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书生气 第1章 国朝第一小白脸 天圣二年,汴京。 一座颇为富丽堂皇的府邸内。 “我看我还是回去才好,这活儿我真接不了。” 一位面如冠玉,模样极为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望着院里凉亭上端坐的恬静女子,叹了口气。 他叫韩序,是东京城一个专业的小白脸。 韩序身边,还站了另外两位年轻男子,其中一位锦衣玉服,一看便是打小富贵人家出来的富家少爷,另一位相比之下气质就普通了些,但举止作态却十分老成。 三人做贼似的站在院外,连说话声音都是轻声细语,好像生怕院里女子听见。 锦衣玉服的富贵少爷听了韩序的话,撇了撇嘴,像是有些泄气,愤愤不平的向另外一位作态十分老成的男子质问道:“怎么回事啊老虞,来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韩公子乃国朝第一小白脸,没有他接不了的活儿吗?这怎么就又说不行了呢?!” 老虞听罢富家少爷的话有些尴尬,赔笑道:“这个...陈公子莫要着急,韩公子一向是比较谦逊...陈公子你稍等一下,容我单独与韩公子再说道说道。” 说罢,便拉着好似事不关己的韩序走到一旁。 “他娘的,来之前说好的能做,这会儿咋又搞这一出?一百两银子啊!韩兄!这活儿要是成了,能顶上咱哥俩辛辛苦苦干多久你知不知道?” 这位玉树临风的韩公子对老虞的话视若无睹。 作为东京城公子哥圈子里最名声在外的小白脸,他有着自己的原则。 作为从千年之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炎黄子孙,他更是知道做人无原则走不远的道理,不管是如今的大宋,还是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韩序原本是二十一世纪一渣男,而且还是一位有文化的渣男,打小孤儿院长大的他,出奇的争气,某知名双一流大学历史系毕业,原本以为可以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少年,毕业到了社会才发现,自己这专业,只能当社畜。 虽说能轻易找到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可这对别人来说算是挺好,但是对一无所有一切从零开始的韩序来说,远远不够,所以韩序十分努力赚钱,白天上班,晚上去夜场做兼职,凭着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庞和那些个书本堆叠出的儒雅气质,终于住上了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原本以为终于可以上岸好好享受生活的韩序,在刚刚搬进新家的第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穿越了。 最他娘可气的是,没有书上的什么逆天系统,没有金手指,就连个小富小贵的家世都没有。 爹死的早,不过小时候好歹还有个娘,但几年过后,在十三岁的时候娘也死了。 当时韩序很不是滋味,难不成自己注定这么凄惨? 不过好在依然有着一张同二十一世纪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绝美脸庞,才让情况不算太糟。 众所周知,脸上自有黄金屋。 于是韩序在生活所迫之下在东京干起了老本行。 他的初衷是先赚点银子让日子过得滋润一些,却没想到名气在东京公子哥圈子里传开了。 于是私底下,越来越多的公子哥找上门来,希望韩序能够出手勾搭自家相好,并且奉以重金。 韩序后来想想,能够为情不投意不和的眷侣们早日结束苦难,还男子一份自由,同时也能够帮女子早日摆脱那份没有未来的期待。 其实也是在做好事。 于是凭着一张俊俏脸以及二十一世纪在女人身上学来的钓鱼经验,韩序在这个行当简直是如鱼得水,毕竟大宋这些个小娘子,多半都是些心思单纯的传统女子,对于在二十一世纪见识过各种神仙高手的韩序来说,这些小娘子简直就像不谙世事一样。 特别是在结识了这位名为虞砚书的江湖混混之后,二人简直是一拍即合,虞砚书常常跑江湖给韩序拉生意,韩序负责谋划实施,很快便名声在外,让那些个为“情”所困的公子哥们有了希望。 就在昨个,老虞得意洋洋的跑到韩序面前,嚷嚷着说是有一单能让韩序少干一年的大单,问韩序敢不敢接。 做人极有原则的韩序还是先问了大致情况。 老虞说,委托人是这汴京城里一位富商家的公子,只因家里小妹对一位穷困书生芳心暗许,可家里众人都不太赞同这门婚事,于是便想着让韩序出马改变小妹心意。 韩序觉着这事儿定是没那么简单,否则不会平白无故开出这么高价码,于是便决定先来走一遭看看再说。 可今天韩序随着老虞在陈家公子陈阜的指引下刚从侧门悄悄来到这陈小姐的院外,便看到陈小姐丫鬟从院里正门风风火火跑了进去。 手里拎着一份应是装了吃食的木盒,对自家小姐说道:“小姐,今天又没见到陈公子的人,不过却是让私塾的孩子帮忙带了话。” 陈家小姐猛然抬起头,神采奕奕。 “什么话?” 丫鬟又有些支支吾吾说道:“说是...以后让小姐别再送吃食了...还说...小姐身为大家闺秀...应当知礼数一些...” 原本到这,韩序只是觉得,这还是个单相思得主儿呢,倒没觉得有什么难办,可是接下来一幕,让韩序恨不得扭头便走。 只见那陈家小姐闻言先是一愣, 丫鬟还以为是自家小姐伤了心,气哄哄的说道:“小姐千万别伤心,真是读了几天书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了,真是不知哪来的胆子敢说出这般羞辱人的话!” 哪知道陈家小姐眨眨眼,抬起头傻笑道:“他定是喜欢我才会说这番话,否则就算是羞辱,他怎么不去羞辱别人呢?” 丫鬟与一旁偷看的三人皆是无语。 这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此刻拉着韩序单独来一旁讲话的老虞,看着韩序不吭声的模样,着急说道:“哎呀,其实也没那么难办不是,顶多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韩大公子你一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啊?” 韩序不为所动的说道:“这女的得了病,这活儿我接不了。” 老虞有些摸不着头脑,寻思韩序啥时候会看病了?随后有些疑惑的问道:“是何病?” 韩序缓缓开口:“恋爱脑。” 老虞更摸不着头脑了,毕竟这病他闻所未闻,于是接着问道:“这是何症?好治不?” 韩序瞥了老虞一眼:“绝症。” 瞧见韩序这个表情,老虞似乎不愿就这么放弃,又问道:“当真不接?” 韩序淡然一笑,像是认认真真的看向老虞:“你知道的,我是个很有规矩的人,干这一行,接活儿我有三不接,一是没银子我不接,二是伤天害理我不接,第三,便是恋爱脑我不接。” 老虞闻言,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惋惜。 “算了,既然是原则问题,兄弟我也不勉强你了,这钱咱哥俩不赚便是了,容我去给那陈公子说一声。” 于是老虞转头便向陈家公子去解释。 没过一会儿,老虞便又走了回来,脸上有些为难的说道:“害,本来我说了这是我兄弟的原则问题,那陈公子还非要让我再过来劝劝你,说若是这事成了,可将原本的报酬提升三倍,我不太好驳他面子,便来与你再说一声,不过你也不用为难,我这就......” 老虞还没说完,韩序便缓缓开口打断了老虞的话。 “告诉陈公子,打今儿起,韩序的原则便只剩两个了。”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2章 卜卦 次日。 雨后的汴京跟平常相比多了一份儿清静,街边的摊贩们开始忙着收拾摊位,颇有市井气息。 街上有女子经过,一主一仆,一仆撑着油纸伞,一主拎着一方食盒。 拎餐盒女子身着青色长裙,质地颇为华贵,是丝毫不输绫锦院的手艺,一眼瞧去便知道是打小好生养的富贵小姐,另外一位撑油纸伞的丫头则是窄袖小裙,模样也称得上干净秀气。 大概东京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姐都是温淡性子,青裙女子走得轻缓,不急不躁,反倒是一旁窄袖小裙撑着油纸伞的丫头一副气不过的表情,愤愤不平道:“要我说这也太欺负人了,这都第几次了,竟是连面都不露,先前也就算了,今个儿小姐亲自送饭,还敢如此,世上怎会有如此无情之人。” 撑伞说话之人,是陈家小姐的丫头小荷,而拎着食盒的青裙女子,正是陈家小姐陈婉约。 自昨日陈婉约托小荷去送餐食被拒之后,这陈家小姐不但丝毫没有受影响,反倒是比之前更来劲儿了。 之前还稍稍含蓄一些,今天竟然寻思着是不是每次托丫鬟前去显得诚意不够,非要亲自出马前去那书生所在的私塾,不曾想最后还是连人面都没见着。 听了丫头小荷的话,陈婉约反倒安慰起她来了,说道:“哎呀,别生气啦,兴许是今个儿他确确实实是很忙呢?又兴许是忙完实在有些累了,你想啊,每日有那些个孩子等着他去教,不累才怪呢,是不是?” 小荷闻言更是来气,愤愤不平道:“小姐您真是糊涂了,就是再忙再累的人,也不至于出门拿个吃食的功夫都没有吧?连着这么些天了,哪怕是块石头也该融化了,我看他就是成心的,小姐您打小儿聪明,难不成连这都瞧不出来吗?” 陈婉约怔怔出神,随后喃喃道:“没事的。” 望着自家小姐不听劝的痴情模样,小荷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二人又走了几条街,在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下瞧见一个算命摊子。 摊子简陋,但那卜卦之人却是穿了一身整整洁洁的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就是生意冷清,迷迷糊糊坐在有些破旧的木椅上打瞌睡,下巴时不时险些脱了双手栽倒在地上,让人看得替他心惊胆战。 陈婉约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因为沾了水而显得歪歪扭扭的旗帜,几个大字口气倒是不小,“算尽前后五百年”。 陈婉约走过去,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摊子,身着道袍的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神仙高人的气度,口似悬河道:“贫道通晓天地四象,五行八卦,阴阳地理,慧眼可看透阴阳之事,预知人神之行,甭管是求签卜卦,还是解忧问事,均是无所不能啊。” 小荷这丫头像是对眼前算命先生之言丝毫不信,冷笑道:“呵,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神,你八成已经是神仙了,干嘛还在这摆摊算卦?” 算命先生听了倒是丝毫不生气,一字一句道:“凡事都有劫数因果,贫道修道本就是为众生了却因果,这也是贫道自己的因果。” 小荷也听不懂算命先生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干脆直接问道:“既然你什么都算得到,那你便算算今个我们要找你算什么?” 算命先生并未第一时间直接接话,而是起身来回闭眼踱步,随后睁眼打量这一主一仆两名女子,伸出右手掐着指头来回默念着什么碎语。 一主一仆二女皆是瞧着算命先生模样未曾说话,小荷一脸笑盈盈的,像是在等着看这装模作样的老道士究竟能耍个什么花样,而陈婉约则真的是一脸认真的在等了。 良久,老道士停下脚步,轻声道:“姑娘是来算姻缘。” 小荷听罢瞟了瞟身旁的小姐,心想怕不是还真被这老道士猜中了。 陈婉约也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轻声说道:“道长说既可求签卜卦,也可解忧问事,我有一事,想先请教道长。” 老道士温声道:“姑娘请说”。 陈婉约思索了一下,问道:“道长觉得姻缘二字,是姻重要,还是缘重要?” 老道士稍稍犹豫,随后说道:“虽说姻缘二字,姻在前,缘在后,可实则姻是果,缘是因,所以自然是缘重要。” 陈婉约追问道:“那有缘无分曰何名?” 老道士答:“该叫等。” 陈婉约怔怔出神。 一旁的小荷见状倒是有些坐不住了,也顾不上再去为难这位看上去生意冷清的算命先生,而是拉着小姐轻声道:“外边儿刚下了雨天气凉,咱们还是早些回家吧,千万别凉着了小姐身子。” 老道士瞧着眼前丫头准备拉着自家小姐就这般离开,也不着急,好似丝毫不害怕这到嘴边的鸭子飞走。 陈婉约并没有将小荷的话听进去,而是愣神过后慌忙去摸身子,随后从身上摸出几两碎银递到算命先生跟前,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银子塞进袖中,然后继续装作一副高人做派笑道:“姑娘不妨将出生时辰说与我听,贫道将这姻缘与你算上一算。” 小荷见劝说无用,干脆放弃,陈婉约轻声道:“亥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伸出手指开始掐着拨弄,随后又问过具体哪一年哪一天,这才吞吞吐吐说道:“姑娘这个八字......” 见到老道士故弄玄虚,小荷着急道:“你倒是说啊!” 老道士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随后接着缓缓说道:“姑娘这个八字,容易单相思啊。” 这次陈婉约与小荷皆是一愣。 老道士瞧见面前二人突然神色呆滞,还以为自个说错了,但是想了想了,姓韩那小子就是这么交代的,也没记错啊,于是权衡之下干脆硬着头皮不再改正,毕竟少说少错呗,随后继续装作低头拨弄手指,只是眼神悄悄瞟了一眼二女。 小荷心里暗惊:难道今天真的遇见老神仙了不成? 还没待小荷回过神,陈婉约便又开口问道:“请问道长,等得到吗?” 老道士这才悄悄抹了抹汗水,然后故作镇定道:“姑娘是端庄富贵之相,兰质蕙心,此生多福,是百里挑一的有大福气之人,何必去等一个无缘之果呢?。”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3章 言念公子 陈婉约眼神晦涩,喃喃自语道:“无缘之果么......” 老道士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位姑娘,贫道多一句嘴,若是姑娘过于执拗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姑娘的福缘。” 话音刚落又赶忙补充道:“不过姑娘天生聪慧,自然是能够知晓其中利弊,况且姑娘有的是极好的正缘,也不在乎那之前的坎坷了。” 原本便已被老道士言语所震惊的小荷听到这番话,竟是对这本来当作江湖骗子看待的老道士多了一丝顺眼,然后就换了个相对正经的语气问道:“敢问道长,我家小姐的正缘是?” 老道士又是低头掐指一算,随后突然咋呼道:“哎呦,不得了,小姐正缘就在今日。” 刚觉得老道士有些正经的小荷闻言给老道士一个白眼,这一天时间眼看就要过去,现在又与小姐眼看就要回家,去哪遇见什么狗屁正缘? 老道士接着用虽是压低但二女刚好能够听见的声音喃喃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嗯......很不错的正缘。” 陈婉约依旧是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是否将老道士之言听进心中。 小荷见状觉得应是差不多了,于是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胳膊,轻声问道:“走吧小姐?” 陈婉约回过神看向老道,轻轻作揖行礼:“谢过道长。”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二位姑娘慢行。” 就这样小荷挽着自家小姐的胳膊从这老槐树下转身离开,往家中行去。 几名街坊里一瞧便是不务正业的土混混正蹲在街道边上的空铺子屋檐下打盹儿,不知道是谁先瞅见有这么两个相貌清秀的小娘子经过,朝着一旁咳嗽了一声,几位正在打盹的混混立马翻身坐起,几人相视一笑。 趁着一旁没人注意,其中一个无赖就假装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样,一歪一斜的走了过去,结结实实的朝着陈婉约的身上撞了一下,本就心不在焉的陈家小姐一个摇晃差点栽倒在地,小荷慌忙低头搀扶,这才避免了惨剧发生。 “大白天的喝点酒装鬼啊?走路不会看着点人啊?”一向护主的小荷自然不会嘴上饶恕了假装醉酒的无赖。 原本还在回味这小娘子身上芳香的街头混混闻言笑容更甚,与二女擦肩而过之后,身子一转,就想伸手去摸这身段脸庞称得上的一流的小娘子屁股,没曾想刚伸手,就被一旁丫头一巴掌将胳膊拍走了,光天化日之下吃豆腐没得逞的街头混混有些尴尬,见状不远处的狐朋狗友的纷纷哄堂大笑。 陈婉约低下头,也不打算与这小混混计较,拉着小荷准备直接离开。 这举动无疑助长了街头混混的嚣张气焰,原本觉得在狐朋狗友面前丢了颜面的街头混混快步跟上,伸手就要去拉扯,一边走一边还嚷嚷道:“小娘子要骂便骂,这么着急跑个什么啊,多骂两句让小爷听了舒服舒服呗。” 被这泼皮无赖拉住纤细手臂的陈家小姐没有言语,只是打算用力挣脱,可力气哪里抵得过这正值壮年的男子?泼皮无赖正打算着一把将这可人儿拥入怀中肆意爱怜一番,却被一旁小荷趁其不备一把伸出双手推倒在地,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泼皮无赖佯装吐了一口唾沫道:“呸,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也敢有胆子来吃我家小姐的豆腐,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了?真是不怕乱吃东西将自己给噎死了。” 被小荷一番羞辱的泼皮无赖闻言顿时急红了眼,踉跄着从地上坐起身,一边揉着自己屁股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她娘的,敢这么跟大爷我说话,还可知你家小姐是谁,你她娘的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大爷我是谁!” 小荷闻言赶忙挡在自家小姐跟前,瞪着泼皮无赖道:“你想怎么样?我可告诉你啊,我家小姐可是东京陈家的千金,你若是敢乱来,他日我家老爷定然不会轻饶了你。” 泼皮无赖闻言,不但没有丝毫被小荷言语所震慑,反而更加来气,吆喝道:“邪了门了,还她娘的有人敢威胁大爷,真是找死。” 说罢泼皮无赖举起手中拳头,冲上去就要一拳向着小丫头挥出。 眼看拳头就要砸中小荷那本就不算挺拔的鼻梁,突然,有人抓住了泼皮无赖挥拳的手臂。 泼皮无赖与陈婉约小荷三人均是顺着手臂望去,是位衣着破烂的男子,身形瘦弱,一缕缕的黑发散乱的披散在衣服与脸上,瞧不清模样,但看得出年纪不大。 泼皮无赖皱皱眉,一脸嫌弃的将男子抓着自己的胳膊甩开,不耐烦道:“又是他娘的哪冒出来的乞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咋地,看样子还想英雄救美?不打算在这条街混了?” 衣衫褴褛的男子不但闻言不为所动,反倒往前一步站在了一主一仆二女的身前,缓缓说道:“不要欺负她们。” 对于这位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英雄救美的乞丐,泼皮无赖瞧着他那瘦弱身形,觉着有些好笑,嗤笑道:“小东西,英雄救美之前我劝你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咯,瞧你他娘的还真有那有点孤胆英雄的味,大爷心情好,我数三声数赶紧滚,大爷今个儿就不跟你计较了。” 说罢,泼皮无赖一手伸出手开始抠鼻,一手抬起开始查数,一,二,三...... 三个指头数完,衣衫褴褛男子仍然是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打算把这事儿管到底了。 见状泼皮无赖有些意外的瞪了瞪眼,说道:“呦,还真他娘的是个孤胆英雄呢,看样子是打算今个跟大爷作对到底了?” 衣衫褴褛男子不置可否。 于是泼皮无赖朝着街边狐朋狗友的位置招招手,吆喝道:“都别在那给老子看戏了,来了个不长眼的,还不赶紧来给他活络活络筋骨。” 泼皮无赖说罢,原本街边蹲在屋檐底下看戏的另外几个混混起身,吊儿郎当的朝着这边走来,将男子与二女围在中间。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4章 公子姓李 小荷瞧着这突然冒出来的衣衫褴褛男子,本以为好像有了救星,但一看其瘦弱的身形,便有些失望了。 几个混混冲上来先是围着男子拳打脚踢,男子躲了几下,但奈何混混人多,最后只能变成单方面挨揍。 显然,这男子不会任何拳脚功夫。 “小荷,此处离家不远了,你快去回家叫人帮忙。”趁着混混们殴打男子的节骨眼,陈婉约瞅准机会,向小荷说道。 “可是,小姐您......”小荷有些犹豫,毕竟要她把自家小姐丢在这里,先不说老爷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就是她自己也是不放心的。 “别担心我,你只管快去就是了,我想办法拖延一会儿,你赶快一点,应该能来得及,否则我们都只能在此束手无策。”陈婉约急切说道,不得不说这姑娘虽然有些恋爱脑,但到底是大家闺秀,关键时刻还是认得清局势的。 小荷闻言,一咬牙说道:“好,小姐你一定小心啊。” 说罢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直接朝着家里方向跑去。 而另一边的男子则在众人的拳打脚踢之下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几次试图用手护住头部,但混混们毫不留情,拳脚如雨点般落下,男子的本就褴褛衣裳被撕的更破了,身上各处也浮现出淤青和伤痕。 陈婉约见到小荷已经走远,于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赶到男子身前。 “你们不要再打了,此事跟他无关,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便是了。” 混混们闻言,果然停了下来,男子倒在地上,鼻子流血,脸颊肿胀,看起来惨不忍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已不听使唤,其中一个混混还朝他吐了口唾沫,众人见状哈哈大笑。 陈婉约见状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意,说到底,这男子也是因为自己方才落得如此下场的,这帮混混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的陈婉约,还是第一次在外遇到这种事情,饶是平日里性子极其温婉的陈婉约,也换作了冷脸指着混混们,厉声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当街打人,当真是目无王法了?!” 其中一名混混走上前,嬉皮笑脸地对着最初的那位泼皮无赖说道:“哟,要说我老四你这看妞的眼光还真是挺独到,瞧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娘们没想到还挺泼辣啊,” 说着,便伸手去摸陈婉约的脸。 陈婉约急忙闪开,怒斥道:“无耻之徒!” 而此刻躺在地上的男子,突然传出一声尖叫,陈婉约低头望去,男子膝盖已经是鲜血直流。 陈婉约犹豫了一下,来到男子身边蹲下身子,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张手帕递给男子。 男子颤颤巍巍接过手帕,面露为难之色,说道:“这是姑娘的贴身之物,给我用......有些糟蹋了。” 陈婉约闻言愣了愣,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傻的人,竟是觉得有些心疼,说道:“公子这个时候就不要讲究这些了,公子愿意挺身而出,我难道还吝啬这些东西不成?” 一旁混混见状,嗤笑道:“这种时候了,你俩还有工夫在这打情骂俏?还真是心大,哈哈哈。” 后面的小混混已经猴急的要往前冲了。 “小娘子,还是个雏儿吧?你是还不知道鱼水之欢的滋味儿,那哥哥今个儿不妨就教教你,让你也体会体会什么叫做欲仙欲死。” 说罢小混混就冲着陈婉约贴了上来。 陈婉约也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站起身,抬起腿朝混混身上猛地一踢,一脚好巧不巧的踢在了小混混的命根子上。 小混混一瞬间疼的满脸发紫,双腿的剧烈颤抖,随后捂着大腿根蹲在地上嗷嗷吼叫。 刚好趁着这个功夫,陈婉约慌忙捡起小混混掉在地上的棍棒。 地上吼叫了一会儿的小混混回过劲儿来,再瞧这小娘子,眼里杀气腾腾,咒骂道:“你这个小贱人,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说着就朝着陈婉约又扑了上来,凑近之后,一股许久不洗澡的骚臭味儿扑鼻而来,熏得陈婉约连连作呕,忍着头皮想要闪躲,却想了想身后还有为了救自己躺在地上的男子,于是便握了握手中的棍棒,打算抵抗到底。 等到这混混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双眼一闭,双手猛地挥舞一下棍棒,小混混发出一声巨大的嚎叫,不是小混混不躲,是他直至刚才也不相信这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小妮子真敢对着自己出手,只当她是拿着棍棒装腔作势罢了。 待陈婉约睁开眼时,这小混混已经又躺倒在地。 陈婉约其实心里是确实有些怯气的,毕竟从小到大,她哪里会做这些打架斗殴的事情?但是人在危急关头所能爆发出的自我保护欲,是容不得小觑的。 其他几位混混见状,也是都愣了愣,一时间有些面面相觑,显然这事儿有点让人意外。 陈婉约瞧着他们并未再继续往前逼迫,才悄悄松了口气。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位年轻男子赶来。此人正是陈婉约的哥哥,陈家公子陈阜。还距离陈婉约这边八丈开外,便大声带着怒意吆喝道:“我看是谁敢在东京欺负我家妹子!” 混混们见状,非但没有害怕,好似反倒松了一口气一般,然后才开始纷纷四散逃窜。 陈家公子也并未带人去追,跟着小荷一起先赶到了陈婉约身边,关切问道:“婉约,你没事吧?” 陈婉约这才放下手中棍棒,彻底放开了紧绷的身子,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地上的男子说:“哥,你快救救这位大哥,方才幸好有这位大哥挺身而出才能拖到你们前来。” 陈阜瞧了一眼地上男子惨样,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同情的咽了咽喉咙,清了清嗓子,问道:“多谢兄台对小妹的救命之恩,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地上男子看似有气无力的缓缓道:“李言玉。” 陈阜这才扭头对着身后的家仆说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着言玉兄回府里治伤?”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5章 乐不思蜀 东京陈府,一处厢房内。 床上躺着因英雄救美而搞得鼻青脸肿的公子,自然就是韩序了。 当然,所谓英雄救美,也是韩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而已。 此时韩序虽是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但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做戏必须要做得真实才会让人相信,让人共情。 况且,当下的韩序,懒洋洋的躺在床上。 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坐在床边,温温柔柔的给伤处擦拭了药,韩序胳膊搭在小丫头娇嫩白皙的双腿上,擦完药的小丫头随后用一双玉软花柔的小手开始轻轻揉捏着他的额头。 只需缓缓张嘴,马上就有另外一只纤纤玉手持着玉汤勺递到韩序的嘴边,然后轻轻巧巧地将勺子里盛着早已吹得不冷不热的燕窝汤羹喂入韩序的嘴中。 一勺燕窝入口,接着就有一块丝绢随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抹去嘴角上不小心沾上的汤水。 就说这生活质量,搁二十一世纪,韩序是想都不敢想,原来书中所言的百姓疾苦,都只是针对韩序这种牛马的,对有钱人来说,不论古今都是恍如仙人的。 哪怕他韩序在千年之后,每日辛辛苦苦陪喝酒,陪聊天,陪笑脸,也只不过是刚刚买了套房,勉强有个自己的家,跟这有可比性? 韩序以前常常会为古人感到可怜,即便有再多钱财,却也没办法睁眼看世界,如今再看,可怜的分明是自己,有这日子,要什么手机电脑互联网? 回想自打穿越以来,是不是格局忒儿小了?上天垂怜,又给了他韩序这一次机会,他竟然不知道好好珍惜,真是罪过,罪过啊,看来以后真的要打起精神,好好赚银子,争取也搞上个家里前后几进大院,坐拥良田万顷,仆人丫鬟前簇后拥,岂不美哉。 窗外,一阵徐徐微风拂过床头,心情大好的韩序没由来的诗性大发,提前将某位诗人几十年后的诗句吟诵了出来,字字温柔,“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好诗唉,真是好诗唉,这诗是公子作的?” 韩序有些娇羞道:“也没姑娘说得那么好,无非也就是几句随口而来的打油诗,借此抒情罢了,与咱东京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相比,上不得名堂。” “这还不算好诗?公子可千万别太谦虚了。” “就是就是,要我看公子真是有才华又有胆气,这才称得上我国朝的真才俊。” 一旁被派来伺候的丫头们争先夸赞,瞧样子是对这个衣衫褴褛却模样无比清秀的公子哥儿颇有好感。 韩序自然是知道这些个丫头的小心思,不过却很是享受这种感觉,朝着丫头们轻笑起来。 以前他瞧见那种喜欢拍马屁的,甭管是主动溜须还是迫于无奈,其实内心都是很鄙夷的,特别是对方竟然都还很受用,他就更无法理解了,而这会儿他终于理解的这种感觉,真不错啊真不错。 庄生晓梦迷蝴蝶,虚虚幻幻,假假真真,重要吗? 吱—— 一声缓缓的开门声,打破了韩序这片刻的惬意。 进来之人是这陈家公子,陈阜。 陈阜端着大户主人的腔调,对着屋里几位女婢严肃道:“你们几个先下去吧,我与李公子有事要谈。” 几位丫头一瞧是大公子来了,慌忙起身行礼,然后低着头纷纷离去。 刚享受了一会儿真正人生的韩序显然有些依依不舍。 “韩序兄,你这样可不行啊!” 见到丫鬟们全部离去,陈阜立马换了个截然不同的神情。 “我说陈公子啊。你也太小气了吧,你瞧我这鼻青脸肿的样,你妹子派几个丫头过来稍微伺候一下,也就是上个药喂个饭,有何不妥?” 陈阜闻言摇摇头,叹口气道:“唉,韩序兄,这并非我小气,若是公子能将这事儿办成,甭说是几个丫鬟了,我请韩序兄去金凤楼夜夜笙歌那又如何?但韩序兄初来府里,可千万要注意自己形象,也怪我先前未曾与韩序兄说清楚,我这妹妹,她平日最是痛恨风流成性,品行不端之徒,方才那些个女婢都是一直在我妹妹院里跟着服侍她的,若是你这稍稍有个行为不妥,保不齐一会儿的功夫就传到我那妹妹耳朵里了,那可就是直接前功尽弃了啊!” 韩序起身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无妨,她们不会的。” 陈阜疑惑道:“韩序兄就这般自信?” 韩序语调闲散,意味深长道:“就算是真去传话,那也定然不会是什么闲言碎语,而是对我夸不绝口的赞美之词。” 陈阜闻言,虽然并未反驳,但显然是有些半信半疑,又接着问道:“那不知道韩序兄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可有想好如何贴近我这妹子?” 韩序眯眯眼,眼神玩味道:“我说陈大公子,这陈婉约当真是您亲妹妹?” 陈阜有些不明所以,点头道:“那是自然。” 韩序笑眯眯道:“那你这么着急让我去勾搭你妹子,就不怕是什么驱虎逐狼之计啊?万一到最后你那妹子真对我又喜欢得死去活来的,那不真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了?” 陈阜听了韩序这话,还以为是韩序心中尚有疑虑,笑道:“若韩序兄是在担心这个的话,那韩序兄大可不必为此忧虑,先不说我这妹子平日里对男子眼界极高,不但看重品质德行,就连经书文学,诗词造诣也是相当在乎的,寻常徒有美貌或者依仗家世的男子很难入我这妹子的眼,要不然也不会便宜了那书生了......” 说到此处,陈阜又叹了口气,随即才接着说道:“要是韩序兄真能让我那妹子忘了那书生,喜欢上韩序兄那又何妨?韩序兄盛名在外,我早有耳闻,是多少人公认的尽职尽责,恪守底线,我自然相信韩序兄的为人,定然不会对我那妹子起多余贪念,若韩序兄真是什么好色之徒,又何必等到现在才砸了自己招牌呢?所以韩序兄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韩序尴尬一笑,这家伙,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6章 公子有点呆 陈阜走后,韩序刚觉得没人了,打算想闭眼休息一会儿,便马上又有推门声响起。 是陈家小姐陈婉约与侍女小荷。 瞧见是正主儿来了,韩序即便不情愿,也只好支着身子坐起来。 若说韩序在街上灰头土脸与陈婉约和小荷初见时,由于看不清脸庞,最多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有些侠义心肠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瘦弱男子。 但这会儿擦干净了脸,坐在床上,虽然头发依旧凌乱且脸上有几处伤痕,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矜贵柔弱的落魄公子,明明衣衫褴褛,在被一张好看脸庞衬托下,反倒是成了让人心疼的加分项。 而且看那一双清明的眸子,明明是个男人,却让人感觉楚楚动人,但凡有人见到,大概便会想,贵公子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不是你穿着一身金贵华服而把你衬托得有多金贵,而是无论你什么样的打扮,落魄与否,都带着一种让人意料之外又不好描述的超然气质。 “这位大......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来看你了。”进门后原本打算用大哥二字来称呼韩序的侍女小荷,在扭脸瞧见韩序脸庞之后,也不由自主地将大哥二字换成了公子。 韩序面露呆滞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迟疑了片刻,又看了看二女,很缓慢地说了一句。 “没事的......我,应该的......” 韩序每个字都讲得很慢,加上很无辜的表情,让陈家小姐与小荷觉得,他好像不太会表达。 “听人说你好一些了,我家小姐就赶紧过来了,怎么样?伤势不严重吧?”即便是一向直来直去的小荷,也忍不住放轻了声音。 韩序点头致谢,目光中依旧有些空洞,那好像是一种对世间万物都没有贪欲的......清澈感? “李公子既然出手帮我,便是恩人,不必多礼。”陈婉约柔声说道。 “好。”韩序乖巧地点点头。 陈婉约又问道:“李公子你......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 韩序眨眨眼,垂下睫毛,轻声道:“我......我没有家。” “莫非李公子是孤儿?”一旁的小荷脱口而出,随后好像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柔声解释道:“李公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不待小荷说完,韩序像是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嗯,我......是孤儿。” 见到这位公子说话一直吞吞吐吐,陈婉约问道:“李公子,看你说话迟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 韩序想了想,摇摇头:“没事的,我只是......没有朋友,不怎么和人讲话......有些,害怕。” 陈婉约闻言,愣了一下,想到这个和人讲话都会害怕的瘦弱公子,竟然愿意在自己被那么多壮汉围攻之时只身站出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若是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需要,就喊人让他们去做,这里是我家,公子你救了我,不用害怕,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陈婉约想了想说道。 韩序这才好似放松了一些,轻笑道:“好的,谢谢姑娘。” 陈婉约闻言,意识到还未自我介绍,于是说道:“我姓陈,名叫婉约,以后公子直接唤我名字便好。” 说罢,又扭头看了看小荷,补充道:“这是小荷,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若是我不在,公子有事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韩序闻言只是跟着点头。 瞧着眼前这个清澈的公子,陈婉约没由来的忍不住笑了笑,“公子若是暂时无处可去,可先在我家住下,待回头养好了伤,找到了去处,再离开也不妨事。” 韩序听了陈家小姐的话,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这好像不太好。” 见这位公子好像有些顾虑,一旁小荷劝解道:“公子不必多虑,我家小姐不是那不懂得知恩图报之人,你既然能够挺身而出救了我家小姐,容公子在府上住下些时日那又有何不可?公子你自己也是无处可去,这又是我家小姐的一番心意,况且,就算你出去了,难免会再碰见那几个流氓恶霸,他们这会儿正是记恨公子的时候,到时候若是他们以多欺少,公子岂不吃亏?我家大公子已经派人去收拾那些个流氓恶霸了,即便公子觉得在府上不自在,那等回头收拾了那些歹徒,公子再走也不迟啊,公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序没有答话,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缓缓说道:“那好吧,就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荷听到韩序答应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陈婉约想了想,又对小荷说道:“李公子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就先让南枝来跟着伺候公子吧,待会儿让南枝记得给公子找几件合身的衣裳,洗漱一番,若是公子有什么想吃的,便吩咐厨房去做,李公子有时候兴许不善表达,但也莫要因此怠慢了公子。” 小荷闻声点头,“好的小姐,我待会儿便去安排。” 陈婉约觉得似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准备离去,好像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韩序问道:“对了,方才听她们说公子是会读书识字的?” 韩序缓缓点头,“会一些。” 陈婉约像是略感意外,又说道:“若是公子闲来无事想要看书,也可以回头让来伺候的丫头带你去我的书房,我空闲之时也有收藏不少书册,公子都可观阅。” 言罢,这才向韩序示礼,随后关门离去。 一主一仆二人出门后,小荷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李公子还是个可怜人,不过衣衫褴褛却能知善恶,有胆气,竟然还会读书识字,还是很让人钦佩的,幸好遇上了小姐您心肠好,否则哪怕是李公子这种好人,今个也还说不定风餐露宿呢。” 听了小荷的话,陈婉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茫然,“也许这就是他一心读圣贤书的原因了。” 小荷不开心了,小姐又在想那个书生了。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7章 垂钓 待二女走后,韩序才好意思起身出去院里逛逛,毕竟又经过这一番折腾,没了补觉的兴致。 陈家大院竟比那什么金凤楼的后花园还要奢侈,单是那屋檐下柱子上的细致雕花,便显露出其工匠的工艺底蕴。院子不仅仅是地方大,而且是从小玩意儿到大物件配套样样齐全。 院子里的栽种的鲜花绿植也是种类繁多,不单单如此,若是细细观看,便会发现各种花草种的极为讲究,主要大概有玉兰、海棠、迎春、牡丹、桂树这几个玩意儿栽种在一起,恰好寓意“玉堂春富贵”。这些玩意儿可是习性各不相同,且不说聚在一起本就是个很奢侈的活儿,就是平日里打理起来那也是极为不易的。而且这他娘的还仅仅是一个厢房所在的偏院,所谓豪门大户,从此可见一斑。 除了本就负责打理这待客偏院的两名府上丫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交代,府上管家一听是小姐的贵客和恩人,还特意安排了两个原本不该在这个院子女婢,或许是知道这小公子是正经人,院内院外一起四五个丫鬟女婢,都是一眼瞧上去便良善端庄的丫头,并非是大公子平日里用来待客的那种妖娆狐媚子。 这会儿,外表稍稍有些无精打采的韩序,穿着他那一身特意找来的褴褛打扮,面容憔悴,在院子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踱步。 陈府最大的手笔就是在整个府里别出心裁地引来一条水池,弯弯绕绕刚好途经整个陈府。 韩序走至小桥上,迎面走来院里的几个女婢,韩序与他们擦肩而过,几个丫头都频频回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憔悴公子。真是好看啊,虽然有些柔柔弱弱的,但绝不是那种娘里娘气的胭脂味,而是满身贵气。 其中两名原本不负责这院子的外院丫头本来还有些许抱怨,就是院子里本身负责的两个丫头心里其实也是不乐意的,毕竟平日府上只要不来客,便能清闲自在,谁愿意伺候外人?但亲眼见着了韩序之后,则是有些欣喜了,没心思的就直接显在了脸上。韩序瞥见以后心里偷着乐,就说嘛,他韩大公子哥走到哪儿都吃香。 听见几个丫头在那小声议论纷纷,韩序笑问道:“几位姑娘,我瞧这池子里游来游去似有不少鱼儿,可否垂钓?” 一名大胆些的丫头走到韩序跟前,屈身行礼,“启禀李公子,这池子里的小鱼儿都是从城中河里直接分岔引过来的,除了图个好看,本就有着让人在家里也能垂钓的打算,只需奴婢去知会一声,到库房给您寻个竹竿,您就能在这儿打发时间啦,可就是李公子您穿的单薄,日头快要下去了,公子您要是在这垂钓,就有些太冷了,外面得再披个衣裳才行。” 韩序点头道:“那就麻烦帮我取个竹竿,衣裳就算了,我身上脏,糟蹋了。” 说话的丫头闻言应允一声,旋即放下手里东西小跑而去,没多久又笑咪咪的回来,拿了个长度刚刚好的竹竿,还拎了个精巧的竹子鱼篓和一盒精制鱼饵。 韩序彬彬有礼的谢过这帮忙的丫头,随后便一个人拿起竹竿在小桥上茕茕孑立。 几名丫头依依不舍的瞧着韩序背影,心想着谁说的人靠衣装马靠鞍,人家李公子即便是一身褴褛,不还是一样很好看?‌前朝那位杜大诗人所言“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也就是这般了吧。 她们却不知道,此刻的这位李大公子,心里正在寻摸着下一步该如何将她们家主子给哄到手。韩序有个习惯,只有在钓鱼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想事儿,这毛病,是打许多年后捎回来的了。 小桥流水,言念公子。 韩序不由得再次感叹这才是一个穿越者该享受的惬意日子,前世那些个小说电视剧韩序其实也都没少看,即便是自个儿本身没什么学问,但每天看那些个东西也看出学问来了,穿越者必备几大要素,什么诗词歌赋,政策改革,从零开始轻工业,那真是样样儿都多少沾点啊。 可结果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档次太低,什么玩意儿诗会那是从来没遇上过,政策改革?就韩序这样事儿的到现在连个功名都还没混上,即便混上了,他亲身体会才知道,敢出手动王朝勋贵的蛋糕,他韩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也就学了点野路子的轻工业手艺还能偶尔改善改善生活,但靠这个发家致富,韩序暂时还没做到。并不是他不想做,也不是说东西不够好,只是这个年头,就算你有这些手艺,但是若是没人支持,不仅宣传不出去,要是被有心人惦记上,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毕竟兴起一样东西,必然会动这样东西原本的持有者蛋糕,这就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要知道,即便是像陈家这种京城富商,那也是靠着几代人的积累才能起来的,要做到这个程度,必然是要家族垄断某样产业的利润,才能够撑起这般排场,但要想做到如此,那可就不是单单仅凭诚实守信外加脑子够用就能行的了,背后瓜分蛋糕的利益集团,从上到下保不齐要有多少个,就单单这些人脉,可就不是韩序一个籍籍无名的愣头青一天两天能淌出路来的,即便是有幸结识了几个,但认识容易,建立信任可就难了。 所幸韩序脑子够用,没有完全听从后世那些个小说电视剧的鬼话,一步步从头到尾苟到现在,虽不如这些个世家大富大贵,但日子还算过得去,要知道,即便是在仁宗皇帝这种年代,那也是有不少百姓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只不过,想要过这般衣食无忧骄奢淫逸的生活,目前看起来还需努力咯。 “李公子。” 韩序还在为以后做打算,一个听着颇为爽朗的少女声音打断了韩序的思索。 韩序扭过头去,是个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干净侍女。 “李公子,去屋里没见您人影,原来您在这儿啊。” 相比于陈家小姐一旁的小荷,这位侍女就要大气许多了,韩序大概能猜出来,这应该就是方才陈家小姐所说打算安排给自己的侍女了。 韩序找了一下状态,清了清嗓子道:“闲来无事......便想着在这儿安静一会儿,你是?” 这侍女瞧起来是个性子开朗的,“还未来得及讲,我是小姐安排这些日子服侍公子的,公子唤我南枝便是了。” 韩序闻言,不由得打量起眼前这个一笑起来便抿嘴如弧月的侍女,韩序清楚,在这些大户人家里头,侍女是要比丫鬟们身份地位高上一些的,通常都是相伴主子或是安排一下家里贵客,如此看来,自己这一个人设还是颇受重视的。但就是这女侍虽说也模样清秀干净,却有些太爽利了,没最开始给自己擦药喂汤那几个娇滴滴的让人满意。 算了,想什么呢! 韩序连忙回了回神,自己是奔着明确目的在身的,可万万不能犯了饱暖思淫欲的毛病,要清醒这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只有那事后那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 一想到这个,韩序心情就很好,端了个温文儒雅的笑容,轻声道:“是南枝呀。” “嗯。”南枝应了一声,随后瞧了瞧韩序模样,贴心道:“公子,外边儿冷,要不咱明个儿再钓吧?今个儿咱先去洗洗身子换个衣服?” 韩序闻言,觉得南枝口气怪怪的,怎么有种在哄小孩儿的感觉呢? 殊不知,这是小荷特意交代,说是这位李公子是个孤儿,由于身世孤苦打小有些性子孤僻不善于表达,所以要有眼色一些好好照顾,陈婉约特意挑了南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8章 丫鬟不知羞 烧火房内。 一个丫鬟快步走到水缸前,舀出几瓢水倒入锅中。锅里的水渐渐升温,热气袅袅升腾起来。另外一个丫鬟守在炉灶边,时不时添一把柴,眼睛紧紧盯着不断冒气的锅。 舀水丫鬟倒完最后一瓢水,气喘吁吁地靠在墙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着烧火丫鬟问道:“我听说,你们院里之前接待府上的客人,是不是还有要伺候客人洗澡的呢?” 烧火丫鬟拿了几根耐烧的柴火塞进灶台里,拍拍手上的灰,这才扭过身子小声说道:“我跟你讲,这事是真有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大公子和老爷的客人。” 舀水丫鬟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也忘了累了,靠近烧火丫鬟悄声问道:“你伺候过?” 烧火丫鬟俏脸一红,连忙伸手拍打了一下那舀水丫鬟,“我可没有,平日里赶上客人来的时候,那些活儿都是老爷和大公子专门派其他院里的丫头过来伺候的,没让我们干过那事儿。”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们跟之前那些丫头一样,就是来伺候的呢。” 舀水丫鬟撇撇嘴,“我们平日里都是跟着小姐的,见的也都是姑娘小姐们,可没干过那些事儿。” 烧火丫鬟打趣道:“兴许今个儿就喊你们伺候了呢。” 这次轮到舀水丫鬟俏脸一红,疑惑道:“不会吧......这里李公子是小姐的客人,而且看起来也不是那些个风流好色之徒啊?” 烧火丫鬟又问道:“那万一人家李公子受了伤自己不方便呢?” 舀水丫鬟闻言,有些犹豫,“那怎么办啊?小姐也没交代这个啊,要真是如此那是去......还是不去呀?” 烧火丫鬟噗嗤一笑,“去呗,你瞧你那样子,心里不是已经打定主意想去了嘛!” 舀水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上了这丫头当了,慌忙伸手对着那丫头拍打起来。 待水烧得差不多了,丫鬟用木桶盛起热水,一趟趟在烧火房与沐浴室之间来回跑。最后,又准备出两条干净柔软的布巾搭在架子上,撒下几片带着清香的花瓣在浴桶里头。 一切准备就绪后,丫鬟才走向韩序所住厢房门口,轻声唤道:“李公子,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声音轻柔婉转,再不似方才在烧火时那般俏皮。 厢房内,南枝正在收拾屋子,看得出是个挺勤快的姑娘,原本有人专门服侍是好事,但韩序总觉得怪怪的,毕竟是陈家小姐的侍女,总有种被人看着的不自在感。听见门外丫鬟喊,轻声应道:“好的。” 门缓缓打开,南枝随着韩序走出,韩序微微颔首向丫鬟道谢,而后在南枝的带领下走向沐浴室。 进入浴室,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花香。 韩序瞧见南枝还站在屋内,略有些不自在,毕竟在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之事韩序可做不出来。尴尬道:“那个......南枝......你不出去吗?” 南枝像是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公子莫要怕,小荷姐特意交代过,怕公子有什么意外,所以嘱咐我要时刻跟着公子,公子不用觉得不方便,中间是有帘子的,待会儿洗澡时候公子只需把帘子拉上就是了,若是公子有什么需要或是待公子洗好了,只需敲敲这墙边的小铜锣即可。” 说罢,南枝指了指帘子和小铜锣,询问是否要帮他拉上,韩序点点头,然后这才往里面走到浴桶旁边。 韩序先是站定,轻轻抬手解下腰间束带,原本的外袍随之滑落,他接住放在一旁的衣架上。接着解开内衫的纽扣,露出线条优美而紧实的上身肌肤,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不得不说,韩序身材保持得还是不错的。 韩序慢慢褪完了衣衫,这才踏入浴桶。温热的水包裹着身子,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感觉就像姑娘温柔的怀抱。 韩序靠在浴桶边缘,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伸手捞起一片儿漂浮的花瓣,搁到鼻尖轻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说实话,自打来到大宋以来,好久没泡过这么舒服的澡了,毕竟之前一个人没有这么大宅子,也没仆人,想洗上这么舒服的澡实在是有些太不容易了。 正洗着,韩序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他心中一惊,他娘的该不会被偷看吧?毕竟自己长了个这么诱人的一张脸蛋,方才又露出这么完美的身材,隔着这小帘子,隐隐约约的,那还不是对这种青春期小女子有致命诱惑?虽说南枝那小妮子看起来挺爽朗正经的,这种事儿谁说得好啊。 韩序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悄悄探出头来看看怎么回事,若真是如此,即便是有些伤及那丫头面子也得出言提醒一下,否则性质太恶劣了! 一扭头,却发现是一只小猫从窗缝钻了进来,正在舔舐地上溅出的水滴。韩序松了口气,又重新靠回浴桶边,心里不禁暗暗思忖接下来如何在这深宅大院里开展下一步计划,而那只小猫却在一旁自顾自玩闹起来。 半晌,觉得洗得差不多了,发现小猫还在。 韩序轻轻吹了声口哨,试图引起小猫的注意。小猫闻声转过头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韩序伸出湿漉漉的手指,向小猫勾了勾。小猫缓缓走近,韩序便伸手挠它的下巴,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南枝的问话:“公子,您洗完了吗?” 韩序忙道:“马上好了。” 南枝似乎有些不放心,“没事吧公子?” 韩序快速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敲响了小铜锣。南枝推门而入,看到小猫,微微诧异。 韩序轻笑道:“方才这小猫闯了进来,没事的。” 南枝松了口气:“这小猫是府里养着抓老鼠的,许是闻到水汽跑过来了。” 韩序点点头,轻轻柔柔地揉了揉小猫的脑袋。 南枝见状,没由来笑了笑,不似之前大公子的那些个朋友,这个李公子倒是还挺善良的。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9章 好可惜的公子 深秋的东京,老天爷的心思总让人琢磨不透,淅淅沥沥的小雨说来就来。 陈婉约屋内。 这位温文尔雅的陈家小姐换了一袭素衣,相比于出门去寻书生时候的刻意雕琢,这会儿头上仅仅是简单地挽了个头花,怀中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倚窗观雨,双目清愁。 打从书生所在的乡塾回来以后,一直到现在,这位大小姐都有些闷闷不乐。 明明是锦衣玉食的陈家长女,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她却没有寻常大小姐的傲气。 在她身前茶桌之上放置了一套品相极好的十二件大玉川先生,中间摆放着的一件茶宠更是别开生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那是陈家小姐的属相,若瞧的仔细些,会觉得那兔子真是雕琢的细致极了,尤其是灵动的眸子简直是工匠的神来之笔。 自家小姐闷闷不乐,小荷也自然跟着发愁,自己家大小姐总是对那书生念念不忘,眼下自家小姐打从乡塾回来以后像是丢了魂似的滴水未进。 小荷每每在一旁试着说些宽心话,陈婉约也不应声,也不答话,也不清楚到底听心里头没有,就是点点头随后继续发呆。 也许道理她都懂,可是感情这种事儿,哪是她自己能够左右的? 屋外头有人敲门,大概是院里的丫鬟又来送这一餐的吃食。 小荷起身过去开门,陈婉约这才不再一直盯着窗外,而是举起怀中搂着的小白猫,同它两两相望。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它讲话:“以前我总是自视甚高,打小不缺吃穿,学了点诗理文章便觉得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清高女子,想着将来我的夫君啊,即便不是那金銮殿上官家钦点的状元郎,也得是个为国驰骋沙场开疆扩土的大将军,可直至遇见他我才知道,这世上圣人道理那么大,却又那么小,父亲母亲不愿意我跟他在一起,兄长朋友们也是如此,这些其实我全都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 小白猫当然不会听得懂她的话,不过却很合时宜地喵了一声。 她探头将眉心贴上了猫咪的脑袋,黯然神伤,柔声道:“小家伙,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我单相思?” 陈婉约缓缓闭上眼睛,“倘若就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她觉着丢了什么,又好似从未拥有过。 从门口小心翼翼端来了吃食的小荷,看着自家小姐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模样,慌忙将手中餐盘放到桌上,赶紧跑到自家小姐身前蹲下,心疼道:“小姐是不是又在想那书生了?” 陈婉约睁开眼睛,脸上瞧不出表情,柔声说道:“不是。” 小荷有些怀疑,“真不是?” 陈婉约并未说话。 小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姐您打小惠心妍状,又知书达理,自然是会对性子善良又通晓笔墨之人有好感,但说句小荷不该说的,小姐您要拎得清好感和喜欢是不同的,况且,就算是言一千道一万,老爷和夫人那关最后也还是过不去的,况且那书生我瞧着对小姐应当也没那意思,倒不是说小姐不好,只是怕不是那书生自知配不上小姐,才干脆不敢见您,所以要说我,小姐咱要不就别惦记他了,好吗?” “真不是。”陈婉约刚说罢,眼泪便涌了出来。 然后小荷温温柔柔问道:“那小姐你怎么哭了啊?” 陈婉约意识到在小荷面前失态,有些尴尬,搪塞道:“触景伤情而已。” 小荷半信半疑,但瞧见小姐愿意说话了,就也算宽下心来,好似想到了什么,坏笑道:“小姐莫不是在想那老道士所说的正缘吧?” 陈婉约一头雾水,问道:“正缘?” 小荷笑道:“小姐该不会忘了吧,咱回家的路上碰到路边那老道士,给您算卦说什么正缘就在今日。” 陈婉约闻言愣了一下。 小荷瞧见陈婉约模样,凑上去好奇道:“小姐难不成真在想这个啊?” 陈婉约笑了笑,站起身,双手抱着小白猫,转身又望向窗外,怎么就忽然觉得景色比方才鲜艳了些。 这下小荷又愣住了。 陈婉约自言自语道,“言念公子,温其如玉。” 随后转头对着发愣的小荷问道:“这恰恰不就是形容的他吗?” 小荷觉得有些不对,慌忙想断了自家小姐的心思,可一瞧自家小姐那模样,又换作小声自言自语嘟囔道:“小姐怎么不想想李公子名字还叫言玉呢......” 不知为何,小荷说话时无意间抬头看着自家小姐的眼睛,虽是依旧呆呆地抱着白猫望向窗外,但总觉得好像多了一丝光彩,这模样儿,大概就是那些个书本上经常说的“娉婷婉约”了。 ———— 洗完澡之后出来,换了南枝准备的新衣裳,韩序觉得神清气爽,寻思着天黑还要一会儿,便想起陈婉约下午说的话,告诉南枝带他去书房看看。 南枝当然不会拒绝,欣然答应。 因为这件事,在她来之前小荷已经对她特意交代过。 正是深秋,花水之间,全是清明,花草微动,细雨滴答。 两人几乎并肩走在亭廊里。 韩序寻思着,趁着这个机会,正好从南枝这儿了解一下她对自家小姐的看法,便问道:“你家小姐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 南枝想了想,答道:“同其他姑娘不太一样,我家小姐打小就喜欢舞文弄墨,老爷说,若小姐是男儿身,保不齐真能能金榜题名呢,因为在诗词文章这一块,小姐天赋真的很好,甭管是笔墨书法,还是锦绣文章,小姐从小都是信手拈来,就连不少东京大人物瞧见了小姐的作品都一个劲儿赞叹不已呢。” 韩序又问道:“那你家小姐可有心仪之人?” 南枝听罢幽幽一叹,“小时候小姐便常说,她将来的如意郎君,定然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英雄,但不知道怎么地,长大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偏偏喜欢上一个乡塾里的教书先生,倒不是说教书先生不好,只是老爷夫人指定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说起来,府上这几年最头疼的就是这事儿了。” 韩序点点头,瞧了一眼南枝,“你平日里也是负责伺候你家小姐的吗?” 南枝答道:“我确实是小姐院里的,不过小荷姐才是我家小姐的贴身丫头,但是小姐人好,平日里待我们都很亲近。” 韩序好奇道:“那照你看,你觉着你家小姐是怎么想她跟教书先生这事儿的?” 南枝闻言,疑惑的看了看韩序,悄声问道:“公子该不会是喜欢我家小姐吧?” 韩序赶忙连连摇头,解释道:“那没有,我只是觉得陈小姐待我很好,拿我作朋友看,我便想着多了解她一些。” 南枝看向韩序,笑了笑道:“其实公子就算喜欢我家小姐也不奇怪,那些个公子哥儿,甭管是富家纨绔,还是高官子弟,只要见了我家小姐,哪有不喜欢的?” 韩序跟着点点头,“这是自然,陈小姐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理,定是有不少追求者的,但是......我确实真就是拿她当作朋友,所以才想了解一下。” 韩序既然这么说了,南枝自然是相信了,她瞧得出,这个李公子是个坦诚的人。 毕竟这样一个穷且益坚,又一瞧便是心思单纯的公子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所以南枝若有所思道:“小姐打小便十分聪慧,又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所以我觉着,对于这事儿小姐心里其实肯定是跟明镜似的,道理她都懂,但小姐打小也是个十分执拗的人,只要她认定的事儿,心里可倔着呢!老爷夫人又是很疼小姐,也是拿她没什么好办法,这事儿到最后,还是要小姐自个儿想通才行。” 韩序称赞道:“有俏丽若三春之桃,又能清素若九秋之菊,我觉得陈小姐很让人敬佩。” 南枝问道:“公子应当也是有些才学的,可是已经考取功名?” 韩序摇摇头:“我想南枝你瞧我衣衫褴褛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到,其实我并没有读过几天书的,只不过是侥幸识得些粗浅文字,学问还尚未到家,哪里会考的上什么功名。” 南枝瞧了瞧韩序说话时候的神情,看向韩序的眼神有些奇怪。 韩序疑惑道:“南枝是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 南枝抿了抿嘴,道:“我觉得公子所说,大概只有这一句不是心里话,读书人学圣人书本,哪个不是为了考取功名有朝一日报效朝堂?可我看公子,似乎是自己就没有这个念想,是身不得以吗?” 韩序没点头,也没摇头。 南枝见状,便认定了自己的话。 好可惜的公子。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10章 海内存知己 陈家小姐的书房是在一处单独的院子里,相比于其他院里的花枝招展,这个小院就清秀多了,院子里装潢相对简易,门口连文人墨客常常喜欢的文房匾额都未曾有悬挂。 两人说着话,已走到了陈家小姐的书房外。南枝轻轻敲了敲门,里头应当是没人,南枝这才推门而入,韩序紧随其后。 相较于外面小院的简约,房间内则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南枝进屋便先去书桌边点了上了香炉,熏的是雨后清新的竹香,与外头的盈盈秋雨正搭。 书房里也有悬挂了几张字画,韩序瞥了几眼,都是后世叫不上名字的署名,大概只是陈家小姐哪些朋友相赠的留念之作罢,倒是屋里摆设的几处插花别出心裁,先不说插花本身的好坏,单是插花的瓶子竟是用的极为奢侈的红釉,陈家的家大业大由此也可见一斑。唯一可惜的是,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四雅”之中的点茶之具并未放置,否则这书房便就是读书人所求的最高规格了。 瞧见韩序观望,南枝说道:“这处书房,是小姐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了,平日里若是无事,小姐基本上很少出门,常常在这一坐就是一天,公子可别小瞧这小小的一间书房,我家小姐可是收藏了不少大家典籍,就连前朝蒋子微《霍小玉传》的孤本那都是在书架上放着的,能有幸来小姐书房的人不多,但只要来了,瞧见这些藏书都是走不动道的。” 毕竟是陈家小姐的私人之所,韩序瞅了几眼便不再环顾,转而来到书桌前坐下。 书桌旁有一扇可以刚好饱览小别院全景的窗子,一些陈婉约闲暇时所作的诗词文章,也大都放置在书桌一旁,韩序挑着看了几张,早些时候的基本都是些轻松愉快的观景叙事之记,可到后面就变成女子心思清愁居多了。 正中间放着的几张,大都是一些未写完的半阙诗词,许多张叠放在一起,显然是书房主人想了又写,写了又改的缘故所致,韩序拿起其中一张,上面是灵敏钟秀的小楷,“西楼独舟映愁心,谁知孤影共长吟”,也是只有半阙。 韩序瞧着这半阙诗词,向南枝问道:“这是?” 南枝走近一瞧,叹气道:“前些日子大公子有朋友相约西矾楼聚会,应是也想着让小姐出去见见人,透透气,便叫着小姐一起去了,哪知道小姐从头到尾还是一脸心事愁眉不展,一半时候自个在汴河搭个小船赏月去了,大公子也是拿小姐没有办法,这诗词估摸着大概就是小姐回来之后所作。” 韩序一听,心中马上灵光一闪,她娘的,正愁着怎么跟这陈家小姐打开共同话题,这真是送上门来了,这要是再不抄,那可真是说不下去了。 尽管如此,韩序面上还是颇为淡定地咽了咽嗓子,无奈摇头道:“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南枝似懂非懂,“啊?” 韩序望向南枝,轻笑道:“南枝可否帮我研墨?” 南枝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自是可以,公子是要写字?” 韩序淡淡道,“有些触景生情。” 南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开始研墨,毕竟自己小姐交代过,若是李公子想,可带他随意出入书房,那提笔写几个字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南枝一边研墨,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又幽叹道:“以前小姐都是喜欢用油烟墨的,自打家里都反对她这事儿以后,连写字都改用了松烟墨,总觉得写的字儿死气沉沉的。” 韩序好奇问道:“平日里小姐的琴棋书画之事,是不是都由南枝你在打理?” 南枝顿了顿,随后说道:“小姐的这院子伙同书房里的东西杂物,平日里确实都是我在收拾,不过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韩序轻笑道,“听南枝你一讲话,便知道也定是对诗词典籍颇为通晓的,还对你家小姐书房习惯知晓那么多,稍加思索便就能猜到,自然是平日里经常在帮你家小姐打理这些东西的。” 待南枝研好墨,韩序拿来一张新纸,提笔写下,“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写罢落笔,韩序心中暗暗向两人致歉,一是对不住六十年后的易安居士,真不是他韩序想抄,这情这景,都送到嘴边来了,真是只能对不起清照姐姐了。二是对不住差不多也是六十年后的徽宗皇帝,前世在书法一途实在是没什么造诣,看多了各种小说,就只学了这一手瘦金体,事到如今也是不拿出来不行了。 一旁的南枝瞧着韩序下笔,从开始的有些好奇,随后渐渐感到惊讶,直至瞧到最后,心中已经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跟随自家小姐打理书房多年,也见识了不少青年才俊,看过不少大家笔墨,且不说如何精通吧,但各种路数也绝对都是略知一二的,但这李公子所书字体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姿卓越,笔迹瘦劲,但至瘦而不失其肉,有点前朝宰相褚遂良的味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但较之又更险劲,更纤细,倒是跟与小姐去河南府采风时所见《秋日宴石淙序》结构上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更像是取几家之长,融会贯通所得之大成。 这词本身就更不得了了,精秀特绝不说,所叙之事之情之景可不就恰是小姐所思所想所念?以前读到王子安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南枝还会有些不信,若两个人不在同处,又怎能共情?但这会儿却由不得她不信了,果然先贤从不误人啊。 似乎早就料到南枝会有这般反应,韩序轻声问道:“南枝觉得怎么样?” 愣了半晌,南枝才喃喃道:“好字,好词。” 韩序颇为谦逊的笑了笑。 回过神,南枝又问道:“这词叫什么名字?怎么是从未见过的词调,难不成是公子自己作的?” 韩序呆滞了一下,这只抄了清照姐姐的词,却不妨这所套词牌是何时才开始兴起的,不过瞧着南枝这模样,大概肯定是在此之后了,随后韩序淡淡道:“嗯,就叫一剪梅好了。” “一剪梅......”南枝若有所思,随后大惊小怪道:“果然是公子你自己所作,方才公子还说什么学问尚不到家之类的话,现在看来,那果然是公子的自谦之词,公子这一首一剪梅若是拿出去,那定然是要惹得东京各家的小姐公子们竞相抄写的,任他是什么才心高气傲的才子佳人,见到公子的作品还不是得羞红了脸啊。” 被南枝这么一夸,韩序自己个儿倒是先脸红了,“也没南枝你说的那么好。” 在书房又翻阅了一会儿,抬头透过窗外一瞧,天色已经见黑,南枝还在对着那首一剪梅痴迷回味。 韩序提醒道:“南枝,天晚了,回屋睡觉吧?”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11章 国朝第一才女 第二日,韩序起了个大早。 因为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得去做,他得去金凤楼把自己上一单给收尾了。 但是听南枝的意思,这丫头估计是打算白天形影不离的跟着自己,迫于无奈,韩序只好早起一会儿偷溜了出去。 不过韩序并未直接去到金凤楼,而是先拐弯找了虞砚书,因为金凤楼这一单也同样是老虞介绍的,今个不出意外的话完成收尾,正好让老虞去把剩余银子给收了,接下来也好专心攻略陈家小姐。 二人见了面,一听是收银子的事,老虞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二人一拍即合,随即朝着金凤楼赶去。 —————— 正是大宋国泰民安,东京汴梁的繁华总能让人迷了双眼,其中很值得说道的,便是东京的金凤楼了,金凤楼名气很大,甚至说是大宋第一乐坊,也不会有人出来辩驳。 近日,金凤楼好不热闹,只因来了个被评为天下第一才女的温泉灵。 说起来,大宋不论是文坛还是风月场上好久都未出现过毫无争议的第一才女了。 可不是,普通青楼女子,哪怕是打小培养,也至多是熟读诗书,通晓笔墨,若是能妙手偶得写出一篇好诗好词,便能被所在楼坊捧起来恨不得吹嘘上天,若是些个不太出名的楼坊,保不齐就因为这一篇诗词而声名远扬了,但这种精彩诗词,温泉灵有整整八十一篇。 可是此刻,金凤楼后楼一间屋内, 这位天下第一才女倚窗而坐,有些清愁。 温泉灵手里拿着的一本册子,已是翻到了最后一页。 是一首以清平乐为词牌的词,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这首清平乐,大宋才子佳子们并不陌生,正是温泉灵八十一篇中的最后一篇。 温泉灵与那些个寻常花魁名妓不同,她没有花枝招展的衣裳,也没有贴身服侍的丫鬟婢女,平日里凡事都是自己动手亲力亲为,闲暇时间也不喜出去走动,就喜欢如现在这般依窗而坐,对着窗外怔怔出神。 这位天下第一才女的故事,说来话长。 温泉灵依稀记得, 三年前,她还称得上是少女,但已是江宁府内远近闻名的小清倌了。 模样出色的她,打小便在乐馆里被当做花魁培养,一出台便惊艳江宁风月场,不少风流才子为她着了迷,失了魂。 一日在秦淮河畔。 有书生初见少女青涩,心生欢喜,顾不得什么非礼勿视,直勾勾地对着少女瞧了半晌。 当时还剩一丝孩子气的少女眼里容不得沙子,径直冲到书生跟前骂书生不知礼数。 那书生也不生气,对着眼中少女喃喃说道:“姑娘,你长得好像我将来娘子啊。” 听完这话少女气的直跺脚,心里和嘴上都将这位登徒浪子骂了一万遍,直到最后离去时,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不够解气。 哪曾想这书生像是没脸没皮一般,直勾勾跟着少女回到了乐馆,也不知道给了妈妈多少银子,竟是买来了半日和少女共处一室。 少女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但一听要和这登徒浪子共处一室,还是极为不愿,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妈妈。 少女这才发现,这登徒浪子竟然还长得人模狗样,不过她却没心思欣赏,就只是把他晾在一旁自己低着头看书。 那书生自己嬉皮笑脸跑过来说道:“姑娘啊,这万卷书难读,可慢慢读,就好像万里路难走,便要慢些走,路上人间景色,需看尽万水千山,才算不虚此行。” 少女皱皱眉,带着一丝不耐烦说道:“你不过才多大,识几个字了?你懂什么?” 年轻书生挑挑眉,颇为豪气地说道:“不敢说多,但孤篇压江南,应当是够了。” 少女撇撇嘴。 瞧着少女不屑的模样,年轻书生接着说道:“你若是不信,我便作一篇给你看?” 少女冷哼:“若是我有空看你作的诗词,那定是哪天我被与世隔绝闲的发慌了!” 年轻书生不再言语。 打那以后,书生隔三岔五便往乐馆跑,少女每次都不曾给过好脸色。 直至有一日,少女好似染了风寒,乐坊里妈妈们生怕这颗摇钱树出了岔子,寻遍了江宁府的名医,可仍是不见好转。 最后年轻书生带来一位模样像极了神仙高人的道长,道长看罢,说是染了一种极为特殊的风寒,需连续服药九九八十一日方能彻底治愈。 打那以后,年轻书生便每日跑来为少女送药,说来奇怪,除了每日送药的年轻书生外,好似每个人都躲着她一般,一日三餐,也只是远远地放在门口敲门便走。 这许多天里,书生每次送药时,都还会附带一张纸笺,那是写给她看的诗词。 即使从开始的不屑,到最后觉得有点意思,但每次见到书生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少女还是不会给他好脸色。 第八十一天, 年轻书生依旧如约而至,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是江南好多年来未曾见过的大雨,少女觉得兴许是为了感谢年轻书生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才会在那日书生临走时递去一把油纸伞。 哪知书生毫不在意地说道:“雨下太大了,撑伞也没用。” 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只不过临走之时,又转头说了一句:“我很心安,也请姑娘心安。” 那是她在年轻书生身上从未见过的正经模样,当时觉得那是做作,后来才知道那是告别。 待少女痊愈,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她那场病,除了难治,还会传染,当时所有人都恨不得避而远之,就连最担心自己生病的妈妈们都是如此,毕竟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花不是? 只有年轻书生,八十天如一日,为她送药。 但这些,他从未说过。 后来,那书生再也没来过。 听人说,他死了。 感染风寒而死。 听到消息那时,她心痛了一下,她以为那是愧疚。 但还是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她更爱看书了,一看便是很久。 她常常想,会是怎么一样的词篇才算是那千古绝句,流芳百世? 后来她又拜读那书生诗文许多次, 觉得字字句句都好像有书生说不出的遗憾, 她才觉得明明是那样年轻的一位公子,怎么就有这些个清愁呢? 直到一次读到他送她的诗文第一十七篇时,有说不出的情绪突然就冲撞了脑门,她双目晶莹抬起头,扪心问:会有下辈子吗? 她向来不觉得亏欠谁,唯独对他,不得心安,那日从不饮酒的青楼少女第一次饮了酒,就像从不动心的青涩少女第一次动了心。 饮尽杯中清酒,才敢对自己吐露二三真心言语。 要是有下辈子,一定不叫你再遗憾了,起码在喜欢我这件事上,不会了。 她想了想, 是不是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好在下辈子见到他时更有底气些? 然后,从那天起,在她上台的生涯里,便唱出了八十一篇绝世词曲,大宋风流,才子佳人皆仰慕她的绝顶才情,但她将这八十一篇编撰成册传向世人时,署名皆是他的名字。 世人皆以为是她的谦逊,却不知是她的寄托。 当年的江宁第一才女,如今成了大宋第一才女,只不过是少女成了女子。 —————— 突然,后楼院里传来一声有些不正经的嬉笑声,温泉灵闻声望去,却再也挪不开眼了。 这声音和笑容与他如出一辙,那背影,更是他心心念念的模样。 她有些恍惚,没来由想起了秦淮河畔与他的初次相逢,他也是这般淘气又热络。 待她缓过神,那男子已经不见人影,剩下一位像是同行的公子,在后面追赶。 于是她快步走向门外,叫住了与他同行的那位男子。 “敢问公子可是刚刚前面那公子的朋友?” “正是,姑娘有事吗。” “我看那公子有些熟悉,可否告知姓名?” “哦,他啊,韩序,我兄弟。” 温泉灵闻言嘴角有些抽搐。 自言自语道:“呵,莫不是人死还能复生。”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12章 乐不思蜀 东京陈府,一处厢房内。 床上躺着因英雄救美而搞得鼻青脸肿的公子,自然就是韩序了。 当然,所谓英雄救美,也是韩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而已。 此时韩序虽是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但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做戏必须要做得真实才会让人相信,让人共情。 况且,当下的韩序,懒洋洋的躺在床上。 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坐在床边,温温柔柔的给伤处擦拭了药,韩序胳膊搭在小丫头娇嫩白皙的双腿上,擦完药的小丫头随后用一双玉软花柔的小手开始轻轻揉捏着他的额头。 只需缓缓张嘴,马上就有另外一只纤纤玉手持着玉汤勺递到韩序的嘴边,然后轻轻巧巧地将勺子里盛着早已吹得不冷不热的燕窝汤羹喂入韩序的嘴中。 一勺燕窝入口,接着就有一块丝绢随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抹去嘴角上不小心沾上的汤水。 韩序以前常常会为古人感到可怜,即便有再多钱财,却也没办法睁眼看世界,始终差了点格局。 如今再看,韩序被自己穷笑了。 二十一世纪有这? 原来书中所言的百姓疾苦,都只是针对韩序这种牛马的,对有钱人来说,不论古今都是恍如仙人的。 哪怕他韩序在千年之后,每日辛辛苦苦陪喝酒,陪聊天,陪笑脸,也只不过是刚刚买了套房,勉强有个自己的家,跟这有可比性? 回想自打穿越以来,反而是自己格局有点忒儿小了?上天垂怜,又给了他韩序这一次机会,他竟然不知道好好珍惜,真是罪过,罪过啊。 看来以后真的要打起精神,好好赚银子,争取也搞上个家里前后几进大院,坐拥良田万顷,仆人丫鬟前簇后拥,岂不美哉。 窗外,一阵徐徐微风拂过床头,心情大好的韩序没由来的诗性大发,提前将某位诗人几十年后的诗句吟诵了出来,字字温柔: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好诗唉,真是好诗唉,这诗是公子作的?” 韩序有些娇羞道:“也没姑娘说得那么好,无非也就是几句随口而来的打油诗,借此抒情罢了,与咱东京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相比,上不得名堂。” “这还不算好诗?公子可千万别太谦虚了。” “就是就是,要我看公子真是有才华又有胆气,这才称得上我国朝的真才俊。” 一旁被派来伺候的丫头们争先夸赞,瞧样子是对这个衣衫褴褛却模样无比清秀的公子哥儿颇有好感。 韩序自然是知道这些个丫头的小心思,不过却很是享受这种感觉,朝着丫头们轻笑起来。 以前他瞧见那种喜欢拍马屁的,甭管是主动溜须还是迫于无奈,其实内心都是很鄙夷的,特别是对方竟然都还很受用,他就更无法理解了,而这会儿他终于理解的这种感觉,真不错啊真不错。 庄生晓梦迷蝴蝶,虚虚幻幻,假假真真,重要吗? 吱—— 一声缓缓的开门声,打破了韩序这片刻的惬意。 进来之人是这陈家公子,陈阜。 陈阜端着大户主人的腔调,对着屋里几位女婢严肃道:“你们几个先下去吧,我与李公子有事要谈。” 几位丫头一瞧是大公子来了,慌忙起身行礼,然后低着头纷纷离去。 刚享受了一会儿真正人生的韩序显然有些依依不舍。 “韩序兄,你这样可不行啊!” 见到丫鬟们全部离去,陈阜立马换了个截然不同的神情。 “我说陈公子啊。你也太小气了吧,你瞧我这鼻青脸肿的样,你妹子派几个丫头过来稍微伺候一下,也就是上个药喂个饭,有何不妥?” 陈阜闻言摇摇头,叹口气道:“唉,韩序兄,这并非我小气,若是公子能将这事儿办成,甭说是几个丫鬟了,我请韩序兄去金凤楼夜夜笙歌那又如何?但韩序兄初来府里,可千万要注意自己形象,也怪我先前未曾与韩序兄说清楚,我这妹妹,她平日最是痛恨风流成性,品行不端之徒,方才那些个女婢都是一直在我妹妹院里跟着服侍她的,若是你这稍稍有个行为不妥,保不齐一会儿的功夫就传到我那妹妹耳朵里了,那可就是直接前功尽弃了啊!” 韩序起身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无妨,她们不会的。” 陈阜疑惑道:“韩序兄就这般自信?” 韩序语调闲散,意味深长道:“可能跟我的家教有关吧。” 陈阜闻言,虽然并未反驳,但显然是有些半信半疑,又接着问道:“那不知道韩序兄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可有想好如何贴近我这妹子?” 韩序眯眯眼,眼神玩味道:“我说陈大公子,这陈婉约当真是您亲妹妹?” 陈阜有些不明所以,点头道:“那是自然。” 韩序笑眯眯道:“那你这么着急让我去勾搭你妹子,就不怕是什么驱虎逐狼之计啊?万一到最后你那妹子真对我又喜欢得死去活来的,那不真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了?” 陈阜听了韩序这话,还以为是韩序心中尚有疑虑,笑道:“若韩序兄是在担心这个的话,那韩序兄大可不必为此忧虑,先不说我这妹子平日里对男子眼界极高,不但看重品质德行,就连经书文学,诗词造诣也是相当在乎的,寻常徒有美貌或者依仗家世的男子很难入我这妹子的眼,要不然也不会便宜了那书生了......” 说到此处,陈阜又叹了口气,随即才接着说道:“要是韩序兄真能让我那妹子忘了那书生,喜欢上韩序兄那又何妨?韩序兄盛名在外,我早有耳闻,是多少人公认的尽职尽责,恪守底线,我自然相信韩序兄的为人,定然不会对我那妹子起多余贪念,若韩序兄真是什么好色之徒,又何必等到现在才砸了自己招牌呢?所以韩序兄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韩序尴尬一笑,这家伙,还真是不拿哥们当外人。 ------------ 第一卷 书生气 第13章 公子有点呆 陈阜走后,韩序刚觉得没人了,打算想闭眼休息一会儿,便马上又有推门声响起。 是陈家小姐陈婉约与侍女小荷。 瞧见是正主儿来了,韩序即便不情愿,也只好支着身子坐起来。 若说韩序在街上灰头土脸与陈婉约和小荷初见时,由于看不清脸庞,最多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有些侠义心肠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瘦弱男子。 但这会儿擦干净了脸,坐在床上,虽然头发依旧凌乱且脸上有几处伤痕,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矜贵柔弱的落魄公子。 明明衣衫褴褛,在被一张好看脸庞衬托下,反倒是成了让人心疼的加分项。 而且看那一双清明的眸子,明明是个男人,却让人感觉楚楚动人。 但凡有人见到,大概便会想,贵公子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不是你穿着一身金贵华服而把你衬托得有多金贵。 而是无论你什么样的打扮,落魄与否,都带着一种让人意料之外又不好描述的超然气质。 “这位大......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来看你了。” 进门后原本打算用大哥二字来称呼韩序的侍女小荷,在扭脸瞧见韩序脸庞之后,也不由自主地将大哥二字换成了公子。 韩序装作面露呆滞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迟疑了片刻,又看了看二女。 很缓慢地说了一句:“没事的......我,应该的......” 韩序每个字都讲得很慢,加上很无辜的表情,让陈家小姐与小荷觉得,他好像不太会表达。 “听人说你好一些了,我家小姐就赶紧过来了,怎么样?伤势不严重吧?”即便是一向直来直去的小荷,也忍不住放轻了声音。 韩序点头致谢,目光中依旧有些空洞,那好像是一种对世间万物都没有贪欲的......清澈感? “李公子既然出手帮我,便是恩人,不必多礼。”陈婉约柔声说道。 “好。” 韩序乖巧地点点头。 陈婉约又问道:“李公子你......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 韩序眨眨眼,垂下睫毛,轻声道:“我......我没有家。” “莫非李公子是孤儿?” 一旁的小荷脱口而出,随后好像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慌忙柔声解释道:“李公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不待小荷说完,韩序像是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嗯,我......是孤儿。” 见到这位公子说话一直吞吞吐吐,陈婉约问道:“李公子,看你说话迟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 韩序想了想,摇摇头:“没事的,我只是......没有朋友,不怎么和人讲话......有些,害怕。” 陈婉约闻言,愣了一下。 想到这个和人讲话都会害怕的瘦弱公子,竟然愿意在自己被那么多壮汉围攻之时只身站出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若是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需要,就喊人让他们去做,这里是我家,公子你救了我,不用害怕,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陈婉约想了想说道。 韩序这才好似放松了一些,轻笑道:“好的,谢谢姑娘。” 陈婉约闻言,意识到还未自我介绍,于是说道:“我姓陈,名叫婉约,以后公子直接唤我名字便好。” 说罢,又扭头看了看小荷,补充道:“这是小荷,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若是我不在,公子有事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韩序闻言只是跟着点头。 瞧着眼前这个清澈的公子,陈婉约没由来的忍不住笑了笑,“公子若是暂时无处可去,可先在我家住下,待回头养好了伤,找到了去处,再离开也不妨事。” 韩序听了陈家小姐的话,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这好像不太好。” 见这位公子好像有些顾虑,一旁小荷劝解道: “公子不必多虑,我家小姐不是那不懂得知恩图报之人,你既然能够挺身而出救了我家小姐,容公子在府上住下些时日那又有何不可?” “公子你自己也是无处可去,这又是我家小姐的一番心意,况且,就算你出去了,难免会再碰见那几个流氓恶霸,他们这会儿正是记恨公子的时候,到时候若是他们以多欺少,公子岂不吃亏?我家大公子已经派人去收拾那些个流氓恶霸了,即便公子觉得在府上不自在,那等回头收拾了那些歹徒,公子再走也不迟啊,公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序没有答话,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缓缓说道:“那好吧,就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荷听到韩序答应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陈婉约想了想,又对小荷说道:“李公子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就先让南枝来跟着伺候公子吧,待会儿让南枝记得给公子找几件合身的衣裳,洗漱一番,若是公子有什么想吃的,便吩咐厨房去做,李公子有时候兴许不善表达,但也莫要因此怠慢了公子。” 小荷闻声点头,“好的小姐,我待会儿便去安排。” 陈婉约觉得似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准备离去,好像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韩序问道:“对了,方才听她们说公子是会读书识字的?” 韩序缓缓点头,“会一些。” 陈婉约像是略感意外,又说道:“若是公子闲来无事想要看书,也可以回头让来伺候的丫头带你去我的书房,我空闲之时也有收藏不少书册,公子都可观阅。” 言罢,这才向韩序示礼,随后关门离去。 一主一仆二人出门后,小荷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李公子还是个可怜人,不过衣衫褴褛却能知善恶,有胆气,竟然还会读书识字,还是很让人钦佩的,幸好遇上了小姐您心肠好,否则哪怕是李公子这种好人,今个也还说不定风餐露宿呢。” 听了小荷的话,陈婉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茫然,“也许这就是他一心读圣贤书的原因了。” 小荷不开心了,小姐又在想那个书生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14章 垂钓 待二女走后,韩序才好意思起身出去院里逛逛,毕竟又经过这一番折腾,没了补觉的兴致。 陈家大院竟比那什么金凤楼的后花园还要奢侈,单是那屋檐下柱子上的细致雕花,便显露出其工匠的工艺底蕴。院子不仅仅是地方大,而且是从小玩意儿到大物件配套样样齐全。 院子里的栽种的鲜花绿植也是种类繁多,不单单如此,若是细细观看,便会发现各种花草种的极为讲究。 主要大概有玉兰、海棠、迎春、牡丹、桂树这几个玩意儿栽种在一起,恰好寓意“玉堂春富贵”。 这些玩意儿可是习性各不相同,且不说聚在一起本就是个很奢侈的活儿,就是平日里打理起来那也是极为不易的。 而且这他娘的还仅仅是一个厢房所在的偏院,所谓豪门大户,从此可见一斑。 除了本就负责打理这待客偏院的两名府上丫鬟,府上管家一听是小姐的贵客和恩人,还特意安排了两个原本不该在这个院子女婢。 不知道是不是陈家小姐特意交代,院内院外一起四五个丫鬟女婢,都是一眼瞧上去便良善端庄的丫头,并非是大公子平日里用来待客的那种妖娆狐媚子。 这会儿,外表稍稍有些无精打采的韩序,穿着他那一身特意找来的褴褛打扮,面容憔悴,在院子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踱步。 陈府最大的手笔就是在整个府里别出心裁地引来一条水池,弯弯绕绕刚好途经整个陈府。 韩序走至小桥上,迎面走来院里的几个女婢。 韩序与他们擦肩而过,几个丫头都频频回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憔悴公子。 真是好看啊,虽然有些柔柔弱弱的,但绝不是那种娘里娘气的胭脂味,而是满身贵气。 其中两名原本不负责这院子的外院丫头本来还有些许抱怨,就是院子里本身负责的两个丫头心里其实也是不乐意的。 毕竟平日府上只要不来客,便能清闲自在,谁愿意伺候外人? 但亲眼见着了韩序之后,则是有些欣喜了,没心思的就直接显在了脸上。 韩序瞥见以后心里偷着乐,这种事,还不是他韩大公子的意料之中? 听见几个丫头在那小声议论纷纷,韩序笑问道:“几位姑娘,我瞧这池子里游来游去似有不少鱼儿,可否垂钓?” 一名大胆些的丫头走到韩序跟前,屈身行礼, “启禀李公子,这池子里的小鱼儿都是从城中河里直接分岔引过来的,除了图个好看,本就有着让人在家里也能垂钓的打算,只需奴婢去知会一声,到库房给您寻个竹竿,您就能在这儿打发时间啦。” “可就是......李公子您穿的单薄,日头快要下去了,公子您要是在这垂钓,就有些太冷了,外面得再披个衣裳才行。” 韩序点头道:“那就麻烦帮我取个竹竿,衣裳就算了,我身上脏,糟蹋了。” 说话的丫头闻言只好应允一声。 旋即放下手里东西小跑而去,没多久又笑咪咪的回来,拿了个长度刚刚好的竹竿,还拎了个精巧的竹子鱼篓和一盒精制鱼饵。 韩序彬彬有礼的谢过这帮忙的丫头,随后便一个人拿起竹竿在小桥上茕茕孑立。 几名丫头依依不舍的瞧着韩序背影,心想着谁说的人靠衣装马靠鞍,人家李公子即便是一身褴褛,不还是一样很好看?‌ 前朝那位杜大诗人所言“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也就是这般了吧。 她们却不知道,此刻的这位李大公子,心里其实却正在寻摸着下一步该如何将她们家主子给哄到手。 韩序常常自诩,是大宋掌管钓鱼的神。 他有个习惯,只有在钓鱼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想事儿,这毛病,是打许多年后捎回来的了。 小桥流水,言念公子。 韩序不由得再次感叹这才是一个穿越者该享受的惬意日子,前世那些个小说电视剧韩序其实也都没少看,即便是自个儿本身没什么学问,但每天看那些个东西也看出学问来了。 穿越者必备几大要素,什么诗词歌赋,政策改革,从零开始轻工业,那真是样样儿都多少沾点啊。 可结果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档次太低,什么玩意儿诗会那是从来没遇上过,政策改革?就韩序这样事儿的到现在连个功名都还没混上。 即便混上了,他如今来了大宋才知道,真要是敢出手动那些王朝勋贵的蛋糕,他韩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也就学了点野路子的轻工业手艺还能偶尔改善改善生活,但靠这个发家致富,韩序暂时还没做到。 并不是他不想做,也不是说东西不够好。 只是这个年头,就算你有这些手艺,但是若是没人支持,不仅宣传不出去,要是被有心人惦记上,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毕竟兴起一样东西,必然会动这样东西原本的持有者蛋糕,这就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所幸韩序脑子够用,没有完全听从后世那些个小说电视剧的鬼话,一步步从头到尾苟到现在,虽不如这些个世家大富大贵,但日子还算过得去。 要知道,即便是在仁宗皇帝这种年代,那也是有不少百姓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只不过,想要过这般衣食无忧骄奢淫逸的生活,目前看起来还需努力咯。 “李公子。” 韩序还在为以后做打算,一个听着颇为爽朗的少女声音打断了韩序的思索。 韩序扭过头去,是个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干净侍女。 “李公子,去屋里没见您人影,原来您在这儿啊。” 相比于陈家小姐一旁的小荷,这位侍女就要大气许多了,韩序大概能猜出来,这应该就是方才陈家小姐所说打算安排给自己的侍女了。 韩序找了一下状态,清了清嗓子道:“闲来无事......便想着在这儿安静一会儿,你是?” 这侍女瞧起来是个性子开朗的,“还未来得及讲,我是小姐安排这些日子服侍公子的,公子唤我南枝便是了。” 韩序闻言,不由得打量起眼前这个一笑起来便抿嘴如弧月的侍女,韩序清楚,在这些大户人家里头,侍女是要比丫鬟们身份地位高上一些的,通常都是相伴主子或是安排一下家里贵客。 如此看来,自己这一个人设还是颇受重视的。但就是这女侍虽说也模样清秀干净,却有些太爽利了,没最开始给自己擦药喂汤那几个娇滴滴的让人满意。 算了,想什么呢! 韩序连忙回了回神,自己是奔着明确目的在身的,可万万不能犯了饱暖思淫欲的毛病,要清醒这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只有那事后那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 一想到这个,韩序心情就很好,端了个温文儒雅的笑容,轻声道:“是南枝呀。” “嗯。”南枝应了一声,随后瞧了瞧韩序模样,贴心道:“公子,外边儿冷,要不咱明个儿再钓吧?今个儿咱先去洗洗身子换个衣服?” 韩序闻言,觉得南枝口气怪怪的,怎么有种在哄小孩儿的感觉呢? ------------ 第一卷·书生气 第15章 丫鬟不知羞 烧火房内。 一个丫鬟快步走到水缸前,舀出几瓢水倒入锅中。锅里的水渐渐升温,热气袅袅升腾起来。 另外一个丫鬟守在炉灶边,时不时添一把柴,眼睛紧紧盯着不断冒气的锅。 舀水丫鬟倒完最后一瓢水,气喘吁吁地靠在墙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向着烧火丫鬟问道:“我听说,你们院里之前接待府上的客人,是不是还有要伺候客人洗澡的呢?” 烧火丫鬟拿了几根耐烧的柴火塞进灶台里,拍拍手上的灰。 这才扭过身子小声说道:“我跟你讲,这事是真有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大公子和老爷的客人。” 舀水丫鬟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也忘了累了,靠近烧火丫鬟悄声问道:“你伺候过?” 烧火丫鬟俏脸一红,连忙伸手拍打了一下那舀水丫鬟。 “我可没有,平日里赶上客人来的时候,那些活儿都是老爷和大公子专门派其他院里的丫头过来伺候的,没让我们干过那事儿。”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们跟之前那些丫头一样,就是来伺候的呢。” 舀水丫鬟撇撇嘴,“我们平日里都是跟着小姐的,见的也都是姑娘小姐们,可没干过那些事儿。” 烧火丫鬟打趣道:“兴许今个儿就喊你们伺候了呢。” 这次轮到舀水丫鬟俏脸一红,疑惑道:“不会吧......这李公子是小姐的客人,而且看起来也不是那些个风流好色之徒啊?” 烧火丫鬟又问道:“那万一人家李公子受了伤自己不方便呢?” 舀水丫鬟闻言,有些犹豫,“那怎么办啊?小姐也没交代这个啊,要真是如此那是去......还是不去呀?” 烧火丫鬟噗嗤一笑,“去呗,你瞧你那样子,心里不是已经打定主意想去了嘛!” 舀水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上了这丫头当了,慌忙伸手对着那丫头拍打起来。 待水烧得差不多了,丫鬟用木桶盛起热水,一趟趟在烧火房与沐浴室之间来回跑。 最后,又准备出两条干净柔软的布巾搭在架子上,撒下几片带着清香的花瓣在浴桶里头。 一切准备就绪后,丫鬟才走向韩序所住厢房门口。 轻声唤道:“李公子,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声音轻柔婉转,再不似方才在烧火时那般俏皮。 厢房内,南枝正在收拾屋子,看得出是个挺勤快的姑娘,原本有人专门服侍是好事,但韩序总觉得怪怪的,毕竟是陈家小姐的侍女,总有种被人看着的不自在感。 听见门外丫鬟喊,韩序轻声应道:“好的。” 门缓缓打开,南枝随着韩序走出,韩序微微颔首向丫鬟道谢,而后在南枝的带领下走向沐浴室。 进入浴室,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花香。 韩序瞧见南枝还站在屋内,略有些不自在,毕竟在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之事韩序可做不出来。 于是尴尬道:“那个......南枝......你不出去吗?” 南枝像是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公子莫要怕,小荷姐特意交代过,怕公子有什么意外,所以嘱咐我要时刻跟着公子,公子不用觉得不方便,中间是有帘子的,待会儿洗澡时候公子只需把帘子拉上就是了,若是公子有什么需要或是待公子洗好了,只需敲敲这墙边的小铜锣即可。” 说罢,南枝指了指帘子和小铜锣,询问是否要帮他拉上,韩序点点头,然后这才往里面走到浴桶旁边。 韩序先是站定,轻轻抬手解下腰间束带,原本的外袍随之滑落,他接住放在一旁的衣架上。 接着解开内衫的纽扣,露出线条优美而紧实的上身肌肤,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不得不说,韩序身材保持得还是不错的。 韩序慢慢褪完了衣衫,这才踏入浴桶。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子,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感觉就像姑娘温柔的怀抱。 韩序靠在浴桶边缘,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 伸手捞起一片儿漂浮的花瓣,搁到鼻尖轻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说实话,自打来到大宋以来,好久没泡过这么舒服的澡了,毕竟之前一个人没有这么大宅子,也没仆人,想洗上这么舒服的澡实在是有些太不容易了。 正洗着,韩序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 他心中一惊,他娘的该不会被偷看吧? 毕竟自己长了个这么诱人的一张脸蛋,方才又露出这么完美的身材,隔着这小帘子,隐隐约约的,那还不是对这种青春期小女子有致命诱惑? 虽说南枝那小妮子看起来挺爽朗正经的,这种事儿谁说得好啊。 韩序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悄悄探出头来看看怎么回事,若真是如此,即便是有些伤及那丫头面子也得出言提醒一下,否则性质太恶劣了! 一扭头,却发现是一只小猫从窗缝钻了进来,正在舔舐地上溅出的水滴。 韩序松了口气,又重新靠回浴桶边,心里不禁暗暗思忖接下来如何在这深宅大院里开展下一步计划,而那只小猫却在一旁自顾自玩闹起来。 半晌,觉得洗得差不多了,发现小猫还在。 韩序轻轻吹了声口哨,试图引起小猫的注意。 小猫闻声转过头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韩序伸出湿漉漉的手指,向小猫勾了勾。 小猫缓缓走近,韩序便伸手挠它的下巴,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南枝的问话:“公子,您洗完了吗?” 韩序忙道:“马上好了。” 南枝似乎有些不放心,“没事吧公子?” 韩序快速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敲响了小铜锣。南枝推门而入,看到小猫,微微诧异。 韩序轻笑道:“方才这小猫闯了进来,没事的。” 南枝松了口气:“这小猫是府里养着抓老鼠的,许是闻到水汽跑过来了。” 韩序点点头,轻轻柔柔地揉了揉小猫的脑袋。 南枝见状,没由来笑了笑,不似之前大公子的那些个朋友,这个李公子倒是还挺善良的。 ------------ 第一卷·书生气 第16章 好可惜的公子 深秋的东京,老天爷的心思总让人琢磨不透,淅淅沥沥的小雨说来就来。 陈婉约屋内。 这位温文尔雅的陈家小姐换了一袭素衣,相比于出门去寻书生时候的刻意雕琢,这会儿头上仅仅是简单地挽了个头花。 怀中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倚窗观雨,双目清愁。 打从书生所在的乡塾回来以后,一直到现在,这位大小姐都有些闷闷不乐。 明明是锦衣玉食的陈家长女,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她却没有寻常大小姐的傲气。 在她身前茶桌之上放置了一套品相极好的十二件大玉川先生。 中间摆放着的一件茶宠更是别开生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那是陈家小姐的属相,若瞧的仔细些,会觉得那兔子真是雕琢的细致极了,尤其是灵动的眸子简直是工匠的神来之笔。 自家小姐闷闷不乐,小荷也自然跟着发愁,自己家大小姐总是对那书生念念不忘,眼下自家小姐打从乡塾回来以后像是丢了魂似的滴水未进。 小荷每每在一旁试着说些宽心话,陈婉约也不应声,也不答话,也不清楚到底听心里头没有,就是点点头随后继续发呆。 也许道理她都懂,可是感情这种事儿,哪是她自己能够左右的? 屋外头有人敲门,大概是院里的丫鬟又来送这一餐的吃食。 小荷起身过去开门,陈婉约这才不再一直盯着窗外,而是举起怀中搂着的小白猫,同它两两相望。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它讲话:“以前我总是自视甚高,打小不缺吃穿,学了点诗理文章便觉得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清高女子,想着将来我的夫君啊,即便不是那金銮殿上官家钦点的状元郎,也得是个为国驰骋沙场开疆扩土的大将军,可直至遇见他我才知道,这世上圣人道理那么大,却又那么小,父亲母亲不愿意我跟他在一起,兄长朋友们也是如此,这些其实我全都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 小白猫当然不会听得懂她的话,不过却很合时宜地喵了一声。 她探头将眉心贴上了猫咪的脑袋,黯然神伤,柔声道:“小家伙,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我单相思?” 陈婉约缓缓闭上眼睛,“倘若就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她觉着丢了什么,又好似从未拥有过。 从门口小心翼翼端来了吃食的小荷,看着自家小姐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模样,慌忙将手中餐盘放到桌上,赶紧跑到自家小姐身前蹲下,心疼道:“小姐是不是又在想那书生了?” 陈婉约睁开眼睛,脸上瞧不出表情,柔声说道:“不是。” 小荷有些怀疑,“真不是?” 陈婉约并未说话。 小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姐您打小惠心妍状,又知书达理,自然是会对性子善良又通晓笔墨之人有好感,但说句小荷不该说的,小姐您要拎得清好感和喜欢是不同的,况且,就算是言一千道一万,老爷和夫人那关最后也还是过不去的,况且那书生我瞧着对小姐应当也没那意思,倒不是说小姐不好,只是怕不是那书生自知配不上小姐,才干脆不敢见您,所以要说我,小姐咱要不就别惦记他了,好吗?” “真不是。”陈婉约刚说罢,眼泪便涌了出来。 然后小荷温温柔柔问道:“那小姐你怎么哭了啊?” 陈婉约意识到在小荷面前失态,有些尴尬,搪塞道:“触景伤情而已。” 小荷半信半疑,但瞧见小姐愿意说话了,就也算宽下心来,好似想到了什么,坏笑道:“小姐莫不是在想那老道士所说的正缘吧?” 陈婉约一头雾水,问道:“正缘?” 小荷笑道:“小姐该不会忘了吧,咱回家的路上碰到路边那老道士,给您算卦说什么正缘就在今日。” 陈婉约闻言愣了一下。 小荷瞧见陈婉约模样,凑上去好奇道:“小姐难不成真在想这个啊?” 陈婉约笑了笑,站起身,双手抱着小白猫,转身又望向窗外,怎么就忽然觉得景色比方才鲜艳了些。 这下小荷又愣住了。 陈婉约自言自语道,“言念公子,温其如玉。” 随后转头对着发愣的小荷问道:“这恰恰不就是形容的他吗?” 小荷觉得有些不对,慌忙想断了自家小姐的心思,可一瞧自家小姐那模样,又换作小声自言自语嘟囔道:“小姐怎么不想想李公子名字还叫言玉呢......” 不知为何,小荷说话时无意间抬头看着自家小姐的眼睛,虽是依旧呆呆地抱着白猫望向窗外,但总觉得好像多了一丝光彩,这模样儿,大概就是那些个书本上经常说的“娉婷婉约”了。 ———— 洗完澡之后出来,换了南枝准备的新衣裳,韩序觉得神清气爽,寻思着天黑还要一会儿,便想起陈婉约下午说的话,告诉南枝带他去书房看看。 南枝当然不会拒绝,欣然答应。 因为这件事,在她来之前小荷已经对她特意交代过。 正是深秋,花水之间,全是清明,花草微动,细雨滴答。 两人几乎并肩走在亭廊里。 韩序寻思着,趁着这个机会,正好从南枝这儿了解一下她对自家小姐的看法,便问道:“你家小姐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 南枝想了想,答道:“同其他姑娘不太一样,我家小姐打小就喜欢舞文弄墨,老爷说,若小姐是男儿身,保不齐真能能金榜题名呢,因为在诗词文章这一块,小姐天赋真的很好,甭管是笔墨书法,还是锦绣文章,小姐从小都是信手拈来,就连不少东京大人物瞧见了小姐的作品都一个劲儿赞叹不已呢。” 韩序又问道:“那你家小姐可有心仪之人?” 南枝听罢幽幽一叹,“小时候小姐便常说,她将来的如意郎君,定然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英雄,但不知道怎么地,长大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偏偏喜欢上一个乡塾里的教书先生,倒不是说教书先生不好,只是老爷夫人指定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说起来,府上这几年最头疼的就是这事儿了。” 韩序点点头,瞧了一眼南枝,“你平日里也是负责伺候你家小姐的吗?” 南枝答道:“我确实是小姐院里的,不过小荷姐才是我家小姐的贴身丫头,但是小姐人好,平日里待我们都很亲近。” 韩序好奇道:“那照你看,你觉着你家小姐是怎么想她跟教书先生这事儿的?” 南枝闻言,疑惑的看了看韩序,悄声问道:“公子该不会是喜欢我家小姐吧?” 韩序赶忙连连摇头,解释道:“那没有,我只是觉得陈小姐待我很好,拿我作朋友看,我便想着多了解她一些。” 南枝看向韩序,笑了笑道:“其实公子就算喜欢我家小姐也不奇怪,那些个公子哥儿,甭管是富家纨绔,还是高官子弟,只要见了我家小姐,哪有不喜欢的?” 韩序跟着点点头,“这是自然,陈小姐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理,定是有不少追求者的,但是......我确实真就是拿她当作朋友,所以才想了解一下。” 韩序既然这么说了,南枝自然是相信了,她瞧得出,这个李公子是个坦诚的人。 毕竟这样一个穷且益坚,又一瞧便是心思单纯的公子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所以南枝若有所思道:“小姐打小便十分聪慧,又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所以我觉着,对于这事儿小姐心里其实肯定是跟明镜似的,道理她都懂,但小姐打小也是个十分执拗的人,只要她认定的事儿,心里可倔着呢!老爷夫人又是很疼小姐,也是拿她没什么好办法,这事儿到最后,还是要小姐自个儿想通才行。” 韩序称赞道:“有俏丽若三春之桃,又能清素若九秋之菊,我觉得陈小姐很让人敬佩。” 南枝问道:“公子应当也是有些才学的,可是已经考取功名?” 韩序摇摇头:“我想南枝你瞧我衣衫褴褛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到,其实我并没有读过几天书的,只不过是侥幸识得些粗浅文字,学问还尚未到家,哪里会考的上什么功名。” 南枝瞧了瞧韩序说话时候的神情,看向韩序的眼神有些奇怪。 韩序疑惑道:“南枝是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 南枝抿了抿嘴,道:“我觉得公子所说,大概只有这一句不是心里话,读书人学圣人书本,哪个不是为了考取功名有朝一日报效朝堂?可我看公子,似乎是自己就没有这个念想,是身不得以吗?” 韩序没点头,也没摇头。 南枝见状,便认定了自己的话。 好可惜的公子。 ------------ 第一卷·书生气 第17章 海内存知己 陈家小姐的书房是在一处单独的院子里。 相比于其他院里的花枝招展,这个小院就清秀多了。 院子里装潢相对简易,门口连文人墨客常常喜欢的文房匾额都未曾有悬挂。 两人说着话,已走到了陈家小姐的书房外。 南枝轻轻敲了敲门,里头应当是没人,南枝这才推门而入,韩序紧随其后。 相较于外面小院的简约,房间内则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南枝进屋便先去书桌边点了上了香炉,熏的是雨后清新的竹香,与外头的盈盈秋雨正搭。 书房里也有悬挂了几张字画,韩序瞥了几眼,都是后世叫不上名字的署名。 大概只是陈家小姐哪些朋友相赠的留念之作罢。 倒是屋里摆设的几处插花别出心裁,先不说插花本身的好坏,单是插花的瓶子竟是用的极为奢侈的红釉,陈家的家大业大由此也可见一斑。 唯一可惜的是,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四雅”之中的点茶之具并未放置,否则这书房便就是读书人所求的最高规格了。 瞧见韩序观望,南枝说道:“这处书房,是小姐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了,平日里若是无事,小姐基本上很少出门,常常在这一坐就是一天,公子可别小瞧这小小的一间书房,我家小姐可是收藏了不少大家典籍,就连前朝蒋子微《霍小玉传》的孤本那都是在书架上放着的,能有幸来小姐书房的人不多,但只要来了,瞧见这些藏书都是走不动道的。” 毕竟是陈家小姐的私人之所,韩序瞅了几眼便不再环顾,转而来到书桌前坐下。 书桌旁有一扇可以刚好饱览小别院全景的窗子,一些陈婉约闲暇时所作的诗词文章,也大都放置在书桌一旁。 韩序挑着看了几张,早些时候的基本都是些轻松愉快的观景叙事之记,可到后面就变成女子心思清愁居多了。 正中间放着的几张,大都是一些未写完的半阙诗词,许多张叠放在一起,显然是书房主人想了又写,写了又改的缘故所致。 韩序拿起其中一张,上面是灵敏钟秀的小楷,“西楼独舟映愁心,谁知孤影共长吟”,也是只有半阙。 韩序瞧着这半阙诗词,向南枝问道:“这是?” 南枝走近一瞧,叹气道:“前些日子大公子有朋友相约西矾楼聚会,应是也想着让小姐出去见见人,透透气,便叫着小姐一起去了,哪知道小姐从头到尾还是一脸心事愁眉不展,一半时候自个在汴河搭个小船赏月去了,大公子也是拿小姐没有办法,这诗词估摸着大概就是小姐回来之后所作。” 韩序一听,心中马上灵光一闪,她娘的,正愁着怎么跟这陈家小姐打开共同话题,这真是送上门来了,这要是再不抄,那可真是说不下去了。 尽管如此,韩序面上还是颇为淡定地咽了咽嗓子,无奈摇头道:“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南枝似懂非懂,“啊?” 韩序望向南枝,轻笑道:“南枝可否帮我研墨?” 南枝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自是可以,公子是要写字?” 韩序淡淡道,“有些触景生情。” 南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开始研墨。 毕竟自己小姐交代过,若是李公子想,可带他随意出入书房,那提笔写几个字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南枝一边研墨,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又幽叹道:“以前小姐都是喜欢用油烟墨的,自打家里都反对她这事儿以后,连写字都改用了松烟墨,总觉得写的字儿死气沉沉的。” 韩序好奇问道:“平日里小姐的琴棋书画之事,是不是都由南枝你在打理?” 南枝顿了顿,随后说道:“小姐的这院子伙同书房里的东西杂物,平日里确实都是我在收拾,不过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韩序轻笑道,“听南枝你一讲话,便知道也定是对诗词典籍颇为通晓的,还对你家小姐书房习惯知晓那么多,稍加思索便就能猜到,自然是平日里经常在帮你家小姐打理这些东西的。” 待南枝研好墨,韩序拿来一张新纸,提笔写下,“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写罢落笔,韩序心中暗暗向两人致歉。 一是对不住六十年后的易安居士,真不是他韩序想抄,这情这景,都送到嘴边来了,真是只能对不起清照姐姐了。 二是对不住差不多也是六十年后的徽宗皇帝,前世在书法一途实在是没什么造诣,看多了各种小说,就只学了这一手瘦金体,事到如今也是不拿出来不行了。 一旁的南枝瞧着韩序下笔,从开始的有些好奇,随后渐渐感到惊讶,直至瞧到最后,心中已经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跟随自家小姐打理书房多年,也见识了不少青年才俊,看过不少大家笔墨,且不说如何精通吧,但各种路数也绝对都是略知一二的。 但这李公子所书字体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姿卓越,笔迹瘦劲,但至瘦而不失其肉,有点前朝宰相褚遂良的味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但较之又更险劲,更纤细,倒是跟与小姐去河南府采风时所见《秋日宴石淙序》结构上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更像是取几家之长,融会贯通所得之大成。 这词本身就更不得了了,精秀特绝不说,所叙之事之情之景可不就恰是小姐所思所想所念? 以前读到王子安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南枝还会有些不信,若两个人不在同处,又怎能共情? 但这会儿却由不得她不信了,果然先贤从不误人啊。 似乎早就料到南枝会有这般反应,韩序轻声问道:“南枝觉得怎么样?” 愣了半晌,南枝才喃喃道:“好字,好词。” 韩序颇为谦逊的笑了笑。 回过神,南枝又问道:“这词叫什么名字?怎么是从未见过的词调,难不成是公子自己作的?” 韩序呆滞了一下,这只抄了清照姐姐的词,却不妨这所套词牌是何时才开始兴起的,不过瞧着南枝这模样,大概肯定是在此之后了,随后韩序淡淡道:“嗯,就叫一剪梅好了。” “一剪梅......”南枝若有所思,随后大惊小怪道:“果然是公子你自己所作,方才公子还说什么学问尚不到家之类的话,现在看来,那果然是公子的自谦之词,公子这一首一剪梅若是拿出去,那定然是要惹得东京各家的小姐公子们竞相抄写的,任他是什么才心高气傲的才子佳人,见到公子的作品还不是得羞红了脸啊。” 被南枝这么一夸,韩序自己个儿倒是先脸红了,“也没南枝你说的那么好。” 在书房又翻阅了一会儿,抬头透过窗外一瞧,天色已经见黑,南枝还在对着那首一剪梅痴迷回味。 韩序提醒道:“南枝,天晚了,回屋睡觉吧?” ------------ 第一卷·书生气 第18章 那一抹红妆 要说东京城内最让那些小娘子们钦佩的姑娘,温泉灵肯定是算一个,清倌人出身,依靠自身才学一步步走到现在,不仅落得个天下第一才女的称号,而且听说至今为止都还是清白之身,真可谓是名利双收。 韩序在家处理完这一摊子事的时候,已是夜里。 偷偷回到陈府,刚到屋里脱了衣服躺到床上,便猛地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动静,韩序还以为又是洗澡时候那只猫咪跳窗户跑了进来,刚坐起身子一瞧,便惊呆住了,屋里窜进来一个莽夫大汉。 这人带着面罩,也瞧不清模样,就只能从身材瞧得出是个几尺高的汉子,反正是韩序肯定斗不过的那种。 韩序还没来得及讲话,这大汉直接就冲上来将韩序给打晕了,随后拿了一捧绳子绑住手脚,还不放心,又捆了一层,这才带着韩序从陈府离开。 待韩序睁开眼时,发现自个处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装修倒是很华贵,一瞧就知道不是寻常百姓家里。 韩序一清醒,就察觉到屋里有个人不知道翻箱倒柜在找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好似终于找到,于是转头朝着床上的韩序走来。 还是方才将自己在屋里打晕的那个蒙面男子,此刻这人手上拿了一个小瓶子,方才他翻箱倒柜寻找的大概就是此物,当他打开瓶盖,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一瞬间充斥着整个屋子。 这个味道韩序闻到过,是一些好色之徒风流之时强迫小娘子所用的软红散,这可比江湖上所传言的什么蒙汗药或者颤声娇之类要高明多了,能够达到一药两用的效果。 寻常人只要服下之后,只需不大一会儿功夫,便能浑身酥软如娇弱无力的小绵羊,但却可以神志保持清醒,不至于如同死人一般索然无味,而且所服药之人仅剩的那点儿力气刚好够他婉转呻吟,再接下来,便会浑身发热,心中浴火不止,如虎豹豺狼。 只见那蒙面大汉取了一杯茶水,将手中软红散倒入茶杯融化后,朝着韩序信步走来。 一个不妙的念头在韩序心中升起,他娘的,这人该不会要将这东西灌给自己喝吧?他可是早就听闻过,即便是在如今的宋朝,那也是有着不少背地里喜爱断袖之癖的男子存在的,可是那些男子不都是通常长了一张阴秀脸吗?怎么会如眼前这大汉一般粗鄙鲁莽。 有一说一,韩序来到大宋之后一直从事着这个行当,但这只是出于无奈,他本人其实可是称得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甚至连第一次都是还保存着的。难不成今天自己的清白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他娘的,就算是个丑点的娘们韩序都认了,可是葬送在一个男人身上韩序是真忍不了。 瞧见蒙面大汉越来越近,韩序开始疯狂踢腿,试图做出反抗。 但显然这并不能阻挡蒙面大汉的动作,于是韩序眯起眼,瞅准机会,一脚朝着大汉命根子上踢去。 大汉瞬间双眼一愣,脸上通红,显然这一下痛得不行。 可这大汉的耐力却远超韩序想象,直接靠近一把撬开韩序的嘴巴,一股脑将手中茶水倒了进去。 然后帮着韩序彻底咽下,这才伸手对着韩序脸上给了一巴掌,瞬间韩序一边儿脸颊变得通红,好似觉得不解气,又连着甩了两个耳光,终于才算收手。 韩序哼唧了两声,可发现自己根本抗拒不了,这大汉本就身形巨大,这会儿自己浑身又被绑着,就更不是对手了,韩序干脆选择闭上了眼睛装死,既然怎么样都反抗不了,那就干脆自己骗自己,权当自己看不见听不着好了。 但那大汉并未直接朝着韩序扑上来,而是听见那大汉仿佛出门而去,韩序刚幻想是不是那人突然没了兴致,还没来得及侥幸,便又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 这次直接靠近了韩序跟前,韩序依旧选择眼睛紧闭,不挣扎,不抗拒。 随后韩序感觉到被人揉了揉脸蛋儿,瞬间身上一阵恶寒,咬牙道:“麻烦阁下动作快一点,我就当被蚊子叮了一口。” 哪知道那人不但不生气,反倒柔声怜惜道:“疼不疼?” 方才太过紧张,韩序一直紧闭双眼,就连呼吸都很凝重,没敢大气去闻,生怕闻见那大汉身上的味道,这会儿韩序一听声音,这才意识到好像来人换成了个女子,好像声音还有些熟悉。 韩序缓缓睁开眼,纹丝不动地愣住了。 这人竟是温泉灵! 温泉灵这会儿好似特意上了个妆,穿了一身鲜红的纱裙,比先前见她的时候多了几分媚意。 这女人想干嘛?竟然报复心如此之重,不是才说好自己答应她三个条件便不再计较了吗?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反悔了不成? 韩序心中恼怒万分,可是方才的药劲儿第一阶段却开始发作了,身子浑身发软,不听使唤。 只见温泉灵身子挪到了床边,然后缓缓蹲下,轻轻开始脱掉韩序的靴子,应是察觉到了韩序已经药劲儿上身,便又靠近韩序,轻轻将他身上绑着的绳子慢慢解开,可即便如此,韩序依旧是毫无反抗之力,任由温泉灵将其裤袜褪去。 温泉灵将韩序袜子褪去后,瞧着韩序足底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尤其当温泉灵伸出一根手指在韩序脚底游走时,明显能感受到韩序身上一颤。 韩序心中暗骂,这娘们难不成还是个恋足癖? 足足把玩了有小半个时辰,温泉灵才算停住手,然后贴着韩序的身子缓缓爬了上来。 并没有直接褪下韩序上身的衣物,而是侧卧在韩序身旁,含住了他的耳垂。 原本韩序用尽浑身力气紧咬着嘴唇,甚至渗出血丝也不放松,他想以此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然而随着药效的上来,此刻已经逐渐大汗淋漓,双眼朦胧。 温泉灵把脸移到韩序跟前,看着韩序眼睛媚声道:“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服侍我这一次,以前的那些事儿我便既往不咎,你我两人的账从此一笔勾销,怎么算你都是划算买卖,你也休要怪我狠心,是你狠心伤害我在先,跟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所造成的伤害比起来,我应当也不算过分,即便事后就算你心里记恨我,我也认了,就当是最毒妇人心好了。” 韩序并未说话,他只感觉身上力气渐渐恢复了过来,可心里一股欲火也随之爬了上来。 应是察觉到了韩序的异样,温泉灵缓缓将今日上了妆的精致脸庞靠近韩序,一股柔媚的香气随之传来。 瞧着温泉灵秋水盈盈的诱人眸子,韩序猛地一个翻身,将温泉灵压在身下。 温泉灵娇滴滴地呢喃了一声,随后趴在韩序耳畔轻声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声,敛眉含笑惊。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韩序愣了一下。 温泉灵‌千娇百媚地看着韩序,“我是说,吃掉我。” 韩序再也按耐不住,伸手一把揽住脖子。 随后便感觉身子一个激灵,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韩序兄,你干嘛?” ------------ 第一卷·书生气 第19章 有人偷听 韩序闻声睁开眼,这次周围一切就瞧着真实多了。 他娘的,做噩梦了啊。 韩序长舒一口气,迷迷糊糊缓了半天才算从方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心中暗暗庆幸,幸好是个梦啊,要不然真是要作大孽了啊! 即便如此,韩序还是心中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尽量离那个娘们远点儿,回忆起梦中那娘们儿眼神,太他娘的恐怖了。 “韩序兄,你这是?” 听着身边传来的男子声音,韩序缓缓坐起身来。 这陈家公子怎么一大早就来找自己了? 不过还是给陈家公子递过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如若不是他,自己恐怕真要在梦里被那娘们得逞了。 “没事儿,做噩梦了。”韩序揉了揉眼睛说道。 闻言陈阜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方才韩序兄突然揽住我的脖子贴近,我还以为韩序兄你......” 韩序慌忙咽了咽喉咙,出言打断了陈阜:“陈公子千万别误会,我可没有什么特殊癖好。” 陈阜嘿嘿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韩序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转而换作一副正经模样问道:“陈公子一大早来寻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陈阜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口气委婉道: “那个......韩序兄这会儿刚刚睁眼儿,肚子一定也饿了吧?要不先去洗把脸,随后去我院里,我一早特地差遣丫头去寺桥金家买了刚出炉的牛肉汤和油酥烧饼,这家可是东京南食店里头最手艺最好的了,要不咱们待会儿一边儿吃一边儿说?” 韩序一直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这是打前世养成了坏毛病了,毕竟对后世的年轻人来说,吃早餐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有这功夫,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不如多睡一会儿。 而且,瞧着陈阜这说话模样,显然是有事要求自己,可是自己昨个儿刚答应他会好好去办这事儿,并且自己昨个儿也没闲着,是实打实的开始为这事操心布局了,这才半天时间,这陈家公子就这么猴急不成? 转眼看看陈阜,这富贵家庭出来的公子哥儿也不像是这么耐不住性子的人啊,可若非如此,别的事儿还有能让这陈家公子来求自己的? 韩序缓缓说道:“多谢陈公子厚爱,但早餐真的就不用麻烦陈公子了。”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昨个儿你妹妹安排了个叫南枝的丫头来伺候我,不知道这个丫头什么情况,但我说话做事一直都有注意,应当是不会被她瞧出什么破绽,昨个儿晚上的时候洗完澡我让她带着我去你妹子书房走了一趟,路上随便打听了几句,心中对陈小姐也算有个了大概的了解,而且我已经在陈小姐的书房里留下一首词,算是第一步的布局,不过陈公子大可放心,这词是我苦思冥想的用心之作,不敢说文采斐然,但定然是可以博得令妹一二芳心的。” 陈阜听了韩序这话,先是十分肯定地点点头,“韩序兄办事,我肯定是放心的,打昨日韩序兄给我说了之后,我便不再对韩序兄抱有怀疑了。” 韩序疑惑道:“那陈公子你这是......?” 陈阜抿了抿嘴,有些尴尬说道:“其实我大清早来找韩序兄,是别有所求......” 韩序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想不出来自个能有什么地儿帮上他陈大公子,缓缓说道:“陈公子不妨直说就是了,若是我能帮忙,那定是没什么好说的,绝不推辞。” 陈阜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心中挣扎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事儿有些说来话长,还要从前几个月说起,因为家里头生意做得比较杂,这两年又赶上官家刚刚登基,个别生意不太好做,因此有不少在家里买货的商号都周转不开,手里实在没银子来付货款,便有一部分老板拿着手里的铺子做了抵押,这本身不算什么大事儿,父亲便一直交由我来负责了。” “但是前几个月,家里新收了一批铺子,其中有几个铺子不是先前老板在用,而是因为生意不好,转租给了其他家,店契虽然是给了咱们,但是铺子租户本身的租期还没到,也不太好将人家撵走,于是我便前去给人家重新说明这个事儿,结果......” 韩序见陈阜说到一半停住了,疑惑道:“结果如何?” 陈阜难以启齿道:“我们陈家经商多年,几辈人都一直秉持着诚信为本,与人为善的原则,父亲去之前也跟我交代一切照旧,莫要太过苛责,于是即便这俩月东京生意行情已是好了许多,但我依旧以原先的租金价格与那几家重新签了约,这让原本提心吊胆的那些个商户老板十分感激,于是便非要请我去酒楼吃饭,我本身是拒绝的,但实在是盛情难却,于是便只好答应了,那几家铺子其中有一家是卖胭脂水粉的,她家生意好,租的时间也最长,老板也是个......有点姿色的娇娘,那晚喝得不省人事,没忍住就在她那......留宿了。” “那你们这也算是两厢情愿,况且陈公子你又并未娶妻,即便是在外头一夜风流,也没什么不妥啊。” “原本是没什么不妥,只不过......那小娘子实在是温柔,我就没忍住,这几个月一直保持缠绵暧昧,你也知道,我是家里独子,如今也早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前几日父亲提起此事,说是给我寻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曾家小女,其父是朝中吏部左选郎中,虽说按规矩只是个五品寄禄官,却被太后差遣权判流内栓事,那可就是实打实的小天官了,这门亲事父亲尤为看重,但我那岳丈是大中祥符五年榜眼出身,家教极为严格,若是我这事儿传到曾家耳朵里,我爹非得给我收拾个好歹出来,所以,我就想麻烦韩序兄你出面......” 韩序原本还当是什么事儿,这会儿一听,这不是老本行手拿把掐嘛,算是松了一口气道:“那陈公子的意思是我再去......” 陈阜连忙打断韩序说道:“此次无需韩序兄那般麻烦,只需韩序兄代我与那小娘子一番心平气和的商榷,做个割舍即可。” 韩序好奇道:“那这样的话陈公子随便派个人去不就好了?” 陈阜解释道:“东京就这么大,有点什么风声都传得快得很,若是派家里仆役过去怕再传出什么闲话,其他人我又不放心,思来想去也只有韩序兄最合适不过了。” “这......” “哦对了,此次算我另外委托,我自然是对韩序兄另有重谢。” 陈阜这话说完,韩序便立马淡然道:“陈公子放心,我定当不负陈公子所托。” 哐当。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动静。 “谁?”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0章 红白脸 韩序与陈阜二人连忙朝着门口望去。 随后便瞧见南枝低着头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端了个洒满汤水的木盘,身上也被洒了一身。 陈阜见状皱皱眉头。 南枝低着头支支吾吾说道:“对不起......公子,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陈阜沉声问道:“那你为何会站在门外?” 南枝慌忙解释道:“我原本是要来给李公子送早餐的,刚到门口就听见大公子您在也屋里头,想着您定是与李公子有话要说,怕打扰了你们,便打算先在门口候着了,我还当大公子就是来叫李公子起床,说个话的功夫兴许就走了呢,我真不知道大公子是要同李公子说这些。” 陈阜冷哼一声,“既然听见我在与李公子讲话,还不赶快去一旁候着,谁教你得在门口偷听主子说话?没一点规矩!” 南枝闻言,脸一红,又吞吞吐吐道:“对不起大公子,我本来是想走的,但是听了开头两句,没......没忍住......就不小心听完了......” 陈阜原本还想发火,但是一听南枝这实诚劲儿,又搞得他也不好说得太狠,能瞧得出,这丫头应该确实不是故意的。 但是话虽如此,陈阜表面还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有怒气减弱的迹象。 一旁韩序连忙开口道:“陈公子,你先消消气,不妨先听听这丫头怎么说。” 韩序出言相劝,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他韩大公子可不是那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是别人的家事,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除非这事妨碍到自己的利益了。 南枝虽说只是陈家的家仆,但可不是那些个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而是平日里要帮主子打理专门事项的高级侍女。 尤其这人还是伺候陈家小姐的,即便是今个儿犯了错,但无论如何陈阜也不可能将其怎么样的,顶多是责骂一顿罢了。 但方才的事儿既然让南枝给撞见了,除非是杀人灭口,要不然很难堵住人家的嘴。 即便一番威胁之下这会儿面上答应了,谁又能保证这丫头会不会阴奉阳违呢? 要是这事儿真的传到了那陈家小姐那里,自己这一单子就算是彻底毁了。 连带着陈阜那档子事儿再被捅到他爹那去的话,自己这一趟算是彻底再捞不到什么好处了,这显然不是韩序想要的结果。 既然如此,那问题就出在这个南枝身上了,杀人灭口是肯定不可能的,不管从哪考虑这事儿都行不通,敢不敢是一回事儿,值不值当又是另外一回儿事。 那这样的话,与其一顿责骂招人记恨,倒不如表现得宽容大度一些,化敌为友。 从方才这丫头的表现来看,显然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实诚妮子,对于这种妮子其实还是不算太棘手的,只要你对她稍微好一点,这事儿就很容易说得通。 说着韩序给陈阜递过去一个眼神,陈阜一瞧便自然知晓了韩序的意思。 陈阜继续板着脸说道:“不管你说什么理由,但是从你进到府里的那一天起,这些规矩就是已经教过你们的,偷听主子说话,那是大忌!会有什么后果,你可清楚?” 南枝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家大公子发这么大火,要知道虽说自家大公子平日里也是个风流的主儿,但这是富贵家庭公子哥儿都免不了的事。 相比之下,自家公子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至少平日在家待人是很和善的,但今个,显然是真的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惹怒自家公子了。 南枝不敢抬头,双眼隐隐有些噙泪,“公子,南枝知道错了。” 陈阜冷笑一声,“知道错了?” 南枝连连点头。 陈阜一脸严肃地看着南枝,缓缓说道:“那你说来让我听听,你错哪了?” 南枝任由眼里泪珠子已经淌进了嘴里,也不敢擦,小心翼翼道:“我......我不该知道了大公子在跟李公子讲话还不走,不......不该好奇偷听大公子与李公子讲话,不该......不该来给李公子送早餐......” 显然,这丫头到最后也是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陈阜瞧见这小妮子应是真的害怕了,这才将目光移到韩序身上,装腔作势道:“韩序兄,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韩序先是装作若有所思的模样,示意南枝走近一点,然后语重心长说道:“南枝,我相信你方才所言都是真的,你也并非是有意要偷听我与你家大公子讲话,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最后你听见了我与你家大公子的交谈,这肯定就是不对的,这一点,你要知道错。” 南枝咬着嘴唇,点点头。 韩序接着说道:“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事儿听进了你的耳朵里,你就得自己心里有数了,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肯定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知道平日里大小姐对你不薄,有什么事你定然是不愿欺瞒她,但我与你家大公子这样做,其实也并非是在害她。” “昨日我与你聊天,你也知晓,你家小姐一心投入在那书生身上,平日里做什么事都是魂不守舍,这样长久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若是你真体谅你家小姐,自然是能够看出我们也是为你家小姐着想,此番作为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忘掉方才所听到的话,这样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你家小姐,都有好处。” 韩序话说得很温柔,南枝闻言,脸色才算好了一些,显然是把韩序的话听进去了,但脸上却有些犹豫。 韩序想了想,又缓缓说道:“我知道让你去欺骗你家小姐你会很难做到,但你想想,若是你对你家小姐说了这事儿,对她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只会让她更难受更崩溃罢了,与其如此,为何不给她一个好一些的结果呢?” “而且,我也并非让你去有意欺骗你家小姐,这样吧,若是你家小姐向你主动问起此事,你大可如实相告,但倘若她没有问,你也不要主动提及便是了,这样做也谈不上是什么故意欺骗,如何?” 韩序这一番话,其实就是替这妮子找个自我安慰罢了,只要这妮子不去主动说,陈家小姐又怎么可能会联想到此事? 但这个台阶对南枝来说却很受用,听了韩序这话,似乎心里周旋了一番也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乎南枝点点头,轻声道: “好,南枝听公子的。” 韩序听了南枝这话,才算松了一口气。 一旁陈阜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除了这事儿,还有呢?” 南枝连忙摇摇头,“大公子放心,除了这事儿,南枝其他一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陈阜这才算放心地点点头,“你先下去吧。” 随后,在屋里与韩序又交代了几句后,陈阜也随之离开。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1章 风好大 陈阜走后,韩序便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了起来,原本还打算睡个回笼觉,这么一整显然是睡不着了。 待韩序洗漱完毕,南枝那丫头已经回去换过衣服,又重新端了一份儿早餐回来了。 这次即便是大门敞开,南枝还是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既然起都起了,那自然是正好要吃个早餐的,瞧见南枝那唯唯诺诺的模样,韩序有些哭笑不得,干脆叫她坐下一同吃早餐,南枝原本是死活不敢的,不过在韩序的再三要求之下,便只好同意了。 饭桌上,南枝犹豫了很久,还是有些腼腆的对着韩序说道:“李......韩公子,谢谢你,要不是你在大公子那里帮我说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韩序笑着摆摆手,“要是觉得别扭,以后干脆就只叫我公子好了,这样也免得被旁人听见,至于感谢的话就不要讲了,以后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说完,好像又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又补充道:“呃......一条船的意思是......一家人。” 韩序出言解释的模样,其实有些呆头呆脑的,南枝见状,没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忧郁随之消散。 见到南枝没有耿耿于怀,韩序也放心了不少,轻声说道:“原本还不知道怎么同你说,你既然也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方才你家大公子交代我帮忙的事儿你也都听见了吧?” 南枝点点头。 韩序接着说道:“今个也暂时没什么事,待会儿吃完饭了,你收拾一下同我一起去街上把大公子交代的这事儿给办了,你家的铺子你应该比我熟悉,有你带着也方便一些。” 南枝疑惑道:“好是好,就是大公子那边......” 韩序笑了笑:“放心好了,这事儿我已经同他说过了,你是你家小姐的人,又是一个姑娘家,即便被人瞧见了也没什么大碍的。” 南枝听了韩序这话,自然表示没有问题。 于是二人吃完了饭,便一同出了门。 ———— 南枝跟着韩序一前一后走在街上。 说实话,韩序昨日刚好好洗了个澡,又穿上了陈家小姐特意准备的上好衣裳,今个同南枝一起出门在路上,属实有些扎眼,本就长得好看,如今穿了一身名贵衣裳,旁边又跟了个侍女,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哪家的俊俏贵公子呢。 路上不少出门采买的小娘子都忍不住会偷偷瞄上两眼,甚至有些个胆子大的,就干脆直勾勾盯着瞧了,心里嘀咕着,这公子也忒好看了,比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男人加起来还要好看,若是能跟自己搭上,就是让自己跟着私奔那也情愿。 瞧着一路上旁人投过来的眼神,南枝有些不明所以,快步靠近韩序一旁悄声说道:“公子,我怎么觉得她们好像都在盯着咱们看啊,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韩序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丫头对男女之事其实骨子里也是一窍不通的啊,于是轻轻拍了拍南枝肩膀笑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离谱,你当咱俩是通缉犯啊?街上人人都帮着通缉咱俩?” 南枝闻言,有些尴尬道:“那她们为什么都要盯着咱们看啊?” 韩序突然就起了逗逗这丫头的心思,反问道:“南枝啊,你有没有心仪的男子?” 南枝听到韩序突然提起这个,俏脸一红,“我......我没有。” 韩序坏笑道:“真没有?” 南枝红着脸解释道:“公子,真没有。” 韩序又缓缓说道:“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南枝小声道:“公子问罢。” 韩序嘴角一挑,“你是不是喜欢我?” 听到这话,脸上绯色刚褪去一些的南枝又唰的一下更红了。 显然这丫头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喜欢,她压根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说不喜欢,又怕驳了韩公子的面子。 见到南枝这模样,韩序才补充道:“我不是要问你这个,而是想考考你,让你找出我上一句话重复的字。” 南枝这才脸色好看一些,然后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道:“是。” 韩序闻言嘿嘿一笑。 半晌,南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咬着嘴唇小声委屈道:“公子别逗南枝了。” 韩序转眼一瞧,这丫头红着眼都快哭了,这才意识到好像有些过分了,慌忙伸手搭住南枝的肩膀,轻轻摇晃道:“哎呀,开个玩笑嘛,怎么就红眼了,以后不说了,不说了。” 然后环视了一圈,刚巧瞅见路边一个卖糖葫芦摊子,便停下脚步询问道:“老板,糖葫芦怎么卖?” 老板瞧着也是个爽利人,大大咧咧道:“咱这是整条潘楼街最正宗的糖葫芦了,原本都是卖四文钱一个的,不过今个儿生意好,就剩这六个了,便收公子三文钱一个的了,早点卖完咱也好早点回家。” 韩序一手从身上取出银钱,递给老板大气道:“我全要了。” 老板马上喜笑颜开,“好嘞。” 于是连忙接过银钱,随后取下糖葫芦递给韩序。 韩序又将糖葫芦递到南枝手里,“诺,吃吧。” 南枝愣愣地接过糖葫芦,左手三个,右手三个。 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买糖葫芦吃,小妮子哪里被人这样哄过,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呆了半天才傻愣愣道:“公子......吃不完......” 显然,对付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妮子,对韩序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一瞧南枝这模样韩序便知道她心里已经是忘了委屈了,哄小孩般说道:“吃不完,就慢慢吃,觉得好吃下次还给你......” 话还没说完,韩序突然从前边不远处瞅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韩序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女人,温泉灵。真是无巧不成书,昨晚刚在床上做噩梦梦见这娘们儿,好不容易才将这事忘了,谁能想到这会儿一出门便就碰见了,韩序真是欲哭无泪,他可不想被这娘们认出来然后再当街拌嘴。 眼看这娘们就要走得越来越近,来回在街上瞅了瞅,实在也没有能躲的地儿。 南枝瞧见韩序好似神色有些不对,关切道:“公子怎么了?” 韩序一咬牙,可怜巴巴望着南枝说道:“风好大,我能不能进你怀里躲一躲?”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2章 温柔是最真 温泉灵转眼就要走到跟前,于是韩序干脆也不等南枝答应,一头就拱到了南枝怀里。 下一刻,南枝愣住了,韩序也愣住了。 韩序听着南枝身上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动都不敢都动,生怕被那温泉灵给瞅见,只是顺便心里暗暗吃惊:没看出这小妮子还这么有料。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 良久。 觉得也没什么动静,韩序悄声问道:“南枝,没人找过来吧?” 半晌也没等到南枝吭声,韩序只好将埋在南枝怀里的头悄悄探出一点,瞧了瞧,确定那女魔头已经走了,这才从南枝怀里撒开。 “南枝,南枝。”韩序对着南枝喊了两声。 可这丫头从方才到现在压根都一动不敢动,脸上更是已经红得跟手里的糖葫芦似的。 “南枝,没事儿了。”韩序轻轻拍了拍南枝的肩膀。 南枝这才好似回过神来,用仅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哦”了一声。 “走吧,快走。” 韩序说完,便拉着南枝要赶紧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南枝就听话地跟在身后。 又转了两条巷子,才算到了陈家的铺子这边儿。 果然如陈阜所言,这条街上的人来人往也不少,一瞧便知道是很能成生意的。 韩序携着南枝走进一家脂粉铺子的店里。 刚进门便听见传来一个柔媚又活络的声音,“哎呦,公子来啦,可是要来给心上人置办些上妆物件儿?那我给公子说您可算来对地儿了,咱店里从胭脂‌傅粉到花钿唇脂那是样样都有,还都是这些日子刚兴起来的新款式,不瞒公子的说,就连金凤楼的不少小娘子都在咱们这儿拿货呢!” 话音刚落,一个颇有韵味的小娘子便迎面走来,韩序一瞧,寻思着这陈大公子眼光也忒差了吧,虽说这小娘子也算是有些姿色,可若真是扔到东京的美人堆里,那绝对是最不出彩的那一个,至少跟陈阜这个身份的公子哥儿比起来,是真有些够不上的。 显然这小娘子是个极懂人情世故的,瞧着眼前这个公子哥儿直勾勾盯着自己打量,也不生气,依旧是笑盈盈道:“公子?您要是不懂,要不我帮您挑挑?” 韩序这才摇摇头,开门见山道:“不用了姑......姑娘,我们并非是来买东西的。” 韩序在来之前便已经考虑过,到底要怎么样跟陈阜这个小相好沟通才是,因为来之前也只是从陈阜嘴里寥寥数语有个大概了解,韩序也就只能凭着自己的一些经验进行判断,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开门见山最好。 小娘子这才对着眼前的公子哥儿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轻笑道:“公子这一声姑娘,已经好多年没听过了,是他让你们来的吧?” 很明显,这位小娘子所说的那个他,便是指陈家公子陈阜,这个胭脂铺女老板,似乎早就对韩序的到来有所准备。 韩序也不客套,点点头道:“如果姑娘认识一个姓陈公子的话,那便是了。” 小娘子也不意外,在桌上倒了两杯茶水,示意道:“公子坐吧,不嫌弃的话就尝尝这刚从川蜀到东京的纳溪梅岭,虽不如江南那些个名茶香气馥郁,但也别有一番清香。” 韩序走到桌前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小娘子这才也在另外一头坐下,开口道:“他怎么说?” 韩序理了理思绪,缓缓道:“看样子姑娘已经知道我们此次前来的目的了,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陈公子让我前来问问姑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只要不太过分,陈公子都可以尽量满足姑娘。” 小娘子笑了笑,说道:“虽然知道不好,但我还想问一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哪怕见最后一面也不情愿吗?” 韩序叹口气,摇摇头道:“并非不愿,想必有些事姑娘你也应当是略有耳闻,很多事并不是陈公子他自己能决定的,现在这个情况下,他实在不方便出来再见姑娘你,还望姑娘莫怪。” 似乎早就料到韩序会这般回答,小娘子坦然问道:“那他让你来,打算给我什么?” 韩序答道:“银子,物件,或者是想要这个铺子的文契,都可以。” 小娘子有些惆怅的长舒一口气,说道:“看来说到底,他还是觉得我是贪图他的家世罢了,银子,物件,甚至是这个铺子的文契,陈公子还是那么大的手笔啊。” 说实话,即便是韩序,这会儿也没能听出这小娘子一番话的意思,到底是喜欢,还是埋怨。 韩序想了想,还是说道:“虽说现在说这些好像对姑娘来讲也没什么意义,但我仍旧是想多一嘴,想必姑娘你自己也能感觉到,陈公子不似那些个纨绔子弟,他是个好人,但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在许多事情上便已经注定由不得他去做主了,不论是出于是对父母的孝敬,还是出于责任,他都没有别的选择,老天爷就是这样公平的,给了人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会剥夺另外一些东西,这便是代价,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拿他能给的这些东西来补偿姑娘你了,对他好,对姑娘也好。” 小娘子露出个带着些凄凉的笑容,“是啊,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尽管觉得我是贪图他的家世钱财,到最后也还在想着我,我没有怪他。” 说着,小娘子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缓缓说道:“其实今天他即便不让你过来,我也断然不会去说什么,至于去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说了公子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打心眼里是想盼着他过得好的。” 韩序闻言,一时间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 小娘子愣着思量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释然道:“你回去告诉他罢,我什么也不要,他可以尽管放心好了,我不会去怎样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卖我的胭脂,他做他的公子便是,也不用觉得亏欠我,本身就是俩人两厢情愿的事儿,没什么谁欠谁的。”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自己做生意这么些年,也精打细算了这么些年,到头来银子到了我跟前,我却不想要了。” 韩序有些意外,到现在他才想明白,为何这小娘子也并不出彩,却怎么就能引得他陈大公子依依不舍的与之缠绵了这么久,原来碰到了人家小娘子是真心的啊。怪不得他陈大公子觉得人家温柔,那可不是温柔吗?对待自己喜欢的人,那温柔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 韩序轻笑道:“姑娘不贪心,这很好。”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3章 书生与赌徒 韩序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趟竟然会这般顺利。 与小娘子告辞后,时间还早,韩序与南枝二人便在街上闲逛了起来。 南枝似乎还在回想方才胭脂铺里的事儿,一边儿吃着糖葫芦一边儿问道:“我一直以为大公子在外头拈花惹草都会是一些贪图富贵的不正经姑娘,没想到还有像那位姑娘那样不贪心的,你们男子喜欢一个人也会如此吗?” 韩序想了想,认真道:“男子喜欢不喜欢你都是贪心的,刚开始他会想知道你叫什么,后来就会想知道你怎么叫。” 南枝一脸不解,“公子说的什么意思?” 韩序随后摇摇头,“没事,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南枝这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头绪,想来这次公子大概不再是取笑自己的,便继续低头吃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了。不过公子一下买的也太多了,即便是狼吞虎咽,也才勉强吃掉了两个,又不舍得扔,幸好方才问卖糖葫芦的老板要了油纸,便先包起来等到回家再吃。 就这样跟着韩序闲逛了一会儿,又溜了两个街道。 突然,前方一个身影惹起了南枝的注意,南枝仔细瞧了瞧,总觉得似曾相识。 寻思了半天,南枝猛地叫住韩序,“公子,前面那个书生,好像就是小姐喜欢的那人。” 韩序闻言,顺着南枝说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瞧着背影,只能瞧得出是个文质彬彬的,衣着还算朴素,韩序还没来得及继续仔细看,那书生便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门面。 韩序眯眯眼,问道:“南枝,你看清了吗?” 南枝颇为肯定道:“公子,我见过那人几次,他来回就那两套衣服,应该不会错的。” 韩序想了想,正愁不知道去哪打听这书生呢,没想到在街上让自己给碰到了。 于是说道:“走,跟上去瞧瞧。” 二人快步走到这家门面门口,挂的是个酒馆的牌子,不过在门外便能听见里头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韩序透过门口帘子往里头一瞧,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赌坊。 自打韩序穿越以来,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一方面是韩序本身对赌博这种事就没什么兴趣,另一方面是大宋律令对赌博的监管也是非常严格的,特别是打太宗皇帝淳化二年以来,下诏赌博犯法最高可判处斩刑,韩序这种没什么背景的人物更不会去染指了。 但不论是对于赌徒还是对于庄家来说,这玩意儿就跟后世的贩毒一样,沾上了就很难戒掉,既然有市场在,那愿意铤而走险做庄家的人大有人在,毕竟风浪越大鱼越贵,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到了如今天圣年间,不少有些势力的恶霸头头勾结着衙门官差一同开设赌坊,这事已经屡见不鲜了。 南枝自然也是瞧出来了这是个什么地儿,心虚道:“公子,咱们要跟着进去吗?” 韩序一瞧南枝这丫头表情便知道,这丫头显然是从来没来过这种地儿的,也是,毕竟是跟着陈家小姐的,平日里基本去的都是些文人墨客的高雅地方,怯气这种场面也正常。 但是碰见陈家小姐喜欢的书生进赌坊,那可是送上门来的好事儿,韩序可不信有人来这种地儿能干什么与教书先生相关行当,保不齐也是个背地里有不良嗜好的赌徒,要是这事能坐实了,那接下来要拆散俩人可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韩序对南枝说道:“你在外边儿等着,我自己进去。” 南枝闻言,咬了咬嘴唇,说道:“我跟公子一块进去。” 韩序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南枝,“不害怕啊?” 南枝摇摇头,“公子你又不赌,我不信光天日之下他们还能吃人不成。” 韩序颇为欣赏地拍了拍南枝肩膀,“那行,待会儿你就装作我的丫鬟,听我吩咐。” 南枝点点头。 接着韩序便挺直了腰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两人进入赌坊后,一股刺鼻的酒味和喧闹声扑面而来,并没有店伙计之类的来招呼,各个桌上的人堆都在忙着下注,甚至都不曾有人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南枝紧紧跟在韩序身后,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倒是还真没有再露出怯气。 韩序很快就在角落里瞧见了那位所谓的教书先生,那人自己站在一边儿,并不似一旁人群那样全神贯注地盯着骰子,而是瞧起来心不在焉的,仿佛神色有些着急。韩序心中暗道,这家伙不会刚进来就输了个精光吧? 与此同时,韩序朝着那个角落走去,顺便小声对着南枝问了句:“这书生不会认出你吧?” 南枝摇摇头,答道:“应该不会,每次见他我都是在一边儿候着,他应当认不出我。” 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那书生身边喝道:“那谁,大哥叫你进去,他在里头等你!” 听罢,那书生便朝着角落最里头的一个单独屋子走去。 韩序镇定自若地走到大汉旁边,拱手作揖:“这位大哥,敢问那里边儿是什么的?莫非里头是什么彩头更大些的玩法不成?” 那汉子对着韩序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皱眉头。 韩序连忙解释道:“大哥莫要多想,我是今个带着丫鬟出来寻乐子,无意中听人说咱这儿玩的开,便过来寻思着来瞅瞅,只是转了一圈儿,觉得玩的彩头都没什么意思,便猜着大彩头的是不是都不在堂里,所以便来问问大哥,若是有不懂规矩的地方,还请大哥勿怪。” 听了韩序这话,大汉脸色才算好了一些。 应当瞅着韩序也是个有些家底的公子哥儿,大汉说道:“算你找对地儿了,放眼南北几条街没有比这儿更大的场子了,但想玩大彩头的局是需要提前吱声的,今个儿是没有了,若是想玩,后日倒是有一局,到时候提前准备好银子来这寻我就成,打包票能让你玩的满意,搁咱这儿玩,就算你临时银子不够,甭管多少,都能借给你。” 韩序装作惊喜,笑道:“此话当真?” 大汉闻言心中暗笑,像韩序这种家里有底子但实际兜里掏不出太多银子的公子哥儿他碰到过不少,无非是家里知道儿子不争气,所以管得严,但只要来了这儿上了头,有的是办法将这些公子哥儿榨干,到最后不怕他家里拿不出银子,反而这种人,是最招他们东家喜欢的。 于是大汉眼神不屑地朝着方才角落里的屋子瞥了瞥,说道:“那是自然,瞧见方才那书生没,他今个儿就是来还赌债的。” 韩序听了这话,心中一喜,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看到韩序模样,大汉还以为是这公子哥儿动了心了,接着说道:“要是觉得太小不过瘾,今日公子可以先在这随便看看,熟悉熟悉场子,要是有什么事儿尽管过来找我。” 韩序连忙拱手道谢:“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大哥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4章 替小姐不值 韩序装模作样地带着南枝在赌坊里转了几圈,心里实则已经开始盘算着下一步如何以此为另一条突破口了。 不过该说不说,韩序的眼色头儿确实是很活,刚刚与那大汉一番话说完,这会儿众人看韩序眼神都不一样了,甚至还有小厮屁颠屁颠跑过来问要不要渴了喝口茶。 韩序则是摆摆手,顺便将随身携带的一点儿碎银子打赏了出去。 虽说韩序私下里是个爱财如命的人,但也绝对是能大能小的,但凡是能花小钱办大事的时候,韩序绝对是能撑场面儿的,就像方才在街上出手一股脑给南枝买六个糖葫芦便是如此。 没过多大一会儿,那书生便从屋里头走了出来,韩序估摸着那书生应该是这会儿手里没钱了,也不见他在堂里多做停留,直接就走出了门。 韩序叫上南枝,跟着走了出去。 虽说如今拿到了这书生的把柄,但是光凭一张嘴,怕是很难让陈家小姐信服,能让陈家小姐对其如此着迷,想必这书生应当是在女人面前也有些手段的,贸然直接将这事捅出去,恐怕那书生无需怎么解释便能打消陈家小姐的疑虑,不疼不痒的没什么意义。 韩序要做的,是拿到更多实打实的证据,毕竟能够沦落到场子里借赌债还要赌的人,基本品行都不会好到哪去,像这种嗜赌如命的人,定然不止这一个恶习,反正今天事情也已经顺利办妥,正好跟着瞧瞧看他还有没有别的龌龊事。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书生,只见书生七拐八拐进了另外一条街市。 韩序生怕跟丢,拉着南枝加快了脚步。 到了街上,书生在一处卖豆腐脑的小摊坐了下来。 韩序琢磨了一下,方才在赌坊从头到尾这书生应当是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与南枝两人,于是便直接和南枝也走到摊前,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 那书生坐下后,唤来摊主,要了一碗豆腐脑,狼吞虎咽吃起来。 摊主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大娘,见到韩序二人坐下,也赶忙走过来询问:“小哥儿豆花喝咸的还是甜的?” 韩序略加思索了一下,答道:“大娘来一甜一咸就是。” 韩序前世还是很喜欢喝豆腐脑的,大多时候会把甜豆腐脑当做早餐,不过想着南枝这丫头方才糖葫芦吃了不少,便给她要了一碗咸的解解腻,对女孩子细心,是韩序下意识的习惯。 由于本身就是提前做好的,大娘不大一会儿便端了一咸一甜两碗上来。 既然要都要了,韩序索性也喝了起来,尝了一口,柔软细嫩,在这会儿便能做到不糊、不苦、不涩,看来这大娘是真有些手艺的。 给韩序二人端上来之后,摊上便没了其他客人,大娘腾出手来,竟然在一旁书生桌上坐下来。 方才韩序便瞧着这书生好似对这豆腐脑摊颇为熟络,原来是与这卖豆腐脑的大娘认识。 摊位不大,仅有挨着的三四个小桌,书生那桌说话韩序刚好能够听见。 大娘缓缓开口问道:“柏哥儿,那事儿你去办好了?” 书生放下手中汤勺,颇为温声地说道:“办好了张大娘,你往后就莫要再为这个事儿操心了。” 听到二人互相的称呼和说话口气,韩序便猜到二人应当不是什么亲戚关系,但也保不齐会是什么打小看着长大的邻里邻居之类的,这书生在这张大娘面前说话倒是人模人样的,该不是拿着什么买书之类的读书人借口去哄骗大娘的钱还赌债吧?若是如此,那这书生也忒不是个东西了。 但没料到,二人接下来的对话,更加让人坐不住了。 只见大娘听了那书生的话,轻轻摇摇头,随后叹了口气,“唉,你说我能不操心吗,眼瞅着小婵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这些日子大半夜睡都睡不着,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这一家子还怎么做人呐。” 说着说着,大娘已经是开始有些带着哭腔了。 书生出言安慰道:“张大娘,这个事儿我已经想好了,一定不会让小婵没法子做人的,若是实在不行,我就想法子娶她。” 听到这,韩序皱皱眉头,似乎连一旁的南枝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也跟着脸上带了些怒意。 韩序原本这么上心,只是图着这一单银子多,至于早上给南枝说的那番话,则更多是为了安抚住这妮子,但此刻听完这书生与大娘二人的对话,不论是韩序还是南枝,则是真的都心中无愧了。 没想到这人非但是个嗜赌如命的赌徒不说,竟然还是个到处留情糟蹋良家女子的东西,还未成婚便让人家女儿的肚子大了,想必今日那银子便是借此理由强迫大娘替他拿出来的,虽未亲眼见到银子多少,但想必定然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这靠大娘一碗一碗卖豆花得卖多久? 这种人,怎么值得被人那般喜欢? 想必就连书生最后那答应要娶大娘女儿的一番话也不过是在忽悠大娘罢了,他是万万不可能安下心来过日子的。 大娘的女儿,这辈子应是已经要毁在这人手里了,韩序他没能力管,也管不了,但若是能在赚银子的同时拉上陈家小姐一把,他还是愿意尽力的。 这时,一旁的南枝轻轻拉了拉韩序的衣角,小声说道:“公子,快晌午了,咱们走吧。” 韩序看了一眼仍是眼中噙泪的张大娘和有些虚伪的书生,轻轻点了点头。 喊了一声:“大娘,结账。” 旁边桌上的大娘这才慌忙抹了抹眼角,站起身走到韩序二人跟前,“说起来点儿家里的事儿,让小哥儿您见笑了,收您十文就行。” 韩序闻言一摸兜,面色有些尴尬。 他平日出门本就秉持带得少花得少的原则,不喜欢带太多银子,这趟还是来的陈家这种大户,又是落魄公子人设,因此就带得更少了,今个儿给南枝买了六串糖葫芦,又打赏那赌坊小厮一些,刚好掏空了。 于是只好轻声问道:“南枝,你带钱了吗?” 南枝这才看出韩序的窘迫,从衣裳里拿出一些碎银子递给大娘,柔声道:“大娘,不用找了。” 大娘拿着银子有些犹豫,“姑娘,这......” 应是怕引起旁边桌上书生的注意,也不待大娘拒绝,韩序起身便带着南枝离开了。 不过心中却有些感叹,这陈府的丫头都是小富婆啊。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5章 纸上相思二字 与此同时,陈家小姐书房。 陈婉约携着小荷来到了院里,今个儿她还是照常差人去了那书生所在的乡塾,据回来的那丫头说,今个乡塾的教书先生不在。 院里一个小丫鬟在收拾院子,往常这些活儿是南枝做的,这几天南枝派去伺候李公子了,因此院里的活儿便临时换了人,丫鬟见到自家小姐来了,急忙出来弯腰施礼:“见过小姐,屋里已经打扫好了,小姐先去屋里罢。” 陈婉约点点头,扫视了几眼这个颇为简约的小别院,说起来,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过来了,院里新栽的竹子都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丫鬟跟着陈婉约进了屋里,陈府的丫鬟都是精挑细选的,哪怕最低等的丫头也比寻常富贵人家的丫头勤快伶俐许多,果然屋里收拾得整整洁洁。 陈婉约扭头跟丫鬟说道:“你去忙就是了,不用管我。” 丫鬟应声称是。 陈婉约还是一如既往的婉约模样,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到窗边的书桌旁坐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翻阅书本,而是凭窗而望。 小荷瞧着自家小姐模样叹了口气,每日总是要自己去想着法子安慰自己,小荷都替小姐累。 不经意间,小荷的目光落在了自家小姐跟前的书桌上,桌子正中间摆了一张字迹极为好看的诗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从刚开始的小声嘟囔,到最后一字一句地缓缓念完,小荷又悲又喜。 “小姐这词......写得真好......”小荷很开心自家小姐能作出这么好的词,小荷又很心疼小姐心里的万千愁苦,只是不妨这词是小姐是什么时候得空所作。 陈婉约听到小荷所念,目光也是注意到了桌上的诗词,心中诧异,“这诗......从何而来?” 瞧着自家小姐一脸疑惑地拿起桌上纸张观看的模样,小荷心中也是充满了疑惑,这词难不成不是小姐所作?可是这种满是女子愁绪的诗词,不是小姐还能是谁? “小霜,小霜。” 隔着窗子,小荷对着院里唤了两声。 院里正在打扫的丫鬟闻言应声道:“小荷姐,怎么了?” “你再过来一下,小姐有事问问你。” 名曰小霜的丫鬟连忙又放下手里的活儿来到屋里。 到了书桌跟前,小荷出言问道:“小霜,桌上的诗词你可知道从何而来?” 小霜显然不明白小荷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疑惑道:“今儿早来的时候就搁桌子放着上了,我当是小姐新作的词,还夸着好来着,瞧着底下压了许多张,怕扰了下次小姐思绪,特意搁在那没敢收拾呢,难不成不是小姐作的?” 陈婉约则是对着手中纸张上所写诗词越读越入迷,小霜一瞧这模样,也立马瞧出来了不对,嘟囔道:“那就奇了怪了,还能是家里招了贼了不成?” 小荷轻声训斥道,“你这丫头净是胡说,哪有贼跑人家家里作诗的,你想想这两日院子里有没有进过别人?” 小霜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来,然后猛地说道:“我记起来了,昨个儿晚上我好像瞧见南枝姐带着小姐的那个朋友来过。” 小荷这才想起来,昨个儿小姐好像确实特意交代了,若是李公子想要读书,可以让南枝带着来她书房,那这词......难不成就是出自他手? 此时的陈婉约,从方才拿起那张纸便再未放下过,对着手里纸上的词小声念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结构精巧字势峭拔,笔锋纤细却又有角有棱不失气劲,带着兰竹的清朗秀丽之妙,说是书法,却又像画。 说起来,陈家夫妇二人加上膝下一子一女也就陈婉约的字真正是拿得出手,陈阜不消说,虽说不至于斗大字不识一个,但不论书法还是诗词文章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陈婉约他父亲能称得上中庸,只有年轻时出身半个名门的大家闺秀陈夫人算得上勉强值得称道,要说登堂入室,那整个陈家的书香气概大概都要指望陈婉约了。 这词本身,便真正是字字珠玑了。 一种相思,两种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字字句句可不就是她此时此刻真真正正模样? 她平日里其实是极少带人进她书房的,更别提是让旁人在她书桌上动笔了,就连她自家哥哥都不例外。一来是因为这是藏着她心气和心思的地方,二来是不想自己的这方古砚与澄心堂纸被旁人糟践。 相比与一刀难求的澄心堂纸,其实这方来自广南东路的端砚就要寻常许多了,之所以陈婉约对它格外上心,不仅是因为它已经陪伴了陈婉约一段不短的时日,还有一个在她心底埋了很深的秘密。 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是家里生意正逢遇上了大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爹娘将她寄养在了一个并不亲近的亲戚家中,在这个本就重男轻女的年代,加上家里正在遭难,那亲戚家的主母待她并不好,甚至连普通家里的客人都不如,她忘了那天究竟是哪里惹了主母的不满,只是记得最后被主母扇了一记耳光。 她当时觉得那主母是世界上最让人害怕的恶人,她是世界上最遭人嫌弃的孩子,等到了半夜里,她一个人拖着半大的身躯一个人从那个院子跑了出去,她想回家,她想见爹娘,但是东京那么大,她那么小,哪会有一条让她回家的路? 她在外头流浪了足足一天一夜,最后落到了人贩子手里,知道那人贩子没安好心,在人贩子带着她上街的时候,她在那人贩子边儿上大喊大闹,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但路人也都是投来怪异的眼神之后便纷纷不闻不问了,她试着逃跑,可年纪尚小的她哪里是人贩子的对手? 在她原本已经对这个世界失望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人小鬼大的少年郎,手里还紧紧抱着一方对那时候的她来说很大的石块,那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少年,以至于就连当时的那个人贩子都并未把他当孩子来看待,少年问人贩子怎么样才能将女孩放开,人贩子还真就给少年说了个数,于是,那少年让人贩子在原处等他,没过一会儿,那少年果然拿来了那人贩子想要的银钱,兴许是因为这少年的人小鬼大,也兴许是因为人贩子本就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感到不安,还真就依了对少年的承诺。 拿了银子,放了少女。 后来在官府的帮助下她如愿找到了家,但她清楚地记得那少年回来时手上多了银钱,却没了那方石块。 再后来,少年长成了乡塾先生,少女长成了姑娘,也知道了那石块叫做砚台,就原封不动地放在此刻的书桌上。 她怔怔望着手中纸张,如桌上那方端砚一样一动不动。 纸上相思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行又一行。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6章 一家人 陈家中堂。 此刻堂内陈阜一改往日里的模样,一脸恭敬,端正而坐,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奴役家仆也都纷纷站在了门外。 堂内主座上还有一人,看样子大概年纪四十有余,脸庞轮廓分明,背脊挺直硬朗,双眸深邃,目光如炬,大眼一瞅便知是久经商场养成的谨慎与沉稳。 这人便是陈婉约的父亲,陈家家主陈临,陈家原本在他这一辈不是单传,陈临早些时候是有个兄长的,按照陈婉约祖父的规划,大儿子读书入朝堂,小儿子陈临继承家业。事情原本是按照陈婉约祖父的规划发展的,大儿子年少得志,早早地便考了功名,入了朝堂,但没想到却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便早早病逝,这一下便打乱的陈婉约祖父的全盘规划,气火攻心也跟着去了。 一下失去了家里的两大支柱,当时年仅三十多岁的陈临硬着头皮接下了陈家的这一摊子,凭着行事果断的手腕和坚韧的性子,才将陈家从泥潭中拉了出来,非但如此,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带领陈家生意越做越大,到如今已经是远胜当初。 陈阜对自己的这位父亲的态度十分恭敬,相比于对待女儿时候的关切与宠爱,陈临对待自己这唯一的儿子,称得上是一丝不苟,别看平日里陈阜作为陈家独子面上风光,私下里见到自己这个老爹其实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阜儿,几日的时间过去了,婉约的事儿你办得可有眉目了?”陈临瞧了瞧自己这个儿子,缓缓问道。 其实陈临也同大多数父亲一样,望子成龙,特别是在家里经过那次变故之后,他更是深深意识到朝堂中有人依靠的重要性,但奈何陈阜打小便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就是学不出个名堂。 但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儿却是对读书认字颇有天赋,只可惜是生了个女儿身,但尽管如此,陈临对自己这个女儿还是极为宠爱,基本上大事小事,都不会对这个女儿太过苛责,女儿本身也是打小乖巧懂事,从不会去给家里惹什么乱子,也极少让陈临为她操心,但越是如此,陈临对这个女儿反倒越感到亏欠。 家里遭变故的时候,女儿还小,陈临出于无奈将其放到亲戚家去寄养,当时只顾处理家中事务,却忽略了孩子的感受,知道她在旁人家里受了不少苦,后来虽然把她接了回来,但从那之后,父女二人便好似产生了深厚的隔阂。如今女儿长大了,却又偏偏喜欢上一个前途渺茫的穷苦书生,倘若换作别的事,陈临都会顺着女儿的心思去尽量满足她,唯独这个关乎女儿一生的终身大事,他不能马虎,这是他的底线,同样的苦,他不愿女儿再吃第二遍。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听从儿子的意见,让他去寻个那什么所谓的情感大师,希望能帮女儿改变心意。 陈阜随即答道:“爹,你就放心好了,人我已经请到府上了,妹妹对他应当是颇有好感,现在安排他暂住在北院,你知道的爹,婉约平日里就比较喜欢那些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书生,而我请的这人,才华绝对不在那乡塾书生之下。” 陈临扭头问道:“就是那个叫吴白的年轻人?” 陈阜连忙答道:“是的爹。” 陈临想了想,又问道:“听管家汇报说,是前几日在街上出手救了婉约,因此受了伤,婉约便把人带进了府里。我想这事儿也是你们合伙耍的小手段吧?” 陈阜见状解释道:“什么都瞒不过爹,但是这事这么做,是因为......” 不等陈阜说完,陈临便打乱了他的话,“你们用什么手段,我不管,但是第一要切记不能惹出什么乱子,第二要务必保护好你妹妹的安全,凡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必要的时候也要照顾你妹妹的感受,莫要给她雪上加霜。” 陈临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有你找的那人,你平日里也要多上心一些,办事能力是其次,品行一定要过关。唉,别看着你妹妹这丫头平日里温顺懂事,其实骨子里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眼高于顶,又倔犟得很,寻常人是很难入得了她的眼的,倘若一旦认定一件事,又一根筋的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都说长兄如父,你平日里也多让着她点。” 陈阜瞧着父亲说话的模样,微微诧异,父亲这人他很了解,平日里待人待事都是正直的紧,对自己更是严厉得没话说,每次见面基本都是板着个脸,不管好事坏事都不会把情绪带在脸上,很少见到他像此刻这般语气说话。 随后陈阜郑重其事道:“放心吧爹,不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会照顾好我妹妹的。” 陈临难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自己这儿子他也是了解的,虽说平日里有些小毛病,但是心眼不坏,这也是他唯一欣慰的地方。 随后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陈临嘱咐道:“这些日子出门在外行事一定要规矩一些,你与曾家小女的婚事不出意外的话马上就能定下来,曾家也算是有名望的书香门第,一门多进士,对人品德性极为看重,为父费尽心思给你求来了这门婚约,莫要因为一些鲁莽小事传到人家耳朵里惹出什么岔子。” 陈阜一听这事儿,连忙答道:“此事我知晓轻重,定然不劳爹您在这个事儿上多操心。” 一听父亲提这事儿,陈阜心里打了个颤,慌张得紧,也不知道让韩序去办的事办好没有,看来晚会儿还是得去赶紧催一催。 陈临点点头,“对了,晚上荣兴伯爵府王家的夫人设宴,把牡丹棚的瓦舍班子请到了家里唱戏,叫的都是些东京的权贵子弟,说是看戏,其实是给各家小一辈的搭搭线,到时候曾家女儿也会去,我给你拿了请帖,你晚些时候也过去吧,把你妹妹也叫上,整天闷在家里哪行。” 听到父亲没在方才那话上面多做停留,陈阜这才松了一口气。 连忙点头答应,随后借着先去准备的借口起身告辞。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7章 好贵重的心意 韩序与南枝刚回到陈府,进了屋,屁股还没坐热,陈阜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瞧着韩序与南枝二人模样,像是刚从外头回来,便问道:“去过了?” 虽然南枝还在屋里,但应是觉得这丫头反正也知道了,这会儿便也没有避讳,倒是南枝这妮子自己颇为知礼数地去站到了门外。 韩序点点头,“南枝我俩已经去过了,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急?” 陈阜这才意识到在自家丫头面前有些失了气度,便沉了沉气,才缓缓道:“也不是急,就是方才父亲说起了这事儿,我给敷衍过去了,又说要我晚上去与那曾家小姐见个面,我寻思着我那婚事应该真是两家要提上日程了,既然如此,那我交代韩序兄你的事儿就要赶早不赶晚了。” 韩序淡淡说道:“放心,已经办完了。” 陈阜闻言,愣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道:“韩序兄说的办完,是办妥当了?” 韩序见状笑了笑,“办妥当了,其实这一趟没费多大力气便说好了,你那小娘子也未曾狮子大张口,什么要求都没提,便答应以后会跟你一刀两断了,说实话,你那小娘子人家对你还是颇为有情有意的,倒是陈大公子你有些小心眼了。” 陈阜听了韩序这话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叹声道:“唉,韩序兄,我也真是情非得已啊......” 韩序摆摆手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不仅我知道,人家心里也门儿清,我们过去的时候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要我说,人家小娘子对你还挺不错的,干脆一块纳到家里当个小妾得了。” 方才还在闻声叹气的陈阜一听到这话连忙苦笑,“韩序兄你就别取笑我了,真算起来,人家曾家女儿嫁给我本就算是下嫁了,纳妾的心思,我是从未有过的,话虽如此,还是回头私底下想些法子补偿她一下吧。” 韩序颇为肯定的点点头,玩笑归玩笑,但不管是陈阜还是陈婉约,至少品行都是不错的,虽说陈家平日里做生意少不了也会存在一些官商勾结的勾当,但这是历朝历代都难免的事儿,相比之下,陈家一门的家风还算是不错,也难怪能跟曾家攀上亲家。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动静。 “是呀小荷姐,大公子和李公子正在里头说话呢。”南枝讲话声音特意拉得很大。 屋里的韩序和陈阜听到后,连忙调整了坐姿,这才冲着门口说道:“小荷来了就进来了吧。” 小荷这才进屋,朝着陈阜屈身施了礼,“启禀大公子,小姐派我来瞧瞧李公子,顺便给李公子送些东西,事先不知道大公子也在,请大公子恕罪。” 陈阜听完后,咽了咽喉咙,一本正经道:“没事,这不怪你,我也是闲来无事,就过来瞧瞧李公子在这怎么样了,毕竟是对小姐有恩,想着不能怠慢了人家,只是没料到李公子竟然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大才子,让我佩服至极,这一聊便尽兴多呆了一会儿。” 小荷信以为真地点点头,附和道:“呀,大公子也知道李公子才华出众这事儿了呀,方才在门口听南枝说昨个儿李公子去小姐书房留下了一张词,今儿小姐瞧见了,到现在都沉浸在里头出不来呢,那词我也瞧了,真是文采斐然。” 陈阜点头称是,“对,就是如此,我也是一聊才知道李公子竟有如此才华,便起了结交之意,想着劝解李公子在府中多住几日,我也好讨教讨教。” 韩序在旁笑道:“二位有些谬赞了,昨个儿去陈小姐书房,瞧见了陈小姐所作,本就是临时起意有感而发,在陈小姐面前只能算是班门弄斧罢了,上不得台面的,真要说起来,是我未经允许冒昧瞧了陈小姐的作品,还得向陈小姐致歉。” 应是怕韩序觉得心中有歉意,小荷连忙摇摇头,“李公子不要这么想,我家小姐不但没有怪您,还很感谢您呢,这不,特地让我跑过来一趟,一是给李公子问个好,二是让我给李公子送个小物件儿。” 说着,小荷走到韩序跟前,将手中小盒子递给韩序,韩序方才打开,便有一股淡淡的天然麝香扑面而来,盒中装着一块墨。 韩序看向小荷,“这......” 小荷轻笑道:“这是小姐藏了许久的一块松烟墨,是南唐李廷珪父子所制,小姐当初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得来的呢,一直都藏着没舍得用,今个瞧见了李公子的诗词,便说要好马配好鞍,让我把这墨给李公子送来当作礼物,由此可见小姐对李公子您的才华钦佩的紧呢。” 韩序不禁心中咋舌,这大户人家手笔就是不一样,天下读书人皆知,‘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者都是南唐后主最爱,被誉为天下之冠,即便在北宋也是相当珍贵的东西,这陈家小姐拿着澄心堂纸当练笔也就罢了,今个竟然出手就是以‘李墨’相赠,这手笔,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话虽如此,韩序面上还是要装模作样地一下的,向着小荷推辞道:“万万使不得,这太贵重了,李廷珪父子之墨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说是千金难求都不为过,陈小姐费尽心思所得我怎么敢横刀夺爱,况且无功不受禄,小荷你还是收回去吧。” 见状,小荷认真道:“小姐特意交代过,无论如何都要我将这墨送到李公子手里的,小姐说,李公子虽出身贫苦却能贫且志坚,送别的物件都太俗了,只有这李墨刚好配得上您。” 陈阜点头在一旁附和道,“我觉得也是,照我看言玉兄就安心收下吧,莫要辜负了我妹妹一番心意。” 韩序难为情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再推却了。” 但此刻韩序心里其实已经乐得无法形容,她娘的,这一趟来得太值了,光这一块李廷珪的墨都已经是价值连城了,再加上陈阜应允的额外报酬,赚大发了, 这时陈阜突然记起父亲交代的事,朝着小荷嘱咐道:“对了小荷,方才父亲同我说晚上荣兴伯爵府夫人设宴看杂戏,特地交代让我叫上小姐,原本我打算从李公子这儿离开后直接过去的,既然你来了,那待会儿就由你转达吧。” 小荷应声称是,随后退下离去。 陈阜想了想,又朝着韩序说道,“要不晚上韩序兄也一起去吧,平常虽说住在府里,但毕竟男女有别,我那妹妹也不好常来,晚上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你二人正好接触接触。” 韩序疑惑道:“人家伯爵府设宴,我去合适?” 陈阜解释道:“说是设宴,其实就是给东京各家权贵的年轻一辈牵桥搭线,无非就是见面了谈论一些诗词书画之类的东西,那些个小姐公子们许多都会带上自家的伴读门客之类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无碍的,正好韩序兄你也见见世面,多结识一些人脉。” 韩序闻言,心中对着陈家公子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有一说一,这家伙确实是挺够意思的。 韩序思忖了一下,便应下此事。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8章 莺莺六幺 当晚,韩序随着陈阜兄妹一同前往荣兴伯爵府。 一路上,因为陈阜特意在陈婉约面前邀着韩序谈论起诗词歌赋的缘故,三人也算是有说有笑,陈婉约也难得心情好了一些。 进得荣兴伯爵府内,许多公子小姐们已经是提前到了,众人少不了先是寒暄一阵。 随后陈婉约先去了女子一边打招呼,而韩序则是跟着陈阜这期间韩序倒是对陈阜有些诧异。 原本以为即便陈家生意做得颇大,但终归是商贾,在这群眼高于顶的权贵子弟们眼里应当不是很受待见。 却没想到恰恰相反,陈阜与大多数公子都能够做到有说有笑,甚至不少勋贵人家都能够与之交好。 韩序心中感叹,难怪后世都说北宋一朝宽容,如今亲眼所见,果真如此。 直到台子搭好,眼看就要开场,众人才纷纷寻位落座。 陈阜也不是很张扬的性子,携着韩序找了一处不惹眼的地方坐了下来,随后朝着韩序笑道:“怎么样,韩序兄,这趟没白来吧?” 韩序点点头,并未反驳,事实也确实如此,来到大宋这些年,韩序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权贵子弟,甚至一些后世史书留名的人家,今个儿都亲眼瞧见了。 随后,陈阜又兴致勃勃补充道:“对了,听说今个儿伯爵夫人不但是邀了牡丹棚的班子来唱曲,更是请了金凤楼的几个清倌姑娘来衬场子,就连被誉为国朝第一才女的温泉灵都给请来了呢,韩序兄你这一趟来的,忒值了!” 韩序听见陈阜所说的名字,一瞬间内心兴致全无,她娘的,不会这么倒霉吧,怎么在哪都能遇上这个瘟神? 瞧见韩序脸色难看,陈阜关切道:“怎么了韩序兄,可是哪里不舒服?” 韩序面上还是尽量保持淡定,摆摆手道:“无妨,只是略微有些惊讶。” 陈阜闻言也没多想,毕竟他自己都对这荣兴伯爵夫人的手笔有些诧异,更何况是韩序了。 随后,与各家小姐打完招呼的陈婉约携着小荷与南枝走了过来,也选择了在韩序二人一旁落座。 待众人坐齐,伯爵夫人先是在台前给讲了两句,大概也都是些让众人吃好玩好互相结识之类的客套话,随后便以不掺和后辈的热闹为推辞起身离去了。 没了长辈,各家公子小姐们反倒觉得自在。 韩序对大宋的戏曲也知晓一些,宋杂剧往往是先有一段‘艳段’,而后再演‘正杂剧’。 但今儿夜的‘艳段’一出场,台下众多公子哥儿有些就坐不住了。 原因无它,今个儿的‘艳段’竟然是由金凤楼的清倌们代替来唱的,荣兴伯爵夫人出手可不小气,请来的都是平日里不见银子不见仙子的大清倌,在座的各位公子哥儿不少都是其恩客。 就连韩序都是有些不敢抬头,瞄了几眼发现其中并未有温泉灵上场,这才松了口气。 反观陈阜大公子倒是从头到尾昂首挺胸,看得津津有味,显然是行得端坐得正。 台上一曲歌舞奏完,台下众人看得是意犹未尽,纷纷拍手叫好,就是个别清倌们下场之前对着场下抛的几个媚眼儿,让不少公子哥儿都有些心虚。 陈婉约出来一趟,今也难得话多了些,朝着一旁站着的南枝轻声问道:“南枝,今个儿正戏演的是什么?” 南枝思衬了一下答道:“好像是牡丹棚最拿手的《莺莺六幺》” 韩序闻言也提起了兴趣,作为一个历史系学生,对北宋的勾栏瓦舍还是有些了解的。 《莺莺六幺》应该演的是元稹《莺莺传》的故事,算是宋一朝颇为讨喜的戏本,只可惜到后来逐渐失传,没想到今个儿有机会亲眼目睹了。 韩序刚寻思完,接着便听闻台上念白,“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 随即便有温面书生模样男子登场,难怪都夸牡丹棚是东京一等的勾栏瓦舍,光是选角就很让人叫好,台上男子将张生最初那副性格温和又似乎秉性孤傲的人设拿捏的恰到好处。 韩序在台下看的有滋有味。 念白又道:“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 接着崔莺莺出场,下一刻,韩序便笑不出来了。 这崔莺莺竟是温泉灵所饰。 韩序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早该想到如此,像温泉灵这种名气的,先前在‘艳段’没出场,那定然是要在正戏里头演大角的。 庆幸的是,韩序几人坐的地方不算惹眼,温泉灵第一时间并未看到这边儿。 “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稍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念白到此,温泉灵轻妆常服,一颦一笑,宛若崔莺莺当面。 台下众人纷纷拍手赞叹,难怪被誉为国朝第一才女,想不到除了诗词歌赋让人称道,唱功竟也是一绝。 一旁陈阜也是点头赞叹道:“好啊,方才觉得那牡丹棚的书生选得好,瞧见搭戏的竟然是这温泉灵,还以为只是图个名气,难免跟这张生对戏会差点意思,没想到是我眼色浅了。” 韩序闻言,咽了咽喉咙,连话都没敢接。 台上。 念白道:“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 念罢便有一俊俏女子所饰红娘向书生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书生答:‘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何?’” 红娘摇头轻叹:“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 第一卷·书生气 第29章 桂花树下 台下。 陈婉约,南枝,小荷,韩序,四人皆是愣了愣,若有所思。 韩序扭头看向南枝,二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韩序心中暗叹,自己这会儿怎么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呢? 南枝则是俏脸一红,随之释然,一来公子不是那张生,二来这般做也是为了小姐着想,不算愧对小姐。 陈婉约与小荷则是另作她想了,但陈婉约儿时之事小荷是不知晓的,否则也不会丝毫不理解自家小姐一片痴情了。 韩序回过头,还在瞧着台上愣愣出神,便又听念白道:“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来”字话音刚落,正在愣神的韩序便瞧见台上“崔莺莺”朝着她投来似笑非笑的目光,韩序暗道不好,虽然极想装作未曾看到的样子,但眼神却已经和“崔莺莺”撞了个正着。 台上。 “崔莺莺”经受不住“张生”的诱惑,献出了一片痴情。 最终“张生”赴京,考取功名,二人的这段感情也在“张生”一句“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中渐渐走到了尽头。 念白赋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台下。 戏至此,众人已再难分清“崔莺莺”与温泉灵,这国朝第一才女将“崔莺莺”的才情与苦楚演绎的淋漓尽致。 公子小姐们无不为“崔莺莺”深感同情,而对“张生”的始乱终弃谩骂不已。 其中感触最深的,便是南枝了。 在她与韩序一起亲眼所见那教书先生的恶行之后,心中便为自家小姐感到深深不值,如今瞧到此处戏中书生的所作所为,便更是将那教书先生代入其中,对其行为深痛恶绝了。 最后,崔莺莺一首: “弃我今何道, 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 这场《莺莺六幺》收场下台。 那些个多愁善感的小姐们,却还在戏中难以割舍。 韩序觉得其实这玩意儿就跟后世在电影院看电影是一样的,主要就是图个氛围,故事讲得好,演员演得好,观众不自觉地就会代入其中,甚至是去联想到自己身边之事。 良久,众人才逐渐从戏中缓过神来,纷纷起身,开始了今个儿的正头戏。 陈婉约起身,面无表情的从座位上离开,小荷面露一丝担忧,慌忙跟上。 想到方才台上温泉灵那个示意,又瞧了瞧陈婉约,韩序忍不住心中咒骂,真他娘的是倒霉到家了! 韩序刚想起身,一旁陈阜却拉住了韩序。 瞧了瞧陈阜有些惆怅的模样,韩序问道:“陈公子有心事?” 陈阜愁眉不展道:“今个儿第一次与那曾家小姐见面,这会儿才想起竟是也没准备什么礼物,那曾家小姐出身书香门第,我对这些东西又几乎是一窍不通,待会儿见了那曾家小姐,该如何博取好感?” 韩序不禁感叹,瞧瞧那戏中的“张生”,再瞧瞧眼前这陈阜,谁说读书无用? 于是韩序在陈阜跟前附耳教了几句诗词,叫陈阜记下。 随后陈阜携着韩序南枝三人起身去到了院中一棵桂花树下。 这是两家提前相约的地方,陈阜独自走到树下,韩序则是携着南枝在不远处候着。 不多时,一位身着淡粉衣衫的女子也缓缓朝着桂树下走去,身后跟着两名丫鬟。那女子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想来便是曾家小姐了。 陈阜一动不动站在树下,一脸深沉的望着树上桂花。 显然是也察觉到了一旁有人走来,但却并未转身相迎,反倒是装作未曾知晓一般独自吟起诗来:“邃院重帘何处,惹得多情,愁对风光。睡起酒阑花谢,蝶乱蜂忙。今夜何人,吹笙北岭,待月西厢。空怅望处,一株红杏,斜倚低墙。”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传入曾家小姐耳中,曾家小姐微微一怔。 眼前男子便是陈家大公子?这词,是他所作? 陈阜这才装作刚刚察觉她的到来,忙上前作揖行礼。 离得近些,陈阜才瞧清楚。 这姑娘长得端庄雅致,眉如远山,几缕碎发轻轻垂落在额前,又平添了几分刚刚好的柔和,真好看啊...... 曾家小姐微微颔首,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陈阜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改作文质彬彬道:“在下陈阜,方才还在回味那戏文,有些出神,不曾及时察觉到曾小姐到来,还望曾小姐勿怪。” 曾家小姐轻声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小女子曾珠,说起来,该是我打扰了公子的诗性才是。” 陈阜闻言,心中暗喜,好像,这曾家小姐对自己印象不错? 随后故作谦逊道:“也谈不上什么诗性,就是随口之作,上不得台面的。” 曾家小姐瞧着陈阜,抿了抿嘴,柔声道:“公子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一瞧曾家小姐这表情,再加上这话,陈阜就知道,这次又托了韩序的福气了。 还得是韩序兄啊,自己按照他的安排这一番装腔作势下来,如韩序兄所料,果真博得了这曾家小姐对自己的好感。 瞧着有了个好的开头,气氛合适,陈阜便准备开始深入交谈。 突然。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呦呵,这不是咱东京大富商陈家的公子嘛?” 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大眼一瞧便知道是风流纨绔的公子哥儿携着一个媚气十足的女子走来。 纨绔公子哥说话时候,特意把“富商”二字咬的特别重。 陈阜见状,眉头微皱。 不远处,南枝扯了扯韩序的衣袖,小声说道:“糟了,这人是永平伯爵府的二公子周常,跟咱家大公子素来不对付。” 韩序疑惑道:“哦?你家公子还会有不对付的人?” 南枝解释道:“那永平伯爵府的二公子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再加上永平伯爵府跟咱老爷的朋友们本就不对付,所以就对咱家格外记恨。” 韩序闻言这才了然,难怪呢,原来是世仇啊。 周常转眼便走到了陈阜跟前,看模样就知道没安好心。 果然在确认陈阜是在与曾家小姐约会时,周常哄笑道:“方才陈大公子吟词时,我恰巧也在不远处听到了,刚想过来看看是哪家的公子有这才气,没想到是打扰了陈大公子的好事啊,陈兄勿怪,勿怪。只是有些好奇,我印象里,陈兄对诗词文章是颇为厌恶啊,难不成最近转性了?” 陈阜冷哼道:“我转性与否,好像轮不到永平伯爵府来管吧?” 周常显然是对这话早有准备,阴阳怪气道:“陈大公子的事儿自然是轮不到我永平伯爵府操心,但我祖父对曾家老爷子素来敬重,我实在是不忍瞧着曾小姐这种大家闺秀被某些滥竽充数‌之徒所欺。” 陈阜当即瞪眼道:“周公子还是把话说清楚了,莫要以为仗着永平伯的权势便可以肆无忌惮。”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0章 无巧不成书 论心眼,显然陈阜不如这永平伯爵府的二公子,三言两语便引得陈阜有些气急。 其实这也难怪,一来是因为陈阜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与人相亲,尤其对方还是门第高出自己许多的曾家小女,所以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二来则就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有些心虚了,这会儿被这周常正中下怀,自然会有些沉不住气。 周常似乎正乐意见到陈阜此状,嘴角一挑,问道:“那陈公子不妨讲讲,最近在读哪些书,又师从何人?可曾有人一同伴读?陈大公子可莫要告诉我,是你自个在家埋头苦读自学成才啊,当然,若真是我冤枉了陈公子,那我自是向陈公子道歉。” 本就有些心虚的陈阜听了周常这话,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偷偷瞟了一眼一旁的曾家小姐。 曾珠对于这永平伯爵府的二公子也是有所耳闻的,自然也知道永平伯爵府与陈家本就不对付,原本见到这永平伯爵府二公子贸然前来且出言不逊是心中极为不悦的,但听闻这周常此言,心中其实也是生出了一丝好奇,在等着陈阜作答。 陈阜咬了咬嘴唇,当着曾家小姐的面,陈阜知道,自己这一关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可面对周常的挑衅,陈阜的确是心虚。 场面隐隐有些尬住。 陈阜强装镇定的张望了一圈,瞧见韩序二人也在看着自己这边,眼中亮起一丝希望,随即又一闪而逝。 在陈阜眼里,才气和聪慧,韩序的确是有一些的,可是在场的不管是曾家小姐还是这永平伯爵府的周常,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况且人家本身也就是拿钱办事,已经帮了自己不少忙,若是要让韩序来给自己圆场,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 韩序瞧着陈阜的眼神,眯了眯眼,犹豫了一下。 按照韩序的性格,一向是苟发育为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基本是不会做的,免得出力不讨好最后自己惹了一身腥,特别是对面还是永平伯爵府这种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那就更不用说了。 但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影响了自己的利益,特别是对于陈大公子,韩序觉得,人还不错。 想到此处,韩序呼了一口气,也罢,好人做到底。 一旁南枝方才便瞧出了韩序的想法,此刻见到韩序真要上前,犹豫了一下,担忧道:“公子......你......” 不等南枝说完,韩序转头露出个不用担心的笑容,然后直接朝着桂树下走去,南枝只好随后跟上。 与此同时,韩序装作意外大声道:“陈兄,你不是说急着来单独赴约嘛?我想着跟瞧瞧都是不让,怎么这会儿四个人在这?莫非是故意躲开我不成?” 瞧着突然冒出来的韩序,周常皱皱眉。 陈阜与曾珠则是有些意外。 陈阜意外是因为他没想到韩序会主动站出来,虽然还未说什么,但陈阜看得出,韩序是想要给自己解围,心中不禁又担忧又感动。 曾珠则是因为瞧见韩序的模样,心中有些诧异,曾珠是有些眼界的,寒门才子与权贵子弟都见过不少,可这位公子则是哪个都不太像,怎么有胆气和办法给陈公子解围? 不等周常讲话,他一旁的狐媚女子倒是斜眼瞥了韩序两下,娇滴滴的阴阳怪气道:“周哥哥,你给人家说的乐子,就是这事儿呀?我还当今个这场面来得都是什么才子佳人呢,怎么还会有满身市侩的商贾跟小白脸呢?” 周常闻言,眼神玩味,纵使如今大宋宽容,但是在今个儿这场面上,即便陈家坐拥家财万贯,但论身份,到底是低了一等,毕竟几百年来刻在骨子里的台阶,哪里会轻易改变。 随后周常又对着韩序瞧了两眼,确认是个生面孔,东京城里有些脸面的权贵子弟周常都有印象,绝对没有这一号人,大概也是个跟着来见世面的小角色,毕竟瞧着模样甚至比陈阜还要身份低一些,能有出息到哪去?这种小东西他周常见得多了,基本都是三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小白脸,能知道个什么? 于是带着训斥口气开口道:“哪里窜出来的不懂礼数的小辈?有你说话的份?” 韩序从方才走来到现在眼神一直从未瞧过周常一眼,这会儿周常讲话,韩序才好像刚注意到他似的,然后反问道:“这位大哥,我跟我师兄讲话,又哪有你插嘴的份啊?” 周常听到韩序所说“师兄”二字,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也顾不得第一时间计较韩序的无礼,捧腹嗤笑。 半晌,恨不得要把眼泪都笑完了,才强忍住笑意,捂着肚子道:“什么?我没听错吧?师兄?什么师?什么兄?莫不是一块学着去大街上吆喝做买卖的师兄?” 韩序见状,也不生气,只是换作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皱皱眉,淡然道:“你们方才的讲话我也听到了,师兄不讲话,那是懒得与你争辩,不过你说到这了,那我倒还真要为师兄说一嘴了。” “近日我一直在师兄家中一同向师父讨教学问,你方才所问,若说伴读,我便是第一见证之人,只是家师不喜抛头露面,早有师命在先,不允在外到处提他名讳,怎么?你这人是见不得别人才学胜过你?” 周常闻言,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这小白脸竟然有胆气替这周常出头,不过瞧见韩序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很快便又恢复了讥讽,说道:“师兄?别是俩人一起滥竽充数的吧。” 听了周常这话,韩序心中唏嘘,一直以为古时名门子弟都是颇有教养的,即便是互为对手,那至少也不会将置气搬到明面上,至于小说影视剧里那些个情节大多是强行降智罢了。 这会儿一瞧,韩序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些个出门只带了一半脑子还自作聪明的二世祖果然从古至今都是存在。 韩序轻笑道:“你既然这么说,想必自己也是饱读诗书,那你可知我师兄所念之词是何词调?” 周常愣了愣,方才不妨,如今回想一下,好像还真没听过这个格律。 韩序所教陈阜之词,是东坡先生的《雨中花慢·邃院重帘何处》,如今天圣二年,《雨中花慢》这个词牌尚不存在,即便他周常想破了脑袋那自然也是想不出来的。 韩序也懒得跟他耗着,随即便说道:“此乃家师所创《雨中花慢》,本是家学,外人定是不会知晓,由此可见,我方才所言并非是有意遮掩,而是家师确实有命在先。” 韩序这话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听了韩序这话,不管是曾珠还是周常,仔细一想,便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方才陈阜所念之词,平仄协调,格式整齐,且的确是闻所未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自陈阜与他这师弟两位年轻人之手。 周常眯起了眼,难不成,这小白脸说的是真的? 尽管如此,周常还是在心中组织语言,准备打压一下这小白脸的气焰。 而对付周常这种人,韩序最擅长得理不饶人,不等周常搭话,韩序便继续乘胜追击道:“其实这也有些怪我,方才瞧完台上所唱《莺莺六幺》,我实在意犹未尽,便非要拉着师兄与我一同作词对仗,原本说是师兄来填上半阙,我来填下半阙,只是奈何师兄与曾小姐有约在身,便先一人来到此处赴约了,没想到此情此景恰到好处,让师兄先妙手偶得了,方才师兄所作上半阙想必周小爵爷与曾小姐也都听到了,词中所述,对应此刻情景,难道还能作假不成?” 韩序这番话说完,则是直接让周常彻底哑口无言了,实在韩序说得有理有据,嘴上功夫又显然更胜一筹,根本不给周常反驳的机会。 见到周常吃瘪的模样,韩序眼神玩味地瞧了瞧周常跟他身边的狐媚子,紧接着问道:“此情此景,才子佳人,要不,你们二位把另一把给填了?” 兴许是觉得自家周哥哥吃了亏,那狐媚子瞪着韩序,言语间没了方才的娇柔,责问道:“你都说了是你家家学,我们听都没听过,怎么给你填?” 狐媚子这话,相当于变相承认了韩序方才所言非虚。 韩序嘴角上扬,又说道:“本来还没头绪,但是这一会儿功夫,我可是将下半阙想了出来,要不念给周小爵爷评判评判?” 周常咬牙道:“你愿念就念,何必问我?” 韩序等的就是这句话,随后脱口而出,阴阳怪气念道:“羞颜易变,傍人先觉,到处被着猜防。谁信道,些儿恩爱。无限凄凉。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 念到最后,“除是偷尝”四个字,韩序特意加重了口气,瞧着周常与他一旁的媚气十足的小娘子,似笑非笑,眼神玩味。 周常这才意识到,方才只顾过来挑衅,一时间竟然忘了在外人面前避讳,他与这狐媚女子和陈阜与曾家小女可不同,陈阜与曾家小女的婚事几乎在场各家都有所闻,二人牵线见面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儿,没人会去嚼什么舌头,但他周常跟这狐媚子可就不是这回事了,想到此处,周常一瞬间满脸充斥潮红。 众所周知,男子脸红,便胜过千言万语。 到了这会儿,陈阜原本下不来台的尴尬局面其实已经算是找回来了。 陈阜知晓轻重,也不想耽误了正事,便顺坡下驴道:“若是无事,我劝周小爵爷还是不如先去约会的好,方才之事,我等自然是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但若是待会儿再有人来,那可就是两说了。” 虽然两家很不对付,但陈阜知道,这会儿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时候。 周常闻言,眯着眼瞪了瞪韩序。 然后思虑再三,强行咽下这口气,转头离去。 待周常走后,韩序还在想着怎么缓解陈阜与曾家小姐这二人的尴尬,没料到这曾家小姐倒是先站了出来,施礼道:“多谢公子替陈公子解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这让韩序忍不住赞叹,这陈阜好福气啊,还没进门就知道这般打圆场了,果然是出身名门,真真切切当得起知书达理四字。 韩序回礼道:“曾小姐客气了,在下李言玉,现在暂住陈府,我与陈兄情同手足,替兄弟解围自然义不容辞。” 陈阜是越来越喜欢韩序这小子了,不管何时何地,都能把事儿给你办的妥妥的,面子给得足足的。 韩序不等二位赶人,便携着南枝识趣离开了。 因为算算时间,韩序差不多要赶去这旁边的西厢房见人了。 二人寻了一会儿,刚要踏入西厢小院,便听见有三处声音同时传来。 “韩公子。” “李公子。” “张公子。”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1章 低头看花 作为国朝名声最大的才女,今个儿温泉灵能来就已经是极卖面子了,府里自然是给安排了临时歇息的地儿。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和今个唱的戏,温泉灵专门挑了西厢房。 她知道以韩序的聪明劲儿自然会明白台上她那个眼神的意思,因此结束以后去了妆便来这候着了。 再说齐七,平日里只要是要上台表演的,甭管是勾栏瓦舍还是青楼乐馆,大都会常备上一两个多余的角儿,以防万一。 而齐七就是金凤楼选来备用的那个,不出意外的从头到尾也没用上。 不过这也恰合了她的意,她从来就没想过要逮着机会在这些权贵子弟面前露脸。 有那功夫,她觉得还不如一个人在院里逛逛来得自在。 而陈婉约则是在瞧完戏后有些伤春悲秋了,一个人在伯爵府找了个清净地儿待了一会儿,刚转身,便远远地瞅见了韩序。 当韩序听到这来自一前,一左,一右,三个不同方向传来的三个不同呼喊声之时,脑子一瞬间嗡嗡作响。 前有温泉灵,左有陈婉约,右有齐七。 这算什么?老天有眼? 但韩序在关键时刻很能拎得清。 他没有退路,甚至没有犹豫的机会。 否则天塌地陷就在今日。 韩序立刻转身,有些泪汪汪地看着南枝,楚楚动人道:“南枝,小姐那边,你懂我的,是不是?” 南枝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坚决地点点头:“公子去吧,我帮你挡住小姐!” 虽然对南枝这丫头抱有怀疑,但韩序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随着南枝向左边陈婉约方向跑去,韩序一脚向前踏进西厢房小院里,至于右边的齐七,他只得暂时装作没听着。 小院里,温泉灵就端坐在石凳上瞧着韩序。 韩序也不拐弯抹角,说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温泉灵丝毫不理会韩序的火上眉梢,拈起来身旁一片落叶,心疼道: “这原本好好的叶子,被秋风这么一吹,落在地上,没了根,就枯了,也黄了,轻轻一碰可碎了,你说,换成人,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道理呀?” 韩序哪有时间给她掰扯这些,但又不好发火,只能忍气吞声道: “直说想让我做什么,行不行?” 温泉灵似乎很喜欢看韩序这个样子,依旧是不慌不忙地拨弄着手中的叶子,缓缓道: “也不逗你了,给你两个选择,一呢,是好久都没见你作过诗了,你就依着方才的戏好好给我作一首,前提是要作到我满意为止,敷衍可不算呢。” “二呢,是叫我声姐姐。” 韩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春梦,神仙洞。冉冉拂墙花影动。西厢待月知谁共?更觉玉人情重。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 温泉灵听罢,歪了歪脑袋,瞧着像是细细品了品,摇摇头道:“你瞧瞧,多好的一首《调笑令》,怎么从你嘴里出来就那么索然无味呢?真就对我没一丁点儿情分啊?” 顿了顿,抬头瞧了眼韩序,才又说道:“重新好好念给我听。” 韩序强行压制住怒火,深吸一口气,挤出个笑脸,缓缓道: “春梦,神仙洞。冉冉拂墙花影动。西厢待月知谁共?更觉玉人情重。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 “不知道这下温姑娘可否满意?” 温泉灵忍不住捂嘴轻笑,但还是摇了摇头,“不行,太牵强了,这样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把——” 不等温泉灵话说一半,便愣住了。 只见韩序千娇百媚地施了个万福,百转千回地轻唤出她认为韩序绝不可能说的两个字,“姐姐——” 韩序话音刚落,温泉灵手中的叶子也跟着落了下去。 院里一瞬间安静得似乎连叶子着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但韩序可没工夫陪着温泉灵发愣,继续柔声道:“姐姐,好了么?” 温泉灵愣着痴傻地点点头,也不说话。 韩序哪管她这些,一瞧温泉灵点头,慌忙转身奔了出去。 韩序目的明确,直接往陈婉约方向跑,一来是如今这一单正处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二来是他实在不放心南枝那憨妮子。 但他不知道是,南枝这丫头的憨只是在男女感情上,其他的事儿,小丫头还是知道深浅的。 靠近瞧见一主一仆二人心平气和地在讲话,韩序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见到韩序气喘吁吁,陈婉约关切道:“李公子不碍事吧?方才听南枝说哥哥托你来给人送个物件,怎的就如此着急?” 韩序摆摆手,“没事,没事,陈公子交代的,我定当是要全心全意去办的。” 陈婉约皱皱眉,轻声道:“李公子是客,哥哥怎么这般使唤,待会儿我便去同他说。” 韩序连忙阻止道:“不用的,陈姑娘好意我心领了,我与陈兄虽然只是相识不久,但却一见如故,如今已是兄弟相称,若是再计较这些,那就太见外了,你知道的陈姑娘,我没什么朋友,所以......” 陈婉约闻言,叹了口气,随即像是记起了什么,问道:“方才好像听见那边有人叫张公子,可是在叫你?” 韩序这才算是彻底放心,看来果然如自己所料,方才温泉灵声音小,没被陈婉约听着。 而面对陈婉约问的这个,韩序早有准备,点点头道: “确实如此,那应是我儿时的一个故人,我原先是跟着我娘姓张的,后来爹娘都不在了,自己才改回姓韩,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今个儿会在这碰见,我原本过来就是想先跟姑娘知会一声,我好去跟那位故人打个招呼。” 这一番话从头到尾韩序都不会脸红,听起来也合情合理,陈婉约自是不会怀疑这个身世可怜的公子,反倒说着让韩序快些过去。 韩序这才姗姗来迟地又回去跑到另一边。 院子拐角处,满地桂花夹杂着叶子,齐七抱着双腿蹲在地上,安安静静。 直至瞧见韩序过来,才喜上眉梢。 伸手抱住韩序,依偎在他怀里。 “忙完了?” 韩序回忆了一下人设,然后轻声道:“对不起,我方才实在......” 齐七往韩序怀里缩了缩,“没事的,猜到了你在忙,我就在这等你了。” 韩序轻轻拍了拍齐七后背,“嗯。” 齐七在怀里扬起脸看着韩序,“是不是那个大才女又缠着你了?” 韩序轻声道:“没事的,我已经同她说清楚了。” 齐七闻言,莞尔一笑。 韩序低头,齐七抬头。 韩序一怔,两两相望。 齐七眨眨眼,轻笑道:“低头看我还是看花?” 韩序喃喃道:“院子里满地的桂花,七姑娘你一笑,就觉得只剩一朵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2章 再卜卦 次日。 玄玉宫别名玄玉昭应宫,坐落在东京城外夷山上,规模不算小,也不算大。道家作为近几百年来被历朝历代帝王青睐的出家人圣教,在挑选道观一事上极为挑剔,东京以繁华闻名天下,山水虽说也有,但大山不妨,在中原这种本就缺少名山大川的地方,玄玉宫是东京附近为数不多能被认可的道观。 道家虽说对外一直隐隐有被奉为出家人正统的趋势,但对内几百年来道场供奉之争却从未间断过,一些个教内不同分支的道场争起来甚至比外面不同教派之争还要厉害。自从真宗皇帝澶渊之盟受到刺激之后,便开始大力发展本土宗教,道家的名气便一直在民间蒸蒸日上,直至真宗宣扬天神降临、天书下降,尊神明赵玄朗为“圣祖”,并封禅泰山之后,道家的威望达到了鼎盛。 夷山说不上陡峭险峻,甚至与名山大川比起来只能算作高一些的丘陵,但真要从山脚走到山顶玄玉宫还是需要不少的路程,通常半个时辰才能勉强登顶。好在一路风景不错,山间苍翠的树木摇曳着绿意,山中空气也是好过外面太多,漫步于蜿蜒的山径,感受一番山中恬静与美丽,并不乏味。 许多有愿之人为了能到玄玉宫烧香卜卦,不辞辛苦,带着干粮连着不停歇的赶路从外地而来,要是近了还好,像远一点的应天府,动辄一百多里,玄玉宫在东京附近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 今个儿天不好,阴雨绵绵,但还是没有浇灭有愿之人上山的热情,虽说相比平日里少了一些,但还是络绎不绝。 刚有国朝第一才女下山,便有陈家少女撑油纸伞上山。 陈婉约一口气从山脚赶到山顶,硬是片刻都没歇息,一路上也未曾来得及欣赏这雨天山中美色,倒是山顶有三四位面容姣好称得上是‘景色’的姑娘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贵公子。身穿一身普通百姓辛苦好些年也穿不起的白色丝绸长袍,手上拿了一把提字颇为清秀淡雅的折扇,长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中,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颇为干净。 身旁姑娘们粉妆玉琢,莺莺燕燕,反倒有些衬托得年轻公子放浪不羁,这位年轻公子斜卧在玄玉宫殿前凉亭中,身边几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将提前备好的糕点喂入他嘴中,此等举动,好似更坐实了年轻公子与干净相貌不符的浪荡做派,几位门口待客的小道士瞧见,转过头撇撇嘴,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凉亭内年轻公子见到陈婉约轮廓先是一喜,再看到油纸伞下的容颜,又是一愣,再瞧见容颜下曲线玲珑的身形,眼中惊艳更是遮掩不住,他轻轻推开身旁正将点心喂到嘴边的姑娘,站起身,将手中折扇合上,走出凉亭,至陈婉约身前,又将手中折扇张开,优雅行礼,微笑望向祝小娘,缓缓道:“丰寿侯爵府高白持……” 一心求签的陈婉约没给这年轻公子在那里自卖自夸的机会,闻言头也不回,低着头径直走向梧桐宫殿内。 年轻公子本身一眼就对这位撑着油纸伞的婉约少女颇有好感,光说脸庞,便与自己身旁这几位妆容斑斓的姑娘不同,相比她们的花枝招展,少去了许多脂粉气,往往这种长相,更能讨得这些个浪荡公子的欢心。 虽说身旁的这些个姑娘也真不算差,但不知是不是这年轻公子看腻了家里的花花草草想换换口味,看到陈婉约如此反应,也不生气。身旁的几位姑娘见状有些惊讶,与自家公子相处久了,习惯了自家公子的骄横跋扈,今日吃了瘪脾气还这般好,当真少见。 自称丰寿侯爵府高白持的年轻公子跟着陈婉约的步子追上,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来......” 不等高白持讲完,陈婉约便停下脚步,扭头挤出一张笑脸道:“已经不是姑娘了,还请公子自重。” 高白持笑道:“姑娘可莫要骗我了,高白持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可是准得很,特别是看姑娘这种楚楚动人的女子,可是从不出错。” 一旁跟着的几位姑娘闻言皆是笑出声,窃窃私语,俏声一片,显然陈婉约并不能接受高白持的这般赤裸裸的调戏言语,眉头一皱便有些恼怒,高白持见状,装模作样对着一旁几位姑娘训斥道:“还不赶紧闭嘴,怎么出了门一点礼数都没有?” 几位姑娘闻言噘噘嘴轻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高白持这才继续朝着陈婉约说道:“姑娘来玄玉宫是求签还是还愿?” 陈婉约强压下心中恼火,说道:“公子,小女子就是来山上为家人求个平安,还请公子给个路。” 高白持尴尬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姑娘自是来去自由。” 说罢高白持果真挪步让路,不知是不是为了在陈婉约面前将装的一点都不像的翩翩公子继续装下去。 见状陈婉约这才松了一口气,可刚往前走没两步,身后便又传来高白持声音。 “姑娘若是求平安,我可以帮姑娘引荐明仁法师,自己求签问卜,可是远不如明仁法师解卦来得透彻,姑娘考虑一下。” 陈婉约闻言明仁法师几个字停住脚步。 玄玉宫能够香火如此鼎盛,除了皇帝对道家的大力推崇,明仁法师的名声也占一大部分,龙虎山作为道家圣地,精通奇门遁甲,擅占卜,而玄玉宫则是精通解签问卦,擅解心。 “公子此话可是认真?”陈婉约扭头说道。虽说实在不想与这些个公子哥儿扯上关系,可当面向明仁法师请教的机会,对陈婉约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高白持倨傲道:“那是自然,本公子在好看姑娘面前不说大话。” 陈婉约站在原地有些纠结。 高白持见状慌忙朝着一旁玄玉宫的小道士吆喝道:“愣什么,还不赶紧为这位姑娘领路?” 原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小道士支支吾吾有些为难:“可是师祖他......” “他什么他,叫你领路你就听话便是,责怪下来本公子给你顶着。”高白持见小道士有些驳面子,不耐烦道。 小道士闻言干脆不再反驳,朝着陈婉约行礼说道:“女施主跟我來。” 陈婉约鞠身回礼,跟着小道士身后走去,高白持则是带着几位姑娘跟在最后。 玄玉宫不小,特别是前殿距离这明仁法师打坐处有些距离,一段路走下来,显然平日里缺乏锻炼的高白持已经走出一身汗水,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一屁股在门口木凳坐下,喘气着说道:“姑娘自己进去便是,我在门口等你,放心,报我高白持的名号,明仁法师定会卖你面子。” 看样子在明仁法师面前,这个高白持还是知道有些收敛的,只是这明仁法师的修行之处,属实是有些简陋的让人意外,不说与外面的大殿相比,就是与方才路过的几个小殿比较都是差了不少。 陈婉约向小道士与高白持道了谢,便推门走进了房间。只见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气极好的老人正闭眼打坐,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陈婉约对真正的仙师佛灵是极其崇敬的,紧张道:“打扰仙长,我是......是高白持公子引着过来的。”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3章 最好的一卦 与陈婉约想象的高高在上仙风道骨的仙长不同,老人好似慈眉善目,不紧不慢问道:“外面可是下雨了?” 兴许是打小便在淡泊中长大的陈婉约第一次见到这般传闻里的神仙人物,听到老人如此接地气地问话,有些发愣,老人也不着急得到答案,过了好大一会儿,陈婉约才算回过神,慌忙回答:“回仙长的话,是下雨了,不大。” 说罢陈婉约依旧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屋子不大,出于对仙长的尊敬,老人不发话,陈婉约也不乱走动。 其实在当今国朝,除去官家对道教的大力推崇,其本身在民间几百年来传下来的声望也颇为丰厚,只要不是那些披着道士外皮整天琢磨如何坑骗百姓钱财的野游道士,整个国朝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 天下道观林立,以茅山龙虎山为牛耳,再往下,便是玄玉宫这个规格的地域大观,在寻常百姓眼里,只要是这个级别道观里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像明仁法师这个资历的道长,在普通平头百姓的眼里真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至于什么祖庭之争,以及佛道之争,便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老人缓缓说道:“施主何必拘谨,只管进门入座便是。” 陈婉约恭恭敬敬地走到一处坐垫前,学着老人模样盘膝而坐,说明了来意。 明仁法师缓缓睁眼,轻声问道:“施主所求为何?” 陈婉约低头沉思片刻,答道:“我替一人求身体安康,生活顺遂。” 明仁法师望了一眼这位老实本分的女施主,似乎有些诧异。 今日陈婉约算是第二位前来求签的女施主,在她之前,还有一位身着素衣的奇怪女子,同样是替人求个身体安康。 按说来道观求个身体安康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但就是因为太过平常了,才会让人奇怪。 寻常时候不论是有些权势的权贵人物,又或是有些富贵的财阀商贾,能有当面见到明仁法师求签解卦的机会都是不多,运气好的又或是有些门路的,多跑几趟好不容易寻到了明仁法师当面解签的机会,大都会选择问官运问富贵之类事关自身命运的身家大事,替他人求平安这种,打明仁法师名声在外以后,就再未遇到了。 只是今个儿短短半日,便遇见了两次。 “施主可先摇签。”诧异过后,明仁法师又缓缓闭上眼睛说道。 陈婉约望了一眼身旁木桌,才注意到果然有一副签筒,桌上还掉落着一只木签,应是上一位求签者留下的,看到此处,陈婉约觉得有些奇怪,虽说是第一次见到明仁法师,但这位仙长平日里一日只解一签的规矩还是听说过的,可若是今日已为人解签,又怎会允我再摇签,难道门外那位看上去浪浪荡荡的纨绔公子真有这么大脸面不成? 陈婉约想到此处皱皱眉,若真是如此,那事情便更难办了,要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纨绔还好,自己大不了赔着笑脸应付几句便是,纵使那人再难缠,道门圣地,料想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可真若是那些个手眼通天大人物家里的公子,真要是惹得他们上了头,那些人可不会有所顾忌。 “施主不必多想,贫道早已不会被俗事所牵绊,一言一行只会随心、随缘,今日施主坐在此处,便是有这份因果,有这份缘。”明仁法师未曾睁眼,却好似看穿了陈婉约心中所想。 闻言,陈婉约才算不再乱想,伸手准备捡起桌上上一位求签者留下的木签放进签筒。 明仁法师却出言打断:“施主只管摇签便是。” 法师说话声音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却会让人听了很安心,应是有此缘故,陈婉约已是没了刚进门那时的拘谨。 犹豫了一下,陈婉约有些疑惑地问道:“可若是不捡,那这副签岂不是少了一枚?若是少了一枚,求出来的签还会准吗?” 明仁法师呵呵一笑,不紧不慢说道:“求签卜卦之事,一是讲究个心诚,二是讲究个随缘,因果冥冥之中实则早有定数,无论是今日上一位施主来到这里,还是今日施主你又来到这里,都是如此,贫道往日里一天只用一副签筒为一位施主解签,今日来了你二位,既然上一位施主先你一步中了这一签,便是你与代替所求之人没有这一签。” 陈婉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瞅了一眼桌上木签,上面刻着“四十五签“四字。 又忍不住轻声说道:“仙长,有一事小女子不知当问不当问?” 明仁法师点头道:“施主请讲。” 陈婉约问道:“何为‘四十五签’?” 明仁法师意味深长道:“签文曰:天时人事,正是好佳期,又恐跷蹊;但看双入卯金宜,只待十八子一提携。” 陈婉约又问:“何解?” 明仁法师也不厌烦,依旧耐心说道:“姻缘有坎坷,但心坚可成,谦和则家兴。但需要耐心。” 陈婉约呆呆说道:“好签。” 随即又用仅自己可闻的声音呢喃道:“果然都一样吗......” 明仁法师轻声说道:“此签算不得中上。” 陈婉约表情黯然:“可对我确是最好的一签了。” 明仁法师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求签问卜本就是有些逆天而行之事,替旁人求签解签更是如此,说到底都是拿自己的福报在窃取天机,大多时候知道了因果也无力改变,当因果真来的时候,多出些许可怜人,更多的却是想不通的人。” 应是觉得难得听到仙长说教,陈婉约听得格外认真。 明仁法师顿了顿继续说道:“因此在贫道看来,求签解签,并没有好与坏,准与不准之说,上签不一定是求签之人想要之签,中签也不一定是求签之人不想要之签,得了想要之签,便希望是准的,得了不想要之签,便希望是不准的,觉得想要之签准了,便能够得到心安,可若是觉得不想要之签准了,便是心死。” 陈婉约听得入迷,有些不讲礼数地问了一句:“那仙长解签是准还是不准呢?” 明仁法师笑了笑:“其实求签之人所得之签,原本便是求签之人自己亲手所求,解签之人不过是把此签一开始便定好的凶吉讲与求签之人听,因此准与不准,实则皆由求签之人定夺,信则准,不信则不准,就像今日贫道修行四十余年,得了些虚名,施主信我,便自然觉得准,可准与不准,都改变不了所求之签的好坏,但在贫道看来,心死又何尝不是一种心安呢?” 听罢,陈婉约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试探问道:“仙长方才说求签问卜本是逆天之事,替旁人解签更是如此,都是拿自己的福报窃取天机,那像仙长这般总是替人解签,岂不总是丢失福报了?” 明仁法师十分释然道:“贫道本就是无福之人,贫道解签,大概就当是无福之人以福报给施主换份心安吧。” 陈婉约对眼前这位道教仙长的尊崇更多了几分,语气颇为敬重地说道:“仙长乃真慈悲。” 明仁法师淡淡笑道:“施主可知何谓真我?” 陈婉约摇摇头。 明仁法师继续说道:“真正的自己,是你眼中的别人,你看我慈悲,那是你慈悲。” 陈婉约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向眼前的至圣仙人行了个礼。 明仁法师问道:“施主可还打算继续摇签?” 陈婉约摇摇头。 随后表情坚定地说道:“还请仙长赐一纸平安符。” 明仁法师欣然点头。 仅是得了一纸平安符的陈婉约推门离开。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4章 懂人心思的一场雨 屋外的高白持依旧是斜躺在长凳上,一手持扇,一手放在后脑勺处托住身子。出乎意料,一向性子急躁做事从来不愿等待的高白持今日竟是出奇的有耐心。 在一旁站着为自家公子捏肩揉背几位姑娘眼里,今日自家公子实在是沉稳的有些惊骇世俗了,如果了解这位高白持公子的丰功伟绩,便会知道用这词来形容今日他的反差绝对不过。 有一次半晌高白持突然不知道起了什么兴致,非要吃上一口新鲜的糖葫芦,便差了家里的丫鬟出门去买,恰好那丫鬟来了月事,肚子疼得紧,因此路上便慢了几步,谁知道回了便被高白持指使人打断了双腿,即使如此丫鬟还感恩戴德留了她一条性命。 打那以后家里的丫鬟只要是得了高白持的吩咐,哪怕是跑断了腿也不敢耽搁半分,毕竟跑断腿可比打断腿强太大多了。可今日这会儿那位姑娘已经进屋快要一个时辰了,也不见着急。 天上的雨也是不急不躁,没有瓢泼着一股脑下完,反倒是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滴着。 高白持喃喃自语:“好懂人心思的一场雨。” 看样子年纪最长正在喂高白持吃果子的姑娘瞧见自家公子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柔柔软软像是极为心疼的说道:“公子,要不咱别等了?好看姑娘那么多,真要喜欢,回头差人弄回家便是,何必在这儿吃苦呢?” 高白持用手指去抠牙缝里的果皮,咧嘴道:“好看女子就像这天上落下的雨珠子一样多,但能得到本公子夸赞的却寥寥无几。” 那姑娘见状也不敢再言语,生怕触了自家公子的霉头。 屋内仅得了一纸平安符的陈婉约驻足良久,终于伸手推门而出。 屋外高白持猛然睁大那双只是看起来有些秀气得眼眸,小跑几步,来到这位让自己魂牵梦绕好一会儿的姑娘面前,一脸谄媚。 真别说,这位心思狠毒的丰寿侯爵家公子,还真就他娘的长了一张与那蛇蝎心肠极为不符的秀气脸庞,寻常不明所以的女子要是光看到这张看起来极为乖巧和善的脸,再配上高白持夸张的演技,十个有八个都要产生好奇心被骗去,也难怪那些个遭受过高白持魔爪的姑娘们,虽说都对高白持的性格惧怕不已,但单单提起男女寻欢之事,都没有太过抗拒。 但很遗憾,若是光看脸,咱们陈小姐家里还住了一位更好看更迷人的。 陈婉约没心思与这位纨绔公子纠缠,面无表情道:“高公子还有事吗?” 高白持慌忙撑开方才从身边姑娘那要来的雨伞,为陈婉约遮住头顶淅淅沥沥的小雨。 被拿走雨伞的姑娘啧啧道:“真是好温情温馨温暖的画面。” 陈婉约皱皱眉头道:“高公子这是何意?” 高白持仿佛习惯了这位小娘的冷漠表情,笑眯眯道:“就是单纯怕姑娘淋着了,给姑娘撑个伞而已。” 陈婉约后退一步,在众人仿佛感到奇怪的眼神中朝着这位高公子施了一个万福,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道:“高公子,我就是个寻常百姓家里的无知女子,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也上不得台面,咱们只不过是一面之缘,高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今日高公子一番好意,我向公子致谢,还请公子放我离去。” 高白持稍微愣了一下,瞧着这位看似性子软弱实则极为执拗的女子,缓缓移开手中雨伞挪开步子。 陈婉约撑开自己手中油纸伞,径直离去。 瞧着陈婉约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独自撑伞站在雨中的高姓公子抿起嘴唇。 这一幕,如若被不知内情的旁人瞧见,只会觉得是痴情公子低头苦苦追求心爱女子,雨中献柔情却被心爱女子无情拒绝的狗血戏码,瞧着最后高姓公子孤单一人雨中望着女子离去的场景,还的的确确有几分落寞的意思,只有几位了解自家公子性子的姑娘瞅见自家公子嘴角翘起的邪笑,便知道一位苦命的姑娘要遭殃了。 ———— 陈府。 打昨个儿从荣兴伯爵府回来以后,陈阜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开始一脸思春了。 往日这位陈家大公子虽说也有着诸如胭脂铺小娘子那般往事,但总归还是有着人家小娘子也付出了真心的因素在内的,总体来说在酒色女人这一块,陈大公子还是还是很少为此深陷其中的,这一点,从胭脂铺小娘子的长相便可见一斑。 今个儿上午韩序原本打算抽个时间再回家一趟,一是回家拿点用得着的东西,二是顺便给家里打扫一下,还有虞砚书那小子,自从把温泉灵亲手给带回家之后,这小子好似愧疚的慌,有意无意躲着自己。 这话说出去兴许有人不信,韩序其实是个极为念旧和有些恋家的人,这个习惯他从后世带到现在,他的念旧和恋家,在感情和生活中都是如此,韩序属于那种平日里处处谨慎,朋友不多的人,但是一旦瞧准一个人之后,便会很认真的对待,生活上也是如此,对于自己的住的地方,甭管大小,奢华与否,总是会抽时间整理收拾一下,毕竟自己的地儿会很让人安心。 可刚准备出门,陈大公子便掐准了时间似的跑了过来,韩序对此也是很无奈。 南枝还是懂事地在门口候着,但如今她再站门口,看门的作用远远要大过于避嫌了。 屋内陈阜一本正经道:“韩序兄,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不瞒你说,先前老虞在我面前把你吹得天花乱坠,我一直是抱着半信半疑态度的,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这些事儿,我发现老虞还真是诚不欺我。” 韩序疑惑道:“你陈大公子总不能就是专门跑过来给我讲这些客套话的?” 陈阜闻言笑盈盈道:“昨日韩序兄帮我出手解围,我好歹要有个话不是?” 韩序摇摇头,“客套可就算了,不过你那曾家小姐确实是让我有些意外,能娶进门的话,算是福气。” 陈阜听了这话笑意更浓了,“这是自然,若我二人能顺利结亲,除去我爹不算,韩序兄你居首功。不过,如今我的事儿也算彻底定下来了,婉约那边,可以全心全意去做了,昨个本是想着能够带她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回来之后心事更重了。” 提到陈婉约,韩序记起了昨天同南枝在外头的所见所闻,缓缓道:“有个事忘了告诉你,昨天同南枝出去见你那个小娘子时,碰巧遇见了陈小姐喜欢的那个书生,我同南枝便悄悄跟在后面瞧了一会儿,结果瞧见那书生不光是个嗜赌成性的赌鬼,还把人家街头豆腐摊大娘家的闺女肚子给搞大了。” 陈阜眉头紧皱,原先他不同意自家妹妹与那书生在一起,顶多是因为俩人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不忍心瞧着妹子整天愁眉不展,可若是如韩序所言,那这事儿就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5章 兜底 陈阜脸色变得阴沉,“此事当真?” 韩序点点头,“千真万确,我与南枝亲眼所见。” 陈阜拳头紧握,“那书生竟敢如此欺我妹子,我绝饶不了他。” 瞧着护妹心切的陈阜,韩序淡淡道,“现在去贸然找他或者直接告诉陈小姐也无济于事,只会打草惊蛇罢了,依着现在陈小姐的状况她定然是不会相信的,我将这事告诉陈公子是因为你作为陈小姐的哥哥理当知晓此事,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冒失为好。” 陈阜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韩序兄说得对,只是这情况有些出乎意料,若是最后婉约知道了只怕她会承受不住。” 韩序沉思片刻,“我们循序渐进便是了,其实情况也并非太糟,至少如今提前知晓了此事,只要做得得当,也许反而会变得更简单起来。” 陈阜有些不可思议道,“韩序兄的意思是不用美男计了?” 韩序没好气中带着些得意道:“兜底。” ———— 陈婉约这趟去玄玉宫,是特意撇下小荷一人独去的。 眼看快晌午了小姐还没回,又想起上次与小姐一同出去路上遇到的歹徒,小荷在府里急得团团转,早知道就不该由着小姐性子的。玄玉宫可不比上次回家路上,距离家里可是有些距离的,外头又下着雨,真有什么意外可不是每次都能碰见好心人的,到时候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眼看外头雨珠子滴得越来越响,小荷终于按耐不住,就要出去寻人,刚走出门,便瞧见了小姐的身影,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小姐走到门口,看清油纸伞下自家小姐的表情,小荷便又知道大事不妙了。 小荷心疼地瞧着自家小姐,轻声道:“小姐,没事吧?” 似乎是没料到这丫头会下着雨在门口等自己,陈婉约慌忙收了丧气的表情,换了个任谁都能瞧出很勉强的笑容,说道:“哪会有什么事儿,快些回屋吧。” 小荷噘噘嘴,知道小姐又在逞强了。 顿了顿,陈婉约从怀里取出一张平安符,递到小荷手里:“等雨小些了,让人给他送去吧。” 小荷只能应下,心中叹了口气。 想帮着小姐做好这些让她开心,可又似乎越做越不开心。 ———— 东京城某处不知名府邸内。 屋内寥寥数人, 仅一位年轻公子随意端坐,其余数人皆恭恭敬敬站于一旁。 年轻公子正是方才玄玉宫的高白持。 有身旁站着的几位粗狂武夫衬托,高白持身上多了许多内敛的儒雅气,还真像是善于伪装自己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手。 “方才玄玉宫那姑娘,可是派人去跟着打探了?”,这会儿看上去儒雅稳重,颇有宛如古书中的谦谦君子之风的高白持张口说道。 几位站着的粗狂武夫里打扮最为精致一些的武夫开口回答道: “已经派人手去了,只是这这会儿还未有传话回来。” 粗狂武夫说话声音与一副粗狂模样截然相反,极为小心翼翼。 “小爷好不容易有点兴致,将这事交给你安排,别给小爷搞砸了,你可清楚?” 年轻男子讲话始终不紧不慢,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粗狂武夫闻言反倒神色慌张。 “瞧出公子看上了眼,在玄玉宫那会儿便已经安排好人手准备着了,那姑娘刚一下山就派人跟着了,兴许是今个外头下着雨,路不好走,那姑娘步子缓了些,但公子放心,派出去的都是熟门熟路的老人了,只要那姑娘家是这东京城的,一准从小到下把公子想知道的都给摸个清楚,万万不会误了公子您的好事。” 粗狂武夫唯唯诺诺一番解释,想了想应是没什么遗漏,方才住嘴。 “听你话的意思,是在给自己开脱啊?” 高白持依旧是轻飘飘的言语,不过眼神变得有些玩味。 “属下万万不敢,若公子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归根结底自然是我的过错,任公子责罚,不敢有一句怨言。” 粗狂武夫闻言慌忙低头请罪。 “打兄长你进高家开始,应是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高白持没由来的出言问道。 “二十二年整。” 粗狂武夫受宠若惊,依旧头颅紧低。 “慌什么,何时说过要责罚你了?” 说罢,高白持脸上的玩味唤作一丝轻笑。 粗狂武夫这才缓缓抬头。 “一个有些姿色的姑娘而已,小爷虽是确实喜欢,但我还真能为此如何责骂你?如今朝堂涌动,官家也慢慢长大了,与太后之间矛盾愈发增大,这种关键时候,可是容不得惹出什么乱子的,即便不能帮着为父亲拉拢一些势力,但最起码不能拖了后腿不是?你在府里也这么些年了,父亲让你跟着我,我自然是信任你的,但是许多事你自己也得心里有个掂量。” 高白持对着粗狂武夫自言自语,粗狂武夫闻言硬是一句话未敢接腔。 “这些日子刚回东京,听人传言说,那曾家要与一个商贾家里结亲了?”高白持好奇道。 “正是,嫁出去的是吏部左选郎中曾愈的闺女。” 粗狂武夫略加思索,低头回话。 “这位曾大人倒是舍得,曾家虽是如今还算不上什么朝中肱骨,但说到底还是清流门族,深得朝中眷顾,这曾家一门,曾愈与曾会兄弟二人都是榜眼出身,听说今年这一科,那曾会的儿子也是以进士甲科第五及第,原本看着他那吏部叔父的面子上派他去知临安,他那叔父却大手一挥给他改知会稽去了,瞧着还以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大圣人,没想到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曾愈竟有如此魄力,直接先把自己闺女给釜底抽薪了。” 言到此处,高白持拿起一旁桌上的一折纸扇打开,上面画着的是前朝名作《蜂蝶并雀》,栩栩如生,行家一眼瞧上去便知道是名家真迹。 一旁一直未曾主动多说话的粗狂武夫开口说道: “有一事还未告知公子,听宫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前些日子突然招了许多勋贵家女子入宫。” “哦?” 一直情绪未有太大波澜的高白持先是疑惑,随后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高白持起身,合上手里方才刚刚打开的纸扇。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6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东京城内,邻着小甜水巷口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小馆。 虽说是临着小甜水巷,但因已是城角的缘故还算清净,尤其是对面乡塾内时不时传出学子的朗朗读书声,使得小馆别有一番味道。 韩序与南枝在馆外一桌临街而坐,似乎,在等人。 等了许久,南枝轻声问道:“公子,咱们就一直在这光等着吗?” 韩序轻声道:“这叫,守株待兔。” 原本今个打算再回家一趟的韩序,在与陈阜聊了一番以后也忘了回家的事了,有了赌坊与豆花摊的所见所闻,经过韩序的一番思虑,他决定不妨从这书生这边同时下手,这样兴许能够来得更快些。于是便拉着南枝出门寻到了这书生所在教书乡塾。 韩序刚说罢,有一马车不紧不慢行至小馆前停下。 随后有一眉目清秀又带些英气的少年公子从马车内走出。 这位英气公子没有理会同行仆役的搀扶,而是径直下车对着小馆牌匾怔怔出神。 听见外头的东京,小馆伙计慌忙从里头跑出来,“哎呦客官,赶紧屋里就坐,可千万别淋着了。” 英气公子向店外的棚子下挪了两步,瞧着桌上坐着的韩序与南枝二人,犹豫了一下,跟小馆伙计说道:“还有空桌否?” “多的是呢,咱开门做生意的,咋会没桌,屋里头空桌多得是呢!” 英气公子缓缓道:“我说的是外面。” 阅人无数的店伙计见这位少年公子哥衣着华贵,英气逼人,说话也是热络的紧:“这位公子,外头就这一张桌子了,下雨天的,外头凉飕飕的多难受,赶紧坐到屋里来上一盘蜜饯果子再配上一口新鲜的秋后红茶,多惬意不是?” 公子哥瞧了瞧端坐的韩序,又看向小官伙计,微笑道:“店家想想法子,银子不会少了你的。” 小馆伙计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道:“公子,这不是银子的事儿,实在是外头就这一张桌子,实在不行,要不......您跟桌上这位客官商量商量?” 这公子哥显然是个性子极傲的富家少年,昂首而立,并不打算自己开口。 倒是一旁随从颇为有眼色,一瞧就是大户人家里头出来的人精,走到韩序跟前说道:“这位公子,要不您看看行个方便,这顿算我家公子请您的。” 一旁的南枝瞧着这公子高傲的模样,紧抿起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张嘴。 韩序直接摇摇头:“要是让我挪桌的话,没得商量。” 小馆伙计与英气公子的随从都是愣了愣,没料到这桌上的公子会这般不卖面子。 那英气公子闻言只是皱皱眉,随从显然是深谙世事的老手,笑道:“公子何必......” 没待随从的话说完,韩序便出口打断道:“若是真想坐,那就同桌坐下便是,我是不会挪位的,即便如此,要是愿意坐,这桌银钱也要你家公子一并出了。” 其实不是韩序刻意为难,实在是外头就这一张桌子,若是坐屋里头,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随从显然是知晓自家公子的傲气,还想开口再劝。 却没料到自家公子竟是直接坐到了桌子另外一侧。 小馆伙计显然乐得其成,乐呵呵正准备询问上点什么,那随从便吩咐将店里招牌挨个上一遍儿,伙计闻言屁颠屁颠地应声离去。 直到这时,在韩序一旁坐下的英气公子才望着街上冷哼道:“我以为国朝年轻人皆是清贵,没想到还有人贪图一顿饭钱的便宜。” 搁平时,韩序定是不会同这半大公子置气,只是这会儿同桌而坐,又不可能一直装作不吭声,便抬头微笑道:“这小公子莫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听见韩序的阴阳怪气,英气公子扭头看了一眼韩序,冷声道:“与你何干?” 韩序似乎是当真不愿与这半大公子置气,自顾自喝了口茶,摇头道:“算了,懒得跟你这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计较。” 闻言,一直还算沉得住气的英气公子瞬间变得脸色难看,似乎对‘孩子’这个称呼很敏感。 站起身愤愤道:“我如今已是十之有五,早已不是孩子!” 一旁随从见状慌忙劝解安抚。 似乎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反应过激,英气公子随即又坐下,缓了口气,又平静道:“听你这么说,倒像你自己是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高人了?” 谁料韩序缓缓答道:“过奖。” 韩序这毫无波澜又毫不自谦的回答让这打算噎一噎韩序的英气公子吃了个瘪,又冷哼道:“你这人竟是连说大话都不知眨眼!” 韩序轻笑道:“是不是大话,你又怎会知道?难道你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英气公子闻言原本又要生气,但好似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挑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些问题想让你猜猜,你若是猜对了,一顿饭又算什么,我让你占个大便宜。” 韩序好奇道:“哦?多大?” 英气公子见到这人似乎是要上钩,对着身旁随从说道:“去取一百两银子过来,然后在一旁候着,若是他猜对了,你待会儿便给他。” 随从有些迟疑:“这......” 英气公子眼神一凛:“你去便是。” 随从闻言,只好朝着随行马车处走去。 随后英气公子又看着韩序问道:“怎么样?一百两可满意?” 韩序这下倒是还真的有点好奇了,莫非遇见了哪个大户家的傻孩子不成?随手拿出一百两银子当赌注,就为了争口气? 既然如此,韩序自是不会放过送上门的生意,反正事先又没说输了要怎么样,横竖都不会亏,这会儿又闲得没事,这地主家傻儿子送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于是,韩序淡淡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不好再驳了你的面子,只要别到时候不认账便是。” 英气公子嘴角翘起,接着笑着问了一句让一旁南枝吓掉魂儿的话:“你既是神通广大,不妨猜猜当今官家每日在想些什么?”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7章 桌上皇帝二字 韩序心里一惊,这半大少年竟出了这么个骇人听闻的问题。 但凡会动动脑子的常人都能瞧出,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先不说当今官家所想岂是常人能猜透的,就单是随便揣测圣意就是朝堂大忌,虽说从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开始大宋就重文轻武,士大夫们仗着祖训肆无忌惮,但像这类说出去便会扣上大逆不道罪名的言辞,还是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的。 瞧见韩序脸色微变,似乎那英气公子早已料到,笑问道:“怎么?这就没了方才的神气了?” 韩序也不生气,缓缓开口道:“官家心系天下苍生,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府库粮食满仓,人人得以温饱。朝堂之上,君臣和睦,朝政清明。不论怎么看,官家都乃贤君之相,且不说身为国朝百姓应当本分守纪,就面对如此贤明仁厚的官家,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我怎能私下妄议?” 英气公子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圆滑,这一番虽看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将自己搁到了道德高处,为天子歌功颂德,寻常人难道还敢说个不字? 可这个英气公子显然并非寻常人,听到韩序这话,不仅没有跟着附和,反倒脸色暗沉,咬牙道:“人人皆知如今官家不过方才登基两年,按照先皇遗命,官家亲政之前朝中政务皆由太后掌权处理,你所吹嘘的这一番所谓盛世景象皆是出自太后手笔,与当今官家又有何干?难道我国朝年轻人都是畏惧强权只敢低头吹捧的小人不成?” 韩序心中讶异,这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讲出说辞,即便是有着年少轻狂的缘由在里面,但此人身份也当应是不凡。 随即淡淡说道:“你说我畏惧强权不敢直言,那我请问,如今四方安定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有余粮,这哪一样不是事实?你去问问东京城哪个百姓家不觉得如今这太平光景好?既然如此,那我又何来畏惧强权低头吹捧之说?” 英气公子深吸一口气,又瞧着韩序说道:“莫要强词夺理,方才你我二人有约在先,如今你答非所问,再怎么言之有理那也是不作数的。” 韩序扭头问道:“我一介平头百姓,小公子却让我私下对官家妄加揣测,难道不是对我刻意刁难?” 英气公子闻言,皱皱眉头,思虑再三,随后说道:“你也说了,你只是寻常百姓,一介布衣又无官身,算不得是妄加揣测,说出去顶多也是在坊间乱嚼了两句舌根子而已,如今我国朝言论开阔,这算不得什么大罪,况且我家里在朝上也有说得上话的人,即便传出去也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你只管放心便是。” 韩序闻言,嘴角一挑,他早就看出这个英气公子并非普通人,只是对这身份的深浅没有底气,这小公子前半段所说其实韩序都是知晓,但习惯了猥琐发育的韩序自然不想给人留下一点话柄,可面对这送到嘴边的银子,韩序又岂会放弃?他等的,不过正是英气公子最后的那一句话罢了。 此刻得到了这小公子的许诺,韩序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是可以陪小公子说道说道,但是即便如此,官家每日心中所想千千万万,我又岂能全部言种?若你还是不认,那我又当如何?” 英气公子颇为居傲的挺了挺身子,昂首道:“本公子说的话,自当是一言九鼎,区区一百两银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能猜中十之一二,让人听了觉得合情合理,我便算你答对。” 韩序随即朝着英气公子身子一侧,说道:“既然小公子说猜中十之一二便可,瞧着小公子也是有些眼界的,那我就如你所说猜之一二。” 顿了顿,韩序开始娓娓说道:“如今官家登基已有两年,虽然如你方才所说,是有先帝遗命在前,太后只不过是奉命代替官家执政,但当今官家风华正茂,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岂会甘心处处受制?可奈何如今朝堂之上群臣要么是忠于先帝所托,要么是太后一手提携,根本没有官家多言的机会,平日里官家上朝之时定然也是心中多有不满,而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首当其冲的,便是当今的两位宰相大人。” 英气公子听到韩序这开头几句,面色微变。 “如今两位宰相,先说那丁谓,此人是淳化三年进士及第,初时授大理评事、通判饶州。先帝即位后,虽是有所变动,但也不过是知制诰、三司使等职。但此人极擅揣摩圣意,先后伪造天书、营建宫观、东封西祀、假造祥瑞,先帝泰山封禅之举,背后撺掇之人丁谓便是居首功,” “按照先例,曾为宰相再授官枢密使,才能升仆射,而丁谓此人为了党同伐异,竟是凭着先帝恩宠,只以丁谓任检校太尉兼本官为枢密使。而后诬陷寇准,被先帝罢相,然后自己坐上了宰相之位,乾兴元年,先帝为了托孤封丁谓为晋国公,如今官家即位后又升任司徒兼侍中,有如今地位,毫不客套的说就是全凭着当初的蛊惑先帝之举。如今官家已并非当初孩童,心中又对此人怎能不恨?” 听到此处,英气公子眉头微皱,双拳紧握。 韩序喘了口气,旋即又说道:“再说那王钦若,同样淳化三年进士,也是历任判三司事、知制诰等职。但此人还算有些本事,咸平四年便已经是被授参知政事,但却与寇相素来不和,被降至吏部任吏部侍郎,但此人同那丁谓一样是个擅长揣摩圣意之人,先帝封禅之事,若说那丁谓是蛊惑首功,这王钦若就是那推进首功,就凭借此功竟也是在景德至天禧年间先后尚书礼部户部,随后知枢密院事,直至拜相。” “不过此人与丁相向来不和,虽说也擅揣摩人心,但蛊惑人心的手段却不如丁相,没过多久便被罢相改知杭州,但此人相比丁谓,在为政上有些本事,在当今官家即位后,恰逢冯拯生病,太后便有意再次启用王钦若,于是背着官家取来他曾用飞白书写下的“王钦若”三字,借着赐药之名派宦官私下给他送去,这个人精当即就明白了太后的意图,背着一众文武百官私下赴京面见太后,如今官拜同平章事,兼任昭文馆大学士与监修国史,一人独占‘昭文相’与‘国史相’双荣,看似风光无比,实则想必此刻我们的官家心里头早已恨透了这人,但碍于太后之面只好将恨意压在心底。” “身为国朝天子,每日面对的中枢两位百官之首却是蛊惑其父的奸邪之徒,可偏偏又无可奈何,你说,这是不是官家心头时常之疾?” 韩序这番话讲完,此刻对座的英气公子已经是目瞪口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8章 最难帝王家 他瞧着这眼前的韩序,心中震惊久久不能平息。 原本他作此举,单纯只是一时孩子心性作祟,不想让眼前这个丝毫不卖自己面子之人嘴上得逞,可谁知这一番话下来,却是让他重新审视了眼前之人。 这英气公子,姓赵,名祯,正是当今大宋的少年官家。 正如韩序所言,如今的他,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心中有万千抱负想要亲手一展宏图,但却每每受制于太后和百官,他甚至夜里无数次扪心自问,如今的自己,和历朝历代那些个傀儡皇帝又有何异?但他别无他法,只能将自己的这份远大抱负暂时埋藏在心底,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韩序所说的‘孩子’二字有那么大反应。 原本他在宫内便是除了学习之外就无所事事,几乎那些个朝堂政事有没有他都能够照常运转,他甚至似乎很少能体会到自己是这国朝的“官家”,今日感觉到心中苦闷,却又无处发泄,便出宫来到这街上小馆。 听内侍所言,父皇在世之时,他宫中吃到的不少点心果脯都是来自这家,他就想亲自前来看看,却没有想到这随便在小馆外坐着的食客,也敢丝毫不卖自己面子,但偏偏他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这才会故意出言刁难。 他扪心自问,自己虽然对太后与百官有许多不满,但都被自己深深掩盖于心,就连一直陪伴自己的内侍宦官都不曾相告,唯一能够知晓自己心思的,想必也就只有陪伴自己读书解惑的晏先生了。 但眼前之人,与自己从未谋面,甚至看样子家中似乎连做官之人都没有,却能就这样猜到自己心思,晏先生曾以“神童”之名被当时安抚江南的张知白推荐给先帝入殿召试,才得以被赐同进士出身,莫非眼前这人竟是也有晏先生之才? 赵祯又问:“如你所言,那丁谓与王钦若二人实为蛊惑先帝的邪奸,如今全凭着一手揣摩人心的本事竟是坐到了国朝宰相之位,堂堂我大宋国朝一众士大夫,竟是由这般奸邪二人统领,可方才你却还口口说什么朝堂清明之词,岂不可笑?” 韩序摇摇头,笑道:“所谓朝堂清明,难不成就非要自上而下全是那自诩清流耿直进言的士大夫?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可曾听过?若是朝堂之上尽是那些自诩清流的文人士子,那岂不是整个朝堂尽为一党?并非说他们不好,而是这些人之中不乏许多沽名钓誉,眼高手低之人,而且多为守旧之士,若是朝野尽是这些人,那才是真正的大灾。” 赵祯显然对韩序这番话不太赞同,皱眉道:“照你这么说,我国朝那些个为官清廉耿直的士大夫反倒变成我国朝的祸害了不成?” 韩序淡淡道:“他们并不是因为为官清廉而就无所求,而是他们所求更大,这些个自诩清流的士大夫,整天能力不大,却时刻揪着官家的言行举止和一些细枝末节不放,巴不得求着哪一天能惹恼了官家让官家降下责罚,最好是直接将其赐死,如此换来一个铮铮文臣的千古美名,到时候朝堂之上众臣群起而攻之,官家政令一项都难出宫门,这样的朝堂,即便是说他祸害,又错了?” 赵祯闻言,又是有些发愣,这些话晏先生在崇政殿为他讲学之时也曾有言过一二,只是晏先生所言较为含蓄,并不如眼前之人这般直接了当,更是没有讲出其后果如何,如今听到这人与晏先生所言相同,甚至将其祸害后果直言道出,这让赵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赵祯一时无言,“这......” 韩序又轻笑,“先帝大行前嘱咐刘太后辅政,能得先帝如此信任,你当真以为咱们这位太后是不通道理的平庸妇人?先帝去世,当今官家年纪尚轻,如今国朝自澶渊之盟以后也算太平,只要国家不动干戈,百姓日子便是也能过得去,权衡之下,当下朝堂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字,丁与王二人虽说奸邪,但却深谙人心之道,在操弄权利一事上极为擅长,有他二人在,便能将底下那些个七嘴八舌之徒收拾的服服帖帖,即使那些士大夫日后对此颇有微词,那说起来也至多是官家尚幼,此二人欺上瞒下打压异己,恶名最终也只会落在此二人身上,并不会影响往后官家的圣明。” “况且丁谓与王钦若二人又偏偏不对付,正好能够在中枢来回牵扯,相互制衡,结果就是到头来谁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一切说到底还在刘太后的掌控之中,这二人不过是个暂时帮忙看家护院的棋子罢了,底下的那些个清流士大夫,自是知晓二人厉害,现在即便心有不满,也会压在心底,韬光养晦好寻思着哪天陛下亲政之时再一并翻出,正因如此,这些人现在更会安分守己,尽心尽责,好在来日谋求晋升,到时候再拿这些人去敲打丁王二人,谁对谁错,还不是太后一句话的事?而那我估摸着那王钦若的身子,体弱多病,也没几天好日子可活了,至于丁谓,倒是真有一些小心思,但想必关于他欺上瞒下的罪状,早就在太后案板头搁着了,就等哪天时候到了拿出来鸟尽弓藏呢。” 赵祯听到这里,心中由方才的不愿苟同已经彻底变成了惊涛骇浪。 虽是年少,也会有着一些孩子气,可到底是自幼在皇家宫殿长成的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又岂非愚笨之人?其中复杂关系,经过韩序这么一说,心中很快便能够捋清。 这么一想,赵祯真的是有些钦佩起这位让自己一直心生不满的嫡母了。 若不是今日听了这番话,恐怕自己还真不会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以前总想着自己已经熟读诗书文章,定然已经可以知晓治国之道,可若是登基以后真由自己来打理这朝堂上下,想必到现在,朝堂真就已经变成这人口中所述那般了吧? 到了此时,赵祯终于收起了方才的玩弄轻视之心,神色认真问道:“敢问小先生名讳?” 韩序瞪眼道:“怎么又开始打听起我名字了,说好的一百两莫不是打算不认了?” 赵祯连忙摇头,“先前是我鲁莽,没想到小先生却有如此见识,这才起了结交之意,至于银子,自然不会反悔。” 说罢,便招手示意那不远处的随从前来。 韩序毫不客气的收下银钱,这才笑眯眯的说道:“在下韩序,至于什么小先生就算了,白衣而已。” 赵祯点点头,心中记下了这韩序的名字,点了一桌子的东西却是尝都未尝,便起身告辞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39章 书生是高手 “这小子。” 瞧着起身离去的少年公子,韩序没由来的笑了笑。 原以为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没想到还是个能大能小的傻小子。 这傻小子一走,满桌的吃食自然全留给了韩序,韩序才不会客套,边吃边说道:“南枝,一块吃啊,甭给他客气,浪费吃食才是天底下第一罪状。” 南枝此刻瞪大的那双秋水眸子还未收起。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那富家小少年出言莽撞也就罢了,平日里头脑最好使的公子怎么也跟着孩子气了啊? 而且,虽然一直都知道公子脑子好使,可也总以为是体现在诗词文章和聪明伶俐上,可今天听了公子这一番话,怎么就连朝堂上那些士大夫们该操心的事也那么了解呢? 瞧着南枝若有所思的模样,韩序又起了挑逗的心思,“南枝啊,方才我和那小公子的对话你可是听了个一字不落,这会儿该不会在寻思着怎么去衙门检举我讨赏呢吧?我可告诉你哦,这话要是传出去,公子我被掉了脑袋,我第一个变成恶鬼就是先去找你。” 说到最后,韩序还特意做了个“哦呜”的吓人动作。 南枝闻言,连忙摇摇头,“公子不要找我啊,我肯定不会往外说的,公子就没想过万一是别人说的那我该不是冤枉死了?” 韩序装模作样故意冷哼了一声,“今个儿就那公子与你我三人,其他旁人都被那小公子支开了,问题是他提的,若是传出去对他没什么好处,所以,如果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了,那就一定是你说的!” 南枝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委屈道:“知道了。” 韩序感觉心情不错,滴着雨,尝吃食,品红茶,有人陪。 韩序连半颗铜钱回后世的心思都没有了。 ...... 不知何时,对面街上乡塾的朗朗书声停住了,学完了今日课业的学子们纷纷从乡塾里走了出来,下学回家。 好一会儿,乡塾里头的学子才慢慢见少,直至最后,只剩下寥寥两三人。 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位教书先生,韩序一瞧那身影便知道,就是那日赌坊遇见的那个书生,果然如南枝所言,这书生就这么两件衣裳,今个身上还是上次见他时候穿的那一身。 不过让韩序有些意外的是,这教书书生瞧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几个小学子走出来时,应该是还有什么问题不解,问了那教书书生一嘴,那书生还真就不厌其烦地在门口给他们讲解了起来,说了半晌,直到韩序这个看客都看得有些口干舌燥了,那书生才算讲完,几个小学子得以解惑,这才颇为恭敬地向着自家先生鞠了一躬,下学离去。 若不是韩序与南枝早就清楚这书生背后的本性,还真就被这师徒和睦的一幕给忽悠了。韩序不禁暗叹,难怪能够把陈家小姐惹得五迷三道的,高手啊。 韩序寻思着这书生演技是不是有什么值得自己学习之处,却看到乡塾里头又有一小娘子从中走出,虽然不明显,但是韩序还是一眼就瞧出了这小娘子的不同之处,这小娘子是个有孕之身。 瞧见那小娘子揣着个食盒,极为善解人意地给书生整了整衣衫,韩序喃喃说道:“这姑娘应该就是那豆花摊大娘家闺女了,万万没想到,都到这个地步了,这小娘子还能这般对这书生无怨无悔,我算是见识到这书生的本事了,也大概是开始有些理解你家小姐了。” 一旁的南枝也是从方才书生出来一直跟着瞧到现在,这丫头也是个不记仇的,这会儿听了韩序这话又跟着叹气道:“现在只怕说什么小姐也不会听的,他做的那些事儿小姐又瞧不着,就算每次来了这乡塾里也只是光能瞧着这些,除了能骗得小姐更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韩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说道:“机会不就在眼前?” 只听韩序刚说完这话,对面那街上乡塾门口的小娘子便与那教书书生告了别,然后转身,揣着胳膊上的食盒看样子就要回家去。 南枝瞪大眸子,恍然大悟道:“公子你是说......咱直接去找那小娘子?” 韩序点点头,停下了原本往嘴里不停送蜜饯果子的动作,当机立断道:“这小娘子如今还能对他这般百依百顺,定是受了他的蛊惑,兴许还在指望着他这教书郎君会娶她进门相夫教子呢,估摸着怕是连她这郎君痴迷赌博之事都不知晓,只要我们去拆穿了这书生的把戏,叫她见识了这人的真面目,回头有她作证,还怕你家小姐不信?” 南枝听了韩序的话,多少有些犹豫,支支吾吾道:“公子......这是不是对那小娘子太残忍了......她还有孕在身,我估摸着她怕会接受不了。” 韩序瞧了瞧南枝,对这个心地善良又心慈手软的丫头有些无奈,摇摇头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们不告诉她,她又是什么后果?即便是今个明个心里好受了,可早晚不还是会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到时候这些事儿不还是要照样承受?而且保不齐到时候肚子里孩子都要出生了,那可真是想藏都藏不住了,长痛不如短痛,咱们如今这么做,其实是在帮她。” 顿了顿,韩序又补充道:“同时也是在帮你家小姐,一举两得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南枝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想通了,便点点头。 韩序拿手巾擦了擦满是果渣的双手,然后又将杯中尚还温热的红茶一饮而尽,这才缓缓起身,然后伸了个懒腰道:“走,咱跟上。” 两人举起油纸伞,走出棚子,朝着那小娘子所行方向跟去。 但刚刚没走出几步,却突然传来一个让韩序没料到的声音。 “李公子,南枝,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韩序闻声扭头望去,果然不错,这时候能唤自己李公子的,也就只有这小荷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0章 才别故人 韩序心中暗道不好,这妮子也太会挑时候了,但面上仍强装镇定,笑道:“小荷姑娘,真巧。” 小荷看了看二人手中的伞,又看了看天,疑惑道:“正值雨天,这边儿又没什么热闹的地儿,李公子怎么跑来这里了?” 南枝紧张地捏紧衣角,韩序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示意无妨,说道:“昨日在伯爵府遇到了一位故人,许久未见,昨个太晚了也没来得及好好叙旧,我那故人说这儿有一处不错的吃食小馆,便今日相约在此了,刚做了分别准备起身回家,就碰见小荷姑娘了。” 原本想到要给那书生送平安符便有些来气的小荷闻言笑靥如花,“原来如此,那正好,等我一下,待会儿我们正好一道回去。” 韩序闻言一愣,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小荷便小跑过去那乡塾门口了。 教书书生瞧见小荷又上门,起初好似有些抗拒,不过也没失礼节,文质彬彬地拒绝了陈家小姐的好意。韩序悄悄在远处观察那书生的动作,倒不像是做作,但在见识了方才那书生的演技之后,韩序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他蒙骗的。 大概是这次陈家小姐态度坚决,小荷被拒绝后依旧是苦口婆心了一会儿,那书生瞧见只是一方平安符,便难得地接受了。 小荷这才施了礼,随后转身离开。 韩序转头又望了望那豆花大娘家的闺女,此刻已经是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小荷跑回来瞧见韩序又在痴痴观望,好奇道:“方才见公子时候公子就在一直对着那边瞅,这会儿又在瞅,是在瞧什么?” 韩序也来不及过脑子,赶忙解释道:“小荷姑娘误会了,我只是瞧那边有位小娘子似曾相识,方才多看了几眼。” 小荷“哦”了一声然后问道,“李公子当真是如此?” 韩序忙不迭地点头。 小荷似笑非笑道:“那还真是怪巧哩,昨日公子方才在荣兴伯爵府碰见了故人,今个刚辞故人,便又瞧见了别的故人。” 韩序一时语塞。 小荷捂嘴一笑,轻声道:“公子是在不舍得你那故人吧,昨个就听小姐说你碰到了个儿时玩伴,是个姑娘,公子放心,小荷不会取笑你的。” 韩序没料到小荷竟如此去想,不过正好给自己打了掩护,韩序便也不去解释,赶紧转移话题道:“方才小荷姑娘去对面的乡塾是......?” 提起来这个小荷好似就有些许埋怨:“想必公子也知晓了小姐的事儿,昨个看了那戏之后小姐就一直闷闷不乐,今儿一大早就跑了出去,也不让人跟,自己去到城外的玄玉宫找大师求了张平安符,嘱咐我雨下得小点了就给送来。” 想到此处,小荷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幸好那书生方才收下了,要不今个小姐一番苦心就又白费了,有时候想想真是心疼小姐,图个什么呢。” 韩序闻言颇为同情地点点头,装模作样道:“陈小姐善良温婉,又一片痴心,会有好结果的。” 小荷听了也只是摇摇头,仿佛不想再提这些伤脑子的事儿,随后向前拉住南枝的手,亲昵道:“好不容易赶到了一块,闲着也是闲着,咱去甜水巷带些吃食再回去罢?早些就听闻新开了一家铺子,都说他家兜子好吃的紧呢。” 南枝瞧了瞧韩序,眼看今日计划已经落空,韩序便只好点头答应。 ———— 皇宫,尔英殿。 赵祯辞别了韩序后,便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宫里跟晏先生讨教一番,顺便印证一下韩序所讲。 当今朝堂之上众臣,若说唯一能够让赵祯发自心内尊重和信任的,便只有自己这位晏先生了。他父皇在世之时,便对这位晏先生颇为赏识,并且信任有加,在赵祯还是太子的时候,便给晏先生安排了太子舍人的职位,甚至说是特意给他将来朝堂留的重臣也不为过。 晏先生也并未辜负先帝对他的信任,一直以来对赵祯的教诲都是尽心尽力,一言一行只为国家安稳所想,虽在政事之上也听命于太后,但赵祯知道,晏先生的听命,不是为了趋炎附势,而是真正为大局考虑。 但今日恰巧晏先生其他公务在身,赵祯便只好作罢,一人来到尔英殿翻阅起历朝古籍。 不久,有内侍敲门禀报,得了赵祯应允,内侍进屋,若是韩序此刻在这儿,便是能瞧见这人正是小馆外赵祯的贴身随从。 此刻的赵祯,少了许多孩子气,沉声道:“可是有那人消息了?” 内侍鞠身恭敬道:“回禀官家,前头从宫外回来的路上便差人去查了,刚刚有了信,这人名叫韩序,是东京人氏,家里父母都不在了,如今一个人在东京谋生,据说是做的什么情感大师的行当,大概就是帮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周旋外头的风流之事,具体小的也听不太明白,不过这人的确肚子里有些墨水,最近应当是应了盐商陈家的托,这几日在陈家住着,今个他旁边那丫头便是陈家安排的。” 说起来“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这句话评价刘太后还是很中肯的,虽说如今同样是以后宫之位掌控朝局,但刘太后许多时候都很能拎得清自己的身份,虽说心底也有贪恋权势的念头,但这是人之常情,任谁上位久了都会如此,从始至终,刘太后都知道手里这份权利终究是要交给赵祯的。 因此除了些影响国家命脉的朝堂大事,许多地方都对赵祯没有太过限制,就比如身边内侍,以及皇城司,赵祯都能使唤得动,这其实也有着让赵祯自己发挥,锻炼权术手段的意思,若是惹了什么变故实在压不住了,刘娥自然会出手镇压。 听了内侍的答话,赵祯轻笑一声,“哦?情感大师,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有意思。” 内侍见状,小心翼翼试问道:“那官家,接下来是不是......?” 赵祯思忖片刻,淡淡道:“你再去派人仔细查查,这些日子这韩序在陈家是做什么,情感大师又具体是怎么个行当,至于其他的,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有事向我汇报即可。” 内侍应声称是,随后退下。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1章 穷怕了 晚些时候,东京城终于不再阴雨霏霏,总算是有了些亮堂。 眼瞅着就要到了黄昏,要是雨再不停,这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 雨一停,这让正埋怨又是阴雨天不好上街采买的那些个小娘子们开心了,原本还估摸着已经到了这个时辰,眼看着阴雨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还以为今日又要顶着雨天出门了。 虽说是有雨伞,但一手撑伞一手拎东西的滋味是当真不好受,读书人总把和风细雨写得如何浪漫,也难怪有人常常埋怨读书人矫情,就该让那些个平日里双手只拎笔的书呆子来试试这单手拎东西的滋味,到底看看他还浪漫不浪漫。 丰寿侯爵府。 甭管是阴雨天还是亮堂天,都不耽误这位丰寿侯爵府的大公子享受齐人之福,高白持躺在摇椅之上,身后有女侍轻轻摇晃,一旁有女侍将不凉不烫温度刚好的梅子茶用勺子喂入口中,要说这高白持一天的光景里,嘴巴好似除了说话走路之外就没消停下来过,可这位平日里连路都不愿意多走几步的高公子竟然还能保持住颇为协调的身材,真是奇了怪了。 一勺梅子茶入口,也不见自家高公子有吞咽动作,好似任由这一勺酸茶在口中任意散去,而自家公子,好像在这摇摇晃晃的惬意中,睡着了? 瞧着自家公子躺在摇椅上睡着的天真模样,一旁端茶女侍有些想笑,自家公子不伤天害理的时候,光看模样,还是挺让人喜欢的。 直至眼前自家公子被笑声惊醒,端茶女侍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想笑,而是已经笑了。 好在高公子像是心情不错,只是朝着端茶女侍瞪了一眼便作罢,随后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问道:“派去的人还没回来?” 见自家公子并未计较,端茶女侍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赶紧回答道:“刘师傅并未回来,不过公子也莫要着急,方才公子睡了一会儿,其实还并未过去太久,想必刘师傅办事定是很靠谱的。” 高白持有些呆萌地看了一眼端茶女侍,像是觉得言之有理,便换了个姿势,准备闭眼再眯一会儿。 刚躺好,便听到天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高白持吓得一个激灵,一屁股坐起身,望向天上,心里暗骂,今个天气真他娘的奇了怪了。 随后便有一个丫鬟小跑过来通报,“公子,公子刘师傅回来了。” 高白持于是整了整衣衫,说道:“叫他进来。” 于是被称作刘师傅的粗犷武夫匆匆进了院子,身上还有些雨水打湿的痕迹。 高白持淡淡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刘师傅恭敬地回道:“回公子,派出去的人已经给了回信了,那小娘子姓陈,名婉约,是盐商陈家的闺女,公子您眼光好,听说陈家老爷对这个闺女很是爱护,这陈婉约从小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不过......” 高白持不耐烦道:“只不过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刘师傅连忙继续说道:“只不过这个陈家小姐,似乎已经有心上人了,今个咱们的人跟着她,瞧见她回了陈家之后又派人去了小甜水巷那边的一个乡塾,陈家小姐的心上人就是那乡塾里头的教书先生,今个陈家小姐去庙里求平安也是为那书生而去的,据说......那陈家小姐对那书生喜欢得紧,已经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了。” 高白持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刘师傅一脸疑惑,不知公子为何发笑。 高白持笑罢,缓缓说道:“这小娘子,果然是有点意思,看上去冷淡得很,没想到背地里还是个望穿秋水的可人儿,不过既然本公子看上了,甭管她对那书生是不是死心塌地,最后还不是得进咱们院?” 刘师傅忙劝道:“公子,此举......是不是不妥,一来强扭的瓜不甜,二来,打探得知,朝中曾家的女儿所要许配之人,似乎就是这陈家的公子,两家都还算满意,基本已经算是定下了,若是这个时候去招惹他们,被侯爷知道了......” 高白持却摆了摆手,“这倒是挺巧,不过无妨,你当我是永平伯爵府家里那没脑子的废物?我倒是想先看看那书生何德何能可以让陈家小姐这般倾心。明日备些礼物,随我去那乡塾拜访一番。” ———— 韩序回到陈府之后,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陈阜。 陈阜听闻后眼前一喜,“如此说来,我们多去那乡塾两趟,只要再次碰见了那豆花大娘家的闺女,将这书生的劣迹告知与他,待她清楚了这书生的真面目,再往下,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回来路上,韩序又考虑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此刻韩序若有所思,“话虽如此,可那豆花大娘家的闺女会不会就愿意听我们所言,又或者愿不愿意给我们做个证人,这也很难说,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相比起来,这确实是比从你妹子那边下手要简单多了,即便依旧是难以割舍,最起码你妹子心中也会有个自己的考量。” 此时,陈阜心中已有计较,“韩序兄不必过于担忧,如果真的如你所言,不论是那豆花大娘还是她闺女,此刻日子定是过得不容易,这种情况,若是处置不好恐怕到最后她们娘俩连安身之处都会待不下去,但是如果我陈家出手帮忙,便是可以让她们渡过难关。” 韩序愣了愣,这一点她倒是还真没想到,这也不怪他,实在是穷怕了,自然不会如这富家公子哥儿一般考虑问题,然后喃喃道:“这样的话......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陈阜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便继续前去,免得迟则生变。” 韩序闻言抬头瞧了眼陈阜,“你也一同去?” 陈阜点点头道:“正好我跟曾家小姐的婚事也算定下来了,这两天也没什么事儿,我便同韩序兄你一起,有事也好给你个照应不是。” 有陈大公子一起,很多事都会方便许多,韩序自然不会拒绝。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2章 公侯家里父与子 第二日一早,丰寿侯爵府。 高白持刚在庭院中喂了鱼,正准备叫人收拾好东西出门,下人匆匆赶来,“公子,侯爷唤您前去。” 高白持的心猛地一紧,手中的鱼食撒落大半。 别看这高公子平日里面上作威作福,好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其实骨子里对他这个身为丰寿候的老爹恐惧的不能行,丰寿候也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人,很多事高白持自己心里其实也会有个度,因此丰寿候平日里对于他这个儿子的事很少插手和过问,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叫他,难免心里一阵嘀咕。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向父亲的屋子走去。 来到房门前,他犹豫再三才轻轻叩门。 “进来吧。”屋内传来低沉威严的声音。 高白持推开门,抬眼便看到父亲正坐在榻上,眼神一如既往地深邃冰冷,即便身为作为他的儿子,高白持也很少猜得透他这个父亲在想什么。 “在门口愣着干什么?” 高白持赶忙低下头进了屋里,恭敬行礼,“爹。” 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心虚,一路上高白持想了半天,这几天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啊?难道是陈家小姐的事儿被父亲知道了?可是不应该啊,平日里父亲对自己这种寻花问柳的事情是从来不会过问的。 丰寿侯瞧着自己儿子这副模样,皱皱眉开口道:“在你老子面前害怕什么?” 高白持缓缓抬头,目光闪躲,不敢直视。 丰寿侯缓缓问道:“听说你昨日去玄玉宫了?” 高白持在自己这个父亲面前向来不敢有任何欺瞒:“是的爹。” 丰寿候面无表情道:“平日出门在外,要规矩些,昨日可曾去向明仁法师问好?” 高白持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孩儿谨记爹的教诲,昨日一到玄玉宫就先去替父亲向明仁法师问了好,瞧着他身子还算硬朗,孩儿还在他那讨了一碗茶喝。” 丰寿候闻言点点头,“嗯,如今官家圣眷正浓,在明仁法师那里留个好印象来日对你没有害处。” 高白持这才算渐渐松了一口气,看来这趟父亲叫自己也是寻常问问话,是自己想多了。 “听说你昨日还在玄玉宫看上了一位姑娘?”高白持刚要把气松下来,丰寿候又淡淡问道。 高白持闻言,马上心中又是一紧,支支吾吾道,“是的爹,不过......” 没等高白持说完,丰寿候便打断道:“我听人说过了,那姑娘是盐商陈家的闺女。” 高白持低头应声:“是的爹。” 丰寿侯问道:“你可有知道陈家如今的动向?” 高白持如实答道:“孩儿知道一些,昨日回来后让刘师傅派人去打探了,据说陈家公子近日要与曾家闺女结亲。但是孩儿此次也并未有什么过分想法,只是听说陈家小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整天痴迷于一个乡塾的教书先生,于是便有些好奇,想去见识一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书生,若是不小心误了父亲的事,那我......” 丰寿候摆摆手,缓缓道:“我何时说过你误我了?你的事,我不过多插手,你也不小了,做事该有自己的考量,今日叫你过来,是原本有些事便想要你慢慢知道,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说与你听。” 高白持恭敬道:“父亲说便是,孩儿洗耳恭听。” 丰寿侯问道:“关于曾家,你了解多少。” 高白持想了想,答道:“据孩儿所知,曾家一门应是福建路当地的一个大族,那要与陈家结亲的,便是曾家次子曾愈的闺女,曾愈是大中祥符五年榜眼,如今是吏部左选郎中,曾愈的兄长曾会,似乎同为端拱二年的榜眼,官家赐他集贤殿修撰,至于官居何职位孩儿就不清楚了,不过倒是这曾会的儿子曾公亮在东京颇有名气,是今天的新科进士,虽然不如他两位长辈排名靠前,但是在朝堂内外好评颇多。” 丰寿侯似乎对自己儿子的回答还算满意,点点头道:“嗯,大差不差,看来平日里也有做功课。” 高白持心中稍喜,但还是保持淡定,轻声道:“全依仗父亲教诲。” 对于自己儿子的马屁,丰寿候自然是不理会,随即说道:“如今朝堂皆知曾家圣意正浓,但你应该知道,官家尚未亲政,说是官家眷顾,其实不过是他们一家人会哄老太太开心罢了,咱们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什么不懂权柄的妇人,如今任用丁谓与王钦若二人为相,底下自然是要插进去些曾家这种清流门阀,尤其是像曾公亮这种年轻一辈,你真当全朝堂都听过他的盛名,老太太她会不知道?” “没给一甲,不过是怕太过招眼,历来一甲前三都会留在京中任职,可如今的局势老太太不想让他过早卷入其中,给了个第五名,差遣到底下去治理地方,一来能够让他明哲保身,二来正好也瞧瞧这名大才子的本事,老太太此举,是在给官家留才罢了。” 高白持还是第一次听父亲对自己说起朝中局势,自是听得认真,生怕少了听了一句待会儿问话答不上来。 丰寿候接着说道:“曾家自是看的明白,知晓太后意图,在朝堂之上也不张扬,这次把自家女儿直接找了个商贾人家结亲,断了他人的念想,同时也是做给老太太看,如若不出意外的话,不出十年,朝堂之上改换新颜,其中定有曾家一席之地。” 高白持面色一震,父亲前面所说,他是大概猜到的,只是更深层的确实没有父亲想的这么多,更没想到父亲竟会对这曾家如此看好,随即询问道:“父亲是要我与陈家结好?” 丰寿候瞧了瞧自家这儿子,缓缓道:“如今你年纪尚轻,交好之事,即便要做,也要由为父亲自去做,如今丁王二人的好日子不知道还剩几天,还需与他们早做割舍,但是在此之前,需要搞清楚这曾家在太后心里的地位到底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般稳固。” 高白持疑惑道:“父亲的意思是?” 丰寿候想了想,说道:“一个未结亲的亲家之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由你出面,刚刚好。”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3章 大先生 小甜水巷口。 乡塾对面的小馆外。 今个一早韩序携着南枝与陈阜便赶了过来,尽管如此,但来的时候这些学子们也基本都已经开始到堂里上课了,韩序是真佩服这个年代的人,就连陈阜这种富家公子哥也是每天起得很早,好像人人都不会睡懒觉似的。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与陈大公子一同出来办事,经费是阔绰得很,昨个沾了那地主家小少爷的福气将白天的茶水点心尝了个了遍,今个有陈大公子相随,又是一样不差的将这小馆的早点给吃了一遍,虽说不如白天的花样多,但是味道却称得上是一等一的绝,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吃完早点,二人又要了两份茶水,店伙计也是个知道熟络的,瞧见是韩序,便说昨个尝过了店里的红茶,今个推荐尝尝绿茶,店里有上好的临江玉津。 韩序来到大宋以后,也是不可避免地喜欢上了茶道,这个年代的茶水,虽不如后世的产业链那般成熟,但胜在淳朴精细,这是那种产业链茶水无论如何都没有的细腻,听到伙计介绍,韩序也没有拒绝,于是上了两盏绿茶,两人就这样坐在馆外等了起来。 来之前二人便做好了打算,今个就算在这坐一天也要等到那小娘子,因此也并未觉得无聊。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韩序与陈阜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南枝提醒了一声,韩序与陈阜一抬头,看到对面乡塾门前来了几个伙计,看模样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仆役,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陈阜眯眼一瞧,只觉得这仆役穿的衣服和马车样式有些眼熟,虽然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家的,但肯定也是东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大户,否则也不会连家里仆役都举止这般傲气了。 几个仆役站在乡塾门口,领头的给门前书童说了两句话,书童连忙转头跑了进去传唤先生,几位仆役虽说也不算吹眉瞪眼,但显然也并未把这市井角落里头的乡塾与贫寒学子书生太当回事。 街对面这边,馆外坐着的韩序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香醇绵柔的临江玉津。韩序觉得,甭管哪个朝代,世上都少不了这种狐假虎威的人,自己不过是哪个贵人的狗腿子,眼珠子却恨不得都看到天上去了。韩序不由得想起后世的一些姑娘,其实自己条件很一般,要学历没学历要家世没家世,但你架不住人家吃过见过,心气照样高的很,在大城市认识几个出来玩的富二代,跟着坐了几次豪车吃了几次米其林黑珍珠之后,寻常家境平凡点的大学生根本就放不眼里。不过也不能因为这就说人家有多坏,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最起码知道人往高处走,这点是没错的。 没多大会儿,书童跟着先生走了出来,今个这书生倒是换了一身衣裳,估摸着这便是南枝所说的这书生唯二的一身衣裳了。 行至乡塾门口,书生对着几位来人行了个书生礼。 领头人轻笑一声回礼,但模样还是能瞧出,心底大概是在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之类的话语,然后虚情假意道:“先生可是宋青柏?” 书生微微一愣,随后像是思索了一番,确定自己不曾招惹这么一户人家之后才疑惑答道:“正是在下,敢问您是?” 瞧着眼前书生的举止仪态,领头的仆役还真是略微觉得有些意外,虽未有过多动作,但看得出来这书生似乎是有些气质的。 于是乎重新打量了这书生一番,清了清嗓子。 替自己家主子装腔作势道:“我家公子要见你。” 宋青柏闻言,想了想,随后又摇摇头,“孩子们还等着我去授课,只怕有所不便。” 领头仆役皱皱眉,补充道:“我劝先生可想好了,我家公子是丰寿侯爵府的小侯爷,平日里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人物,这其中长短,先生应当有分寸。” 宋青柏听到‘丰寿侯爵府’五个字,微微诧异,但随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与贵府小侯爷素来并未有交,但还是请替我谢过小侯爷的好意,对我来说,与孩子们授课才是本分之事,小侯爷的相约我实在是只能推却了。” 好像觉得这书生实在不知好歹,仆役有些生气,强压住心中怒火道:“你这厮......” “谁教你这么跟宋先生说话呢?” 仆役刚张口说出仨字,便听到有年轻公子声音传来,宋青柏闻声望去,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公子。 正是得了他爹旨意的高白持。 下了马车,扬起一个温煦笑脸,朝着乡塾门口走来。 “不知深浅的狗东西,让你来请宋先生,哪时让你来逞威风了?” 仆役见状,慌忙低头退到一边,面色惶恐,不敢接话。 这一唱一和给足了宋青柏面子,然后高白持才又走到宋青柏面前,颇为恭敬地拱手道:“是我考虑不周,本应直接亲自来请先生的,实在是没想到这些个狗东西这么不知礼数,也怪我平日里对家中仆役管教不严,这些人在外头作威作福惯了,还请宋先生恕罪。” 宋青柏从高白持下车便猜到了这人应该便是丰寿侯爵府的公子了。他心可不瞎,这般家世优越的公子哥,平白无故不会对自己这么一个教书先生这般恭敬,但不知来意也不好失了礼数,到底是将来要继承爵位的公侯贵族。 宋青柏不可能丝毫不卖面子,行礼道:“宋青柏见过小侯爷。” 高白持点点头,然后转头让方才几个仆役滚远点,只留下身旁的一位颇具姿色的侍女站在身后,“宋先生心里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 宋青柏似乎是真的对这种情形不放在心上,温言道:“无妨,读圣贤书,不在意这些。” 高白持点头道:“实乃大先生啊。” 然后招呼了一下身后的侍女,侍女一个眼神就知道什么意思,赶紧叫人从车上搬下来几样东西,是些大大小小的礼盒,是高白持来之前特意挑拣的几样珍贵物件。 然后装作面有愧色,轻声道:“早在坊间闻宋先生贤德之名,平日里教书育人,实乃我国朝读书人楷模,初次见面,一些心意,先生万万不要推辞哈。”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4章 先生清明 礼物什么的,这位教书先生好像也并不上心,甚至都没有正眼去瞧。 高白持对宋青柏的淡泊神色先是有仅仅一丝丝的诧异,但几乎不等被人瞧见便一闪而逝。 高白持什么场面没经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更是见过的不计其数,在东京城中权贵子弟的圈子里,高白持的地位很高。 这份地位,虽说一方面是因为其父亲的这个丰寿侯爵含金量很高,但更多的,还是高白持自己争取而来的,这倒不是说高白持有什么功绩建树,而是高白持盛名在外,是东京城出了名的不好惹,瑕疵必报,又极为大胆妄为。 可偏偏,其老爹又对其极为放任。不论是官宦士族,还是功勋世家,只要家长不糊涂,大都对家里小辈极为约束,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有条条框框的底线,即便是有很多纨绔风流成性,不学无术,但其实放在这些权贵眼里,并不算什么大事,对他们来说,基本都是坊间玩闹,银子管够,可一旦上升到权贵关系,朝堂国事之类的,在时机未到之前,是这些权贵小辈的明确碰不得的红线。 但高白持就不一样了,丰寿候对他的放权,基本等于是丰寿候府真正“二家主”的份量,家里的资源势力,基本上任他挥霍,这让这些权贵子弟跟高白持在一起仗势欺人的时候,都比平日里来得更有底气,要不怎么说各大纨绔提起高白持,就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呢?否则光凭一个丰寿侯的侯爵爵位,高白持可没有这样排场。 也正是因此,使得高白持在为人处世或者收买人心的时候极为方便,久而久之,这项本事就极为老练了。只要他高大公子想办成的事,需要钱,他高大公子能用银子给你砸得头晕,喜好美色,他高大公子敢把金凤楼的头牌给你掳来,要人脉,各家皆知,卖高大公子面子就等于卖他老爹面子。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乡塾书生,高白持可不觉得自己会在他身上碰壁。 宋青柏身旁,仅有宋青柏大半个身子高的乡塾学童一脸懵然地打量着这些人和物件,先生平日里教他们仁义道理,可先生眼前这个被称作小侯爷的大公子就好像不用遵守这些规矩。 只有自家先生,依旧是像平日里那样和蔼可亲,不失礼节,对这位小侯爷不惧怕,也不奉承。 瞧见宋青柏模样,高白持笑了笑,也不去打破他在自己学生面前的儒雅形象,只是猛地一拍脑门,好似极为自责道:“你瞧我这记性,到现在都还没给宋先生自报家门,太失礼了。” 然后极为刻意的整了整衣衫,微微笑道:“我姓高名白持,家父丰寿候,先生唤我白持即可,今个来拜访先生别无他事,确实就只是久闻先生贤名,欲与先生结交一番。” 宋青柏平静道:“小侯爷这样恭维,不敢当。” 高白持笑问道:“宋先生教书育人,为先贤传道,没有什么敢当不敢当。只是一身才华,屈居于这小小巷口,有些埋没,当然,并不是说教书育人不好,而是凭宋先生的一身才学,应该在更大的事业上去施展。” 宋青柏笑道:“虽现在小巷,但也是天子脚下,宋青柏可不敢白日做梦。” 高白持哈哈笑道:“诶——,我知道的,先生这种读书人的心气,其实跟我一样,李白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俱杯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宋青柏眉头微皱,“小侯爷说太远了,这话小侯爷说得,可放在我身上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诌狂语了。” 然后,宋青柏又拱手行礼,“若是小侯爷无事,我便要回去了,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去授课,小侯爷恕罪。” 高白持闻言,也不生气,只是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 接着向前一步,好似自信满满地附到宋青柏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宋青柏听了高白持的话,其实第一时间并未如高白持所想那般露出喜悦,而是皱眉更深,但不过仅仅一瞬间,在高白持还未收起身子瞧见他脸色之前,宋青柏便换作了欣然之色。 随后,宋青柏正了正身子,致谢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高白持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笑盈盈道:“我就说嘛,宋先生是有大智慧的,诶,对了,带来的这些礼物宋先生可千万不要推辞。” 说罢将头扭到一旁,冲着几个端着礼物盒子的下人吆喝道:“还不赶紧给东西打开先让宋先生瞧瞧?” 话音一落,下人们便纷纷将手中盒盖掀开,里头的东西纷纷露了出来。 基本都是些玉石摆件之类的名贵之物,虽然称不上有多极品,但是在寻常百姓眼里,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好东西了。 宋青柏瞧了一圈,最后眼神定格在最不起眼的一个盒子上,里头是方读书人常用的砚台。 随后宋青柏轻声道:“小侯爷的一番心意,我也不好反驳,既然如此,这方砚台我收下,其他这些玉石摆件,小侯爷就拿回去吧,我一介读书人,也用不上。” 高白持咂咂嘴,“不贪图虚荣富贵,宋先生果然是让人敬佩啊。” 说完,示意下人将砚台递到宋青柏手中,收起其他礼盒,然后告辞道:“那今天就先不耽误宋先生授课了,还请先生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宋青柏回礼:“自然。” 高白持这才转身回到马车离去。 虽然不清楚这小侯爷与自家先生到底说了什么,但在宋青柏一旁的小学童看来,自家先生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就连街道对面的陈阜与南枝看到这一幕,都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只有高白持在刚坐回马车后小声骂了一句:“还真他娘的识货,剩下的几样加起来也没那一块古砚值钱。” 而乡塾门口的宋青柏,分不清是不是装作镇定压抑心中喜色,反正在高白持上车之后,脸上的笑意随后就被压了下去。 在丰寿侯爵府的马车走后,一位揣着餐盒的小娘子才轻手轻脚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走了出来。 显然,她刚刚也在角落里目睹了宋青柏淡泊名利的这一幕。 学童见到这小娘走来,连忙大声欣喜道:“先生,师娘来啦。” 小娘子闻言,俏脸一红。 路对面,一直未说话的韩序忍不住唾弃了一声。 一旁南枝与陈阜同时疑惑问道: “怎么了公子?” “怎么了韩序兄?” 韩序咒骂道:“他娘的,又被他装到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5章 小桥与公子 方才乡塾门口所发生之事,街对面的韩序几人都从头到尾的看在眼里,虽然听不见具体说了什么,但光瞧动作和神情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原本有些疑惑的陈阜在韩序说完这话之后,猛地一拍脑门,“我记起来了,方才那马车,是丰寿候家的,车上下来的那人就是丰寿候家的嫡长子,高白持!” 闻言,原本只是觉得方才弄巧成拙让豆花大娘家闺女之事增加了难度,可现在知道了这高白持的身份,韩序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 这时候,一旁的南枝有些支支吾吾道:“公子......昨个晚上回住处,我听小荷姐说,小姐前头自己去玄玉宫求签,碰见了个登徒子,好像就是什么丰寿候家的小侯爷......” 韩序听罢,猛地抬头:“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还支支吾吾的。” 南枝低下头,咬着嘴唇小声说道:“府上不让下人私下里议论主子的事儿,而且......这还是小荷姐实在担心小姐,自个偷偷去打听的......” 说罢,南枝紧张地瞅着地上,一下也不敢去瞧自家大公子那边儿。 陈阜闻言,摇摇头:“放心吧,念在你们也是替小姐担忧,就不责罚你们了。” 南枝这才脸色好看一些。 韩序倒是没顾上在意这些,而是自言自语道:“你家小姐刚去玄玉宫碰见了这丰寿候府的小侯爷,这边他就又找上了你家小姐心心念念的书生,要说这是巧合,那也太蹊跷了......” 陈阜皱皱眉,询问道:“韩序兄的意思是......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韩序咬了咬半边嘴唇,思索道:“是否有猫腻,还得弄清楚他们方才说了什么。” 陈阜叹了口气,“这怎么弄清楚?难道还能去问他们不成?” 韩序并未直接接腔,而是低头思索。 然后瞧着今个自己这一身为了不引人注目而略显朴素的衣裳,眼前一亮,抬头道:“等着,我去问。” 随后,不待陈阜与南枝反应,韩序就起身径直朝着街对面走去。 乡塾门前。 宋青柏瞧见来人,轻轻敲打了学童两句,大概是让他不要口不择言的之类的,然后示意他先回去屋里,这才迎上小娘子。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宋青柏从小娘子手中接过餐盒,便让小娘子先行回去了。 韩序过来时,宋青柏正好又走回乡塾门口。 瞧见韩序是奔着自己来的,宋青柏面露疑惑。 韩序则是低声下气地行了个礼,然后直接开门见山道:“先生,我家小侯爷有些不放心,特意差我来再提醒您一下,您答应的事儿,可别忘了。” 说完,韩序装作等着回话的模样瞧着宋青柏。 宋青柏原本有些疑惑的神情,听到韩序这话便转作了淡然。 韩序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青柏答道:“回去告诉小侯爷,尽可放心,宋青柏答应的事自然不会失约。” 韩序本来也只是猜测,因为通过方才的情形,韩序大概可以猜到,这书生应是与那丰寿候府小侯爷达成了什么约定,这会儿听到宋青柏所说“失约”二字,韩序便了然了。 接着,韩序装作小心翼翼笑问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那这赴约日子和地点,要不要再......” 宋青柏摇摇头:“后日上午,金凤楼,对吧?我记得清楚,小侯爷不必再特意提醒。” 闻言,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韩序行礼告辞。 随后装作朝着方才丰寿候府马车离开方向走去,直到觉得书生已经进屋,扭头确认之后,才又赶回乡塾对面小馆外。 朝着陈阜与南枝二人笑道:“大功告成,回家。” ———— 深秋时节,天气凄冷,想必今年冬天大概会来得很早。 回家的路上,韩序将情况说给了陈阜,二人合计了一番,于是决定后天去金凤楼想法子一探究竟。 三人到家的时候,天气又阴了起来,陈阜交代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分开之前,韩序让陈阜帮忙吩咐厨房送一份吃食,说是早上没吃饱,肚子又饿了。 南枝原本还感到奇怪,清早公子分明吃了那么多,怎么就又饿了? 直到韩序将厨房送来的吃食挪到南枝面前,南枝才意识到,这是公子给她要的。 南枝一时间有些愣住。 韩序没好气道:“发什么愣,吃啊,清早你就没来得及吃东西,方才在外头当着你家大公子面也不敢坐下吃,不饿?” 南枝其实还打算硬着头皮装作不饿,等找个空闲时间随便找点东西垫巴两口就好,但是不合时宜响起的肚子出卖了她。 韩序有些无语,“这还有啥扭捏的?” 闻言,南枝咬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才坐在一旁动起了筷子。 不出意外的,南枝将桌上的两菜一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瞧着南枝酒饱饭足的满足模样,韩序递了手巾上去,示意南枝擦掉嘴角的残渣,然后笑盈盈打趣道:“你学着我整天吃这么多,要是回头吃成个大胖妞,将来嫁不出去可别怪我啊。” 应是第一次觉得有人对自己这般好,南枝有些心暖,咬咬嘴唇,随之小心翼翼地将这份感动埋在心底。 大概终于有了跟韩序熟络的勇气,接着有些人小鬼大的抬起脑袋,瞧着韩序问道:“公子该不会是嫌我跟你抢吃食了吧?” 韩序听了没好气地用手指在小丫头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妮子想什么呢?你见我哪时那么小气了?” 南枝噘噘嘴道:“那公子干嘛会这么说,你自己也是每天都吃那么多呀,也没瞧见长胖,反倒是越来越好看,而且......南枝也不想嫁人,就像小姐和那个书生那样,多惨啊。” 韩序看着南枝,没由来地突然拿手捏了捏南枝脸蛋儿,“嘴甜吧你。” 然后起身收拾被南枝吃得有些杂乱的桌子。 南枝双手托着下巴,突然好奇说道:“有时候......总觉得公子和别人不太一样。” 韩序好奇地“嗯”了一声,疑惑道:“哪里不一样了?” 南枝想了半天,然后才细言细语道:“就像现在,公子......好温柔......但是,其实大部分时候,我觉得公子心里都是有些冷冷的,特别是面对女子的时候,我觉得公子好像对她们都不感兴趣似的,跟南枝见过的公子们都不太一样,就像......就像画里的人似的,看得见却摸不到。” 南枝说得支支吾吾,看得出,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所有形容之词了。 韩序翻了个白眼,“你是想说我有些不近人情?” 南枝点点头,这个词好像是这个意思来着。 对于南枝这种对感情实则一窍不通的丫头问出这种话,韩序也懒得解释,随口道:“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南枝闻言,愣了一下,喃喃道:“南枝不明白。” 于是韩序咂咂嘴,又说道:“有位姓陈的读书人说过,‘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所以,公子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句话南枝倒是能够听懂,然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公子所说的陈先生是谁,但能说出这种话,大概也是位做事从不拖沓的大先生。” 韩序干笑了一声,没再吭声。 南枝怔怔出神,半晌,鬼使神差说道:“其实我觉得......就算公子不这么费尽心思,我想最后小姐也未必就会过得很不好,毕竟,无论如何小姐都会有老爷和夫人在宠着。” 正在收拾桌子的韩序听到南枝这话,顿了一下,随后端起空了的碗筷餐盘,说是自己给帮忙送过去。 南枝闻言连忙起身,方才有些发愣,竟然让公子收拾了桌子,这会儿怎么敢劳烦公子再去送餐盘? 可是还没待她来得及阻拦,韩序就走出了门。 南枝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屋内自责。 良久,好大一会儿功夫过去。 南枝觉得走几个来回的时间都有了,公子怎么还没回来? 于是干脆起身出门去瞧瞧。 刚到外头,却在院里小桥上瞧见了公子的背影。 秋风瑟瑟,正是橙黄橘绿时。 院里头的小桥孤零零的,公子的背影也孤零零的。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6章 正是国朝好节气 两日后,汴梁北街。 大宋地域规划大概分为三级——路,州,县。 其中除去最为富庶的是江淮六路,接着便要数身为京畿的东京城了。 不同于江南的灯火繁华,“国泰民安”这四个字拿来形容汴梁最为合适不过了。 今个,为了不惹人瞩目,在韩序的要求下,三人没坐马车,而是步行从陈府赶去金凤楼。 起初陈阜还是有些不太情愿的,毕竟像他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平日里哪用得着自己走路?只是到了北街后,一走到街上,陈阜便觉得这一趟没白来。 今个儿的北街格外热闹,街上人来人往都比往常要多出许多,一方面是因为刚过了秋,今年算是风调雨顺,百姓收成好,这个冬天不愁,所以就愿意出来转转。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个恰巧赶上立冬,在大宋,立冬是有专门庙会的,这已经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祖宗规矩,民间根据传下来的规矩,半官半民的自发组织起来庙会,一方面是一年劳作结束,算是为一年的辛苦劳作收个尾,一方面则是为了祭祀神灵,有保佑和感恩五谷丰登之意。 因此,东京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大多数都选择进城凑凑热闹,这才有了街上的车水马龙。 今个街上美食之多,让陈阜与南枝有点目不暇接。 和打小在街坊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韩序不同,陈阜这种公子哥,基本上碰上什么节气之类的都有权贵圈子们自个的过法,很少会来凑这种外头的热闹,而南枝这些府里的侍女,虽然对这些有所耳闻,但大多时间都还是随着自己主子了。 行至一处糕点铺子前,先是陈阜停下脚步,随后南枝跟着驻步。 韩序独自走了数步远才发觉身旁少了两人,回头看去。 一主一仆两人盯着铺子前别出心裁的点心齐齐发呆,甚至心有灵犀地一同咽了几下口水。 韩序见状有些无语地回来叫住二人,压着声音说道:“陈兄,你好歹也是陈家大公子,不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吧?” 陈阜闻言,纹丝不动。 韩序干脆轻咳两声,提醒道:“别忘了今个的正事。” 陈阜这才回过神来,然后瞧了瞧韩序,又望了望糕点铺子道:“要不......买点?” 韩序没好气道:“今个不是时候,而且这才算什么好东西?等回头带你俩吃点正儿八经的人间美味。” 南枝眨眨眼,问道:“比这还好?” 韩序不屑笑道:“这算什么?抛去官家的缘故,单论吃食,东京城仍旧算是国朝首屈一指的地儿,好吃的吃食多了去了,就这些个,在坊间顶多能算是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你搁这可是吃不到的。” 一主一仆二人闻言,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韩序见状,接着说道:“坊间常言道,‘食在大宋,味在东京’,你以为是空穴来风?坊间的好东西,点心杂食都是次要,摆桌上的硬菜才是招牌,什么山海兜,盏蒸羊,蟹酿橙......主要讲究一个味字,最绝的是一道白果炖鸡,不但肉质鲜嫩,肉汤更是醇厚鲜嫩,若是在吃完前面那些个重口菜肴之后来上那么一勺浓汤,那滋味,啧啧......” 韩序故意说得绘声绘色,一主一仆听得垂涎欲滴。 见二人模样,韩序随即伸出大拇指冲了冲金凤楼的方向:“走,今个先办正事。” 陈阜与南枝二人这才不再留恋,乖乖跟上韩序步伐。 走了一会儿,瞧着韩序轻车熟路的模样,陈阜忍不住问道:“瞧你对坊间这么了解,可平日里韩序兄你事务繁忙,觉着也不会经常出来坊间转悠,韩序兄难不成打小就在东京混迹?” 韩序闻言,有些莫名其妙道:“这有何奇怪?我家就在东京。” 陈阜疑惑道:“可是据我所知,韩序兄不是孤儿吗?” 韩序瞥了一眼陈阜,说道:“我说陈大公子,孤儿也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我爹去世的早,但之前......我是跟我娘一起长大的,只是再后来,娘也走了,我才不得已一个人出来谋生路。” 说这话的时候,韩序有些若有所思,两世为人,这一世那个打小对自己百般呵护的女子,大概算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罢。 瞧见韩序模样,陈阜这才意识到好像戳到了韩序痛处,有些愧疚道:“对不住韩序兄,我那个......” 不等陈阜说完,韩序轻轻摆摆手,表示不在乎,随后示意三人加快步子。 穿过几条巷子,三人来到金凤楼前,金凤楼虽不如江南那些个地方的乐坊歌肆宏大,但也绝对不小气,起码在方圆几条街,已经算是众星拱月般的拔地而起了。 这个地方,韩序其实是真不乐意来,毕竟一想到温泉灵那个瘟神韩序都觉得有些脑壳痛,这也是韩序此番不愿张扬的原因。 三人刚在门匾前停下脚步,便听到身后人群里有人不停喊: “公子.....公子。” “公子。”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直到三人身后停下。 起初三人并未理会,接着声音再次传来。 “公子,您的东西掉了。” 声音是朝着陈阜说的,陈阜这才闻声扭头。 这一扭头,便呆住了。 是两位女子,靠前的一位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一只吊坠,眼睛很有神韵,模样端庄大方,正是曾家小女曾珠。 良久,陈阜才回过神,痴痴说道:“曾小姐。” 曾珠身旁的紫衣女子见状噗嗤笑出声了。 曾珠扭头斥责道:“休要无礼。” 随后又扭头朝着陈阜说道:“家妹生性活泼,公子莫怪。” 陈阜连忙摇摇头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曾珠闻言将手中吊坠递给江湖,说道:“这吊坠,看上去应当价值不菲,瞧见公子不小心掉在地上,这才远远追来,没想到这么巧。” 陈阜从曾珠手中接过吊坠,说道:“这吊坠跟随我多年,对我来说很是重要,这下多亏了曾小姐了。” 曾珠柔声道:“既然是重要之物,那公子更要小心保管了。” 陈阜应声道:“曾小姐说的是。” 说罢,愣在原地,像是想继续找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被曾珠唤作妹妹的紫衣女子不怯场道:“呦,你们俩认识?姐姐也不说介绍一下?” 曾珠闻言,瞧了瞧陈阜,又瞧着紫衣女子温柔道:“这位是家中堂妹,曾芷。” 随后又瞧着陈阜,缓缓说道:“这位是陈公子,是陈家......” 然后顿了一下,像是一时间没想好怎么说出口。 只是还未待曾珠想好,一旁的妹妹俏皮道:“呀,你就是陈公子啊...” 陈阜闻言竟是破天荒地有些害羞,说道:“是。” 然后,陈阜更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随后,还是曾珠先问道:“陈公子来这里是......?” 陈阜闻言,这才意识到这是金凤楼门前,金凤楼是什么地儿,东京城谁不知道? 陈阜慌忙解释道:“曾小姐,那个......我其实只是路过......我......” 还未待继续说话,一旁却传来了南枝的呼唤声:“大公子,李公子让我催你快些进来。”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7章 合欢 陈阜这才意识到身旁的两人压根没在门口停留,而是直接走了进去。 这让陈阜直接尴尬到了极致。 随后面露心虚了一眼跟前的曾珠,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不过曾珠却好似并未有太大反应,而是颇为善解人意道:“既然陈公子有事在身,那便先去忙吧,家妹初来东京城,我原本也就是要带她去四处逛逛,就先不打扰陈公子了。” 面对曾珠这番话语,陈阜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只能点头应是,然后依依不舍地看着两人离开,随后才唉声叹气地进了酒楼。 而离去的两位曾家小女,曾珠虽是有些失落,却也只是无奈轻轻摇了摇头,反倒是一旁的妹妹气得跺脚道:“这人,怎么这样啊。” ———— 金凤楼后三楼那个宁静典雅小屋内。 这个模样清秀的女子其实大多数时候性子疏淡,不紧不慢地绣着手中的纯白合欢,这是她最拿手的手艺,熟练到即便不带指套也能轻松将一朵合欢绣完。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女子脸上看不出波澜,直到听见脚步声在自己门前停下,女子才顿了一下。 方才韩序让南枝在门口等他家大公子,他自己却并未闲着,而是在进来之后直接偷偷轻车熟路的溜来了后楼齐七的住处。 此刻韩序推开门,齐七瞧见来人,轻轻将手中绣绷放到桌上,绣布上的合欢虽只是初具雏形,但此刻红白相间,格外娇艳。 齐七站起身,握紧手指,喜上眉梢。 “张公子,你怎么来了?” 瞧见齐七满脸欣喜的模样,韩序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 韩序在来之前便已经想到,今个虽然知道丰寿侯家的世子跟那个叫宋青柏的书生相约在此,但却并不知道是哪个屋子,并且金凤楼这么大,即便知道了其实也很难做什么手脚,思来想去,韩序唯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委托齐七帮忙了。但这会儿瞧见齐七模样,韩序没由来有一种淡淡的负罪感,实在有些难以张口。 齐七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瞧见眼前张公子的表情,便猜出他是有话要说,柔声道:“张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韩序在齐七这里本就是天真深情模样,如今这样,恰好也符合人设,于是瞧着齐七,挤出个明显颇为勉强的笑容,“没事的七姑娘,就是想瞧瞧你。” 齐七瞧着韩序为难的表情,轻声道:“张公子,在齐七面前,没什么是张公子不能说的。” 韩序这才别无他法似的叹了口气,然后顺水推舟道:“七姑娘,我今天来,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齐七闻言,皱皱眉,担忧道:“怎么了?” 韩序缓缓摇头道:“家妹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喜欢上一个乡塾的教书先生,这原本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教书育人,也算是清贵,可家里一经打听才知道,这书生私下里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赌徒,品行极其败坏,这也就罢了,而且前些日子还把另外一个正经人家的闺女肚子给搞大了,如今欠了一屁股赌债,又被人家缠上,走投无路之下,竟然打算投在丰寿候公子手下帮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七姑娘你可能不知道,那丰寿候家大公子高白持,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而且我家与他们向来不太对付,家里担心,只怕那丰寿候公子这次,是冲着我家来的,家里知道我前些日子总来金凤楼,而且这事家里人不方便直接出面,便让我来打探一下情况,我来时想了一路,虽然家里的确与丰寿候府有纠葛,但今个这事儿毕竟也只是我们自己的猜测,我实在不愿去偷听人家讲话,所以......” 齐七听着韩序讲话,这才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韩序话到最后,齐七接话道:“所以你就干脆来我这躲着了?” 韩序瞧了一眼齐七,露出一个心思被拆穿的尴尬笑容,“七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齐七眼神温柔地瞧着韩序,摇摇头,“是张公子善良。” 虽然齐七出身一般,但是在金凤楼也见了许多各色各样的人物,对于东京权贵府第之间的明争暗斗,齐七是有所耳闻的,权贵之间为了争取自家的利益,基本上是什么阴险狠辣的手段都能够使得出来,这些事让张公子去掺和,确实是难为他了。 但是,这事儿既然涉及到了张公子,她是不能不管的。 齐七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瞧着韩序善解人意道:“金凤楼人多眼杂,这事儿张公子你去做确实不太妥当,但是我却可以,我本身就是这儿的人,平日里也不怎么接客,想必不会有人多想,况且这些日子没待客,正好也在催我,待会儿我便主动同她们去说,今个我接客,这样一来也正好说得过去,张公子你就先等着我,等最后有了信儿,我就来告诉你。” 韩序有些犹豫,“可是......” 齐七开解道:“张公子你善良,可你该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张公子一样善良,即便咱们不去招惹别人,可总要保全好自己不是?去打探一番也没什么坏处,如果是真有什么猫腻,也好让家里提前有个准备,倘若证明是咱们多想了,那是最好,但最起码你回去家里也能有个交代。” 韩序摇摇头,看向齐七:“我是担心七姑娘你。” 撞上韩序递来的眼神,齐七愣了愣,张公子总是温雅随和,但唯独方才提及自己时,齐七却真真切切瞧见了一丝坚定。 齐七心头一暖,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低下头,靠在了韩序的怀里,有些眼神朦胧,“张公子你忘了我说的?打那天以后,齐七心里就只有张公子一个人,而且公子只管放心好了,在金凤楼里,出不了什么事的。” 说罢,应是不愿张公子瞧见自己这般容易流泪,齐七悄悄拿手抹去脸上的泪痕。 眼泪流到手心,涩涩作痛。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8章 东京楼里说江南 大宋结束五代十国以来,能在短短四十余年里稳固政权,坐稳江山,除了百姓本身受够了战乱之苦之外,赵家天子许多制度本身深得民心也是其中一项原因,不但注重文治,轻徭薄税,还取消了宵禁制度。 要知道,不管是前朝还是五代十国,各地百姓平日里大都是白天干活儿营生,到了晚上一更三点,便开始宵禁,期间各家各户都禁止出行,直至早上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可出门。 宵禁的取消,再加上轻徭薄税,让大宋百姓日子也活络起来,白日里百姓农忙完了之后,夜里没什么事做就会沿街叫卖,糕点铺子、香饮子、卖古玩字画、卖杂货样样俱全,晚上夜市、小吃街更是不能少的。 特别是东京城这种大城,到了晚上更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搁以前任你是达官贵人到了晚上也最多只能关起门来偷摸快活,哪有如今各大酒楼牌坊里莺莺燕燕花样儿来得多?也难怪即便是那些平日里刚正不阿的文官士族私下里也会偷摸叫声好,毕竟不管是对于百姓们还是当官的来说,其实日子能过得安稳才是最难得。 东京城有四大乐馆闻名国朝,是这些达官贵人,富家公子白天夜里流连忘返的地儿,金凤楼便是其中首屈一指的翘楚,除了坊内陈设装点让人瞠目结舌,本身养的那些个清倌或者伶人们更是能让人挑花了眼,甭管是喜欢楚楚可怜的玉女,还是风情万种的尤人,只要到了这儿,定是能寻到合乎自己味道的。 每年大宋评出的新花魁,前十里定有五六个都是这金凤楼养出来的,可千万莫要小瞧了这花魁的份量,历届的国朝花魁,没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又才情绝艳的,即便是被冠以“国朝第一才女”知名的温泉灵也照样是来了这金凤楼唱台,就冲这这些个花魁的名号,也难怪那些公子老爷们得了闲就出了家门往这儿赶。 金凤楼二楼客房内。 今个大白天的来了位稀客,丰寿候府的高大公子。 之所以说高大公子是大白天的稀客,可不是因为他不常来,而真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高大公子常来,但是白天不常来。 金凤楼的姑娘们有两种,一种是类似温泉灵或者齐七这类卖身不卖艺的清倌,这部分大都是有些才气或者手艺的女子,基本都在白天作陪,除非是两项情愿,否则也很少有被强迫做些什么事的。 而另外一种,则就是男人们所想的那种晚上当值的姑娘了,体面点的词唤她们作伶人或是莺花,实则就是有些姿色的风尘女子。 屋内除了高大公子外,还坐了另外一位金凤楼的生面孔,正是乡塾的教书书生宋青柏。 二人面面而坐,高白持一边差人端来一方餐盒一边笑眯眯说道:“宋先生应也是尚未吃饭吧?府里特意请到江南厨子做的江南菜,专门带来给宋先生尝尝。” 宋青柏表情显然不再似那日那般严肃,迎合道:“江南菜?” “瞧瞧,蟹酿橙,这新鲜程度在今个儿这东京城独一份儿,就是宫里......可也不一定是的到。” 高白持始终面带笑容,但这句话说到最后,特意讲的慢了下来,不知道是炫耀还是示威。 “喔?难不成这有什么门道?” “这蟹酿橙,螃蟹的肥美,以橙为器,以甜去腥,蟹橙两味相配,咸酸交融,好不美味,只是......这最好的螃蟹,自然是来自江南,可江南与东京相距甚远,平日里若能吃上已是极为不易,若是想吃新鲜的,那更可谓是难上加难,不过,我丰寿候府却是做得到。” 高白持这话讲完,宋青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即便再傻的人,也能听得出高白持这话里有话的意思。 “都说美人儿与美食与皆是不可辜负,要我说,这话一点也是没错,要我说,你我兄弟二人待会儿在此饮酒作乐,美人相伴,好不快哉?对了,私下里跟宋先生兄弟相称,宋先生应是不介意吧?”瞧见宋青柏沉默,高白持也不生气,继续说道。 宋青柏刚欲惶恐接话,屋内便有人敲门进来。 是这绮乐春坊的颜妈妈,身后还跟了三位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 颜妈妈当年也是金凤楼艳名远传的花魁,不过这些年随着一茬茬新人的出现,颜妈妈早已退居幕后,平日里除非贵客,根本懒得抛头露面,今个竟然亲自前来接待,高白持的面子也由此可见一斑。 “颜妈妈,本公子早闻你当年也是这江南出了名的一枝美人儿,如今近近瞧见,我觉得也是风韵犹存,还真未曾试过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要不今天破个例?颜妈妈若是愿意,本公子银子可是不会差了你的,就按照咱最好的花魁给价儿就成。” 颜妈妈伸手在高白持身上故作生气地推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本该年轻伶人儿才会作的娇羞笑容,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呦,小侯爷这声姑娘可真是叫得我心里痒痒的,当真不嫌老牛吃嫩草?那颜姨可就真要使出浑身手艺了,到时候可别怪颜姨没提醒你,正赶上如狼似虎的年纪,好些年没见过男人了呢。” 虽然与高白持肆笑调情,颜妈妈的眼神却始终在宋青柏身上打转。 高白持一把搂过颜妈妈依旧软玉温香的身子,表情却是一本正经道:“颜妈妈,玩笑归玩笑,但你得知道什么事儿该怎么做,我这宋兄弟今个是第一次来这地儿,我们兄弟二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寻个乐子,你挑来伺候的姑娘除了伺候得好,还得知道心思活络,我这话的意思,颜妈妈可清楚?若是事后有谁坏了规矩,那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了。” 高白持毫不留情地说罢,随即又换作笑盈盈的马上补充道:“当然,既然是颜妈妈带来的,我肯定是放心的,那我兄弟二人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看这身段,当是咱这儿最拿得出手的货色了吧?放心,事后额外的打赏钱是少不了颜妈妈你的。” ------------ 第一卷·书生气 第49章 直把汴州作杭州 颜妈妈闻言慌忙幽怨道:“你瞧瞧小侯爷你把颜姨说成什么人了,方才嘴上还说着那般亲密的话,这会儿一眨眼便换了模样儿,亏了我方才还因为小侯爷那声姑娘芳心又许呢,感情全是忽悠人的,也罢,本来是想着小侯爷许久没来,今个颜姨才赶紧过来打个照面儿,专门还吩咐新来的江南厨子准备了新鲜的梅花汤饼,寻思给小侯爷送来尝尝,不过看桌上这蟹酿橙,倒是有些拿不出手了,瞧小侯爷这模样,估摸着也是不待见颜姨,唉,怪不得都说风月场上男人嘴里的话不能信呢。” 说着说着,颜妈妈脸上委屈的模样,竟是觉着都要哭出声了,若不是高白持久经风月,还真就信了。 高白持也不吃颜妈妈那一套,嘴角翘起一丝笑意,眼神看着颜妈妈身后三位女子说道:“那颜妈妈还真是想得周到,送个梅花汤饼,竟是要颜妈妈带着三位姑娘一同出马。” 颜妈妈闻言瞥了一眼旁边三人,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高白持接着说道:“早闻金凤楼里来了个国朝第一才女,平日里很少接客,却有着百年难得一见的神仙脸蛋跟才气,前两日还受邀去了荣兴伯爵府上唱戏,怎么?到我这就又金屋藏娇了?” 颜妈妈到底是久经人事的老手,随即便恢复了脸色,故意板着脸道:“小侯爷又说的是哪里话,小侯爷明明知道这是两码事,还故意说前面那话打趣颜姨。” 颜妈妈口中的两码事,是温泉灵可以出台当众唱曲,但是从不接待私下里单独唱词。 见高白持眼神目不转睛地朝着自己身后这边打量,颜妈妈向前挪了半步,赶紧说道笑眯眯介绍道:“白鹿跟白瑶是这几天刚长大的姐妹花,正水灵的时候,一听是您来了赶紧给小侯爷您领来尝尝鲜,后面的七姑娘也是平日里很少出面陪客的稀罕姑娘,想着顺便在一旁给小侯爷唱个词谈个曲什么的助助兴不是?瞧您刚才的眼神,还以为颜姨要占您这点便宜似的。” 颜妈妈说罢,一旁三人恭恭敬敬俯首作揖施了个万福。 “见过小侯爷和宋公子。” 听着一旁三人行礼,高白持点头示意,显然不会真驳了颜妈妈这点面子。 颜妈妈这才喜笑颜开,随即扭头交代三人好好伺候,这才装作依依不舍的扭头离去。 颜妈妈走后,唤作白鹿与白瑶的姐妹二人极为懂事地连忙双双在二人身旁坐下,只剩齐七抱着琵琶站在原地。 高白持抬头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姿色不算出彩的齐七,齐七对上高白持眼神,连忙躬身说道:“前些日子便听姐妹们念了一首小侯爷酒后作的词,觉得才华斐然,后来回去细细琢磨,更是觉得小侯爷文采好,因此有了当面讨教的心思,今日知道颜妈妈要来送吃食,便自作主张跟着来了,还请小侯爷切莫误会,的确是小女子有些鲁莽,在这儿给二位公子赔个不是。” 齐七柔柔弱弱一番话,还真是很难让人有生气的念头,一旁人白鹿与白瑶姐妹也娇滴滴地跟着帮腔说话。 高白持突然就换了个邪笑的模样,嘿嘿道:“七姑娘是吧?你若是回答我好奇许久一个问题,我便不再生气,而且就允许你今个在这留下。” “公子直说便是,小女子定当知无不答。” 齐七依旧是绵言细语,模样甚是楚楚动人。 高白持压低了声音,一副悄咪眯的模样说道:“早闻那温泉灵倾国倾城,甚至先帝私下里巡幸江南之时到了江宁府,曾微服私访只为一睹国朝第一才女的真容,那大才女更是专门为先帝作诗一首,传闻那诗至今都挂在官家的尔英殿之中,此事是真是假?” 听了高白持这话,齐七吓得慌忙往后退了几节身子。 “小侯爷切莫再说了。” 约莫是觉着自己有些失礼,齐七又作揖示歉,语气依旧像是带着一丝惶恐说道:“都是些乱传的风言风语,齐七一介风尘女子,哪里会知道这些事,虽然跟温姑娘同在金凤楼,但平日里又哪能跟温姑娘攀上交情,小侯爷问得这些事,小女子是万万不知道。” 高白持闻言,表情玩味,不过也并未继续难为齐七,随口让其在一旁找地儿坐下弹曲。 见到这小侯爷原来只是一时兴起调笑两句,齐七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齐七怀抱琵琶坐下,开始弹曲。 桌上二人怀拥美人,饮酒作乐。 来之前,齐七记得张公子提醒过,这书生长了一张写满仁义道德的模样,实则是个私下里品行恶劣的两面派,切莫被他的谈吐举止蒙骗从而被占了便宜,但如今齐七瞧着这书生与那小侯爷二人如鱼得水的模样,齐七觉得张公子还真是高看了这书生,人家到了这屋里头,装都不装了。 酒过三巡,二人方才谈起了正事。 应是觉着金凤楼颜妈妈带出来的人都知道规矩,又或是压根就不将这些风尘女子放在眼里,高白持也并未避讳齐七三人,笑盈盈地朝着宋青柏问道:“昨日说想托青柏兄办的事儿,青柏兄考虑得如何?” 宋青柏也未如何思考,像是顺理成章地提起一杯酒,说道:“其实小侯爷交代的事情,我哪里还需要考虑?今天来之前,便已经按照小侯爷的意思休书一封给那小姐送去了。” 说罢,才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高白持闻言,在旁人不可察觉的一瞬间皱了一下眉心,随即便又唤作了笑眯眯的模样,豪爽道:“本公子果然看人不会出错,青柏兄办事爽利,合我心意,以后来日方长,青柏兄只管放心,少不了有你出人头地的时候。” 听了高白持这话,宋青柏连忙又亲自倒上一杯酒,另外一只胳膊从身旁女子身上放下,双手捧起酒杯举到高白持跟前,“有小侯爷这话,我便放心了。” 随后顿了顿,又犹豫道:“只是......”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0章 可悲可叹的读书人 瞧见宋青柏欲言又止,高白持豪气道:“青柏兄有话直说。” 宋青柏这才试问道:“虽说我是托人将书信给那小姐送去了,可若那小姐见了书信却未去赴约,又当如何?” 高白持闻言,像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青柏兄就不必因为这事儿忧心了,一来以青柏兄你的面子,料那大小姐也不会不去,二来,即便她若是当真不去,我丰寿候府想办的事,还没有办不到的,托青柏兄出手其实也就是图个方便,主要还是想结交青柏兄这个人,而且,青柏兄不必多心,不论那大小姐去不去,青柏兄这个朋友,我高白持都交定了。” 说罢,高白持似笑非笑地瞧着宋青柏。 宋青柏又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如此,那就多谢小侯爷抬举了。” 然后,高白持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似随口问道:“对了,青柏兄信上所写是让那小姐是何时赴约?” 宋青柏停下手中夹菜的筷子,回想了一下,说道:“昨个只听小侯爷说是让她晚上赴约,难道不是今晚吗?” 高白持愣了一下,随之释然,“无妨,知道青柏兄有这份心就够了。” 接着两人继续作乐,直至过了一会儿功夫,高白持借故方便之由,暂且从屋中离去。 齐七原本没多想,但随后却在身后的窗户口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由于齐七单独坐在一处,正好背靠窗户,窗子看似关着,实则开了条缝,外头人讲话刚好能被齐七听个正着。 听声音像是丰寿候府的两个随从。 “方才公子交代,现在立刻去派人通知开封府和辽人,事情就在今晚,还是原先安排好的地点。” “今晚?是不是太赶了?” “愣什么,公子方才亲口安排的,你操哪门子心?” “是是,我这就去办。” ......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高白持又回到了屋里。 齐七瞧见高白持回来,抬头看了看,随后顺着高白持的目光一起望向了宋青柏。 从方才高白持出去之后不久,宋青柏好似想通什么,突然神色释然不少,举杯独饮。 这会儿再看去,才像是真正有了醉意。 高白持笑道:“青柏兄好兴致,如此看来,倒是我在一旁反而打搅青柏兄好事了。” 宋青柏又是一杯下肚,醉醺醺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古人......诚不欺我。” 高白持这出去一趟的功夫,两人皆是判若两人了。 高白持更清醒了,宋青柏更醉了。 高白持闻言笑着朝宋青柏招招手,“既然青柏兄正尽兴,那我就不打扰青柏兄好事了,先走一步。” 随后,不等宋青柏答话,便转头离去。 桌上的宋青柏倒是好像毫不在意,也分不清有几分醉醒,只是一杯杯不停下咽。 一旁齐七觉得继续待下去也并无意义,随即跟着起身告辞。 也不指望这醉醺醺的书生能有回应,齐七行礼之后直接就推门离开了,只是在刚出门口时,听到了屋内传出的浪荡笑声,“我醉欲眠卿且去——,若有明朝,再听琴......”。 齐七摇摇头,什么纨绔,什么读书人,还不都是一个样?见了酒色,连古人的诗词都能记错,可悲,可叹。 ———— 回到自己屋里,齐七刚巧碰见好似也是刚从外头赶来的韩序,齐七也未过问韩序又去了哪,只是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一告知韩序。 韩序闻言,还没坐稳身子,又慌忙打了个招呼就又跑了出去。 没错,在齐七走后,韩序当然是直接去前边儿寻了陈阜与南枝二人,找了位置坐下之后,便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陈阜,两人随后合计了一番,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韩序就赶回来等待齐七的消息。 这会儿听了齐七传话,韩序一时间也拿不准情况,只能赶紧再去找陈阜商议。 ———— 金凤楼前楼,陈阜刚好好吃上几口酒菜,便又瞧见韩序回来。 陈阜疑惑道:“韩序兄,可是有信了?” 韩序点点头,将大概情况讲给陈阜。 随后,两人陷入了思索。 韩序自言自语道:“前天只顾打听他们今日的交谈地点,倒是忽略了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只是......究竟是什么事情,才需要这丰寿侯大公子费尽心思转托这书生邀约陈小姐出来呢?” “而且......这跟开封府和辽人又会有什么关系......?” 韩序若有所思地扶着下巴,随后看向陈阜问道:“陈兄,你们陈家可与辽人有过节?” 陈阜想了又想,随后肯定地摇摇头:“要说过节,那肯定是没有,非但如此,家里最近倒是还搭上了一条辽人的生意线,刚准备要从辽人那做一笔新买卖。” 韩序闻言,开始回忆近期东京城内跟辽人有关之事,突然想到,前不久据虞砚书所说,让自己在外头当心点,近日开封府正在捉拿一批辽朝的匪寇,说是匪寇,但其实不少人都猜测是辽朝的探子,介于如今没有实质性证据,国朝又与辽朝面上交好,才暂时冠上了匪寇的名号,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说表面上看上去大宋国泰民安,但实则朝堂之上对外事极为敏感,若是辽朝真在此时有了不轨之心,那对大宋来说可就会是一场灾难,虽然韩序知道史书记载这个阶段并无战事,但当今的朝堂之上可不会知道这些,再结合齐七所说还通知了开封府...... “不好!”韩序突然想通,猛地抬头道。 陈阜连忙看向韩序,“怎么了韩序兄?可是有眉目了?” 韩序皱皱眉头,“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丰寿候府这是要从陈小姐这里下手,从而利用宋辽关系拿整个陈家开刀。” 陈阜咽了咽喉咙,“家里就只是与辽人做笔买卖,而且是正经生意,应当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韩序扭头瞧着陈阜,淡淡道:“可若是开封府刚巧捉到你们陈家之人与辽人匪寇在一起的现行,又在辽人那里找到勾结辽人的证据呢?”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1章 四碗豆花 “韩序兄你的意思是......”想到这里,陈阜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节骨眼上,若真是如此,即便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光凭这些,陈阜可不敢保证宫里会不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陈阜脸色终于凝重了起来,甚至带了一丝慌张。 韩序思索一番,有条不紊说道:“陈兄,你现在立刻回到家里去找到陈小姐,若是她尚未出门,定要将她拦下,我去找那豆花大娘,尽量说服她家闺女,以防万一,不论如何,能够到时候多一些筹码总是有备无患,听齐七姑娘所说那丰寿候公子与那书生事先好似也并未沟通好,我们应当还有时间。” 听到韩序这话,陈阜好像才有了一丝主心骨,又感激又担忧道:“那便依着韩序兄你所言,只是......韩序兄你一个人前去,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陈阜说完,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南枝瞧了瞧自家公子,还是一咬牙然后开口道:“大公子,让我陪韩公子一起去吧。” 韩序闻言,不待陈阜答应,立马反驳道:“你个小妮子跟着凑什么热闹,跟你家大公子回家安抚小姐去。” “可是公子......” “这事儿没得商量。”韩序直接彻底打断了南枝的念想。 南枝听罢,低头用手紧紧拽着衣角,满脸担忧。 陈阜在一旁也只好不再多说。 韩序看看二人,“事不宜迟,现在便分头去吧。” 随后,陈阜携着南枝匆匆往家中赶去,心里焦急万分。而韩序则是出了金凤楼的门便朝着豆花大娘摊位所在街道疾步前行。 ———— 正是国朝好节气,东京城里任哪条街上哪处摊子都是热闹非常,一个有着地道手艺又便宜量足的豆花摊自然不会例外。 韩序赶到时,豆花大娘正坐在摊位一旁择菜。 韩序缓缓走到摊前,摊子上这会儿是豆花大娘那位唤作小婵的闺女在照应,韩序记得平日这个时候,小婵大都应该是去了乡塾给那书生送吃食,想必是今个乡塾不上课,小婵才正好能早些来摊子上给大娘帮忙。 韩序当然没有直接开门见山,虽然情况迫在眉睫,但韩序清楚,眼前这种事儿急不来。 其实即便不逢上节日庙会这处豆花小摊也会生意不错,虽说没有同街上大多小摊一般挂有用来招揽生意的醒目招子,但这醇厚的豆花香味和多少年来几辈人传下来的手艺就是最好的招牌,附近街上的常客都知晓,摊上豆花大娘年轻时候,也是附近街上出了名的俊俏女子,如今轮到了大娘的闺女,这份俊俏全都传了下来。 可一同传下来的,除了这份俊俏,似乎还有大娘身世的不幸,街上都知道大娘有个好闺女,可是这闺女的爹,却是几乎没有人瞧见过,就连小婵自己,打小也未曾见过亲爹一面,到了如今,小婵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逃不过这个命运。 由于今个摊上生意好到出奇,韩序不得已干脆多付了一些银钱才好不容易同其他客人要到一个位置,虽说是临时人多加上的偏僻角落,但好似正合韩序的心意。 由于这桌上客人原本就要先已经要了一碗,但其实根本刚刚上来还未动筷,韩序也正好到现在还未进食,于是便干脆将这一碗豆花先吃到肚里。 韩序吃东西一向狼吞虎咽,几个大口就扫荡一空,心里一直在想着该如何跟这位淳朴素净的小娘子开口。 不远处,小婵来回照应着摊上客人,从韩序过来到现在几乎都未曾有过片刻空闲,对于摊上一些人的窃窃私语以及来往路人男子投向自己的垂涎视线,这位小娘子似乎早已习惯,根本就没空理会,反倒在意更多的,是今个穿的宽大衣裳有些耽误了干活的利索。 不过韩序看得出,这是不得而为之,兴许再过些日子,即便是宽大衣裳也再难遮住这小娘子下边鼓起的肚子。 一碗豆花韩序显然不足以吃饱喝足,于是在一旁新来客人眼巴巴等着他腾出的那张空桌的眼神里,韩序吆喝了一声,“老板娘,再要两碗。” 不远处正端了一碗给人送去的小婵,突然听闻传来这么一大声吆喝,扭头沿着声音望了过来,愣了愣。 ———— 金凤楼的那处雅间内,只剩一位醉醺醺的书生端着一壶酒盅歪歪斜斜而出。能够在金凤楼里长成的姑娘,哪个不是眼色头极好又不见银子不见仙子的势利主儿?原本负责伺候书生唤作白鹿的小伶人自然也是如此。 她从一开始便其实能够一眼瞧出了书生在丰寿侯公子跟前的身份地位,不论面上装得如何热情,其实打心眼儿里还是瞧不起这阿谀奉承的穷酸书生的。 后来在那丰寿侯家大公子与姐妹几人相继离去后,她便没有了再待下去的兴致,甚至小心翼翼地极为防备,生怕这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酒后异想天开。 起先想着赶紧设法子将这书生灌醉,却没料到根本就不用自己出手,这书生跟没喝过好酒似的自个一杯接着一杯,喝到最后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不过白鹿也乐得自在,毕竟自己这会儿最拿得出手的干净身子还想着留着寻个好出处呢。 应是来往客人都对这酒晕子避之而不及,这书生摇摇晃晃一个人寻到路走出了金凤楼的大门,一路上也不曾如何酒后喃喃自语,只是在走到街上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哈哈大笑。 ———— 小娘子双手又捧了一碗新的豆花,走到了角落位置里这位模样好看的奇怪公子面前。 觉得奇怪,是因为这已经是这位公子要的第四碗了。 自己家的豆花虽然不敢说份量如何夸张,但绝对是够普通客人吃饱的,有时碰见一些瞧一眼便知道饭量大的顾客,小娘子还都会特意添上一些,可像今天这位公子一样一连吃四碗的,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摊上公子并未在乎小娘子投来的奇怪眼神,主动伸手接过小娘子手里豆花,放到桌上。 然后就看到这名年轻公子抬头,望着眼前的小娘子。 似乎还是犹豫了一下,才终于柔声问道:“小娘子可认识宋青柏?” ...... ......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2章 人非圣贤 陈府,别院内。 陈阜折腾了一圈,这才喝了上一壶丫鬟沏的新茶,谈不上脸色有多好看,但至少比刚回家时好上不少。 直至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抬起头,瞧见来人,陈阜才彻底不再担忧。 “韩序兄,你那边怎么样?”见到韩序赶回,陈阜连忙放下手中刚尝了两口的新茶,关切道。 韩序走到陈阜桌旁,轻轻坐下,瞧着陈阜模样,摇摇头。 陈阜皱眉道:“怎么会?这事儿韩序兄亲自去办,理应不会出差错啊,难不成那小娘子连韩序兄你都吃不下?” 韩序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瞧着你这家伙的惬意模样,应当是陈小姐尚还在家中吧?” 陈阜露出一个嘿嘿的笑容,“韩序兄猜得没错,的确如此。” 韩序意料之中的点点头,“果然与我所想大差不差。” 陈阜闻言,好奇道:“看样子,是不是韩序兄你这趟有什么新发现?” 韩序这才喘了几口气,由于这趟出门没有马车,韩序从头到尾都是徒步来回,为了赶时间更是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歇,其实累得不轻。 陈阜连忙叫南枝倒上一杯茶水,韩序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说道:“那豆花大娘家的闺女,并没有被我说服。” 陈阜其实心中也从韩序的表情中隐隐猜到一二,这会儿听到韩序确定,无奈地叹了口气,“害,不知道那书生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能同时遇见这些个小娘子对她死心塌地,原以为婉约整天为了他魂不守舍已经甚是让人心疼,没曾想那小娘子每日全心全意照顾那书生,却换来那书生这般对待,可最后得知真相仍然无怨无悔。” 说到最后,应是觉得这小娘子实在可怜,陈阜忍不住又再次叹了一口气,然后再扭头看向韩序。 却瞧见韩序还是摇摇头,接着继续缓缓道:“那小娘子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不是那书生的。” 闻言,陈阜与旁边的南枝皆是一愣。 南枝有些不明所以道:“可是公子......咱们那日在大娘摊上亲耳所闻,莫非还能有假不成?” 韩序听了南枝的话,似乎有些愧疚,尴尬道:“这趟去找那小娘子之前,我在路上原本是打算希望那小娘子能够与我们一同出面,如若陈阜兄这边真是没有赶上,到了开封府当面,有那小娘子做人证,最起码也能够让主官看清那书生的人品,多多少少会对此次检举有些怀疑,毕竟即便那丰寿候府的面子再大,我却不信他能够买通开封府主官为他所用,此次如若开封府出动,那也顶多是为了保住自己脑袋上的那顶帽子,甚至是博取一份功绩。” “可当我找上那小娘子之后,那小娘子似乎对这个话题极为抗拒,并不愿与我多说,即便我自觉已经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那小娘子仍是无动于衷,当时我一时间其实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后......” 说到此处,韩序轻咳了两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据实说道:“然后我就干脆赖在摊上不走,打算耗到那小娘子同意为止,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娘子瞧我可怜,倒也没有撵我,最后还是那豆花大娘认出了我,大概是记起了那日的好,于是便劝着闺女给我讲了实话。” 南枝大概是还是第一次瞧见公子这副表情,觉得甚是可爱,就连陈阜一听韩序吃瘪,瞬间更来了兴致。 “据那小娘子所说,她去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男子,那男子听说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那男子读书甚是用功,在一同读书的朋友里名声好似也算不错,应是觉得那男子算是值得托付,于是便芳心暗许,甚至在一次男子醉酒之后,在尚无名分的情况下,被那男子夺去了身子。但即便如此,那小娘子其实也并非太难过,毕竟当时已经觉得两人只是迟早之事,况且那男子事后也答应择日便会娶她进门,但是没想到......” “那男子自那以后,好几次以读书或者筹备婚事的名义,从豆花大娘家里借出银子,时候多了,小娘子自己也察觉出了不对,直至后来要账的找上了门,她们才知道,那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她们娘俩这些年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全被那男子拿到赌桌之上给挥霍了。最后被上门要账的那些人逼得走投无路,是那打小同为邻居的宋青柏站了出来,答应会将所欠银子送上门去,那些要账恶徒才算善罢甘休。” 听到这,陈阜与南枝已经皆是目瞪口呆,半晌,南枝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公子的意思是,那日我们在赌坊碰到那书生,其实是......?” 韩序点点头道:“没错,将那些恶徒打发走以后,那小娘子当时就直接气晕了过去,后来请了大夫过来瞧,却意外发现有了身孕,如果当时不是宋青柏拦着,那小娘子恐怕当时就没了活下去的心气,后来,宋青柏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银子,去帮忙还账那天,正巧就碰见咱们,接着去大娘摊上所说娶小婵之事,也是宋青柏为了小婵名声着想,打算委屈自己换大娘一家的安生。” 说罢,韩序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自责,说起来,这件事错怪那书生,其实还是因为自己,来到大宋这些年,凭借着自己后世的见识做事久了,似乎不知不觉养成了刚愎自用的习惯。 陈阜见状,连忙安慰道:“其实韩序兄也不必太过自责,说到底这事儿你也是为了婉约着想,最起码本意是好的,这会儿知晓了事情真相,好在也没酿出什么大错,大不了来日兄弟我给他们作些补偿便是了。” 陈阜说完,韩序好似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陈小姐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没有收到那宋青柏的书信?” 听到韩序这话,陈阜稍稍一愣,说道:“还真是,起先心里头着急,没顾那么多,只是瞧见妹子在家便没再多想,现在想来好像确实如此......” 然后陈阜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那高白持做事不择手段的风格,想必在东京城不难打听,既然如此,那宋先生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小动作,莫非以为能够瞒过去不成?” 韩序轻轻摇头,解释道:“其实那宋先生的打算,我倒是多少能够猜到一二,估摸着当初他面对那丰寿侯公子,一来是碍于乡塾学生,二来是听见了此事有关陈小姐,因此才会没有当面拒绝,可事后思来想去,左右为难,便想出了见面当天才告知丰寿侯公子一早已将书信送出的计策,如此一来,赌那丰寿侯公子来不及准备,而丰寿侯府的人事先应是并未提前交代要求的送信时间,所以宋青柏这么做倒也算勉强说得过去,算是两全其美,只是今日听齐七所说,那丰寿侯公子的心思,似乎并没有因为宋青柏这一招而罢休。” 陈阜眉头紧皱,问道:“如果照韩序兄你这么说的话,那高白持岂不是对我家还未死心?” 韩序思忖片刻,说道:“话是如此,那想必那宋先生也已经想到了这点,并且,他肯定是知晓,至少通辽一事,那丰寿侯公子既然做了,事已至此就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他自己也肯定是已经不能善了,除非......” 韩序话未说完,但其实几人都已经猜到了韩序的意思,与此同时。 扑通——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屋内三人闻声向门外望去。 陈婉约站在门外,双目噙泪。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3章 不回去了 十二年前,东京城。 在天书降世的大中祥符年间,国朝似乎处处太平安详,四海升平。 有些人能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是因为能够七窍玲珑,心思机敏。 有些人却只能够贬官下狱,则是因为抛不下骨子里头那份儿书生意气,宁死也要做那铮铮文臣。 东京城就有这么一个不懂变通的言官,本是寒门读书人,一朝进士出身,得以拜入天子门下,苦了许多年的一家妻儿也终于跟着他翻身成了东京城的半个新贵人家。 那年打出生以来很少享过福气的少年第一次托了父亲的福见识到东京城的繁华,第一次知晓世上还有如此豪华大院,只是东京城里这些个穿得衣裳齐楚的人好像各个都同家乡那些地主老爷们一样冷若冰霜。 不过这些,相比于以后能在豪华大院中读书识字的幸福来说,少年觉得并不算什么。 从那以后少年便与父亲母亲一家人住在了东京城内,也第一次成了别人口中的小少爷。 只可惜,天公不遂人愿,这份富足安康,并没有维持很久。 少年的父亲在朝堂上因秉公直言得罪了圣眷正隆的丁相公,在如日中天的丁相公面前,少年父亲这种初入朝堂几乎毫无根基的出头鸟,自然就成了他杀一儆百的工具。 方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的少年一家,转眼间就又变成了孤苦伶仃的少年一人,也是那时候,少年才知道,东京这些人的冷若冰霜,要远胜过家乡里的那些地主老爷。 父亲的朝堂之上如此,家里的朝堂之下也是如此。 被抄家之前,少年的娘亲告诉他,不要哭,让他记住,他爹没罪,若非要说有罪,那也是因为非要在大是大非面前说真相。 是啊,在大是大非面前说真相,大中祥符年间的天底下,哪里去找比这更大的罪过? 那时候少年还小,其实听不懂这些,如了娘亲的话,没有哭,只是怀中抱起了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方古砚,便好似抱起了整个大宋文臣的铁骨铮铮。 然后那天,少年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女孩,即便再不谙世事,少年也看得出那小女孩的境遇,可惜,同对待自己一样,街上来往路人依旧是冷若冰霜,只有这无依无靠的半大少年,出面拦住了那人贩子,将父亲古砚换了银钱,救了女孩。 少年心里相信,即便父亲知晓,也不会怪他,毕竟父亲的那份铁骨铮铮,已经种在了少年的心里。 后来,少年长大,在东京城的乡塾里做了教书先生。 先生姓宋。 ———— 天色见晚,东京城开始寒风凛冽。 可陈府的马车却像疯了似的朝着府外而去。 车内,陈婉约早已泣不成声。 今个下午原本正在书房院中插花,便瞧见自家哥哥着急忙慌而来,原本还以为是找自己有什么要紧事儿,但自家哥哥却在瞧见自个以后,立马换作了另外一副模样。 但这哪里能瞒过心思聪慧的陈婉约? 便在自家哥哥离去之后,悄悄跟在了后头,倒不是对自家哥哥不信任,毕竟自己家里头除了爹娘,打小最心疼自己的便是这唯一的亲哥哥了。但也正是如此,陈婉约对自己这个哥哥的性子极为了解,若非是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他定然不会是这副模样。 于是,就这样,陈婉约在屋子外头听见了自己做梦都没想到的晴天霹雳。 甚至都顾不得责怪一句哥哥对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欺瞒,陈婉约在得知了丰寿侯公子相约地点之后,便不顾一切地前去。 她知道,哥哥跟那韩公子猜得没错,是宋先生的话,以他的性子,定是会选择代替自己前去赴约。 她已经欠他很多了,没法再欠了。 ———— 城北街口。 大概觉得这里离家近些,因此这是辽人在东京最多的聚集地,此刻一位揣了一壶酒的书生卧在巷前。 如此醉醺醺的读书人不多见。他身着一身不知道里头一面有多少补丁的寒酸衣裳,手捧一壶远比浑身衣裳值钱的佳酿。比起大部分读书人的道貌岸然,这位不省人事的寒酸穷书生光从衣着打扮一项上就输了不少。 虽说大宋已经取消了宵禁,但相比于宋人生活的有滋有味,这些来自北方的辽人蛮子,大都还是习惯白日里做事,晚上回到自己的窝棚里休养,毕竟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远不如中原农田耕作温饱来得稳定,因此祖先开始刻在血液里的习性,基本到了哪都不会改变。 这些收工回住处的北方蛮子,在巷口瞅见这醉生梦死的宋人书生,也大都只是转头撇上几眼,除了嘲笑这些文弱宋人的酒量差劲,也会有一些蛮子对最注重礼义廉耻的大宋读书人醉宿街头感到稀罕。 只有一位刚随自己娘娘在外头买了蜜饯准备回家的辽朝小女孩,在经过巷口瞧见书生之后,瞪大眼睛用标准的宋人语言大声道:“先生!” 那明明不省人事的书生在听到这声呼喊之后,竟然扭头认出了这乡塾里唯一一名辽人学生。 这个平日里因为格格不入的打扮和长相而在乡塾里备受排挤的小女孩,似乎对这个唯一待自己一视同仁的先生极为亲切。 愣了愣,征得了自己娘娘的同意后,便小跑来到自己先生跟前,用小手帮着先生拍去身上沾染的灰尘,随后拿出一捧蜜饯,柔声说道:“先生,别在这喝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呀,我娘娘待会儿回家给我做热腾腾的羊骨汤,要不,你去我家里,让娘娘陪你喝。” 书生摇摇头,瞧着这个心地极为善良坚强的辽人小女孩,自己学生里书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书生往后挪了挪身子,觉得这满嘴酒味不会传到小女孩跟前了,才轻声问道:“可还记得先生与你常说的话?” 辽人小女孩闻言应声道:“记得的,先生说,我就是我,至于别人如何瞧我,既不需要,也不重要,” 书生这才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小女孩早些随娘娘回家。 小女孩有些犹豫。 不远处辽人女子也轻声劝道:“宋先生,早些回家吧。” 书生瞧了瞧手中一滴不剩的酒壶,又没由来地望了望城南小甜水巷,最后说了一句:“不回去了。”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4章 辽宋小巷 辽人母女二人也走后,巷口便真正空空荡荡了。 只是今个的灯笼,比平日里熄灭得更晚。 书生闭上眼享受这大概是最后的宁静,希望时间过得快些,醉意走得慢些。 他其实明明可以一切都如了那丰寿侯世子的愿,那样的话,兴许他便不用再辛辛苦苦为生计发愁,兴许便可以给乡塾的孩子们多添置一些书本,甚至真如那丰寿侯世子承诺那般不再蜷缩在这巷口乡塾里头,可他若那样的话,他也不是他宋青柏了。 原本他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这位小侯爷只是一时兴起,希望这位小侯爷没有那么老谋深算,希望自己可以好巧不巧地糊弄过去。毕竟,他还不想死,倒不是怕,只是还有乡塾那那么多孩子没教完,还有大娘跟小婵无依无靠,还有父亲的案子未翻。 可是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他似乎真的无能为力,在金凤楼知晓这位小侯爷决心的那一刻,他便想通了结局,因为不论如何,自己的把戏迟早会暴露,这位小侯爷此次对陈家的谋划,也并不会因为自己而停止,似乎自己以身入局,挡下这一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也许那小侯爷并不会因此就轻易放弃,但是最起码,挡下一劫是一劫,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 乌古帮是东京城辽人自发组织起来的一个小帮会,自从澶渊之盟之后,宋辽互通贸易,辽人里头也有不少心思机巧的,跟宋人接触多了,学了宋人的本事,跑到大宋来做生意,起先有那么几个辽人尝到了甜头,后来一琢磨,这可比在草原上打猎放羊要来得稳妥多了,于是便叫着自个部落里的亲朋好友们扎堆经营了起来,久而久之,便在东京有了专门的聚集点。 乌古帮便是这块辽人聚集地的地头蛇,毕竟无规矩不成方圆,辽人到了大宋的地盘,自然也是要遵守大宋的律令,其实这些辽人自己心里头也清楚,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只是在宋人的骨子里,从上到下都是对这些北方蛮子还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就连官府差役,明里暗里都会对这些辽人格外苛刻。因此乌古帮的存在,便是给在宋辽人解决这些麻烦的,辽人聚集在一起做生意,遇到麻烦,给乌古帮上缴一定费用,乌古帮便出面给摆平。 说来也是稀奇,宋人拿钱办事的江湖规矩,在乌古帮这里,也非常的受用,只要是这乌古帮应下来的事,在这东京城内,几乎没有它不能摆平的,久而久之,在辽人眼里,乌古帮就变成了这块地盘上最有话语权的一帮人了。 阿石大就是乌古帮的一份子,在草原上,二十多岁的汉子早就该自己自立门户独当一面了,但很可惜,阿石大没有同龄人那般高大健硕的身材,就连射术马技,都只能称得上是勉强入门,于是便在自己阿耶的安排下,跟着来了大宋做生意。 不过在宋人的东京呆了一段时间,阿石大生意跟着做得没什么起色,倒是对宋人的生活很感兴趣,于是阿石大最大目标,便从最开始的想要赚银子,变成了如今加入乌古帮,好在宋人东京站稳脚步。 对此,阿石大可以说是不留余力,苦苦哀求,以至于乌古帮的几个小头头大老远瞧见阿石大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毕竟这家伙,除了瘦弱缠人之外,也是实在没别的用处了。 不过奇怪的是,前两天却突然有乌古帮的人找上了阿石大,说是有一项活计,问阿石大愿不愿意去做,若是做好了,自然能够答应他加入乌古帮的请求,甚至还能够直接按照帮里头老人的月例给他发工钱。 阿石大一听,自然是大喜过望,连是什么活计都没问,直接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毕竟他心里头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是再苦再累,也要咬着牙给坚持下来,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在宋人这儿就算是站稳脚跟了。 这两天等信儿的过程中,阿石大可是一刻都没闲着,每天一早起来重新拾起草原时候的手艺锻炼不说,还特意去经常来往宋辽边境的那帮安答那里换来了一柄匕首,这是他们平日里预防匪寇用的,阿石大拿来防身,他这次可是做足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 但是直到今天收到了消息,阿石大才有些难以置信,乌古帮上头安排自己办的事,竟然就只是晚上找个宋人接头送信。 虽然有些奇怪,但阿石大自然不会拒绝这等好事儿,而且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跟个宋人接头送信而已,这不比上刀山下火海要强? 于是阿石大便掐着点候着,刚到时辰,就快马加鞭地朝着乌古帮上头交代下来的地儿赶来过来。按照宋人的说法,小事儿看细节,阿石大觉得,这一定是乌古帮里的那些老前辈对自己的考验,应当是看得出自己虽然体魄没有家乡安答们壮硕,但是头脑却要比他们聪慧,像这种需要注重细节的事务,还是交给自己去做更为靠得住。 因此阿石大不仅仅格外守时,就连书信内容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去好奇看上一眼,毕竟他对宋人的礼仪规矩也是特地有所了解,诚信忠厚是宋人最为看重的,阿石大可不想因为这些细节而落了宋人话柄。 到了乌古帮上头交代的地点附近,阿石大先是谨慎地在周围转了两圈,确定瞧见没什么异样,他才朝着上头交代的那块地儿过去,至于转两圈的意义是啥,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保不齐就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办事更谨慎一些。 到巷口后,阿石大露了个头,瞅了一圈儿,也没瞧见有宋人出来接头,起先阿石大还以为自己来早了,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阿石大这才觉得不对劲,照理说宋人应当不会来迟才对,于是走近一些,又瞅了瞅,才在巷口的角落里发现卧着一个宋人书生。 “你可是来寻小甜水巷的故人?”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5章 开封府前来收官 听见一旁传来这极为拗口的辽人口音,宋青柏便知道,时辰到了,这句话,是那小侯爷原本给陈家小姐准备的接头暗号。 宋青柏睁开眼,转头看向这前来赴约的辽人。 身陷死局,宋青柏心里早便没有了哪怕一丝波澜。瞧了瞧眼前这位辽朝年轻人,似乎跟自己想象的有些出入,看着这辽朝年轻人的模样,要么是胸有成竹能够脱身,从而丝毫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要么是这辽朝年轻人压根就不知道他这一趟到底是在做什么,将要承受怎么样的后果,很显然,这个辽朝的愣头青更像是后者。 阿石大瞧见在角落里卧着的这个醉醺醺的书生,其实心里也是有些犯嘀咕的,这可跟他想象的接头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啊,先不说来人怎么是个比自己还细胳膊细腿的书生,而且这书生怎么就直接抱着个酒壶干脆半晕在这了?想着,自己在心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早知道是个皮娇肉嫩的宋人书生,就他娘的不去换刀了,亏了阿耶准备得上好草原牛角了。” 就这样,书生悲悯地望着不远处的辽朝年轻人,辽朝年轻人失望地瞧着不远处的醉酒书生。 随后,宋青柏语气平静答道:“是我。” 阿石大咧嘴一笑,用蹩脚的宋人话语开门见山道:“我是阿石大,我们乌古帮的大人让我把这信交给你。” 宋青柏听到“乌古帮”三个字,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阿石大,他是没想到这个叫做“阿石大”的辽朝年轻人竟然傻到直接自报家门,不过想想也是,若是同自己一样没有退路,彼此之间报不报家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这辽人的心态,倒是其实很好。 宋青柏摇摇晃晃的起身,走到阿石大面前,接过他手中所谓“乌古帮”的书信,然后看不出表情的轻声问道:“你们的大人可还有交代别的事情?” 阿石大这才觉得这宋人书生有了几分正经模样,甚至心中猜想着眼前宋人的装扮做派和醉酒模样其实会不会是为了掩人耳目? 随后仔细回想了一圈,这才比方才带了些尊敬的说道:“帮里大人只说让我把这书信交到接头人的手里,没有别的事了。” 宋青柏闻言,也并未意外,只是将所谓书信收入手中,甚至都没有心思去看上一眼书信内容,至于将书信丢掉或者焚毁,宋青柏更是不会去做那种掩耳盗铃的多余之举,他知道,既然那小侯爷铁了心要做此事,那事先定是做好了万全的谋划,除非自己完全一人将此事抗下,否则谁都不会得以善了。 宋青柏只觉得悲凉,权贵子弟,一名当朝只有爵位没有官职的侯爵世子,便已是如此城府深沉算计可怕,当初父亲在朝堂上以一己之力面对那么多不择手段的奸佞权臣,那又是怎么一种孤单无助的光景?难道父亲身后那些自诩清流的文人仕子,就真的无动于衷? 直到此刻,宋青柏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心底所作的韬光养晦之想有多么可笑,而父亲当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毅然决然有多可敬,也许父亲未尝不清楚自己或许是被清流一党利用,可整个大宋一同捂起眼睛编织的繁华盛梦,总要有人去叫醒,即便功不在当世,可父亲知道,这些事,得有人去做。 想通了这些,宋青柏终于再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像父亲那般守护大宋,能守护那个小女孩一家,也好。 宋青柏轻轻一笑,转过身又坐回了方才所卧之处。 阿石大瞧见这宋人书生的动作,有奇怪问道:“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你难道不回去吗?” 宋青柏反问道:“去哪?” 阿石大匪夷所思回答道:“当然是回家啊!这冷嗖嗖的,不回家在这受冻不成?” 宋青柏摇摇头笑道:“陪你等人。” 听到宋青柏说完这话,阿石大这会儿真的又觉得方才自己想错了,这个宋人书生真疯了,说话也疯疯癫癫的,这大冷天的,先不说他自己嫌不嫌冷,怎么就说会是陪自己等人?他可不打算在这继续受冻,赶紧回去交差然后回家舒舒服服睡个大觉,明个起来迎接自个的好日子,难道不好? 阿石大摇摇头:“我就不等了......” 阿石大才说完,便瞧见周围突然火光骤起,接着呼呼咚咚一群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随着这些手持火把的人影越来越近,阿石大才瞧清楚,乌压压的一片全是宋人士兵。 正在阿石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中间一排士兵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小道,为首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目光深邃的中年宋人从中走出,对着阿石大与一旁书生严声道:“真是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与外邦贼寇作通敌卖国之举,我大宋读书人的骨气何在?” 宋青柏不动声色,坐在原处,这一切在他自从方才瞧见今个这条巷子里没有熄灯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 只有阿石大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瞧了瞧周围举着火把的宋人士兵和一旁不动声色躺着的宋人书生不明所以,但方才这宋人大官所说喊的话语,阿石大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尤其是“通敌卖国”四字,阿石大更是知道其中的含义,毕竟不管是在大宋,还是在大辽,对于“通敌卖国”之人,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想到此处,阿石大才终于慌张了起来,朝着远处宋人大官摆摆手:“大宋官老爷不要误会,我叫阿石大,我是来大宋做生意的辽人,并没有跟宋人通敌卖国,我一直认为我们大辽跟大宋是兄弟之国。” 绯色官服的中年大宋官员闻言,不为所动道:“辽人何时也学会这么伶牙俐齿了?是不是与通敌卖国,待本官查明之后自有判断。” 随后,这位严肃端庄的大宋官员又扭头向着侍从官兵吩咐道:“两个都缉拿回开封府,听候发落。”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6章 两声且慢 “且慢!” 众人听到兵群之后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车声,直至到了宋人士兵跟前马车才停驻下来,一素衣女子从马车下来,直奔开封府官老爷跟前而去。 那绯色官袍的官老爷皱皱眉,“来者何人?” 看起来教养极好的素衣女子,下车之前就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这会儿面对显然品阶不低的官老爷也没露出半分怯色:“小女子姓陈,名婉约,家父陈临,家里是朝廷的盐商,敢问大人可是权知开封府的王臻王大人?” 绯色官袍的官老爷闻言,眯了眯眼,显然对眼前这个女子所说的陈家知晓一二,但脸上还是面无表情道:“本官就是王臻,那又如何?既然能够认出本官身份,那想必定然知道这是开封府在办案,还不速速闪开。” 陈婉约闻言,先是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语气却十分坚定道:“敢问大人,今日开封府办案,是上头差遣,还是有人检举?” 听见眼前小女子以下问上的言语,这位权知开封府的王大人好似有了怒意,斥声道:“放肆!朝廷官府办案,轮得到你一介女流前来指手画脚,家里长辈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莫要你以为家里有些权势便敢在外胡作非为,家里头老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名声,可莫要在你这个小辈手里全丢了去。” 王臻这话,其实说得已经很给面子了,论官职,权知开封府事一职虽说前头带了个权字,可却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官职,虽说按照规矩,开封府尹才是这东京城明面上的地方行政长官,但这一品阶高的吓人的职位历来多由太子储君担任,实际上权知开封府事便就是这东京城正儿八经的第一行政长官了。 东京城的民政赋役、司法治安,王臻可以说是一手揽之,而陈家只不过是一介朝廷的盐商,虽说与朝廷也算有些关系,但是却是连个官都不算,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生意做得大一些的商人罢了。 方才王臻之所以没有直接将这陈家小女直接缉拿,也只是素来听闻陈家一向做事本分,为商诚信,这才多少留了几分面子,但却远远谈不上对陈家有何忌惮,即便是陈家在朝堂之中有些人脉,可他在辖区之内捉拿通敌卖国的贼寇,合情合理,即便是陈家在朝堂之上再有何人脉,难道还敢插手此等叛国大罪不成? 陈婉约身后,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醉酒书生,似乎从开封府兵马出现之时,便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始终面色淡然。 唯独在听到这素衣女子名字之后,才身躯微微一怔。 今天的这位陈家小姐,好像和往日里那个柔柔弱弱的温婉女子格外不同。 陈婉约并没有因为这位知府大人的话而让开身子,而是毫不闪躲地望着眼前的这位东京城实权官老爷,毅然道:“大人恕罪,小女子今日站在这里,是小女子一人之举,与家中父亲兄长并无丝毫关系,小女子之所以挡在此处,也并未是要耽误大人办案,而是向大人投案。” 王臻闻言有些疑惑:“投案?” 陈婉约点点头,“大人今日领兵来此,想必定是早就收到了信儿,知道今个会有人在此和辽人接头,大人要抓的那个人,就是我。” 能在官场上走到这一步,王臻早已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青涩读书人,听了陈婉约这话,王臻意识到这事儿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王臻并没有急于作出决定,而是问道:“那你又如何证明?” 陈婉约笑了笑,不带丝毫犹豫答道:“大人,小女子只听过有罪的恶人想逍遥法外,可却没听过平白无故的好人会揽罪上身。” 陈婉约这些话语说的坦然,脸上笑容笑得凄凉,好似已经做好准备,不再有何留恋。 直至身后那一位从不曾讲话的醉酒书生轻声道:“陈小姐,宋青柏那年不过是做了读书人应该做的事,不值得陈小姐记挂这么多年。” 一刹那,陈婉约头脑一片空白。 她心心念念寻了好多年的那个人,寻到之后却千次万次拒绝自己心意的那个人,甚至从儿时一面到如今都不曾讲过话的那个人,终于,向自己开口了? 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奢望过,当年那个一脸正气少年郎,会能够再见时认出自己,记得自己。 就当是哪家矫情天真的富家小姐的一时起意,也挺好。 原本脸上平静如水似乎再也没有留恋的女子,身子突然颤颤巍巍,紧咬嘴唇。 然后这位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竟是泪流满面,转过头,嘴唇颤抖,心中哽咽道:宋先生? 只是最终还是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就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 望向眼前有些疑虑的知府大人大声道:“知府大人应当知道,近些日子我陈家的确与辽朝商人有所往来,可那都是生意上光明正大的买卖,我也是因为家中与辽人频繁走动,也才因此结识了辽国一些朋友,陈婉约一介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分不清善恶,所以误入歧途。” “可这些,跟家中亲眷没有分毫关系,更不会与我身后这个醉醺醺的落魄书生有任何关系,若是一个露宿街头的醉酒书生都能是通敌叛国的贼寇,那这说出去,未免是不是也太过荒谬了?小女子说这些,并没有为家眷旁人开脱说情的意思,仅仅只是因为父亲自幼教导我,国朝子女,自要一人做事一人当,王叔叔是为民为国的清明好官,自然是能够明察秋毫,婉约所说,我想您定是也能够如实分辨。” 陈婉约这次再讲话,依旧是毅然决然,只是......再也按捺不住那份哭腔。 对面的王臻听完陈婉约所言,单从脸上不并能看出对陈婉约之话是否动容,良久,才略微露出一丝丝惋惜。 这位知府大人心中清楚,不管出于何故,在这个时间,只要眼前这位陈家小姐与辽人沾上了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会善了,而他身为开封知府,天子脚下,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王臻随即便收起了神色,对着身旁兵卒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带走。” 与此同时,却又有喊声传来。 “且慢!”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7章 我姓韩 喊出这声“且慢”的不是别人,正是与陈阜一同赶来的韩序。 面对陈婉约这个唯一的妹妹,陈阜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人前来以身犯险,而韩序,也只好一起跟了上来。 一路上,韩序心中其实有些纠结,事到如今,与陈家这一番接触下来,不论是陈家小姐还是陈阜,对自己都算不错,下午之所以韩序愿意义无反顾的去帮陈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得知陈婉约没有前去赴约,陈家暂且安然无事之后,韩序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毕竟对韩序来说,他自己都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甚至自顾不暇的小人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他并非不能做,可若是这事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那他真就需要好好考量考量了。 若是按照原本的情况,即便韩序隐隐猜测出或许会发生什么,但有些事,有心无力,既然没有直接摆到自己眼前,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或许当它没有发生,说起来兴许有些自欺欺人,但最起码也不会有太多负罪感不是? 可陈婉约的推门出现,则让韩序变成不得不面对了。 韩序回忆了这几天所发生之事,说到底,这事他其实是脱不了干系的,虽说自己在接这一单之前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情愫,也对两人并不了解,可自己在过程中许多时候,自己多多少少还是太过武断了。 可能是一直以来这些买卖都做的太过顺利,韩序也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幺蛾子或者意外,这一次直面陈家小姐与书生两人,韩序心中,觉得有些愧疚。 韩序可能是个自私刻薄的人,可往往这种人,同时也是最不愿亏欠别人的人。 虽然一路上未有讲话,但韩序此时下车之后这句话,便已经作出了选择。 瞧见又冒出来的韩序与陈阜二人,在场几人皆是有些意外。 不过随即陈婉约眼中的意外便成了愧疚,哥哥终究还是跟来了,她真的不想因为自己给家中平添麻烦,她比谁都清楚,这种事,任谁都是不愿沾上的,更何况父亲很少会去因为什么事求人,攒了一辈子的傲气,她不忍心父亲因为自己而丢掉。 陈阜一脸担忧的快步走到陈婉约身前,陈婉约只得低下头,抿紧嘴唇。 而韩序,则是在赶来之后迅速开始分析眼前的情形。 瞧着这些士兵的服装,显然是隶属于开封府的差兵衙役,北宋尊旧制,依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官府从高到低分为紫色,绯色,绿色,青色四个等级,分别对应三品,五品,七品,九品官职,而有资格身着绯色官服又可差遣调动整个开封府上下的,便只有权知开封府事的知府大人了。 韩序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有关开封府的记忆,毕竟说实在的,如今自己除了后世之人的身份,其他真的没有太拿得出手的底牌,这会儿既然决定插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利用信息差钻空子了。 韩序记得,大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研究宋史,曾经去过汴梁博物馆参观,其中一份文物叫做《开封府题名记》,记载了有关开封府的历任知府情况,虽然记不太全,但是北宋初年的几任府官,韩序还是有些印象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眼前这位大概是在天圣二年七月刚刚新上任的权知开封府事,王臻。 尽管韩序对此人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是韩序几乎可以肯定,这人应该算不得什么贪官污吏,毕竟韩序虽说没有将所有官员的生平全都记下,可却是将那几位出了名的恶官了记于心,眼前的这位并不在内。 想到此处,韩序心中大概有了盘算,于是走向前去,躬身行礼道:“敢问尊驾可是王臻王大人?” 王臻面对这接连两次冒出来的意外,此刻心中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瞧着眼前的年轻人,样貌不过二十出头,举止谈吐却不似凡人,更是能够直接叫出自己的名号,可东京城这几家权贵子弟中,又好像没见过这号人。 王臻也不敢掉以轻心,问道:“你又是何人?” 韩序瞧见王臻表情,颇为神秘地咧嘴一笑,说道:“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臻闻言有些犹豫,他本人其实也算为官有些操守,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这人要与自己单独而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闲话?但瞧着眼前此人口气,王臻又有些拿不准主意。 瞧见王臻有些纠结,这其实早在韩序意料之中,于是韩序接着补充道:“若是王大人担心我是要借助谁家权势为此事说情,那王大人大可放心,我自然知道王大人为官的品性操守,我之所以请大人借一步说话,是因为有些事情,涉及到朝中机密,不好在此多言,至于其他的,王大人不妨听我讲完之后再做定夺再不迟。” 王臻瞧着眼前的年轻人,想从其脸上瞧出一些端倪,但很可惜,他失败了,无奈,王臻只能决定暂且依这年轻人所言。 于是王臻面上脸色稍有缓和,淡淡说道:“那便如公子所言。” 接着,韩序与王臻二人离开人群,走到不远不近的一处空地,停下脚步。 王臻这才疑惑地问向韩序:“公子要说何事?” 韩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拘谨,而是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说道:“说起来,王大人啊,今天这事儿你可得谢谢我。” 王臻闻言,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不知道眼前公子哥儿这话什么意思,也不好表态,只得又问道:“公子这话,又从何说起?” 韩序挺了挺腰身子骨,神秘兮兮道:“今天这事儿,往大了说,其实是能够牵扯到太后的谋划,而我这段时间与陈家接触,也正是奉了太后的诏令行事,若是我方才不站出来阻止王大人,大人误打误撞之下坏了太后的谋划,会是什么后果?所以,王大人不该谢我?” 韩序说完,王臻如遭雷击,一时间脑子绕着东京城转了几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接着,只好换了个恭敬语气问道:“敢问公子是?” 韩序装作对眼前王臻的态度十分受用,笑答道:“我姓韩。”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8章 狐假假虎威 王臻听到“韩”字,陷入了沉思。 虽说到了如今大宋,世族门阀的地位早已不如魏晋南北朝以及初唐时候兴盛,但是汉人对宗族门第的观念,其实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前朝经过黄巢之乱以后,表面上的那些世族门阀被清理了个大半,但如今几代人传下来,不少门阀残留和有些底蕴的地方氏族便又逐渐崛起了。 尽管这些氏族已经不远远不如当初的五姓七望那般甚至威胁到帝王统治,但这些家族几代人潜心耕耘,凭借着积攒下来的圣恩和远胜普通百姓的教育资源,朝堂之上,他们的分量仍然是不容小觑。 韩序在后世的时候,闲暇之余便会研究自己韩姓本家的名人典故,但很可惜,相较于那些个世族大姓,韩姓一族在华夏的岁月长河中就有些显得普通了,能出阁拜相的时候就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很巧的是,在大宋,韩姓就很吃香。 甭管是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名相韩琦,还是后来的韩忠彦以及再往后的韩肖胄之流,都是能够在史书留名,可以说纵观大宋一朝,韩姓一族也算横贯始终。 当然......他们名望再大,跟韩序都没半颗铜子儿的关系...... 因为不论是前世的韩序怎么研究,自己家那一脉跟这韩氏也扯不上有什么渊源,如今这一世虽说也姓韩,但身世就更别提了......跟人家这个韩氏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不过,这却并不妨碍韩序对他们的家族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说如今这大宋天圣年间,韩氏一族,便有真定韩氏与相州韩氏两家分支已经开始崭露头角,虽说如今还称不上是权倾朝野名动八方,但不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文人名士圈中,都对韩氏一族不敢小觑,明眼人都瞧得出,这个与大宋一样正值青壮之年的世族,迟早都会成为这国朝的顶尖权贵。 有句话,后世年轻人知道,韩序知道,但唯独这眼前的王臻却不知道。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所以,在沉思片刻之后,王臻瞧着眼前这位姓韩的年轻人,心中是彻底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王臻算是个不错的好官,但是也并不糊涂,对于朝堂局势,王臻多少还是能认得清的。 虽说如今朝堂之上是丁王二人风头正盛,韩家只是个暂时空有些好名声,而没什么大权柄的清流。 但恰恰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让王臻拿不准眼前的公子哥儿所说之话。 因为王臻知道,在如今宫里那位老太太眼里,丁王二人只不过是老太太拿来暂时稳固朝堂的工具,随时可弃之,如果老太太背地里真要做什么实事,诸如韩家之流正是老太太最好的人选。 再加上眼前这公子哥儿虽然年纪轻轻,面对自己却能够始终从容不迫,甚至这种情况下还能有心思说笑,如果换做寻常百姓,怕不是早就吓得不敢吭声了,要知道,自己好歹也是个实打实的四品老爷啊...... 而且这公子哥儿好似还对朝堂之事知晓甚多,搞不好......这小子还真是老太太派出来暗中替她办事的? 若真是如此,那眼前这小子还真算是救了自己一遭啊,虽然按道理来说自己今日出来办案合情合理,但若真是不小心坏了老太太的好事,老太太即便面上不好说什么,可私下里就说不准了...... 他可是听人说过,这位老太太尽管瞧上去是明辨是非,私下里可是小心眼得很...... 想到这,王臻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方才端着的架子,拱手道:“原来是韩公子啊,方才是老夫有些鲁莽,韩公子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韩序一瞅王臻这个模样,便知道这事儿成了大半了,颇为大方地摆摆手,“诶——,王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说到底咱都是为国朝出力,谁还没个出差错的时候,话说回来,以后在东京城王大人的地盘上,还得靠着王大人多多照顾嘞。” 王臻闻言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韩公子您就别打趣老夫了,韩公子如今年纪轻轻便能得到太后赏识,他日前途不可估量啊,哪里还需要我这老头子照拂,韩公子看看哪里需要用得着开封府帮忙的地方,老夫也好为太后出一份力气。” 韩序笑了笑,他哪里会听不出王臻这话的意思? 王臻这话,一方面是想要从韩序嘴里套出点话,既可以摸清眼前局势,又可以再确定一下韩序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想着能不能从中多少沾上点功劳,回头能够在太后那里讨个好脸,最起码也别因为这事儿惹了太后的霉头。 果然不论是好坏与否,只要能上位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韩序心中暗骂了一句道貌岸然的老狐狸,随后笑答道:“王大人今日对这事如此上心,恐怕也是听闻了近期传闻的辽人匪寇之事吧,这其中有几分是捕风捉影,有几分是故弄玄虚,王大人的开封府可有摸清楚一二?” 王臻似乎有些难为情地叹了口气,“害,老夫我说起来确实是惭愧啊,韩公子您也瞧见了,今个到现在老夫连眼前情形都是糊里糊涂的,又哪里会摸得清这其中的情况啊,还望韩公子指点。” 韩序装作有些为难,然后好似思忖了片刻,朝着王臻招招手,待王臻靠近,才凑上去轻声说道:“其实今个这些,是我奉太后之命特意演的一场戏,目的便是为了引出此事的背后之人。” 王臻听了韩序这话,顿时愣了愣,随后瞧着韩序问道:“那如此说来,我这岂不是......” 韩序轻轻拍了拍王臻的肩膀,给王臻一种不拿他当外人的感觉,随后像是宽慰道:“王大人也不必太过自责,事情现在尚在可控范围之内,若是王大人愿意听我所言,未尝没有补救的余地。” 王臻这会儿,心中已经很难对韩序所说再有不信,此事事关重大,寻常百姓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绝对不可能当着自己面说这种话,而且瞧着这韩序对朝堂之事的熟悉程度,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因此听到韩序这么说,王臻连忙谦声问道:“还望韩公子指教啊。” ------------ 第一卷·书生气 第59章 百密一疏 韩序先是笑眯眯的答了两句:“好说,好说......” 随后好像很认真地思量一番,才接着说道:“这样吧王大人,待会儿呢,你回去以后就随便想个说辞,将那盐商陈家的小姐和那个书生给放了,这样的话,只要这两个人还在,就不会对往后的谋划造成太大的影响,至于那个辽人......” 韩序顿了顿,换作一副为难的表情,接着说道:“也罢,那个辽人就让王大人先带回开封府大牢,到时候王大人可以找个帽子先扣上去,然后加以审问,瞧着那辽人也不像是个什么硬骨头,若是到时候王大人能从他嘴里套出个什么话来,上报了朝廷,回头再加上我在太后面前顺嘴为大人美言几句,啧啧......王大人这可就算是大功一件了啊......” 韩序话音刚落,便瞧见王臻露出一个比韩序还要为难的表情。 “害,这......这让我往后该如何感谢韩公子才好啊......” 韩序再次摆摆手,“诶——,王大人又客气了,既然已经话说开了,咱们这会儿还是先办正事要紧,其他的事儿,来日方长,回头再说也不迟,王大人觉得呢?” 王臻笑着点点头,“自然如此,自然如此......” 说罢,王臻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又支支吾吾问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韩序皱皱眉,“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王臻这才询问道:“方才韩公子说让我找个说辞......这说辞......我该如何找啊?老夫实在是愚昧,没有什么头绪啊......” “要不......韩公子您给出个主意?” 韩序还以为是什么事儿,一听王臻这话,心中暗骂:真他娘的是只老狐狸!都答应帮你到这份上了,还他娘的玩这些个心眼子,真是一点祸水都不打算沾啊。 不过韩序脸上自然不会露出什么异样,缓缓道:“王大人不妨就说,这陈家乃是朝廷盐商,虽无官身,但是也算是有朝廷作保,如今暂且证据不足,事实还未查清,可先放那陈家小姐回去等候发落,至于那书生,有陈家小姐站出来出头,自然此事就与他无关,想必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臻点头称是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接着,王臻便跟韩序回到了众人面前。 再看到王臻与韩序时,虽然王臻仍然是一副官老爷的做派,但陈阜还是明显察觉到王臻与方才的不同,对待此事的脸色,明显比方才要温和不少。 甚至这知府大人看向韩序的眼神,都隐隐都能够察觉到有些不一般了。 陈阜心中一喜,莫非,自己这韩序兄,真能有什么通天本事不成?竟然能够让开封府的主官大人都另眼相看......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妹子今天,可就算是有救了。 而陈婉约虽然也同样察觉出了异样,可在王臻没表明态度之前,还是死死地挡在了宋青柏跟前,没有讲话。 王臻偷偷瞥了一眼韩序,韩序点头示意。 王臻这才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说道:“陈家小姐是吧,念在你家中是朝廷盐商的份上,有你父亲作保,若真有罪,想来也不敢为你脱逃,在真相没查明之前,就允许先回家等候发落,切记,回去以后,需好好待在家中,等候官府通知,不可再惹是生非!” 说罢,王臻又在众人注视下瞧了瞧陈婉约身后的书生,说道:“至于那书生,也赶紧回自己家去,大半夜醉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闻言,不论是陈婉约还是陈阜,均是喜出望外。 随后陈婉约眼神转向韩序。 韩序撞见陈小姐的眼神,脸上有些尴尬,却不曾想,陈婉约好似并未在意韩序之前举措,反而此刻投来了一份真挚的谢意。 而一旁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阿石大,直到此时,才脸色好了一些。 瞧见几人都已经被这位大宋官老爷放回家,阿石大也慌忙跟着连连俯身行礼道:“感谢官老爷,大宋的官老爷果然是青天大老爷,我回去之后定当会向......” 阿石大话还未说完,便被王臻所打断。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回家了?” 说罢,王臻向一旁士卒吩咐道:“带走!” 这次,应是觉得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一旁士卒极为利落的赶到阿石大身前。 还不待阿石大反应过来,便将阿石大堵上嘴巴,双手困了起来。 此刻,除了阿石大一直哼唧着挣扎个不停之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咻——! 突然,一声尖锐的箭鸣声破空而过! 在众人短暂的愣神之中,直接穿过众人射在了角落里的书生身上。 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这位沉默许久的书生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 韩序心中暗叫不好! 怎么他娘的把这茬给忘了! 来不及多想,韩序连忙冲着王臻喊道:“王大人速速派人将这辽人押回开封府,莫要被人钻了空子,再请大人速速戒严排查四周,有人要坐不住了!” 听到韩序这话,王臻心中基本就是确定了韩序所言,看起来此事确实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王臻也不丝毫不敢再犹豫,直接按照韩序所说命人去做。 似乎觉得还不放心,韩序又赶到王臻面前补充道:“王大人,切记一定要将辽人安全带回开封府审问,若有线索,第一时间上报于朝廷,至于这此处,待会儿王大人去搜捕嫌犯之时还请留下一队人马保护,他日此事若是水落石出,定当少不了大人功劳。” 王臻点点头,韩序所作安排,其实也正是王臻所想,此刻对于眼前这位韩公子,王臻是彻底没了怀疑。 这些事情安排完,韩序这才转身看向了角落里满身血迹的书生。 此刻陈婉约已经不顾一切的冲到书生身边,泪流满面。 还好陈阜此时还带着一些理智,来到陈婉约面前劝阻,并且吩咐一同前来的随从抓紧将书生送回家中请大夫医治。 瞧着眼前场景,韩序心里有些愧疚,到底还是自己疏忽大意了啊...... ------------ 第一卷·书生气 第60章 银子不好挣 不过韩序面上还是只能保持着面不改色。 直至王臻做好一切部署,然后亲自率人先走一步前去缉拿凶犯,韩序看似轻松实则紧绷的身子这才恢复如常。 陈阜见状,这才敢来到韩序面前,语气中比之前多了几分拘谨。 说道:“今日多亏有韩序兄出面了,如果不是有韩序兄你在的话,或许小妹她今日......” 说到此处,陈阜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接着说道:“只是万万没想到,韩序兄竟然有如此背景,就连知府大人都要对韩序兄以礼相待,之前我实在是有所不知,有所怠慢,还望韩序兄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韩序闻言,并没有直接去解释,一方面是因为此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二来就是现在显然不是在这唠家常说这事儿的时候。 韩序摆摆手,说道:“现在就先别讲这些客套话了,陈兄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书生?” 陈阜长出一口气,答道:“韩序兄,不瞒你说,虽然咱们跟这书生......” “无妨,陈兄直说就是。” “唉,韩序兄,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性命摆在眼前,更何况婉约又对他这般痴情,再加上之前对他有所误解,我陈家实在是不能见死不救......不过韩序兄放一万个心,即便是如此,事先答应韩序兄的报酬也一定如数给韩序兄奉上。” 闻言,韩序有些失笑,原来这陈阜吞吞吐吐的是怕自己对这事反感啊。 那这陈大公子属实是多虑了,且不说韩序这会儿本就对此事有些愧疚,再加上这陈阜竟然答应将原有报酬如数奉上,这本身对韩序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何谈反感之说啊。 要知道,从先前来此处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韩序就已经做好了放弃这一单报酬的打算,方才出面阻拦王臻,也不过是为了还清心中的亏欠罢了。 如今陈阜愿意这么做,韩序觉得是最好不过了,看来自己瞧人的本事果然不错,这陈家一家,家风的确是清正,若非如此,大概以后与陈家的交集,可能也就仅限于这次还清亏欠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陈府随从已经丝毫不敢懈怠地按照陈阜的吩咐将书生放上马车送往家里,与此同时也派了人去医馆将大夫直接请回家里。 韩序思衬片刻,沉声道:“既是如此,此地不宜多留,走,先回去再说。” 陈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然后问道:“韩序兄你的意思是,还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韩序正气凛然的点点头:“陈兄说的什么话,陈兄你如此待我,如今事情还未处理完,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陈阜闻言喜出望外。 这几日与韩序接触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凡事有韩序在,说来怪异,那是一种旁人给不了的安全感。 直到方才瞧见知府大人对韩序的态度,陈阜才好像突然猜想到,保不齐韩序兄是哪家背景深厚的大人物,这些日子也许只不过是刻意深藏身份罢了,原本陈阜还以为韩序兄方才暴露身份之后便要不得已离去,心中有些失落。 此刻听到这话,陈阜突然就觉得好像又有了主心骨一般,连忙道:“太好了,韩序兄,日后你这个兄弟我陈阜认定了!” 然后立马朝着后头侍从说道:“快快,准备马车,伺候韩公子回家!”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开封府兵卒护送的缘故,回去的一路上都平安无事。 但这个情况其实也在韩序的意料之中。 按照韩序的猜测,那暗中放箭射杀宋青柏的凶手,大概率目标就只是宋青柏自己一人,而其目的,也就只是单纯的为了杀人灭口而已。 通过之前的了解,那丰寿侯家的小侯爷显然是个心机深沉之辈,像他这种人,办事自然是要准备得万般周全,特别是像这种一不留神就会引火烧身的勾当,那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如此,那小侯爷即便再相信这书生,也不可能不留后手。 所以这个杀手应该是事先早已便在附近埋伏的。 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伺机行事,如果这书生没有整什么幺蛾子,真的如他所言将书信交给了陈家小姐,那陈家小姐前来赴约,然后被提前接到检举的权知开封府大人当场抓获与辽人勾结的证据,那就皆大欢喜。 可若是万一事情出了变故,那书生并未有将书信送给陈家小姐,而陈家小姐也并未前来赴约,那这个时候杀手便要出手堵住这个小辽人的嘴巴了,否则他若是一人到了开封府,那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所以原本这个杀手的目标,应该是那接头的辽人男子才对,而宋青柏的出现,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计!虽然按照他们的手段,如果坐实了这宋青柏是在阴奉阳违,那宋青柏也迟早要被回头处理掉,但是那并不是现在。 这杀手想必心中也是清楚,容他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一箭射出之后,在场之人便会立刻有了防备,他基本不可能再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于是杀手权衡利弊之下,只好临时更换了目标! 因为相比之下,这个书生知道的更多,如若那辽人被抓回顺天府,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但是这个书生,必须死! 只要他死了,虽然这次针对陈家的谋划泡汤了,但事情最起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大不了就是陈家的事先告一段落罢了。 而那书生,想必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便是在听到知府大人允许他回家之后,他也仍旧是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这一点,自己也早该想到的。 如果早一些哪怕是稍微做出一点防备,也不至于让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事情接下来的动向,完全就要看这书生的命大与否了。 至于开封府那边,实则也是在赌啊...... 想到此处,韩序不由得一阵头大,这银子,真的是不好挣啊...... ------------ 第一卷·书生气 第61章 你会怎么选? 韩序与陈阜回到陈府的时候,陈婉约与那书生已经提前到了府里,东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外伤大夫也早已在府里候着了。 韩序与陈阜知道,这种情况下即便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在安慰了陈婉约几句之后便一同回到了韩序所在的别院。 刚进院子,远远便就瞅见南枝迎了上来。 由于出门时候陈婉约走得急,韩序与陈阜二人临时追上,也事先没做什么准备,不知道会有什么状况,所以就把南枝一人留在了家里。 按道理来说,这丫头这会儿应该关心关心自己的处境才对,毕竟她早就知道韩序与大公子背地里做的事,却非但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家小姐,还帮着隐瞒助纣为虐,如今事情又当着自家小姐的面暴露出来。 说实话,院里的许多丫鬟都觉得这次南枝肯定是要遭殃,就连一向最护人的小荷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毕竟这事儿跟旁地都不一样,这可是实打实的戳到自家小姐的心窝子里了。 可这会儿南枝这丫头却好像并没有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是满脸担心忧虑重重。 直到此刻瞧见韩序跟大公子回来,南枝脸上好似才松了一口气。 看出自家大公子与韩序公子脸上神色,猜到应是有正事要忙,南枝便赶紧去厨房烧上水,泡了茶,然后给大公子和韩序他们送去解渴。 毕竟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回到屋里坐下之后,韩序将路上心中猜测讲与陈阜。 陈阜听完,思索一番,觉得事实应当就是如韩序所言。 随后向着韩序问道:“那依照韩序兄的看法,接下来那丰寿侯家的小侯爷下一步会当如何?” 韩序拿起南枝端上来的茶水,说道:“我想此刻,那小侯爷大概也是刚刚知晓方才所发生之事,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即便陈小姐不去赴约,只要那辽人死了,事后再将宋先生给解决掉,他兴许真会暂且将此事告一段落,甚至当做此事从未发生也未尝不可......” “只是现如今的情况......恐怕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不过那杀手倒是有些意思,想必也是丰寿侯府潜心培养出来的家中心腹,否则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敢自作主张改变目标,他这一箭射向宋先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也只能说让丰寿侯府有了回旋的余地,并非一劳永逸,而且此事那小侯爷觉得是好是坏,还是另外两说......” 陈阜有些疑惑,不解道:“韩序兄的意思是......?” 韩序喝了一口茶水,随后将茶杯放到桌上,接着说道:“方才我之所以会让权知开封府的王臻王大人将那辽人押送回开封府大牢审问,便是因为我瞧那辽人模样似乎并非是什么心思老道的辽人军士或者匪寇,这样的话,那就更不可能谈得上是什么心腹,既然如此,那这辽人的嘴巴可能不会像咱们想象的那般结实,若是开封府严加审问,保不齐真能够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话来。” “即便是那高白持的父亲是当朝侯爵,但我想咱们这王臻大人也未必就会直接卖他的面子,即便是到最后那丰寿候亲自出面,动用了朝中各方人脉给到了开封府压力,但那个时候谁知道这辽人会不会已经松了口?而且就算咱们猜得有错,这辽人是个血性汉子,死活不肯松口,但这事多多少少也会对丰寿侯那边造成影响,最起码明面上,他们暂时肯定不敢有什么动静,所以我这番安排,其实也是想让这事暂且到此为止,有个了解。” 韩序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此举的另外一层考量,是因为自己这次在这场风波上露了面,不管如何,以后肯定会被这高白持和知府大人给惦记上,如果开封府的这位王臻大人真的能够从那辽人嘴里面敲出来点什么实打实的证据,这样即便不能将那丰寿候搬倒,也能够让他老实一番日子。 这样一来,即便自己被这小侯爷给记恨上,那也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大不了以后躲着点就是了。 至于王臻这边,韩序有印象,按照正常情况,这位知府大人其实在权知开封府这一差遣上待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提拔到别处去当差。王臻这边刚办了这辽人的案子,没过多久就收到了朝廷的提拔,到时候不管这王臻怎么想,都八成会觉得是韩序在中间功不可没吧? 当然这些事,韩序是只会埋在心里,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 陈阜点点头,“这事如韩序兄所言,我想确实是能够对丰寿侯府起到不小的震慑作用,若是那王大人真能从那辽人口中盘问些东西出来,保不齐还真得让那丰寿侯亲自出面才能摆平了。” 韩序眯了眯眼,说道:“可就算是那丰寿候亲自出面想摆平,也得是建立在没有了宋先生这个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才行,只要没有得到宋先生的确切消息,丰寿候府第一个会忧心的,永远是他。” “方才以那个杀手所射箭的角度来看,如果那一箭他是对着那辽人出手,那么方才那辽人应当是必死无疑,可他却偏偏选择了角落里的宋先生,虽然这的确是很好的选择,但若没有一击致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我才会讲,那小侯爷觉得是好是坏还是另外两说。” “可能不管是在那小侯爷看来,还是在那杀手看来,只要射中了那书生,哪怕不是要害,他最后大概也会不治而亡,毕竟从外人来看,你们陈家可从来不愿意卷入这些风波中来,更不要说去救一位可有可无的书生了......” 陈阜听完韩序这话,琢磨了半天,然后问道:“那韩序兄的意思是,接下来丰寿侯府的动作,取决于宋先生是否命大?” 韩序闻言,突然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意味深长说道:“其实这宋先生的命大不大,一般取决于他自己,另一半嘛......” 说到此处,韩序顿了顿,递给一个陈阜玩味的眼神,才接着说道:“这另一半则是要取决于你陈家了。” 陈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韩序兄这话什么意思,我既然已经将那宋先生接回来了家里,难道还能见死不救不成?” 韩序摇摇头:“事到如今,此事怎么决断已经不是陈兄你能拿主意的了,涉及到朝堂之事,你觉得伯父难道还会在后头眼睁睁坐视不管吗?” 陈阜一愣,这才明白韩序所说的意思,是啊,事到如今,父亲肯定是会要插手了。 但是随后又想了想,陈阜轻声说道:“韩序兄可能不太了解家父的为人,虽然父亲一向对我严厉苛刻,并且对婉约跟宋先生之事也极为反对,但对于人命关天之事,父亲一向是多发善心的。” 韩序笑了笑,淡然道:“伯父美名我自然是有所耳闻,换作平常,你说伯父会多发善心我自然不会奇怪,可这次不一样,事到如今,这早已不是宋先生与陈小姐两人男女私事那么简单了,如今正逢朝堂风起云涌之时,恰好又是你与曾家小姐好事将近的节骨眼上,甚至说此事涉及你们陈家根本都不为过。” “而此事,根本就无须你们陈家做什么恶事,仅仅是对一个书生视若无睹便可避免一场没必要的无妄风波,你觉得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 第一卷·书生气 第62章 人在大宋身不由己 陈阜陷入了沉默,其实不管任他是谁,对自己亲近之人都是往往会想好的一面,但经过韩序这一番提醒,陈阜则是真的有些说不准了。 陈阜记得很清楚,在年幼之时家中经过一场变故,在那场变故之中,父亲亲手将小妹送到了别人家中,祖父也是因为那场变故的原因而支撑不住身体,早早逝去,最后是父亲一个人挑起了家中大梁,才有了家中如今这般光景。 而父亲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让陈家在京城彻底站稳脚步,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会将家中生意逐渐向朝廷靠拢,直至如今成了官家的盐商。 但尽管如此,就算生意做得再大,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商人而已,要想凭此彻底有一席之地,在父亲看来,还远远不够...... 如今自己与那朝中曾家的婚事,这才是父亲真正想要的。 曾家一门,人才辈出,家风优良且世代为官,仅仅现如今这一朝,便已经有数位曾家之人得以进士出身入朝,虽说算不得如何位高权重,但也都是身居要职,几代人的积累和沉淀,任谁都能瞧得出,将来的朝堂之中,必定有曾家的一席之地。 而且那曾家小女,又深得家中宠爱,如若能攀上曾家这条扎实枝干,结成姻缘,日后两家相辅相成,多年之后的陈家,也许就真的是另一番光景了...... 一份关系到整个陈家的十年大计,和一个本就不看好的教书先生,孰轻孰重,真的很难让陈阜肯定...... 陈阜沉默许久,才沉声试问道:“韩序兄,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虽说之前就连陈阜自己也是自己小妹这门亲事的坚持反对者,可经过这次事情过后,陈阜对这宋先生的看法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改观,是否支持小妹这门亲事且不说,但是只论单纯的一份救人之心,陈阜是有的。 陈阜话音刚落,便又听到门外有人推门而入。 “哥哥。” 与下午同样的场景,陈婉约再次从门外走了进来。 只是这一次,陈婉约表情平淡了许多,一眼看去,也只有从脸上的泪痕才能感受到她心底的哀伤。 瞧见陈婉约进到屋里,韩序原本觉得好似有些尴尬。 而陈婉约则是直接走到韩序面前,也行了个礼,“韩公子。” 这下韩序更加尴尬了,想到下午那会儿与陈阜两人的把戏被这陈家小姐在门外听见然后当面暴露,这会儿人家陈小姐却还丝毫不计较,大大方方的给自己行礼,韩序觉得她还真不如对自己冷眼相待来得快活,特别是又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在她面前装作单纯人设的光景,韩序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小丑。 这种又失理又丢人的感觉,韩序真的很不喜欢...... 韩序有些过意不去的露出一个笑容,算是回应了陈婉约的这一声“韩公子”。 哪知道韩序刚说完,陈婉约又鞠身行了个大礼,带着哭腔说道:“还请韩公子救救宋先生!” 韩序闻言,抿起嘴,深吸一口气。 这下可真是被架到架子上下不来了啊,且不说之前就对这陈小姐跟宋先生心中有些亏欠,就单说这陈大公子答应按照约定将银子照常付给自己,再加上这会儿这陈小姐不记前嫌的态度,若是不管这事,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啊...... 韩序沉默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其实这次韩序之所以会跟着陈阜继续回来,除了是要把面子功夫做到位之外,也确实是有着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毕竟不管是知府大人那边,还是丰寿侯那边,事情都还会继续往下发展,如果少了自己从中周旋,那这一切早晚都会纸包不住火,到时候遭殃的,可就不只是陈家了。 可是这如何周旋,朝着哪个方向周旋,韩序是真的还没想好。 按照他原本的思路,他是想回到陈家之后先分析清楚局势,通过陈阜先稳住陈家小姐这边心神,然后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但这会儿瞧着眼前这情况,这鱼不好摸啊...... 韩序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疑惑道:“其实按道理来说,劝解陈伯父这件事,你们两个应当比我合适才对,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外人,甚至到现在都不曾见过陈伯父一面,对陈伯父习性也不甚了解,完全不如你们姐弟二人有优势啊,陈小姐为什么我觉得我能救得了宋先生呢?我恐怕在伯父那里还没有这么大面子吧......” 陈婉约摇摇头,“方才婉约在门外听见韩公子所讲,依着婉约的了解,婉约知道韩公子说的没错,在这个时候,父亲会作何决定,绝非是我和哥哥二人之言所能改变的,但是韩公子您并非凡人,婉约瞧得出,韩公子是有大智慧的,所以恳请韩公子救救宋先生!” 陈婉约这话,真就让韩序直接不知道怎么反驳了,韩序甚至觉得如果这陈婉约是个男儿身,即便不联姻,这陈家在陈婉约手里也未必不会发扬光大。 也罢,现如今只好见招拆招了。 打定了主意,韩序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即询问道:“关于宋先生的事,现在陈伯父知道多少?” 陈阜听见韩序突然这么问,脑子一时还没转过来弯。 陈婉约则是一听,便知道韩公子这是答应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回答道:“家父如今就只知道宋先生是那小甜水巷的教书先生,家世凄寒,至于父亲私下里有没有派人打探过,那就有些说不准了,至于今天之事,这会儿还未告知父亲,但这是一准瞒不住的,最迟明个一早父亲也会知道的。” 韩序点点头,又接着说道:“有件事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希望陈小姐能够告诉我。” 陈婉约愣了一下,有些错愕,但很快便答道:“公子直说便是。” 韩序瞧了瞧陈婉约,认真道:“我其实不明白,陈小姐为何会对宋先生如此痴情?” 在韩序开口之时,陈婉约好似便猜到了韩序所问。 此刻听完韩序所言,低下头,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随后,陈婉约将她还是少女时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待陈婉约讲完,韩序才终于明白陈婉约的这一份痴心。 这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白月光了。 而一旁的陈阜,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妹子讲述这其中缘由,脸色复杂。 “那不知道陈伯父平时可有什么喜好?” 陈阜好像对这个倒是十分清楚,脱口而出道:“听戏!” ...... ------------ 第一卷·书生气 第63章 眨眨眼 次日。 今个的陈府格外热闹,府里上上下下丫头仆役都忙个不停。 原因无他,就是家里头的大公子跟小姐不知道突然怎么就来了兴致,要在家里搭台子听戏。 这事儿整个陈府上下事先都没听见过一点风声,下人们只知道一大早还迷迷瞪瞪的就被府里头安排着忙活了起来,说是晌午之前一定要把这戏台子给搭好了,今个请来唱台子的可是东京城最好的班子。 但这临时搭台子可不是个什么小活计,公子小姐又催得急,管事儿的就只好在一块一合计,干脆将大半个府里头的下人都给招呼到了一起忙活。 陈家夫人跟老爷陈临更是一睡醒就瞧见闺女儿子一块跑来问安,陈家夫人迷迷糊糊的一脸稀罕,还以为今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呢。 倒不是说陈阜与陈婉约不够孝顺,只是陈家算是商贾新贵,虽然生意做得不小,但是家里实则并未有太多姊妹亲戚,一家子统共就这几口人,所以规矩就没那些个官家世族那么多,平日里兄妹俩一个人跑来问安都很少,更别提俩人一块了。 陈家夫人清醒之后寻思了一下,今个也不是什么节气啊,这姊妹俩整的是哪出? 哪知道兄妹俩神秘兮兮的给老两口拦在屋里,死活不让出去,说什么今个要给他们一个意外之喜。就连早饭就是差人直接送到了老两口的屋里,随后难得的一家四口人凑在一起吃了个大清早的团圆饭。 老两口虽然觉得有些反常,但总归是没有想太多,毕竟自从两个孩子大了以后确实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一家人的温馨了,做父母的,自然清楚自己孩子的脾性,就算是有什么小心思,但也不至于是什么大的坏心眼子,索性也就依着他们了。 牡丹棚那边就更奇怪了,作为东京城里头名气最大的勾栏棚子,被一些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约着去家里头唱戏是时有的事儿,可像今个这么匆忙的,牡丹棚却是很少遇见。 尤其是这一家的要求更为稀罕。 搁平常,之所以会花大价钱请牡丹棚唱戏,那无非瞧上就是他家最拿手的那几样曲子,其中最为绝活的就是《莺莺六幺》这个本子了。 可今个这一家,不但不听别的戏不说,就连《莺莺六幺》这个本子,竟然还不打算按照原先的本子来,而是口出狂言要按他们自己写的本子去唱。 这情况纵使是唱台无数的牡丹棚也是第一次遇见,要知道,现在传下来的这些本子那可都是照着古人的经典一辈一辈传下来的,除非是那些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否则谁敢动手去改前人的经典?一个改不好,那日后可是要被冠上个辱没先贤的罪名遭人唾弃的。 但即便是将这些道理难处都摆出来说了,这一家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己见,甚至是给出了平日里好几倍的价钱,牡丹棚这才勉勉强强应了下来。 得亏这牡丹棚是底蕴深厚的老班子,不管演戏还是唱曲的功底都是远超寻常勾栏,否则换作别处,半天时间还真不敢保证能把这临时搬出来的改动戏本子学的明白。 ———— 陈府一处偏僻客房内。 床上躺着的男子脸色苍白,这个昨晚实打实中了一箭的书生此刻刚从鬼门关溜了一圈,所幸没有直接伤到命门,在大夫的及时医治之下算是勉强从鬼门关往回拉了一丝。 但这也仅仅是还有口气在,若想彻底保住性命,按照大夫的说法,还需用上不少的稀罕药材加上潜心静养方才能有一线希望,若中间有所折腾,那即便是华佗在世估摸着也是回天乏术了。 书生床边,韩序一个人站在书生跟前。 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有些事,他还是想跟这位宋先生讲出来,希望征求一下他的同意,即便是没有得到答复,最起码也要跟他说一声。 毕竟,不论是什么亏欠,韩序都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瞧着眼前虚弱的书生,韩序轻声道:“宋先生,有些事,我需要告诉你,你如今身子虚弱,不必着急一定要回答我,但是这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显然宋青柏没有力气去向韩序作出回应,但瞧着脸上的细微表情,还是可以瞧出,他是能听见的。 韩序顿了顿,接着说道:“宋先生,我知道,既然你一直能够记得陈小姐的身份,并且时隔多年如今还能将其认出来,想必在你心里,也是有她的,之所以到昨天为止都没有和她相认,她的心意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想,大概是因为宋先生心里清楚,你和陈小姐,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你,也不想害了她。” “但是宋先生你应该同样察觉得到,陈小姐对你的心意,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管是对宋先生这许久的坚持,还是昨日宁可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挡在宋先生面前的这份痴心,都是作不了假的。” 床上的宋青柏眼神微动,有些恍惚。 韩序继续说道:“宋先生身负重伤,陈小姐心急如焚,如今知晓了先生勉强有了一丝生机,方才心神安定了下来,但先生应当知晓,这其中牵扯的人和事,远不是她一个姑娘能够左右的,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恳求我能够找到法子保全先生的性命。” 韩序说到此处,宋青柏虽仍未有所动,眼角处却流下一丝泪痕。 “其实事到如今,不管先生愿意与否,先生和陈小姐早已算是同舟共济,这些不论是我,还是陈小姐的兄长,都看在眼里,对于先生的大义,我们都是深感钦佩,昨日我答应了陈小姐所求,今日我们会一同想法子劝解陈伯父将你留在陈家。” “若是此事成功,那先生接下来便可安安心心在陈家养伤,至于其他事,先生暂且不用操心,但同样,先生日后的命运,便也与陈家彻底绑在了一起......韩序没有经过先生的允许,贸然插手先生的私事,这点,还请先生见谅,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实属无奈。” “今日特地来和先生说这些,是希望先生可以知晓陈小姐对先生的一番心意,也希望先生可以打开心结,坦然接受陈小姐的好意,当然,若是先生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也不着急,先生慢慢考虑便是。” 说罢,自然是仍旧没有得到书生的回应,应是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韩序起身准备离开。 但是刚走到门口,似乎实在不甘心,又走回书生床前。 嘿嘿道:“要不,宋先生您同意的话,就......眨眨眼?” ------------ 第一卷·书生气 第64章 这样的公子 正午时分,陈府大院内。 说起来,陈府好些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甭管丫鬟侍女,还是管家仆役,今个全都聚在了院里,除了那些个要贴身伺候老爷小姐公子的,其余的都也得令允许坐着吃饭看戏。 随着大公子跟小姐搀着老爷夫人入座,场面才稍稍安静下来一些。 四人坐的位置,陈婉约临着陈夫人,陈阜则是挨着陈临。 陈夫人虽然瞧上去心情不错,但坐下后还是拍了拍陈婉约的手背,疑惑道:“不就是听个戏嘛,你说你俩干嘛非要还整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陈婉约闻言,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上午的时间陈婉约其实都是在找着话题陪母亲谈些家常里短的事儿,对这个事儿本身倒是从没回应过,因为面对爹娘,她实在不想有一丝欺瞒。 见到妹子为难,陈阜则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了,轻笑道:“娘,主要是想着咱们家都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人,前些日子我跟婉约去荣兴伯爵府里听戏,觉得这牡丹棚的戏确实唱的极好,回来时候便就寻思着请到家里给父亲您俩也唱一唱,刚好我有个朋友改了新戏本子,立马就让这牡丹棚学了起来,这会儿刚排好,今个咱看的这戏,我敢说是这东京城独一份儿!” 陈阜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有些没底,毕竟连他自己都很难想象要在半天时间里写出个新本子又要能打动人心,这得有多大难度。 不过想到韩序兄一直办事稳妥,既然这么安排肯定是有他的把握,于是这会儿便只好硬着头皮先夸下海口了。 陈夫人闻言,顿时提起了兴致:“呦,新戏本子?你何时认识了个这么有才气的朋友?” 陈夫人说罢,这次倒是陈婉约牵过了母亲手,轻声道:“娘,咱们只管瞧戏就是了。” 陈家夫妇二人似乎对这个一向乖巧恬静的女儿都极为顺从,陈夫人脸上瞬间只剩笑意,宠溺道:“好,好,娘就等着瞧就是。” 说罢,便听到牡丹棚的东家出来讲了几句客套的谢语。 随后,台上人物便开始进场,正戏开始。 先是一段合唱开场:“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铁砚磨穿才高难遂男儿愿。游遍了普救寺十里深院,参菩萨拜圣贤数过了罗汉。” 随后张生道:“只听得呖呖莺声花外啭,猛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宜嗔宜喜春风面,翠钿斜贴鬓云边。解舞腰肢娇又软,似垂柳在晚风前。庸脂粉见过了万万千,似这般美人儿几曾见。我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空天。游遍了梵王宫殿,谁想到这里遇神仙——” 崔莺莺接着道:“人随春色到蒲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一语唯怨东风。” 说实话,也难怪牡丹棚能成为东京城最有口碑的戏班子,就说这唱戏功底,那就真是说不上二话。 尽管只是半天功夫临时学的戏词儿,唱出来那也是极有韵味。 陈临在家里始终言语不多,这会儿也是一脸认真的听着台上的戏。 倒是陈夫人又说体己话似的朝着陈婉约问道:“不是说是新本子嘛?我听着这怎么像是《莺莺六幺》的角儿?” 陈婉约原本听见台上开场,也是有些疑惑,但听到张生与崔莺莺二人所唱之词后便了然了,这会儿回答母亲道:“娘您仔细听,角儿还是那个角儿,但是词不一样呢。” 陈夫人闻言又仔细瞧了一段,方才说道:“诶,好像还真是呢!” 台上。 张生道:“她若来时,我定能看个十分清楚也。一更后万籁寂无声,怎不见那人墙外影。我侧着耳朵听,我蹑着脚步行。我只在太湖石上等,等我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姐姐莺莺。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人未来衣香细生。我踮着脚尖儿仔细定睛,比那日初见时越齐整。” 崔莺莺道:“一炷香愿家中年年有余粮,二炷香愿父母百年寿长。三炷香......” 到此,台上剧情才真正开始与平日所瞧的《莺莺六幺》有所出入。 在原戏上,崔莺莺的爹早已死去。 看到这段,陈婉约抓着母亲的手又紧了些,始终一言不发的陈临,脸色也有些被这台上台下家庭和睦的氛围所感染。 台上。 崔莺莺:“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此情不可违,芳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红娘:“那张生伤得真难看,他难进茶饭难动弹。他虽是日夜苦把佳期盼,但却只是敢思不敢言。如今若要想性命得安全,除非小姐救苦救难。 台下。 陈阜与陈婉约皆是微微一怔。 陈阜心中暗叹,韩序兄这是,把自家妹子跟那书生的情形直接给编到戏里头了? 妙啊,实在是妙啊。 依着自个父母二老的性子,再加上平日里的死板印象,若只是单纯将二人这事讲与二老去听,保不齐还没开始二老心里便会抵触。 但是换这个法子就不一样了,二老本身就爱听戏,因此便会比平日里更投入些,只要本子写的够好,能让二老看的心头触动,即便事后二老意识到这事是另有目的,但心里起码也不会再坚如磐石。 如今前头铺垫已经做好,是否可行,那就要看韩序兄这本子的好坏了...... 想到这,陈阜难免又开始有些担忧,毕竟半天时间改好一个本子,实在是太难了。 但他不知道是,韩序这本子,早已了然于心。 今个韩序所教牡丹棚唱的,并不是什么《莺莺六幺》。 而是后世传唱颇多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这是元代以后才有的本子,相比于现在的《莺莺六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不仅抛弃了门第、权势,这些传统枷锁,崔莺莺与张生两人更是有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所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后世名言,便是出自这《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韩序在这《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基础上,又稍稍作了修改,将陈婉约与书生二人的境遇给填了进去。 可以说对这个时代来说,完全是降维打击...... 台上,戏至结尾。 张生:“君瑞此行非得已,愿卿珍重保玉体。” 崔莺莺:“此一去鞍马秋风自调理,顺时善保千金体。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霜桥起要迟。你休要一寸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 张生:“金玉之言当谨记。得官回来荣耀妻,不得官回来陪伴你。” 合唱:“将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看到此处,陈婉约怔怔出神,又悲又喜。 甚至都忘了父母亲还在左右,两行泪水轻轻划下。 这难道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结局吗? 不论结果如何。 似乎此刻在台上见到故事里他们替自幸福,至少也算不那么遗憾了罢...... 戏至结尾,台下众人皆是意犹未尽。 陈夫人摇头感慨道:“好一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连一旁从来不苟言笑的陈临,似乎也有些动容。 只是,陈临瞧了瞧自己的女儿跟儿子,似乎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 突然,陈府的看门小厮火急火燎朝着主子这一桌跑了过来。 “老爷,老爷!” 还在若有所思的陈临,瞧见小厮火急火燎的模样,疑惑道:“什么事儿?这么急?” “老爷,有队自称是宫里的人马来了......他们说好像是......宫里有旨意!” 一瞬间,陈临夫妇跟陈婉约兄妹二人齐齐站起。 也来不及多想为何宫里这个时候会给自己这个商贾人家送来旨意,一行人连忙赶到门口处迎接。 待他们到时,宫里内侍已经摆好了宣旨的阵势。 陈家众人齐齐下跪。 “大宋皇帝诏书: 朕绍膺骏命, 闻婚姻乃人伦之本,风化之源。今有盐商之女陈婉约,生于官商之家,性行温良,德容兼备;又有教书先生宋青柏,才学优长,淡泊名利,素守高洁。 二人若结连理,必能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朕心甚悦,特赐陈婉约与宋青柏成婚,以成佳偶。 自此合卺之礼成,两姓之好定。望尔二人谨遵妇道、夫德,互敬互爱,和睦持家。上以报家国之望,下以启子孙之贤。 于兮!” ...... ———— 阖家热闹的陈府后门之外。 是条小巷。 一墙之隔,便好似截然不同的两幅光景。 知晓了突然的意外之喜。 韩序没有告辞,只是悄悄离去。 小巷中,只有原本从来都遵守规矩的清朗侍女,小跑到门口。 鼓着勇气大喊了一声: “公子。” “您不要南枝了吗?” 只是前两个字声大,后一句话声小,自然不会被小巷里那个背影听见。 公子没有回头,可侍女还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这是南枝第二次见到......这样韩公子。 ------------ 第二卷·笼中雀 第1章 新桃换旧符 【第二卷·笼中雀】 —— 东京城,樊楼内。 春节将近,不少归乡的游子,或是四面八方的游客,都一股脑似的涌入了汴梁。 今个樊楼的客人衣着形形色色,其中有衣冠齐楚的官贵人家,也不乏有身佩刀剑之人,口音也各有不同,估摸着都是些回京过年的权贵或者来京凑热闹的江湖人氏。 堂中央看台上,一位姿色动人的女子怀抱琵琶端坐,神色恍惚。 都说国朝的繁荣昌盛,太平安乐,只有在临近春节这种举朝欢庆的光景里才能深有体现,如今温泉灵在京第一次真真实实瞧见,难免在心中对大宋的国泰民安悄悄感叹。 “去去去,往别家去,别搁我们这添乱。” 门口突然传来的店小二呵斥声,打断了温泉灵的思绪。 温泉灵闻声望去,有些意外,这位一身充满江湖气息打扮的年轻男子,可不就是韩序那好兄弟虞砚书? 虽然虞砚书外表看起来并无不妥,但却不知为何好像不太受店小二的待见。 “怎么着?开门做生意,还不让上门吃饭不成?”虞砚书似乎并不把小二的呵斥放在心上,理直气壮道。 店小二闻言反驳道:“甭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专门在各大酒楼客栈游荡,都快成出了名的江湖骗子了,赶紧出去。” 虞砚书依旧毫不在意,轻笑道:“这国朝新春在即,不少外地游子跟外乡贵客入京,我身为江湖儿女,为国朝兄弟姐妹们传递点消息,帮着外来的贵人们熟悉熟悉情况,顺便收点跑腿的费用,何来骗子一说?” 店小二见这人脸皮太厚,便懒得再多言,正欲干脆出手撵人,突然台上的温泉灵走了过来。 店小二见到是温姑娘,慌忙躬身行礼,看样子温泉灵应当是樊楼掌柜专门重金请到这新春镇场子的。 温泉灵罕见的不似店小二那般刻薄,笑眯眯道:“就让这公子进来吧,难得遇上佳节盛会,每年就这一回,别扫了大家伙兴致,若有什么事,我担着便是了。” 听见温姑娘发话,店小二便不再阻拦。 虞砚书瞧见是温姑娘,先是有些面露尴尬,但话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做作。 于是径直走入堂内,一边拱手一边笑道:“瞧瞧,还得是人家温姑娘有气度,这几日听闻咱们‘樊楼’生意倍儿好,本来还有些好奇,今个一瞧是温姑娘在这镇场子,那便不奇怪了,不奇怪了。” 温泉灵闻言莞尔一笑:“果然是近朱者赤,几日不见,虞公子也变得这么会说话了,要不,让人给你拿张凳子坐着?” 虞砚书闻言,先是又拱手道:“不必麻烦。” 随后又朗声道:“小的虞砚书,平日里游历江湖颇多,对江湖诸事皆是多有了解,今日有幸与各位老爷公子相聚于此,若是有哪有老爷公子想要有打听之事,尽可找我,不敢说无所不知,但差不多也是无所不晓的,尤其是有些咱们爷们私底下的难缠事儿,咱更是办得手到擒来!” 堂内各桌客人目光早就纷纷聚在堂前了,此刻虞砚书朗声说话,也并未有人不满,一是出门在外,大多都不想多招惹是非,二是喝酒吃肉之余看个乐子其实也不错。 温泉灵听到虞砚书这话,一时间来了兴趣,合着这俩人平日里就是这么招揽生意的? 只是不待温泉灵有动作,旁边一桌便有人招手。 温泉灵向旁边一桌看去,是位刚刚出落的少女,以及一对年纪稍大些的夫妇,看样子这对夫妇应当是少女的父母亲,一家三口倒是与周围几桌的江湖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 见到有人招手,虞砚书落落大方地向其走去,温泉灵颇有兴致地紧随其后。 “瞧着老爷与夫人虽是一身贵气,但却与江湖中人颇有不同,一脸正气,仪态端庄,反倒更像是为官之人,难道前辈对这些坊间杂事也感兴趣?”虞砚书瞧着少女父亲模样,疑惑道。 少女父亲闻言温和一笑,缓缓说道:“虞公子好眼力,我与夫人的确并非江湖之人,只是一家三口游山玩水,经过此地,不过我家小女倒是对这些坊间杂谈颇感兴趣,因此才唤公子前来讲述一二。” 虞砚书目光移到少女身上,少女这个年纪正值亭亭玉立,眼前少女也生得玉软花柔,只不过看起来好像气色差了一些。 少女楚楚动人,温泉灵作为女子也不禁起了呵护之心,温柔问道:“妹妹怎么称呼?” 少女柔柔一笑,轻言细语道:“我姓郭,名幼仪,姐姐唤我幼仪便好。” 温泉灵点点头,又轻声问道:“那不知安然妹妹想听些什么?” 少女若有所思,随后答道:“既然许多人都是来京过节,那不如就劳烦这位哥哥讲一讲这段时间东京的大事趣事罢。” 说罢,瞧了瞧四周,好像此刻楼内客人目光都聚在此处,又接着柔声道:“也不用特意讲给我,哥哥给大家一同讲讲,银子我爹爹会照付与你。” 虞砚书闻言瞧了一眼少女父亲,父亲笑着点点头,虞砚书拱手示礼道:“听闻读书人讲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以小见大,看来果然应是如此,那我便依妹妹所言。” 随后转身走到堂中央,店小二竟是也跟着拿了一张凳子过来,方便虞砚书坐下,堂内各桌一同默契变得十分安静,似乎都很乐意听这位自诩无所不知的虞公子娓娓道来,毕竟一边吃美酒佳肴一边听坊间趣事的确是十分惬意。 虞砚书显然是见多了这种场面的,众目睽睽之下,始终从容不迫。 敲了个二郎腿在凳子坐下,娓娓说道:“要说近期东京大事,大家最喜欢听的,自然是权贵人家的男女婚事,各位在场的公子小姐,应是也大都也对才子佳人故事最为好奇,既是如此,那我便从此说起。” 说罢,虞砚书故意顿了一下,堂内十分安静,大都朝着这边认真听讲,虞砚书这才轻轻一笑,接着说道:“先说说这东京城的权贵之家,最近东京城权贵圈子里有个不得了的大事,若在场有些背景的,想必已经是略有耳闻,但大部分刚入京的估摸着还不知道。” “什么大事?”靠近堂中央的一桌闻言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出口问道。 “说起近期权贵大事,首屈一指的自然是东京盐商陈家了。” ------------ 第二卷·笼中雀 第2章 官家也有官家苦 “陈家最近,可谓是双喜临门,陈家公子的事儿可能坊间早就有所耳闻,现在基本就是放在明面上跟朝中曾家小女板上钉钉了,但陈家小女之事,想必大家还都是不曾知晓。” “众所周知,陈家经商多年,虽然一向口碑颇丰,家财万贯,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人家,陈公子能够跟曾家小姐有幸结亲,在大家伙看来,已经算是有些高攀了,但这兄妹俩却是一个比一个与众不同,相比于自家哥哥的高攀,陈家小女反倒是一直对一个小乡塾的教书先生芳心暗许。” “这俩人可算是郎才女貌,要说起他们的缘分,那二人在两小无猜之时便已经冥冥结缘,如今长大以后,陈小姐丝毫不在乎其出身,日思夜想,苦苦追寻,而那教书先生也是心中感动颇深,但为了陈小姐的终身幸福,却只能装作冷漠,迟迟不肯接受陈小姐的心意,俩人原本是一对苦命鸳鸯,但是就在前些日子,咱们京城里的某家侯爷世子,就突然想要借这教书先生之手对陈家使坏,这教书先生面对家大势大的小侯爷,出于无奈,就只能选择以身入局,打算自己默默为陈小姐抗下这一切,但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说到此处,虞砚书拉长声音。 周围众人催促道:“千钧一发之际怎么了?虞公子快说呀!” 就连方才气汹汹的店小二,此刻都一脸好奇。 虞砚书轻咳两声,对着店小二言道:“茶。” 店小二闻言,也不觉得尴尬,一溜烟地跑到茶台端了一杯新茶递到虞砚书跟前。 虞砚书细细尝了两口,又将茶杯放到店小二手中托盘上,这才继续缓缓开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家小姐赶了过来,不但以一介女子身份当着知府大人之面为这教书先生直言辩解,还独自一人把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不愿给家中增添麻烦,更不愿看到书生为自己遭此大罪。” 听到此处,堂内议论纷纷。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侯爷,竟然心眼坏到了这种地步?” “是啊,天子脚下,还敢这般行事?” ...... “不过好在我们的知府大人明辨是非,慧眼如炬,才没让那小侯爷计谋得逞,可最后那小侯爷眼见害人不成,竟然派杀手索性打算将那教书先生直接做掉,以绝后患,得亏当时月黑风高,那杀手没有看得清楚,才算让那教书先生如今留下一线生机。” “事到如此,就连那原本不看好二人的陈家公子都是为之动容,于是打算帮着妹妹说服双亲,成全这苦难二人,后来就托朋友想了法子,为那陈家老爷和夫人专门安排了一场杂戏,唱的那戏本子,就是这段时日京城里最红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这本子,就是陈公子那朋友为陈家小姐二人量身定做的,一场杂戏下来,陈家二老本就已经颇有动容之意,陈家兄妹还打算借此机会徐徐图之,谁知道这个时候,官家竟然送来了旨意帮衬!” 听到此言,堂内霎时间又热闹了起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这本子竟然是出自陈家小姐的真事儿?” “这也太玄乎了吧,就这么巧?陈家不过是一介商贾,官家怎么会突然去在意他们家小辈的事儿?”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道理,官家怎么会插手这事儿......” ...... 听得众人议论,虞砚书也不急躁,只是缓缓一声,“诸位——” 周围议论声霎时间安静下来。 “诸位且听我继续说,今日我虞砚书所讲之事,的确是千真万确,诸位有所怀疑也是正常,毕竟这是别家私事,我一介外人平白无故怎么会知晓得这么清楚的呢?” “那是因为,这《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便是出自在下朋友的手笔,诸位若是不信,有些门路的,大可以想办法前去查证,所以方才我虞砚书才敢有些冒昧的口出狂言,毕竟咱的实力,是真真实实的在这摆着,倘若在座的各位老爷公子也有类似所求,可以私底下来北街胡同随时找我哈,嘿嘿。” 言罢,整个堂内先是鸦雀无声。 随后发出一阵唏嘘。 不过还是有些不出声的公子老爷私底下心里偷偷记下了这位虞公子的地址。 一旁从方才便端着托盘站在原地的店小二瞪大眼睛问道:“那虞公子是否知晓官家的打算?官家怎么会突然插手陈家这一档子事儿了?” 虞砚书摇头叹气,“至于这个,我就是实在不曾得知了,或许是官家英明睿智又仁慈宽阔吧,只是,想必最近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此话怎讲?”店小二一脸不可置信。 虞砚书叹口气,若有所思道:“这事儿基本都已经在权贵圈子里传开了,也不是什么秘辛,你不知道?” 店内众人再次被吊起胃口,小二又是睁大眼道:“什么事儿?” 虞砚书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为难道:“也罢,反正也不是什么朝廷禁止的秘密,早晚事大家伙要知道的喜事,那就顺嘴给大家伙提一下。” 店内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方才那桌一家三口的夫人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摸了女儿的手。 虞砚书接着说道:“这几天,太后招了各家权贵的到了年纪的女眷入宫,看样子是要给官家挑选婚事了,害,官家也有官家苦啊,不但如今年纪轻轻就要背负整个国朝百姓的责任,就连婚事,自己都是做不了主......” 其实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朝廷并没有令行禁止民间议论,官家选后原本也就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大家伙对这个话题倒也不算忌讳。 一旁有人附和道:“是啊,官家也是不容易啊,虽然如今年纪轻轻,但是听说早已有了明君之相,想必国朝接下来有好日子过了,就是可怜了官家他自个......” 不远处,一家三口之桌的少女听得入神,似乎真的很喜欢这种热闹人气儿,温泉灵转眼看去,见到少女一心听讲的模样,温柔一笑。 ------------ 第二卷·笼中雀 第3章 白云间 这几日京里热闹人多,虞砚书出来跑堂揽客的次数也增加了不少,毕竟自从前些日子陈家小姐那档子活做完后,已经歇息了有些日子了,如今过年在即,韩序二人合计着怎么着不得赚个过年钱不是? 至于这段时间虞砚书出来跑堂揽客的这些话,则就是韩序有心为之了,作为后世的年轻人,韩序深知舆论引导的重要性,虽然到现在为止韩序也没弄清楚其中缘由,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有备而无患,除了让虞砚书出来一边引导舆论,一边无脑夸赞当今圣上之外,韩序自己个则是躲在家里许久不曾露面了,虞砚书也问了好几次原因,奈何这韩序是死活不说...... 应是觉得口干舌燥,虞砚书拿起身旁店小二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但是刚喝完,还没来得及下咽,便听到咯吱一声,有人站起。 “虞公子是吧?” 虞砚书闻声望去,是少女郭幼仪旁边一桌的一位......公子? 看起来确实像是个家世不错的公子,一身富贵装扮,桌上有酒有肉,却不怎么动过,而且这位公子很奇怪,总让人觉得,阴气......有点重? 但气度还是有的,除了有些不够爷们,虽然看得出来这公子极其想要摒弃那份阴柔气,但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和眼神仪态却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的。 瞧着虞砚书投过来的奇怪眼神,这公子一时间有些尴尬,但还是撑起爷们气质,朝着虞砚书招了招手。 虞砚书见状走了过来。 阴柔公子小声道:“虞公子,可否将详细地址与我留下?不瞒您说,我家主子想寻您好些日子了,有档子事儿想要您这边想想法子,若是能成,我家主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虞砚书闻言,慌忙脸色一喜:“好说,好说,公子可否等我一会儿?我给这边说一声,随后我领您上门,咱们细谈?” 阴柔公子点头同意。 随后虞砚书走回原处,也不记仇,拍拍小二的肩膀以示致谢,小二这才意识到自己端着托盘已经站了许久,甚至都忘了此时已经胳膊酸痛了。 然后又走至少女郭幼仪桌前,轻声问道:“在下说的这些事,不知郭小姐是否觉得还算有意思?” 少女似乎总是温温柔柔的,连眨眼都是,“有意思的,哥哥说得很好。” 与此同时,少女父亲从身上取出一袋银子,颇为和善大方地交于虞砚书,似乎对银钱并不是很在意。 虞砚书也不作假客气,坦然收下,告辞离去。 不过一旁的温泉灵并未直接离开,而是想了想,看着少女问道:“你觉得,哪些事会让你开心?” 少女犹豫了一下,柔声道:“我没有想要很多,就如在现在这般,爹娘都在身边,一起平平安安,就很开心了。” 温泉灵闻言,轻笑道:“这很好。” ———— 待虞砚书回去时,韩序早已一个人在家吃饱喝足。 见到韩序竟是将自己大清早出去买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虞砚书先是震惊,随后一脸自豪地问道:“怎么样?兄弟我是不是没骗人,今个给你找的这家地儿味道不错吧?” 韩序最后喝了一口茶水,点点头,“还不错。” 随后反问道:“你呢?今个出去情况如何?” 虞砚书闻言,也学着韩序的态度故作淡定道,“你猜。” 韩序听了翻了个白眼。 果然什么朝代的年轻人都是沾点爱玩包袱的啊,要不然怎么会跟自己接触久的这些个人,都开始跟自己学上了? 瞧见韩序无动于衷的模样,接着虞砚书一拍胸脯大气道:“今个你兄弟我,又揽了个大活!” 韩序疑问道:“哦?有多大?” 虞砚书吹嘘道:“这么给你说吧,若是这单能做好了,甚至比陈家小姐那一单还要翻上几番,咱们兄弟俩人,就算是彻底熬出头了!” 经过陈家小姐那档子事,韩序显然心中有些顾忌了,狐疑道:“不会又是什么关系牵扯复杂的破事吧?” 虞砚书慢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一字一句道:“这次不一样。” “方才与对面主家交谈之时我已经说了,这活儿我们能接,但是事先有个前提,那就是咱两边只做买卖,不问底细,有什么事儿可以找直接找我,尽量不去麻烦韩序兄你,而且落脚的地儿也得他们提供,不能被人找上门来。” 韩序点点头,这小子自从温泉灵那摊子事儿之后算是有了进步。 虞砚书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若有所思道:“不过说来奇怪,对面主家看样子的确是不差钱的主儿,而且确定过就是东京人,但却在东京连个像样的宅子都没有,就连落脚地儿都是临时给开了个客栈让咱们去用。” 韩序闻言摆摆手:“这样最好,既然说了互相不探究底细,那他们的这些事儿咱们也无需过问,反倒是他们不愿意有太多牵扯,我们更省事儿才是,只要银子到位就成。” 虞砚书随即答道:“这个应该不用担心,方才刚说把事儿定下来,那边便付了定金,就连客栈都给开好了,开的是咱东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你要是觉得行,咱现在就能去瞧瞧。” 韩序拿起手巾擦了擦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 ———— 二人一同来到了虞砚书所说的客栈,韩序才发现老虞确实所言非虚。 自打来到大宋,这么多年里,也算是对大宋的风土人情有些见识,相比之下,这客栈确实称得上是一等,哪怕是比起吃喝住行最穷奢极欲的江南,都能在伯仲之间。 应当是新开不久,客栈跟樊楼对面而建,客栈的名字取得也是别出心裁,“白云间”。 虞砚书在客栈瞧见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大都是先前在对面樊楼吃饭之人,有那付了自己银钱的官腔老爷,还有惹的韩序与虞砚书二人慌忙躲进屋里的温泉灵,以及几个当时同在店内吃饭却未曾讲话之人。 此时酒饱饭足,“白云间”二楼,少女坐在屋内凭窗而望。 ------------ 第二卷·笼中雀 第4章 高看一眼 次日一早,“白云间”对面樊楼内。 韩序与虞砚书两个人吊儿锒铛地面面而坐。 说起来,这迎面而开的客栈与樊楼两家老板私下交情应是真的不错,在“白云间”住宿的客人,均是无需银子便可来这“樊楼”吃上一顿早餐,并且这早餐并没有因为不要银子就变得寒碜,依旧是相当丰盛。 此刻二人桌上,两碗鲜汤馄饨,一份笋肉炊饼,几份雕花蜜饯,还有据说是只有在樊楼才能喝到的花朝羹。 自打从陈家小姐那档子事儿之后,韩序便再未吃到过如此丰盛的早餐了,心情颇为不错。 估摸着是韩序二人起来太早的缘故,楼内客人不多,有位衣着富贵的风韵女妇人怀抱一只白色小狗瞧起来颇有气质。 瞧着店伙计对那风韵女妇人的尊敬模样,估摸着这位就是传闻中背景大的吓人的樊楼女主人了,只不过这女主人一脸温柔抱着怀中小狗的模样,跟传闻中手眼通天狠辣女妇人的印象好像不太相符。 除了韩序与虞砚书这两个浪荡公子哥以及酒楼女主人外,便只剩旁边几桌零零散散不吭声的顾客了,瞧模样也都是在对面住宿的外乡人。 若是此时昨日樊楼那些个顾客都在,便能一眼瞧出,这两位浪荡公子中的其中一位便是昨天在樊楼吹嘘揽客的虞公子,那有些心思的自然能猜出另外一个,可能就是这虞公子所言关系极好又极为有才,甚至帮着陈家小姐写出最近东京城勾栏最讨喜本子《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神秘才子了。 相比于一眼看过去便能让人觉得重情重义的虞砚书,这位神秘才子则是要多了几分风流了。 “其实我觉得人家温姑娘真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才气有才气,如今名扬国朝,一次出台费用可是够咱们兄弟俩挣个好几年了,而且我怎么觉着,温姑娘好像也没有韩序兄你说的那般吓人啊?最起码在我的印象里,还觉得算是知书达理啊。”虞砚书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吃食,对着韩序说道。 韩序闻言也不吭声,但是表情显然不乐意听虞砚书嘴里提到这个名字。 虞砚书嘿嘿一笑,接着说道:“昨个其实在这樊楼时候,我就已经碰见这温姑娘了,如果不是温姑娘出面,兴许昨个我就被小二赶出去了,更别提接下这一趟子活了,不过我没想到她竟然也在对面客栈住着,要我说,韩序兄你真没必要见了温姑娘跟见了老虎似的,人家真的挺温柔的。” 韩序咽下嘴里的一口馄饨,递给虞砚书一个看傻子一样的表情,阴阳怪气道:“呦,这点小恩小惠就给你收买了,你忘了头一次见你的时候那娘们是怎么给你忽悠的团团转了?江湖险恶啊,有些事看来你还是把握不住。” 两人讲话声音不大,但屋内人不多,再加上早晨本就比较安静,因此即便隔着桌子,旁人只要仔细听还是能够听得清楚。 而此刻门外刚好就又有人进来,虞砚书抬头一看,刚好就是眼前韩序兄正在冷嘲热讽恨之入骨的温姑娘。 虞砚书一时间,面露尴尬,赶忙给对面韩序递过去一个眼神。 韩序像是只顾着自个嘴巴享福,根本没瞧见虞砚书眼神中的意思,一边往嘴里送着吃食一边继续自顾自道:“而且你说那个姓温的温柔?看来有机会真的得带你去江南洗洗眼睛了。” 而从一旁的走过的温泉灵,皱了皱眉头,显然,这话也被她听见了。 不过却十分出奇地没有发火,反倒笑盈盈地走到樊楼女主人面前打了招呼,然后瞧着樊楼女主人怀中小狗问道:“裴稚姐姐,这狗可有名字?” 瞧着温泉灵跟这樊楼女主人二人说话时候的模样,显然二人是颇为熟络的。 被唤作裴稚的樊楼女主人笑道:“这只,叫元宝。” 温泉灵拍了拍小狗脑袋,“元宝,挺好,先前不理解姐姐为何要养这么多小狗,这会儿大概知道了。” 裴稚看了看温泉灵,“哦?说说看。” 温泉灵笑盈盈道:“有时候见识的人多了,就觉得狗也很可爱。” 温泉灵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一旁的韩序与虞砚书听得一清二楚,自然是听出了温泉灵的指鹿为马。 二人撞见,韩序虽然有些意外,但瞧见温泉灵没有明着发火,韩序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淡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没单子在身又或是这会儿周围暂时没熟人的缘故,一向懂得忍辱负重的韩序,竟然没有示弱。 反倒一本正经道:“温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方才我所言,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温姑娘却阴阳怪气来辱骂我,难道不觉得过分?还是说又打算不认说好的约定,准备仗势欺人?” 温泉灵也干脆转身面向韩序,反问道:“哦?陈述事实?那韩公子说说看,何为陈述事实。” 韩序轻笑道:“莫不是温姑娘认为自己行事做派,当得起温柔二字?况且温姑娘此刻所作所为,不是更印证了我所言无误?温姑娘啊,好心提醒你一句,女子这般做派,可不会有男子喜欢。” 温泉灵无所谓道:“呵,我何必非要让那些个不喜欢我的人来喜欢我?有那功夫,倒不如让那些喜欢我的人觉着自己真有眼光。” 韩序不带丝毫情感道:“伶牙俐齿,我不跟你计较。” 温泉灵笑问道:“难不成温温柔柔能当银子花?” 韩序瞧了瞧温泉灵,破天荒的翘起嘴角,说道:“那你不妨试试,若是本公子满意,给你银子又如何?” 韩序以为终于占了一次上风,放下手中筷子,想要好好瞧瞧这伶牙俐齿的娘们要如何应对。 哪知话音刚落,这位来自金凤楼的国朝第一才女便娉婷婉约的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公子呀。” 温泉灵一声叫的楚楚动人,韩序见状先是一愣,然后心中暗骂:他娘的,这娘们学真快! 随即扭头向桌上虞砚书示意,虞砚书还真就掏出一袋银子。 随后韩序起身将递到温泉灵手里,强装笑意道:“能大能小,很不错,从此高看温姑娘一眼。” 温泉灵接过银子,同样笑道:“言而有信,也很不错,从此也高看韩公子一眼。” 裴稚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这位樊楼的女主人,似乎总是很爱笑。 ———— 樊楼这条街到底是热闹,大清早便已经是熙熙攘攘,街道两边每隔几步便有冒着白烟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铺子不少,但还是每家每户前头都排满了客人,这座大宋都城,烟火气很浓。 今个虞砚书与昨个那主家约着上午来“白云间”客栈见面,刚吃完早饭没多久,虞砚书就等不住了,非要一会儿一趟地跑下来瞧瞧,那可不,昨个夜里做梦都梦见的是这一趟活干完后跟韩序一起去到江南道纸醉金迷,好事当前,虞砚书自然是操心得紧。 终于,虞砚书在人群里头瞧见了熟悉的身影,待身影走近,瞧见还是昨个那一人,虞砚书迎上去疑惑道:“公子,不是说今个你带上主家,我带上我兄弟,咱们把事儿就给敲定了?怎么您还是自个来了?” 阴柔公子摇摇头,像是无奈道:“虞公子且听我说,昨个我回去将事情告知我主家之后,主家思索再三,还是觉着今天派我自个先来见见人再说,倒不是不信任虞公子,实在是我家身份特殊,希望虞公子能够体谅,不过虞公子放心,不管如何,这趟都不会让虞公子白忙活,待会儿咱也只是瞧一瞧人,只要虞公子那兄弟与虞公子所言不差,那这趟活一准还是照旧的。” 虞砚书闻言,心中有些疑惑,这到底是得是多大的身份才能神秘成这样? 不过转念一想,越是如此,越是证明这主家的家世不凡,这对他跟韩序来说,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对方连定金跟这客栈都订好了,也不怕他会失约。 想到此处,虞砚书连忙又换上一副笑脸,嘿嘿道:“自是理解,自是理解,那公子便先随我上去罢,我那兄弟已经提前在屋里头候着了,就等您来了。” 说罢,虞砚书作了个请的手势。 眼看二人抬脚就要进客栈,突然就听见街上有人朝着这边喊: “公子.....公子......” “公子......” 起初虞砚书以为是叫别人,并未理会,直到这声音在自己跟前停下,虞砚书才一脸疑惑地转过头。 “公子,是您吗。” 这一扭头,便愣住了。 是两位女子,靠前的一位一身白衣,衣裳前头纹了一枚极为好看的刺绣,眼睛很有神韵,模样端庄大方。 愣了许久,虞砚书似乎才反应过来,喃喃说道:“姑娘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衣女子身旁的绿衣女子见状噗嗤笑出声了。 白衣女子有些面露尴尬,扭头朝着绿衣女子斥责道:“休要无礼。” 随后又扭头朝着虞砚书说道:“家妹生性活泼,公子莫怪。” 虞砚书连忙摇摇头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白衣女子闻言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说道:“真抱歉,方才公子身影远远瞧上去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许久未见,有些意外,这才远远追来。” 虞砚书觉得眼前好看成这样的白衣女子哪里会有恶意,痴痴笑了笑说道:“无妨的......无妨的......姑娘思念心切,换作谁都可以理解。” 白衣女子柔声道:“若是国朝人人都像公子一般善解人意,那大概就真的是政通人和了。” 江湖脱口而出道:“姑娘说的是。” 随后好像意识到有些不妥,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想了半天怎么解释,好像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就愣在了原地,像是想继续找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良久,挤出来一句:“姑娘看着好面善,好似不太像汴京人。” 白衣女子闻言,温柔道:“瞒不过公子,小女子的确不是东京本地人。” 虞砚书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接着问道:“不知姑娘是来自哪里?” 白衣女子缓缓说道:“说来话长。” 随后顿了一下,换了个温柔笑脸继续说道:“那公子呢,怎么称呼?是何方人氏?” 虞砚书像是突然意识到刚才有些冒昧,闻言“哦!”了一声慌忙拱手道:“在下姓虞,名砚书,是这东京城本地人氏。” 白衣女子还未讲话,一旁的妹妹俏皮道:“呀,你叫虞砚书啊......” 虞砚书闻言竟是破天荒地有些害羞,说道:“是。” 然后,虞砚书彻底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一个大男人就只剩脸红了。 好似瞧出了虞砚书的窘迫,白衣女子善解人意找话题道:“虞公子是东京本地人,怎么还在这客栈里住,是刚好有外地朋友要招待?” 虞砚书闻言,这才意识到这会儿还是在白云间客栈门口前,一旁主家还在前头眼睁睁等着自己领他进去...... 虞砚书瞧了瞧前头候着的阴柔公子一眼,面露歉意。 还未虞砚书说话,前头的阴柔公子倒是颇为客气:“虞公子,要是遇到了故人,要不你先给故人招呼着,不着急,我在这儿等你就成。” 虞砚书闻言,自然不会把这客套话当真,孰轻孰重虞砚书还是拎得清的。 慌忙朝着前头阴柔公子解释道:“我哪能让公子等我,这就来......这就来.....” 然后,虞砚书依依不舍地扭头看向门口跟前的白衣女子,无奈道:“姑娘抱歉,今日实在有事,先失陪了。” 随后叹口气转身进了酒楼。 看着眼前男子几乎是不告而别,白衣女子虽是有些失落,却也只是无奈轻轻地叹了口气,反倒是一旁的妹妹气得跺脚道:“这人,怎么这样啊!” ------------ 第二卷·笼中雀 第5章 这国朝,妙啊 虞砚书携着这阴柔公子二人入了酒客栈,随后将他带到了二楼房间。 房间内,吴白早已坐着等候。 阴柔公子进来一瞧见吴白本尊模样,便就喜在脸上了。 可不是,光看模样气质,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不得了的公子,最起码一个州府的名望氏族是少不了的,寻常富贵人家可没这超然的仪态。 特别是这公子脱尘的眼神,是他生平仅见,那是一种,明明不怎么高傲,却似乎总觉得对一切都瞧不上的厌倦感...... 虞砚书介绍韩序与那阴柔公子二人打了招呼,随后便以不打扰二人交谈为由,一溜烟消失不见人影。 韩序瞧着虞砚书突然转了性子一般心不在焉的模样,自然也不多拦,任其去所谓的寻亲访友。 ————— 樊楼这条街市热闹非凡是常态。 临河的一个小摊挂满了各种花灯,摊前围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年轻公子和姑娘,应当是个卖花灯的摊位。 最靠近摊内的位置站着几个年轻公子,瞧着动作是在提笔往花灯上写字,其中一位公子落笔,花灯上“人寿年丰”四个字引得众人一阵叫好。 摊位上另外一边,两位女子靠摊而立,一位白衣,一位紫衣,正是方才虞砚书樊楼前遇到的那二位。 白衣女子正看得入神,约莫是二人站得太近的缘故,摊上一位伙计向着二人走来。 “怎么?姑娘也是读书人?” 国朝尚文,舞文弄墨之风遍布整个大宋,在市井坊间,不论是寒门书生还是富家公子,若是识字,在哪身份都会高出一些。 “读书人又怎样?” 伙计朝着白衣女子问话,搭话的却是一旁紫衣妹妹。 “若是读书人,自当是可以提笔在咱这儿花灯上留下几个好字儿,待会儿挂到架上,若是得了哪家贵客青睐,卖个好价钱,你也能落得一半报酬,即便卖不出去,只要字儿写得入眼,咱也有一文钱当作润笔。” 白衣女子听罢,对着小摊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架上挂着的都是些提满各式各样字词的花灯,而摊上摆着的,都还是空白花灯。 缓缓说道:“那就有劳先生拿笔。” 伙计瞧着白衣女子虽然一身打扮颇为朴素,但言语间气质好像还真有点读书人那味儿,闻言真就寻了只笔粘上墨水递到了白衣女子手里。 虽然如此,但伙计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犯嘀咕的,女子文豪大宋也不是没有,不过大多数都是些家世显贵的,白衣女子的打扮差点意思,不过也不无妨,倘若一文钱万一换来一幅佳作,那是相当有赚头,即便写得普通,一文钱而已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总能想办法卖出去的,不论怎么算都是划算买卖。 一旁方才写字的几位年轻书公子,应当是已经结束,这会儿瞧见这边动静,周围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了过来。 大宋虽说尚文,可更多是对士大夫的崇尚,读书人确实会有些地位,但读书人本身却没有多少,毕竟对普通百姓来说,读书本来就是件极为奢侈的事情,能够写上一手好字儿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白衣姑娘一身朴素打扮,寻常百姓家里可不会穷尽家财供女子读书,毕竟即便读出来了,也不能科举入仕。 特别是众睽睽之下,此刻女子提笔,自然是免不了吸引众人的好奇心。 接过笔,白衣女子也不磨叽,提笔在花灯上一挥而就。 ——天官赐福 四个大字跃然灯上。 不但笔法行云流水,未曾刻意精雕细琢,而且字迹干净利落,苍劲有力,如银画铁钩,让人赏心悦目,很难想象竟然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从提笔到书写,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白衣女子在书法上还真是有几分造诣的,最起码在大宋读书人的审美来说,是相当漂亮,平心而论,就算是当世出名的那些个大家前辈们若瞧见也要忍不住夸赞几分的。 “好!” “真漂亮!” “真想不到这姑娘有这本事。” 白衣女子落笔,周围众人瞧见之后先是十分吃惊,随后纷纷叫好,本来众人瞅着这姑娘一身朴素,大多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算找个乐子,没想到看起来打扮平平常常的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造诣。 “怎么样?算是入眼吗?” 一旁的紫衣妹妹扬眉吐气问道。 白衣女子抬头,将手中提完字的花灯递给伙计,自始至终并未过多言语,相比于妹妹的天真烂漫,显然白衣女子更加稳重许多。 “好,真好!哎呦,都用不了这么好。” 伙计接过白衣女子递过来的花灯,又仔细观摩一番,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 “哎呦,还真是咱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您有这手艺您早说呀,稍等我给您挂上,待会儿指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必挂了,这花灯我买便是。” 伙计刚转身正欲抬脚将这花灯挂到架上,便有人出言打断,是方才在一旁写字的其中一位年轻公子。 “看姑娘年纪轻轻,没想到竟在书法上有如此造诣,当真是让我惭愧不已,这花灯我愿十两银子买下。” 年轻公子走近对着白衣女子说道,不经意间,眼神还瞥了瞥一旁的紫衣妹妹。 随后从身上掏出一袋银子递给伙计,示意伙计将花灯拿来。 伙计则是看向一旁的白衣女子,“姑娘你看怎么样?若是不满意,我这就给您挂上,待会儿也指定不愁卖个好价钱。” “既然......。” “这么好的字,十两银子怎么行,我出二十两!” 白衣女子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人群中又传来一男子的大声吆喝。 待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不是别人,正是抛弃了韩序自己出来寻亲访友的虞砚书。 二女瞧见虞砚书,皆是一愣。 虞砚书气喘吁吁,看样子累得不轻。 虞砚书原本还在奇怪,方才在樊楼外明明最后从窗户瞧见那两位姑娘是往这个方向走了,可将这边整个街市都转了个遍,怎么都不见人影呢? 没曾想一转头便在人群里瞧见了这眼前一幕。 此刻正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虞砚书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豪气十足的出手。 “那我便出三十两,算了,五十两!” 当虞砚书得意扬扬以为自己这般大方定是能在白衣女子面前出尽风头时,那年轻公子又开口加价,神色平淡,看样子丝毫不在意这点银钱。 虞砚书闻言,心中暗骂:花五十两买一个花灯,这些富家公子小时候脑袋都被门夹过? 但是骂归骂,心里还是在琢磨,要不要继续加价,不加吧,这会儿怕是要在女子姑娘面前丢尽面子,可若是加吧,看这小子模样,指定是个有钱的主,若是对方一直跟着加下去,不知道哪里是个头,到时候怕是把这些日子攒的这点老婆本全搭进去也不够。 虞砚书犹豫之际,抬头瞄见那年轻公子眼神不停瞅向紫衣妹妹,顿时灵光一闪,靠近年轻公子两步小声说道:“兄弟,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紫衣姑娘了?” 闻言年轻公子扭头瞪大眼睛看向虞砚书:“阁下怎么知道?” 虞砚书见被自己说中,轻咳一声,接着靠到年轻公子跟前说道:“兄弟一看就不懂女人吧?你这样一味地用银子砸下去是换不来她的好感的,反而只是你我兄弟二人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年轻公子疑惑道:“那该如何?” 虞砚书嘿嘿道:“你要是想跟那紫衣妹妹拉近关系,你就听我的,这姐妹两人一看就是饱读诗书,姐姐写得好看,妹妹也定然差不到哪去,你不如大胆点,直接去讨一个妹妹的字,如此一来,你我二人既免了互相拆台,又让那紫衣妹妹觉得你为人热情坦率,因此把你当做懂人心思的红颜知己也说不定哦。” 年轻公子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真行?” 虞砚书斩钉截铁,“当然。” 见到原本出价买花灯的两人把姐姐与自己晾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紫衣妹妹生气道:“你们二人,到底买是不买?” 虞砚书一扭脸换了个稳重的神态,说道:“自然要买,这花灯,我五十两买下了。” 紫衣妹妹眯了眯眼,“方才不是人家出五十两吗?怎么又变成你了?该不会,再多你就买不起了吧?” 虞砚书轻笑道:“这兄弟将花灯让与我,自然是有原因。” 紫衣妹妹不屑道:“不信。” 虞砚书闻言,轻咳两声,示意一旁年轻公子讲话。 年轻公子咬咬牙,向前走了一步,说道:“的确如此,因为我......其实......是想要姑娘你提笔的花灯,不知道姑娘好不好再写一盏?” 紫衣妹妹闻言一愣,“这个......” 年轻公子想到什么,又慌忙补充道:“我差点忘了,像姑娘这种才女定然不会轻易动笔,若是姑娘同意,我自是同样以五十两求之。” 听到“才女”二字,紫衣妹妹脸霎时间一红。 年轻公子见状,还以为真如江湖所说,被她当做了懂心思的知己,心中勇气便又多了几分,径直走到摊前,问伙计要来空白花灯与笔。 伙计一瞧,脸上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自然不会拒绝这好生意,慌忙将灯与笔递上。 白衣女子见状,拍了拍妹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温柔道:“即是如此,你便写与这位公子便是,这位公子看起来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好坏定然都不会说什么,事后咱们将银子拿来救济乡亲们,也算是好事一桩。” 紫衣妹妹闻言,咽了咽喉咙,“那好吧......” 上前接过笔和灯笼,犹豫了半天,最终艰难的下笔写了四个字。 ——白头偕老。 这一下一旁几人都愣住了。 虞砚书终于知道这紫衣妹妹为何会这样扭扭捏捏了,因为这妹妹的书法,跟她那白衣姐姐相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狱,四个字写的歪歪扭扭,真评价起来,也就只能说是可以让人认清。 而作为姐姐的白衣姑娘,则是有些尴尬妹妹所写的四字,自己这妹妹平日里不喜诗书她是知道的,但字还是认识的,只是没料到,妹妹怎么写了这四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字,要知道,花灯题字一般是祝福居多,这四个字虽说也算得上是祝福吧,但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年轻公子看到这四个字一瞬间就只有思绪万千了,这姑娘,莫不是...... 紫衣妹妹见到众人发愣,兴许是知道自己写的不好,为了掩饰尴尬,装作强势道:“诶,你要不要到底。” 年轻公子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接过花灯,“要,我要。” 花灯被年轻公子拿走,紫衣妹妹双手插肩,眼神故意看向一旁,“我写的......怎么样?” 年轻公子看着手中花灯,傻笑道:“好,真好,都用不了这么好。” 一旁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虞砚书从身上掏出五十两银子,年轻公子见状也连忙掏出五十两银子,一同交于伙计。 “好嘞!” 伙计笑眯眯接过银子,又拿出一半交给紫衣妹妹。 年轻公子对着紫衣妹妹开口:“在下韩琦,还未请教姑娘......” 紫衣妹妹心情好了不少,“喊我程嘉就是了,嗯......韩琦,你这人还不错。” 听到二人对话,江湖慌忙上前一步,对着白衣姑娘拱手道:“方才在街上有些匆忙,若是失礼还望姑娘勿怪,只是忘了请教姑娘该如何称呼。” 白衣姑娘回礼道:“小女子程鸢,多谢公子抬爱。” 白衣姑娘刚刚言罢,一旁唤作乐乐的紫衣妹妹便挽住姐姐胳膊,“姐姐,咱们走罢?还要给西街的徐婆婆送药呢。” 白衣姑娘点头,随后朝着二人行礼,与妹妹二人转身离去。 瞧着二女离去背影,唤作韩琦的年轻公子目光迟迟不肯移开。 虞砚书同样望着二女背影轻叹道:“花还新好,山还远秀,这国朝,妙啊。” 韩琦跟着痴痴点头:“是妙的。” ------------ 第二卷·笼中雀 第6章 辞旧 每年入冬,东京城都会在春节之前先迎来一场持续数日的雨雪天,大概就如东京城百姓所言,是冲刷一年的旧事,开始迎接冬雪好为来年改换新颜。 今年也不例外,上午还瞧不出端倪,到了下午街上便开始淅淅沥沥了。 樊楼今个下午生意不好,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外乡散客,一向笑眯眯的酒楼女主人也不见了人影。 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按照东京的习俗,在入年的这场雨雪第一天,城里百姓无论是田间小农,还是达官贵人,又或者生意商贾,都要去城隍庙祭拜,前人传下来的规矩,一辈一辈延续至今。 这就导致楼里唯一让人觉着有些人气儿的便是温泉灵与少女郭幼仪了,不清楚这位国朝第一才女哪时转了性子,竟然对这个温温柔柔的少女这般亲近,在知晓少女一家三口也是住在对面客栈之后,便叫着少女一同闲玩。 少女像是极喜欢樊楼女主人养的那些狗狗们,很乐意在店里与它们相处,不知是不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少女平日里好似总是有些苍白的气色今个儿都好了许多。 ———— 樊楼对面“白云间”。 客栈一楼地方很宽敞,极为贴心地摆放了不少茶桌茶具供客人们自行泡茶谈天。 平日不会觉得如何,可到了下雨天朋友几人自个儿动手泡上一壶好茶,面面而坐,倚楼听雨,便会觉得这汴梁京城当真有了“小江南”的味道了。 上午跟那阴柔公子简单谈了一番之后,那人便说回去等主家给信儿了,韩序在屋里坐不住,跑到楼下想要解解闷,却发现一楼各桌均有人占用。 韩序心中很是烦闷,觉得这些日子在东京简直是事事不顺,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这些年没祭拜过,得罪了东京的城隍爷才会让自己这些天总是吃瘪,想了想,决定要是雨势小些,定要也去城隍庙祭拜一番。 可不是,住在客栈的大都是外乡来客,既不用往城隍庙祭拜,也因为下雨天又无处可去,便只能纷纷来这打发时间了。 旁边有位年长一些的男子独坐一桌,面色和善,但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上位者气质,是少女郭幼仪的父亲,此刻一人饮茶赏雨。 兴许是瞧出了这年轻公子无席而坐的窘迫,便客气邀请同桌而坐。 韩序接过这位和善前辈递来的茶杯,浅尝一口,难得以称赞口吻说道:“好茶。” 应当是闲来无事也想找人交谈解闷的缘故,这位和善前辈不紧不慢问道:“公子懂茶?” 韩序随口道:“还行,略懂一点儿,尝得多了而已。” 和善前辈轻笑道:“公子瞧着闲来无事,不妨说说这茶好在哪里。” 韩序抬杯又抿了一口,扶了扶下巴,若有所思,随后说道:“这茶清香扑鼻,茶水不浑不酽,若是我没猜错,应当是青城山特产的‘青城茶’,倘若我没记岔的话,是炒青绿茶的一种,需选用早春采搁的嫩芽为原料,以一芽一叶作标尺要求,先后得经过杀青、摊凉、揉捻、炒茶等几种法子反复数次,最后才拣选出其中优者作为成茶,汤色黄绿鲜亮,气味鲜香持久,滋味回甘浓厚,绝对算的上是茶中极品。” 和善前辈闻言,稍露惊讶之色,“公子这可已非略懂,而是颇有见识了。” 韩序顿了一下,迟疑道:“不过,这青城茶虽好,但产量极少,且有散茶与贡茶之分,寻常散茶便已经是颇为昂贵,而前辈这茶之醇香,分明是不在民间流转的贡茶,能饮此茶,看来前辈的身份不简单啊,莫非前辈是官?” 和善前辈笑着摆摆手,“做过几年散官,如今早已是寻常布衣了。” 在大宋,是官员活的最滋润的一朝,因此但凡有过官身之人身份地位极高,即便是隐退朝堂,但在寻常百姓眼里也是高高在上之人,不过韩序这会儿却好像对此毫不在意,依旧是不曾拘束。 此刻旁边几桌喝茶之人也都是闲谈阔论,其中不乏各种江湖趣事,朝堂时局,毕竟当今朝堂执政仁慈,言论宽容,因此不少朝堂政事也常在坊间流传。 邻桌几位其中一人说道:“听说没,最近宫里准备大赦天下,不出意外圣旨过几日便会从东京传出。” 另外像是消息更灵通者接话道:“这早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你们可知道为何要大赦天下?” 桌上众人纷纷摇头。 消息灵通者压低声音道:“如今官家年幼,尚不能亲政,太后乾纲独断,如今先是招女子入宫选秀,又大赦天下,说是为新朝祈福,其实却给那些先帝当初刚在位之时因与先帝不和而获罪之人免了罪责,甚至不少追复了旧官,你们觉得这还能是何原因?说白了不就是为自己将来铺路,好让这些人感恩戴德,将来......” 说到此处,那人便不再多言,但是其中意思旁边几位也都能够猜到,于是乎跟着纷纷点头。 一旁桌上的韩序闻言摇头一笑。 和善前辈瞧见这个公子儿模样,面露好奇,“看起来公子有不同见解?” 韩序看起来丝毫不在意面前这位前辈的身份,径直说道:“如今官家与大宋一样,正是青壮,太后虽然借着官家婚事准备大赦天下,但其所赦官员,也都不外乎是能臣,且多为言官,忠于先帝,忠于社稷,不过是因为性格耿直又或者当初遭到奸人谣言而被先帝所猜忌,这才与先帝对立” “但却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即便后来天禧年间先帝心中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朝堂稳定仍旧降罪于他们,我想多半也是必要之举,没问什么大问题,但国朝从太祖皇帝开始便极为重视言官,因此其实私下里不少士大夫对先帝此举心有不满,此刻若是能因为赦免他们而缓和朝堂关系,为下一步官家的朝堂清明做准备,我觉得是明智之举。” “而且太后给官家选亲虽是有着自己私心,但此事未必就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坏事,毕竟此次奉旨进京的这些个权贵子女,基本都是远在中枢之外的闲散勋贵,大都是出了名的安分守己,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也未曾听闻这些人在朝堂中有什么势力,即便是有些个武将勋贵,此次进京也只是听从太后所召,按照规矩未带一兵一卒,若说太后想通过这些手段做到把持朝政,笼络人心,至少我觉得是多余之举。” “因此这次大赦天下,大概率也是带着不少士大夫的期盼跟先帝的意思在里头的,别瞧着我们这位太后只是位妇人,但是绝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所以我看这事儿就算太后真有私心在里面,那也是先帝他老人家临走前心知肚明的,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朝堂稳定才是第一位,说到底,这天下还能出来第二个武后不成?” 面前公子哥儿这一番言论说下来,这位曾经身在朝堂之上的老爷子心中便是愈发惊奇了,因为这位公子哥儿所言,恰恰也是这位老爷子自己心中所想,虽说如今许多朝堂之人均是能够瞧出其中长短,但能从这位看起来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儿口中说出来,则是真的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韩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又咂咂嘴道:“不过.....其实若是将来咱们这位年轻官家亲政以后,我觉得在太后这些年的培养下也不会做得太差,虽说如今许多人都对太后私底下颇有微词,甚至朝堂上也有人对其感到不满,但我觉得那要么是一些老顽固,要么是一些自视清流之人,有一说一,至少从现在来看,太后在官家即位之后的许多政令还都是不错的。” 这位和善士大夫闻言更是好奇了,“哦?公子说说,是哪些政令?” 韩序应当是真的闲来无事,继续侃侃而谈道:“就拿这些日子东京坊间所见所闻来说,对面樊楼的‘眉寿’想必前辈也已经尝过了吧,窖香纯正,口感绵柔,实在是酒中佳酿,但搁从前却是很难尝到,因为按照国朝律令,民间酒馆只能采购官家提前酿好的官酒在自家售卖,朝廷定价,朝廷分量,不管各地官窑酿得怎么样,也没得可选。” “但如今官家一朝新政,一改酒市规矩,改为朝廷卖酒曲,各大酒肆可以自行酿造,如此一来,像樊楼这类有绝活的酒家便是如鱼得水了,不论是各地百姓还是外乡来客,对此也都是一致纷纷叫好,就这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项,对朝廷安抚民心都是起到极大作用的,而且当初统一酒市,朝廷强买强卖,本就是为了筹措军费的无奈之举,官家这一朝广施仁政,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国库充盈,早已无需以垄断酒市取财,所以酒市律令改动与否,压根无关痛痒,但却能为朝堂安稳带来极大的成效,由此来看,咱们这位太后不是个无能之辈,而且官家正值当壮之年,若他能够平稳执政,有太后这些铺垫在,至少保证朝堂二十年安稳,对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韩序说到最后,这位和善老爷子的欣赏之色已是溢于脸上。 眼前这位看似性子轻浮的公子哥儿,其实胸有沟壑。 和善老爷子赞许笑道:“并非我刻意夸赞,公子这番话,可在年轻一辈中称得上是极有见识,没想到今日闲来观雨,还能遇到公子这么一位年轻才俊,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韩序闻言,竟还有些腼腆,摆了摆手,“年轻才俊就算了,这的确不太当得起,晚辈姓韩,单名一个序字,敢问前辈名讳?” 和善老爷子显然对这位公子哥儿颇有好感,笑着说道:“我姓郭,名允恭,应州人氏,在朝中做过几年小官。” 公子哥儿闻言一愣,“‌前辈父亲可是国朝英国公?前任平卢节度使郭崇?” 和善老爷子轻笑点点头。 韩序刚入嘴的一口茶水还未下咽便咳了出来,吃惊道:“前辈竟是大名鼎鼎的郭将军,我这......” ———— 开封府衙门口。 一胖一瘦两男子撑伞走在街上,胖的身着衙门官服,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瘦的则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了,若是此刻虞砚书在的话,便能认出,这正是上午那会儿在花灯摊位见过的公子韩琦。 此刻韩琦愁眉苦脸的跟在胖衙役身后。 前面走着的这位胖衙役,是韩琦的姐夫,在这开封府衙门里当捕头。 之所以愁眉苦脸,是因为此刻韩琦要被迫跟着姐夫去干一件极不情愿的事儿——相亲。 自打这几日来到京城之后,刚进姑妈家门,姑妈两眼一红,拉着韩琦就哭了起来。 可不是,这大侄子,一分别就是几年,如今要准备下一届的科考,这才一人来到了东京。 韩琦打小就命苦,三岁时候爹就死了,一个人在相州老家宅子里长大,不知道得遭受多少同族里头的白眼,如今到了东京,就剩这么一姑妈,这当姑妈的,能不亲? 姑妈哭罢,拉着韩琦一顿家长里短,而且告诉这大侄子,这次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吃苦受罪了,甭管咋样,先寻门亲事在京城落了脚再说。 这不,第二天一大早,便叫衙门里正当差的姐夫领着出来相亲来了。 韩琦其实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一是觉得这事儿太仓促,他心里没什么准备,二是韩琦心中其实有自己的抱负,他觉得若是没功名之前就这样与哪家姑娘相亲,也是对姑娘的不负责任。 但是碍于心中愧疚,当着长辈的面又不好反驳。 这会儿眼看就要到地儿,韩琦快步跑到姐夫身边,哀求道:“姐夫,要不,就算了吧?咱们兄弟也是第一次见面,去相亲我觉得倒不如去樊楼我陪哥哥喝上一壶,正好我就住在对面客栈,等时候差不多再回去给姑妈答话便是了,你看我这主意如何?” 姐夫哥瞥了一眼这小舅子,无奈道:“你以为我多想去不成?最近知府大人手上接了个要案,牵扯到朝里头的一位侯爵,要不是你姐放话若是不去今晚回家就要睡大街,姐夫我这会儿还正在衙门里忙案子呢。” 韩琦一瞧以为有戏,“那不正好?就按我说的,待完事之后姐夫你尽管忙去,我自己回家交差。” 姐夫哥摇摇头,“不成,这事儿你就别想了,万一回头被你姐发现了那还不得跟我闹翻了天?这几天家里刚好一点,我可还想再安生几天嘞。” 瞧着姐夫哥面色坚决,韩琦只好干脆放弃,接着便是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跟着姐夫哥走去。 ———— 樊楼门口,细雨依旧。 温温柔柔的少女拿来一根硕大的骨头蹲下身子喂给白毛小狗,白毛小狗吃了半晌才算啃完,应是觉得饱了,竟是突然调皮朝着街上跑去。 一瞧外面还在下雨,少女很是担心,慌忙拿了把油纸伞,也不顾自个儿衣衫单薄就要追上。 屋内的温泉灵见状,跑到门口还未来得及阻拦,却已经发现少女跑远。 温泉灵望着少女背影摇摇头轻笑。 京畿道就养不出这种温柔无邪的姑娘。 ------------ 第二卷·笼中雀 第7章 阴晴圆缺 樊楼所在这一条大街上,刚弱了一些的雨雪珠子又开始大声滴答个不停,丝毫没见再要歇会儿的迹象。 从“白云间”喝完茶出来的公子哥儿打着伞走在街上,明显心不在焉。 真是奇了怪了,竟然能在这樊楼碰见个未来的国丈大人,早知道就不说那些话了。真不是他韩序口无遮拦,虽然平日里诸多时候做事都不会顾及旁人感受,但我行我素他韩序也是分时候儿分场合的,人在江湖走,真到了该管住嘴的时候他比谁都安分,实在是没能想到堂堂他娘的国丈大人怎么会跑到这么一个满是江湖气息的客栈堂里来吃茶。 这些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这么有闲情逸致不成? 从客栈出来以后,一路上韩大公子把方才喝茶所说的话在脑子里回想了好几个遍,虽然有几句话多少有些僭越,但好在没有说什么大不敬之语,甚至都是些赞许之言。 想到这,韩大公子才放下心来,暗暗庆幸。 刚回过神,迎面而来撞上一个怀抱小狗的少女。 少女一个没拿稳,手中油纸伞掉到了雨地里,上下湿了个透,显然不能再用了,没了伞的少女却仍然紧紧将小狗抱在怀里,任凭雨雪珠子将自己淋了个满身。 觉着自己撞了人的少女连忙低头致歉,韩序皱皱眉头,心中暗骂,这两天怎么这么不顺?刚瞧着雨小了点打算出来去城隍庙祭拜祭拜,出了门就又大了起来,还碰到这么一个傻子,看来这趟城隍庙非去不可了。 少女不敢抬头去看这位公子哥儿,抱着小狗跑到一旁街边屋檐下,只是有些短小的屋檐不怎么遮得住衣衫单薄的她。 公子哥儿头也不扭地往前走。 至于这个傻傻的少女,根本才不会放在心上。 ———— 皇宫,尔英殿。 赵祯刚刚结束了今日的课程,送走了晏先生。 宫女便端来了说是新来的广南东路小厨子做的雪梨筒骨汤,伺候着让官家先来尝尝鲜。 对于广南道的食物赵祯一向是没什么胃口,总觉得那边吃食总是又甜又咸,掺杂在一起真算不上有食欲。 大概是今个外头雨雪交加的缘故,赵祯在尔英殿坐着看书看得久了,也有些寒意,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宫女端来的汤羹。 不过尝了几口,便实在被这有些偏甜的口味给劝退了,但是一抬头,瞧见一旁内侍跟宫女眼瞅等着自己给出个味道评判,赵祯就还是硬着头皮将碗中剩下的汤羹一饮而尽。 一碗雪梨筒骨汤而已,自己捏着鼻子就过去的事儿,若是让那远离家乡的小厨子因此受了责罚,赵祯觉得不至于,也没必要。 与此同时,门外有内侍候着觐见。 赵祯让人宣进。 一位相比其他人年轻不少的内侍低头入殿。 若是此刻韩序与虞砚书瞧见,便一眼就能认出,这可不就一直跟他们攀谈这一趟生意的阴柔公子? 年轻内侍俯身行礼道:“启禀官家,已经去看过了,跟您所说的那位模样基本相差无几,此人应当就是官家要找的那位了。” 赵祯将手中碗勺放下,拿起宫女递上的手巾擦了擦嘴,然后问道:“没出什么意外吧,那韩序可是已经在那个叫做‘白云间’的客栈住下了?” 年轻内侍回话道:“韩公子他们已经住下了,倒是没出什么意外,不过就是有个事儿赶巧。” 赵祯闻言起了兴致,好奇道:“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年轻内侍接着说道:“今个臣办完事从客栈出来的时候,瞧见了一对夫妇,若是没瞧错的话好像是应州郭氏一家,他们一家三口应是来东京之后也在那白云间客栈入住。” 赵祯闻言若有所思道:“郭家,就是大娘娘此次选秀最中意的那家?” 年轻内侍闻声点点头,答道:“正是,郭家从太祖皇帝到现在几代忠孝,也历来不好参与朝中争端,无党无派,算是武将勋贵里头最让大娘娘中意的,听说郭允恭郭大人的两个女儿均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但是大女儿已经嫁人,如今带来东京给大娘娘见的,是二女儿郭幼仪。” 赵祯喃喃自语:“郭幼仪......听着名字就不讨喜,怎么就这么好命?” 说罢,赵祯又抬起头,小声问道:“这郭幼仪你可也见到了?” 年轻内侍慌忙诚恐低头:“臣不敢。” 赵祯见状摆摆手,“罢了,你不必如此,她这皇后能不能坐得上,还是两说......” ———— 东京城隍庙里。 即便今个儿雨雪珠子比豆子还大,却也依然挡不住大家伙儿来祭拜的热情,人来人往,一茬儿接着一茬儿。 一位身材纤弱的清秀姑娘站在城隍庙门口的屋檐底下,自始至终也没讲过一句话,只有偶尔不小心挡了来往人群的路,才会微微颔首开口致歉。 一同来祭拜的金凤楼姑娘皆是求着城隍爷继续庇护财源滚滚,唯独齐七一人希望能够和他的公子岁岁平安。 要说这七姑娘运气也好也坏,好的是刚到这儿没多久便排到了她,早早地上了香。坏是因为没想到会碰上下雨,忘了带伞。 于是在楼里向来独来独往的七姑娘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屋檐下。 别人在等人接,她在等雨停。 ———— 街上抱着小狗的少女,并没有再继续被雨水淋透衣裳。 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个儿也要去那城隍庙给城隍爷祭拜祭拜的韩大公子,在和那自己淋雨也要护着小狗的‘傻子’少女撞了个满怀后,皱着眉头径直往前走,嘴里一直念叨着:“城隍爷等我......城隍爷等我......城隍爷等我......千万别再出岔子了,我这就去给您祭拜......等我。” 十几步之后,脚上却好像绑了个千斤重的石头似的,挪不动了,韩大公子只好停下身子,极不情愿地闭上眼,一咬牙:“算我倒霉。” 接着转身回去走到怀抱小狗的少女跟前,撇撇嘴,“你去哪?” 这个‘傻子’少女这才敢抬起头去看这位公子哥儿,柔声答道:“白......白云间客栈。” 韩大公子欲哭无泪。 然后。 街上,一个不傻的公子哥儿给一个傻傻的少女撑着伞。 自己身上被雨雪打了个透。 ———— 韩序将郭幼仪带到客栈,少女先去将小狗还回了樊楼,然后怯生生地向韩序说了声谢谢,才蜷缩着身子跑回了屋里。 温泉灵瞧见是韩序和少女一同回来,而且看样子竟是一路上将伞都打给了少女,有些意外道:“韩大公子今个这么好心,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吧?” 觉得倒霉透了的韩大公子扭头便走,似乎是懒得去跟她解释。 温泉灵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冲着韩序离开的背影说道:“韩大公子平日里搁外面风流倜傥沾花惹草就算了,我劝还是莫要去招惹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你兴许是图个乐子,但不是所有人都似你一般没心没肺,要是误了哪个良家姑娘,你可能会因此有趣上一阵子,别人却可是要因此心伤一辈子,那就真是伤天害理了。” 韩序今个儿不想跟她争辩,只是停了两步,扭头问道:“你那么喜欢当好人,不去照顾一下人家?” 温泉灵双手插肩,“这个就不劳韩大公子你我费心了,人家有爹疼有娘爱,自然是会照顾得很好。” 这位韩大公子仅仅“哦”了一声,便撑着伞独自离开了。 ———— 郭幼仪回到客栈,自然不会有人在意模样狼狈的纤弱少女,即便冻得瑟瑟发抖,路过爹娘屋外的时候也只是放轻了步子,自己回到屋里去换衣裳。 纵是如此,还是恰好赶上了母亲前来唤着吃饭,少女隔着屋门,冻得脸色惨白,尽量平缓着嗓子说话,怕爹娘知道了。 少女的爹娘是极为爱护这小女儿的,生得秀气可人,又乖巧懂事,哪有长辈会不喜欢,而且别看少女瞧着纤弱,却是最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但是老天爷总喜欢给人一些东西,再夺走一些东西,偏偏这些东西的多少和选择却由不得你,就好像这个温柔善良的少女自打生下来便要受着体弱多病的折磨,即便如此,在大多时候少女也都是不愿让爹娘忧心。 可是当爹娘的,又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就还是开门进了屋里,瞧见自家女儿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模样一下子就红了眼。 郭幼仪刚懂事的那年,是大中祥符之后朝堂新旧两派之争正盛的时候,少女一方为官的父亲,承蒙祖父余荫,正是两派最努力争取的对象,父亲为官一任,自当愿意承起为百姓谋福祉的担子,但无疑会动了朝中勋贵党政那些人的利益。 党政如火如荼,父亲自然忧心忡忡。 每日都会去庙里替父亲祈求万事顺遂的孩子,不是奢求自己能够处在权倾朝野的重臣之家,也不是渴望自己成为流芳千古的贤臣之后,她只是希望那个总想用自己肩膀为百姓撑起一片天的父亲能够完成心愿,皱眉少一些,笑容多一些,最不济,一家人平平安安也好。 只是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少女,自己却成了不平安的孩子,那天也是从庙里淋着雨回家之后,便再也一病不起了。 母亲寻遍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均是摇头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父亲破例动用交情请来了刚好回乡探亲的御医,才勉强吊住了性命,但即便如此,据御医所言,这孩子有先天心疾,就算是呵护得极好,也很难能撑过二十五岁。 因为女儿病重而多日忧心的父亲大人,在朝中已是逐渐势微,在听到御医那番话的时候,终是意识到以一己之力难抗天意,许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于是在那日后,便在朝堂上做了屈服,让了权位。 也正是少女父亲的主动退让,才换来全身而退,朝中也作出妥协,甚至一部分少女父亲执政期间的政令都得以保留,或许对当地的百姓和少女一家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离开朝堂之时,先帝得知这位大人的女儿之事,给予了颇多赏赐,少女父亲才得以携着女儿游山玩水,成全了这位温柔善良的少女一家人和睦喜悦的心愿。 母亲给孩子擦拭头发。 见母亲红了眼,少女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都不冷。” 母亲又气又疼,“你这孩子,就不能爱惜点自己身子!” 少女点点头,极为乖巧的伸出了双手,然后歪着头抱在了娘亲的怀里。 母亲轻轻柔柔地拍了拍女儿的身子,宠爱的瞧着自己怀里的孩子,方才红了的双眼,便又有了幸福的光彩,呢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在娘亲怀里的少女莞尔一笑。 哪怕是活到了八九十岁,有母亲,便总是可以有孩子气。 ———— 送完了少女的公子哥儿,终于可以给自己撑伞了。 再去城隍庙,只不过是把方才淋透身子的路再走一遍。 无论如何,他今天都是要去城隍庙里拜上一拜的,韩大公子一直都很迷信,他的迷信,更像是给自己找个寄托,因为不迷信,他心里便是再没指望了。 没由来的,想起了刚来大宋的日子。 很早的时候,那个最疼爱他的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年年关,别家都在团团圆圆的日子里,他的娘亲,死了。 那年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少年,可是没了爹娘的孩子,又怎么能称得上少年呢? 当时的他紧紧攥着娘亲留给她的玉镯子,并不打算听从娘亲的话拿到当铺换成银子吃饭,只是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完成对娘亲的承诺,要一个人在世上好好的活着。 那天以后,少年变成了孤儿。 他没骗娘亲,他活得很好很好。 雨天里走路,衣裳湿透,所以身上冰凉,唯独揣着玉镯子的怀里暖洋洋的。 孤零零的街道上,大少年并不孤单。 与母亲同行,又岂会孤单? ------------ 第二卷·笼中雀 第8章 喜欢会弯腰 ———— 樊楼大街某处医馆前不远处。 一身着开封府衙役官服的姐夫哥跟小舅子撑伞停驻了脚步。 韩琦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 姐夫哥见状,安慰道:“其实你也不用太害怕,见个姑娘而已,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姐夫哥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非但如此,而且还是个长得极为俊俏的小娘子呢,是早些时候打外地过来在东京开医馆的,不仅长得俊俏,而且性子温柔,平日里给乡亲们行医瞧病,口碑颇好,只不过平日里治病免不了出去抛头露面,那些个家世显贵的难免有些介意,条件差的又怕人家看不上,得亏有你姐夫我在衙门里也算个体面人,这才有媒人愿意撮合,要不然,你以为这好事能轮到你小子?” 韩琦闻言,依旧是无精打采,显然是不信姐夫哥所言。 姐夫哥拍了拍小舅子肩膀,“你小子,待会儿就偷着乐吧。” 随后,大概又过了五十步,姐夫哥领着韩琦行至医馆正门口,“到了。” 接着用胳膊碰了碰小舅子,朝着屋内示意道:“诺,瞧见没,坐着那位白衣小娘子便是了。” 韩琦撇撇嘴抬头望去,这一望,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今日医馆内瞧着人也不少,不过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婆婆叔公,拿完方子出来瞧见门口站着的姐夫哥与小舅子二人,纷纷上前问好,不过自然是冲着姐夫哥去的,韩琦这个做捕头的姐夫哥,看起来在开封府口碑很好。 应是察觉到外面动静,一位紫衣女子率先从医馆里跑了出来,瞧见二人,两眼一眯,嬉笑道:“呦,王捕头带人来啦?” 韩琦原本还在痴痴盯着屋内,原因无它,医馆里坐着的那位白衣女子,正是今日在街上遇见的白衣姑娘程鸢,而她旁边那位,正是紫衣妹妹程嘉。 这会儿紫衣妹妹从屋里跑出来迎接,韩琦的眼光自然也跟着转了出来。 见到这妹妹出来迎接,姐夫哥拱手道:“妹妹好,程嘉妹妹今个怎么有空来姐姐店里帮忙了?” 紫衣妹妹好似心情不错,“那还不是听说姐姐要与人相亲嘛,终身大事做妹妹的岂能不来,特别是听说这相亲对象还是王大捕头您介绍的,我能不来看看嘛,您说是不是?” 接着眼神移到正在痴痴发愣的韩琦身上,嘴角一挑,“想必这位就是王大捕头的小舅子了?” 姐夫哥见到自家小舅子还在发呆,连忙敲了敲他胳膊,示意小舅子叫人。 韩琦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原来是程嘉妹妹......” 紫衣妹妹一抿嘴,“呀,公子还记得我呢。” 方才还极不情愿的韩琦好似这会儿变了个人似的,“自然记得,自然记得。” 姐夫哥在一旁看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俩认识?” 紫衣妹妹双手插肩,“那可不认识嘛,我看今个这亲也不用相了,韩公子去把今天你那位好兄弟喊来,这事儿,成了。” 姐夫哥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接着屋内依旧是一身白衣的程鸢姑娘走了出来,“嘉嘉,休要无礼。” 程嘉闻言撇撇嘴,扭过头去,但还是小声嘟囔道:“实话实说嘛。” 程鸢朝着二人施了个礼,说道:“方才在忙,未先出来迎接,还请王捕头和韩公子见谅。” 姐夫哥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程鸢姑娘身为大夫,治病救人自然是第一要事,要忙便忙,我和我家弟弟再等会儿便是。” 程鸢轻笑道:“哪有让客人等的道理,而且这会儿已经腾出手来了,两位屋里坐吧。” 姐夫哥扭头瞧了瞧韩琦,又回过头看看程鸢,于是干咳了两声,笑道:“这个......屋里我就不坐了,既然你们两人也认识,你们就单独聊聊,我去街上转会儿去,这几天东京很是热闹啊。” 程鸢听了王捕头这话,又瞧了眼街上的雨雪珠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姐夫哥说完刚要转身,瞧见紫衣妹妹笑盈盈看着自己,于是试探轻声问道:“要不,程嘉妹妹同我一起?” 程嘉嘿嘿一笑:“好嘞。” ———— 距离天黑估摸着还要一会儿,樊楼的生意反倒好起来了,应当是大家伙儿大都各自忙完了手里的事,那些个因为雨雪天没出门的也终于熬不住肚子饿了。 回屋里换完衣裳的少女郭幼仪,跟着爹娘一起又下来酒楼里吃饭,只不过这次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在等饭菜上来的功夫,去门口喂了好几次小狗。 说是喂狗,眼睛却时不时往街上望。 ...... 在外头溜达了一天的虞砚书也打着伞一路回到了酒楼,这一天的功夫,虞砚书可是真没少跑,早上安排这一单主家跟韩序见了面,自己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先是在在街上转了好几条巷子,最后在花灯摊上寻到了那白衣姑娘程鸢,下午又跑着在坊间四处打听了半天,这会儿可是给他累得不轻。 虞砚书刚到酒楼,下午去城隍庙祭拜的韩序也跟着恰好回来了,二人迎面碰上。 郭幼仪一见这位韩公子,慌忙红着脸跑回桌上吃饭。 韩序当然不会注意到少女的这些动静,有些意外地瞧着同样打着伞刚从外面回来的虞砚书,惊讶道:“你下午这是跑哪了,累成这样?” 虞砚书其实也算相貌秀气,只不过相比起韩序的贵气逼人,惹人瞩目,虞砚书气质就要内敛许多了,若是单看起来,就像是本性淳朴却被江湖磨炼摔打久了的游侠,憨厚可爱。 看着韩序一身湿透的模样,虞砚书总觉得是自己丢下他跑出去有些照顾不周,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有些脸红答道:“我去.....去找了一个朋友。” 然后顿了顿,又关心道:“韩序兄你怎么衣裳湿成这样了?赶紧回屋里换个衣服才好。” 韩序瞥眼瞅了瞅老虞,这家伙在东京城都有什么朋友他难道还不清楚? 韩序一边进屋上楼,一边拍了拍虞砚书的胳膊,“我就随口一问而已,你紧张什么?还他娘脸红上了,该不是惦记上哪家小娘子了吧?” 虞砚书被韩序一语戳中,更是尴尬了。 倒不是刻意瞒着他,毕竟又不是见不得的人的事。对于韩序,虞砚书心里其实还是清楚地,平日里虽然韩序跟那些小娘子们看起来薄情寡义,不让人讨喜,但其实没什么坏心眼,而且对自己也很好,遇见事大多时候都会很实心的帮着自己。 只是今天自己在这个谈买卖的重要关口,自己却一溜烟跑去寻姑娘了,而且这会儿还是个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虞砚书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说。 虞砚书犹豫道:“韩序兄,咱还是回屋先换了衣裳再说吧......” 韩序知道自己这老虞是真在关心自己的,但相比之下还是对这老虞的八卦更感兴趣,毫不在意的搂住老虞肩膀便往屋里走,“不碍事不碍事,这点风寒能把我怎么着了不成?你小子还是赶紧给我说说是相中了哪家的小娘子,今个儿的饭兄弟我请了。” 回到屋里,虞砚书出于无奈只好将今个上午的事讲了一遍。 韩序听完有些意外的瞅了瞅虞砚书,诧异道:“合着你今个说寻亲访友,还真是去找姑娘了?” 老虞嘿嘿一笑:“韩序兄你是没见,那程鸢姑娘是长得真好看。” 韩序八卦心思顿时涌了上来,问道:“那然后呢,除了知道她叫程鸢,下午你去打探,可有打探清楚那小娘子来历?” 虞砚书走到窗户边,接着合上雨伞,然后才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样子累得不轻。 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好像这才又想起来累,气喘吁吁道:“倒是打探出来点信儿,这姑娘是个大夫,不是东京人氏,是早些日子携着妹妹一块来的,在东京开了个医馆,平日里行医治病在坊间口碑极好。” 韩序点点头,“嗯,大夫的话,倒是还不错。” 听到这话,虞砚书像是有些情绪低落,叹口气道:“害,如今要银子没银子,要功名没功名,在东京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没有,确实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虞砚书这话倒是说的没错,虽说在这个时代男人娶个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但这都是对那些豪门大户的老爷公子来说的。甭管什么年代的女人,慕强都是本能,只是在这个时代少了规矩的束缚,有能力的男人就能更明目张胆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认认真真的纯粹感情了。 对于虞砚书这类寻常男子来说,遇见喜欢的姑娘,还是会自卑的。 韩序瞪大了眼,匪夷所思,“你什么时候都会讲这种话了?平日里头嚷嚷着将来要娶大宋排的上名号的极品美人儿,怎么着,真到事上还没开弓就先丧气了?” 虞砚书摇摇头,没有讲话。 韩序则是满脸笑意,用像是看着自己孩子突然出息了的表情瞧着虞砚书,安慰道:“好事儿啊,你小子起码算是终于开窍了,给我讲讲,除了这些,这小娘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或是有什么爱好,我给你分析分析看怎么下手。” 虞砚书闻言,犹豫了一下,垂头丧气说道:“听说程姑娘是大夫,我就去向城南药铺的一个伙计打听,那伙计说,这程鸢姑娘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爱好,每日里就是给人瞧病,闲暇之时也是多在看医书,不过......” 说到这,虞砚书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但眼神又黯淡下去,继续说道:“听说程鸢姑娘这几日好像遇到一些问题,到处在寻一种草药,这味草药稀罕得很,平日里头很难寻到,整个东京城也就一个药铺里头有,我原本想着要是能帮程姑娘把这草药寻到,拿去给她,定是能够令她开心,但是问了才知道,那草药被樊楼给买走了。” 韩序闻言有些疑惑:“樊楼买草药做什么?” 虞砚书答道:“那草药除了能够配着方子入药,也能拿来烧菜,而且还是颇为入味的一道佐料,樊楼这种一等一的酒楼,自然是不会放过了。” 听了虞砚书这话,韩序才算了然,随后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角,玩味道:“走,这事儿我给你办妥了!” ———— 程鸢姑娘的医馆内,韩琦与程鸢姑娘面面而坐。 韩琦有些语塞,毕竟这会儿他虽然人在这坐,但心思早就跟着那紫衣妹妹飘到了街外。 程鸢姑娘自是瞧得出韩琦心中所想,倒是也没失了礼节:“原来公子是王捕头家的人,王捕头惩奸除恶,为人正直,乡亲们都很敬重他,公子是他的家人,难怪一身正气。” 韩琦闻言有些尴尬,心虚道:“其实......也没程鸢说的那么好,我平日多在外地,这些日子刚来东京,跟我姐夫那是比不了的。” 程鸢闻言,问道:“瞧韩公子是读书人,这个时候来东京,是提前准备下次的科考?” 韩琦答道:“正是如此。” 程鸢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公子是很好的,正是公子今日的五十两银子,附近这些个乡亲老人们才能用得上药材,说起来还要感谢公子慷慨相赠才是。” 韩琦这才知道,原来今日自己与那虞兄弟拿来买花灯的那五十两银子是被这程鸢姑娘姐妹二人拿来给乡里老人家买药材了,于是乎心里对这程鸢姑娘姐妹两人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韩琦由衷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程鸢姑娘原来是位悬壶济世的大夫,身为女子,却能行医救世,我实在是佩服,能为程鸢姑娘的善心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听到韩琦口中‘悬壶济世’,程鸢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惆怅。 韩琦轻声问道:“程鸢姑娘是有心事?” 程鸢意识到自己走神,致歉道:“公子见谅,今日韩公子是客,这会儿原本不该多想,只是......这几日城中突然多出许多老人染上恶疾,虽不致命,但是范围甚广,若是找不到病根,回头反复发作,老人们早晚会身子承受不住,方才听见公子说我悬壶济世,可我自己却迟迟没有头绪,觉得有些自责。” 韩琦若有所思,随后问道:“方才门外那些乡亲们,都是因为这个?” 程鸢点点头说道:“是啊,这场疾病来得突然,城里大部分医馆都束手无策,许多方子都不奏效,还好早年学医,师父授我的医术之上有一良方,能够将此症状克制,但这方子也有缺点,那便是其中所需药材量大且名贵,更是有一味药材重金难求,家境殷实还好,可那些老人们哪里会用得起?若不是公子你昨日慷慨解囊,恐怕今日许多老人还要继续空受煎熬。” 程鸢说完,又是轻轻叹气。 瞧见程鸢这个做姐姐的愁眉不展,韩琦也有些想为姐妹二人出份力,安慰问道:“那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程鸢摇摇头,将桌上壶中早已泡好的茶倒入杯中,递与韩琦,“罢了,今日本就不该跟公子提及这些,韩公子还请喝茶。” 韩琦接过茶杯。 然后,程鸢没由来地又问道:“不知道今日花灯摊上,我们姐妹走后,韩公子跟那位虞公子可有交谈......?” ———— 樊楼。 韩序与虞砚书回客栈屋里换了衣服后,便一同来到对面。 二人找了位置坐下,点了吃食。 结果饭菜刚上来没一会儿,韩序就一脸不悦的拍了拍桌子。 然后转头就大声吆喝道:“小二,还赶紧过来招呼!” 店伙计闻言慌忙跑了过来,赔笑道:“韩公子,有事儿您吩咐。” 韩序指了指桌上方才上的开胃凉菜皱皱眉头道:“我说你们店里今个儿这冷盘怎么回事?换厨子了?还是说为了省本钱让厨子换了什么其他调料了?我可告诉你,本公子行走四方可是实实在在吃过好东西的,你们可莫要耍心眼砸了自己招牌。” 店伙计慌忙解释道,“哎呦,韩公子您这说的哪里话,咱们樊楼那是东京城多少年的老字号了,别说在东京,就是搁整个大宋咱也是能挂得上号的,平日里甭管是鸡鸭牛羊还是青菜调料,那向来是只会往好了用的,自己动手砸招牌这种事儿,咱可是万万不敢干的,要是您嫌不合口,我这就给您再换几盘就是。” 堂里的温泉灵瞧见了这边动静,放下手中小狗走了过来。 听见二人对话,温泉灵沉声道:“今天裴稚姐不在,我在店里帮忙照看,食材用料从头到尾我都是看在眼里,后厨师傅们都是一丝不苟爱惜名声的老人,哪里会有偷工减料一说?韩大公子您要是能吃就吃,您要是吃不惯呢,我们这小店那估摸着也是伺候不了您这大人物的。” 韩序一瞧温泉灵过来,心中暗骂:怎么把这娘们给忘了? 但是此时此刻,脸上也只能强笑道:“温姑娘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嘛,昨个儿还说是朋友呢不是?” 温泉灵瞥了韩序一眼:“不想吃现在就出去,要是搁这给我耍无赖,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韩序又夹了一口冷盘送到嘴里,咂咂嘴道:“害,今个儿确实是有点儿太倒霉了,走到哪都不顺,在外面跑了一天,这不是晚上回来想吃点好的顺顺气嘛?没忍住发了两句牢骚,温姑娘何必发那么大脾气呢是不是,您侠义心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吧。” 温泉灵双手插肩,冷笑一声,不过瞧得出韩序的一番花言巧语还是有点作用的。 韩序见状嬉皮笑脸道:“要不......您让我自个儿去后厨溜一圈,看能不能寻摸个可口的生瓜甜果啥的,带回去填填肚子得了,你看我这一身湿了个透,赶紧回去我好泡个热水澡,正好也不在这跟您添乱了。” 温泉灵闻言瞪了瞪韩序,现在再看到韩序这幅说话的口气,她是极为痛恨的,因为当初欺骗自己时,就是这么一副死皮不要脸的嘴脸。 但是想了想,方才听郭幼仪说完下午韩序送她回来的事儿之后,今个对韩序心里的恶意暂时少了一些,懒得与他计较。 此刻瞧着这韩序的示弱,便朝着后厨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便。 于是韩序带着虞砚书二人屁颠屁颠朝着后厨跑去。 然后,温泉灵便又走到了少女郭幼仪的一桌坐了下来。 少女的父母应当是回对面客栈屋里拿东西,此刻桌上只有少女一人。 注意到少女在韩序走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温泉灵轻笑道:“他从进门开始压根就没有瞧过你,你紧张什么?” 顿了顿,温泉灵轻叹了口气:“看见了又躲,看不见又找。” 少女俏脸一红,像玫瑰花瓣。 温泉灵小声问道:“喜欢他?” 郭幼仪低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温泉灵拍了拍郭幼仪肩膀,“你怕什么,身子弱又不是你的错,不管面对谁,都大大方方便是了,都是两只眼睛两个耳朵,谁比谁差?” 少女这才抬起头,看着温泉灵,表情楚楚动人。 温泉灵瞧着眼前这个明媚又自卑的少女,柔声道:“当一个人真正喜欢你的时候,你压根不用那么好看,那么迎合,那么优秀,你要知道,踮起脚尖的喜欢是站不稳的,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会弯腰的。” 少女似懂非懂,怔怔出神。 ------------ 第二卷·笼中雀 第9章 神仙桥上有神仙 次日。 虞砚书刚下一楼,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形,似乎是想要出门,却又似乎有些迷茫。 虞砚书仔细一瞧,好像是昨日花灯摊上那个姓韩的公子。 虞砚书快走了上去,“韩兄?” 那人闻言扭头,虞砚书一愣,还真是昨日那个叫韩琦的。 韩琦先诧异道:“是你啊,砚书兄,你不是东京本地人吗,怎么会也在这住?” 虞砚书满脸笑容道:“我不在这住儿,只是今个儿恰好来看望朋友,没想到这就又碰上韩琦兄了,你说巧不巧?” 韩琦像是有些心不在焉,跟着附和笑道:“确实是好巧。” 虞砚书见状,笑眯眯问道:“韩琦兄有心事?” 韩琦有些清愁的点点头。 虞砚书善解人意道:“该不会是在思念那日的紫衣妹妹吧?” 韩琦一愣,霎时间红了脸。 自打作日在花灯摊上遇见那名曰程嘉的紫衣姑娘后,韩琦其实便一直有些心心念念了,总是盼着能在哪再碰见一面,毕竟那紫衣姑娘走得匆忙,加上又是第一次见面,就没敢问那紫衣姑娘的住处,一回来便后悔了,不过这就算后悔了,也没地儿打听去啊?东京城虽然不大,但是就光凭着一个名字就要寻到一个人那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了,可是谁曾想到,姐夫要给自己介绍的那人,竟然正是程嘉的姐姐,这下就让韩琦有些惊喜了。 今个下雨,本就容易多愁善感,一同的几个兄弟又一个人跑了出去,这让韩琦在屋里更待不住了,随即想着出门转转散散心,最好是能够运气好再碰见个什么身患疾病的老婆婆之类的,这样也好有理由做个好事,顺便去程家姐妹医馆见见那紫衣妹妹,没想到刚到楼下便在这碰上了虞砚书。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此刻正发愁能想个什么理由去接近那程嘉姐妹的韩琦眼前一亮,快步走到那人身边,出声问道:“砚书兄你这是去哪?” 虞砚书心里盘算着,上次听程鸢姑娘说把银子都用来给乡亲们买药材了,但通过打听他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情况,程姑娘头疼的那恶疾一是染得人多,二是用药持久,虞砚书猜着程姑娘凭着自己的能力也只是能解一部分人的燃眉之急。 虞砚书他自己确实是想帮忙,可是自己手里虽然也攒了一些银钱,可这些钱能不能轻易动用不说,即便全部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若是眼前这一瞧就是富家大户的韩公子真对那紫衣妹妹上心,那岂不是恰好能助程鸢姑娘一臂之力?瞧着这大户公子哥儿模样应该是个真不差钱的,又看着憨厚单纯,显然不懂如何获取姑娘芳心,自己若在中间搭个线儿,那说起来怎么着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这会儿韩琦瞧着虞砚书这模样,还以为虞砚书是闲来无事,轻声问道:“砚书兄想不想见程鸢姑娘?” ...... ———— 虞砚书出去后,韩序换了一身衣裳便也出了门。 若是清儿见到这会儿阿良模样,定是要惊的认不出来。 走在这东京城的街道上, 不知道是不是刚下过雨的缘故,东京城市井气息,让人格外惬意。 韩序觉着心情清爽不少。 东京城内有河穿过,因此修着不少石桥。 其中西大街的神仙桥最为出名,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桥身巨大,更是因为其背后还有一番说辞,据说前朝有段时间阳安城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旱,甚至是连城里的河水都干了,要知道江南多雨,这种情况实属罕见。恰巧当时正逢这神仙桥在修建,当地官员瞧着河里的水都干了,干脆就停了桥的修缮工作,没想到百姓们纷纷传言说是此举触怒了天上神仙,才导致该下雨却依旧不下,后来官府迫于压力恢复了修缮,未曾想就在桥修好当天,还果真就下起了一场大雨,于是后来就给这桥干脆取名叫神仙桥。 因为这桥位置要紧,连接东西两街,平日里人来人往,而且桥面着实巨大,因此不少心思机灵的商贩就干脆把摊位搬到了桥上,后来别的商贩发现生意确实不错,也便纷纷模仿,久而久之,这桥面上反倒成了东西两街最热闹的地儿。 此刻桥上。 粗粗一看,像是杂乱无章,细细一瞧,实则井然有序,各种商贩在桥面两侧摆着货摊,纵使喊得十分卖力,也绝对不会往桥中央多移一步,以免挡住来往人群的去路。 西街桥头,一处卖古玩的摊位,摊上摆着看似陈旧的瓶瓶罐罐,摊主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的打着瞌睡,迷迷糊糊,也不操心生意,冷不丁的一个用力过猛的摇晃,差点没把摇椅掀翻在地,还好旁边一位年轻道士出手扶住。 “多谢了啊!小道长。” 差点摔了个踉跄的古玩摊主扶稳身子后张口致谢,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年轻道士表情平淡,轻轻点头示意。 “看样子,小道长你是新来的吧?是给人算命?我瞅你站了一天了也没人来,知道为啥不?要说算命的,桥上就有一位,生意好着呢!你知道人家咋整的不?摆个摊位,挂着旗帜,你猜猜那旗帜上写的啥?‘算尽前后五百年!’就这架势,任谁看了不得高低过去瞧上一瞧!像你这样啥也不带,傻愣愣站在这,怎个会有生意?” 约莫是因为年轻道士帮忙扶椅子的缘故,古玩摊主向着年轻道士好言提醒。 “自会有人来。” 年轻道士依旧表情平淡,看样子没有丝毫着急。 听了年轻道士这话,古玩摊主干脆闭上眼睛,继续打瞌睡,只是摇晃的幅度比方才轻了许多。 韩序此刻走在西大街,若有所思。 今个他出门是要去找一个老伙计,之所以说是老伙计,是因为韩序每次搭班接活,除了虞砚书,最常用到的就是那位口气极大又极其不正经的老道士了。 眼下新活在即,韩序打算提前去找他合计合计。 其实这时间的西大街人不少,造成正是东京城女子出门采买的时候,不说拥挤,但通常都走不快。 但这会儿韩序一路走来倒是顺当,都快走到桥头了也没怎么停顿。 街上路过的男子也是奇怪,不知怎么地街上那些小娘子老远的瞧见这年轻公子就纷纷红着脸走了到一边,好像故意躲着他似的。 这让那些男子忍不住怀疑,莫不是这年轻公子看起来很吓人不成?不对啊,明明很俊啊。 走到桥头,韩序鬼使神差在古玩摊位一旁停下脚步。 古玩摊主察觉到有人来,猛地从摇椅上坐起来,咧着嘴道:“公子来掌掌眼,瞧瞧,别看咱这摊儿小,都是个顶个儿的物件儿!” 哪知韩序并未理他,反而看了一眼一旁的年轻道士。 算命先生这个行当,韩序是知道的,千百年来,流传下来不少各种奇门遁术,有真有假,大部分算命的都是些个半知半解的出来招摇撞骗,那些去算命的,也大多只是求个心安。不过有些得了真传的,确实是能根据规律洞察一二天机,但那终归那只是极少数。 韩序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道士。 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一身道袍比那个老道士不知道干净了多少,就是瞧着模样实在年轻。 韩序其实对这些奇门占卜之术虽是不信,不过颇为好奇,但这年轻道士实在看上去不像有真本事。 只是略微停下看了一眼,寻思着这下老道士在这桥上的生意多了个对手,随后便扭头准备离开。 “公子是去寻人?” 年轻道士对着已经扭头准备离去的韩序说道,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 韩序闻言停下脚步。 “是又怎样?” 年轻道士继续说道。 “是寻一位故人。” “你说错了,并未有故。” 年轻道士并未接话,而是接着自顾自的说道。 “贫道今日也是寻人,现在寻到了,公子今日也会寻到。” 韩序皱皱眉头,这人怎么老说废话呢。 “寻到了?我?” “正是。” 韩序约莫着这年轻道士怕不是对每个路过之人都这么说,反问道:“既是道士,为何唤我公子,而不是施主?” “公子还未施,算不得施主,看起来公子好像不太懂人间之事。” 韩序心中一惊,难不成这道士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又转念一想,万万不可能,纵使世间真有未卜先知之术,但也绝对无法真去窥视天机,只当这道士是为了装的高深而信口拈来,随即说道。 “并非如此。” 韩序话音刚落,不知道哪来了一位身着窄袖小裙的小娘子,手里拿着一把尚未撑开的油纸伞,踉踉跄跄小跑到韩序身旁。 像是鼓起很大勇气说道:“公子可千万莫信了这道士,少不了是出来坑蒙拐骗的,看公子年轻,就想忽悠些钱财,看公子穿着朴素,钱财也定是来之不易,莫要被人骗了去。” 韩序被这突然窜出来的小娘子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本欲看过去,哪知只是刚转头瞧了一眼,这小娘子便抱着手中的油纸伞红着脸慌忙跑开了。 愣了愣神,韩序喃喃道:“今个儿是怎么了,我吓人不成?” 一旁年轻道士泯然一笑:“看来公子确实不懂人间之事。” “这算什么人间之事?” “有些事书上能学到,有些事见过才知道。” “说给我听?” “说给天下读书人听。” “那小道长可算出我是什么身份?” 不知是真觉得这年轻道士有些水平,还是单单瞧着这年轻道士说话老气横秋,韩序换了称呼,将年轻道士唤作小道长。 “公子是官。” 年轻道士缓缓说道。 听到年轻道士这话,韩序松了口气,拿出几文铜钱,递给小道士。 “小道长算错了,我不是官。” 不知是不是前世总爱研究这些的缘故,总觉得对道家,有着一些渊源和好感。 年轻道士并未接过铜钱,而是看着一旁的古玩摊位说道。 “公子可否将银子买作一样东西送我?” 韩序露出疑惑,转头也看向古玩摊位。 “你想要何物?” “都可。” 韩序在摊位上扫视。 古玩摊位的摊主原本见到二人自顾自讲话,也不搭理自己,心里还有些烦闷,想着难不成真让这年轻道士等来了一笔生意?若真如此,那这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公子也忒儿好忽悠了,寻思着等这二人完事儿,自己怎么着也要忽悠一番,他可不相信自己的忽悠水平还比不过这年纪轻轻的道士。 但这会儿见到这年轻道士竟是不要银子,直接要让这年轻公子给自己捧生意,笑眯眯递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随即依旧是语气大大咧咧的说道。 “公子随便挑,咱这儿摊上哪件都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您要是看中了哪件只管说,咱跟这道长是朋友,少收些银子也无妨!” 说罢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又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对,立马住嘴,心里暗骂:他娘的,这般说该不会让这人以为我跟这道士是合伙坑蒙拐骗的吧? 摊主再不言语,只是自个儿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个年轻公子可千万别误会。 韩序倒是没把摊主的话放心上,在摊位上扫了一圈,挑了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剑,拿起来递到年轻道士手里。 年轻道士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布,双手合十放在手上,恭恭敬敬的接过木剑。 “多谢施主。” 将木剑用布包好收入怀中,随后双手合十,又恭恭敬敬向韩序弯腰行礼。 “师兄说这桥好,先前不觉得,如今在桥上见到施主,才觉得师兄说的没错。” 说罢,年轻道士转身离去。 瞧着年轻道士离去的背影,韩序看了又看,只觉着个子不高,有些单薄。 韩序扭头看回古玩摊主,问了木剑价钱。 古玩摊主一脸大气的说道:“这木剑原本是前朝之物,据说被家里前辈拿去给青城山掌教开光赐福过,青城山公子知道吧?那咱青阳朝的道家大统,都说几百年前出过神仙呢!所以说绝对是个真真实实的好东西,本来都是不卖的,不过今日是有缘,索性就忍痛割爱了,公子您给我五十文就成,图个吉利!” 闻言,韩序从怀里又掏出几文铜板,加上手里的铜板,一共五十,朝着古玩摊主递了过去。 古玩摊主也是见到木剑已经被年轻道士拿走离去,也不怕这年轻公子不给钱,所以才敢狮子大张口要八两,即便如此,心里估摸着也要被还上几嘴价,哪曾想韩序一句话没吭,直接就将五十文铜板递了上来。 这会儿古玩摊主笑的合不拢嘴,咧着嘴说道。 “公子真是个爽快人!” ------------ 第二卷·笼中雀 第10章 寻花 见面前的年轻公子并未回应,不知是不是觉得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剑就这么收了五十文有些过意不去,又张口说道。 “看公子模样,想必也定也是个读书人,刚刚瞧见你们二人讲话,听闻公子还不是官,不妨事,看公子这气质,定是那文曲星下凡,将来肯定能考个功名,做官也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对了,我家中有几本好书,都是些从不外传的家伙事儿,别看我在这摆摊,以前家里也是出过秀才的咧,只可惜今日并未带来,要是公子想要,明儿个只管来拿,不要钱!” 看年轻公子依旧并未搭理,还以为这年轻公子不信。 “公子若是不信,只管打听,咱在这神仙桥上是出了名的童叟无欺!” 年轻公子一愣。 “这桥叫什么?” 瞧见年轻公子的反应,古玩摊主也是一愣,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不敢再多说,支支吾吾跟着这年轻公子话音回应道。 “神......神仙桥。” 年轻公子哑口无言。 ———— 樊楼大街的医馆里,端庄恬静的程鸢姑娘,坐在屋里的藤椅上,身边蹲着性子直爽的紫衣妹妹,地上放了个有人三分之一高的竹筐,里面塞满了大概是药材之类的枝枝叶叶,二人一边挑拣着草药,一边时不时聊上两句。 妹妹不知道是说到了哪里,使得专心挑拣药材的姐姐想到了些什么,突然站起身,连忙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古籍翻阅起来。 程鸢姑娘手中古籍,是一本不算厚重的陈旧医书,这是程鸢姑娘从一位不算是朋友亦不算是前辈的故人手上得来的,书封页写着《六十四绝花经》六个大字,若是寻常医者瞧见,大概应该会不屑一顾,以为是哪个半吊子老家伙写出来误人子弟的东西,但从程鸢姑娘认真翻阅的模样来看,显然书里是有着真东西的。 在东京城许多老人家看来,程鸢姑娘已经是个极为医术高明的大夫了,虽然平日里为人瞧病只收极少的银钱,甚至很多时候对那些孤寡老人还会分文不取,但是行医却是极为认真的,许多疑难杂症到了这位看似年纪轻轻的女大夫这里都能迎刃而解,因此自打这位程鸢姑娘来到东京之后,颇受乡亲们欢迎爱戴。 程鸢平日里除了行医之外,是尤其喜欢读书的,对于这本《六十四花绝经》,程鸢翻来覆去看了至少也有三四遍了,其实这本书的内容不说滚瓜烂熟也已经了然于心了,所以如今闲暇时再翻阅,大多只会挑拣一些不同寻常的奇特物种或是鲜有人闻的山水地志,当作空余时补充药理见识的杂谈来看,不过大多时候其实都是很少能用上的。 因为平日里所接触的患者也都是东京城的老人居多,无非是一些感染风寒或者磕碰跌倒之类常见疾状,而这《六十四花绝经》说是一本医术,其实倒更像是一本毒药传纪。其中内容涉及到不少天下各类花草毒性,以及草药搭配禁忌,看得出作者本意大概是好的,但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反其道而行之,保不齐就能成为伤天害理的罪魁祸首。 程鸢此时正在翻阅一页地方日志,程鸢所翻阅的这一页,描述了一个叫南翠台溪的山水之地,其中所用笔墨不多,仅仅是对此处大概地理位置以及环境习俗做了一些概括,但书中所述此处一种名叫朱鹊枝的奇特药材,引起了程鸢的注意。这是一味模样奇特的小众药材,因当地鹊鸟常常在其枝干栖息,而其枝干又多为红色,故得名朱鹊枝。但由于此物乃特产于这个南翠台溪的地方,而这南翠台溪又远在大理,地处偏远,再加上这朱鹊枝只是一味有驱寒暖体之效的寻常药材,许多草药皆可替代,因此并未在大宋得以广泛流传。 但让程鸢对其注意的,是这《六十四花绝经》草药搭配禁忌部分所记载,“此物朱如赭石,常有鹊鸟栖息其上,取其枝干,可作行气止痛,祛风除湿之效,然性状温和,起效迟缓,故多用于寻常风寒之症,需切忌与至烈之物同煎,否则反其道之效,风寒加重,反复攻心,久之甚有经脉具塞,气息翻覆之危。” 读到此处,程鸢若有所思,这朱鹊枝所述之状,倒是与近日的疾症有些相似,可这朱鹊枝生长之地远在大理,其药效多种药材均可替代,也未曾听闻东京城有哪家药铺有售,即便有售,可其单独用来也只是祛除风寒之物,还需与至烈药材同煎才可产生书中所述之症,即便有不妨其药理的大夫开了这方子,但也应是个别,远不应该如现在这般才是,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 但若是刻意为之,想要加害东京百姓,直接下毒岂不是来的更实在更方便?为何要拐弯抹角如此繁琐?要让这么多人不知不觉中将两种药材同时服用,就已经极为不易,并且此搭配还毒性缓慢,岂不是画蛇添足?而且程鸢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让东京百姓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无病之时服下同时服下两种草药,且在回想之时还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之处。 门外突然传来动静,打断了程鸢的思绪,缓缓扭头看去,哭笑不得,虞砚书背了一个比自己都要大出一些的箩筐,一旁跟的韩琦也是一手拎着一个筐子,一摇一晃的走了进来。 程鸢见状慌忙叫上妹妹一起上去帮忙,轻声问道:“虞公子?你怎么来了,你们这是?” 虞砚书大喘了一口气,道:“都是一些新鲜草药,大部分是药铺刚从山上采药人家刚收来的,还没来得及晾干入库,就被我跟韩公子给截胡过来了,听韩公子说这两天你正为此着急不是?” 程鸢大喜过望,帮着把药材拿到了屋里,看着地上几箩筐药材呢喃道:“这么多药材……这下总算是能够让乡亲们用上一阵子了......” 程嘉看清来人是那日买姐姐花灯的公子,突然咦了一声,惊讶出声,然后又瞅了瞅韩琦,好似在好奇这两人怎么又混到一起去了,出言问道:“这么多药材,怕不是将东京城两大药铺半个月的存货都买完了,估摸着要不少银子吧?” 虞砚书累的气喘吁吁,半天也没缓过劲儿来,但还是义正言辞,“程鸢大夫一个姑娘家尚能为乡亲们着想,救济老人行菩萨心肠,我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无论如何都得出一份力不是?” 程嘉有些好笑道:“那不知道这次出的这一份儿力,是你俩谁出的银子啊?” 虞砚书清了清嗓子道:“那自然是我和韩琦兄一同出的银子,今日我与韩琦兄相遇,聊起来二位姑娘为医行善之事,我与韩琦兄皆甚是动容,于是我二人一合计便决定如此了,况且,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提什么银子不银子的?” 虞砚书这倒是没骗人,确实是他与韩琦共同出的银子,只不过谁多谁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琦自打进门见到这紫衣妹妹,就也变得腼腆起来了,听到虞砚书这话,也是只知道跟着点头。 随后几人一同蹲在地上,纷纷按照程鸢的指点开始挑拣分类起来。 有说有笑,气氛也算十分融洽。 挑着挑着,程嘉从地上扒拉出几根枯得一触即碎的干花,没好气说道:“我说你们这俩大男人也太粗心了吧,买东西的时候都不会仔细盯着点?那些个做生意的都是无孔不钻的家伙,哪哪都恨不得多占点便宜,你俩这么心大,里头被掺了烂花都不知道。” 程嘉说罢就欲将手中干花丢掉,程鸢见状慌忙拦下。 然后说道:“这可不是什么烂花,你这妮子,平日里让你多看些医书,来到东京城这么些日子了都还认不出朝芽花。” 程嘉疑惑道:“朝芽花,那是什么花?” 一旁韩琦似乎也对其有所了解,“这是东京附近特产的一种花,我姑妈家里便是栽的就有几颗,此花算得上是东京最出名的东西了,虽说瞧起来不如那些个什么牡丹百合来得娇艳,但在东京却是家家户户都少不了东西,就像这些日子城里的祭祀便与其有关,就拿昨个儿来说,东京的家家户户基本都会去城隍庙里祭拜,而祭祀所用之物其中便少不了这朝芽花。” 虞砚书自然也是对其知晓,跟着点头道:“是这样。” 程鸢从程嘉手里拿过干花,语重心长补充道:“不仅仅是如此,这朝芽花本身也是十分实用,其花瓣味道浓郁甘甜,且后味清爽,东京人在做饭之时,不论是炖汤熬羹,还是炒菜煎肉,家家户户都喜欢将这朝芽花碾成粉末用作调料在其中加上,要是用的好,既可去腥解腻,也可调味提鲜,这是只有东京厨子才能拿捏恰到好处的香料,也正因如此,国朝才流传了‘食在大宋,味在东京’的说法。” 程嘉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方才还在拿着这干花数落虞砚书与韩琦二人,这么说来倒是显得她自己没见识了。 程鸢接着温声道:“而且,这朝芽花用作药材也是可以的,太祖皇帝一朝民间有位大医师所编撰的《京畿药典》就曾提到过,其花五行属火,是药性至阳至烈之物,若是用得好,可以作驱寒暖身之材入药,特别是在东京城,许多大夫更是喜欢在开方之时加上此物,一来是见效快,二来是家家户户都用得起,想必你方才寻见的这颗干花,便是平日里被铺子晒干作此用途的。” 程嘉瞅了瞅姐姐手中拿着的那根干花,抬头真诚道:“那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直接拿朝芽花入药?” 程鸢轻轻一笑,拨弄着手中干花枝干,摇头道:“这个倒也不是没试过,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当是天气转凉引起的寻常风寒,便拿此花作主要引子,但效果不仅不好,甚至隐隐是有病症加重之势,想来是其药性太过至阳至烈的缘故,往后便不敢轻易再用了......” 说到最后,程鸢话音突然放缓。 随后嘴里低声念叨,“至阳至烈......朝芽花......” 好似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抬头,“原来如此!” 说罢,不等三人作出反应,便在三人诧异的目光中起身去到方才看书的书桌处,翻开方才所看书页,找到其中一幅图案,拿笔在纸上对着临摹起来。 前前后后一口气连着临摹了三份,这才停下手中笔,拿着所临摹之画来到三人身边。 三人则皆是一头雾水,程嘉不解道:“姐姐这是......” 程鸢瞧了瞧虞砚书与韩琦二人,“二位公子待会儿可有事要忙?” 虞砚书连忙摇头道:“程鸢姑娘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了。” 韩琦也是随之点头。 程鸢顿了顿,向着三人说道:“这几天以来,我其实一直在怀疑这次疾症的源头,可能是有人从中作祟刻意为之,但对其原因和方法我却不得其解,直至今天翻阅起一部古籍所载才有所头绪,方才又想起着朝芽花的药性,我便大概更能肯定此事了,但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还需咱们几人分头去验证一番。” 程嘉疑惑道:“该如何验证?” 程鸢拿起手中所临摹之物递与三人,“你们先将纸上所画之物记下,随后分别去咱们东京最大的酒楼,最大的药铺,以及城隍庙,想办法去打探一下有没有此物的踪迹,若是没有,便想法子弄一些他们的朝芽花回来。” 言罢,低头想了想,又说道:“虞公子既然刚从药铺过来,那你便再去药铺好了,想必也会好说话一些。” 虞砚书点点头。 “妹妹你就去城隍庙,今日城隍庙应是人多,你切记不要乱来,”程鸢瞧了瞧程嘉,显然对妹妹有些不太放心。 紫衣妹妹撇撇嘴,“知道啦。” 随后程鸢又看向韩琦,“韩公子可知道花钿最大的酒楼是哪里?” 韩琦试问道:“樊楼?” 程鸢笑了笑,“韩公子既然知道,那便最好不过了。” 韩琦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我这些日子便在那酒楼对面的客栈所住。” 程鸢点点头,“那好,你们都当心一些。” ------------ 第二卷·笼中雀 第11章 果子巷 虞砚书小跑穿过西街一条小巷的时候,看到不少户里孩子唉声叹气的模样,有些残破的屋顶也时不时传出老人止不住咳嗽的声音,小雨一路上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又绕过一条街到了小甜水巷,虞砚书就又听见雨中传来了一阵整齐的朗朗书声,这里是小甜水巷唯一的乡塾,很早的时候,由小甜水巷几个大家富商与官府合伙凑银子办的,以前乡塾先生姓崔,是个外乡人,以前虞砚书还小的时间,常常会偷跑去躲在窗外竖起耳朵听那崔先生讲课。虞砚书那时候已经父母还在,家里虽说不算特别富裕,但也日子也是能够过得去的,最起码供着虞砚书读书是没问题的,爹娘提过几次,不过虞砚书却不想给家里空添负担,只是在闲暇之时来听上一会儿。 如今又经过,虞砚书忍不住放缓脚步在门口多瞧了两眼,当初的崔先生已经换成了如今的宋先生,跟当初的崔先生一样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就像同一个人这么多年没有变化似的。 对于那位教起书来极为苛刻的崔先生,虞砚书是很有好感的。小时候对虞砚书这个在堂外偷偷听书的孩子,不但不斥责不阻拦,反倒告诉虞砚书,若是喜欢听,闲暇之时便可到塾内一同去读,只不过后来虞砚书大了一些就自己出门闯荡,也便再没来过这处学塾。 应是察觉到外边有人,宋先生放下书本,朝着门外走来,瞧见街边雨里站着的虞砚书,温声说道:“公子可是有事?” 虞砚书怕打扰孩子们读书,所以方才并未靠的很近,因此这会儿与宋先生其实隔着几步距离,再加上还有孩子们朗朗书生,按道理说是听不清宋先生讲话的,但虞砚书还是从口型上瞧出来了他的意思。 对于这位宋先生,二人虽未相识,但虞砚书从心底里也是有些抱歉和敬佩的,如今瞧见这种局势下他竟然还愿意继续前来教书,虞砚书钦佩之意更浓了。 虞砚书恭敬的朝着这位教书先生鞠了一躬,他可以肯定,这位宋先生是没有恶意的。 然后虞砚书有些为难,他本是想着既然路过了,那悄悄看一眼便走,没想到这宋先生会直接出来,按道理来说,虞砚书是想替韩序上去好好打个招呼的,但这会儿却实在有事在身。 宋先生仿佛看出了虞砚书的为难,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公子若只是路过,去忙便是。” 虞砚书这才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不过刚扭头,却又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句:“不过还是请公子替我谢过韩序公子才是。” 虞砚书闻言愕然。 再往前绕了几条街,便到了这东京最大的药铺“宁德堂”,取自“安乐常宁,德行高远”之意,说起来也是年龄比虞砚书还要大一些的老字号了,前边虞砚书拉着韩琦来买药材时,打的便是韩琦与程家姑娘相亲之后一见倾心,想要多买些药材去讨好一番的旗号,毕竟如此大批量的买药,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不是?在江湖闯堂这么多年,虞砚书习惯性的做什么事儿都会留个心眼。 店伙计瞧见虞砚书又折返回来,一脸笑盈盈道:“哎呦,虞公子怎么着又来了?可是买的东西有哪不满意?” 对于一口气差点清了仓的虞大公子,店伙计自然是极为欢迎的。 虞砚书嘿笑道:“那倒没有,东西本公子都还是很满意的,只是......想再瞧瞧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儿,你也知道,这当大夫的都喜欢研究这些东西,我也不懂,就寻思着来再问问你。” 店伙计想了想,“稀罕东西......不知道虞公子指的是哪些?” 虞砚书靠近店小二说道:“就比方说长得奇怪的,模样鲜艳的,或者是......咱们花钿没有的。” 店伙计闻言,干脆大手一挥,敞亮道:“要不干脆虞公子您自己挨个瞧瞧得了,反正今个儿也没啥人,要是瞧见用得上的,一个两个我就直接送虞公子您了。” 虞砚书闻言喜出望外,拱手道:“那我可就多谢了啊。” ———— 韩序很意外,今个将桥上逛了个遍,竟然没瞅见那老道士出摊,于是乎便打算去那老道士住处去找他。 来到大宋这些年,韩序早就将东京城道路摸了个七七八八,但尽管如此,每次去找这老道士都是极为麻烦,因为这老道士住的破地实在是太偏了,靠着坑蒙拐骗赚了那些个银子,却始终抠的没门,连个固定住地都不肯安置。 听说这次又搬到了一个小巷的破庙,即使韩序有留下纸条记了清楚,方便自己寻他的时候照着走,即便这样,韩序还是差点错走了不少路。 倒不是说韩序路痴,只是因为韩序这会儿有点郁闷,他觉得自己被骗银子了。 打从神仙桥走后韩序心里就一直在想这事儿,起初是无比震惊的,难不成书上写的都是真的?这人间真有奇门遁甲,阴阳五行这些逆天占卜之术可以窥视天机? 要不然,方才年轻道士那事儿,怎么解释? 但韩序越寻思越不对劲,就算真有奇门遁甲之术,最多也是算算人间命数,万万不可能看穿天上之事,再联想年轻道士要木剑不要银子,因此韩序得出一个结论:定是二人合起伙来坑骗自己。那一个破木剑,怎么就值五十文? 其实如若只是平白无故少了银子,韩序倒是不会怎样,毕竟那年轻道士虽然算得不准,但自己压根就没打点儿指望他能算出个什么,就是单纯图个好奇罢了,况且十文也好,五十文也罢,韩序本身就是乐意给那年轻道士的。 但二人这般作为,让韩序觉得,不够善良。 觉着自己平白无故被人坑蒙拐骗了八两银子的韩序,按着纸上写的路径,绕着走了几条街道,才走到一处巷弄。 巷口挂了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牌子,三个小字——果子巷。 韩序看了看写着路径的纸张,正是此处。 果子巷的住户都觉着,这儿是东京城最好的巷弄。 事实也确实如此,并不是说果子巷的住户有多富裕,相反,这里压根儿没有一户大富大贵之家,基本都只算是每天能够吃上饱饭而已。 但就是这每天能够吃上饱饭,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容易的,也就是如今国朝开国以来,还算安稳,这天下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才让大多数人甭管好坏总是能填饱肚子,换做以前战乱时候,树皮都是一堆人争抢的吃食。 果子巷是个例外,因为这儿的住户基本都有祖传的手艺——蜜饯果子,果子巷也是因此得名,要说蜜饯果子,整个大宋就数东京城的最地道,而东京城的蜜饯果子,又大多来自果子巷,平日里,任你是多大的官,多富裕的商贩,甭管是做餐后吃食,还是拿来摆盘,家里都少不了这蜜饯果子。 正是这门儿手艺的存在,也才能使得这果子巷历朝历代都能过上安生日子,久而久之,果子巷的住户大都养成了温良敦厚的性子,平日里街坊邻里大都和和睦睦,大事小事也不计较,用他们老一辈的话说:要是心气儿变了,这做出来的蜜饯果子味也就变了。 韩序拎着餐盒走进这满是烟火气儿的小巷。 巷口这会儿人来人往,看模样大多是收了摊子回家的住户。有些个儿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一准是今儿生意做得好,不过有生意一般的,大都也不算太沮丧,依旧能有说有笑的回家热锅做饭。 其中有书生打扮模样却痞里痞气的年轻人路过巷口人家,家里大门开着,从门外能瞧见家里小娘在院里收取白天晾晒的衣物,大都是女子肚兜之类的,痞气十足的书生故作潇洒的吹了几嘴口哨,院里小娘瞧见,立马板着个脸,不过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嘴硬心软的,朝着门外书生像家长训斥孩子似的说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去好好读书,有本事回头就读出点名堂,哪怕是中个秀才也算是不枉你老娘养你这么大,别整天想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门外痞里痞气的书生闻言也不生气,咧着嘴笑了笑,随后做贼心虚似的一溜烟跑了,只有院里的小娘看着手里刚晾干的肚兜衣物,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儿喃喃道:“整天卖果子的钱,净是拿来买这些东西了。” 韩序沿着巷子往里走,在一间废弃破旧房屋处停下脚步,走了进去。 看样子这地方估摸着是以前哪个人家的住所,但如今看这陈旧模样,应该废弃许久了。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有些已经掉落,露出了里面的椽木,虽然简陋破败,不过也算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屋里空荡荡的,没见有人影,不过墙角里两处用稻草堆起来的草堆,显然是有人在此落脚才铺上的。 “应该不会错了。” 韩序喃喃自语。 只是这会儿人并不在屋里,莫非是出去寻吃食去了? 韩序正寻思是不是要在这儿等一会儿,就听见门口有声响。 转头看去,是个小乞丐,这小乞丐韩序认识,是老道士为了博同情不知道从哪收养来的,美其名曰出家人救济众生,实则就是这样更方便自个招摇撞骗。 寻常家里的六七岁的丫头正是粉粉嫩嫩的时候,小乞丐这会儿看上去,相比昨日,像是又黑了一些,小脸脏兮兮的,应是到现在都没洗过,怀里还抱着几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干柴,想必是晚上取暖用的,虽然只有四五根,但看得出,小乞丐已经很卖力了,抱得紧紧的生怕掉了一根。 瞧见屋里有人,小乞丐先是愣了一会儿,看样子有些不知所措,随后看韩序也没做出什么举动,便唯唯诺诺的试着瞧了两眼,估摸是觉着有些熟悉,又仔细看了看,应是认出了韩序,随后像是松了口气。 抱着怀里不知道哪弄来的干柴,蹒跚着走到屋里,也不说话,只是走到应是昨日夜里生火的火堆处将怀里干柴放下,然后站着大喘气了几口,便又扭头从屋里走了出去。 韩序本欲说话,看小乞丐又走了出去,也不搭理自己,还以为是因为上次抢她吃食的事对自己怄气,又或者是干柴有些少,出门再去寻去了,索性就站着等。 没过多大会儿小乞丐便又抱着东西回来了,不过这次抱的不是干柴,而是一捆稻草。 稻草可不像干柴那般坚实,小乞丐抱了满满一怀,但身板实在太小,从门口蹒跚着走到屋里时候,地上已经是撒了一大片。 小乞丐找了一处空的角落把怀里稻草放下,这次气儿也没喘就跑到门口把方才撒落的稻草又捡了回来,随后回到刚刚放下稻草的角落,照着另外两处稻草堆的模样铺出一处新的,约莫是觉着稻草有点少,又起身到另外一处稻草堆上搬了一些过来铺上才算满意。 小乞丐这才扭头指着刚铺好的草堆对着阿良说道:“哥哥晚上你就睡这里吧,外面的稻草只有这么多了,我睡那个小的,我身子小,睡得下。” 韩序哑然失笑。 原来她是以为自己没地方去。 走到小乞丐刚铺好的草堆,弯腰坐下,打开手里的餐盒,这是韩序来之前特意拐弯去买的,然后对着小乞丐示意。 “我这里有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小乞丐瞧见餐盒里吃食之后,看得出有些嘴馋,随即一闪而逝。 小乞丐是强忍着摇摇头。 “你不饿?” 韩序见到小乞丐拒绝,有些错愕。 “师父去找吃的了,待会儿就回来了,师父说了,今天不骗我,肯定能让我吃饱。” 韩序一脸歉意,想起上次一时嘴馋好玩,竟然跟这小家伙抢东西吃,有些脸红。 “上次抢了你的饭,今天就算补偿你的。” 小乞丐见状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随后还是摇摇头。 “哥哥你自己吃吧,哥哥吃得多,我吃了你就不够吃了。” 听到小乞丐这话,韩序有点哭笑不得,索性从怀里掏出一袋子银子,朝着小乞丐晃了晃。 “看到没,我是有银子的,够买很多顿饭,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瞧着韩序一本正经的表情,再看看韩序的一身装扮,半晌,应当是相信了韩序的话,小乞丐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那,我等师父回来一起吃吧。” 小乞丐话音未落,屋内又有一人进来。 韩序还以为是老道士,朝门口一看,是位端着饭菜小娘子,像是刚刚巷口那户在院子晾衣物那位。 小乞丐见到来人,慌忙起身唤道:“祝小娘!” ------------ 第二卷·笼中雀 第12章 又酸又甜 待这位被小乞丐唤作祝小娘的女子走近,韩序注意到,这位小娘模样有些熟悉。 祝小娘见到韩序,也是有些错愕。 “我们是不是见过?” 韩序见到祝小娘的表情,有些疑惑地问道。 祝小娘霎时间满脸通红。 “白天......神仙桥上见过。” 其实不用听祝小娘这话,瞧见她脸红的样子韩序一瞬间就记了起来,这可不就是白天桥上劝自己不要相信年轻道士那位? 见韩序看着自己,祝小娘不知所措。 一旁的小乞丐见状还以为是祝小娘怕了韩序,张口对着祝小娘说道:“祝小娘别怕,这个哥哥是好人,他是来给我送东西吃的。” 祝小娘嗯了一声。 小乞丐又转头对着韩序说道:“哥哥,这个是祝小娘,我和师父来到这以后,好几次我们没东西吃都是祝小娘给我们送吃食。” 祝小娘看了看地上盒子里装的吃食,又看看手里的饭菜,随后放在地上,轻声说道:“家里刚烧了饭,想着你们今天肚子应是还没着落,就端了些过来了,没公子的好,要不......你们留着明个儿吃。” “祝小娘的也好。” 约莫是看着这两天的饭菜有了着落,小乞丐有些开心,接着来到韩序面前,端起餐盒里一盘蜜饯果子,看了看韩序,像是在征得韩序同意。 韩序点点头。 接着小乞丐便双手捧着蜜饯果子到祝小娘跟前。 “祝小娘吃这个,师父给我弄到过一次,可好吃了!” 祝小娘见到小乞丐懂事模样,才算不那么紧张,对着小乞丐说道:“小娘家里就是做蜜饯果子的,你留着就好。” 小乞丐有些疑惑。 “可是我从未见祝小娘吃过啊。” 祝小娘闻言,笑了笑,摸着小乞丐脑袋说道:“这些都是做给贵人吃的,小娘要是吃了,就没法拿去卖钱了。” 小乞丐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随即将端着蜜饯果子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那祝小娘更要尝尝啦!” 一旁的韩序见祝小娘二人对话的模样,没由来的觉得有些舒服,方才路上的郁闷全然消失不见,做了个温柔的模样对着祝小娘说道:“不如尝一口试试?” 好不容易缓了一点的祝小娘听到韩序这话,唰的一下脸又红了,看样子比方才还要红,跟个樱桃似的。 随后有些拘束地从盘子拿了一颗蜜饯果子,放到嘴里。 见到祝小娘吃了果子,小乞丐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眨巴眨巴眼看着祝小娘问道:“祝小娘好吃吗?” “好吃......很甜......” 不知怎的,祝小娘说得有些磕磕巴巴。 “好奇怪呀,我记得蜜饯果子不是酸的吗?” 听到祝小娘的话,小乞丐有些惊讶。 随后好像有些怀疑自己。 “莫非是我记错了?” 应是觉得大概今天跑了个空,韩序从草堆上坐了起来,想了想,将手里银子分了一些出来放在餐盒上。 对着小乞丐说道:“既然你师父不在,我先走了,待你师父回来你告诉他去樊楼对面的白云间客栈寻我。” 小乞丐应声点头。 随后不等小乞丐讲话,便径直离开。 待韩序走后一段时间,祝小娘才缓过神来。 跟小乞丐交代了几句也随即离开。 待屋里只剩自己,小乞丐挣扎了几番,从盘子里也拿了一颗蜜饯果子放到嘴里。 自言自语喃喃道:“就是酸的呀。” ———— 东京城城隍庙内。 紫衣姑娘赶到的时候,来往祭拜的乡亲们基本已经寥寥无几。这是程嘉这两天第二次来了,昨日早些时候已经同姐姐来祭拜过一次,医馆里最开始的那筐草药,便是第一次来的时候从一位乡下农夫手里买的。 东京的城隍庙不算特别大,但规格却是不低的,庙里所供奉的城隍神据说是前几朝的一位将军,那时候朝廷还是府兵制,天下四分五裂,东京城尚只是小王朝的边疆,那位将军带着手下军民在此处开荒耕种,为百姓守国门,带着将士们数次抵御敌国进犯,可以说是战功赫赫,如今东京的百姓们,有不少都是当时军士的后代。后来随着王朝更迭,东京的城隍神规制也从最初的小神数次升迁成了如今的“王”。 平日里负责打理城隍的,除了两个扫地打杂的小厮外,还有位不怎么露面的住持,附近乡亲们都尊称他为大庙公,是历朝历代皇帝御赐册封的城隍住持世家。平日里大庙公多数时候都只会守着城隍的庙院,但附近乡亲们对大庙公的尊重甚至要胜过衙门的那些差役,就连有时候附近的乡绅差役自己若是遇到地方上的棘手大事,也都会来请教大庙公的意见,古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自然是有些夸张,但对这个时代来说,这些德高望重的宗长确实是很有分量的。 大庙公是位精气神很好的和善老人,见到紫衣姑娘一人前来,便邀请进屋同吃晚饭。 ...... ———— 待三人都赶回医馆的时候,天已见黑。 程鸢看了看桌上几人带回来的东西,有一朵已经晒干的朝芽花,一朵已经洗干净的朝芽花,还有一朵刚刚出土的朝芽花。分别是虞砚书,韩琦,程嘉三人从药铺,酒楼,城隍庙想办法带回来的。 接着三人分别讲了这一趟的来龙去脉,程鸢记下之后,谢过虞砚书二人,瞧着天色已晚,便让二人先行离去了。 待二人离去,程嘉伸了个懒腰,看着尚在对着朝芽花发呆的姐姐说道:“东西已经带回来了,又不会跑,就明天再看呗?” 程鸢闻言,并没有搭妹妹的话,只是将桌上三朵不同的朝芽花反复拿起,放到鼻尖来回嗅闻,面色凝重。 程嘉见状,疑惑道:“姐姐可是瞧出端倪?” 程鸢思量片刻后,缓缓道:“虞公子与韩公子所带回来的这两朵朝芽花,与你带回来的那朵,不一样。” 程嘉还以为是什么事儿,一听这话,轻笑道:“这肯定不一样啦,他俩从餐馆和药铺带回来的,一个是洗干净打算做饭用的,一个是晒干了打算入药用的,咋能跟庙里的一样?” 程鸢又问道:“你再与我说说你在城隍庙打听到的朝芽花用途。” 程嘉回想了一下,然后娓娓道:“我去到城隍庙的时候,天已经有点开始暗了,大庙公他们赶巧正在吃饭,我便一同入坐了,我说明了来意,大庙公让我问桌上一个负责整理祭品的小厮,平日里城隍庙收到的乡亲们祭祀之物都是他负责处理的,朝芽花自然也是包括在内,据他所说朝芽花不同于乡亲们送的其他物件,大都是乡亲们从邻里专门种花的户里直接买来的,基本都是新鲜从土里摘的,庙里平日就他们三人,每逢这个时候送的花又量大,他们也处理不了,所以就直接卖给城里的昌隆商号了,这不是今年才有的,而是年年历来如此,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卖花的银钱也是拿来用作平日里城隍庙的日常开销,并未有偷偷中饱私囊之类的,这事儿大庙公也知道,所以应该没什么异处。” 程鸢点点头说道:“城隍庙与大庙公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你从城隍庙带回来的朝芽花也很新鲜,与我知道的正常朝芽花模样,味道都一致,但另外两朵便不同了。” 程嘉皱皱眉:“你是说樊楼与药铺有问题?” 程鸢瞧着三朵花瓣,思索道,“如果我没闻错的话,这樊楼与药铺的朝芽花,虽然看起来与寻常花朵无异,但其实已经被用一种特殊草药浸泡过,而浸泡所用的药材,就是我让你们三人去寻的图中之物,朱鹊枝,这种朱鹊枝一遇朝芽花这种至阳至烈之物,便会产生一种慢性毒素,初时让人体寒发虚,就像我们这几日所遇到的风寒之症,但时间一久,便会开始使人经脉堵塞,心神溃散。” 程嘉不解问道:“可是这么说的话,这几日患此症的大多都是老人,并且大都家境不是很好,基本是去不起樊楼那种地方的,而且也是在先生病以后才去的药铺拿药,这也对不上吧,樊楼与宁德堂又是扎根东京的老字号,与东京可以说是一荣俱荣,没道理做这种谋害东京百姓之事啊?” 程鸢摇头笑道:“这花确实是有问题,但并不见得有坏心思之人就是这酒楼与药铺,我想,他们自己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其中猫腻。” 程嘉眯眼道:“姐姐的意思是?” 程鸢沉声道:“据方才虞公子与韩公子二人所述,这宁德堂与樊楼的朝芽花,由于所需量大,一般都不会去乡亲们家里散收,而是直接从城里最大的昌隆商号批量去买处理好的半成花,附近有种朝芽花的农户们与城隍庙也都将这朝芽花大多卖给了昌隆商号,方才你从城隍庙带回的新鲜花枝并未有异样,这说明乡亲们种的朝芽花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可经过了昌隆商号这一手,到了宁德堂与樊楼那里,就又出了问题,你说,这问题是出在哪了?” 程嘉恍然大悟:“昌隆商号!” 程鸢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先前我其实一直想不通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同时让东京如此多百姓染上恶疾,直到今日想到朝芽花我才想通,在东京,要想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大量下毒,也只有从这处处皆能用到的朝芽花之中动手脚最为合适了,而且......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想不通,东京城的这些个乡亲老人,怎么会平白无故招人惦记?今天瞧见虞公子与韩公子我也大概能够想明白了。” “这背后之人惦记的并非东京百姓,而是这些日子里突然大量到来的东京的外乡人!这朱鹊枝与朝芽花搭配出来的毒药发作缓慢,若是拿来祸害百姓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但是如果目标是那些外乡官绅的话,便说得通了,这些人大都不算年迈,平日好生好养,因此前期的风寒之症大都不会对这些人有何影响,所以近些日子以来有病症的都是这些东京的老人,但也正因如此,这些外乡官绅即便吃下了这些毒药,也不会有所察觉,再往后,当他们察觉之时,毒性已经深入脏腑,不论多好的身子,若是经脉堵塞,心神溃散,那便是回天乏术了。” “畜生!”程嘉脱口而出,咬牙切齿。 程鸢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程嘉沉声问道:“姐姐,那我们要出手么?” 程鸢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缓缓说道:“若只是江湖庙堂之事,你我姐妹二人自然不必插手,江湖庙堂纷争,自由他们自己解决,可如今这背后之人却是牵扯上了这东京无辜百姓,若是不闻不问,岂不是违背了你我二人的初衷?” 程鸢闻言嘴角一挑,俏皮道:“想必姐姐从一开始便已经做好打算了吧?” ———— 深夜小雨转成暴雨,东京城本就极难泻水,这会儿地面上有土的地方处处都像沼泽,让人难受。 城内一处宽阔大院,院门贴着“仓库重地,闲人勿入”八个大字,门头还挂了一处颇为大气的牌匾——昌隆商号。 院内一个身披蓑衣的伙计顶着暴雨,来来回回好几趟,才将院中的几口泡着东西的水缸搬到了有顶遮挡的亭子下。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搬完,也不管亭下石凳湿透,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似乎在指责这阴雨不断的天气。 他刚歇了一口气,背后就突然窜出一个蒙面之人,然后这伙计就被蒙面人一记手刀敲在脖子上,靠着亭柱晕了过去。 随后这蒙面人便行至泡着东西的水缸之前,从怀里掏出几叠保存的极为小心的红色粉末,挨个倒入了缸里。只见那红色粉末在接触到水的一瞬间,便极为神奇的消失不见,彻底融化在水中,一切看起来都与方才一样,只不过缸中明明已经脱了土壤浸水筛泡的朝芽花变得更为娇艳了 蒙面人做完一切,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用来装红色粉末纸张塞回怀中,不愿留下任何痕迹,在雨声的掩盖下,从头到尾都未曾惹人注意。 ------------ 第二卷·笼中雀 年下东京 而不远处的角落里,同样有人在静悄悄的看着这一切。一白一紫,自然是程鸢与程嘉姐妹二人。 目睹了这一场景,程嘉悄声道:“原以为是这昌隆商号吃里扒外,没想到也是被人钻了空子,这么一看,这昌隆商号倒还算良心未泯。” 听见一旁妹妹讲话,程鸢慌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高手之间,对气息与异动都极为敏感,即便是有着雨声掩盖,可说话之时所露出的微小气机还是会被顶尖高手所察觉。 就如此时,蒙面人猛地扭头朝着动静处看去,显然是发现了二人的存在。 嘶! 未曾说话,只是抬手间便从袖中挥出两枚暗器,下一秒,便有两股气旋一路上沿着雨水卷出水刃溅射而去,好似长弓脱弦,只是箭身更玄妙的隐藏在漆黑雨幕中。 只见白衣姑娘从头上迅速取下一枚簪花,朝着水刃射来之处挥去,前后动作毫不犹豫一气呵成,簪花在雨中左右转了数十次身形,然后然后与两只水刃分别相撞,发出一声清脆响声,随即被倾盆雨声淹没。 两女与蒙面人雨中充满杀机的第一次试探,就此告一段落。 而亭中长凳上,刚因为大雨被迫加工,挪完了几缸的朝芽花的苦命伙计,甚至有两次能够足以取他性命的杀器与他擦肩而过,他都不曾知晓,就这样沉沉的半个身子淋着暴雨晕睡在亭廊柱子边上。 很遗憾,他马上就要错过一场此生再难见到的江湖顶尖厮杀,更可悲的是他以至于到现在都不知道,每天经过他的手上,间接参与了江湖阴谋对无辜百姓的枉伤。 庭院中种植有几丛与人同高的不知名绿植,平日里稀疏无采,似乎唯独在雨夜里才一改病恹恹的模样,方才蒙面人所射水刃经过之时,在绿植叶片上直勾勾钻出一处空洞,而在与白衣姑娘簪花相遇之时,又被硬生生从空洞内原封不动的推了回来,随后方才双双落地,一簪抵两器。 高下立判。 蒙面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敌,转身便跑。 程鸢与乐乐两人相继冲出,速度之快,犹胜蒙面人许多。 眼见二人追来,蒙面人转头作势,双手依次悬空,先后两只袖箭从手臂迸射而出。 袖箭尖锐声霎时间遮过了风雨声。 但显然二女也是极为擅长暗器的高手,根本不慌不忙错过两只暗器,随后继续朝着蒙面人开始狂追。 黑夜里雾蒙蒙的雨水中,前后三道身形以极快的速度来回穿梭,好似三道隐隐约约的影子玩起了猫捉老鼠的幼稚游戏,蒙面人显然比身后两女更为熟悉院子构造,原本是想在庭院中依靠轻车熟路的优势拉开距离,但似乎相比之下二女的速度优势更大,于是当再一次到了院墙之前,蒙面人不再犹豫,一跃而上,从庭院翻出,二女见状紧跟而上。 到了大街上,没了沼泽般的淤泥阻碍,使得本就速度更快的二女优势更大了。 双方相距五十步变三十步。 在路过一处分叉路口,蒙面人身形犹豫一下,选择向左而去,程鸢皱皱眉,随后跟上。 而眼看距离越来越近,明知将要被追上的蒙面人似乎乐在其中,身后程鸢加快身形,骤然间将二人距离拉近至咫尺,右手双指并拢,凌冽如刀刃,一记戳上。 呼呼一声,双指在空中与雨水和空气相交而过,并未出现想象中有人背后破裂的局面,程鸢凝聚而出的一次杀机,就这样扑了个空。 致幻之术! 程鸢双指做了个奇异手势,随后点向自己左肩,霎时间双目清明,街上确认过空空如也。 而与此同时,路口处相对的右侧街道上,蒙面人面罩下的嘴角一挑,原来真身在此处! 街道上黄豆雨点越来越大,蒙面人似乎可以终于松一口气,但一抬头,前方不远处竟有一紫衣女子雨中亭亭玉立。 似乎终于知道躲无可躲,蒙面人脚步不停,袖口一挥,数十枚袖箭如天女散花般前仆后继齐射而出,那气势,可断夜幕雨声,也断修士气机。 紫衣姑娘不慌不忙轻蔑一笑,似乎压抑许久的英雄终有用武之地。 左手一抬,前后有六柄飞刃从身上飘散而出,似乎与女主人性格一样,刃刃颤动,跃跃欲试。 于是乎,紫衣姑娘携着前后六柄飞刃一起朝着蒙面人冲去,六柄飞刃更是争先恐后,似乎都想在主人面前露脸争功。 方才如同天女散花般的数十枚袖箭,在接近女子时,与争先恐的飞刃撞击在一起,如同战场杀人抢军功一般被一边倒的拿下。 但即便到现在为止,对峙取胜都不是蒙面人的最终目的,他只想迅速摆脱纠缠,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但这次二女没有再给他耍滑头的机会,当他转身扭头之时,姗姗来迟的白衣姑娘已经迎面赶来。 蒙面人终于第一次张口,“要不死不休?” 白衣女子眉头一皱,“致幻之术,你是那个组织的人?” 蒙面人有些意外,“哦?你还知道这些?” 白衣女子面色变冷,缓缓说道:“那你要不得好死了。” ———— 东京城,陈府。 今日府上刚挂上新年的灯笼,便有大人物拜访而来。 陈家中堂内。 此刻堂内两男人并坐,丫鬟仆人都并未曾像往常一样在旁边伺候,反而是远远的站在门外候着。堂内左侧之人,看样子约莫年纪四十有余,背脊挺直,神态沉稳而坚毅,目光如炬,手指搭在膝上,模样儿修长而有力,大眼一瞅便知是久居上位。 此人正是那陈家家主陈临,陈家立家以来最年轻的家主,本是年少得志,早早便有了功名,前任家主早逝,三十多岁陈临便在一片质疑中接下了家主之位,行事果断坚韧,如今已是陈家顶梁柱。陈临一旁的老者倒是神态庄重而又慈祥,满头鹤发梳的整洁华贵,双目炯炯,虽说举手投足间流出一丝温和,却又能隐隐察觉到散发的威严。 陈临对老者的态度十分恭敬,呵,那可不,这位陈家未来的亲家家主,曾会,正是如今曾家朝堂之上品阶最高之人,同时是如今包括未来陈家最大的倚仗。 “婉约婚约之事,你做的确是有些鲁莽,作为陈家家主,你应当为陈家着想。” “叔叔,陈临接手陈家十余年来,自问兢兢业业,作为陈家家主,我自是知道当今的朝堂暗流涌动,叔叔能念在当初的情分上与陈家结亲,已经算是我陈家高攀,但作为父亲,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读书人兼济天下,难不成我还不容下自己女儿?” “可曾想过后果?” “叔叔,陈临还在,这陈家就乱不了” “兄长在世的时候常说你性子坚毅,以前不妨,如今再看,果然。” 曾会顿了顿,继续说道。 “前几日知道你摊上了麻烦,我便上书太后,请求提前辞官告老还乡,本想着让出这吏部的位子,也算给那边一个交代,不曾想官家竟站出来为我说话,太后身体不适这段时间,官家常伴左右,官家一番言语之下,陛下非但拒了我的辞官之意,反倒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允我回家探亲。” 陈临满脸难以置信。 “叔叔如今已是正二品?” 北宋一朝遵旧制,六部之中除了主掌官员考核升迁的吏部尚书之外,其余五部尚书皆为从二品,光禄大夫为正三品,若加赐金章紫绶,则为金紫光禄大夫,享正二品。如今曾会官居吏部侍郎加授金紫光禄大夫,乃是正儿八经的正二品。 “罢了,如今婉约之事已成定局,圣意难测,想必之前对我两家心怀不轨的那几位如今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后做事切勿再鲁莽。” 这位曾大天官言语之间表情始终平淡如水。 “陈临替婉约谢叔叔成全。” “婉约可是心有不满?” “今早尚来请安,尚看不出喜怒,你知道的,婉约这丫头打小听话,小时候跟着吃了苦,这些年我总觉得是我欠她的,这件事儿上,婉约难得固执一次,如今虽说没有那般如意,倒也也遂了她的愿,这会儿反倒关心起我来了,询问是否给我添了难处,听了这话,即便有难处也觉得不是难处了。” 曾会难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才像一家人该说的话。” ———— 北宋出家人有两处圣地,大相国寺与玄清宫,分别被誉为佛家与道家正统,两家之争若往上数,可追溯数百年,佛家讲究普渡众生,常有弟子入世俗传教,信徒众多,古往今来大部分时间风头都是盖过道家一头。 直至大中祥符年间皇帝对道家开始极力推崇,这个局面才得以翻转。 果子巷的小破屋内,在韩序和祝小娘二人离开后不久,老道士便骂骂咧咧的赶了回来,原因无他,就是今日原本打算拿着自己身上经书去换些银子,哪知跑了几家当铺,刚进门便被轰了出来,本想着实在不行就再去这果子巷住户家里搞点残羹剩饭,就算旁人不给,巷口那祝小娘总是愿意的,虽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总归不能再让小家伙饿肚子了。 但是刚进门便被等着道士师傅回来开饭的小乞丐拉到屋里,说是那位很能吃的哥哥和祝小娘都来过,送了很多好吃的。 一身破烂道袍的老道士瞅见屋里摆放的吃食,立马毫不客气的拉着小乞丐吃了起来,边吃边听小乞丐说着方才的事儿,听罢嘟囔了一句:还算他娘的有点良心,便继续狼吞虎咽起来,模样甚是心安理得,全然没有半分道家弟子的气节。 老道士身边随意丢了一本今日本欲拿去换钱的经书,若是有青城山弟子看到这经书名字定是要惊掉下巴,青城山道家一派压箱底儿的内功心法《存思录》竟被这小道士这般扔在地上,好像丝毫不知道这玩意是多少江湖之人梦寐以求之物。 据说道家韩祖飞升之前,本是一弃婴,后被青城山当代掌教收养,取名韩湘子,出世之前,入道前二十五年只知埋头苦读经书,从未修炼。仅靠读经竟洗涤五脏六腑,直达肉身极致,一日参透,悟出神格,出世时已非凡人之姿,抬手间隐隐触及天地共鸣。随后便在修炼一途上突飞猛涨,没过多久便飞升成圣。 青城山弟子将韩祖入道前二十五年所悟记录在册,编撰成经,便有了《存思录》。此书在江湖中名气之大丝毫不弱于佛教大象北寺那《金刚经》,素有“天下内功之首”之称,通常只有青城山历任掌教以及将来继承掌教之位的亲传关门弟子才有资格修习。 此刻小破屋里地上这本,便正是此书。老道士本名李玉象,父母早亡,打小便被青城山现任掌教张钰玄收养,当初前任掌教初见李玉象,说是此子慧根极佳,给出了青城山此后五百年兴在玉象的评价,随后便被张钰玄收为亲传关门大弟子,待张钰玄接任青城山掌教之位后,李玉象便成了青城山未来掌教的接班人选。 但李玉象对这修道之事却从不上心,平日里同辈师兄弟修行之时,李玉象总是要想法偷奸耍滑,青城山上但凡能藏起来偷懒的地儿,全被李玉象摸了个遍,后来实在没地儿躲,又觉着在山上憋得慌,干脆就偷了掌教的私房银子以及几本看着值钱的经书跑下了山。临走前还给师父留了几个字:得祖师爷托梦,弟子的道,在千山万水。 这让身为青城山掌教的张钰玄见到之后气的差点吐血。 后来掌教张钰玄数次派人下山寻李玉象回青城,每次不但徒劳无功,反倒全都让李玉象把身上的盘缠想办法忽悠了去,下山寻人转而变成了苦行,再往后就再无师兄弟愿意接这活儿,弄得张钰玄也是摇头叹气。 李玉象本以为师父会就此罢休,自己还能再多逍遥一段日子,没想到前几天刚到阳安城,便碰到前任掌教的大弟子宋清照,按辈分,自己应当称呼一声师兄,要说李玉象在青城山最怕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师傅,另外一个就是这个师弟了,并不是说这宋清照有多吓人,相反,这位师兄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就是这脾气太好了,每次李玉象都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要粘上,就粘住甩不掉了。 当前几日李玉象见到这师兄第一眼,心里就暗道不好,想了半天,实在没理由编了,就忽悠着说师弟下山一趟不容易,不如先好好欣赏一番这阳安城风景,毕竟多看多见也是修行的一种,要是不认识地儿,自己可以举荐一番,那东西街的神仙桥就不错,颇有江南市井气息,指不定能在人来人往中有所感悟呢。 其实李玉象就是随口一说,本以为自己这师弟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听从,少不了纠缠一番,哪知道宋清照闻言就说了两个字:也好。 随后告诉李玉象自己几日后再来寻他,便转身离去。 半晌,约莫是吃饱了,小乞丐放下手里剩下的半个点心,用手抹抹嘴,一旁的李玉象也早已停下,坐在草堆上,不知怎么地就突然没了刚才那狼吞虎咽的劲儿。 “师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呀?” 小乞丐托着小脸,望着有点忧郁的李玉象。 在小乞丐心里,把李玉象当作是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比自己的亲爹还亲,小乞丐跟李玉象一样,也是个孤儿,李玉象下山之后身上银子花了个净光,饿的没饭吃时候扎进了乞丐堆里,路人见他穿着道袍,都当他是个江湖骗子,乞丐堆里领头的见他打算混吃混喝,将他赶了出去,只有这小乞丐偷偷摸摸弄了一张大饼给李玉象送了过来,被领头的发现后就要对着二人一顿暴打,得亏李玉象凭着多年跑路的经验领着小乞丐跑了出去。 打那以后,二人就靠着李玉象坑蒙拐骗,相依为命一路来到了阳安城。虽说李玉象平日里颇不正经,完全不像个道士,但对小乞丐,却是打心眼儿里好,有次小乞丐生病,李玉象硬是毫不犹豫把身上快饿死都没舍得卖掉的羊脂玉拿去当掉给小乞丐抓药,事后小乞丐哭着说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给师傅拖后腿,哪知道李玉象毫不在意的吹嘘:告诉你个秘密,你师父我可是青城山掌教的关门大弟子,将来要当神仙的人物,一块羊脂玉而已,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也正是因为李玉象平日里总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有啥事都会在前头护着自己,小乞丐就觉着,自己的师父是天底下最顶天立地的人。 但这会儿师父的忧郁模样,是小乞丐从未见过的。 “要是师父要回青城山,你愿不愿跟着一起去?” 李玉象见到小乞丐托着小脸的模样,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 “只要跟师父在一起,去哪我都愿意!” 说着,小乞丐挪了挪身子,并着坐到了李玉象一旁。 “等去了青城山,到时候每天都能在大床上睡觉,也不用怕刮风下雨,是不是觉得很好?” 小乞丐眨巴眨巴眼睛。 “那是不是也不用饿肚子啦?” “青城山好东西的可多去了,白粥饼子什么都有,山上还有野果子,酸酸甜甜的,好吃得紧,师父我可是青城山的大人物,一准你每天吃的撑得慌!” “可是青城山那么好,师父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呀?” 李玉象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道士哥哥,你说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李玉象还未说话,耳边便传来了柔柔的呼吸声,小乞丐已是斜着身子睡着了。 ———— 夜里,陈家中堂。 “怎么样,可查探清楚这人如何?” 曾会放下手中茶水,话音朝着一旁的陈临问去。 “派了几个心腹去查,就是一个无亲无故的落魄书生,算是个干净底子。” 见曾会放下茶水,陈临随即也将手中茶水放下,恭恭敬敬回答道。 “切记一切要稳妥才是。” “上午有人来过府上,是这人朋友,说的情况大差不差,估摸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也又派人去查过他这朋友,都是家世清白。” “他朋友来府上作甚?” 曾会面带疑虑。 “听说是昨日晚些时候有些误会,那书生脸皮薄,就让朋友跑了一趟,都是些小辈的事儿,叔叔不必担心。” 闻言,曾会点点头,随后转而问道:“丰寿候那边,可有什么动作?” “应是没有,听闻高家长子近些日子并未在东京,那高家长子素来喜欢游山玩水,现在看来,像是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那高家倒是心大。” “叔叔如今刚得圣眷,估摸着高家也不敢太过轻举妄动。” “话虽如此,我又思来想去,如今正是朝堂上暗流涌动的时候,咱们折了高家的面子,明面上虽说不敢做什么,但只怕私下里不会善罢甘休,否则岂不是在底下那些依附高家的人那里丢了权威?” “那叔叔的意思是?” “既然也查过没什么问题,那就尽快将婉约二人婚事提上日程,最好是这几日就办了,莫要耽误。” 听到曾会这话,陈临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是不是有些着急了?” “事已至此,难不成还有反悔的余地?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当利索些,免得夜长梦多,即便如此,怕是也不会太过顺利。” 曾会少有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可怜了婉约那丫头……罢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曾会起身离开,陈临起身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