄,可是抱着毛笔不撒手呢,还一耍性子就想摔我算盘。” “我……还干过这事?” “你忘了?那时你还被我揍哭了。” “全然忘了。” “不过你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因为……这是我编的。”他收起故作高深的嘴脸,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俨然将逗颜湘当成了一件乐事。 颜湘眯起秀眸,见他还不收敛,便伸手想要打他。 然而,不知是他太灵活,还是他对颜湘太了解,竟侧身躲了过去,且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先跑一步。 颜湘不服气,便也跟着跑起来,大喊道:“相里钰,你给我站住!” “来呀!能追上我就算你厉害!” “等会追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言语威胁,却引得府内仆役都乐呵起来。 “以前小姐不在,府里都没人能陪二公子玩闹,如今她回来了,最高兴的人应该就是二公子了吧!” 霁朝服饰本就繁重,外加上颜湘体弱,才跑了几步便有气无力了,她暗自嘀咕:“这个相里钰,丝毫没有兄长的样子,说好带我出去,一溜烟却不见了。” 话音刚落,她陡然被果子砸了头,下意识惊呼一声,再抬首,便瞧见相里钰在树上窃窃嘲笑。 “倒是还和先前一样笨。”他一跃而下,“这次算你赢了,待会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二哥通通帮你买单。” “还算有良心。”颜湘低声咕哝。 出了相里府,凌书瑜派来的人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尽职地跟在她身后。 说来也真是新奇,每次她一进相里府,那俩人便会消失无踪,可她一旦跨出大门,他们又会从某个角落窜出来,倒像是被人/操控的人偶一般。 此次外出,颜湘才发觉相里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富有,除了田产、当铺和钱庄,商行还管理着数十家商铺,包括但不限于珠宝、绸缎、胭脂等铺子,看得颜湘眼花缭乱。 今日客人不少,并且大多出身富贵,故铺内伙计都忙着招待,没太顾及颜湘。 她倒也乐得自在,将陈列的货品都瞧了个遍,又跑到柜台看相里钰算账。 一位伙计提醒道:“小姐,此刻店内人多,要不你先去后院休息休息?” 颜湘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可能有点妨碍,便准备让开,谁知相里钰突然来了句:“你若想看便留下,不碍事。” 他如此说,颜湘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待着,那伙计见状也识趣地退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脖子发酸,才终于见掌柜议事回来。 相里钰无意识揉搓鼻尖,说道:“原本想带你多逛逛,谁知一忙起来,便耗费了大把时间。” “没关系,正事要紧。” 他唇角微挑,抬手按着颜湘头顶,问道:“饿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颜湘一把拍开他:“走吧,正好饿了。” 二人走进一家极其风雅的酒楼,她稍微透过眼角斜瞥,直觉这里面物价不凡,不仅心疼起钱袋子。 相里钰却没察觉到她的犹疑,径直绕过大堂中间的文台,往楼上雅间去了,很是轻车熟路。 看样子没少来,真是个败家子!颜湘暗自腹诽。 罢了,万一这儿的饭菜极其美味,那也不算亏,再不济,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他们才将入座,伙计便对相里钰道:“少东家今日想吃什么?” “少……东家?” 合着,这酒楼也是相里氏的? “你说请我吃饭,就是吃自家的东西?”颜湘盯着他,面露质疑。 “你方才可没说不许。” “分明是你耍赖皮。” “这怎么能算赖皮?我只不过想带你尝尝自家酒楼的饭菜,反正你也还未尝过。”相里钰耸了耸肩,状作无辜道。 颜湘闻此,也懒得再计较,便点了几道招牌菜。 “方才你看我算账,感觉如何?” “看起来倒是简单,而且有趣。” 相里钰哑然失笑:“算账简单,经商却不,不过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待他们吃饱喝足,一楼的文台早已换了新表演,伶人婉转悠扬的唱曲声传入雅间,声声入耳。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相里钰望着她,忽然问道:“你那未婚夫,何时能让家里人见上一见?” 颜湘正尝着伙计送来的豆腐花,闻言险些一口将那豆花吸溜进去,她不解:“干嘛突然问这个?” “当然是想替你把关。”相里钰正色道,“虽说是陛下赐婚,但也得让那小子知道,相里氏并非好相与的,省得你嫁去受人欺负。” 颜湘又继续看向碗里的豆花,边吃边道:“这点你们放心,他不会欺负我的。” “就算他如今对你好,那如何保证他以后不会变?” 她稍作思量后,又坚定道:“我相信他的人品。” “你这还没嫁过去,就急着护他了。” 颜湘不想再争辩,索性搪塞道:“好啦,有机会我带他来见见你们便是。” 二人走出酒楼时,已经日照西山,但街道仍旧热闹非凡。 清州虽有个“清”字,但并不如名字那般清净祥和,相反,其繁荣程度仅次于京城和莺州。 关于“清”字的由来,坊间也有传闻:自建朝以来,清州出过不少能人贤士,既有鞠躬尽瘁辅佐君王的朝臣,也有呕心沥血济世救人的医师,他们皆是一心为了苍生,所以“清”,是“清白”的“清”。 相里钰指着一个卖编织玩具的摊子,问道:“喜欢吗?” “模样倒挺可爱的,但我不喜欢。” 他又去撞颜湘的手臂,示意她瞧:“对面新来一个卜卦的道士,我们去算算。” 颜湘明眸一扫,又收回视线:“那都是骗钱的。” “你不去算算,如何知道是真是假?况且这也不贵。”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相里钰只好道:“行,那你在原地等我,别乱跑啊。”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颜湘敷衍道,眼睛仍盯着手上的玩偶。 她正认真挑着,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差点栽到人家铺子上。 罪魁祸首逃得飞快,还不忘回头喊道:“事出紧急,实在抱歉啊!” “小姐没事吧?”云兰连忙扶住她,“有没有磕到?” “我没事,先看看旁边那位老人如何。” 颜湘扶起方才被连累的老人,语气担忧:“您没事吧?” 老人颤巍巍接过云兰递来的药包和拐杖,回道:“老夫没事,多谢姑娘。” “那腿脚可还方便?需不需要我找人送您回去?” “无碍,不劳烦姑娘,老夫先告辞了。”老人拄着拐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远。 此时相里钰也回来了,他全然没注意方才出了何事:“那大师算得真准,你也去试试。” 见他如此坚持,颜湘也不好扰他兴致,只得无奈妥协,就当是图个新鲜。 “施主想算什么?” 她灵光一闪,于是问道:“我想知道,大师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施主曾遭受一些变故,致使命格发生了改变,但前尘已尽,斯人已矣,施主顺应天意即可。”道士双手合并,略微鞠躬道。 “什么变故?什么前尘?”相里钰一头雾水。 颜湘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又从容淡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师。” 相里钰按住她将欲起身的动作,又道:“大师,麻烦再给她算算姻缘。” “这位施主的姻缘,贫道算不了。” “怎么会算不了?” “女施主的命格已变,贫道自然无法窥到天机。”道士模糊不清道,“今日我与施主有缘,便不收钱财了,几位请回吧。” “多谢大师了。”颜湘怕相里钰纠缠不休,便赶紧将人拽走了。 “什么狗屁大师,方才还能算,此刻又说算不了,肯定是骗子!”相里钰口不择言道,眼眸染了些许愠色。 “天机不可泄露,”颜湘哭笑不得,“再说这是我的姻缘,你那么生气作甚?” “我是兄长,关心你的人生大事不行吗?” “行行行,你年长,说什么都对。”她止不住笑道,随即又催促他,“快些回去吧,别让舅父舅母等急了。” ------------ 第二十章 大军出征这日,百姓纷纷赶来城门口送行,祝愿他们早日凯旋而归。 “前路艰险,望王爷珍重!” 永王骑上马背,御赐的明光甲更衬得他身材魁梧,英气逼人。 “贤侄请回吧!”他气势雄厚道,随即又策马到队伍最前端,举起手中兵器高喊,“全军将士听令,出征!” “咚!咚!咚!” 硕大的军鼓被重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鼓舞全军将士怀揣热血和期望,踏着号角声走向未知的战场。 “祁易有动静了。”凌风悄声道。 祁易就是赵昀冰身边,带有蛇形印记的心腹。 凌书瑜快步离开,问道:“就他一人?” “没错,想必是急着要将私产转移。” 前阵子韦家被抄,皇帝得知韦格每年所挣私银已远超俸禄,故下旨:从此官员不许经商、与民争利。 “原以为查处了韦格,便能将赵家一网打尽,但没想到只能撼动他们分毫。” “赵家能有现今的繁荣,行事必定谨慎,我们耐心等待狐狸露尾即可。” 祁易行事谨慎,几次三番穿进窄巷,想甩掉身后的人,就在他以为安全之时,转头却瞧见了凌书瑜和凌风。 他索性不再躲藏,言语挑衅道:“有胆就一起上。” 三人持剑,刀光剑影,利剑挥舞之际,墙边的竹竿被平滑切断,即将向凌书瑜砸去,却又被他迅速躲开。 同时他意识到,原来上次交手时,祁易并未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打斗间,凌风看准时机去掏祁易腰间的纸张,祁易挥剑的同时侧身躲闪,却没防住凌书瑜朝左臂刺来的剑。 “嘶啦——” 衣袖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原先隐藏着的蛇形印记,见身份已然暴露,祁易掏出口哨用力一吹。 霎时间,几个黑衣人从四周窜出,默契地分波对抗他们,兵器相接间迸发火花,招招都下了狠手。 二人寡不敌众,渐落下风。 祁易趁其不备,立即从凌书瑜身后捅去一刀,顿时鲜血直淌。 “大人!”凌风大惊,疏忽间又一刀砍向他的后背。 此时,援兵终于到来,祁易等人见形势不妙,又立即逃走了。 “大人,撑住啊……” 凌书瑜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回到了卧房,并且包扎完好,他双手撑着,将欲起身。 管事见状,急道:“大人慢点,你身上还有伤!” “凌风呢?” “你昏迷的这两日,都是他处理公务,此时应当还在忙着。” 凌书瑜了然,又问道:“我受伤这事没传出去吧?” “应是没有,每回有人来访,我都说大人是外出公差去了。” “好,你先去忙吧。” “那我去叫医师来给大人瞧瞧。” 没一会儿,医师便来了。 “原来是赵医师,”凌书瑜淡笑道,“麻烦了。” 赵辰怀替他诊脉后,又仔细观察了其余部位,才道:“伤口处已经抹了药,大人过不了多久便可痊愈,但肝脏受损需要长期休养,清淡饮食,同时切忌过于劳累。” “多谢,没想到赵医师年纪轻轻,吩咐医嘱时也老气横秋。”凌书瑜语气轻松,似乎比方才好些了。 “大人伤得如此重,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没再玩笑,而是敛了神色道:“医师离开前,可否帮我去书案那儿取本书来?” 书案右上角整整齐齐堆着一摞书,全是颜湘在此休养时,凌书瑜怕她无聊才放的。 “这么多书,大人是要哪一本?” “《九河天奇案》。” 赵辰怀按顺序翻找,终于在最底部找到了这本书,随即径直走回床边:“大人连休闲时间也看探案类典籍,难怪破案如此厉害。” “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那我就不打扰大人看书了,明日再继续给你看诊。” 待他离去后,凌书瑜却并没有翻阅那本书,而是盯着书案沉思。 凌风正巧进门道:“大人,听管事说你找我。” “与赵家交易的人找到了吗?” 他垂首肯定,话语间浮现出细微的得意:“果然和大人当初预料的一样,赵家故意派出祁易,上演调虎离山的戏码,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们来了一出将计就计。” 凌书瑜轻咳几声,出言提醒:“别大意,将证据留存着,日后一起呈递给陛下。” “另外,如今已确认祁易就是蝮门的人,至于蝮门和赵家是否有关联还难以断定,你派人暗中查探一番,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接过凌风递来的水,他润了润嗓,又问:“说起赵家,你们为何请赵医师?” “那时情况紧急,恰好碰到他从卫府离开,我便直接将人请来了。”凌风解释道,“大人是对他还存有疑虑?” 仔细想来,从卫府命案到现在,赵辰怀帮了他们许多,甚至连牵涉太守叛国案的卫子靖都是他救醒的,就此来看,他确实是个好人。 再者,他是不受待见的敌国血统,哪怕已从玄雀神医那里学成归来,背地里还是被赵家人所嫌恶。从立场来看,他也不太会与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 凌书瑜默认,反问道:“在与对方交手时,你可注意到他们身上有种特殊的香味?” “离近时有,但又很微弱,难以辨认是何味道。” “当初在中鹿关埋伏我的人身上也有类似的香味,所以我怀疑这不是偶然,只是单从这点来判断,确实有点狭隘。” 凌风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故而推想道:“虽然赵医师身上也有香气,但他常年用药,难免沾染药香;还有一点特殊,同样身处蝮门的祁易,却没有这种气味。” 方才凌书瑜有意试探,但赵辰怀的态度始终坦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思及此处,他才点头赞同:“罢了,兴许是我多虑了。” 养病的时日,凌书瑜依旧是闲不下来,特意命人在床榻边摆了张书案,方便自己处理公文。 没回认真起来,他便忘却了时间,直至赵辰怀前来诊脉,他才放下手中的笔。 “大人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 “可有其他不良反应?” “不曾。” 赵辰怀把完脉后,又嘱咐道:“大人还是少些操劳,白日里多出去走动,活动筋骨。” “好。” “今日阳光正好,适合养伤。” “赵医师这是要看着我啊。”凌书瑜打趣着,但还是离开了床榻。 路过窗台时,赵辰怀好奇道:“大人院中有专人负责养盆栽,为何还单独放一盆在自己房里?” “那盆栽实为我未婚妻所赠。” 他闻言,忍不住叹慕:“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又得此良缘,真让人羡慕。” “赵医师不也是年纪轻轻便师从名门,学得一身好本事?” “其实我的处境……”赵辰怀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大人神通广大,想必也听说过我的身世。 “我自出生起便不受重视,幼时被送到别院养着,恰好遇见当时正在游历的师傅,才有了学习的机会。” 凌书瑜走到太阳底下,嘴角仍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如此听来,你我二人的经历倒很相似,我儿时与家人失散,是由恩师抚养长大。” 阳光穿过树梢间隙,投下斑驳的光影,赵辰怀立于树荫之下,遽然觉得阳光越发刺眼,遂眯起眼笑道:“那这么说,我们还真是有缘。” “既如此有缘,我们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甚好!” 二人聊到落日西沉,赵辰怀才道别离去,然而他前脚刚走,不速之客后脚便来了。 “大人,”凌风步履匆忙道,“刑部带人闯进府里了。” 凌书瑜将原本披着的外袍穿好,往前厅赶去:“为首的是谁?可有说明缘由?” “是相里外郎,至于缘由……只说了要你亲自出面。” 虽然上次相里璟来看望颜湘时,凌书瑜便知道刑部有这么一位新上任的员外郎,但二人始终未曾谋面,直至今日才初次相见。 危急关头,凌书瑜依旧保全礼节道:“相里外郎突然带人闯我府邸,所为何事?” 相里璟出示文书,语气不容置喙:“凌少卿违反我朝律令,私自从商并且擅闯重臣府邸,我等代表刑部前来调查。” “既如此,本官愿意配合。” “大人,你身上……”凌风语气急促。 凌书瑜不以为意,打断道:“放心,他们不会对我如何的,你先照看好一切,我去去就来。” 牢狱中,烛火昏暗,湿气弥漫,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霉味,又像是血腥味,亦或是两者混合。 “咳咳。” 凌书瑜轻咳两声,身上的伤本就未愈,如今虽正值酷暑,但地牢仍旧阴冷,不利于休养。 凌乱的草席上,他盘腿而坐,背倚着墙,神情淡然。 以往进牢狱都是审犯人,如今第一次体会犯人视角,当真是有趣。他轻笑。 此刻的地牢很是静谧,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一下一下,颇有节奏。 凌书瑜就这么听着,听它逐渐减弱,慢慢地被脚步声给替代。 “书瑜兄。” 狱卒将门打开后便先行离去了,给二人单独谈话的空间。 “你怎么来了?” 赵辰怀提着药箱,解释道:“我听说你入狱了,这阴冷的牢房中最不适合养病,所以来给你诊脉换药。” “有心了,只是你此番进来,花了多少银两?” “没多少,一会儿我找凌风报销去。”他语调上扬,随口说道。 凌书瑜也笑,只是语气依旧认真:“是该找凌风多要些。” 赵辰怀眼神扫到简陋的饭菜,便问道:“他们就给你吃这些?” “无妨,吃饭不过是为了充饥罢了。” “话虽如此,但光吃这些不利于养伤,”赵辰怀说着话,诊脉的动作也未停,“脉象还算平稳。” 随后,他又麻利地打开药瓶,将药轻轻撒在伤处。此药见效虽快,但药效猛烈,碰到伤口时会引发疼痛,可从头到尾凌书瑜愣是一声没吭。 “对了,凌风让我帮忙带句话,他说——报案的人是颜小姐的侍女,晴姑娘。” ------------ 第二十一章 “阿瑜已经多日未曾来信,可是出了什么变故?”颜湘紧撅秀眉,神色担忧道。 以往负责传信的凌佑避开目光,含糊其辞道:“大人……应是在忙。” “以往忙碌之时,他也不曾忘记回信,”颜湘不容辩驳道,“还烦请你联系一下京城那边,问问他是否安好。” 几日过后,她如愿等来了凌书瑜的信件,对方说自己一切安好,只是事务繁忙,让她放心。 “小妹!” 颜湘被突然的叫唤声吓到,故而语气不悦,“你干嘛啊?吓死我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相里钰微眯起眼审视她,“你怎么回事?算个账都心不在焉的。” “我没有。” 相里钰指着账簿,眼神质疑:“这几处都能算错,还说没有?” 颜湘大惊,随即认错道:“我错了,我立马重新算一遍。” “算了,你干脆别忙活了,”相里钰不由分说地合上账簿,“正好我要出去办事,你随我一起。” “去哪?” “今天新知州前来赴任,我们要代表相里氏族上门道贺。” 虽说相里氏祖祖辈辈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早就有了一定的根基,但若想长久地继续下去,还是免不了要和官府打交道,所以得先向对方展现诚意。 颜湘稍稍思考,而后答应下来,“行,那我就当去学习如何与人打交道。” 此刻新知州还未抵达,府衙外却已经有许多人在候着了,众人眺望远方,无不好奇这个新知州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颜湘就快不耐烦时,忽然有人道:“来了来了,是那辆马车吧?” 模糊间,她看见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随着距离越来越短,她也逐渐能看清驱车人的面孔。 颜湘登时瞪大双眸,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相里钰余光瞥见她的动作,不免心生疑惑。 “嗯?”颜湘清了清嗓,收起情绪道,“没事。” 虽然奇怪,但相里钰也没多问,又将目光移回前方。 帷幔被缓缓掀起,新知州的真容也显露在众人眼前,有人不禁嘀咕:“这人这么年轻,是他吗?” “实在抱歉,让各位久等了。”那人谦恭道。 “敢问你可是新来的知州,凌大人?”为首的幕僚问道。 “正是。” 众人这才确信,纷纷问候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凌书瑜礼貌颔首,目光在流转之后停留在颜湘身上,然而此时的她却四处张望,装作与他不认识的样子。 他内心苦笑,脸上却仍保持着体面,“各位不必客气,先进去吧。” 普通州城不比京城,各知州没有自己的府邸,所以只能住在府衙里。 在此之前,幕僚便知道会有新知州上任,所以早早便将府衙打扫干净了。 凌风带人帮忙卸下行李,凌书瑜则忙着接待来访的客人。 “凌某感谢各位来访,但请恕我无法收下这些厚礼。清州自古多清正之士,凌某只有以他们为榜样,才能对得起‘清州’的‘清’字。只是凌某初来乍到,往后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各位多加包容。” 等到来访的人陆陆续续散得差不多了,相里钰才带着颜湘上前,介绍道:“初次见面,在下相里钰,这是舍妹颜湘。” 颜湘站在一旁,始终低着头,就连行礼也只是随意地抬手,一言不发。 “我这妹妹性子内敛,大人勿怪。” “无妨,早听闻相里一族不仅经商了得,才貌亦是出众,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凌书瑜同样客套道。 他说这话时虽未看着颜湘,但颜湘却觉得如芒在背,浑身僵直。 回府路上,相里钰说出了心底的疑问,“你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有吗?”颜湘垂下眼眸,抠着指尖道,“是你想多了。” 相里钰却不依不饶,“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凌大人?” “怎么可能!” 颜湘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在没弄清心中的疑题前,她还不想面对相里钰的刨根问底。 “我就随便问问,你这么激动作甚?” “女孩子家最注重声誉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颜湘胡乱搪塞道。 马车快要驶到相里府时,她蓦地叫停,谎称自己有东西落在铺子了,得赶紧去取。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明日再拿不行吗?” “不行,是……我娘留给我的,要是再晚些,我担心会弄丢了。” “那你先回府,我替你去取。” “你认不得,还是我自己去吧。”话罢,颜湘催促他赶紧下车。 而相里钰拗不过,便只好依着,自己先回府去了。 马车却并没驶回商铺,而是到了府衙,颜湘跑进门后,很轻易便找到了那人。 “阿瑜。” 凌书瑜回身,看见她停在远处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发丝有些许凌乱。 对上他的目光后,颜湘却紧抿嘴唇,不吭声了。 “怎么回来了?” 胸腔随着尚未平复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她内心暗道:这人真是明知故问。 看着那双微红的眼眸,以及前额细密的汗珠,凌书瑜抬手替她遮阳,“先进去吧。” 府衙后面是处小院,尽管大小、环境均比不上原来的府邸,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他们几人住也足够了。 进屋之后,颜湘四处打量这间屋子,随后便在窗台发现了自己所赠的盆栽。 没想到他还带来了。 凌书瑜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倒了杯水,无奈笑道:“如今没有好茶,委屈你先将就着。” 颜湘接过,小声嗔怪道:“我又不在意这个。” 凌书瑜用手帕拭去她额头的汗,“怎么回来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颜湘还在恼他,语气不免重了些。 “你可是在怪我,来清州未提前告知?” 她含着水,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我是气你明明有事,却还写信欺瞒我,若是被贬到其他地方,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我?” 凌书瑜目光灼灼道:“我是想等尘埃落定后,再坦诚相告,如此才不会害你平白担忧。” “什么叫平白担忧?难道你是嫌我帮不上忙吗?” “苍天为鉴,我并无此意。”他举手发誓道,“你如今安乐自在,我不想你徒增烦恼。” “好吧。”颜湘把玩着茶杯,不再追问。 “可是还在气恼?” 她闷闷地“嗯”一声,不愿直视他。 “那我要如何做,才可让你消气?” “把被贬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我。” 从入狱到出狱,凌书瑜简略地讲述给她,但依旧隐瞒了一些事情。 “就因为你卖画,便认定你与民争利?那你所得钱财全捐了去,还不够证明清白?” “兴许还有别的缘由。” “什么缘由?你为国民尽心尽力,从无私心,就算犯点小错,也不该如此重罚。” 凌书瑜始终噙着笑意,似乎很乐意听她为自己鸣不平,“我自然也会有私心。” “就算有,那也无恶意。”颜湘言之凿凿道,“话说你入狱后,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我是大理寺的人,他们不敢如此待我。” “那便好。” “其实来这儿当个知州,未尝不是件好事?”凌书瑜安抚道,“不仅能丰富阅历,还能深入市井,更好地体恤民情。” 他乐观的模样,倒让颜湘想起了从前。 以往受委屈时,无人能给予安慰,所以她只好说服自己,就当磨炼了,以此来铸就坚硬的外壳。 但,人可以脆弱吗? 其实是可以的吧。在所信之人面前,我们不必坚强,不必完美,因为不论如何,对方都会施以包容。 “你说,拥抱会给人力量吗?”她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凌书瑜回想起,在凌府时自己拥住她的那刻,笃定道:“会的。” 话音刚落,颜湘倾身抱住他,柔声道:“阿瑜,好久不见。” 凌书瑜怔愣半晌,随后才回抱她,阖上双眸道:“好久不见。” 二人出门时,院中的人都蓦地忙碌起来,刻意装作没注意到他们。 此时虽是初秋,但日光依旧毒辣,刺得油蝉都禁不住高声鸣叫。 凌书瑜撑开油纸伞,将她笼罩在阴影内,俩人并肩往外走,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颜湘低着头,保持同样的步调,在心里默数步数。 他也低头,只不过目光都聚焦在于她,看她飞舞的发丝,看她交缠的手指,看她规律的步伐。 一步一行间,颜湘突然仰头,视线交际,她双颊浮起红晕,又垂眸道:“你看路呀。” “好。” 她闻言又扭头,见他真老实照做,又抑不住勾唇,暗暗嘀咕道:“呆子。” “颜湘!” 她被这呼声一惊,似乎全身都在叫嚣着“完了”,随即躲到凌书瑜身后,不敢直面相里钰。 幸亏府衙外已安排了新守卫,否则相里钰这会儿已经冲进来了。 “相里公子。”凌书瑜保全礼数,率先问候道。 相里钰无视他,径直对颜湘下命令:“过来。” 颜湘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相里钰的脸色必定难看极了。 相里钰耐心耗尽,索性一把将人扯过来,护在身后,“凌大人与舍妹是何关系?” “未提前介绍,实属我的过失。”凌书瑜致歉道,“我姓凌名书瑜,是阿湘的未婚夫。” “你就是陛下赐婚那个?”相里钰质疑道,“可你不应该在京城?怎会落到这番田地?” “二哥别问了,我回去跟你解释。”颜湘想将人拉走,奈何相里钰不动如山。 “自己的事还要他人转述,算什么汉子?” “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休息,我自己同他解释便好。”凌书瑜对颜湘说道。 颜湘还想说什么,却听相里钰道:“你先回去向父亲母亲报备,别让他们等急了。” “好吧。”她只好先行离开,祈祷二人千万别动起手来。 虽说凌书瑜武功不低,但倘若真起了冲突,为了颜湘,他定是不会还手的。 心不在焉地用完晚膳,颜湘才听到门外传来动静,遂奔去问道:“你……没动手吧?” “我还不至于如此冲动。”相里钰嗤气道。 她闻此,心中大石陡然落地,“没动手就好。” “在你心里,我有那么坏吗?” “当然没有,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颜湘替他捶捶手臂,语气谄媚道。 “别以为如此,事情便可以过去。”相里钰严肃道,“定是因为你太过受宠,才养成这般娇纵的个性,今天能扯谎出去私会外男,明天就能与人私奔。此次若是不罚你,想必你不会长记性!” 颜湘自知理亏,只能垂首受着责骂,况且她如今的一切,全是相里家给予的,便更没理由辩驳。 祠堂内,相里钰肃声道:“你对着姑母的牌位跪下,并发誓从此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颜湘顺从地跪在蒲团上,抬手起誓,“我发誓,今后不会再瞒着家人与外男私会,若有违此誓,不得好死。” “呸呸呸!”相里钰又皱眉道,“我叫你发誓,没叫你发这样的毒誓!” “不这样,怎么让母亲和哥哥知道我是真心悔过?” 他一哽,登时熄火道:“行了行了,你再向姑母嗑三个头,便回去休息吧,再晚些母亲该起疑了。” 颜湘乖乖照做,离去时恰好碰上刘嬷嬷询问:“二公子、小姐,这是出了何事,要深夜到祠堂里来?” “没事,我带小妹来祠堂拜拜姑母,还望嬷嬷切勿将此事告知父亲母亲,以免他们多虑。”相里钰脸不红心不跳的,仿佛事实就是如此。 刘嬷嬷望向颜湘,眼神似在求证,但见对方始终默然,便也不再多问,“是。” 等人都走了,相里钰对着所有牌位跪了下来,忏悔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小妹犯错,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管教无方,我自愿受罚,还望各位长辈在天有灵,莫要再怪罪她。” ------------ 第二十二章 遥远天际处,红日缓缓升起,晨光驱散山间雾霭,同时也唤醒了清州城。 颜湘早早便候在马车旁,却迟迟不见相里钰出现,不免疑惑道:“二哥怎么回事?以往这时他早到了。” “我听说,二公子昨夜并未回房,似乎在祠堂里跪了整夜。”云兰解释道。 颜湘惊讶,分明是她有错在身,相里钰却反倒自己顶上了,思及此处,内心的愧疚感攀升。 此时相里钰恰好出来,他步伐缓慢,腿脚明显没有昨日利索,面上却仍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你的腿……” 他避而不答,神色冷淡道:“没事,上车吧。” 可一路上,相里钰都闭口不言,甚至没给颜湘一个眼神,和以往判若两人。 而颜湘始终偷偷观察他的神情,知他仍在恼怒,便想缓和气氛道:“二哥,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你先把昨日的账算明白。” “噢。”她识相地闭了嘴。 今日的颜湘比以往都认真,不仅账目清算极快,甚至还将每种货物都清点好,确保不出任何纰漏才报给相里钰。 在相里钰审查时,颜湘还讨好地为他捏肩,同时端茶倒水、扇风解暑,将侍女的活都干了个遍。 “怎么样?” 相里钰合上账簿,依旧面无表情道:“没什么问题。” “那大功告成,我们去吃饭吧?” 相里钰难得拒绝了她,“你去吧,我仍有许多事要忙。” “那可有我能帮上忙的?”颜湘故意赖着他,锲而不舍道。 “没有。” “那我可以等你啊。” 相里钰却自顾自地往后走,没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哪家的小姐?以前从未见过。”几位挑选布料的姑娘在一旁低声讨论。 其中一位不屑道:“哪家小姐会如此没羞没燥?怕不是野鸡装凤凰吧。” 颜湘隐约听到了几句,可毕竟在铺子里,所以她只睨了一眼,并未上前理论。 可那几位姑娘先不悦了,认为颜湘目中无人,于是质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真是没有礼教。” 尽管很莫名其妙,但颜湘不好当面与客人起争执,故而问道:“几位姑娘是真心来采买,还是来嚼舌根?” 那几位姑娘环顾四周,生怕旁人听了会看轻自己,略微慌乱道:“当然是来采买!” “那便认真挑去,有何问题找掌柜说。” 掌柜适时出来缓和道:“铺里新进了几种新料子,几位小姐可有兴趣瞧瞧?” 颜湘原以为她们会留点体面,谁知最先出头的那位又继续道:“掌柜的,别为了生意,将什么没脸没皮的人都放进来,那只会寒了老主顾的心。” “说谁是低端人?” 相里钰走出来,眼神锋利,面若寒冰。 先前众人见到的他都是随和的,即使偶尔不露笑意,也决不这般严肃,让人不禁发怵。 “相里公子……”那姑娘又放低声调道,“我只是看不惯她硬缠着你。” “我相里钰的妹妹,还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相里钰语气又冷了几分,“掌柜,日后若还有人仗着老主顾的身份耀武扬威,便直接请出去,我们铺子不缺这一单生意。” 颜湘拽了拽他衣袖,想让他别将话说得太绝,可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掌柜也有些着急,凑近提醒道:“不可啊少东家,这是杨员外家的千金,我们与杨家还有生意往来……” 相里钰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杨员外家又如何?若不尊重我相里氏族人,那这合作断了也罢。” 那位杨府千金感觉自己被羞辱,其后噙着泪跑了出去,剩下那几位见状,纷纷向颜湘致歉,便也灰溜溜地离开了。 “很抱歉扰了各位雅兴,”相里钰对铺内其余顾客说道,“为表歉意,我宣布,此刻在场客官均享九成优惠价,望各位逛得开心。” “好!”众人鼓掌欢呼。 颜湘感叹:难怪舅父如此放心让他接手生意,一是因为他有原则,二是因为他有头脑。 “愣着干嘛?”相里钰又恢复了原先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径直乘上马车。 “噢,来了。”颜湘追了上去,也不问是要去哪儿。 “别人欺负你,为何要忍气吞声?” “这不是在自家铺子嘛,我怕影响生意。” 相里钰聚着的眉头又舒缓开来,他宽慰道:“不必担心,放眼霁朝,想与相里氏合作的人不计其数,就算与杨家断了往来,那最该急的也是他们。” 颜湘似懂非懂地扬起下巴,继而又问:“那你可是不生我气了?” “一码归一码。” “你如此维护我,那定然已经消气了。” 相里钰仍旧嘴硬道:“倘若换作其他同族者,我亦会如此。” “哦,那你的意思是,在你心中,我这唯一的妹妹与其他族人并无差别,是吗?”颜湘挪动身体,似想同他保持距离。 相里钰噎住,无奈地撇嘴,坦诚道:“不是。” 颜湘立即又展开笑颜,挽着他的手臂撒娇,“我就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别再气恼了。” “下不为例。” “好!那我们此刻是要去哪儿?” “回府里,我要将方才的事禀报母亲。” “为何不是先找舅父?” “父亲定忙于其他事务,便不去打扰他了,况且你没发觉,大小事几乎都是遵循母亲的想法吗?” 她细细回想,似乎确实如此。 未曾想,这相里氏一族族长、相里家一家之主,竟还是个宠妻奴。 颜湘原先还担心,相里夫人知晓前因后果后,会指责他们行事冲动,可她却给予了肯定,“杨家千金如此作为,想来家风不良。若我们继续与杨家合作,只怕会留下隐患。” “夫人,杨员外上门求见。”小厮传话道。 “请进来。” 杨员外带其嫡女走进正厅,向相里夫人说明来意后,对女儿低斥道:“还不快向相里小姐赔罪!” 杨玥莲不知是害怕还是委屈,始终不停地抽泣,“对……对不起。” “不成气的东西,别哭了!” 她瞬间憋住,可肩膀依然止不住颤抖。 座上三人均未言语,杨员外因此又推了一把杨玥莲,叫她跪下。 最终还是颜湘不忍直视道:“你的歉意我收到了,不用跪了。” 杨玥莲觉得颜面尽失,便始终低着头,不再言语。 “相里夫人,小辈玩闹不懂分寸,如今小女已经赔罪,相里氏与杨家的合作也不必取消了吧?” “想必我儿先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相里氏绝不会与不尊重我族的人合作,两家婚约也就此作废,二位请回吧。” “都是我这做父亲的教女无方,”杨员外低声下气道,“可小女先前并不知这是令爱,否则也不会出言不逊。” “杨员外,那我坦白说了吧。”相里夫人言语间隐着怒意,“不管令爱侮辱何人,她意图在商铺闹事,这都是不争的事实,我很怀疑杨家私下对相里氏的态度。” “今日厨房未准备多余的饭菜,就不留二位用膳了,”相里夫人完全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来人,送客。” 杨员外内心愤恨,但碍于脸面不好发作,只好用力挥了挥衣袖道:“告辞!” 今日颜湘对相里夫人又有了新的认知,原先只觉得她温柔和善,可没想到她面对无理之人,竟也能如此强硬果断,难怪府里众多仆役都服她。 “舅母,你今天真厉害。” 相里夫人给她夹菜,眼尾上扬道:“你受委屈了,今日多吃点。” “母亲,我们要不给小妹补办个接风宴?正好趁此宴请宾客,当众宣布小妹的身份。”相里钰提议道。 “还是别这般大动干戈吧。”颜湘反对道,一想到在宴席上,自己要面对众人的打量和议论,便浑身不自在。 “此举甚好。”相里夫人赞同道,“日后我们不能时刻守着你,可你独自在外又会受委屈,倘若公开了你的身份,那就是对你最大的庇护。” 颜湘眼眶湿润,小嘴一撅,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坠下来,引得母子俩一阵错愕。 相里夫人拿起手帕替她擦泪,细声哄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还受了别的委屈?” 颜湘晃着脑袋,吸吸鼻子道:“我就是觉得……你们待我这般好,如今的我好幸福。” “好孩子,先前你受苦了。” 她顺势钻进相里夫人怀里,忍不住心想道:原来这就是家人啊。 从前在颜府,虽然待遇不差,但颜湘更像是游离在外的人。她知道比起自己,父亲更在乎姨娘和弟弟,他们才是和谐的一家三口。 “方才舅母提到两家婚约,是什么婚约?” 相里钰说明道:“原本两家是打算联姻的,并且已经商议好了,只是还未曾上门提亲。” “联姻?你和杨小姐?可我看你对她并无情分。” “不过遵从父母之命罢了,但就算如此,若成了亲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于她。” 用了晚膳,颜湘便没有再回商铺,正巧又收到了凌书瑜的信件。 “他如今也在清州,有何事不能当面说?”她嗔怪道,双眸却抑制不住地弯下来。 凌书瑜抵达清州已有两日,认为该以她未婚夫的身份递帖拜访,方显礼数,故写信询问她的意见。 “大人,颜小姐让我帮忙传话。” “什么话?” “好。” 他表露出几分疑惑,恍然后不由得失笑,待管事备好礼品,他又亲自清点一番,才安心歇下。 翌日清晨,凌书瑜身着雪白色衣袍,袍上镶绣着金线流云纹样,腰间是朱红白玉腰带,手持玄清透雕折扇,低调却不失涵养,尽显翩翩风度。 他暗暗在心中组织言语,无意识地用折扇敲打掌心,双眉紧蹙。 “大人,我们到了。” 待守卫前去通传,凌书瑜便命人将礼物都抬进去,确保没有遗漏才跨门而入。 “阿喻!” 颜湘想先行跑去迎接,谁料却被相里钰拽住,寸步难行。 “你一个女儿家,能不能矜持一点?” 她无言,自己有不矜持吗? “伯父、伯母。”凌书瑜率先问候,礼节周到。 相里夫人略一颔首,“凌大人快请进。” “您是长辈,唤我书瑜便好。” 往正厅走时,颜湘好奇道:“你怎么来得这般早?” “既是拜访,怎可让主人家久等?” “别客气,我们家不在乎这些礼数。” 相里钰却不合时宜地插嘴道:“在乎。” 颜湘不满地瞪他一眼,“你今日为何总与我唱反调?” “我说的是事实。” 她不再争辩,转而对凌书瑜说道:“我二哥就是爱说笑,你别在意。” 凌书瑜仍挂着笑,“可以理解。” 正厅里,俨然摆着他送来的各种礼品,全是御赐的名贵花瓶、绫罗绸缎,尽管只有十几件,倒也不觉寒酸。 “一点薄礼,还望笑纳。” 相里钰拿起画卷,觉得它与其余礼品格格不入,故而问道:“这是?” “这是家师亲手所作,他得知我将拜访贵府,便嘱咐我务必要将画卷奉上。” “快打开看看!”颜湘兴奋地催促,迫不及待要欣赏画作。 画卷一展,一幅春日牡丹图跃然纸上,右上角除了题诗,还有文鹤的专属印章。 众人惊呼:这竟是文鹤的真迹! 文鹤是辅佐先帝的最后一位宰相,可自打致仕后,他便隐退山林,不曾有任何消息,也不曾公开新作,所以这春日牡丹图,世间仅此一幅。 “凌公子竟是文鹤先生的弟子,难怪如此有才情。”相里钦赞赏道。 “伯父过誉了。” “都别这么客气了。”颜湘转了话头,“舅父舅母,距离用膳还有一会儿,我先带阿瑜在府里转转。” “去吧。” 相里钰又要一声不响地跟上去,却被相里夫人叫住,“你别去了,我相信湘儿懂分寸。” 他不情愿地嘀咕:“她哪懂。” ------------ 第二十三章 “你今日这身甚是好看,很像你我初见之时的装扮。” 凌书瑜挑眉,“你记得如此清楚。” “那当然。”颜湘又解释道,“其实我家人都很好的,就是我二哥太小题大做了些,你别介意。” “无妨,我知道他是担心你。” “兴许他是怕我像母亲一样嫁错人吧。”她低落了一瞬,随后又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带你看点好玩的。” 她带凌书瑜穿过曲桥,为他介绍每个有趣之处,灵动得像只山间黄鹂。 “你看那房檐上,像不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 “还有这棵树,嬷嬷说这是二哥最爱爬的,他以前经常爬上去摘果子。” “听说大哥幼时也不爱读书,俩兄弟就逃学藏在这假山里,一藏便是半天。” 见她全程都在讲旁人的事,凌书瑜便问道:“那你呢?” “我?”颜湘微滞,“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凌书瑜记起,先前曾听江逸宁说她落过水,“那你可会遗憾?” 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过往,是否会遗憾呢? “我觉得有些不愉快的事,忘了也好。”颜湘模棱两可道。 其实真正失去记忆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没资格代替原本的人作答。 “对了,先前丫鬟有整理出我儿时的物事,我让她们拿来给你瞧瞧。”她将凌书瑜带到院里,在大理石桌前落座。 箱里的玩具都已清洗干净了,所以颜湘直接拿在手中把玩。 拨浪鼓甩动时,发出“咚咚”的声响,但因为年岁已久,声音便很沉闷,更显得颜湘嗓音清亮。 “你看这个摩喝乐,像不像我?”颜湘将泥娃娃放在脸边,刻意作出与它相同的表情。 “像,却又不像。”凌书瑜认真对比道,“你有与它相似的童真,但又有它无法企及的容貌。” 颜湘原是想逗逗他,反倒被这正经的夸赞惹得忸怩,她掩饰道:“一直觉得你办案厉害,这哄人的本事倒也是不落下乘。” “我绝无半句虚言。” “好,信你。” 此时箱里几乎空了,只剩一个破旧福袋在里头孤零零地躺着。 “这是?” “这个啊,说来话长。”颜湘放下手中的竹蜻蜓,“许久以前,我母亲救济过一个孩童,这福袋就是那孩童为报答我母亲所赠。” 凌书瑜惊诧,握着福袋的手稍稍收紧,暗含期待道:“那孩童,可还曾帮忙找回一个小姑娘?” “你如何知道?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孩童?”这回却是轮到颜湘震惊了。 凌书瑜轻轻颔首,多种情绪在内心翻涌,既有对世间巧合的震惊,也有找到恩人的喜悦,和再没机会报答的遗憾。 “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颜湘禁不住感慨道。 平复之后,凌书瑜补充道:“这里放的,是儿时母亲为我求的平安符,下角原本还绣有‘余’字,只不过被我挑了去,希望它能替我报恩。” “为官之后,我便试图寻找恩人,但都一无所获,原以为只要坚持,总有一天能偿还恩情……” 颜湘搭上他肩头,柔声劝慰:“虽然你没法亲自报答我母亲,但你多次护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报恩呢?” 凌书瑜想说,护她并不是因为她是恩人之女,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小姐、凌公子,过去用膳了。” 二人随即将物事都收整好,起身前往膳厅,才一坐稳,颜湘便惊呼道:“哇,今天菜肴如此丰盛,阿瑜你一定要多尝尝。” “好。” 众人相继落座,相里钦悄声问道:“夫人,今日高兴,我可否小酌几杯?” “最多三杯。” “这这这,三杯也太少了……” 众人闻言,皆忍俊不禁。 相里夫人依旧淡淡道:“两杯。” “三杯,就三杯。”相里钦妥协,又转头稳凌书瑜,“凌公子平日可好酌酒?” “我不胜酒力,所以鲜少饮酒。” 相里钦却自动忽略了前半句,盛情邀请道:“那这酒你可得尝尝,去年埋的桂花酿,今日才挖出来。” 凌书瑜望向颜湘,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桂花酿不醉人的,浅尝一点没事。” 他这才端起酒杯,浅抿一口道:“口感香醇浓厚,回味悠长,是坛好酒。” “凌公子有品,来,干一杯。”相里钦乐呵道,随即将美酒一饮而尽。 凌书瑜则较为含蓄,只饮了半杯。 “但也别光喝酒,多吃菜。”颜湘替他夹菜,言语间不自觉多了些管教的意味。 “好。” 恰逢相里夫人开口问讯:“凌公子家中有几口人?” “舅母,用膳时就不谈这个了吧?” “母亲说话自有用意,倒是你,越发没规矩了。”相里钰又低声训责道。 颜湘不服气地朝他比个鬼脸。 凌书瑜浅笑,而后坦然道:“我自小便与家人失散了,由恩师抚养成人,但恩师常年隐居山林,所以入仕之后,府中除了侍从,便只有我一人。” “舅母,你记不记得我幼时走丢,有个孩童将我送回来了?”颜湘又问。 相里夫人微微颔首,眼含笑意道:“记得,当初我觉得他良善,想赠他点钱财,可他却倔强地说,只是为了报你母亲的恩,我当时便想,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阿瑜就是那个孩童。” 在场的人无不讶异道:“这是真的?” 颜湘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 “未曾想,凌公子与我相里氏如此有缘,日后你若无事,可以常来府上坐坐。” “多谢伯母。” 午膳过后,为接风宴赶制服饰的裁缝来访,说要给颜湘丈量尺寸,相里夫人便与她一同去了。 俩人刚走,相里钦后脚便问:“凌公子,我有些话要问你,可否随我移步书房?” “自然可以。” 紧闭房门,他单刀直入道:“我看凌公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那我有话便直说了。” “伯父请讲。” “犬子已将你与湘儿订婚的始末都告知于我,那我想问,你对她是否真的有情?” “不敢欺瞒伯父,起初我对阿湘只有欣赏,可日渐相处之后,我便不知不觉被她吸引,所以我对她的确有情。” “那你为何不曾登门提亲?” “一是我并不知晓她是否也对我有情,倘若无情,我并不想用这纸婚约去束缚她;二是我深陷官场泥泞,担心日后会连累她。” 他目光如炬,想来是真心实意的。 相里钦又问:“假设日后,你与湘儿成了亲,也寻回了家人,可双方互生嫌隙,你当如何?” 凌书瑜沉思熟虑,其后坚定道:“家人乃血缘之亲,若能寻回,我自当尽孝;但成了亲,夫妻一体,那我也定然不会让阿湘受半点委屈。” “记住你说的话,若你食言,相里氏定不会善罢甘休。” “晚辈谨记。” 那头,颜湘量完身后,便想回去膳厅,半路却撞见凌书瑜从书房出来,故而问道:“我舅父找你说了什么?” 凌书瑜垂头直视她,坦白道:“伯父问我对你是否真心实意。” 颜湘望着微波粼粼的湖面,揪着手道:“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那是自然。” 闻言,她心脏猛然漏掉一拍,仰头对上他炙热的目光。 摇曳绿意、清脆鸟鸣,周围一切似乎尽数消失,颜湘只能看到他荡漾的眼波,而中间倒映着的,是她的身影。 “小妹!” 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呼唤声打破,颜湘收回目光,努力寻找语调,“怎、怎么了?” 相里钰先是瞥了凌书瑜一眼,而后问道:“脸怎么这般红?” “有吗?”颜湘捂住双颊,“那可能是今日太晒了,好热。” 旁边的俩人几乎是同时抬手,想替她遮住日光,倒把她吓得一愣。 凌书瑜见状,立即又收回手。 “凌公子新官上任,应当也有不少事要忙,还不走吗?”相里钰骤然发问。 “这般便走。” 颜湘惋惜道:“这么快?” “是。”凌书瑜回道,“先前我承诺带你去拜见家师,如今身居清州,机会倒是多了,你何时方便?” “真的?!我想明日便去!” “那明日我来接你。” “咳咳,”相里钰干咳两声,不自然道,“那个,凌公子介不介意多带一个人?” 颜湘却先质疑道:“商铺事情繁多,况且你既不从文也不作画,去那儿作甚?” “铺子那边,我跟父亲说一声便是。”相里钰理直气壮道,“就算不通文艺,那我也想见见这位绝世隐者,不行么?” “行啊,没说不行。” 凌书瑜淡笑,“相里公子想去,那自是欢迎的。” 夜深时,颜湘躺在床榻上,回想起凌书瑜的那番话,心中万分纠结。 “他那句话,是在表白吗?” “真心实意……可友情也可以真心实意啊。” “但舅父找他谈话,想必是因为我们的婚约……” “可万一是我自作多情呢?” 她烦躁得不断翻滚,“这些个古代人,非把话说那么含蓄,真让人捉摸不透。” 次日一早,凌书瑜如约前来接他们,却见二人准备了许多昂贵礼品,便说道:“不必带这么多礼,老师清廉一生,这些他是不会收的。” 仰头望着密林,相里钰对颜湘悄声道:“还好我跟来了,否则在这山林里,你就是被发卖了都无人发现。” “阿瑜才不会这样,况且就算被抓,我也相信他能找到我。” “单纯。” 凌书瑜就这样一边领路,一边安静地听兄妹俩拌嘴,才感觉原来沉寂的山林也能如此生动。 “方才我见山脚处有个学堂,你幼时也会下来与其他孩子玩吗?”颜湘扑闪明眸,好奇问道。 凌书瑜平淡道:“不会,我平日除了读书作画,便是帮老师料理田地、采买东西。” 颜湘想问他是否会觉得孤单? 可仔细一想,若是没有朋友,哪个孩子不会孤单呢?想必那时他年纪尚小,担心自己太过顽皮会被丢弃,所以才装成一副不喜玩闹的样子吧? 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转了话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的文采师承文老先生,那你的武艺呢?” “老师的至交好友是位武将,闲时会来拜访,我的剑术便是他所提点。” “原来如此。” 一路吵吵闹闹地上了山,到达半山腰的小院,凌书瑜径直走去敲门,半晌却无人回应。 “文老先生会不会出门去了?” “不会的,他知晓今日有人来访,是不会出门的。”凌书瑜推门而入,发现文鹤竟躺在卧房内,痛苦地捂着胸口。 “老师!” 他立即冲去将人半扶起,又拿了床头的药,服侍文鹤咽下。 半晌之后,文鹤才渐渐恢复,在他的搀扶下躺回床上。 “前两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好似又严重了?” “都是老毛病,无需担心。”文鹤有气无力道,“这两位就是相里家的子孙?” “相里钰见过文老先生,这是舍妹颜湘。” “文老先生好。” 颜湘看文鹤有些面熟,思索片刻才想起来,原来她曾在街上帮过他。 “今日二位来访,老夫这身体状况,怕是不能好好招待了。” “不打紧,您的身体要紧。” 为了让文鹤好好休息,几人很快就离开卧房了,颜湘问出心底的疑问:“文老先生身体不好,为何不搬去与你一起住,或是雇个人来照顾呢?” “一来是这里有许多他和师母的回忆,他舍不下;二来是老师性子固执,坚持不用人照顾,也不愿再多个人来扰他的清净。” “没想到文老先生也是如此长情的人。” 颜湘提议道:“既然他不愿意离开,那我们就帮他做点什么吧?” 随后三人分工,颜湘负责浇灌菜地,凌书瑜负责烧火煮饭,而劈柴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相里钰头上。 浇灌完之后,颜湘跑到厨房,看凌书瑜熟练地将肉下锅焯水,便道:“你这手艺似乎还不错。” 凌书瑜弯起唇角,“师母过世后,只剩我和老师相依为命,但老师身体不好,所以渐渐地,我便学会了自己做些家常小菜。” “那也很厉害了,”颜湘往地上瞥了眼,“你看我二哥,连柴都劈不明白。” “那我自小远庖厨,不会劈柴,难道不是很正常吗?”相里钰反驳道。 颜湘忍俊不禁,“是是是。” 无聊了,她又拿着树叶去逗鸽子,独自一人玩得开心。 待凌书瑜做好饭菜,文鹤也醒了,四人便围成一桌,倒是像一家人。 提起婚事,文鹤说道:“书瑜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他定亲了,却不知我能否等到他成婚的那天。” “老师别这么说,我还希望以后,婚礼能请您主持。” “对呀文老先生,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离开前,文鹤将凌书瑜单独叫到房里,并递给他一张手帕,里面包着一枚玉镯。 “这是文家的传家之宝,我和你师母一生无子,但在我们心里,你与亲生的一般无二。所以她临走前,交代我日后一定要将此物传给未来儿媳,如今我是时候履行承诺了。” 凌书瑜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在书瑜心里,您和师母一直都是最亲的亲人。” ------------ 第二十四章 相里府大摆宴席,几乎宴请了全城所有世家大族,因此递帖赴宴的人络绎不绝。 府门口,小厮一边挥洒铜钱,一边高喊着:“今日是相里氏大喜之日,我家夫人交代了,要让在场的诸位都沾沾喜气,万不能有人空手而归。” 铜钱还未落地,聚集的百姓便一哄而上,场面十分喧闹。 “凌公子无需出示请帖,快些请进。”门口收请帖的小厮说道。 “这凌大人与相里氏是何关系,竟不用出示请帖?” 身后传来议论声,可凌书瑜却好似未有耳闻,向小厮道谢后便径直入了府。 相里府这宴席办得很是隆重,除了前院摆的数十桌酒席,花园里还有两排长桌,其上摆着糕点和果酿。 此时主人公还未出场,宾客也都未落座,三三两两地攀谈起来,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凌公子前日子才来过,应当不用我招待了吧?”相里钰走近,挑眉道。 “不必,相里公子忙自己的便好。” “好。”他也不再客套,径直招呼旁人去了。 尽管没有他,凌书瑜身边也不缺前来攀谈的人,不一会儿周围便聚满了人。 众人正聊得火热,忽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敲锣声,那人高声道:“欢迎众宾客光临相里府,宴席即将开始,烦请各位入座。” 在霁朝,宴席摆桌需遵循男女分开的原则,男子入座露天席位,女眷则入座廊亭,廊亭四周还架着屏风作为遮挡。 但相里府往往会做点小改动,他们将主桌摆进正厅,自家人不论性别均入座主桌。 令凌书瑜意外的是,他的座位竟也被安排在了主桌。 相里钰似乎读懂了他心中所想,于是道:“我父母认可你,但并不代表你能就此迎娶小妹,所以别高兴得太早。” “多谢相里公子提点。” 相里钦立于主位前,主持道:“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来参加我侄的接风宴,相里氏感激不尽。” “今日办这宴席,除了替她接风洗尘之外,我们还要借此机会,向世人公布其身份。” 在场宾客本就心生好奇,不知这相里氏为何要为一个非亲生、又在外多年的女孩大摆宴席,如今心中的疑虑更甚。 “相里千金入席——”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颜湘穿着一身金鱼黄曲水缂丝长裙款款走来,腰身下方点缀的两只秀蝶随之舞动,栩栩如生。 她走到正厅,朝众宾客行礼道:“小女颜湘,见过各位。” 凌书瑜坐于席中,恰好能看清她袖口处镶绣的金线滚边,更衬得她肤色雪白,宛若凝脂。 “颜湘乃舍妹之女,有着与舍妹一般无二的相貌与才情,同时她也是相里氏子辈中唯一的千金,媲美星辰日月,不容任何人冒犯诋毁。” “千金入座,开席用膳——” 入座后,颜湘轻舒口气,用手帕擦去掌心的汗。 见她礼裙繁重,凌书瑜便问道:“想吃什么?” 颜湘眨巴两下眼睛,闪过一丝狡黠,“都想吃。” 待丫鬟多添了碗,凌书瑜便将每道菜都夹进碗里,盛到她面前,认真得像处理什么要紧事。 相里夫妇相视一笑,没有多言,反而相里钰说道:“也就你好使唤。” 按平日礼仪,是不允许这般作为的,凌书瑜却仍面不改色,“她不愿做或做不了的事,我替她做了便是。” 宴席结束,宾客相继离席,忽然有几名女子找上了颜湘,为首的那人道:“先前在绸缎铺,我没拉住杨家妹妹,让她冒犯了颜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余下几人也跟着道歉。 颜湘才认出来,这是当初和杨玥莲一起嘲讽她的人,她疏离道:“没关系,我早都忘了。” 那女子又亲热地拉着颜湘,“颜妹妹许久没回清州,想必在这儿没什么朋友,正好明日便是乞巧节,不如与我们一同游玩?” 颜湘抽回手,微扬唇角道:“再说吧。” 那女子面色有些尴尬,但依旧礼貌道:“那今日就不多打扰了。” 待人走远了,颜湘才问道:“这些人都是谁?” 相里钰略微思索,“为首的应该是周员外之女,至于其他人,我也不认得。” “你这些年怎么在清州城混的?连人都认不得。” “我平日忙着经商,哪有心思注意别家女眷?” “那你为何独独认得这个周员外之女?” “先前去周员外家做客时,我曾与她见过几面。” “原来如此。”颜湘又问,“话说,你对阿瑜的态度怎么好似转变了?” “原先我担心他并非值得托付之人,才不许你与他走近,目前来看,这人至少还算良善。” “我好似说过,倘若你们见了,肯定也会喜欢他的,如今看来,我说的没错吧?” “方才那话只能表明我认可他的品性,不代表我就同意这门婚事。” “没关系啊,未来还长着呢。” 彼时凌书瑜正好出来,见他们聊得火热,便问道:“在聊什么?” 相里钰原本想说“没什么”,却被颜湘抢先一步道:“我二哥夸你良善。” “相里公子同样也是。” “大家都是朋友了,你们还整天公子来公子去,这么客套。”颜湘说道,“明日便是乞巧节了,想必街上很热闹,我们要不去逛逛?” “不去,明日商铺里会很忙,我得去看着。”相里钰拒绝道。 颜湘又看向凌书瑜,好在对方没让她失望,“我陪你。” 乞巧佳节,每家每户都挂起红灯笼,晒书晒衣,象征着追求知识和幸福。 相里夫人替颜湘系上赤红的丝带头绳,“乞巧系红绳,寓意此生健康长寿。” “那我给舅母也系一个。” “这是长辈给孩子系的,如今舅母已经没有长辈了……” “谁说没有?舅母的长辈都在天上,如今正一起看着您呢。”颜湘将红绳系在她手腕处,“我是晚辈,那就系在手腕,祝您长命百岁。” “好。”相里夫人慈爱地笑道,“凌公子此时应该到了,快出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颜湘出了门,看到凌书瑜果然已经候着了,“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刚到。”他身着象牙白山水藤纹云袖袍,玉树临风,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颜湘替他在手腕系上红绳,“我舅母说这是寓意长寿的,我猜你应该不会系,所以特意给你带了一根。” 看这副她认真的模样,凌书瑜不禁心生波澜,喜上眉梢。 系好之后,颜湘又扯着他衣袖道:“我们快走吧,听说今日有游花神呢。” 传说中,花神是吸收日月精华、由百花幻化而成,既有天道赋予的神性,又如大地之母般包容万物。 每到乞巧节,清州人都会游花神,戴着花神面具的使者会沿路撒花瓣,寓意将花神的祝福带给人间。 为表达对花神的尊敬和谢意,清州人会买上几盆花回家,在供奉花神时摆在两旁。 此时明月初升,花车还未前来,但大街上早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街边的小摊贩不断吆喝着:“卖灯笼,各式各样的手提灯笼,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颜湘闻言驻足,发现摊主手艺还真是灵巧,不仅编得了普通的竹编灯笼,就连其他复杂的样式也编得活灵活现。 “喜欢哪个?” “我想要这个兔子的。” 凌书瑜掏出腰间银两付账,随即将兔子灯递给她,看她又显露出孩子气的模样,眼里笑意更甚。 她一得好处便顾不上旁的,提着灯笼又瞧其他新鲜玩意儿去了。 街上行人愈发多起来,天色也逐渐变暗,尽管有许多灯笼照明,但只要稍微有点距离,便容易辨不清人,凌书瑜只得努力跟上她。 “花神降世,福泽百年——” 巨大的花车从身后开来,所有人都自觉地退到两侧,原本就密集的人群此刻更显拥挤。 “神荫如盖,庇佑万民——” 话音一落,锣鼓喧天,使者们沿路散花,将群众的热情都点燃起来,有些百姓甚至还跑到花车前方,与引路的花娘子一起载歌载舞。 “阿湘!” 凌书瑜的呼唤声淹没于人海中,四周回应他的只有欢声笑语,入目也都是千篇一律的红色头绳,让他无从分辨。 眼花缭乱间,他看到一个身形与颜湘极其相似的人,她右手举着醒目的兔子灯,被人群不断推着向前。 他拨开人群,目光不敢移开一秒,生怕一晃眼人又消失了,在触手可及之时,他握住那只纤细柔软的手腕。 因冷不丁被人握住,那兔子灯的主人惊恐回头,在看到他的瞬间,又立即舒展眉头,“阿瑜……” 花车恰好经过俩人身旁,瞬间花瓣飞舞,宛入芳春。 人潮拥挤间,凌书瑜被身后人群推搡,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朝颜湘倒去。 “先离开这里。” 凌书瑜牵着她穿越人海,逃离到清净的二人世界。 “呼,终于出来了。” 方才那般情景,颜湘觉得自己快被挤扁了。 一直走到拱桥,凌书瑜才松了手,“这里视野好,还能看到花车。” 颜湘朝右前方望去,确实能清晰地看到花车和拥挤的人群,“这样好的位置却空无一人,看来大家对花神游行很是看重,都去接花瓣沾福气了。” 经过方才那番折腾,她的发髻已有些松散,原先飘动的红色头绳也不见了踪影,应当是在推搡中不小心被人扯掉了。 凌书瑜解开自己手腕的红绳,将其系到颜湘头顶,解释道:“游花神是清州一直以来的传统,祖祖辈辈都很重视,花都的称呼也由此得来。” 颜湘玩心大起,便故意逗他,“这头上红绳应当由长辈所系,你现在是在占我便宜吗?” 凌书瑜闻言一顿,试图补救道:“那我再取下来。” 不出意料的反应,颜湘忍不住嗤笑,“我说笑的,系了便系了吧,横竖都是祝福。” “好。” 她摸了摸仍然松散的发髻,心中暗道:他果然没有替女子束发的经验。 “那我们此刻去哪?” 她侧首,迎着檐角灯笼投射下来的光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世间阴浊,唯她双目清明。 “阿湘。” “嗯?” 凌书瑜喉结滚动,斟酌着开口道:“我……先前我说,我对你真心实意,可事后又担忧此话含糊,没让你明白真正的含义,今日我便把话挑明。” “我心悦你,不论你对我是否有同样的感情,不论未来你我是否会走到一起,我都心悦于你。” 颜湘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到,大脑还在急速运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必急着答复,我说这番话只为表明心意,并非要束缚你。倘若你愿意,日后我仍旧是你的先生、好友,我们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却垂下眼眸,细声道:“可是……我或许,对你也有同样的感情。” “什么?”凌书瑜喃喃道,同时钉在原地,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这个呆子。 颜湘抬头想骂他,但又在看到他璀璨双眸的瞬间熄了火,“我说,我对你同样如此。” 这下凌书瑜确信,这不是幻觉,随后他向前拥住颜湘,力气大到像是要将对方融进自己骨血里,“不是梦……” 颜湘能感觉到,他的脸就贴于自己耳朵上方,她坚定道:“当然不是。” 二人就这样在灯火中相拥,直到花神游行结束,身侧陆陆续续有人走过,颜湘才道:“我们先回去吧,这儿好多人。” “好。” 回府路上,颜湘始终低着头,安心地任由他牵着走,“你今日为何突然说那番话?” 其实凌书瑜原本并不打算表明心迹,只是经历方才的混乱,他在担忧颜湘安危的同时,还听见心底的人在问——若以后无法再见到她,无法向她诉说爱意,那自己是否会遗憾? 答案是,会。 所以他不想再隐藏了。 ------------ 第二十五章 “颜妹妹,你来了。” 颜湘回以一笑,礼貌道:“周姐姐,生辰快乐。” 若非相里钰事务繁多,她真不想来做这面子工程。 “多谢妹妹,怎么还带礼物?你能来我便已经很欣喜了。” 周婉又亲热地牵着她,同她攀谈起来,“前两日乞巧节,我在街上碰见你了,只是你身边还跟着一名男子,我便没去打搅,那是哪家的公子?” 颜湘不想道破凌书瑜的身份,遂没吭声。 那周婉又道:“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我劝妹妹不要与外男走得太近,否则容易惹人闲话。” “没事,他是我未婚夫婿。” “以前从未听说妹妹已经定亲,若是传开,这清州城怕是又要多许多伤心男子了。” “姐姐说笑了。” “那他可也是清州人氏?” “周姐姐。”杨玥莲打断了对话,“不好意思,因为所带之物繁多,便来得晚了些。” “杨妹妹你太客气了,随意便是。” 周婉转头又想与颜湘接着聊,而颜湘看了眼杨玥莲尴尬的脸色,转而道:“周姐姐,我突然有点不舒服,请问茅房在哪?” “我让丫鬟带你去。” “实在抱歉,你们先聊着,我稍后就来。” 等离开前院,确保看不见周婉等人后,颜湘才又对丫鬟道:“我肚子又不疼了,你先去忙自己的吧。” “那颜小姐快按原路返回吧,这里不宜逗留。” 这话倒勾起了颜湘的好奇心,但毕竟是在他人府邸,她不好乱闯。 可她又不愿回去和周婉等人逢场作戏,故而躲进了花园里,想来主人家此时应当都在前院忙活,她可以安心待到开席再回去。 周家毕竟是富贵之家,所修建的花园与相里家不相上下,百花争艳,让人仅是欣赏便心情舒畅。 颜湘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如今正值桂月,花园里仍林荫覆盖,不算太热。 “咕噜咕噜。” 不知从何处滚出了一只瓷杯,稳稳停在她脚边,她谨慎地抬头,可不远处的凉亭里分明空无一人。 “呵……” 低沉的男音从草丛里传来,随后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被人胡乱扒开。 坏了。 颜湘顾不得多看一眼,立刻转身折返,脚步比方才还快上许多。 “是哪个没规矩的,怎么不知道扶我?”那醉汉大喊道,挣扎着要起身,奈何却使不上气力。 颜湘走到分岔路口,忽然记不清该往哪一边,情急之下便径直往左边去了,可谁知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方才那座亭子里。 此时那醉汉已然起身,正一手扶着柱子,一手往嘴里倒酒。 “酒呢?怎么没酒了?”他醉醺醺地道,“再给我拿壶酒来!” 转头看到颜湘急匆匆的背影,他忽然发起了酒疯,跌跌撞撞地追上去,“跑什么?我让你给我拿壶酒!” 颜湘此刻头也不敢回,步伐也越来越快,但又因着急,加之裙摆较长,她不慎被绊倒在地。 “叔父,你的酒。”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小铃铛?”那醉汉迷蒙地揉了下眼睛,随后又笑道,“嘿嘿,还是你靠谱。” 颜湘匆忙爬起,躲在一旁的草丛后面偷看,只见那醉汉接过酒壶,迫不及待灌了几口,随后满足地赞叹一声:“好酒!” 见醉汉摇摇晃晃地离去,颜湘心里的惧意才减了几分,她从草丛里走出来,向那女子道了声谢。 “不用客气。”那女子打量她的穿着,“你是来参加宴会的吗?” 颜湘点点头,抿了抿嘴,又可怜巴巴地道:“不过我迷路了。” “我带你出去。” 好歹也算救命恩人,她没有犹豫便跟了上去,同时又在身后暗自打量对方。 看女子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丫鬟,可又对府中构造了如指掌,就算知道颜湘是前来赴宴的人,也不会和她多攀谈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你方才应该听到了。” 颜湘回想道:“小铃铛?” “嗯。”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铃铛避而不谈,走出花园后才继续道:“你从这儿一直往前走,再右拐就能到前院了。” 颜湘思忖过后,还是取下一支珠钗:“我如今这般,也没什么好给你的,一点谢礼,别嫌弃。” 小铃铛犹豫着,似乎想收,可又有些难为情,直到被颜湘硬塞进手里,她才说道:“谢谢。” 颜湘正想回话,但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她回头一看,是凌书瑜。 “那我走啦,有缘再见。”她朝小铃铛挥手道别,随即对凌书瑜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听说你来赴宴,我便也来了,只是在前院没瞧见你,才想到花园找找看。”凌书瑜解释道。 “受伤了?” 看到衣裙沾上了泥渍,他便将颜湘的手脚都检查一遍,万幸只有手掌轻微擦伤。 “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掏出的帕子,细心替她擦拭伤口,语气担忧却并无责怪之意,“怎么回事?” “就是受了点惊吓,然后被裙摆绊倒了。” “下次当心些。” “知道了,”颜湘催促,“我们快出去吧,宴席要开始了。” 周婉一见她回来,便连忙问道:“妹妹怎么和凌大人在一起?你去了这般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周府太大,我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那你……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啊,周姐姐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周婉岔开话道,“快些入座吧。” 接下来的流程,颜湘全然没留意,宴席一结束,她便找借口离开了,任凭周婉怎么挽留都无用。 “中元节将至,相里府都忙着筹备祭祀一事,你应当也要去祭拜文老夫人吧?” “是。” “那接下来,可有好些时日无法相见了。” 凌书瑜温热厚实的手掌覆上她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清晰,直达心底,“无妨,等过完中元节,我再去找你便是。” “几日见不到我,你一点都不心急吗?” “自然心急,如果可以,我想日日在你身伴着,可我明白,你也有许多事要忙,所以我等等也无妨。” 颜湘瞧着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心想:若不是早知他个性如此,自己真要怀疑他在敷衍了事。 接下来的时日,二人虽然无法相见,但凌书瑜仍会给她写信,每写一封,都要在收笔时提醒她注意休息,不必急着回信。 分明也就几日不见,他为何有这么多话要写?这样倒显得自己像个负心汉。 颜湘哑然失笑,但还是照旧给他回信。 “明日便是中元节,事情可都办妥当了?”凌书瑜问道。 “妥当了,只是昨日文老先生早早便歇下,我们怕扰了他清净,便都回来了。” 他略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又如往常一般去敲门。 又是无人回应。 忆起上次那般场面,凌书瑜仍心有余悸,故而他径直推门而入,脚步在踏进卧房的那刻却又顿住了。 床榻之上,文鹤抱着夫人的牌位,安详地陷入了永眠,嘴角还挂着释然的笑意。 “老师……” 凌书瑜艰难地挪动脚步,以往三五步就能走到的距离,此刻像走了一个世纪。 他颤抖着去探文鹤的鼻息,在得到答案的那一瞬,他垂下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尽数滴落在地。 半晌之后,他整理衣冠,对着遗体和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学生凌书瑜,叩谢老师和师母的养育之恩,二位一路走好……” 入了夜,山林一片沉寂,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光源,便是点满烛火的竹屋。 竹屋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纯白孝布,灵堂中央摆放灵柩,前面设有牌位、香案、蜡烛和供品等。 凌书瑜身着孝衣,独自一人跪在灵柩前烧纸钱,一言不发。 因为文鹤生前喜好清净,所以即使他已然故去,凌书瑜也没将死讯公布于众,以免惹他老人家不悦。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以前从没发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那天被您收养的经过还历历在目,如今您与我却已天人永隔。” “仔细想来,自己似乎都没好好尽过孝,您和师母养育我多年,我却连一句谢谢都不曾道过,如今再想说,却为时已晚。” 纸钱被投入火盆,引得火焰一阵跳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却没给灵堂增添半点温度。 火光映射到他的脸庞,忽明忽暗,“我总以为日子还长,能让您亲眼看到我达到您的期望,或者,至少能等到您主持我与阿湘的婚礼。如今看来,时间当真是无情。” 话音刚落,蓦然有阵风在林间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呼声,似乎在附和凌书瑜的话语,控诉这无情的光阴。 中元节过后,颜湘与相里钰收到文鹤故去的消息,才匆匆赶到竹屋。 祭拜前,凌风请求道:“颜小姐,你劝劝大人吧,他已经这样不吃不喝两日了,昨夜甚至还昏倒在地,醒来之后又继续跪着,怎么劝都不听。” “我试试吧。” 兄妹二人走进屋,燃香、磕头,凌书瑜也看到了他们,但仅仅只是微笑,什么话也没说。 “二哥,你先回去吧,阿瑜此刻需要我。”颜湘口吻坚决道。 若是往常,相里钰一定不会同意,甚至还会批评她,但如今看到凌书瑜万念俱灰的模样,他还是勉强同意了:“好,我会和父亲母亲解释清楚的。” 他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不免让颜湘有些感动,“谢谢二哥。” “但你不许绝食,更不许像他那般久跪不起。” “知道了。”颜湘催促道,“快回去吧,别让舅父舅母等久了。” 目送他下了山,颜湘才走回屋里,陪凌书瑜一同跪着。 “怎么还没回去?”凌书瑜嗓音沙哑道,因太久不进酒水,他一张口便感觉喉咙干得难受,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颜湘立即叫侍从送来温水,并盯着他全部喝下,“从前我将你当做师长,文老先生便是我的师祖,如今我将你当做未来夫婿,那文老先生自然也算我半个家中长辈,我留下尽孝是应该的。” “你不必如此的,即使你不留,老师也不会责怪于你。” “那你如此孝顺,就算休息一会儿,我相信文老先生也不会怪你。”颜湘抚摸他憔悴的脸颊道,“你这两日不吃不喝,都瘦了许多,他老人家看到定然要心疼的,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凌书瑜眼眶微红,艰难地笑道:“我吃。” “那我去给你端饭菜。” 颜湘才起身,却被他拉住了裙摆,“你别去……” 她被这话语缠住,瞬间动弹不得。 相识那么久,她还是初次听到凌书瑜这般近乎哀求的语气,继而蹲下身道:“好,我不走,我让他们送过来。” 凌书瑜又垂下眼眸,不让她看清眼底的破碎,尽管,自己在她面前早就已经无所遁形了。 侍从端上饭菜,凌书瑜随即狼吞虎咽起来,让颜湘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心疼,“慢点吃,别噎着。” 将饭菜都消灭干净,他还想继续跪着,颜湘又劝道:“你这般死跪是不行的,如今才第三日,你若不休息,那后几日要怎么守?” 他难得倔道:“我可以。” “你若是不起,索性我就陪你一起跪,跪到你愿意休息为止。”颜湘又跪着,言语威胁道。 凌书瑜不想休息,但他也不忍心让颜湘一同跪着,故而还是妥协了。 因跪得太久,他双腿已经酸麻,连行走都很困难,还要靠侍从扶着回房。 这间房是凌书瑜少年时住的,虽然他已经许久不曾留宿,但这里的布置分毫未变,还和他离家前一模一样。 文鹤一直为他留着这间房。 凌书瑜安静地端量每处角落,眼里的泪闪烁出细碎的光,一直落到颜湘心底。 她将凌书瑜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在如今这种情境,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渐渐地,她察觉到怀里的人颤抖起来,像是在极力忍耐某种情绪,却又难以抵住它的汹涌,最后只能任由眼泪决堤,浸湿她的衣裳。 “阿湘,我没有家人了……” 凌书瑜哽咽的声音传进颜湘耳朵里,透过她的心脏,又一点点蔓延到她的五官,最后汇成泪水聚集在眼眶。 这一刻,他们感同身受。 颜湘尽力稳住语调,安抚道:“你还有我。” ------------ 第二十六章 颜湘侧躺着,手指一寸一寸划过凌书瑜的眉眼、唇角,同时在心里勾勒它们的形状。 因为方才哭过,此时他眼角还挂着泪痕,鼻尖也有些微红。 颜湘不禁感慨,她原先以为有了母亲的先例,自己此生都不会爱上谁,但自从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变得无法掌控。 当下,她居然怜爱起了躺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凌书瑜不会让她走母亲的老路。 “醒了?” “嗯。” 凌书瑜的眼眸被泪水浸过,比往常多了几分清澈明亮,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轮廓。 “我睡了多久?” “不久,还可以再睡会儿。” 暖黄色的日光从窗口照进来,依这倾斜的角度来看,此时应当接近黄昏了。 睁眼说瞎话。 凌书瑜没有拆穿她,而是道:“睡够了。” “腿可好些了?” “好了。” “那我们继续去守灵吧。”颜湘主动道。 “好。” 头七过去,凌书瑜将文鹤与师母合葬,还立了块石碑。 孝布都被撤了,屋子里里外外也都被打扫干净,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 凌书瑜将文鹤和师母的遗像一同挂在屋里,“书瑜的手艺还是有所欠缺,比不上您为师母画的万分之一,从前我没日没夜地练习,就是害怕您的斥责,如今再想听,却永远也听不到了。” “我知道,您不会允许我沉溺于悲伤太久,所以我很快便会重拾公务,继续完成您对我的嘱咐,这样等哪天在地底相见,我也有脸面对您。” 往后几日,凌书瑜得闲了还是会给颜湘写信,语气与平时无甚差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湘却觉得,信里隐隐透露着悲伤和孤独,只是都被执笔的人用一字一句掩盖了,想以此让双方心里都多几分慰藉。 马车几次驶到府衙前,总会停上半天,可最后都没人下来。 起初颜湘觉得,或许该多给对方一些独处的空间,好让他能快些从阴霾里走出来,可后来又觉得,那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罢了。 “阿瑜最近怎么样?” “大人除了处理公务,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作画,已经将近半月了,连饭也只让人送进去。”管事叹息道。 “我明白了。” 颜湘敲了敲门,得不到回应,她便径直闯入。 此时天还大亮,但房内依旧燃着蜡烛,而凌书瑜端坐于光源附近,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读着。 颜湘二话没说,迅速将蜡烛吹灭,引得凌书瑜错愕抬头。 “阿湘,”他面容换了笑意,才放下书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找我?”颜湘故意耍性子,语气间隐着怒意。 凌书瑜浑身僵直,木讷道:“不是,我只是在忙着看书……” “看书看书,你的生活除了公务和看书,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还有你。”他不明白颜湘为何动怒,只能老老实实回答道。 “那我对你说的话可管用?” “管用。” “好,今日你的时间都归我了,有异议吗?” “没有。” “那你立即随我出去吃饭。” 凌书瑜乖乖照做,随她出门上了马车,才问道:“你今日似乎很气恼,是出了何事?” “还不是听说你没日没夜地看书,又不好好休息,糟蹋自己的身体。” “并未,我每日都按时休息。”他罩住颜湘的手,耐心解释。 “我不信,今日我要看着你休息才行。” “好,听你的。”他低头观察她的手掌,发现上次那点擦伤已经愈合,便放心了些。 马车停在目的地,颜湘说道:“这是相里氏名下的酒楼,里面的饭菜很是不错,今日我便带你尝尝。” 她轻车熟路地领着凌书瑜进了雅间,点了几道硬菜,俩人就这么静静地吃完,临走前还问伙计要了两坛桂花酿。 入了夜,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如今这时节既少了蚊虫骚扰,也不会受冷风侵袭,正适合月下对酌。 颜湘将酒杯斟满,“你累了那么多天,今夜就好好放松放松,喝点小酒,可以让你睡得更香。” “你喝,我在一旁陪你。” “不行,你也要喝。”她想起上次凌书瑜喝的半杯酒,“还是说你不爱喝这酒?” “不是,只是我不胜酒力。” “正好啊,醉了便可早些入睡,免得你趁我走后偷偷爬起来看书。”颜湘狡黠道,不由分说地将酒递过去。 凌书瑜无奈,还是遂了她的愿:“好。” “他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光,守护着地上的人。”颜湘仰望星云道,“以往我心情不佳时,便喜欢独自观星,想象自己此刻也正被母亲望着,心情便好了。” “可我来这儿之后,总觉得满天繁星,没有一颗是我母亲。”她侧头问道,“阿瑜,你能找到文老先生吗?” 美酒下肚,凌书瑜的目光也逐渐迷蒙起来,他指着天上某处,“在那里。” 颜湘觉得好笑,“你那么笃定?” “因为那两颗挨得很近,我想,应当是老师和师母团聚了。” “那你也莫要伤怀了,在完成政务之余好好生活,才是对二老最大的安慰。” “好。” 他的双眸融入星光,驱散了眼底的层层雾霭,这次他干脆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而喝完后,却感觉脑袋越发昏沉了。 颜湘双手托腮,心中暗道:原以为他说不胜酒力是谦虚,没成想是真的,这才喝了几杯便醉了。 “阿瑜,你有没有秘密?” 凌书瑜撅起眉头,思虑之后又重重点头,“有。” “是什么?” 他将脸凑近,仔细辨认道,“你是阿湘……我跟谁都可以说,但是阿湘,不行。” “为何?” “因为,她会恼我。” “你坦白说,我不会告诉她的。” 见他依旧不松口,颜湘转了转眼珠,引诱道:“那我跟你说一个她的秘密作为交换,如何?” 尽管已经醉了,凌书瑜却还言辞义正地拒绝道:“不,倘若她想让我知晓,会自己告诉我的。” 颜湘微怔,而后又笑骂道:“呆子。那你的秘密,我也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听。” 不到半刻,凌书瑜实在撑不住,索性便趴着石桌睡了过去。 颜湘伸手拨开他面前的乌发,紧盯着这张优越的侧脸,忽然想起那算命的道士。 前尘已尽,斯人已矣,那我是否要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顺应天意,我又该顺应什么样的天意…… 修长白净的手指贴近他的嘴角,颜湘心中一动,随后缓缓俯身凑近,近到她忍不住担心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会将对方吵醒。 就在唇瓣几欲相贴之际,她又倏地起身,捂住自己发烫的双颊,心中暗恨。 相里钰说得对,她一点儿也不矜持。 她叫来侍从将凌书瑜扶进房里,又细心叫人准备了解酒汤,安排好一切才乘车回相里府。 经过颜湘的开解,凌书瑜显然比前段时日放松了许多,但紧接着,边境传来噩耗——中鹿关失守,永王战死沙场。 锬朝军队如今已兵临侗州城下,若侗州再失守,他们下一步便是直捣京城,而霁朝朝堂此刻已乱成一团,在商议是否迁都了。 凌书瑜得知消息,便立即给江逸宁去信一封,问询他的打算。 “宁哥如今在何处,没被战争波及吧?”颜湘听到风声,也赶来询问。 “先前他游历到侗州,便一直在帮当地救济灾民,如今应当还未离开。” “希望他一切平安,只是永王身故,对他打击肯定很大。”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次日,颜湘随相里夫人一同去庙里祈福,她本是不信佛神,但如今也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内心虔诚道:希望战乱平息,宁哥无恙;希望亲人健康长寿,家业不衰;希望阿瑜平安喜乐,事业蒸蒸。 她起身要去燃香,但有一支始终燃不起来,寺庙的师父说,是昨日下雨导致香受了潮,便又给她换了新的。 除了寺庙,一阵凉风袭了,其间还夹杂着潮湿的雨气,引得颜湘打了个喷嚏。 “相里夫人,颜妹妹,这么巧啊,你们也来这儿?” 周婉带着惊喜的声音传来。 相里夫人莞尔,随后对颜湘说道:“你们小姐妹先聊着,舅母去车上等你。” 颜湘微微颔首,问道:“周姐姐也是来祈福么?” 周婉面上闪过一丝羞赧,细声道:“其实我是来求姻缘的,祈求月老能给我指个好婆家。” 颜湘了然,随后又指着方才被她打发的人,“周姐姐,那个人是谁啊?” “她啊,是府里二姨娘的女儿,叫周菱。”周婉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怎么了?你们见过?” “没什么,只是那天我在周府迷路,就是她带我出来的。” “原来如此……不过我劝妹妹不要与她走太近,与庶出交好,难免自降身价。” 她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颜湘心生不悦,故搪塞道:“谢姐姐提醒,我再不走舅母该等急了,你我改日再聊。” 当晚,颜湘忽然发起了高热,断断续续烧了一整宿,来诊治的大夫却说只是受了凉,吃几副药便好。 待她醒来,已经日近黄昏了。 她睁眼时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正在做梦,梦里还有母亲在照顾她,便喃喃道:“妈妈……” 相里夫人听不清她在唤什么,于是躬身凑近问:“好孩子,怎么了?” 眼神逐渐聚焦,待看清眼前人后,颜湘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舅母。” “你昏睡了许久,真是吓坏我了。”相里夫人心坎一软,“身体可还有何处不适?” “好多了,您快去休息吧,免得我把病气过给您。” “莫说这种傻话,”相里夫人接过云兰手中的温粥,“你睡了许久,该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 颜湘就这样靠着方枕,看相里夫人耐心地哄她把粥吃下去,内心五味杂陈。 “小妹,可好些了?”相里钰正巧从外头回来,便先来看望她。 “好多了。” “那便好。”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对了,这是你的珠钗。” 颜湘接过,满脸疑惑道:“这是我给周菱的,怎么会在你那儿?” “那人你认识啊?”相里钰简略地解释道,“今日我正好在当铺,看见有个姑娘拿这支珠钗典当换钱,险些将人家当成盗贼抓了。” “那你可有问清是什么缘由?” “她说继续银两给姨娘治病,不得已才当掉的。” 颜湘恍然大悟:那昨日她在寺庙,应当是去替姨娘祈福了。 “你与这周氏姐妹关系很亲近?”相里夫人问道。 “我与周婉并不相熟,但周菱曾出手帮过我,我当时身上没别的东西,便送了她一支珠钗。” “这周菱倒是个不错的孩子,有孝心、热心肠。” 颜湘下巴轻轻一动,赞同道:“若典当所得银两真能救她姨娘的命,那也算她善有善报了。” ------------ 第二十七章 “我听说你前几日感染风寒,如今可好全了?”凌书瑜担忧地触摸她前额,确认没有发热才放下手。 “没事的,有那么多人照料,我早痊愈了。”颜湘抚慰道,“我也听说你近日忙得很,可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京城那边出了变故,赵家倒台了。” “这不是好事嘛?” “原本是件好事,但问题就在于,赵昀冰逃了,如今正下落不明。”凌书瑜面容严肃道,“虽然朝廷已派人大肆搜捕,但我担心他会再度逃脱,所以也增派了一些人手。” 单靠赵昀冰自己是无法越狱的,所以定是蝮门的人在暗中帮他。 “那你当心些,他素来仇视你,若他逃到清州,恐怕会对你不利。” “好,你也当心。” 颜湘答应下来,又问:“不过赵家树大很深的,怎么忽然倒了?” “赵丞相次子赵辰怀检举其通敌卖国,据说此次中鹿关失守就是赵家的手笔,京畿卫在搜查时,还发现其在职期间多次受贿,两罪并处,诛九族是免不了的。” 除了这些,还有凌书瑜离京前交由大理寺卿的物证,也起了很大作用。 “这赵家都贪了那么多,竟还要去投奔锬朝,锬朝是许了他们多少好处?”颜湘忿忿不平道。 “这倒不甚清楚,兴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的欲念最是无法满足。” “话说那赵辰怀活在这样的环境下,不仅没有屈从,还能大义灭亲,真是不简单。” “听说他生母是锬朝人,很早便难产而亡,想来他在赵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大义灭亲也是正常之举。” “方才你说诛九族,那他行此义举了,还会受到牵连吗?” “陛下自然会免除他的死罪。” “这倒好些,只是今后他就独自一人了,还能去哪里呢?” “他是玄雀神医的弟子,习得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相信在哪都不成问题。” 这时,管事来传:“凌公子,老爷有请,小姐若想去也可一同前往。” 想来是要谈正事。 “凌公子是知州,所以有件事情,我们想同你商议。” 凌书瑜肃然道:“伯父请说。” “如今北边战乱,越来越多的流民逃到清州,故相里氏打算出资建慈善堂,以此来安顿流民,凌公子觉得如何?” “相里氏有这善意自然是极好,不过此事,我已提前差人准备,您不用担心。” 相里夫人夸奖道:“还是凌公子有远见,有这样的知州是我们清州之福啊。” “伯母过誉,分内之事罢了。” “既然凌公子差人出力,那资金便由相里氏来出吧,包括后续若有其他需要,都可以找我商议。” 修建慈善堂的消息一出,其他富族也想来掺和一脚,赚些美名,不过对于百姓而言,越多富商愿意捐款,当然越好。 因为战况紧急,修建慈善堂的事马虎不得,工匠们均是夜以继日地干活,不到一旬便修建好了,然而义诊的大夫却还没定下。 “义工的人选已经定下了,并且尽数通过考察,你可以放心。”相里钰说道,“只是如今正是病症频发的时节,城中有点名声的大夫都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是分身乏术。” 说是义工,其实并不是全无报酬,相里氏不仅按时分发酬劳,还会为他们提供住所,因此想来的人接连不断。 “莫急,我派人去其他州城,探探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倘若有便立刻接来。” 慈善堂刚起步,各方因素都还不太稳定,所以凌书瑜和颜湘都去帮忙安抚流民、布施粥粮。 “小铃铛,你怎么在这儿?” 虽说周菱只是个庶女,但在周府,吃穿应当也还算过得去,犯不着到这儿来受苦受累,难道是她姨娘的病还没好? 周菱也没料到在这儿能看到颜湘,怔愣了一瞬,“颜小姐,我来这里帮忙。” “我知道,但……”担心她介意旁人过问私事,所以颜湘还是顿住了,“没什么。” 她热情地招呼周菱用餐食,周菱正要推脱,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让她面露窘态。 “来吧,这儿还有许多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推辞,“抱歉……我把你送的珠钗典当了。” “这有何错,我既已送你,那便是你的东西,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我是想等凑够了钱再赎回来,但相里公子告诉我,那珠钗他已经还给你了。” 颜湘笑道:“我已经收起来了,若你想要回去,明日我便拿来。” “不不,那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那我能问问你为何来这儿做义工吗?”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道。 “除了珠钗典当所得的银两,相里公子还借了我些许,我便说来这里帮忙,不要报酬,只为了还他人情。” 虽然说相里钰可能不在乎这点钱财,但是她在乎。 回府的马车上,颜湘靠在凌书瑜肩头,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好让自己多几分安心:“只有自己亲眼所见,才知道什么叫做‘哀民生之多艰’,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快点结束。” “两国交战,真正受苦的只有百姓。” “如果我说,其实我来自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你相信吗?”颜湘抬起秀美的双眸,眼底闪过隐隐的期待。 “相信。” “你什么也不问,就信了?” “你的一言一行,一定都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信。”凌书瑜言之凿凿道,“何况,我早觉你与其他女子不同,若真依你所言,这便好解释了。” “哪里不同?” “你心善、勇敢,又冰雪聪明,对世事有自己的见解,这便是不同之处。” 颜湘眼尾上扬,一头扎进他怀里道:“此生能遇见你,是我之幸。” “这话该我说才是。”凌书瑜转而道,“世子来信说我朝杰出武将太少,所以他决定去参军。” 颜湘震惊坐起,不可置信道:“考虑好了?” “若非心意已决,他不会轻易告知旁人,想来应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况且他下定决心,向来是不会回头的。” “看来这次经历给了他极大冲击,我们宁哥真是长大了。” “你这般语气,真像他的长辈。”凌书瑜调笑道。 “我先前一直觉得宁哥就是孩子心性,不问政事、只知玩乐,甚至受了情伤便选择逃避,倘若他真能无忧无虑一辈子倒也好,只是天总不遂人愿。” “世事无常,有些事我们无力改变,只能趁如今,好好珍惜眼前人和光景。” 颜湘歪了下脑袋,笑道:“那过几日的中秋佳节,阿瑜可愿随我回相里府?” “自然愿意,不过当天我要先去祭拜老师和师母。”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早都想好了,届时我和你先去祭拜,晚上再一同回府。” “好。” 这几日,颜湘每次来慈善堂,都会看到周菱到处忙活,甚至还听说她留宿于此。 趁她得空,颜湘赶紧将人拉来休息,又问:“你怎么没回周府?” 周菱垂眸,掩藏眼中的失落,“来回太麻烦了。” “周府不应该有马车吗?”颜湘暗觉不对,“是府里有人不让你回去?” 周菱没否认。 “你在外面辛苦忙活,他们怎可以这般待你?!”颜湘忿恨道,“那你姨娘……没事吧?” “她没事。” “那便好。”她提议道,“要不你来相里府住吧,我舅父舅母都是顶好的人,他们不会介意的。” “不必如此,我就在堂里住,这儿挺好的。” 见周菱如此坚决,她也不再勉强。 恰好此时,凌书瑜带着义诊的大夫前来,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赵医师,玄雀神医的弟子,他听说慈善堂缺人手,便前来相助。” “赵医师的到来真是解了燃眉之急。”相里钰迎上去,“这几日已有好些流民发热,我们正愁无人可医。” 为防止更多人感染,相里钰等人已将病患都隔绝起来,如今他们正在房内等待救治。 “这医师好生眼熟,我好似在哪儿见过。”颜湘暗自咕哝。 诊完所有病患,赵辰怀才走出房门,摘下面纱道:“并非传染性疫病,且症状较轻,待我开个药方,不出几日他们便可痊愈了。” 众人闻言,皆长吁口气,可新问题又浮现了,如今药铺有几类药材吃紧,若要保证后续慈善堂药材供应良好,便要有人上山采药。 “赵医师,我略通药理,就让我帮你上山采药吧。”周菱自告奋勇道。 “可采药是个累活,周小姐确定可以吗?” “我可以。” 因赵辰怀体弱,并且还要诊治流民,他便不亲自上山了,而是找了些人手协助周菱。 “山林中人烟稀少,猛兽众多,所以你们必定要赶在天黑前下山,否则更深露重,山路更不好走。”凌书瑜提醒道。 “小铃铛,你一定要小心啊。”颜湘也叮嘱道。 周菱点了点头,随后便与随行之人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去了。 然而直到夜慕降临,其余人都陆续回来,却还不见周菱的踪影,“我们几人分头去找药材,约定黄昏时汇合,但等了许久都未见周小姐,我们怕耽误用药,便先将药材送来。” 凌书瑜当即决定带人前去寻找周菱,而此时相里钰不在,慈善堂便交于颜湘与赵辰怀。 一行人手提灯笼,阴冷的山风吹过,众人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山下,流民都被安顿好后,义工也全去歇息了,只有颜湘还靠坐在门边等人回来。 “颜小姐,披件外衣吧,天气凉。”赵辰怀递去一件外袍,随即又在她身旁坐定。 “谢谢。” “不客气,先前你帮过我,如今我也帮你一次。” “我帮过你?”颜湘疑惑道,“什么时候?” “在花铺门口,我病症发作,是你让人送我去就医。” 他如此说,颜湘倒有印象了,她惊喜道:“你是那位体弱的公子?!我倒没想到原来你自己就是医师。” “先前见我的人都这样说。”赵辰怀笑了笑。 “但见识过你的医术后,他们便只会佩服你吧。” “毕竟世人皆知我师傅是神医,我总不能砸了他老人家的招牌。” 颜湘被他逗笑,又问道:“我看你和阿瑜似乎关系不错,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算是在他查案时认识的。” “我还从不知他查案是何模样,你能给我讲讲吗?” “我也只见过一次,是在他审犯人时。”赵辰怀道,“那时的他比平日少几分随和,多几分严肃和狠厉。” “那你们又是如何熟络起来的?” “一开始我只是替他鉴毒,后来他受伤了,我去替他治病,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了。” “受伤?什么受伤?”颜湘揪住赵辰怀衣袖道,“严不严重?” 赵辰怀被她突然的激动吓得呼吸一滞,随后还是将自己所知的部分实情全如实相告。 “不过我再见他时,发觉他状态不错,想来是好了许多。” 颜湘听完,心中又是愤恼又是心疼,愤恼凌书瑜就这样瞒了她,又心疼他所有苦痛都要独自消化。 “咻——” 赵辰怀喜悦道:“烟花信号,应该是他们找到周小姐了。” “太好了。”颜湘舒气,总算有件好事能给她些许安慰。 山林中,有团光亮在移动,由高至低,由远及近,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周菱发丝凌乱,脸颊沾了些许泥渍,此刻正被凌书瑜打横抱着,身上还披了他的外袍。 颜湘顿了一瞬,而后立即收拾出一处能休息的地儿,“这是怎么了?” “我不小心掉进坑里,扭伤了脚。”周菱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 等赵辰怀将骨头正好,颜湘便叫其他人先回避,好让自己给周菱上药。 “可能会有点疼,你且忍着。” “嗯。” 趁她上药时,周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那个……我和凌公子之间什么也没有。” 颜湘不解地抬头,笑道:“我知道。” 周菱挤出一抹笑容,便没再作声。 “你这脚不宜再干活了,近日你先好好休养吧,等伤好之后再来。”颜湘说道,“不过你是要回周府,还是随我去相里府?” “不用麻烦了,我回周府。” ------------ 第二十八章 “先去府衙。” 颜湘只与车夫说了这一句话,其余时候便再没开口。 凌书瑜抚上她的面颊,“自我下山后,你便不曾理会我,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 颜湘仍旧不语。 凌书瑜知晓她是在恼怒,可又不知她是为何而恼,且她始终一言不发,简直比前几次更让他手足无措。 马车抵达府衙,颜湘自顾自地朝后院走去,而凌书瑜也乖乖跟着,任由她做任何事情。 二人走进房间,燃起烛火,紧闭房门,侍从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靠近。 “过来。” 凌书瑜此时像个乖巧的小媳妇,顺从地坐到她身旁。 “把衣服脱了。” 他不解,但依旧在颜湘的注视下,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袍,脱到只剩中衣时,他犹豫道:“这件可要脱掉?” “嗯。” 忽然有瞬间,颜湘觉得自己像个诱骗少男的浪荡子。 凌书瑜褪去中衣,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以及触目惊心的疤痕,每一道都像划在颜湘的心口,让她霎时难以呼吸。 “转过去……”她轻道。 到了这一步,凌书瑜已能猜到缘由,但对颜湘,他向来是忠诚的,遂缓缓地转身,将满背疮痍尽数展示。 “我这背太过丑陋……” 对于凌书瑜而言,疤痕是他前行的证明,但毕竟沾满了血腥味,他不想因此玷污了她。 泪水盈眶,颜湘坚定地摇头,颤声道:“这个,就是你喝醉也不愿告诉我的秘密?” 冰凉的指尖碰到那处剑伤,令凌书瑜背脊一僵,他垂下眼眸,“嗯。” 指尖顺着脊柱上滑,触摸到那一大片崎岖不堪的皮肉,颜湘竟觉指尖也被烫得生疼,这股疼痛一直传到心底,狠狠地烙下一记。 “那这个呢?” “三年前我去中鹿关查案,遇上一场大火,烧伤了背。”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平静得似乎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疼吗?” 他又笑,话语轻松道:“早已不疼了。” 颜湘沉默良久,随后才道:“将衣裳穿上吧,别着凉了。” 凌书瑜重新穿好衣裳,抚去她满脸泪痕,无奈地笑道:“还是脏了你的眼。” 颜湘泪眼婆娑地瞪他一眼,继而又窝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你最英勇,以后不许再这么说。” “好。” 夜色已深,凌书瑜亲自送她回到相里府才安心。 “你今日怎回得这般晚?方才小厮去慈善堂却寻不到你人,说你和凌书瑜一起离开了。”相里钰问道。 “没去哪,就随便逛了逛。” 他仔细瞧着颜湘的脸色,“你哭过?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刚才被风沙糊了眼。” “真的?” “我骗你做甚?”颜湘移开话头,“对了,小铃铛上山采药不慎把脚扭了,我替她向你告假。” 这段时日战火纷飞,各州城都被乌云笼罩,比以往多几分寂静和阴霾,但一到中秋,城中又慢慢有了烟火气。 为了让流民更好地感受佳节氛围,凌书瑜让人将慈善堂稍微装饰了下,相里氏也准备了许多月团,分给义工和流民。 凌书瑜和颜湘完成祭祀,回到相里府时已至日月交替时分,府中各院皆燃起了灯,露天晚宴也已准备妥当了。 “今年中秋不同以往,家中多了湘儿和书瑜,也多了几分喜气和热闹。”相里夫人举杯道,“来,祝愿我们家能一直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夫人,那我今日……” 相里夫人睨他一眼,“今日便不限制你了。” “好好好,夫人真是善解人意。”相里钦喜形于色,立即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皆笑。 “只可惜今年大哥不在,不然那才是真的圆满。”相里钰惋惜道。 “你大哥公务缠身,虽无法与我们团圆,但也说明他深受器重,算是件好事。”相里夫人说道,“你若惦念他,找机会进京看望便是。” 颜湘双眸圆溜地转了一圈,“那日后,我们是否也将分铺开到京城去,那儿可比清州繁华多了。” “其实我们在京城也有分铺,先前是你父亲在管,他脱手之后,我们便雇了旁人,没有亲自前去。” 颜湘似懂非懂地点头,余光瞟见凌书瑜没动筷,便夹了块肉给他,“你辛苦,多吃点。” “不辛苦,职责罢了。”凌书瑜如此说着,但也端起了碗筷。 “这还没成亲呢,你就偏心上了,怎么不见你给父亲母亲夹菜?”相里钰嘲道。 闻言,颜湘便分别给每人夹了一块,“舅父舅母你们也辛苦,多吃点。” 相里钰举了半天的碗又灰溜溜放下,他不平道:“那我呢?” “你自己没手?” 他“怒气冲冲”地夹了一块送进嘴里,言语含糊道:“小丫头片子。” 颜湘嘚瑟地朝他吐舌,其余人都不禁发笑,相里夫人更是无奈摇头:这两个孩子成天打打闹闹。 晚膳接近尾声,相里钦命人在不远处燃放烟花,也算给这特殊的中秋一个圆满的结束。 一家人站成一排,共同欣赏美丽的夜景。 “哇,好美啊!”颜湘不禁感慨道,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烟花了。 凌书瑜侧头,眼见她被柔光晕染的脸庞和眼中溢满的痴迷,刹时察觉心脏在猛烈跳动,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沸腾起来。 因天色太晚,凌书瑜便留宿相里府,入睡前,颜湘还亲自给他送来了解酒汤。 “我没醉。” “虽然你方才没喝多少,但你酒量差,这解酒汤还是要备的。”颜湘认真道。 二人视线相撞,凌书瑜感觉体内那股热流又再度翻涌,方才这双清亮无辜的眸子里装着绚烂烟火,此刻除了他再无旁物。 心脏再次不受控地急速跳动,他鬼使神差地倾身靠近,眼神定在她红润的樱唇上,残存的丁点理智驱使他开口道:“阿湘,我……” 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使烛火恰合时宜地闪烁几下,让气氛愈加暧昧不明。 他温热的气息洒在颜湘身上,像羽毛轻扫过她的心头,引得面颊逐渐发烫,她下意识拽紧衣裙,轻声应允:“嗯。” 凌书瑜立刻吻了上去,几乎是凭本能地舔舐她的唇瓣,动作轻柔、缓慢,一点点品尝她的滋味。 颜湘生涩地回应着,桂花酒的香醇在嘴里蔓延开来,给这吻增添了一丝烈性。 不知不觉间,凌书瑜的指节已缠上她的发丝,覆在她的颈窝处,用力地加深这个吻。 俩人都沉溺于这诱人的欢爱,忘却了礼教,忘却了时间,克制又放肆,直到脖颈发酸,才不舍地分开。 凌书瑜喘着粗气,抵着她的额头自嘲道:“遇上你,我越发不守规矩了……” 颜湘闻言伸手捶他,动作却软绵无力,“你在说我祸/国殃民。” “你非祸水,”凌书瑜笑道,“倘若是,也只祸我一人。” “不早了,我该回房了。”颜湘转了话头,若再不走,她怕又情难自已。 “我送你。” “我就在自家府邸,还送什么?”她觉得好笑,但心底又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 “我还不想与你分开。”凌书瑜随即又低头吻住她,但这次只留恋了几秒。 颜湘没再拒绝。 他们就这样踏着月色,十指紧扣,缓缓地在府中漫步,似乎即使末日来临,也休想撼动他们分毫。 “小姐,慈善堂那边来人了,说凌公子请你过去一趟。”商铺的伙计传话道。 颜湘下笔的动作一顿,“可有说何事?” “并无。” 她若有所思,随后还是决定驱车前往慈善堂。 今日的凌书瑜有些奇怪,以往传话都是让凌佑当面告知,而不像这般还要伙计通报。 颜湘掀开车帘,确定这是去往慈善堂的路,才稍稍放心了些。 谁料不过几秒,马车左侧突然下塌,致使她重重地撞倒在木板上,头疼得很。 车夫赶紧拉停马匹,“小姐没事吧?” “我没事,发生什么了?” “左侧车轮不知为何突然脱落,这趟恐怕是走不了了。” 颜湘吃疼地揉捏手臂,望向窗外道:“没关系,你去找人帮忙,这儿离慈善堂不远,我自己能走过去。”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颜湘才发觉原来这附近人烟如此稀少,只有许多破败不堪的旧房屋。 “吱吱。” 一只巨大的耗子瞬时从脚底飞窜而过,引得她下意识失声尖叫。 与此同时,有双手从后往前伸出来,紧紧捂住她的口鼻,强劲有力的臂膀让她难以挣脱。 泪水逐渐模糊视线,呼吸也越发不畅,最后她便晕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颜湘发现自己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双手背着绑在柱子上,底下垫着干草。 凶手为防止她呼救,不仅在她嘴里塞了块布,还将她下半脸也罩住了。 “我身上只有这些,全都给你,今后别再找我了。” “还有,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若是被抓了,千万不许供出我。” 颜湘隐约能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在说什么。 “知道。”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又传来男人的唾骂声,“死娘们儿。” “我进去看看,你守在外面。” 话语声清晰地传来,颜湘重新闭上双眼,仔细听他的话语。 “还不醒,”男人冷笑道,“这次倒是挺能睡。” 颜湘这下听出来了——是赵昀冰。 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感觉心脏像被人猛地提起又松开,忽上忽下。 赵昀冰摘下她的面罩,又用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随后笑道:“似乎胖了一点,看来在清州被养得不错。” 他起了坏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颜湘,同时手掌覆上她的大腿,慢慢地抚摸揉捏。 颜湘浑身僵住,很想反抗,可又不敢动弹。 以前赵昀冰是尊贵的丞相之子,这层身份对他而言,不仅是荣誉也是禁锢,所以他不会真对颜湘下死手;但如今他是被通缉的亡命之徒,难保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 “我看你能装到何时。”他大掌继续上移,想要往更深处探去。 “呜!” 颜湘缩起腿,惊恐地回视他。 此时赵昀冰穿着破烂的裋褐,但依旧难掩骨子里的傲慢,他神色一冷,“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否则你就廉价了。” 黛眉拧得更深,颜湘费力将口中的布吐出,“你要多少钱?” 他这样的人,无非是要利益。 “怎么,你要给我?”赵昀冰不屑道,“相里氏会愿意为了你一个外姓人倾家荡产?还是让我将你充分发挥作用,才可使利益最大化。” “相里氏、颜家、凌书瑜,都会愿意赎我,只要你开个价。” “凌书瑜……又是凌书瑜。”他眸色又暗了几分,“他到底哪里好?分明跟赵辰怀一样惹人厌恶。” “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庶民,仅三年就坐到了大理寺少卿之位,如今还有这样貌美多金的未婚妻……我听说前不久,他还随你回家过中秋了,是吗?” 他突然发狠似地掐住颜湘脖颈,怒目圆睁道:“回答我!凭什么我家破人亡,你们却能阖家团圆?!” 颜湘被掐得难以呼吸,小脸忍不住皱在一处,双腿也胡乱挣扎起来。 “别忘了我们的目的,你小心把人弄死了。”门外的人提醒道。 赵昀冰闻言放开她,甩了甩手道:“今日算你好运,等我东山再起,你们三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咳咳咳——” 颜湘被掐得喉咙生疼,此刻止不住地咳着,大有把胆汁吐出来的架势。 还没等她缓过神,赵昀冰又将那张嘴封起来,不再让她说话。 ------------ 第二十九章 凌书瑜得知颜湘失踪,整个人像发了疯一般,立即调动所有能用的人手去寻。 “大人,是属下的疏忽,我听说颜小姐要去慈善堂,就没再跟着。”凌佑主动领罪道。 “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赶紧先去找人。”凌书瑜一手撑着书案,另一手揉着睛明穴,模样很是疲惫。 此时相里府也好不到哪儿去,相里夫人得知消息晕了过去,相里钦忙生意之余还要抽身照顾夫人,而相里钰则在动用自家势力寻人。 然而,他们还未寻到颜湘,却先在出城的人里发现了赵昀冰。 “她人在哪儿?”凌书瑜面容冷峻,与平日的温和模样迥然不同。 赵昀冰被人摁跪在地,且双手都被束缚住,动弹不得,他怒极反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抓到了。” “我再问一遍,她人在哪儿?!”凌书瑜抽出长剑抵着他,话语间的怒意更盛。 “你杀了赵辰怀,我就告诉你。” “少跟我来这套。”凌书瑜稍稍移动剑柄,在他颈部割开了一道口子。 赵昀冰下意识往后躲,但嘴上仍不示弱,“凌书瑜,我是朝廷钦犯,你作为地方官员敢私自用刑,看来前途是不想要了。” 凌书瑜快要压制不住心中怒火,剑锋又将那道口子划得更深,他红着眼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昀冰兴许意识到自己此番非死不可,便失心疯了般仰天大笑道:“我就是报复你们啊!一个是仇人,一个是宿敌,要是自相残杀,多好?” “那你冲我来,为何要动阿湘?!” “这还用问吗?她是你最在乎的人、最看不上我的人,所以折磨她,更能令你痛苦,也最让我痛快。” 凌书瑜忍无可忍,大臂利落一挥,刹那间染了满地鲜红。 赵昀冰瞪大眼睛,口中不断呕出鲜血,随后无力地躺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随从均是大气也不敢出,现场一片寂静,只剩血珠从剑锋滑落在地的嘀嗒声。 “大人,这……如何处理?” “扔去乱葬岗。” 因为赵昀冰是在出城时被抓获的,所以凌书瑜猜测,颜湘应当比他更早离开清州,所以他决定亲身去寻,留凌风和相里钰继续在清州打探消息。 出城的队伍只有三个去处,一是京城,二是莺州,三是姜州。 京城那边,凌书瑜已命人在寻,所以他带一批人马先前往莺州,剩余人马则前往姜州。 他握紧手中的马鞭,驰骋飞快,心中暗道:老师,学生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了,待我寻回阿湘,一定自请谢罪。 姜州城 颜湘迷迷糊糊转醒,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怔了一瞬,努力回想这几日的经历。 当时,她头上被套了黑罩,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情形,只感觉被人扛着上了马车,不吃不喝许久后,实在顶不住便晕了过去。 “啊嚏。” 颜湘被冷意激得打了个喷嚏,下意识抱住手臂,这才意识到原先保暖的长裙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贴身的丝绸短袖衫,露出雪白的肩颈,裸色轻纱丝丝柔柔缠绕着手臂。 这种服饰在百姓普遍保守的霁朝,显然是太过裸露,但不论是从服饰还是房间来看,这里的主人身价不菲。 看来赵昀冰很可能把她卖了,只是不知道卖给了何人。 “咔嚓。” 门锁被打开,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侍女。 那男人将颜湘上下打量一番,随后问道:“这身衣服是你选的?” “回管事,是的。”侍女始终恭敬地低着头。 “选得不错。”管事哼哧一声笑道,“展示一段才艺让我看看。” 见他始终盯着自己,颜湘便问:“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管事不耐烦道。 “我不会。” “哪个名门秀女没点才艺?”管事又问,“赵家是怎么培养你的?” 赵家?颜湘困惑,“你们找错人了,我不姓赵。” “卖你的男人说你姓赵,是京城那个赵家的嫡女。” 赵昀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谎称颜湘是赵家之女,赵家如今已经倒台,她便成了戴罪之身,就是沦为歌伎也不会有人追究。 “你们花了多少银两,放了我,我还你们双倍。” “好大的口气,”管事嘲讽道,“你如今这般,怎么还?” “你找人送我回清州,待我安全抵达,自会派人给你们钱财。” “这小娘们诡计还挺多。”管事仍旧不信,又对侍女道,“看好她,别让人跑了。” 房门又重新合起,颜湘冷得瑟缩在火炉旁,方才她为了不输气势,硬是强忍着寒意挺直腰板。 实在难抵寒凉,她将棉被裹住全身,坐在炉火边烤火,这才好受了些。 转头望向四周,她忽然意识到:兴许今晚自己就要被当成歌伎处置了,得赶紧找个能防身的东西。 可偌大的房间里,别说利器,就连一根簪子也没有,最多的便是脂粉。 思索之后,颜湘将粉末都倒进荷包里,又将荷包挂在腰间。 门外再度传来动静,颜湘快速将妆奁收拾干净,而后裹紧棉被。 侍女见这景象有些许呆怔,下一刻又恢复如常,弯身请道:“小姐请上步辇。” 夜幕逐渐降临,秋风也猖狂起来,放肆吹动枝条,洒下一地落叶。 颜湘望而却步,真想就这般裹着棉被出去,她开口道:“能不能给我一件保暖的袍子?” 在衣橱翻腾了几下,侍女才找出一件绒毛披风给她披上。 颜湘坐着步辇,穿过弯曲的长廊,朝着前厅的方向去了。 她裹紧披风,但仍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凉意,况且醒来后也未曾进食,此刻真是饥寒交迫。 步辇每往前一步,颜湘的心便提起来一寸,她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场面,但无论是什么,都只能去面对。 正厅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主人及宾客都饶有兴致地观赏中央翩翩起舞的歌伎,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哄笑。 一曲终了,主位上的人说道:“诸位看得可还尽兴?” “实在尽兴,还得是洪老爷。”宾客们都奉承道。 “诶,这都要感谢九爷,若没有九爷帮忙周旋,就没有我洪某的今天。”洪老爷说道,“听闻九爷素爱收留美娇娘,洪某近日正巧遇上一个,不知能否入九爷的眼?” 海九爷虽被称为爷,但却并不老,相反,他样貌俊朗,量身定做的衣袍隐约能显露出健壮的身材。 他眼尾一挑,“请出来瞧瞧。” “还不快将人带上来?” 门外的颜湘冷不丁被人推了一把,披风瞬间滑落,她赤足踩在软绵的毛毯上,进不得退不得。 正厅里多烧了几个火炉,所以并不似屋外那般寒凉,颜湘也没再瑟缩着身体,但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是令她浑身不自在。 “上前来。” 她内心争斗片刻,还是忍着恶心顺从,这种场面她若不配合,不知下场会有多惨。 修长白净的双腿向前迈步,时不时被手臂垂下的轻纱遮掩,颇有欲语还休的意味,一步一行中,铃铛随之发出叮呤呤的声响,勾起所有野兽的食欲。 “家道中落的京城赵家之女。九爷觉得如何?” “不错。” “既然九爷喜欢,那她就是你的了。”洪老爷对颜湘又换了副脸色,“还不快过去伺候?” 颜湘自始至终都垂着眸,闻言深呼吸,才往海九爷的席位走去。 “愣着做什么?伺候九爷喝酒啊!” “我没经验,怕伺候不好九爷。” “世家之女,难免有点傲气,只是要辛苦九爷亲自调教了。”洪老爷圆场道。 “无妨,这性子倒更称我心意,太乖顺反而没意思。” 在场众人皆会心一笑,唯有颜湘面无表情,始终垂手而立,直至宴席结束。 她停在门口,内心矛盾,她既不想穿得如此单薄去吹冷风,也不想向海九爷开口求助,总感觉这样就间接承认自己是他的附属物。 海九爷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了颜湘心中所想,但他偏不主动开口解围,静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颜湘狠下心,双手抱臂进入寒风中,每一步都好似行走于冰面,让她止不住地发颤,但她却硬是咬牙坚持下来,全程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她手脚依旧冰凉,脸颊更是被风刮得泛红,让人忍不住怜香惜玉,但海九爷依旧视而不见。 她缩在角落,抱紧双腿,以此让自己暖和一些,同时暗暗猜测,这海九爷可能是因方才那点小插曲,决心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可那又如何?只要不危及性命,她忍着就是了。颜湘这样安慰自己。 从方才宴席到此刻,海九爷将她所有举动都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女人有点意思,既不像底层女子逆来顺受,也不像世家小姐自命清高。 他倒忍不住好奇她接下来的动作了。 抵达海九爷府邸后,颜湘就被丢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当晚还染了风寒,好在有人定时送来吃食和汤药,所以她没几日便痊愈了。 只是这几日,海九爷既没来见她,也没让人通传她要做什么,反而是颜湘越来越心焦。 她想向守院的护卫打听,可对方都咬死了不松口,所以她换了种方式去问:“以往送到你们府上的歌伎,如今都怎么样了?” 因为颜湘日日来找护卫闲聊,有时得了美食还会分与他们,久而久之,他们也悄悄透露出了许多八卦。 “还能什么样,不过偶尔陪九爷消遣玩乐,其他时候就安分地待在院子里。” “那不就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可以这么说。” “这府上的歌伎很多吗?” “有些玩腻了的,九爷便差人送走了,所以如今府上的歌伎并不多。” 这海九爷真是视女子如玩物,颜湘不自觉蹙起眉头,“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海上运输,还有管理码头。” “这姜州……有海?” 护卫皆捧腹大笑:“海自然是在莺州,这姜州群山环绕的,怎么可能有海?” “那九爷这段时间为何会在姜州?”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院墙密不透风,守卫又恪尽职守,颜湘若想逃走,目前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海九爷回莺州时带上她。 “我要见九爷。” 两位护卫对视一眼,便带颜湘去了前院,却被告知海九爷此时在后院,才又往另一处院子走去。 不过颜湘并不着急,她正好趁此熟悉熟悉府里的构造,倘若真有机会逃走,也能逃得顺畅一些。 “九爷就在里面。”护卫停在院外道。 “你们不进去吗?” “府里规定,护卫不能进歌伎的院子。” 颜湘恍然,随即独自走了进去,挨个去听房里有没有人声,走到某个房门前,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羞耻的娇吟。 “九爷~啊~” 随之传来床榻摇晃所发出的吱呀声,听得颜湘面红耳赤,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这光天白日,他们在房内行鱼水之欢,竟然也不知让护卫拦着点人。颜湘内心腹诽道。 走到半路,她如梦初醒般心道:这未尝不是一个逃走的好时机? “我去小解,你们别跟着。”颜湘对两个护卫说道,随后便往茅房去了,走到拐角处回头一瞧,那俩人还真没跟来。 她悄然松了口气,但这茅房附近亦是砖墙高耸,要爬出去简直天方夜谭。 “姑娘好。”一位侍女恰好路过,殊不知自己阴差阳错成了她的“替罪羊”。 颜湘将人敲晕,快速换上对方的服饰,同时还不忘将荷包重新挂回腰间,所幸二人盘发的样式相近,否则要她自己来盘,定然是做不到的。 “得罪了。” 颜湘学着侍女的模样躬身垂首,快速走了出去,路过护卫身旁时,她感觉心都跃到嗓子眼了,但表情仍旧若无其事。 还未走远,便听身后的人说道:“这般久,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一惊,步伐逐渐加快,凭着印象走到前院,很轻易便看到了大门。 幸亏这只是海九爷的私宅,否则再多十几个护卫,她就不能如此轻易地走到这儿了。 “前面那人,干什么的?” 身后传来一声质问。 颜湘腿都快被吓软了,头也不敢回,脚步越发快速起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此话一出,不止在场的护卫,就连颜湘都在拼命狂奔。 她往大门方向跑去,而门外的护卫也迎面冲过来,她当机立断扯掉腰间的荷包,看准时机奋力一撒。 两个护卫猝不及防被粉末糊了眼睛,皆是痛苦地闭眼哀嚎,继而栽倒在地。 颜湘如今只能救自己,没有心思再去忏悔,眼看大门近在咫尺,她不能前功尽弃。 出了府邸,她顾不上思考,随便选了个方向逃走。 即使侍女的服饰轻便,颜湘奔跑的速度也不及护卫,同时体力也在渐渐流失,动作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与此同时,喊叫声越来越近,心底的无力感也在不断攀升,可她不想放弃,不想被抓回去做任人摆布的玩偶。 就在颜湘即将瘫倒时,突然从天而降一个蒙面女子揽住她的腰肢,同时另一只手放出暗器,击倒身后追赶的护卫。 隐体力透支,颜湘此时还晕乎着,但察觉对方是来相救的,便放心地倚靠在她怀里,任由她带自己飞檐走壁,去往未知的地方。 ------------ 第三十章 “现已出城,趁他们还没追来,你快走吧。”蒙面女子说道。 “谢谢,不过,我可以问你为何救我吗?” 这嗓音莫名熟悉,甚至就连眉眼也很熟悉,可颜湘又暗自怀疑,怎么会是熟人呢? 那女子避开她的目光,不露声色道:“路见不平。” 颜湘摸了摸怀里,又是毫无分文,每到这种时刻,她都显得如此窘迫,只好又取下发簪道:“我,不知该如何谢你,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她将发簪递出去,“这是我从府里顺的,你收下吧。” “不用。” “收下吧。” 女子与她对望半晌,将欲伸出手,刹那间飞来一支暗箭击落了发簪,并险些射穿颜湘的掌心。 “你私自插手这件事,还得罪了海九爷,就不怕门主怪罪吗?”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同样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立在树上,目光冷然。 女子随即将颜湘护在身后,“你让她走,我立刻回去请罪。” “我不让她走,你也得回去请罪。” “她是无辜的。” “不管无辜与否,她如今都是海九爷的人。” 眼见对方不进油盐,女子便悄声道:“我拖住他,你快走。” 说罢,她立刻飞身上前,而男子没料想她会如此,立即防备道:“你竟敢对同门出手!” 眼前这般情势,颜湘明白自己留下也只是拖累,便先逃了,心中祈祷那蒙面女子不会有事。 她顺着大道一路跑,不知跑了多久,直至再也望不见身后之人,才放心了些。 可如今她孤身一人在荒郊野岭,不仅极易迷路,还可能碰见野兽,所以只能趁天色还未暗,赶紧找处能落脚的地方。 所幸最后找到了一间破庙,只是远远望去,里面似乎还有人,为不引人注目,她将剩余的发簪揣进怀里。 破庙里都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与他们相比,颜湘显得太过另类,她只好找处不显眼的角落缩着,以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白日精神紧张时,她完全察觉不到饥饿,如今才想起自己除了早膳便再没进食。 奈何此刻并无食物能充饥,她只好将希望寄托到明天,看能否遇见一家食馆或者客栈。 夜色渐深,凉意也更甚。 兴许是赶路太过疲惫,周围人早早便睡了,只有颜湘被冷得难以入眠,她取了些干草裹住手臂,艰难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待天一亮,她便又继续赶路,一刻也不想耽搁,只是步伐比昨日慢了许多。 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她遇上了一家客栈,可那客栈定价却高得离谱,显然是家黑店,奈何她如今也没别的选择。 “我如今只有这个,能抵吗?” “看起来白白净净,应该是有钱人家的丫鬟,怎么身上就这点?”掌柜径直问道,话语间难掩失望。 “路上出了意外,”颜湘开始睁眼说瞎话,“但这发簪是翡翠所制,很值钱,麻烦店家给我做顿美餐,最好是能带走的。” “行吧,等着啊。”掌柜收起发簪,便走进厨房忙活了。 颜湘想就近坐下,但这店显然许久未曾打扫,方桌甚至落了层灰,她只能找个稍微干净些的,再用衣袖擦拭一番。 角落里有两个男人,自打她进门后,便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不知在盘算什么。 待菜上齐,颜湘先尝了尝,忍不住嫌恶道:不仅卖相比不上城里的饭菜,就连味道也是差之千里。 可就是再难吃,她也得咽下去,否则接下来的路便更难坚持了。 “这么多菜,姑娘一个人吃不完吧?” 那两个男人径直在颜湘身旁落座,言语却仍假模假样。 颜湘瞥了眼掌柜,发现对方始终波澜不惊,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故而道:“二位大哥若是想吃,倒可一起。” 男人抓起筷子,右脚踩着板凳,毫不客气道:“姑娘是要去哪里?” “我家兄长从莺州前来相迎,算算时间,不久便能到了。” “巧了,我们也去莺州,要不结伴?” “是啊,你一个姑娘家多危险。” 俩人一唱一和,就要哄骗她。 “多谢两位的好意,只是我那兄长脾气不好,向来不许我和旁人走得太近,我怕他见了心生不悦。” “你这兄长倒挺护着你。” “那是自然。”颜湘放下碗筷,将店家送的干粮一并收好,“我先赶路了,两位慢些吃。” 颜湘快速离开客栈,期间还不忘回头看那俩人是否跟来,为防止被追,她还故意选择避开大道,从树林穿行。 走出树林,来到一处分岔口,石碑的左侧刻着莺州,右侧则刻着清州。 颜湘便往右走,同时宽慰自己:只要一直往前,便能到家了。 可老天爷又与她开了个玩笑,才走了没多远,便模糊地瞧见前方有两个壮汉,似乎就是客栈里的那两位。 她再度躲进树林,透过繁茂的枝叶端量天色,心想:若再不找个歇脚的地,等到入夜就麻烦了。 “你确定是她?可别等我们费力气抓到了,才发现不是九爷要找的人。” “你信我,绝对没错。就算真抓错了,那卖到莺州,不一样能得个好价钱?” “也是。不过我们抄了近道,按理说会比那娘们快许多,可怎么还没见人?难不成她真是去莺州?” “她那样子,一看就是诓我们的,再等等。” 两个壮汉交谈着,似乎并不打算轻易离开,非要抓住她不可。 颜湘抓起石头,奋力往对面树林里一砸,砸完又立即俯身隐匿。 而石头落到林里,惊动了附近觅食的鸟儿,传来几声尖锐的鸣叫。 两个壮汉均警惕起来,互使眼色,往石头落地的方向探去。 颜湘趁机往前溜,只是满地干枯树枝,她不可避免地踩中几根,顿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她回身,发现壮汉已察觉此处的动静,正调转方向朝自己过来。 此时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颜湘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冲了出去,想往更隐蔽的地方躲。 可在这林子里,除了旁边的大道,她便只能看到满目的绿,辨不清方向。 她穿过一片灌木丛,裙摆恰好被树杈勾住,不由得摔倒在地,同时手臂传来火辣的痛感。 那二人很快跑到她跟前,拦住了去路,“小娘们挺机灵,只可惜你跑不掉的。” 待颜湘再醒来,发现又到了一处陌生地点,整间房都是木制的,但干净整洁,素雅但却不简陋。 她此刻还有点头疼,揉着脑袋走到窗边,想看看这是何地,入目却是一望无际的海。 门骤然响动,颜湘退到角落,警惕地注视着“不速之客”。 “醒了?”海九爷笑道,“你看到我,倒一点也不惊讶。” 即使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愤恼,仍旧自说自话:“独自一人能逃到清州地界,看来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海九爷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可后者仍无动于衷,他便从食盒里拿出饭菜,“来吃饭。” 颜湘确实饿得腹腔都在控诉,仿佛在说:吃吧,不吃怎么有力气逃? “你先。”她坐回床榻,与他隔了两臂距离,语气轻飘飘道。 海九爷却没动筷,而是掏出银针将每道菜尽数验过,才挑眉道:“没毒。” 颜湘这才放心开吃,但这顿饭吃得并不爽利,只因海九爷总盯着她,让她忍不住心里发毛。 与赵昀冰的眼神不同,后者的眼神大多是玩味的,而前者却是侵略的,犹如盯猎物一般。 “你和蝮门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什么蝮门。” “那他们为何要救你?” 颜湘猜想,他应当是在说那两个黑衣蒙面人,“兴许是路见不平。” 海九爷没再追问,换了话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看夕阳。” 颜湘对他突如其来的兴致感到莫名其妙,但能出门对她而言是件好事,故而她还是应邀随行。 这才发现,这艘巨船每处角落都有守卫,人数甚至比她在姜州私宅里所见的还多。 落日逐渐贴近海平线,余晖染红了半边天,又逐渐浸透海水,使海面映出粼粼的波光。 没有群山遮挡,夕阳美景一览无余,颜湘不禁感慨。 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她以为自己又要被关回房里,却得知可以在甲板活动,不免得暗自惊诧。 “日后你有何想要的,尽管提,我必会满足你。” “我想离开。” “当然,这个除外。” “那我没什么想要的。” 第二日,海九爷还是差人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衣裳布匹,看得人眼花缭乱。 颜湘不解,先前他对自己如此冷漠,怎么到这儿就像变了个人? 第三日,他又送来各种稀世物件,供她玩乐。 第四日,又换成了笔墨纸砚和名家画卷。 “我打听了,你从小便喜欢作画,这些礼物可还喜欢?” “谢谢。”颜湘嘴上如是说,却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 海九爷脸色逐渐阴沉,过了这么多天,对方始终软硬不吃,他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 是夜,颜湘将要入睡时,他忽然闯进房里,身上飘着浓厚的酒气,面色阴冷。 颜湘刚要逃走,却被他猛地摁倒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这几日是我太有耐性,才让你忘了,自己不过只是供我消遣玩乐的工具。” 他滚烫的气息从上方传来,颜湘侧过脸,使劲挣扎道:“我不是,放开我!” “从现在开始,一切都由不得你。” 她挣扎的力道更猛,膝盖使劲一顶,撞到了男人的大腿根部,顿时听见吃痛一声。 察觉到对方力道松了些许,她又猛地推开他,重重扇了一掌。 此举一出,不仅海九爷嘴角渗血,就连她掌心也疼得发麻。 海九爷捂住左脸,表情先是不可置信,很快便又转为冷笑:“来人!” 他立身,眼中闪过几分阴翳,“把她送到燕莺阁调教一番,只要不破身,任何手段都可以。” 莺州被称为霁朝最荒淫的州城,这里的烟花柳巷培养了众多绝世名妓,总有许多爱好风月之人慕名而来,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燕莺阁则是莺州城最有名的一处,不论男男女女,只要是进来的,便再也出不去了。 “竟还有九爷收服不了的人。”老鸨啧啧叹奇道,“果然是个好胚子,只可惜你是九爷的人,不然我这燕莺阁就可以多一位新头牌了。” 老鸨命人为颜湘梳洗打扮,给她换上轻薄裸露的服饰,还在她手腕、颈窝处抹了香露。 “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如何伺候客人吃酒,若是表现好了,你便能安然度过今晚,若是不好……就自求多福吧。” 不知道老鸨方才喂了什么,颜湘觉得自己四肢酸软,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 等会儿真来了人,要如何对付? 她不由得担心,环顾四周,只见柜上摆着一件瓷器,她当机立断,将瓷器推倒在地。 “啪啦!” 她将碎片握在手中,任由痛感随着血液渗出,如此才觉得好受了些。 “今儿我给您换个新角儿,皮肤白净细腻,保证您喜欢!” 老鸨带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满地的狼藉,她眼中闪过几分愠色,但很快又掩藏起来,“新来的就是娇气,您先等着,我让人收拾收拾。” 颜湘将手藏进衣袖,默不作声。 待其余人都退了出去,那男人笑意更甚,作势过来搂她,“美人儿~” 颜湘踩着碎步后撤,喘气道:“别过来。” 男人瞧着眼前弱不经风的女人,嗤笑道:“我就过去,你能把我怎么样啊?” 手中碎片越捏越紧,暗红的血液与莹白如玉的手指形成对比,反而给她平添了一丝凄美。 颜湘忽然停住,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你来啊。” 男人以为她是想通了,便愈发大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触到对方时,身下猛地受到重击,他登时疼得躺倒在地。 那只淌血的玉手捏着碎瓷片,抵住男人的颈部,颜湘轻道:“喊人。” ------------ 第三十一章 颜湘双手无力地撑着地板,感觉体内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不断啃食她的心脉。 老鸨轻抚她那只受伤的手,其掌心的伤痕清晰可见,“女儿家的身体最是娇贵,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哪个郎君还会疼你?” “如此排斥男女情爱,想必你还没体会过此种极乐,今日老妈子便先让你尝尝情欲的滋味,等你何时想开了,我再把你送回九爷那儿去。” 老鸨笑呵呵挥着团扇,步态婀娜地离开了,还吩咐人将门窗锁紧,只留她一人在房内。 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颜湘神情痛苦,身躯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心道:药效越来越强烈了…… 屋里所有可能伤人的物件全被清走了,她只能拼命咬紧下唇,指尖抓地,想借此抵御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意识愈发模糊,此时分明是暮秋,她却觉得身体如此燥热,好像内里生了团火,不断地炙烤着她的肌肤,只有扯开领口才稍稍好受一些。 恍惚间,她尝到嘴里蔓延的血腥味,大脑还未缓过神来,便被一桶冷水浇了满身。 “咳咳咳——” 口中猛地灌入冷水,让她干咳不止,但体内的燥热感却减了不少。 “第一次就先到这儿吧,姑娘感觉如何?”老鸨轻柔地拨弄她的头发,“我再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是投入九爷的怀抱,还是继续承受这钻心的情欲?” “倘若继续,明日的药性只会更烈,到时可别怪老妈子没提醒你。” 颜湘无力地躺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任着侍女为她洗漱宽衣,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只有眼角滑落的泪滴证明她还活着。 次日,老鸨又来问她:“姑娘考虑得如何?是否要回去从了九爷?” 颜湘眼中不带半分情绪,她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真是个硬骨头,那就别怪老妈子了,上药。” 几人摁住颜湘,强制往她口中灌入情药,流出来一滴,便加倍往里再灌。 一套流程走完,众人便又退了出去,这个世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 药效渐渐发作,那股难耐的燥热感再度袭来,甚至比昨日更加汹涌猛烈。 才不过半刻,她便意识飘忽,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双眼迷离间,她恍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本能地伸手去抓,同时轻唤道:“阿瑜……” 此刻,凌书瑜心中充斥着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他对上颜湘水漉漉的眸子,哑声道:“是我……” 颜湘一边攀上他,一边扯开自己的衣领,在感受到对方的无动于衷后,又勾着大掌贴住雪白的肩窝,示意他向下安抚滚烫的肉体。 凌书瑜仰着头,颈部青筋暴起,却只是轻吻她的脸颊,安慰道:“汤药很快便好,再忍忍。” 始终得不到想要的抚慰,颜湘感觉自己就快被体内的空虚感吞噬了,忍不住娇泣道:“帮帮我……” 侍女搬来浴桶,往里灌满配好的汤药,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凌书瑜侧开脸,手忙脚乱地替她宽衣解带,所幸歌伎的衣带并不难解,故她很快便衣衫尽褪。 颜湘泡在浴桶中,许是药效起了作用,她逐渐平息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度清醒时,她瞧见陌生的布置,顿然惊坐起身,以为自己又被海九爷抓回去了。 “阿湘。” 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温柔且坚定。 颜湘僵硬地回头,在看到凌书瑜的刹那,她先是不可置信,直至掌心传来真实的温度,才嘴角一瘪道:“阿瑜……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凌书瑜将她揽进怀里,,深深地闭起眼道,“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我等到了。” 他感受着心上人的温暖与柔软,回想起担惊受怕的每个日夜,“我好想你。” “我不想。” 脊背霎时僵住,心底的失落与自责不断翻涌,几乎要从他的眼眶倾泻而出。 下一刻,颜湘带着哭腔继续道:“不敢想你,也不敢想舅父、舅母和二哥,我怕一想心里就会委屈,就撑不下去了。” 顿了顿,她又破涕为笑,“我是不是很勇敢?” 凌书瑜感觉心脏像被人反复撕扯,疼得无以复加,他轻缓吻去颜湘脸颊的泪珠,“是,阿湘才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 颜湘满足地笑了,窝进他怀里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先在莺州寻你无果,便打算启程姜州,临行前又得知你在海九爷的地盘,我便顺着消息去打探,果真在燕莺阁找到了你。” 昨日,凌书瑜收到她在燕莺阁的消息,便立即带人将整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威逼老鸨说出她的下落,才得以顺利寻到她。 回忆起点滴经过,颜湘陡然意识到,凌书瑜很可能看到了她情动的模样。 虽然他们早已订了婚约,成亲是迟早的事,但颜湘仍旧觉得羞赧,脸颊不禁浮上红晕。 凌书瑜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故而看不见对方神情,“那你这段时日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颜湘收回飘远的思绪,认真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末了还问道:“蝮门是什么?” “江湖上隐秘的杀手组织。” 她讶异道:“杀手?!可救我的应该就是蝮门人,且他们似乎还将海九爷看得很重,更让我想不通为何要出手相救了。” “兴许是你无意中帮过她,所以她此举是在报恩。” “若真是这样,那她倒也不算冷血。” 回想起那蒙面女子,颜湘总觉得面熟,可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凌书瑜握住她的右手,拇指轻柔抚过掌心的疤痕,随后低头献上一个虔诚的吻。 几人不愿在莺州逗留,因此便启程回清州了,只是颜湘没想到赵辰怀也来了。 “书瑜兄寻你时,有让人调查那些烟柳之地,在得知燕莺阁惯会下药后,便立即叫我过来,生怕你出什么意外。” “那慈善堂没了大夫,可行吗?” “不碍事,阿钰兄已经找到新的大夫了。” 听说凌书瑜寻回了颜湘,相里家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简直是府里的一件大喜事。 “舅父舅母!” 颜湘朝相里夫妇奔去,撞进二人怀里,活脱脱一个小孩儿模样。 “总算回来了,可有受伤?”相里夫人恨不得将颜湘里里外外全检查一遍,才可放心。 “一点小伤,赵医师都替我诊过脉了,没什么大事。” 相里夫妇闻言,皆是眉头舒展,露出了笑容。 颜湘则又走到相里钰跟前,张开手臂,那意思不言而喻。 相里钰这次倒没挖苦她,反而笑着拥上去,“欢迎回家。” 离开相里府后,凌书瑜并不先回府衙,而是去文鹤的墓地,为自己因私怠公的行为负荆请罪。 他将从竹屋翻找到的木条递给凌风,继而脱下外袍,双膝跪倒在墓碑前,神情凛然。 凌风下不去手,试图劝解道:“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为了让老师知晓,我没忘记他的教导和自己的志向。” 凌风只好握紧木条,狠心往他背上一抽。 凌书瑜闷哼出声,额头青筋暴露,但依旧咬牙道:“继续。” 才抽了几下,洁白的中衣就已紧贴脊背,印出细长的血痕,凌风挥起的手臂停在半空,“大人,够了吧?” 汗珠如雨般不断从凌书瑜脸颊滴落,他疼得挺直背脊,牙关似乎咬得更紧了,“不够。” 凌风只好继续,完完整整抽了十下,才算结束。 脊背传来剧烈的疼痛,凌书瑜紧闭双眼,艰难地将外袍穿回身上。 回到府衙,上了药,他便又坐回老位置,将未完成的事务都处理妥当,写好奏章命人送往京城,直到夜半三更才歇下。 翌日,颜湘带着食盒前来府衙看望,“我就知道,你肯定一早便在忙公务,快过来休息会儿。” “好。” 凌书瑜落座,看她将糕点一碟碟摆在石桌上,笑容宠溺。 “这是姨母给我送的新甜点,你快尝尝。” 他抬起手臂时,不可避免地牵动背后伤口,却仍面不改色道:“很好吃。” “舅母送的,必不会差。” 余光瞥到管家正在浇水,颜湘又兴奋道:“我送的绿植开花了!” 她三步并两步凑过去,打算仔细瞧瞧那盆花,“可这怎么,似乎和我当初见到的五色海棠不同?” 管事笑呵呵道:“当然不同,因为这是百日菊,又叫鱼尾菊。” “可我明明跟伙计要的是五色海棠,他给我送错了。”颜湘气得鼓起脸颊,“不然换盆新的吧,送花送成菊,我总感觉不太吉利。” 凌书瑜却笑道:“无妨,我喜欢这盆。” “小姐多虑了,我听说这鱼尾菊也有步步高升之意。”管事亦是道。 “那便好。”颜湘拨弄着花瓣,“咦,这底下还藏着一朵花苞呢。” 秋日暖阳下,嫣红的鱼尾菊随风摇曳,晶莹的水珠闪烁着夺目的光。 气温回暖之时,京城也传来了好消息:凌书瑜私自斩杀朝廷钦犯,虽有违国法,但念其在职期间尽心尽责,又抓获海九爷等走私重犯,将功补过,特许其官复原职,即刻起程回京。 临行前,他将相里钰叫到一旁,提醒道:“阿湘遇险之事与杨玥莲有关,虽说杨家已处罚了她,但往后还需你多留心,以免再出意外。” “竟然是她?”相里钰眉头一聚,“放心吧,我自己的妹妹,我肯定会护好。”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谈些要紧事。” 颜湘新奇,这俩人何时这么亲近了? “车夫已经到了,赶紧出发吧。” 凌书瑜抱住她,如此快又要分别,他还真是不舍。 “这么多人呢……”颜湘羞涩道,可依然还是将头埋进了他的肩颈。 相里钰忍不住眼皮一翻,酸溜溜道:“说不定过段时日就重聚了,有必要这般难分难舍吗?” 相里夫人责备似的瞪他,暗示他别多嘴。 若非大庭广众之下,凌书瑜真想再含住那张水润柔软的朱唇,同她纠缠一番再走,但最终也只是细细摩挲她的指尖,没再有其他动作。 赵辰怀不知还能去哪里,便打算与凌书瑜一同回京,但如今赵家已经没落,所以他只能暂居凌府。 返京的队伍日夜兼程,不日便抵达目的地,赵辰怀等人先回凌府,而凌书瑜则直奔大理寺。 “此次我能免罚,还多亏大人帮忙求情。” “一点小事,”尹弋摆摆手,又沉声道,“其实陛下早就想让你回来了,自你被贬后,这大理寺少卿之位实在难找合适的人顶替。” “感谢陛下和大人器重。” “你怎么离开京城几个月,还如此拘于礼数?” 二人寒暄几句,凌书瑜才回凌府。 那盆鱼尾菊又被他从清州搬了回来,立在原先的窗台,摇曳生姿。 福祸相依,先前颜湘失踪,凌书瑜托人在多地打探,虽然当时没有回音,如今却有了别的收获。 他寻了许久的亲生家人,此次终于在姜州边界寻到了,并且不日将抵达京城与他团聚。 另外,他还曾给江逸宁去信一封,提到了当时同在莺州的赵辰怀,然而江逸宁却回信说此人心术不正,早已被玄雀神医逐出师门。 赵辰怀虽先天病弱,但却在医术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因此玄雀对这个小徒弟很是看重,也传授了许多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秘方。 后来,玄雀无意中发现他在暗中制毒,便大发雷霆,将他逐出了师门,只是没有对外公布这个消息。 虽然在接触赵辰怀的过程中,凌书瑜并未发现其举止有何不妥之处,可他相信江逸宁绝不会骗自己,所以难免再次对赵辰怀心生防备。 ------------ 第三十二章 锬军对侗州久攻不下,如今已退守中鹿关,打算停战休养,边关的将士和百姓都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可以暂时安稳一阵了。 “你个臭乞丐!又来偷东西!” 凌书瑜掀开车帘,瞧见店家正不断用擀面杖殴打一个乞丐,模样相当气愤。 那乞丐似乎真饿惨了,一手捂着脑袋,另一手还不忘往嘴里塞馒头,狼吞虎咽。 “我替他付。”凌书瑜掏出碎银道。 店家没料想会遇到“冤大头”,登时有点愣,随后对乞丐说道:“行,今天就放过你了,别再有下次。” 那乞丐感激地连拜三下,在认出眼前人后,他遽然拦住对方,又急切比划着让人看不懂的手势。 凌书瑜认出这是先前在尚书府外的那个乞丐,于是便问:“你可识字?” 乞丐激动得连连点头,随后跟着凌书瑜乘坐马车,去了玉书坊。 雅间里,他一笔一划书写着,字迹歪歪扭扭,但还是依稀能辨认出来。 胡显,中鹿关。 他指了指自己。 “你是胡长史?” 凌书瑜瞳孔微张,未承想找了许久都毫无消息的胡显,竟然就在京城,甚至还成了哑巴乞丐。 胡显继续写道:真相。 “你要说出当年案件的真相?” 他再次肯定,提笔写下了一段长文字。 开战前,胡显欲携家人逃离中鹿关,却意外被一个黑衣人抓住。 黑衣人用家人要挟他,让他从军帐中偷出城防图,并用假书信嫁祸李升。 然而开战前晚,胡显在暗处瞧见卫子靖与黑衣人在打斗,混乱中,他捡到了从黑衣人身上掉落的小竹筒。 当晚,李升便入了狱,除了他的独子李尚,李家人也都未能幸免。 胡显看了竹筒里的信件,才知晓原来家人早已遇害,心痛之际,他对李升的愧疚也更甚。 于是他便返回李家,找到了藏在密道里的李尚,与张州丞谋划将人送往京城。 路途突发意外,三人失散,胡显沿着京城方向一路寻找李尚,最后才发现李尚已经被林润知收养。 “那黑衣人身上是否有个蛇形印记?” 胡显仔细回忆,随后点头肯定。 看来真是蝮门的手笔。 “那证据如今在哪?” 他写下:林府。 可先前林润知遇害时,林府已被搜过一次,并没发现他所说的证据。 因胡显是重要人证,所以凌书瑜将他暂时安顿在郊外的村落,并派人暗中守着。 天色微暗,凌书瑜前去拜访林夫人,向她询问书信的下落,可对方却矢口否认,说不知道什么书信。 “我确实不知什么证物,”林夫人垂眼思量道,“不过老爷生前嘱咐我要保护好李尚,也许他会知道物证的下落。” 嬷嬷将两个孩子带来,凌书瑜忆起坊间流言,猜测道:“其实书童才是真正的李尚吧?” 林夫人诧异道:“凌少卿好眼力,老爷担心‘小公子’的名号会给他招来祸端,所以便让他做个小书童。” “还是林大人思虑周到。” 她将李尚牵到跟前,柔声问道:“尚儿,老爷之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李尚怯生生地偷瞄凌书瑜,摇头否认。 “这位大人是好人,若有秘密可以告诉他,不碍事的。”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递给凌书瑜。 书信内容与胡显所言大致相同,并且落款处有蝮门印记,是这封信没错。 夜深,大街人流稀少,凌书瑜正要乘马车回府,余光瞟见一个黑影闪过,转头细看却空无一人。 “书瑜兄这么晚才回,大理寺今日很忙吗?”赵辰怀恰好从院中出来,语气惊讶道。 “是,你竟然也还未休息。” “今晚夜色好,我出来赏月。” “早些休息。” 凌书瑜原先还想再试探他,但思虑之后还是作罢,只道了寥寥几字。 昨夜下了场雨,使得空气中湿气弥漫,就连绿叶都托着厚重的雨露,将落未落。 “大人,村落附近有动静。” 村口立着两名手持利器的黑衣人,一男一女,男的便是祁易。 “把人交出来,否则我连你们一起杀。”祁易目光如剑,厉声道。 显然他们是想刺杀胡显,但没找到人。 “少跟他们废话。”蒙面女子说道,随即又飞身上前与对手扭打起来。 双方有来有回,但凌书瑜发觉那女子招招式式都针对自己,似乎很是仇恨。 暗处不断有箭矢射出,并且都是冲着黑衣人去的,祁易察觉对手似乎早有万全准备,于是对同伴道:“别打了,撤!” “我不走。”那女子却倔强道,眼神始终紧盯凌书瑜,任由祁易如何劝都无动于衷。 祁易只好作罢,自行回去报信。 女子很早便想亲手杀了凌书瑜,只是从前为遵从门主之命,才不得已隐藏自己,所以今天就算再难,她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她再度出招,次次都下死手,甚至还在手腕藏了袖箭,每支都对着凌书瑜心脏射去。 奈何凌书瑜武力不低,加之还有下属协助,故没多久她便落于下风。 就在利剑即将刺中她时,突然传来颜湘的呐喊声:“等等!” 女子被凌书瑜用剑抵着脖颈,顿时安分不少,只是眼神依旧带着恨意。 “先别杀她。” 急促的呼吸还未平复,颜湘望着蒙面人,眼神有几分迟疑与担忧,最终还是摘下了对方的面罩。 “果真是你。” 猜疑得到印证,她无力地垂下手,后退道:“打从一开始,你接近我们就是别有目的,为什么?” 除了凌书瑜,在场其余人无不震惊,尤其是凌风,尽管他先前曾监视小晴,但也从未见她有可疑之举,没想到隐藏得这般好。 事到如今,王媗晴也不必再掩饰了,她面若冰霜道:“因为我恨他,我恨他害死了我父亲,害死了我全家。这回答,你可满意?” “阿瑜不可能如此,一定是有误会。” 颜湘相信,除非那人是十恶不赦,否则凌书瑜不会如此。 “你是王大人的女儿?”凌书瑜问道。 王大人,指的是前大理寺少卿王溪。 “你终于认出我了。”王媗晴讽笑道,“用我爹尸骨换来的大理寺少卿之位,好坐么?” “没能救出王大人,是我之责,可我从未觊觎这位置,更没做任何伤害王家的事,我问心无愧。” “那我们举家南迁,所遇的贼人带着少卿令牌,且那时你已经继任,这又作何解释?” “原令牌始终在王大人身上,而我是继任后的次月才拿到新令牌。”凌书瑜将令牌递给她,“据我所知,王大人的令牌缺了一角,而新令牌则完好无损。” 王媗晴自然认得父亲的令牌,只因所缺那角便是被她不慎砸坏的,但若凶手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谎话连篇。” 凌书瑜料到她不会轻信,于是取出那封书信,“你仔细辨认,这是否是蝮门印记?” “怎么可能……”王媗晴震惶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凌书瑜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自己原先要杀的人是谁?” 王媗晴摇头,她确实不知,祁易只说门主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其余的并没多说。 “是中鹿关太守叛国案的重要人证,而蝮门正是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当年那场大火很可能也是他们所为。” “这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她仍然无法相信——她恨了三年的人,其实并非真正的仇人,而悉心培养她的蝮门才是? “你大可自行调查,验证我所言是否属实。”凌书瑜收起佩剑,似乎真决定要放走她。 “你就这样放我回去,不怕我再来报复你吗?” “从你救阿湘开始,我便觉得你本性不坏,只是受人蒙蔽罢了。” 王媗晴此刻思绪混乱,确实需要时间好好调查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伸出手臂,“伤口,别惹人怀疑。” 凌书瑜依她所言,在她臂膀划了一道,“倘若你想清楚了,愿意与我合作,随时可以去找凌风。” “嗯。” 王媗晴垂下眼帘,捂紧伤口离开了。 “她回去会不会有危险?”颜湘担忧道。 “或许会,但若不自己查清真相,想必她不会善罢甘休。” “也是。”她又说道,“方才我还没来得及检查你是否受伤,现在可得好好看看。” “我无事。”凌书瑜笑道,“你怎么突然回京了?” “我和二哥过来接管京城的商铺,以及开办几家新的,特意没有书信告知,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确实惊喜,不过为何只有你一人?” “二哥原先想随我过来,但我说这是你的地盘,没人敢对我如何,所以他就先进城看望大哥去了。”颜湘解释道,“对了,怎么没见到村民?” “早猜这里会有危险,所以凌风提前将人保护起来了。” “原来如此,那我还带了东西想分给他们呢。” “改日再来也无妨。” 恰好此时,胡显被凌风带了出来,凌书瑜便问道:“方才那二人中,可有当初威胁你的人?” 胡显点头,同时比了个手势,示意是第一个人,祁易。 颜湘和凌书瑜共同回城,一上马车,他们又忍不住相互依偎,对彼此诉说着无尽的思念。 凌书瑜扶住她的下巴,轻轻吻上那张让他日思夜想的唇瓣,认真舔舐吮吸,感受它的柔软与温润。 唇齿相交,呼吸纠缠,俩人均有些动情。 凌书瑜睁开眼,投向她的眸光深情款款,满是爱欲。 “你真是越发老练了,都不似第一次那般,还会征求我的同意。”颜湘娇嗔道。 “那你可会拒绝?” 他又凑上去,鼻尖触着她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红润的樱唇。 “不会。”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心满意足地再度擒住她,开启新一轮的温柔攻势,似乎要将她吻到窒息了才肯罢休。 “小姐,颜府到了。” 凌书瑜摩挲她的唇角,笑问道:“嘴肿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或许是认真发问,但在颜湘听来却像故意逗弄,于是状作生气道:“都怪你。” 凌书瑜又抱着她哄道:“怪我。” 怀里还没热乎呢,他便又松了手,“回去吧,再晚些天就凉了。” 颜湘下了马车,发现府外无人迎接,虽然已事先预想到这般情形,可免不了一阵失落。 “阿姐!”颜昭圈住她双腿说道,“阿姐终于回来了,你不在都没人陪我玩儿。” 颜湘弯腰,摸了摸他的头道:“爹爹呢?” “爹爹刚才在书房教我练字,还没出来。” “那你先去自己玩,阿姐要去问爹爹一些事情。” 颜昭只好放开她,不舍地离开了。 “回来了?” 颜柏似乎在忙,抽空抬了一下眼,随后又继续忙活,语气寡淡。 颜湘走近,发现他是在整理颜昭练字的纸张,于是问道:“父亲先前写信让我暂时不要回京,是因为小晴失踪了,对吗?” 颜柏动作一顿,随后坦荡道:“没错。” “如此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何用?我派出去的人都没寻到她的下落,难道你从清州赶回来,就能寻到吗?” “那也不该瞒我,小晴是我心腹,她的事我有权知晓。” 倘若小晴不是另有目的,而是真的遇险了,那颜湘会难受终身。 “你如今是为了一个侍女,来怪罪自己的亲爹吗?”颜柏脸色渐沉,“看来这几月,相里氏将你惯坏了,你才变得如此没规矩,就连进门都忘了行礼。” “相里氏万事都会尊重我的意见,可是父亲从来没有。”颜湘直直地望着他,眼底的火已燃成灰烬,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百善孝为先,儿女遵从长辈的安排,本就是天经地义。” 她轻笑,最后选择平静又毫不留情地撕破脸面,“我母亲当初选择下嫁,不也没遵从长辈安排,那你为何还要娶她?” “混账!”颜柏狠狠一拍书案,“长辈旧事,你岂能妄议?!” 他又难受地捂住胸口,指着她道:“出去,给我去祠堂罚跪。” 颜湘将要去扶他,可颜夫人率先冲了进来,为他顺气道:“老爷别动怒,身体要紧。” “湘儿,快给你父亲认错。” 她朝颜湘使了使眼色,后者却选择视而不见,夺门而出。 身后传来颜柏恨铁不成钢的话语,“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不孝女!” ------------ 第三十三章 “小姐,老爷兴许就是在说气话,要不你别跪了吧?”眼看着自家小姐跪了快一个时辰,云兰止不住心疼道。 颜湘其实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再次把颜柏气病了,到底还是有些不孝,所以她选择罚跪,就当是赎罪了。 “其实小晴刚进府时,凌少卿便让我帮忙暗中盯着她,如今也证实她的确别有用心,那小姐你又何必为她去跟老爷怄气?” “不论她是好是坏,都不能否认我爹瞒我的事实,所以即使没有小晴,这矛盾迟早也会爆发。” “砰!” 祠堂的木门被人猛地撞开,相里钰怒气冲冲地进来,拉起颜湘道:“起来。” 久跪之后猛然被拉起,颜湘顿时双目眩晕,天旋地转之间,她被相里钰打横抱起,离开了祠堂。 “父母亲的意思是,如若颜家不能照顾好小妹,那就把她交由相里氏抚养,我看今日这般情形,颜家应当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相里钰说完,径直抱着颜湘离开了,留下颜家人在原地面面厮觑。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他被颜湘盯得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问道。 颜湘仍旧不移开目光,反而哭笑道:“我在想,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 相里钰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泪,“好好好,你别哭。” 这话一出,颜湘却哭得更猛了,眼泪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瞬间打湿了半张脸。 而相里钰见哄不好她,便干脆放弃了,就这么看着她哭。 过了许久,他才又道:“好了别哭了,一会儿大哥看到,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颜湘闻言,倒真不哭了,但仍止不住地抽噎着。 果不其然,相里璟一见那双红肿的眼眸,便对着相里钰质问道:“你又欺负她了?” “我哪儿敢啊,是她在颜家受了委屈。” “怎么回事?” “我也不甚了解,原本想去拜会姑父,谁知刚进门便听说她被罚跪祠堂,我就将人带出来了。” 相里钰是个护短之人,所以见颜湘受了委屈,他便管不了什么三七二十一了。 “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们。”颜湘已经缓和不少,但话语间仍带有明显的鼻音。 “那先进去吧。” 相里璟带他们进了宅院,且命人收拾出了两间房,好让他们长久地住在这儿。 因相里璟还是从五品,而霁朝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能住朝廷安排的府邸,所以这“璟宅”是他自己买下的,虽不如府邸那般大,但也足够舒适惬意了。 露月的天总变幻莫测,前一刻还风和日丽,后一秒便乌云笼罩,雷声滚滚,预示着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赵辰怀站在水井边,缓缓拆开叠好的白纸,下一秒,箭矢从檐下飞出,连带包着药粉的纸都被钉在木桩上。 大批京畿兵将他团团围住,可他似乎半点也不惊讶,反而装出一副纯真无害的模样,“书瑜兄,这是在做什么?” “小师弟,收手吧。” 从凌书瑜身后走出一个女子,她生着一双圆溜的杏仁眼,模样幼态可爱,语气却很沉稳。 赵辰怀眸子微颤,可又迅速平稳,笑道:“师姐,别来无恙。” 玄黎面容严肃,接过那包药粉仔细嗅闻,随后说道:“是毒。” “你是蝮门的人。”凌书瑜说道。 先前他对赵辰怀卸下防备,其中很重要的缘由便是他不通武术,与其他杀手截然不同,未曾料到这倒成了他的保护伞。 “你不是早就察觉了?”赵辰怀无所谓地耸肩道。 “我只是没想到,你为了潜伏在我们身边,还帮了那么多忙。你确实伪装得很好。” “只可惜我的计划还是没成功。”他笑道,“若是你我联手,这天下的权势名利全都手到擒来,奈何你比我预想的还要轴。” “我只问一个问题,赵昀冰是你引到清州的?” 起初凌书瑜怀疑赵昀冰就是蝮门主使,但从清州的变故来看,他显然只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 “是。”赵辰怀倒承认得爽快,“他身边的人全是我安插的,所以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 “为防止他死得过于简单,我还安排了一场越狱,让他在逃亡中每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 “别废话了,束手就擒吧。” 凌风说完,京畿兵便想上前擒拿嫌犯,却被突然出现的一群黑影击倒在地。 其余卫兵无不保持戒备,只等凌书瑜一声令下,便群起攻之。 “轰隆隆。” 震天的雷声仿佛在发号施令,打响了这场混战。 兵刃相接,鲜血飞溅,与倾盆而下的雨水混在一处,不过片刻便被冲刷干净。 而赵辰怀就撑着伞,立在战场中央,饶有兴趣地欣赏这番场面,眼中的狠辣与纯良的少年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京畿兵的武力与杀手相比,高下立见,凌书瑜抽出佩剑试图改变局势,但祁易是从蝮门百十人中杀出重围的佼佼者,自然不会轻易落败。 一番交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只是最后依旧让他们逃了。 凌书瑜又添了新伤,但幸亏只是皮外伤,养些时日便能痊愈,更何况如今府中还有医术同样高超的玄黎。 然而,他们都没预料到赵辰怀还留了一手。 卫子靖遽然身亡,大夫诊治出来时,人已无力回天,而卫老夫人得知此事也气得心疾发作,魂归西天。 一日之内,卫家接连去了两条人命,早已乱成一锅粥了,还逃了不少人,只剩卫夫人还苦苦撑着那个家。 玄黎前往卫家,申请为死去的卫子靖诊脉,探查他的真实病因。 这才得知,赵辰怀这三年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却在暗中给卫子靖下毒,毒药侵入脑髓,便导致他疯疯癫癫的。 卫子靖曾是为国效力的名将,卫老夫人更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因此皇帝下了口谕,命令一定要抓到始作俑者,绝不能让朝臣和百姓寒心。 “玄姑娘自小跟着神医学习医术,想必应知哪些地域盛产草药?” “略知一二,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原先我一直在思索,蝮门到底是如何让杀手甘愿为之效力,且又如何让赵辰怀为之所用。如今看来,很可能是下毒,而要做到这般程度,那巢穴便会选在取材之地附近。” “大人分析得有理,我自小随父亲游历,是到过不少盛产药材之地,只是霁朝地界广泛,若要全都探查一遍,岂不是太过费力?” “蝮门人素来神出鬼没,又行事谨慎,所以巢穴必定也会在隐秘、寻常人无法靠近的地界。” 玄黎思索后道:“我目前便只想到侗州五莲山、蛮州砀山和浏州蒙山,但至于是否有遗漏,我还得写信请教父亲。” “辛苦姑娘,待事情了结,我一定重谢姑娘和神医。” “大人客气,赵辰怀虽误入歧途,但在我心里,他仍是我的小师弟,此次若能助他迷途知返,我很是高兴。” 二人谈话结束,正厅外传来颜湘焦急的呼唤声:“阿瑜!” 她急匆匆地跑来,“我听说出事了,便来看看你,可有受伤?” 凌书瑜早已上药,也换了身衣裳,故丝毫看不出曾受过伤,“我没事。” “没事便好,”颜湘又气愤道,“没想到赵医师竟是蝮门的人,还潜伏在我们身边那么久。” 说完,她才注意到身旁还有一名女子,“这位是?” “初次见面,我是玄黎,受凌大人所托来协助他调查蝮门之事。”玄黎大方介绍道。 “我是颜湘。”见她如此坦然,颜湘倒生出几分好感,“姑娘是玄雀神医的女儿吗?” “对,但医术比不上我爹一根手指头。”玄黎玩笑式地自嘲道,“我也曾听江逸宁提起过你。” “原来你跟宁哥认识啊,”颜湘惊喜道,“他说我什么了?不会是坏话吧?” “那倒不是,他说你和凌大人都是他的好友。” 俩人就这样聊起来了,一聊才发觉很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恨不得聊到次日天明。 “你可知江逸宁有位心仪的姑娘?”玄黎侧躺着,轻声询问。 黑暗中,颜湘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从话里听出些许落寞的情绪,她想了想还是坦诚道:“知道。”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仅见过一面,可能描述得不大准确。”颜湘回忆道,“她是前丞相之女,长相明艳,看人的眼里总隐隐透出一股傲气,就像……一只高贵美丽的白天鹅。” 玄黎默然,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们以前又是如何相处的?” “那日我见他们相处得并不愉快,宁哥还因为赵小姐比赛赢了他,而觉得脸面挂不住。” “是他的性子。”玄黎笑道。 “阿黎,那你为何心悦于他?” “我也说不清楚。起初我觉得这人好面子、不务正业,还有一身的公子病,可相处之后,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我所想的那般差劲。” “他至诚至善、乐善好施,知道自己医术不精便认真钻研,认定之事哪怕拼命也要做成。”谈起心上人,玄黎眼中流淌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情绪。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夸宁哥,总感觉好似在说他,又好似不是他。”颜湘笑道,“那你向他表过心意吗?” “嗯,不过他说,于他而言我只是好友,让我切莫在他身上蹉跎光阴。” “既然如此,那你也别感怀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玄黎被这话逗笑,又问道:“话说,你是如何将凌少卿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这问题可是难倒颜湘了,她思考半晌后回道:“我似乎就没收拾过他,只不过他对我有情,而我也恰好对他有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真羡慕你们,”玄黎说道,“每回我看到凌大人看你的眼神,就仿佛能看见情意从他心里跑出来。” “终有一日,你也会遇到与你两情相悦之人。” “好,借你吉言。”她笑道。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街上行人也都忙碌起来,在某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午后,凌书瑜见到了他半生未见的亲人。 余家三人自进城后,一路都在观察京城的街道,感受国都有别于其他州城的繁华,就连见到凌府都不由得感叹。 “爹、娘、大哥,”凌书瑜喊出了尘封多年的称呼,内心澎湃。 “阿余啊,你都这般大了!”余母激动道,“还长得如此俊俏,细看这眉眼果真像我。” “这鼻子也像我。”余父也乐呵道。 “这一整座都是你的府邸啊?”余成才两眼放光道,别说是住了,这样气派的府邸,他连见都是头一次。 “快带我们进去吧!”余母抢先道。 凌书瑜淡笑着,带三人熟悉凌府的构造,为他们介绍每处院子。 “这个好!我要住这个!” 余成才兴奋地指着一处院落。 “好,一会儿便有人来收拾卧房。”凌书瑜说道。 余父余母见他如此爽快,也纷纷张口指定自己心仪的院子,迫不及待要入住。 “阿余啊,你这府里的下人怎么那么少?”余母又问。 “我平日不习惯有人伺候,便没安排很多仆役。” “这可不行,你现在是大官,很多事情都应该交给下人去干。” 颜湘恰好来凌府,碰到几个陌生面孔还有些困惑,便听凌书瑜说那是他失散已久的亲人。 “我是颜湘,阿瑜的未婚妻。” 一听说是他的亲人,颜湘显得比本人还激动。 首次听她自称是自己的未婚妻,凌书瑜在震惊之余,内心不断充斥着喜悦。 “未婚妻?”余家人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月时节,是陛下赐婚。”凌书瑜解释道,“此时爹娘都回来了,我正好问问我的生辰八字,待日后正式向阿湘提亲。” 颜湘暗自惊讶,他竟然已经在筹备这事了,可她却还没做好准备,让感情在柴米油盐中渐渐消退。 余父余母心虚地对视一眼,随后道:“好,好。” 待众人都转身后,二人又在窃窃私语。 “他的生辰八字呢?” “我怎么知道?你这个做母亲的,难道不是你记着?” “我记了成才的,哪还记得他的?” “赶紧想办法糊弄过去。” 前方的凌书瑜和颜湘完全没留意身后的动静,只全心听对方所言。 “提亲这事,也不用着急吧。”颜湘说道。 “我先筹备着,等你何时想嫁了,我再去提亲。” 她有瞬间的感动,“好。”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二哥请阿黎去新药铺检查药材,我闲来无事,便过来逛逛。” 余母突然打断道:“颜小姐家中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朝廷官员,母族则在做生意。” 能让皇帝赐婚的,果然不是普通人,余母暗叹,又问:“做的是什么生意?” “什么生意都做一些,例如酒食、胭脂、药材等,各域均有涉猎。” 余家人全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没想到有天,他们也能和有钱人家攀上亲戚,顿时又抑制不住满脸的笑意。 ------------ 第三十四章 余家人的到来,让以往安静冷清的凌府都热闹了不少,就连一向不重饮食的凌书瑜也会特意在晚膳时赶回府里,和家人一同用膳。 “阿余,原来你平日都吃这么好?”余成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含糊糊道。 凌书瑜笑笑,没有言语。 “阿余,虽然前些年我们没亲手抚养你,但我和你爹也辛苦了一辈子,如今你出息了……应该不会抛下我们吧?” 余母这话一出,全场落针可闻,余成才更是停下碗筷听他的回答。 “自然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一家人笑道,“快吃,继续吃。” 余母夹了块肉放进余成才碗里,宠溺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凌书瑜同样夹了块肉入口,却感觉味同嚼蜡,心道:明日得换个厨子。 “对了,先前你要的生辰八字,晚些时候我让人送到你房里。” “多谢娘。”凌书瑜笑道,心中的阴霾又被清扫。 晚膳后,几人回房歇息,余父这才敢问:“这八字你从哪得来的?” “我忽然记起,成才以前生了场大病,正好那时我即将临盆,所以我便偷偷找人写了那天的八字。” “这样……不会被发现吧?” “只要你我不说,没人知道。” 虽然多了家长里短,但凌府的日子倒也还算安稳,凌书瑜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又离开京城去探查蝮门的下落。 据先前派遣的人来报,侗州五莲山和蛮州砀山都已经搜遍了,并未发现有人迹,而浏州蒙山因常年山雾缭绕、瘴气频生,他们便没有冒然上去勘查。 于是凌书瑜和玄黎决定一起前往蒙山。 “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我在京城等你们回来。”颜湘担忧道。 “倘若顺利,我应当不回京了,侗州那边还等我回去呢。”玄黎无奈道,她也很舍不得颜湘。 “那我们有缘再会。” 颜湘拥住她,语气间满是遗憾。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有缘再会。”玄黎说完,便自觉地先往队伍前方走,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你家人怎么没来送你?” “无妨,过段时日我便回来了。”凌书瑜爱抚她的脸颊,双目含情,“你在京城也要平安。” “大哥二哥都会护着我的,放心吧。”颜湘左手覆住他的大掌,示意他安心。 凌书瑜望了一眼队伍,随后缓缓地放开她,“我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队伍前头,颜湘却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凌书瑜走后,颜湘便想多去看望余家父母,替他尽一尽孝。 她给凌府送了许多礼,从糕点、布匹,再到珠宝、药材,皆是精挑细选,就怕不符合他们心意。 只是余家人光看到那盒珠宝,便已经挪不开眼了,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 “我的好儿媳,真是谢谢你送来这么多东西。”余母合不拢嘴道。 “应该的,你们喜欢就好。” “喜欢,非常喜欢,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宝!” 颜湘又道:“还有这些药材,我特意问过了,很适合养身体。” “好好,先放那儿吧。”几人说着,却没分给她半点眼神,仍沉浸在收到珠宝的喜悦中。 颜湘笑容僵住,但因对方是凌书瑜长辈,也不好多说什么,“伯母,要不我陪您去街上逛逛吧?” 余母连声道好,随后戴上珍珠颈链,那只干枯黝黑的手拉着颜湘出了门。 路过一个贩卖首饰的小摊,颜湘问道:“伯母,我们看看这个吧?” 余母却拒绝道:“以前还觉得这种东西好,现在对比你送的,才发现都是劣质货。” 那摊主闻言扫她一眼,不悦道:“哪来狗眼看人低的村妇?不识货就别乱说。” 颜湘刚要致歉,身旁的人又快嘴道:“你敢骂我?你知道我儿子是谁吗?” “我管你儿子是谁。” “我儿子是大理寺那个……那个什么余,”余母突然卡壳,生怕旁人看出她的心虚,又接着道,“我亲家还是当官的颜家。” “怎会有人连自己儿子叫什么都不知道。”摊主冷笑道。 眼看围观的人愈发多了,颜湘劝不住余母,便只好半推半哄地将人拉走,随后又叫云兰回去安抚摊主。 “都是什么人呐,真是没礼貌!”余母气道,转头对颜湘又换了一副面孔,“好儿媳,我们看看别的。” “伯母,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事,改天再陪您逛吧。”颜湘搪塞道。 “好好,正事要紧。” 余母说这话时笑眯眯的,活像个温柔贤良的好母亲,与方才判若两人。 送她回府后,颜湘坐在回行的马车上,心情复杂。 “真没想到凌少卿的母亲如此蛮不讲理,和他一点儿也不一样。”云兰说道。 “是啊,而且相认那么久,她竟然还不知阿瑜现在叫什么……”颜湘力不从心道,可对方是凌书瑜的母亲,即使再看不惯,她又能拿对方怎么样呢? “对了,那摊主安抚好了吗?” “小姐放心吧,不止摊主,还有围观的人我全解释了,又给了点好处,他们应当不会乱传了。” “那便好。” 话虽如此,颜湘却没真正放下心。 像这样的事,即使今日摆平了,也难保以后不会再犯,日子长了,肯定会对凌书瑜的名声有所影响。 颜湘想了想,决定还是要找余家人谈谈,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应该能听进去。 “颜小姐来了,老爷夫人这会儿还在用膳呢。” “这个点用膳?” “如今他们不用劳作了,所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许我们去叫。” 颜湘无奈叹了口气,随后便直接往膳厅去了,正要进门,听到里头传来了说话声。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么滋润的日子,”余母话语中藏着笑意,“看来原先就不该指望大儿,早点找回小儿子多好。” “你这么喜欢他,以前干嘛还丢掉?”余成才不悦道。 “那我还不是为了你?若是当初不丢掉他,就那点粮食,哪够你吃饱?”余母又道,“现在看来我这选择还是对的,不然他哪有机会读书当官,我们哪有机会住进大府?” “你跟阿余搞好关系,将来没准也能娶个世家小姐。”余父说道。 “那我们余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里面顿时哄堂大笑。 颜湘瞬间凝固在原地,她都要怀疑是否自己听觉出了问题。 原以为凌书瑜与家人失散只是意外,如今才知竟是蓄谋,可怜他还被蒙在鼓里,辛辛苦苦找了亲人这么多年。 她的心仿佛被拧成了一股麻绳,泛着窒息的疼痛。 原来阿余,是多余的“余”。 “颜小姐怎么不进去?”路过的丫鬟问道。 膳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颜湘努力调整好情绪,装作无事发生,“伯父、伯母。” “儿媳来了,有什么事吗?”余母不知颜湘听到了多少,故而很是心虚。 颜湘将原先梳理好的语言吞回腹中,否认道:“没事,就是刚好路过,来看看你们。” 他们对被自己丢弃多年的孩子都毫无愧疚,又怎可能因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呢? 她忽地想起那个曾被凌书瑜所珍视的福袋,不免觉得讽刺,看来那福袋原本也不是送他的。 往后几日,颜湘都没再去过凌府,要她对余家像以前那般笑脸相迎,她做不到。 只是她不去见山,山却偏要来就她。 “原本这凌府的事,我不该麻烦颜小姐,但如今大人不在,我实在不知该如何了。”管事急切道。 “你别着急,发生何事了。” “成才少爷这几日总偷偷去赌坊,若只是玩玩也就罢了,可昨日都有人上门讨债了,数额还不小。” 管事继续道:“我去找老爷夫人说,他们却根本不当回事,这不,少爷刚刚又进赌坊了,拉都拉不走。” 其实最严重的不是输钱,而是赌博本身便会使人上瘾,赌了输,输了赌,赌了再输,如此循环往复,终有一天凌府那点家底都会被败光。 “就算他跟你走了,往后依旧还会去赌,索性这次就先让他赌个够,最后再给他点教训。” 颜湘扮作男装,为不被人认成文弱书生,她还特意画了大浓眉,又将皮肤抹黑了。 凌书瑜虽已离京,但留了凌佑在京城护她,这次倒真派上用场了。 颜湘带着凌佑等人进入赌坊,串通荷官上演一场好戏,而她就坐在二楼雅间处静待结果。 余成才前几局尝到了丁点甜头,便越赌越大,最后不出所料地输个精光,被赌坊的人抓起来了。 “相里公子,要怎么打?”掌柜问道。 颜湘借用相里钰的身份,与赌坊谈好条件,对方帮她教训余成才,她许对方好处。 她转了转手中的玉佩,冷眼道:“往重了打,不威胁到性命就行。” 任何人,意图用任何方式伤害凌书瑜,她都不会放过。 是夜,余成才浑身是伤,被扔到凌府门口,模样惨不忍睹。 “三日后若再不还钱,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赌坊的人丢下一句话便走了,只留下余家夫妇着急忙慌地将人抬进去。 “快,快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抵债去!” “府里东西都是御赐的,不能卖,日后若被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管事照着颜湘的吩咐,故意夸大其词道。 “那还有什么办法?”余母不管不顾地大哭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儿被打死吗!” 余父也着急道:“去,你快去找亲家帮忙。” “颜府我也去过了,可他们一听成才少爷去赌场,怎么也不愿帮忙。”管事又道。 后面两日,每天都有颜湘雇佣的人去凌府催债,弄得余家几人心惊胆战,都打算要收拾东西、拖着病患逃离京城了。 颜湘适时赶过去,扮演一个救命的活菩萨,告诉余家自己已替他们还清了所有债务。 余家三人对她感激涕零,尤其是余母,再次亲热地挽住颜湘道:“我们余家有你这样的儿媳,真是好福气。” 颜湘却冷漠地抽开手,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事若是传出去,不仅会影响阿瑜的名声,还会影响他在朝堂的地位?” 余母面色僵硬道:“成才就是去玩玩,没那么严重吧?再说他如今肯定也知道错了。” “最好是。”颜湘依旧漠然道,“总之,你们若还想享受阿瑜带来的好处,就要多替他想想,至少别在外面败坏他的名声。” 她又睨了他们几眼,然后道:“你们休息吧,我先走了。” 余家人见颜湘态度转变得如此快,均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到人走远了,才嘀咕道:“不过是有个当官的爹,神气什么?” 一番警告后,余家人真安分了不少,既不在外面趾高气扬,也不再出入赌坊。 颜湘这才安心了,至少凌书瑜辛苦查案回来,不用为家里的鸡毛琐事而烦恼。 令她意外的是,最先传回来的不是他返京的消息,而是失踪的消息。 两方混战时,凌书瑜和赵辰怀一起跌落山崖,如今后者的尸骨已然寻到,他却仍下落不明,凌风带人寻了三日都无果。 消息逐渐传开,百姓纷纷猜测他已是凶多吉少,毕竟在那万丈高的山崖,不慎跌落则非死即残。 寻找的人陆陆续续返京,最后只剩凌风还在坚持不懈地找,在他看来,凌书瑜总能死里逃生,这次定然也不例外。 “阿瑜那般厉害,就算掉下山崖,肯定也能想到办法自救,所以除非凌风找到尸首,否则我是不会相信他死了的。”颜湘攥紧手心,言辞义正道。 可说不担心是假的,所以尽管每日失眠,她依旧坚持去寺庙祈福,同时让管事暗中加强对凌府的管辖,别让未经证实的消息传入凌府,乱了秩序。 ------------ 第三十五章 “你们这是做什么?”颜湘质问道。 “我们……”余家三人偷逃被抓,干脆破罐子破摔道,“你老实说,阿余是不是死了?” “没有。” “你别再瞒了!外面都在传他掉下山崖死了!” 果然这般大的风声,不可能瞒得住他们。 颜湘双眸好似冬日冰雪,语气也冷然道:“没找到尸体,就是没死。” “等找到尸体就来不及了!”余母急切道,“若是朝廷收回府邸,这些东西就更带不走了。” “阿瑜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带走。” 眼见凌佑就要来抢,余母破防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到底是谁的人?” 凌佑却道:“大人临走前交代,要我只听从颜小姐的命令。” “来人呐,来评评理啊!”余母又泼妇骂街似的大喊,“欺负人了!” 周围的路人均好奇围观,不到半刻,凌府门前便挤满了人。 “我们是阿余的家人,而你只是个未过门的媳妇,凭什么不让我们带走?!” 周围人听到这话,皆在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对颜湘指指点点,是褒是贬不言而喻。 颜湘本不想闹得太难看,但见对方实在无理,她便也不忍了,“家人?你们算哪门子家人?只生不养的家人,还是贪婪吸血的家人?” “你你你,胡说什么呢!”余母尖锐道,“我们因灾荒失散,如今好不容易找回儿子,那是疼他还来不及。” 颜湘讽笑道:“你当真以为那天的话我没听到么?你为了大儿子,不惜将阿瑜抛弃在逃荒路上,如今还要占据他拿命换来的家产,当真是好狠的心。” “都是胡说!你有什么证据?” “还需要证据?我问你们,阿瑜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下,三人全都不敢吱声了,眼神飘忽不定,想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真正的家人,怎会连他名字都不知道?怎会连他过往经历都不曾过问?怎会……” 话被哽在喉咙里,颜湘鼻酸到连心也随之发疼,她忽然觉得这话说出口,受惩罚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此刻,孰是孰非已经显明,围观之人皆不忍道:“天下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是啊,分明都是自己的孩子。” 余家人受尽指点,觉得脸上挂不住,便跑回凌府躲起来。 云兰等人好声好气地劝散人群,只剩颜湘被钉在原地,无力迈开步伐。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今这一闹,凌书瑜免不了要沦为市井谈资,颜湘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大罪人。 只希望,他永远不知道这事才好…… 颜湘如是想着,一抬头却对上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凌书瑜被人搀扶着,双目包含风霜,对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好似下一刻又要跌回深渊里。 “阿余,你没事就好。” 余母又要演示她为数不多的母爱,却被凌书瑜避开了。 她只好悻悻地收回手,“阿余,你误会了,外人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在我这里,阿湘从来都不是外人。”凌书瑜始终垂眸道,“既然你们想走,我便派人送你们回姜州好生安顿,算是我偿还父母的生育之恩,只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与你们相见。” “我们是你亲生父母,你先前答应不会赶我们走,如今却不信守诺言!”余父怒骂。 “阿湘是我最在乎的人,我曾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如今这般待你们,我已是仁至义尽,送客。” 意识到凌书瑜铁了心要赶自己走,余家三人无不怒骂他白眼狼、没良心,言语刺耳程度让颜湘都为之心惊,当事人却始终端坐着,不为所动。 她走到凌书瑜身后,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再听那些污言秽语。 直到凌府回归平静,她才握住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在他耳边柔声道:“阿瑜,欢迎回家。” 上完药后,颜湘便向他询问整件事情的经过。 蒙山下瘴气缭绕,若大量吸食会对身体有所损害,好在玄黎提前准备了清毒的药丸给众人服用,他们才得以顺利上山。 其实蝮门的巢穴并不难寻,只因山林中树木参天,而各殿宇又依山而建,才使山下人难以窥见。 凌书瑜带领卫兵攻入蝮门,虽然敌寡我众,但杀手也不是吃素的,所以双方还算势均力敌。 最难对付的人便是祁易,他武力不仅位居蝮门之首,甚至高于凌书瑜和凌风,但兴许因为要护主,所以手脚都受了限制。 “祁易,事到如今,我们已无路可退,你也不用再护我了。”赵辰怀淡然道。 蝮门门主带领一众杀手,因此世人皆误以为门主武力远在寻常杀手之上,而蝮门则顺势将这当成幌子。 也正因如此,凌书瑜一开始便找错了方向,如今才知晓原来真正的门主是体弱多病的赵辰怀。 “只要我们杀出去,就还有希望!”祁易一边抵挡凌风的袭击,一边高声喊道,似乎想给己方增添士气。 “你们杀不出去的。”王媗晴嘴角挂血,捂着胸口道。 自打回到蝮门,她便一直在暗中调查父亲的死因,最后终于找到了父亲的令牌,还查到了蝮门近几年的账簿。 当初被收留时,门主说能教她本领助她复仇,她便以为蝮门是扫奸除恶的组织,所以只听门主安排,从不过问旁事,如今才知道,原来蝮门私下与许多奸佞都有交易。 父亲此生,最恨的就是奸佞。 “外面的门,是你打开的?”祁易错愕了一瞬,随后怒目圆睁道,“门主当初救了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蝮门害死了我父亲,害死了我家人,如今有什么资格质问我?”王媗晴红了眼,拿起武器便对祁易大打出手。 “你莫不是忘了,你的武艺是我教的。”祁易防守严密,丝毫没给她可乘之机。 凌风见状,立即协助王媗晴,二人虽是初次合作,却配合得极好,很快便占得上风。 祁易自顾不暇,自然难分精力去关注赵辰怀,故赵辰怀此时已被凌书瑜等人围在悬崖边了。 “李家被诛灭九族、雪影报复刘管事、林尚书惨死书房,这三件案子是否都有蝮门的参与?” 赵辰怀慢条斯理道:“更准确地说,李家灭门和林润知的死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你派人杀林尚书,无非是怀疑他手里有证据,但我没想明白,当年你为何选中李升?”凌书瑜问道。 “我给过他活命的机会,可他拒绝了,那只能承担相应的代价。” “那卫子靖呢?” “赵昀冰的狗腿子,”赵辰怀冷笑道,“跟赵家人一样该死。” “门主小心!” 一支冷箭“嗖”地逼近,深深刺进他的左胸,他顿时重心不稳,踩空坠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凌书瑜眼疾手快,纵身一跃抓住了他,可自己也不慎下坠。 “为何要救我?”赵辰怀嘴唇煞白,气息随左胸淌出的鲜血一同流失。 凌书瑜右手紧紧握住树干,左手则拼命拉住赵辰怀,他咬牙道:“你就算是死,也得交由朝廷处置。” 然而,即使粗大的树干也难以支撑两个男人的重量,在晃动间逐渐发出细微断裂的声响。 “这次我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赵辰怀缓缓掰开他的手,淡笑道,“书瑜兄,希望下辈子,我们能做真正的朋友。” 话音一落,赵辰怀便直直地往下坠落,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洋溢着释怀的笑意。 仇人皆已死,他没什么执念了。 凌书瑜睁圆双目,就这样看着他淹没在了满目的青绿中。 原本即将断裂的树干少了一半负重,倒是能稳稳撑住凌书瑜,且山崖上有许多歪脖子树,兴许还能助他爬进不远处的山洞里。 凌书瑜手脚并用,顺利脱险,虽然在坠落时不慎被划破手臂,但好在没什么大碍。 如今主谋已死,人证物证俱全,凌书瑜将案件审理结果面呈皇帝,既还原了卫子靖死亡的真相,也成功为李升昭雪平反。 虽然凌书瑜违背皇命私查旧案,但念他最后查清真相并抓住罪魁祸首,皇帝便不追究其过失。 “凌爱卿屡立奇功,这回可有了心仪的奖赏?” “回陛下,并无。” “你倒始终没变,”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此次嘉奖便先留着,待你哪天有了想法,再来跟朕讨要。” 天子诏令:蝮门作恶多端、为祸世间,不日处以死刑,但王溪之女王媗晴乃功臣之后,且在紧要关头弃暗投明,故免除死罪,还其自由。 虽然赵辰怀已死,可他用含毒的蛇形印记操控杀手,死了却没留下解药。 王媗晴便告别凌书瑜和颜湘,踏上远行的路途,寻个安心之所度过最后的时光。 擒拿恶贼、平反冤案,这两件功劳叠加,让凌书瑜一时间名声大噪。 与此同时,江逸宁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锬军再次攻城失败,如今已宣布停战,并且几年内都不会再有动作,边境又可以恢复以往的和平。 正值冬月,树木都已褪去绿衣,就连鸟儿也不见踪迹,只有偶尔天气放晴,才出来溜达一番。 “这么冷的天,何时才能下雪?我好久没看雪了。”颜湘望着梅枝上等待盛放的花苞,言语惋惜道。 “往年都要到末冬才有雪。”凌书瑜将她的双手全包裹住,担心她冷,还时不时放到嘴边哈气。 “那还有等上一个月……” 他笑道:“无妨,日子很快便过去了。” “阿瑜,”颜湘仰起头,神色认真道,“我们成亲吧,就在下雪的时候。” 这话夹杂着鸟鸣传入凌书瑜耳朵里,他险些怀疑自己幻听了,半晌才回道:“好。” 虽然早已猜到他的答案,颜湘依然忍不住嘴角上扬,她勾了勾手,“弯腰。” 待对方照做,她轻踮脚尖,在他嘴角印下一吻,“成亲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家人了。” 这是颜湘第一次主动吻他。 凌书瑜呆怔住了,少顷,他伸手将她圈在怀里,低头闻着发丝的清香,闭上了眼,“好。” 翌日清晨,凌书瑜遣媒妁前往颜家提亲,并送礼求婚,取颜湘的生辰八字,再去祖庙进行占卜。 然而纳吉之后,媒妁将占卜的结果告知双方,说的却是八字不合。 “我不信这占卜,我只信自己的感受,与你相处的这几月,是我过得最愉悦、最安心的日子,我相信没人比你更合我心。” 还未等对方回应,颜湘又急道:“况且这还是陛下赐婚,我爹没法反对,你更是逃不掉。” 凌书瑜伸手去戳她微微鼓起的双颊,宠溺道:“我没想逃。” “那你这几日为何没下文了?” “我在等你的答案。” 他没有选择上门询问,是不想给她压力,如今既已知晓她的态度,自然要遣媒妁进行下一步——择定婚期。 最终,婚期定在了腊月廿三,正好是小年夜,距此时还有一月有余。 日子越接近年底,朝廷的事务也越多,尤其大理寺与刑部要共同商议、制定新的律法,所以凌书瑜的空闲时间少之又少。 “古人云,食色性也。世上有几个人不爱美人?凌少卿想将买卖妇女列入禁令,那岂不是连我朝官员欣赏歌伎的权利也要剥夺?”刑部郎中方岩质疑道。 “若不明令禁止,往后人贩猖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该如何保全自身?”凌书瑜辩驳道。 “正经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若不出门胡乱转悠,又怎会遭遇不测?” “女子的作用并不只在相夫教子,若朝廷提供机会,她们同样可以读书、经商,甚至是习武。长此以往,相信我朝会人才辈出。” “年少轻狂!”方岩气得一挥衣袖,“相里外郎如何看?” 相里璟却是道:“我觉得凌少卿所言不无道理。” “你们!”他气极,“真是目无礼教!” 两方僵持不下,在场其余人又不敢吭声,这次商议只能无疾而终。 事后,俩人一同离开,凌书瑜说道:“多谢相里外郎认同我。” “先前小妹失踪,家里都心急如焚,所以我能理解凌少卿所想。” “其实‘女子也可出人头地’的想法,便是阿湘先与我提出的。” 相里璟略感惊讶:“我竟不知小妹还有这一面。”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 临走前,他又提醒道:“眼看凌少卿和小妹好事将近,我还是劝你切莫急于求成,以免连累了她。” “放心,我断不会让此事发生。” ------------ 第三十六章 朝堂之上,剑拔弩张,众朝臣都提心吊胆,仿佛这金銮殿里埋藏了炸药,下一秒便要波及所有人。 “陛下,臣反对凌少卿所言。”方岩说道,“歌伎本就是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凌少卿却坚持将买卖妇女列入禁令,这是在剥夺达官贵人放松的权利。” “放松之法何其多,若将美色看得太重,只会误国误民。”凌书瑜淡定反驳。 “凌少卿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在场朝臣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也没见他们耽误朝政要事,再说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你难道也要指责陛下美色误国?!” 尹弋出来缓和气氛,“凌少卿并无此意。后宫嫔妃皆是通过各方考察,并由陛下与皇太后亲自挑选,所以他所言并非针对陛下,对其他大人也只是劝告。” “微臣提出此建议的初衷,只是为了让普通女子能有安全保障,日后出门不必再提心吊胆。”凌书瑜又道。 “微臣认为,老祖宗的规矩,女子就不该抛头露面,被拐卖的能是什么良家妇女?” “且要说美色误事,那凌少卿出任地方官时,曾为了女子而置清州子民于不顾,如今又有何颜面说出此话?” 凌书瑜言之凿凿道:“擅离职守确是臣的过失,但此事归根究底是人贩恶行,女子亦是人,不该被当成货物来交易。再者,若不及时遏制贩卖行为,往后人贩猖狂,就是各位大人的千金也难保自身安全。” 对面皆哽了一瞬,随后又道:“小女的人身安全,我们自会保障。” “行了。”皇帝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都别吵了,你们的意见朕都会考虑,今日若没别的事便先退朝吧。” 退朝时,周围人三三两两,只有凌书瑜独自一人。 “这种现状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你又何苦如此心急?”尹弋走到他身旁问道。 “若错过此次机会,待下次修订律法又要一年时间,那这一年里,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女子受害。”凌书瑜说道。 况且,如若到时换了新一批人修订律法,那又该如何实行? “我知你志向远大,只是触及张尚书等保守一派的利益,你这条路不好走啊。” “再不好走,我都会走下去。” 暮色渐沉,星光浮现,与庭院中晃动的灯笼遥相呼应。 颜湘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对房檐鸟笼里的信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悄悄推门而入。 此时凌书瑜正埋头苦写,神情严肃,并未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颜湘就这么把着门看他,见他依旧头也不抬,索性直接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直到门被合拢发出轻微声响,凌书瑜才抬头,在看到颜湘的那一瞬,他不动声色地用书籍盖住信纸,“怎么突然来了?” 其实按规矩,婚礼前男女双方不能私下会面,但今日颜湘见颜柏下朝后神情严肃,她便猜想是朝堂出了事,故而溜过来看看凌书瑜。 她放下灯笼,随即侧身坐在他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自然是想你了。” 自从决定成亲后,她是越发胆大了,兴许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对方都只会笑吟吟地任由处置。 “我也想你,”凌书瑜扶住细软的腰肢,将整张脸埋入她的颈窝,“很想。” 呼出的温热气息让颜湘觉得有些痒,她忍不住缩一下脖子,“怎么了?是公务处理得不顺利吗? “是有些。” 她轻软地拍拍他头,“没关系,我相信你必定会解决难题。” “嗯。”凌书瑜闷声道,“你多与我说说话。” 颜湘想了想道:“今日嬷嬷送来了嫁衣,我试着正好合身,你试了吗?” 凌书瑜抬起头看她,“还未曾,你可喜欢?” “喜欢啊,很好看。” “喜欢便好,”他捋了捋她的发丝,“真想看到你穿红嫁衣的模样。” 颜湘被盯得羞涩,垂眼道:“很快便能看到了。” 凌书瑜没应答,只是扬起脖颈亲吻她的前额、眼眸,再从鼻梁一路向下,最后禁锢住那张柔软的唇,却不同与以往的温柔,反而带有几分霸道。 颜湘有瞬间觉得他好像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可又不舍得推开,感受着他在自己唇瓣上辗转流连。 良久,凌书瑜放开她,哑声道:“今日晚些回去,好吗?” 沙哑的声线勾走她的意识,她迷糊地睁开眼,看凌书瑜此刻两眼汪汪,鬼使神差道:“好。” 末冬本就寒冷,如今又起了大风,冷气便趁机钻进人的衣袖,直达心底。 “朕经过再三思量,觉得凌少卿的担忧不无道理,若人贩猖獗,难以保障良家妇女的安危,故同意将买卖妇女列入禁令。” “陛下英明。”凌书瑜说道。 “陛下,今日加了这条禁令,明日便就要准许女子读书做官、习武从军了,往后谁还相夫教子?这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置于何地?!” “此等大事,朕自然会再思量。” 方岩见圣意已决,又气急败坏道:“陛下,微臣要弹劾凌少卿,从最初罔顾律法私闯重臣府邸,再到出任知州时擅离职守,在职期间多次犯错,已不适合再担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请陛下罢免他的职位!”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凌少卿在职期间屡立奇功,不能因为他犯了点错就抹杀他的功绩,况且他聪慧果敢、任劳任怨,没人比他更适合担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我知大理寺卿爱才,但依你所言,难道我朝除了他,便没有别的人才了吗?”他继续咄咄逼人道。 “本官并无此意,只是人各有所长,凌少卿确实比别人更能胜任此职位。” 又一位官员站出来道:“陛下,臣赞同方郎中所言,近日已有传言说凌少卿的家人时常出入赌坊,这便说明他治家不严,俗话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齐家都未曾做到,如何能辅佐陛下治国?” “凌爱卿,你对此作何解释?” 凌书瑜的神情依旧淡然,“回陛下,臣无话可说。” “那也就是说此事属实,”皇帝严肃道,“既然如此,你的确不适合再处理政务,即日起,罢免你大理寺少卿之职。” “任凭陛下处置。”凌书瑜双膝跪地,“但在此之前,微臣斗胆请陛下兑现承诺,允许臣讨一个赏赐。” “什么赏赐?” “求陛下取消我与颜家之女的婚约。” 凌书瑜此举惊呆了众人,就连皇帝也不曾料到他所求是此,但仍旧应允道:“准了。” 虽说凌书瑜已被罢免官职,但朝廷不会立即收回府邸,因此他还能短暂住在凌府。 他靠坐着椅子,内心自嘲:以往总将公务看得很重,如今被罢了官,内心反倒轻松不少。 大红色婚服安安静静地立在对面,衣袖随着冬风轻摆,有意无意地在吸引他,而他也如愿将它穿在了身上。 婚服上绣着金色龙纹,衣领处是严丝合缝的金线祥云滚边,腰间系着同色金丝绅带,衬得他精瘦却又挺拔,整个人神采奕奕。 一穿上,他便舍不得脱下了,细细地抚过衣袖上的纹样,幻想颜湘穿上婚服定是别样的好看。 京城里,不知谁在煽风点火,说凌书瑜意在增加女子特权、削弱男子地位,传到最后又被添油加醋了许多,逐渐引发众怒。 不少人冲到凌府喊话,要他立即做出解释,如若不然,便砸了这座府邸。 朝廷为平息众怒,便先将凌书瑜抓进大牢里,待事态平息再释放,可事情却愈演愈烈,大批民众上街游行,嘴里高喊着:“欺君误国者,罪不容诛!” 更有甚者,径直跑到大理寺牢狱前闹事,意欲想朝廷施压,而朝廷只得出动京畿卫震慑百姓,却不敢真对游行民众做出伤害之举。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尧是颜湘再忙也听到了风声,她回府想与颜柏商讨解救之法,映入眼帘的却是他在命人拆卸婚礼布置。 “爹,你这是做什么?!” 颜湘挡在小厮面前,试图阻止他们。 “如今婚约已废,我自然是拆除这些东西。”颜柏沉声道。 “谁说婚约作废?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都无关紧要,这是凌书瑜自己提的,陛下也已经应允了。” 颜湘难以置信地摇头,分明每个字她都识得,可为何连成一句话,她就听不懂了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颜柏又道,“他倒还算有良心,没有连累我们颜家,只是这次他恐怕在劫难逃了。” 听明白了他话语间的含义,颜湘心一沉,“你不救他,那我就自己去救。” “我警告你,不许趟这趟浑水!” 她用金钗抵住自己的脖颈,决绝道:“谁敢拦我,我便死给他看。” 小厮皆面面相看,不敢再拦。 颜柏怒火中烧,亦是威胁道:“你今日若敢走出这个门,就不再是我颜家人!” 颜湘脚步一顿,随后漠然道:“既然如此,从此我与颜家断绝关系,所作所为皆我一人承担。” 言罢,她便扬长而去。 其实她能理解颜柏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但让她眼睁睁看着凌书瑜死,她做不到。 为不连累相里氏,她也没有选择去求助相里璟,而且找到了凌风。 “当务之急是要安抚民众,但是悠悠众口,恰好也是最难堵住的……”颜湘冥思苦想,却始终没想出合适的法子。 如今百姓都已先入为主,就算有人澄清,想必也没几人会信,但他们又不能以同样的手段再煽动群众,否则只会愈加混乱。 “小姐,放弃吧。” “凌风,怎么连你也……” 颜湘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如今保守一派视大人为敌,群众又以游行来给朝廷施压,这般情况下,陛下不可能会顶着压力放人。” “就算如此,我也不想放弃。” 凌风无法,只好迅速出手敲晕她:“抱歉,我答应了大人要保护好你。”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神情肃穆。 “陛下,如今群民激愤,再不处置罪魁祸首,恐难平息众怒啊!”刑部侍郎方岩进谏道。 另一位官员帮腔道:“如今坊间已隐隐有关于陛下的谣言,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凌书瑜,危急关头,还望陛下切莫心慈手软。” 皇帝闭眼按着眉心,仍旧一言不发,显然头疼得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方岩又道,“陛下若不及时处置他,只怕影响今后自己在百姓心里的地位,失了民心啊!” 清醒后,颜湘发现自己被锁在相里府的卧房里,无论怎么撞击,就是打不开房门。 “小姐,别费力气了,你这样只会伤到自己。”守门的小厮劝道。 颜湘充耳不闻,仍旧用力地撞击门板,丝毫不顾已经发疼的手臂。 “把门打开。” 门外传来相里钰的声音,让她眼底又燃起一丝希望。 房门刚被打开一条缝隙,她便焦急地要冲出去,可又被小厮架住,动弹不得,“二哥我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去救他。” 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哭腔让相里钰也鼻头发酸,可他依旧硬着心肠道:“别去了,你救不了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救不了!”颜湘紧咬嘴唇,双眼含泪,倔强地看着他。 “陛下已下令将他斩首,今日便行刑。” 此话犹如平地一声雷在她耳畔炸开,她愣了片晌,喃喃道:“不可能……” 而后挣扎的力道越发重了,她逐渐失控道:“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死!他不可能会死……” 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无法挣脱,原先强忍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夺眶而出,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小厮见状,都不忍心再制住她,渐渐松开了手。 像是想起了什么,颜湘来不及擦拭满脸的泪痕,扯住相里钰的衣摆,哀求道:“二哥,你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就一面……” 相里钰清晰看见一滴泪珠从通红的眼角滑落,他不忍地仰头避开视线,没有吭声。 颜湘知道他是默许了,随即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丝毫不顾自己此刻有多凌乱,她只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段路尤其漫长,长到她望不到尽头,但又丝毫不敢停歇,只能拼命往前跑,这种感觉比当初被海九爷追捕更令她恐惧。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远远地,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行刑台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凌书瑜穿着白色囚服,长发披散,双膝跪地,神情满是淡然,只有在望见颜湘的那瞬间,才有了些许波动。 他无奈地垂头苦笑:还是被她看到了这狼狈的模样……不过也罢,自己什么样她没见过? 即使相隔甚远,但颜湘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在一点点牵着自己往前走。 “午时已到,行刑——” 凌书瑜闭上眼,静静地等待死神来临,他想,再见到文鹤时,一定要问出那句——学生可有让您失望? 刽子手已然就位,双臂高举骇人的铡刀,雨雪在刀锋融化,形成细小的水珠,引得众人心惊胆寒。 “凌书瑜!” 颜湘大喊,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手起刀落间,人头落地,溅出的鲜血霎时染红了刑台,状如一朵朵狰狞可怖的赤红鲜花。 戏曲落幕,雪势也愈发大了,围观人群纷纷退场,只有凌风还扶着颜湘立在原地,双眼通红道:“大人,一路走好。” ------------ 第三十七章 因淋雪受凉,颜湘又生了场大病,反反复复烧个不停,且每次喂入的药都会被她呕出来,两位兄长请了许多大夫,才渐渐稳住她的病情。 可自苏醒后,她便一直怅然若失,呆呆地躺着,也不说话,良久才道:“云兰,我做了个很真实又很荒唐的梦,梦里阿瑜死了。” 得不到回应,她便转头看向云兰,“你是不是也觉得很荒唐?” 此时云兰的身后空空如也,她又问道:“我的婚服呢?” “小姐,婚服还在颜府,但这里是璟宅……” 颜湘这才恍然,起身道:“那我们回颜府。” “但是,小姐你已经和颜家断绝关系了……” 她闻言,思绪陷入一片混乱中,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包裹着,剪不断,理还乱。 “别开这种玩笑,”她板着脸道,“若不能回颜府,那我怎么成亲?” “你不用成亲了,”相里钰走进门说道,“因为阿瑜已经死了。” 颜湘气笑了,“你们一个两个,干嘛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小妹,你清醒一点!”相里钰狠狠打碎她心里的幻想,“他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闻言,颜湘嘴角僵住,那天的记忆顿时如洪水猛兽般涌现,毫不留情地吞噬她,让她头痛欲裂。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凌书瑜身穿囚服跪在雪地里的画面,眼角逐渐有泪珠滑落,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 她的阿瑜,再也不会出现了。 相里钰沉默地抱紧她,任由泪水打湿自己的肩头,心也跟着揪在一处。 其实,他早已认可凌书瑜这个妹夫,也真心将对方当成朋友,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内心也不好受。 行刑前,凌风将颜湘带到璟宅,叫他一定要拦住颜湘,可他还是心软了,此刻又忍不住懊悔,若是那天拦住了她,兴许如今俩人都会好受一些。 当日暮西沉,华灯初上,颜湘逐渐安静下来,如同被抽了魂一般,失神地望着地面。 相里钰擦掉她眼角的泪痕,“饿了吧,二哥带你出去吃饭。” “你走吧,我不饿。”颜湘轻轻拂开他的手,声音嘶哑道。 她如今这副模样,让相里钰看得冒火,但又舍不得对她说重话,只好道:“我让人将饭菜给你送来。” 为防止她做傻事,他又将房里尖锐的物件全都收走,才敢留她一个人在屋内。 “凌书瑜,你又骗我……” 颜湘就这么把自己关了三日,待相里钰将要打算骂醒她时,她却自己打开房门出来了,并且装扮得体,看起来与以往并无不同。 “又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颜湘肩头,让她不自觉地攥紧双手,却浑然不觉冒昧。 寒梅盛开之际,大雪如期而至,然而身旁的位置却已经空了。 她收回思绪,裹紧厚重的披风出了门,先是乘马车去到凌府,发现府邸已被查封,里面想必是一片狼藉。 令她意外的是,玉书坊竟然也大门紧闭。 向凌佑问清缘由,她才知晓原来游行爆发时,还有偏激之人来砸画坊,将俞林的画作都抢走尽数焚烧,如今应当是一幅也不剩了。 原来,这便是后世没有流传俞林画作的原因。 “凌风呢?” 没了凌府,凌风如今都住在村子里,平日与其他男丁一同练剑,或是帮阿婆摘菜闲聊,生活简单却惬意。 “阿瑜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凌风猜到她为此而来,所以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带进屋内。 颜湘最先看到那盆鱼尾菊,只是原先火红的花儿都谢了,如今只剩一株玄青还在傲然挺立。 “公子的遗物全在这了,他嘱咐我,倘若你没有主动问起,便不用交给你,直接烧了便是。” 颜湘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明知自己一定会问,却还装模作样地交代这么一句。 她拿起陌生的册子,发现里面列了许多名贵物件,甚至还有田产,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先前公子准备的彩礼,实物我都已转交相里公子,倘若……”凌风哽了一瞬,“倘若小姐日后要嫁人,这便是你的嫁妆。” 颜湘心里一刺,苦涩道:你这般,让我如何嫁与别人? “为何这上面还有玉书坊?” “其实玉书坊是公子为收集情报所创,只是为防引人注目,才交由掌柜代为掌管。” 往后他们都无需再收集情报,所以玉书坊便过到了她的名下。 “还有这信和玉镯,他要我单独交给你。” 颜湘接过,深深地看了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回了璟宅,她再度将自己关在屋里,仔细翻看凌书瑜留下的物件,全是与她有关的,每一件他都不舍得带走。 看完了所有,她才有勇气打开那封信。 阿湘亲启: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卿见此信,吾已归矣,望切莫感怀。此镯乃师母所传,嘱吾交于发妻,然嫁娶之约,吾恐失矣,来世相逢时,必力以补之。然人生漫漫,卿再遇良人,勿视吾作网罗,与爱者逾世。 只愿岁岁寒英,携一秋罗悼焉,足矣。 阿瑜绝笔 最后一句字迹凌乱,想来是最后才补上的,颜湘看得发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滑落,心道:一会儿叫我忘了,一会儿又叫我初雪时带鱼尾菊去悼念,这人还真是…… 她柔和地爱抚那件曾被他试过的婚服,想象他穿上的模样,一定是玉树临风,天下无人可与之媲美。 次日,颜湘将从颜府搬来的物件都收拾好,又将两套婚服叠好放进衣橱,便又去找了凌风。 她目光灼灼道:“我想将画坊改成书坊,再出一本阿瑜的传记,你可愿协助我?” 如今风波刚平,关于凌书瑜的谣言还在流传着,要想替他正名,出个人传记,大肆宣传是最好的办法。 凌风与凌书瑜患难与共多年,知悉许多她不曾听闻的往事,所以找他帮忙最合适不过。 凌风望着她,竟隐约在看到了一点凌书瑜的影子,随后忽然明白了,为何初见时凌书瑜说她特别。 “还能为公子做事,是我之幸。” 在书坊修缮期间,颜湘还让相里璟帮忙找个靠谱的教书先生,一是请其代笔书写传记,二是她想开办女子学堂,让那些想读书习字却没有条件的女子能够圆梦。 当然,她自己也没闲着,每日不是去商铺忙活,便是去书坊监工,还抽空去考察了预计用来修建学堂的地点。 见她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比自己还忙碌,相里钰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倘若忙碌可以让她忘却伤痛,那便随她去吧。 颜湘回到璟宅时,家里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贴了窗花、摆了灶糖,一看便知是过节的氛围。 “今天是何节日,如此热闹?” 侍女停下喂食白鸽的动作,行礼道:“小姐忘了?今日是小年夜。” 话刚说完,她便猛地被人一撞,那意思是别多嘴。 她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刚想请罪,却见颜湘笑道:“无妨,你们继续。” 待房门合拢,那侍女松了口气,心道:看这样子,小姐应当是放下了。 一进门,颜湘便虚脱地靠坐在门后,仰头想止住眶里的泪,内心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这些日子,她拼命让自己变得忙碌,忘掉每晚缠身的噩梦,可她好不容易堆砌的坚强,瞬间便被一句简单的话语瓦解了。 不都说忙碌起来,日子很快便过去了么?这一天怎会如此漫长……她无力地想。 小年夜过完,很快又要到除夕夜了,颜家曾遣人来请颜湘回府过节,但被她拒绝了。 在回清州前,颜湘和兄长去往凌书瑜的坟前祭拜,全程不仅没掉一滴泪,甚至还很淡然,倒让另外俩人有些惊讶。 “舅父舅母!”她又像以往那样扎进长辈怀里,肆意地撒着娇。 相里夫人轻刮她的鼻尖,笑问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外头寒凉,就不能进去说吗?”相里钰略微不满道。 “没大没小。” 相里钦作势要去揍他,却被他一溜烟给跑了。 其余人皆是大笑,随后也跟着进门,俨然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除夕当晚的饭菜比中秋还要丰盛,相里一家围坐着吃年夜饭,他们都在谈笑,只有颜湘对着杯里的酒若有所思。 “湘儿,怎么了?”相里夫人关心道。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屠苏酒会不会醉人。” “这是草药酒,驱邪保健的,怎可能醉人?”相里钰噗笑道,“再说我记得你酒量也没那么差啊。” 颜湘白了他一眼,随后率先举杯道:“岁岁年年,祝舅父舅母健康长寿,祝大哥青云直上,祝二哥早觅良缘,我们一家和谐美满,金玉满堂。” “舅母也祝湘儿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大哥都还未成家,你就祝我早觅良缘了?”相里钰又拆台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有个人来管管你这张臭嘴。” 似乎是为制止俩人无休止地斗嘴,天空忽然炸开了烟花,绚丽多彩,颜湘不禁侧头,神情有些恍惚。 趁着此次过节,她在清州多待了些时日,主要是为了多伴相里夫人左右,在长辈跟前尽孝。 期间,她还收到了玄黎从侗州寄来的书信,内容无非就是讲述自己的日常琐事和表达对她的问候。 返京前,她和凌风去祭拜了文鹤夫妇,又去竹屋寻找记载凌书瑜过往的物事,意外找到了文鹤生前的日志。 她翻开一看,发现这虽然是文鹤的日志,所记却全是关于凌书瑜,不乏一些平常琐碎的小事和自己的感受。 其中有一句吸引了颜湘的注意——“每回检查课业,他都担忧我会心生不满,但其实我从未对他失望过。” 又是一年春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处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相里氏也迎来了新的喜事。 周家向相里家提出联姻,因周家无论声誉还是资产,在清州都名列前茅,联姻于相里氏而言百利无害。 只是相里氏的联姻人选是相里钰,而周家原定的却是周婉,可颜湘认为周菱嫁过来更合适,媒人便将二人的生辰八字拿去占卜,结果真是十分契合。 一个庶女能嫁到富甲一方的相里氏,周家真是高兴还来不及,立即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两家的地位摆在那儿,婚礼自然要办得隆重。红妆十里,花香满路,盛大的迎亲队伍每路过一处,好奇观望的人群比肩继踵,场面好不热闹。 新人拜堂时,颜湘就站在相里夫人身侧,她忽然在想,若当初她和凌书瑜顺利成亲,婚礼应当也是这番热闹景象。 这念头只闪过一瞬,继而她暗暗自嘲,待婚礼结束,又全心投入到正事中。 书写传记、开设书坊、创办学堂,除开学堂在招收生员时遇到了些许困难,其他皆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书坊即将开张之际,颜湘还遇到了一些熟人,她讶异道:“月娘,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月娘等人当初从作坊离开后,便找了不同的活干,聚少离多,可听说颜湘将要开设书坊时,她们都不约而同前来帮忙。 “只是我等并不识字,恐怕只能在体力活上帮忙了。”月娘羞惭道。 “无妨,”颜湘思量道,“或者你们可想读书习字?我这儿刚好要办立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但我们这般年纪,读书应该也无用了。” “不管什么年纪,读书都会有用的。倘若你们愿意,也可将令爱送来一同学习,日后兴许能多条出路,便不用依附他人了。” 女工都是自立自强的人,听到这番话自然也是心潮澎湃,当下便决定将女儿送来学堂,读书习字。 颜湘将原先的名字调了个顺序,取名为书玉坊。 书玉坊自开张后,生意还算不错。 起初人们见东家是位女子,皆不愿前来光顾,可又听说这坊里有许多别处寻不到的绝版典籍,又忍不住赶来瞧瞧。 耗时将近一载,颜湘找人编纂的《凌书瑜传》终于大功告成。 在传记里,她并没特意隐去凌书瑜的情感经历与朝政过失,因为她相信,他的功过,后人自会评判。 传记被大量印刷成册,其他书坊不敢上架,所以只有书玉坊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为了让更多人知晓传记,颜湘还花银两请说书人在酒楼讲述里头的故事,又拜托戏班子将其编成戏曲,势必要在多处宣传。 说书人和戏子不在乎是非对错,只知道拿钱办事,没多久,这故事便传得沸沸扬扬,闻声赶来的人也挤满了书坊。 一时间,这传记倒成了风靡全城的新潮之物,每处角落皆有人在谈论凌书瑜的经历,百姓这才知晓,他并非是先前传言里祸乱朝纲的奸佞,而是个心怀天下的清官。 末冬时节,清客压枝,全城一夜之间变得银白,原来又是一年初雪天。 颜湘折了一枝红色鱼尾菊前去赴约,她用衣袖擦去木牌上的尘土,心道:阿瑜,我如今也算为你正名了。 卧房内,红绸锦色,凤冠霞帔,颜湘坐在铜镜前妆点自己,她轻抿胭脂纸,笑道:“瞧侍女化多了,自己手也巧了。” 随后,她走到床榻坐下,理了理衣摆,自言自语道:“今日大喜,时隔一年,我再度穿上了这件嫁衣。虽然你我二人无法拜堂,可我听说只要共饮合卺酒,即算礼成,那今日我们便补上吧。” 她端起酒壶斟了两杯,一杯洒在床前,一杯一饮而尽,笑道:“阿瑜,喝下这杯合卺酒,你再也不欠我了。” ------------ 第三十八章 颜湘猛然惊醒,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未缓过神来。 “可是又做噩梦了?”凌书瑜在床边坐下,抬手拭去她头顶的汗珠,言语温柔。 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如今近在咫尺,颜湘却充斥着不真实感,直至掌心传来温度,她才敢拥住他,喜极而泣道:“太好了,你没事。” 凌书瑜抚顺她背后柔软的发丝,笑容和煦,“嗯。” 颜湘微微侧头,瞧见他后颈那条狭长的疤痕,如今已经结痂了,她忽然迷糊道:“如今是什么时候?” “草长莺飞,是你我相遇的时节。” “我昏睡了那么久吗?” 颜湘注意到房内还挂着火红的绸缎,榻上是绣有鸳鸯戏水图样的喜被,“这是……新房?” 凌书瑜轻点她的鼻尖,宠溺道:“小年夜那天,我们已经成亲了。” “我怎么全无印象?” “你日日梦魇,大夫说偶尔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是正常之事,只要好生调养便可恢复。” 颜湘似懂非懂,随即再次钻进他怀里,“总之,你没事便好。” “我一切安好。” “阿瑜,我们回清州吧?”她忽然道,“在这儿住着,我心不安。” “好,那我们明日便出发。” 午膳时,颜湘始终痴痴地望着他,连饭菜也不动几口。 他无奈地端起碗筷喂她,“为何这般看我?” 颜湘乖顺地张嘴,仍旧没有移开目光,含糊道:“我总觉得许久未曾见你,今日想好好看看。” “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看。” 午膳过后,俩人一同收拾行李,碰巧翻到了凌书瑜的“珍藏”。 颜湘打开匣子,发现里头叠满了信件,几乎全是她先前寄给的,唯独一封是他自己写的。 “你这信里,一会儿叫我再觅良人,一会儿又叫我每年初雪前去悼念,到底希不希望我忘了?”颜湘调笑道。 “原先下笔时,我还尚存理智,”他一本正经道,“但那夜见你之后,我想到日后会有旁人与你共度良宵,便忍不住心生嫉妒……私心来说,我不希望你忘了我。” 他顿了顿,又问:“我是不是很自私?” “是,”颜湘笑着轻吻他,“但爱本就裹挟着自私,若是我先走一步,我也不愿被你遗忘。” “我不会让你先走。”凌书瑜回吻道,轻柔舔弄她的舌尖,细细品尝其中的滋味,似诱似蛊,好似要将她吃干抹净一般。 他眼里的爱欲无从藏匿,只得生生暴露出来,颜湘瞟到他晶莹的唇瓣,又取笑道:“你如今这般,哪还有正人君子的模样?” “在你面前,我从没觉得自己是君子。”话毕,他又弯腰去探那张勾人的唇,却被颜湘躲了过去。 “再不收拾,明日便没法出发了。” 他只好克制,应允道:“好。” 二人抵达清州后,照例先去祭拜文鹤夫妇,才驱车前往相里府。 “以前从未发现,这院里还有五色海棠?”颜湘望着墙边围满院子的五色海棠,不禁惊诧道。 “姑爷知道小姐喜欢,便特意命人提前移栽过来。”云兰贴心说明。 颜湘微滞,望着凌书瑜忙碌的背影,她心底升起一股暖流,含笑咕哝道:“呆子。” 两位兄长如今还在京城,饭桌上便只有相里夫妇和他们二人,却丝毫不影响温馨的家庭氛围。 “夫人,今日高兴,我可否多饮几杯?”相里钦又照例征问道。 “看在侄女婿的面子上,今晚便随你,但不许喝醉。”相里夫人说道。 相里钦得到准许,端起酒杯笑呵呵道:“多谢侄女婿,来干一杯。” 颜湘立马阻拦,“他酒量浅,不能多喝。” “无妨,舅父高兴,我陪他喝两杯。” 她瘪了瘪嘴,勉强同意道:“行吧。” “我这侄女啊,才成亲不久,就开始管起夫君了。”相里钦打趣道。 “您不也被舅母管着?我师从舅母罢了。” 他又换了副面孔,“好事啊!有人管着才好,你说是吧,侄女婿?” 凌书瑜望向颜湘,双眸里似乎浸了酒气,此刻正闪着水光,“是。” 稀奇的是,原先三杯倒的凌书瑜,今日几杯下肚,竟还面色如常。 “你酒量何时这么好了?” 颜湘被他牵着,笑意盎然,步履轻快。 “夫人酒量好,我自然也不甘落后。” 周围几盏灯笼照明,让她能够看清凌书瑜的面颊泛着红晕,双眼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巧言令色。” 她刻意偏头不看他,率先进了房门。 然而他却毫无征兆地将她堵在门后,噙着笑意道:“那你可喜欢?” 颜湘并未作声,微凉薄唇轻贴她的侧颈,让她不禁为之一颤,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那低沉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阿湘,我忍不了了……” 耳垂处传来的酥麻感传遍全身,使得心跳也乱了节奏,颜湘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轻轻准许道:“嗯。” 下一刻,凌书瑜便禁锢住那张惯于发号施令的朱唇,恶作剧般地吮吸、啃咬,似乎想让它臣服于自己温柔的攻势之下。 待颜湘将要呼吸不畅,他又顺着修长的雪颈下移,一点点烙上暧昧的印记,引得她双腿发软,只好紧靠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双方熄火休战,凌书瑜将眼前的可人儿打横抱到床榻,替她取下头上的发簪,才再度吻住她。 不知不觉间,衣衫尽数褪去,凌书瑜温热的大掌紧贴她的肌肤,像一团火点燃了她,让她由内而外地发烫。 他的唇更像是有魔力般,每游离一寸,便嫣红一寸。 颜湘仿佛被人抛到半空,又极速下坠,强烈的刺激感让她忍不住轻嘤出声。 她无意识抚摸他颈窝处的疤痕,轻唤道:“阿瑜……” “我在。” 喑哑低沉的嗓音在她心底回响,带着沉重的喘息声,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早晨醒来,颜湘下意识侧身,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几乎是瞬间脱口道:“阿瑜!” 无人应答。 她又赤脚跑了出去,直至看到院中熟悉的身影,才松懈下来,她好怕这几日的欢愉都只是美梦一场。 凌书瑜似乎在描摹画卷,半张脸暴露在阳光下,神色极其认真。 颜湘看得有些痴了,没察觉自己仍赤着脚,还是凌书瑜率先发现,将她抱回了床榻,“别着凉了。” “方才醒来没见你,我还以为,我这几日又在做梦。” 凌书瑜替她穿好鞋袜,笑道:“往后我等你醒了再起。” “舅父舅母宠我,你也宠我,迟早有天我要被你们宠坏。” 凌书瑜望着她颈窝处的红痕,那是独属于他的印记,回想起昨夜的温存,他又道:“无妨,你不守规矩的模样,我也喜欢。”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哄人?” “为夫所言,句句属实。” 颜湘装作满不在乎地“嘁”一声,随后自顾自地起身,“我倒要瞧瞧你方才在画什么,竟如此入神。” 石桌上摆的,俨然是一副美人图,画卷中的女子容貌秀丽,姿态优雅,倒能显出几分神韵。 “先前我便想问,这是你何时画的?” “有天我去玉书坊,碰巧看到你在作画,时过多日仍无法忘怀,索性便画了下来。” “所以你那么早便开始觊觎我了?”她打趣道,又环上他的肩。 “兴许是。”他同样笑道。 明月初升,清州城又逐渐热闹起来,今日虽不是传统佳节,但大街依旧人头攒动。 凌书瑜换了身月白色衣袍,风姿秀逸,与二人初见时无甚差别。 颜湘却骤然脸色煞白,催促道:“别穿这件,你去换一身。” 直到凌书瑜换了身黛青色,她面色才缓和下来,又恢复成先前活泼烂漫的模样。 “你看那灯笼,像不像中秋节我提的兔子灯?” “想要吗?” 她点了点头,“可是那儿好多人。” “无妨,你在原地等我。” 颜湘乖顺地在石墩上坐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遂转过头。 男孩手拿糖画,问道:“姐姐,你也走丢了吗?” 颜湘失笑,而后道:“不是,姐姐在等夫君。” “那你夫君叫什么名字?” “阿瑜。” “我也叫阿余。” 她面露诧异,“这般巧,那你是哪个‘余’?” “我娘说,是年年有余的‘余’。” 她温柔地抚摸那孩子的头,“那你很幸福。” “阿余!” 颜湘循声望去,在看清来人时僵在原地,那妇女竟长得与凌书瑜生母极为相像。 那妇女拉过孩童,语气急切道:“怎么跑这里来了?知不知道爹娘有多担心你?” “我错了。”男孩委屈道。 妇女无奈地叹息,这才抬头看向颜湘,眼神却很陌生,“多谢姑娘照顾小儿,家中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孩童回身,挥动着糖画与她道别,“姐姐,再见。” 颜湘怔愣地望着母子远去,直到凌书瑜出声才回神,她接过灯笼道:“没什么,只是认错人了。” 凌书瑜没再过问,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到拱桥时,城中不知为何又放起烟花,引得周围人都驻足观看。 颜湘侧头,发现他同样望着自己,璀璨的流光在他脸上蜿蜒,忽明忽暗,只有眼中柔情显而易见。 她蓦地想起去年七夕,少年故作镇静地向意中人表明心迹,明眸微闪,言辞恳切,故而问道:“阿瑜,你是否心悦于我?” 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却不同于那时的兵荒马乱,而是坦然道:“我心昭昭,如璀璨星河,不落不灭。” 二人相视而笑,时间仿佛停止流转,长久定格在这一瞬,一瞬,即是永恒。 尧光二十四年冬,相里氏千金颜湘自尽于红帐中,面容安详,嘴角含笑。相里氏闻此悲痛欲绝,故将其厚葬,并纳其名姓入族谱,供奉于祠堂。 相里钰捏着颜湘留下的遗书,指尖泛白,回想起她这一年总往清州跑,说要到父母亲跟前尽孝,原来是早有打算…… 他苦笑道:“我这兄长当得真不称职,这一年来,竟从来不知她受困梦魇,每晚靠安神汤才能睡下,我真是……” 周菱犹豫片刻,还是轻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别太自责,至少,她解脱了。” 相里钰口中苦涩翻涌,半晌才道:“母亲如何了?” “刚缓过来,此刻已经歇下了。” “那便好……”他垂眸道,“母亲与姑母自幼相识,情同姐妹,当初姑母过世,她便十分悲恸,如今又送走了小妹……” 他仰头抱歉道:“这段时日,家中恐怕都要由你操劳,辛苦了。” 周菱淡笑,示意他放心,“这是我该做的。” 夜晚,周菱确认了相里夫人房间还暗着,才安心回房。 而房内,相里夫人背靠枕垫,望着手里的书信发怔。 “舅母,湘儿先行与母亲团聚,望您切莫伤怀,也望您原谅我的不孝。原先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能感受母爱,直到遇见了您。每回您待我好,总会让我想起母亲,因此越发贪恋您的温柔,可……或许缘分是有限的。如今,我已死而无憾,从此甘愿化作天上星辰,为您、舅父和兄长祈愿平安。” 回忆往昔,相里夫人呢喃道:“阿瑛,你的女儿倒是与你一般模样。” 日升月落,冬去春来,在八方支援下,侗州城已经恢复以往的安宁,百姓又能安居乐业,逍遥自在。 江逸宁因从小受永王的熏陶,在军营初试锋芒便展示了过人的天赋,颇受老将青睐,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而远在朝堂的相里璟也已晋升刑部侍郎,丰富的学识和圆滑的个性使其深受皇帝赏识,成为革新派不可或缺的官员之一。 玄黎则继续跟随父亲游历四方、治病救人,见识霁朝的大好河山,决心为维护世间太平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东风翩翩然吹动柔弱的柳条,轻盈如雪的柳絮如愿纷扬,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紧挨着的两座墓碑前,赫然生长着两株鱼尾菊,一株赤红如火,一株玄青如墨,双方互不干扰,却又难以分割。 世人只知鱼尾菊的花语是步步高升,却不知玄青色的花语,叫永失吾爱。 “叮呤呤——” 手握杆幡的道士恰好途经于此,腰间系着铜制铃铛,不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打破了墓地原本的寂静。 他看了眼墓碑,随后又晃着头离去,口中叹息道:“银砂深埋情人骨,罗帐虚掩红颜泪。” 两株鱼尾菊在春风的吹拂下相互依偎,似乎是在说:如今这般,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