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决堤 凌晨五点的光,是灰蓝色的,带着一种将醒未醒的滞涩感,勉强挤过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拖出一道模糊的亮痕。 空气里还浮动着昨夜未尽的情欲气息,混合着昂贵的雪松木香薰,粘稠得化不开。 顾北宸的手臂从身后缠上来,铁箍一样,死死地嵌进林晚的腰腹之间。力道大得惊人,肋骨被挤压得生疼,肺里的空气仿佛都要被挤出去。 这不是温存,更像一种蛮横的宣告,一种濒临失控的占有。 滚烫的皮肤紧紧贴着她汗湿的脊背,黏腻一片。 他沉重的呼吸喷在她后颈的敏感处,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林晚僵着,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连指尖都绷紧了。 结婚三年,顾北宸很少这样。 他习惯掌控,习惯游刃有余,习惯在一切结束后抽身,恢复他那副斯文矜贵的壳子。 像这样野兽般沉默而用力的拥抱,几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一种被深切需要,甚至被深爱的错觉。 这错觉太诱人,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 心脏在胸腔里笨拙又剧烈地撞击着,咚咚,咚咚,擂鼓一样。 那点因为不适而升起的抗拒,在这紧密到令人窒息的环抱里,竟奇异地、一点点地融化了,变成一种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把自己更软地嵌进他怀里,仿佛这用力的拥抱,是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唯一的岛屿。 后背紧贴着他坚实滚烫的胸膛,那剧烈的心跳似乎也透过皮肉骨骼传递过来,和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她遗忘的“被深爱”的幻觉,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她。 时间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又像只是短短一瞬。 箍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松开了力道。 林晚心里跟着一空,那点虚幻的暖意瞬间消散大半。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点留恋地缓缓转过身。 顾北宸已经坐了起来。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肩背利落的线条。 他没看她,径直掀开丝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向靠墙的胡桃木斗柜。 拉开抽屉的轻微摩擦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咔哒。” 火苗腾起,映亮他小半张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 随即,一点猩红在昏暗中亮起,袅袅的白烟迅速升腾、弥散,模糊了他英俊的轮廓。 他就那么站着,背对着床,对着窗外那抹灰蓝,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 空气里雪松木的余韵被辛辣的烟草味粗暴地覆盖、撕裂。 林晚拥着被子坐起来,丝绸的凉意贴着皮肤。 她看着那烟雾中模糊的、透着疏离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滑腻,像蛇一样顺着脊椎骨悄然爬上来。 她喉咙发紧,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刚醒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又抽上了?” 她记得他胃不好,应酬多,她磨了很久,他才答应尽量少碰。 那背影顿了一下。 猩红的光点被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 顾北宸终于转过身。 灰蓝色的晨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清晰,一半隐在残留的烟雾阴影里。 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沉默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 那几秒钟的停顿,长得让林晚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林晚,”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我们分开吧。”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成实体,沉重地挤压着耳膜。 林晚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比那窗外灰白的天光还要惨淡。 耳朵里先是尖锐的嗡鸣,像是无数根细针在刺,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来,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荒诞的疑惑,像是没听懂这最简单的字句组合。 顾北宸的目光没有移开,依旧沉沉地锁着她,清晰地将那五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更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那层脆弱的寂静:“楚雨薇回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不起。” “楚雨薇”。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进林晚的耳膜,再炸开! 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铮”地一声,彻底断了。 眼前的一切景象——顾北宸没什么表情的脸,昂贵的家具,窗外灰蓝的天——瞬间扭曲、旋转,然后猛地褪色成一片刺目的惨白。 心脏的位置,刚才还被他抱得暖融融的地方,像被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了进去,再用力地、缓慢地搅动。 不是尖锐的刺痛,是那种闷重的、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刚刚还滚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成了冰碴子,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扎得她浑身发麻,指尖冰凉到失去知觉。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 她像个虔诚的信徒,把所有的热情、期待、小心翼翼的讨好,甚至那点因为“顾太太”身份带来的卑微的归属感,全都供奉在了这段婚姻的神坛上。 她记得他胃不好,早起会煮温热的养胃粥;记得他习惯穿哪家手工定制的衬衫,袖扣永远要扣到最上面一颗;记得他深夜应酬回来,书房里那盏为他留到天明的落地灯…… 她把“顾北宸的妻子”这个身份,当成了后半生唯一的救赎和堡垒,用尽全力去经营。 原来这一切,在“楚雨薇”这个名字面前,轻贱得如同一张随手就能撕碎的废纸! 原来所有的付出,感动的只有她自己。 他不爱她。 这才是她在这段婚姻里,犯下的最愚蠢、最致命的错误。 巨大的失落、难堪、被彻底否定的挫败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她坐在柔软的丝被里,却像坐在冰窟之中,浑身僵硬冰冷,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喉咙里堵着一团浸满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那阵翻江倒海的呜咽。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瞬间从脚心窜到头顶。 手指哆嗦着,完全不听使唤,平时再简单不过的穿衣动作,此刻笨拙得像是在操作一台陌生的机器。 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都激起一阵战栗。 内衣的搭扣怎么也扣不上,试了几次都滑脱,一股巨大的烦躁和无力感猛地冲上来,几乎让她想尖叫。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点崩溃压下去,粗暴地将搭扣胡乱一捏,也顾不上是否平整,飞快地抓起散落在椅背上的真丝睡裙胡乱套上。 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在他面前。 就在她扶着床沿,想要站起来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时,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按在了她裸露的、微微颤抖的肩上。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制。 “去哪?” 顾北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稳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带着点温和? 这温和此刻听来,无异于最刻毒的讽刺。 林晚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惨白如纸的脸和瞬间蓄满泪水的眼眶。 她死死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汹涌的泪意和喉咙里的哽咽狠狠咽回去,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去……做早餐。” 声音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是她三年来的习惯,像是刻进了骨子里的程序。 哪怕天塌下来,似乎也该先去厨房,把吐司烤上,把咖啡煮好。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只按在肩上的手移开了,温热的触感消失,留下更深的冰冷。 顾北宸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以前都是你做,今天我来吧。你再躺会儿。” 他说完,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确认他走远了,林晚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从床边滑坐在地毯上。 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裙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团灼烧的剧痛。 她再也忍不住了。连滚带爬地冲进相连的浴室,“砰”地一声反手锁上门。 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那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 下一秒,所有强撑的堤坝轰然倒塌。 喉咙里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束缚,变成一声凄厉的、破碎的哀鸣,随即是再也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 她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试图堵住那些绝望的哭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蜷缩,像一只被抛弃在寒冬街头的小兽。 滚烫的泪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心口剧痛,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破碎的呜咽。 怎么会这么痛?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痛。 这痛不是伤口,是活生生从她心口剜走了一块肉!是硬生生把长进她骨血里的东西连根拔起!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空洞,痛得她眼前发黑,痛得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一粒尘埃,消失在这冰冷的瓷砖缝隙里。 她靠着墙,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哭泣而不断下滑,最终瘫软在地。 额头抵着冰冷的瓷砖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无声地淌了一地。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喉咙嘶哑,哭到浑身脱力,哭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钝痛。 楼下隐约传来厨房轻微的响动。提醒着她现实并未因她的崩溃而停止。 林晚撑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镜子里映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眼睛红肿得像两个熟透的桃子,布满了可怕的红血丝,鼻尖通红,脸颊上全是泪痕,头发凌乱地黏在额角。 狼狈,脆弱,不堪一击。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 她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泼在脸上、眼睛上。 冰冷的水刺激着灼热的眼皮,带来短暂的麻木,但红肿却顽固地不肯消退。 她用力揉搓着眼眶周围的皮肤,搓得生疼,可镜子里那双眼睛,依旧红得吓人,像随时会滴出血来。 她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 用毛巾胡乱擦干脸,对着镜子,努力地、艰难地牵动嘴角的肌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的弧度。 很好,就这样。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拉平了睡裙上的褶皱,挺直了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拉开了浴室的门。 楼下餐厅里,顾北宸已经等在那里。 他换上了一身高定深灰色西装,剪裁完美地包裹着他颀长挺拔的身材,白衬衫领口挺括,袖口露出一截精致的腕表。 晨曦透过落地窗,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光芒万丈的精英气场。 餐桌上,精致的骨瓷餐具摆放整齐,煎蛋、培根、烤吐司、新鲜水果沙拉、冒着热气的咖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像一幅精心布置的静物画。 这画面美好得刺眼,像一把盐,狠狠撒在林晚心口新鲜的伤口上。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挪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目光空洞地落在面前洁白的餐盘上,不敢抬头。 “哭了?” 顾北宸的声音响起,很近。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红肿不堪的眼睛上。 那眼神,竟然是温和的,带着一丝……怜惜? 这怜惜此刻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难堪。 林晚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个练习好的、僵硬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明媚,声音却干涩发紧:“洗脸的时候,不小心……把洗面奶弄进眼睛里了。没事,过会儿就好。” 她飞快地说完,生怕慢一点,那强装的镇定就会土崩瓦解。 顾北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拿起一副银光闪闪的刀叉,又自然地拿起另一副,递到林晚面前。 “吃饭吧。” 林晚机械地伸手接过。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缩。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握着叉子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昨晚还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身上留下烙印……胃里猛地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她死死攥紧了手里的刀叉,指节捏得发白。 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却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住了她的口鼻。 她看着盘子里金黄的煎蛋,翠绿的西兰花,鲜红的番茄片,胃里却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没有一丝一毫的食欲。 她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块煎蛋,送进嘴里。 味同嚼蜡。 再好的食材,此刻都像是在咀嚼木屑。 顾北宸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偶尔端起咖啡杯抿一口。 餐厅里只剩下刀叉偶尔碰撞盘子的轻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林晚放下了刀叉,金属磕在骨瓷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扶着冰冷的餐桌边缘,慢慢站起身,身体因为久坐和虚弱而微微晃了一下,随即被她用力稳住。 她甚至没有看顾北宸,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死水: “我去收拾行李。” 空气似乎又凝固了一瞬。 顾北宸握着刀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眼,看向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沉声道:“不急。” 不急? 林晚心底那点强压下去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被这两个字点燃,化作一股冰冷的、尖锐的讽刺,直冲喉咙口。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都到这一步了,她像个被当场宣判了死刑的囚徒,还要赖在刑场上,等着刽子手心情好再动手吗?等着楚雨薇踏进这个门,亲眼看着她被扫地出门的狼狈? 她没再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挺直了那根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的脊梁,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踩在光洁的大理石楼梯上,走向那个曾被她视作港湾、此刻却冰冷如墓穴的卧室。 衣帽间很大,三面到顶的衣柜,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陈列馆,展示着她作为“顾太太”的三年。 那些昂贵的定制衣裙,他送的限量款包包,璀璨夺目的珠宝…… 每一件都像一个标签,贴在她身上,提醒着她曾经的身份。 林晚面无表情地拉开衣柜门。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指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华服、那些她曾经小心翼翼保养的名牌包、那些放在丝绒盒子里的首饰…… 这些都不属于她,从来都不。 她只拿自己带来的东西——几件款式简洁、质地普通的羊绒衫,几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几件舒适的内衣。 动作麻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一件件扔进行李箱里。 一个不起眼的旧帆布包被压在衣柜最底层,她抽出来时,带出了一本硬壳的旧素描本。 本子掉在地上,“啪”地一声。 林晚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那本子熟悉的、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封面,眼神凝固了几秒。 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她猛地弯腰捡起,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塞进了帆布包的最里层,然后用力地把帆布包也塞进了行李箱的角落。 最后,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华丽而空旷的房间。 梳妆台上,他送的香水还静静立在那里。床头柜上,两人在某个度假海滩的合影,在晨光里笑得刺眼。 她收回目光,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咔哒”两声,干脆利落,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过去的自己脸上。 她拎起分量不轻的行李箱,再次挺直了背,转身下楼。 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行李箱的轮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穿过那精心打理、四季常青的庭院。熟悉的栀子花香若有若无地飘来,曾经让她觉得安宁的气息,此刻只觉讽刺。 那些名贵的花草树木依旧葱茏,喷泉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一切都和她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一样美好。 只是人非草木。她在这里倾注了三年的情感和心血,最终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所谓的日久生情,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多么可笑。 她那么用力地爱过,像个傻子一样,掏心掏肺。 可爱情,从来就不是等价交换。不爱,就是原罪。 放手吧。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牙齿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这是唯一的出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那扇沉重的、雕花的别墅大门外。 司机老陈已经把顾北宸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开到了门前,安静地等待着。 顾北宸停下脚步。 林晚也停下,没有回头,只留给身后一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这个,”顾北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林晚侧过一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 支票。 上面的金额数字,长到足以让普通人眼花缭乱。 “谢谢你这三年的陪伴。” 他的语气,像是在结算一笔银货两讫的交易。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林晚的手指在行李箱拉杆上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手抽回。她不需要这种施舍般的“补偿”!这算什么?买断她三年的感情和付出吗? 但顾北宸的动作更快,也更坚决。 他不由分说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支票,强硬地塞进了她敞开的行李箱侧袋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拿着。”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居高临下的“关怀”,“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林晚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她死死盯着地面,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干涩的、毫无意义的单音:“嗯。” 仿佛完成了一件必要的程序,顾北宸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和紧绷的脊背上。 他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将林晚整个圈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和残留的淡淡烟草味。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触电般僵住。他的手臂环得很紧,胸膛温暖坚实,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这熟悉的触感,这曾让她眷恋无比的气息,此刻却像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 “以后,你一个人不容易,”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低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仿佛真的饱含不舍,“有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 强忍了一早上的泪水,瞬间冲破了所有防线,汹涌地漫上眼眶。 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灼烧着眼球。 林晚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连同喉咙口翻涌的呜咽,狠狠地、一股脑地咽了下去! 那滋味,又苦又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好。”她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咽下去的泪水,似乎化作了某种孤勇。 她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僵硬的手臂,环住了顾北宸的腰。 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行将溺毙的人,最后一次拥抱她曾经赖以生存的浮木。 又像一个诀别的仪式,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生离死别的意味。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昂贵的西装布料里,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这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头里。 再见了。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 再见了,顾北宸。 再见了,我荒唐可笑的三年。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猛地推开了他!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顾北宸都微微后退了半步,脸上掠过一丝错愕。 林晚飞快地抬手,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擦掉所有狼狈的痕迹。 她甚至没有再看顾北宸一眼,猛地弯下腰,一把抓住行李箱的拉杆,用力一提! 轮子碾过光洁的石板路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她挺直腰杆,像一棵被狂风吹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拉着那个承载了她所有旧物的箱子,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停着的出租车大步走去。 一步,两步……脚步决绝。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出租车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身后,顾北宸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几步的距离,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沈亦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观察到的结论,“……是谁?” 林晚的脚步,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钉在了原地! 那只伸向车门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沈亦尧。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又像一把生满锈迹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劈开了她记忆深处最黑暗、最痛苦、被她用层层枷锁死死封禁的角落! 那些被时光强行掩埋的碎片——年少时滚烫的心跳,炽热的誓言,撕心裂肺的争吵,冰冷的绝望,还有那最终无法挽回的、鲜血淋漓的结局…… 所有关于“阿尧”的记忆,排山倒海般轰然砸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爆!尖锐的剧痛瞬间盖过了对顾北宸的心碎,让她眼前骤然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铺天盖地。难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动。 身后,顾北宸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的语调,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致命的旧伤疤上: “他……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她的反应,然后,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缓缓补上了最后一句,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 “抱歉,霸占了你三年。祝你幸福。” 霸占?幸福?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讽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 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眩晕。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猛地拉开了冰冷的车门。 她几乎是把自己和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起塞进了后座。 “砰!”车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也隔绝了那个叫顾北宸的男人。 “师傅,开车。”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 车子引擎启动,平稳地滑入清晨的车流。 林晚僵硬地坐在后座,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晨曦给冰冷的钢筋森林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她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断延伸的灰色路面,仿佛要将它看穿。 沈亦尧。 顾北宸。 楚雨薇。 三个名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狠狠地、反复地烫下新的烙印。 旧的伤口被粗暴地撕裂,新的耻辱和痛苦叠加其上。 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四周是此起彼伏的、象征着城市活力的鸣笛声。 林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皮肤。 掌心下,一片潮湿。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那挺直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脊梁,在车厢狭小的后座空间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于,一点点地、无声地坍塌下去。 ------------ 第2章 旧物灼心 夏冉的公寓不大,塞在城东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 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谁家晚饭的油烟混合气息。 铁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暖烘烘的、带着点泡面调料包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林晚身上从顾家带出来的最后一丝清冷昂贵的雪松木香薰吞噬殆尽。 “快快快,进来!这破电梯又坏了,累死我了!” 夏冉趿拉着毛茸茸的兔子拖鞋,额角还沾着汗,一把抢过林晚手里沉重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往屋里拖。 她刚从超市回来,塑料袋里鼓鼓囊囊塞满了薯片、泡面和几瓶冰啤酒,“地方小,别嫌弃啊晚晚,你先凑合着,当自己家!喏,这间,我收拾出来了,床单被套都是新的!” 林晚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被夏冉推搡着进了那间小小的次卧。 房间朝北,光线有些昏暗,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布衣柜,一张掉漆的书桌,几乎就是全部。 窗台上放着两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蔫头耷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樟脑丸味。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粗糙的、喧嚣的烟火气,与顾家别墅那种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冰冷奢华截然不同。 “谢谢。” 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她站在房间中央,有些无措。 行李箱被夏冉立在墙边,那个承载了她全部“过去”的箱子,此刻像个突兀的闯入者,格格不入地杵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 “谢啥!跟我还客气!” 夏冉大大咧咧地拍了她后背一下,力道不轻,拍得林晚往前踉跄了一步。 夏冉没察觉,自顾自地拉开冰箱门,扯着嗓子喊:“饿了吧?我买了泡面,红烧牛肉的!给你加俩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活力,试图驱散房间里弥漫的死寂。 林晚没应声。 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很硬,硌得慌。 她看着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拉链紧闭,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她从顾家带出来的所有东西——几件旧衣服,一些洗漱用品,还有……那个被她慌乱塞进帆布包深处的旧素描本。 胃里空荡荡的,却感觉不到饿,只有一种沉重的麻木。 夏冉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烧水,泡面的调料包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这味道很廉价,也很真实。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又陌生的烟火气钻进鼻腔,不知怎么的,眼眶又有点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不行,得动起来。 不能像个废物一样瘫着。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起身走到墙边,蹲下来,手指摸到行李箱冰冷的拉链头。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停顿了几秒,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刺啦——” 拉链滑开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箱子里有些凌乱,她当时收拾得匆忙,只是胡乱把东西塞了进去。最上面是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羊绒衫和牛仔裤。 她一件件拿出来,动作机械,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仿佛这样就能屏蔽掉脑子里嗡嗡作响的一切。 她把衣服放进夏冉腾出来的布衣柜里。 衣柜的门有点歪,关不严实。 然后是洗漱包,牙膏牙刷,毛巾…… 每拿出一件东西,都像是在剥离一层与“顾太太”这个身份有关的躯壳。 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迫切。 终于,箱子里只剩下那个塞在角落的旧帆布包。 深蓝色,洗得有些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 这是她大学时背的包,跟着她搬过几次家,后来被收了起来,再也没用过。 昨天慌乱中,她把它翻了出来,连同那本要命的素描本一起塞了进去。 林晚的手指顿了顿,悬在帆布包粗糙的布料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缩紧。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沉寂。 她伸出手,抓住帆布包的一个提手,用力往外一拽! 包被扯了出来,带得箱子里的其他小物件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就在她要把包放在地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帆布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好,在她粗暴的动作下,包口张开。 一本硬壳的、深蓝色封面的素描本,从敞开的包里滑脱出来,“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林晚耳边轰然炸响!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间被无限拉长,她清晰地看到那本子掉落、翻转、摊开的慢动作——先是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是封面朝下,最后,在惯性的作用下,它摊开了。 恰好摊开在中间偏后的某一页。 页面上,用削得尖尖的铅笔,画着一个少年的侧影。 光线透过小窗,吝啬地洒落在那张泛黄的画纸上。 画中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 他微微低着头,鼻梁很高,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弧度。 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小部分英挺的眉骨。 他的眼神看向画纸外某个虚无的点,专注而温柔,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 画稿的线条并不十分精细,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涂抹而显得有些毛躁,却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蓬勃的生命力。 能清晰地感受到作画者落笔时那种全神贯注的、带着滚烫热度的凝视。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深情。 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黄,铅笔的痕迹也微微晕开了一些,像是被时光的潮气浸润过。 在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草草地签着一个名字,字迹飞扬不羁,几乎要破纸而出: 沈亦尧。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视网膜上!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断裂了!所有的声音——夏冉在厨房哼着跑调的歌、水壶烧开的尖啸、窗外马路上遥远的车流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蜂鸣。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用力地挤压、揉搓,痛得她瞬间佝偻了身体,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骤然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疯狂地炸开、旋转。冰冷的汗水瞬间从额角、后背密密麻麻地渗出来。 沈亦尧。 阿尧。 那个名字,那张脸,那段被她用尽全力埋葬在记忆最深、最暗角落里的过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褪色的记忆碎片,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鲜活! 那柔软的头发,那专注的眼神,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 林晚猛地用手捂住嘴,干呕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可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开的画纸,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咚”地一声,整个人直接瘫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灭顶的剧痛万分之一。 眼泪没有预兆,汹涌地、决堤般冲出眼眶。 不是委屈的呜咽,不是压抑的啜泣,是喉咙深处爆发出的、破碎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哀嚎! 那声音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呜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抽搐。 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剥皮抽筋的虾米,双手死死地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在粗糙的水泥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指尖瞬间磨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巨大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将她彻底淹没。她浑身都在抖,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 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将寒意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片灼烧的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在她刚刚被另一个男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跌入人生最深的谷底,在她好不容易用麻木和空洞筑起一道薄弱的堤坝时,要这样撕开她最深的旧伤疤? 顾北宸冰冷的分手宣言还在耳边回荡,楚雨薇那三个字带来的耻辱和心碎尚未平息,阿尧的脸……阿尧的笑……阿尧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悲鸣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捡那本子,而是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狠狠地向那摊开的画稿抓去! 她要撕碎它!把它撕成碎片! 把这该死的记忆彻底毁灭! “晚晚?你怎么了?!” 夏冉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连手里的泡面碗都来不及放下,就冲了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林晚像疯了一样跪在地上,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和汗水糊了满脸,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手指鲜血淋漓地抠着地面,正发狂般地去抓那本摊开的旧素描本。 “我的天!”夏冉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泡面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溅了一地。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往后拖。 “晚晚!晚晚你冷静点!看着我!看着我!” 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 林晚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在夏冉怀里疯狂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眼睛死死地盯着素描本,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放开我!撕了它!撕了它!” 林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不行!林晚你清醒点!” 夏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死死箍住林晚,目光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素描本,当看清画纸上那个熟悉的少年侧影和那个签名时,她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林晚崩溃的根源。 “阿尧……” 夏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心疼。 她终于知道昨天顾北宸最后那句“沈亦尧是谁”意味着什么了。 那是林晚心底最深的禁忌,是她从未真正愈合的、腐烂流脓的旧伤口! 如今,在顾北宸的背叛之后,被这样赤裸裸地、残忍地揭开! 趁着林晚挣扎力道稍缓的一瞬间,夏冉眼疾手快,一把将地上的素描本捞了起来,看也不看,狠狠地合拢,然后用力塞到了自己身后床铺的最里面,用被子死死压住。 失去了目标,林晚挣扎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了。 她瘫软在夏冉怀里,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但不再是那种毁灭性的疯狂,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悲恸。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夏冉的衣襟,把脸深深埋进夏冉温热的颈窝里。 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不再是破碎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声音嘶哑凄厉,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要把这七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委屈、悔恨、绝望,连同刚刚被顾北宸狠狠践踏的尊严,全部倾倒出来。 眼泪汹涌澎湃,瞬间浸透了夏冉肩头的衣服,滚烫灼人。 她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抽泣都像是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撕裂的纸。 夏冉紧紧抱着她,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的剧烈颤抖,感受到那滚烫泪水里蕴含的滔天痛苦。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地、笨拙地拍着林晚瘦削到硌人的背脊,像哄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哭吧……晚晚……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 夏冉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无力。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沉下来。老旧的居民楼隔音很差,隔壁传来夫妻吵架的模糊声音,楼下小贩的叫卖声也隐隐约约,远处马路上车流的喧嚣更是永不停歇。 城市的噪音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膜,包裹着这间小小的、充斥着绝望和哭泣的房间。 林晚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嗓子彻底嘶哑,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胸腔里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闷痛。 久到眼泪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一阵阵眩晕。 久到她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这汹涌的悲伤抽走了,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软软地靠在夏冉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水泥地上那一小滩泼洒的、已经冷透凝结的泡面汤渍。油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夏冉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靠在床边,然后飞快地拿来毛巾和温水,动作轻柔地擦拭她脸上干涸的泪痕、汗水和不小心蹭到的灰尘,又小心地处理她磨破出血的指尖。 “喝点水,晚晚。”夏冉把温水杯递到她唇边。 林晚机械地张开嘴,喝了一小口。 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她依旧不说话,眼神空茫,像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场崩溃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废墟。 夏冉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又疼又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床边,从被子底下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 她没有翻开,只是拿着它,走到林晚面前,蹲下来,把本子轻轻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 冰凉的硬壳封面贴着薄薄的睡裤布料,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晚晚,”夏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它……它就在这儿。我知道它让你疼,疼得要命。但是……扔了它,撕了它,真的能解决问题吗?那个坎……那个叫沈亦尧的人,他真的……在你心里消失过吗?” 夏冉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晚麻木的外壳。 她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垂下了眼帘,视线落在了膝盖上那本深蓝色的本子上。 封面上已经有了些磨损的痕迹,边角微微卷起。 七年了。 它像个沉默的墓碑,埋葬着她最炽热的青春,也埋葬着最深的罪孽和痛苦。 她以为时间是最好的掩埋场,以为不去碰触,伤口就会结痂。 可原来,那痂下面,依旧是腐烂的血肉。 顾北宸只是轻轻一碰,不,他只是提了一个名字,就让她精心构筑了七年的堤坝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夏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从那个泥潭里拽出来一点:“行了!天塌下来也得吃饭!泡面没了,姐再给你煮!等着!” 她站起身,故意把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留给她一个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 小小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嗡嗡地响着。 林晚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个石化的雕像。 许久,许久。 久到膝盖上的素描本都仿佛要被她的体温捂热。 终于,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恐惧,颤抖着,触碰到了那深蓝色的封面。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子,割得喉咙生疼。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地、颤抖着,翻开了封面。 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陈旧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一页,是空白的。 第二页,画着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线条稚嫩。 她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动着。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时光,如同褪色的电影胶片,一帧帧在眼前掠过。 画里有学校操场上疯长的野草,有街角那家永远飘着香气的包子铺,有冬日里呵出的白气,有她伏在课桌上睡觉时翘起的一缕呆毛……更多的是他。 各种各样的他。 笑着的,皱眉的,沉思的,打篮球时跃起扣篮的张扬瞬间,趴在课桌上补觉时安静乖巧的侧脸…… 铅笔灰蹭在他的虎口,阳光落在他微翘的发梢。 每一笔,都是她当年滚烫的心跳。 翻动的手指越来越抖,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玻璃渣,随着翻页的动作,狠狠地扎进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甜蜜变成了剧毒,温暖化作了酷刑。 终于,她翻到了那张让她彻底崩溃的侧影。 少年的轮廓在泛黄的纸页上,依旧清晰得刺眼。那专注的眼神,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阿尧……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痛苦和一种灭顶的、令人窒息的悔恨瞬间将她吞没! 她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剧烈地前倾,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坚硬的素描本封面上! “对不起……”破碎的、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像濒死的哀鸣,“阿尧……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 她猛地抬起右手,不是去抚摸画纸,而是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皮肉被牙齿撕裂,鲜血的腥甜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这自残般的剧痛,仿佛才能稍稍抵消一点点心底那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痛苦和自责。 “林晚!你干什么!” 夏冉的尖叫和推门声同时响起。她手里端着一碗新的泡面,看到林晚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碗再次脱手,“哐当”摔在地上。她冲过来,死命地掰开林晚咬住自己手腕的嘴。 “松口!你给我松口!你疯了吗!”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力气大得惊人。 林晚被她强行掰开,手腕上赫然一个深深的、渗着血的牙印,皮肉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木然地任由夏冉抓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夏冉看着那伤口,又气又急又心疼,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你就作吧!使劲作!为了个男人!一个两个!值得吗?!沈亦尧死了!死了七年了!顾北宸那个王八蛋也不要你了!你还要把自己折腾死才甘心吗?!” “死了……”林晚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她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自己手腕上那个狰狞的、冒着血珠的牙印上。 剧痛清晰地传来。 是啊,死了。 阿尧死了。 七年前就死了。 死在了她二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 死在了她对他说的那些绝情的话之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瘫倒在地时感受到的寒意更甚。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手腕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口那个被剜走的地方,更是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夏冉手忙脚乱地找来碘伏和纱布,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她处理伤口,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骂顾北宸不是东西,骂命运瞎了眼,骂林晚是个死心眼的傻子。 林晚任由她摆布,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她看着被夏冉粗暴地丢回床上的那本深蓝色素描本。封面上溅了几滴刚才挣扎时甩上的碘伏,晕开一小片难看的黄褐色污渍。 就像她那颗心。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麻木刺痛。她走到墙边,那个敞开的黑色行李箱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她弯腰,抓住行李箱的拉杆。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她用力一提,轮子滚动。 “你去哪?”夏冉红着眼睛,警惕地问。 林晚没有回答。她拖着那个并不算太满的行李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这间小小的次卧,穿过堆满杂物的客厅,走向门口。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夏冉追了出来,挡在门口:“林晚!你他妈别吓我!你要去哪?!” 林晚停下脚步,抬起眼。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睛红肿得吓人,里面布满了可怕的红血丝,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纱布,在昏暗的灯光下刺眼夺目。 “不知道。”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只是……这里……也装不下我了。” 她拉开门。老旧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投下,照亮她单薄如纸的身影和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 “晚晚!”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晚没有回头。她拖着行李箱,迈出了门。 轮子碾过楼道里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咕噜……咕噜……”声,在空旷安静的楼道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人心上。她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声沉重。 走到楼梯拐角,昏暗的光线下,行李箱的轮子似乎被地面一处不起眼的凸起卡了一下。 “咔哒。” 很轻的一声。 林晚的脚步猛地顿住。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清朗的嗓音,仿佛带着笑意,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她死寂一片的耳边响起: “晚晚,我回来了。” ------------ 第3章 职场冰刀 出租屋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拧干的脏抹布。楼下早点摊炸油条的滋啦声,收破烂老头嘶哑的吆喝,还有隔壁夫妻没完没了的争吵,混成一股粗粝的声浪,蛮横地撞进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 林晚坐在床边,盯着地上敞开的行李箱。里面东西不多,几件衣服,洗漱包,还有那本被碘伏染脏了封皮的深蓝色素描本,像个丑陋的疮疤,刺眼地躺在最上面。手腕上纱布包裹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是夏冉昨天一边骂娘一边给她包扎的,手艺粗糙,纱布边缘毛毛剌剌。 手机在枕头底下嗡嗡震动,催命符似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公司那个碎嘴子行政李姐。昨天她请了一天“病假”,李姐的微信就发了七八条,语气从假惺惺的关心一路滑向阴阳怪气的试探。 “林晚啊,真病了?今天那个‘云栖’艺术中心的竞标方案汇报会,可是大老板亲自盯着的,王薇她们组磨了半个月了,你这边……啧,别掉链子啊!” 王薇。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扎进林晚太阳穴。设计部另一个小组的头儿,跟她同期进公司,本事不大,钻营一流。两人明里暗里较劲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云栖”艺术中心的室内设计竞标,是公司今年最重要的项目,油水足,名头响。她和王薇各带一组,方案独立提交,大老板最后拍板。 林晚闭了闭眼。手腕的疼,心口的空,还有脑子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少年侧影,搅得她天旋地转。胃里一阵抽搐,空荡荡的,却恶心得想吐。她真想就这么躺下去,管他什么竞标,管他什么工作,让这操蛋的世界见鬼去。 可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和房东昨晚贴在门上的催租单,像两条冰冷的鞭子,抽在背上。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出租屋特有的霉味、劣质消毒水味和昨晚没倒掉的泡面汤味。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掉漆的桌角才站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得像刷了层劣质白灰,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手腕上缠着纱布,像个刚下战场的伤兵。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我很好”的表情,镜子里那张脸却扭曲得比哭还难看。 随手抓了件米白色亚麻衬衫套上,领口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遮住脖颈间可能存在的狼狈。又翻出一条深色阔腿裤,试图用宽松的裤管藏住微微发抖的腿。头发胡乱扎了个低马尾,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最后,抓起那个用了三年、边角磨损的黑色通勤包,把手机和钥匙胡乱塞进去,看也没看地上的行李箱和那个烫眼的素描本,拉开门,一头扎进楼道里浑浊的空气里。 早高峰的地铁像个巨大的、充满汗臭和早餐味的沙丁鱼罐头。林晚被挤在门边的角落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不锈钢壁,身前是几个同样面目模糊、眼神疲惫的上班族。每一次颠簸和急刹,都让她胃里翻搅得更厉害。手腕的伤口隔着纱布,被旁边人的背包带子蹭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熟悉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恶心和眩晕。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天那一幕——素描本摊开在地,阿尧那张鲜活到刺目的脸,夏冉惊恐的尖叫,还有自己咬下去时那瞬间的、近乎解脱的剧痛…… “叮咚——星海大厦站到了。” 机械的报站声像一盆冷水浇下。林晚猛地回过神,随着汹涌的人流被挤出车厢。写字楼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中央空调的冷风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兜头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电梯里挤满了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的男女。香水味混杂着咖啡香。林晚缩在角落,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格格不入。 设计部在十七楼。刚出电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打印机油墨、咖啡因和键盘敲击声的“战场”气息扑面而来。格子间里已经坐满了人,电话铃声、讨论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交织在一起,一片热火朝天。 “哟,林大设计师来了?”一个尖细又带着点黏腻的声音斜刺里传来。 林晚脚步一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王薇扭着腰肢从茶水间晃出来,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她今天穿了身剪裁合体的香芋紫套裙,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耳朵上挂着两颗亮闪闪的珍珠耳钉。她上下打量着林晚,目光在她苍白的脸、手腕的纱布和那身明显不合时宜的旧衬衫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啧啧,林晚,你这是……昨晚跟谁打架去了?还是说,‘云栖’的方案太难做,把自己逼自残了?”她故意把“自残”两个字咬得很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听见。 几个脑袋从格子间里探出来,眼神里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林晚的指尖掐进掌心。胃里那股恶心感又翻涌上来。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眼神平静地迎上王薇的打量,声音有些沙哑,但还算平稳:“不劳王组长费心。方案汇报几点开始?” 王薇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晚会是这种反应。她撇撇嘴,哼了一声:“十点,一号会议室。大老板说了,甲方爸爸今天也会派人来听。林晚,你可别拖我们整个设计部的后腿。”她说完,踩着细高跟,趾高气扬地扭回了自己小组的片区,留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林晚没理会周围的视线,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她的位置靠窗,桌上堆满了资料和图纸,显得有些凌乱。她拉开椅子坐下,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几天前做的“云栖”艺术中心空间流线分析图上。色彩明快,线条流畅,是她熬了好几个通宵的心血。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集中精神,最后再梳理一遍汇报思路。手指刚碰到鼠标,行政李姐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就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兴奋:“哎,林晚,听说没?今天甲方来听汇报的,可是‘寰宇资本’的人!顾北宸顾总亲自带队!” 嗡—— 林晚脑子里那根刚刚勉强接上的弦,瞬间绷断! 顾北宸? 寰宇资本是“云栖”项目最大的投资方……他……他会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猛地攥紧了鼠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来了。来看她怎么在被他抛弃后,像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挣扎?还是来看她怎么在职场里也一败涂地? “林晚?林晚?”李姐看着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有点被吓到,“你……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事。”林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猛地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敲击着,屏幕上的分析图被她点得乱七八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手腕的伤口,痛得她冷汗涔涔。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爬过。 九点五十五分。一号会议室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大老板腆着肚子站在最前面,正跟几个部门头头低声说着什么,神色严肃。王薇和她小组的人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王薇甚至抽空朝林晚这边瞟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林晚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厚厚一沓打印好的方案书,站在人群外围。她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手脚冰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来了来了!”不知谁低呼一声。 电梯方向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她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顾北宸走在最前面。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没有一丝褶皱。他身形挺拔,步伐沉稳,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冷冽而疏离的气场。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只在掠过林晚身上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助理,还有……一个穿着米白色香奈儿套裙、妆容精致、巧笑倩兮的女人——楚雨薇。她亲昵地挽着顾北宸的手臂,姿态自然,眼神里带着一种女主人的优越感,扫视全场。 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爆!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顾北宸那没有表情的脸,和楚雨薇那刺眼的笑容。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她死死咬住舌尖,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当场倒下。 “顾总,楚小姐,欢迎欢迎!里面请!”大老板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热情地迎上去。 一行人鱼贯进入会议室。经过林晚身边时,楚雨薇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手腕的纱布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毒蛇吐信。 会议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把林晚推向了断头台。 汇报顺序抽签,王薇组先。 王薇扭着腰肢走到投影仪前,脸上挂着自信满满的笑容。她打开PPT,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各位同仁,还有尊敬的顾总、楚小姐,下面由我代表我们小组,阐述我们为‘云栖’艺术中心量身打造的设计方案——‘光之交响’!” 投影幕布亮起。 当第一张核心概念图跳出来时,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灌脚底,瞬间将她冻僵! 那张图……那张她熬了无数个通宵,推翻几十稿才最终确定的核心概念图——以“城市森林中的光影容器”为理念,将建筑内部空间打造成一个流动的、捕捉自然光线的艺术装置!连那个最关键的、利用顶部特殊采光天窗和内部反射材质形成动态光路的剖面分析图……都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是更花哨!王薇在核心概念上几乎没有改动,只是在一些次要的装饰元素上做了更浮夸的堆砌,色彩用得极其俗艳! 林晚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震惊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盯着幕布,又猛地转头看向王薇。 王薇正口若悬河地讲解着,眼神却挑衅地、毫不避讳地朝林晚这边瞥了一眼,嘴角那抹得意和恶毒的笑容,像淬了毒的刀子! 剽窃! 赤裸裸的剽窃! “我们方案的核心优势在于,”王薇拔高了声调,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完美解决了大型艺术中心人流导向混乱、空间利用率低的痛点!通过独特的‘回’字形双动线设计……” “回字形双动线设计”! 林晚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是她方案里最核心、最引以为傲的独创性设计!是她翻阅了无数国内外案例,结合“云栖”场地特点,反复推演计算出来的最优解!是她方案书的灵魂! 怒火瞬间烧干了血液里最后一丝寒意!林晚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薇!”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剽窃我的方案!” 会议室里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身上!震惊,疑惑,看好戏……大老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楚雨薇的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而顾北宸……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晚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任何波澜。 “林晚!你胡说什么!”王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地反驳,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被污蔑的委屈和愤怒,“什么叫剽窃?你的方案?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空口白牙一张嘴?大家看看她!”王薇猛地指向林晚,声音带着哭腔,“林晚,我知道你最近……嗯,个人生活不太顺利,压力大,但你不能为了推卸责任,就血口喷人,污蔑同事啊!我们小组辛辛苦苦半个月的心血,就被你这么轻飘飘一句‘剽窃’给抹杀了?” 她的话极具煽动性。立刻,就有王薇组里的同事帮腔: “就是!林工,说话要讲证据!” “不能因为你状态不好,方案没做出来,就嫉妒王组长吧?” “大老板,顾总,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这污蔑也太恶劣了!” 议论声嗡嗡响起,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那些目光,从好奇变成了怀疑、鄙夷,甚至带着点看疯子的怜悯。 林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证据……我的电脑……我的方案书……我……”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密码输错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打开,找到存放方案的文件夹——空了! 那个命名为“云栖艺术中心-最终版”的文件夹,空空如也!连回收站都被清得一干二净! “怎么会……”林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看!没话说了吧?”王薇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更加尖刻,“林晚,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拿不出方案,就在这里撒泼打滚诬陷别人?大老板,顾总,这种毫无职业操守、扰乱会议秩序的行为,公司必须严肃处理!” 大老板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他猛地一拍桌子:“够了!林晚!给我坐下!像什么样子!拿不出方案就闭嘴!再胡闹立刻给我滚出去!” “我……我有备份!”林晚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想起自己为了防止意外,曾经把最终版的方案书加密压缩后,发到了自己的私人邮箱一份!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因为激动和紧张,手机差点摔在地上。她颤抖着手指点开邮箱APP,登录…… 屏幕中央,一个刺眼的红色惊叹号弹了出来! “网络连接错误,请检查您的网络设置!” 写字楼的网络,偏偏在这个时候,断了!手机信号也微弱得只剩一格!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这声嗤笑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都堵在喉咙口,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哽咽。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或鄙夷或嘲讽或冷漠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近乎乞求的期望,看向了那个唯一可能知道真相,也可能……是她此刻唯一认识的人——顾北宸。 他就坐在主位旁边,楚雨薇亲昵地靠着他。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听旁边的助理低声汇报着什么,神色淡漠。当林晚的目光投向他时,他仿佛有所感应,缓缓地抬起了眼皮。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深邃,冰冷,像结了冰的深潭。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眼前这场闹剧,这场针对她的、赤裸裸的污蔑和围剿,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冷静的、置身事外的看客。 那眼神,比王薇的污蔑,比大老板的呵斥,比所有人的嘲笑加起来,还要冰冷,还要锋利!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捅进了林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被这眼神彻底抽干。 血液似乎瞬间从头顶褪去,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呕吐感让她弯下了腰。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嗡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会议室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碎裂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些刀子一样的目光注视下,跌跌撞撞冲出会议室的。走廊里惨白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像个游魂一样,凭着本能冲向卫生间。 “砰!”隔间的门被她用尽全力甩上,反锁。 再也支撑不住,她猛地扑倒在冰冷的马桶边沿,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和酸水不断上涌,烧灼着喉咙和食道。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手腕的伤口在纱布下突突直跳,痛得钻心。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无法控制的、滚烫的泪水,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屈辱。绝望。心碎。还有那灭顶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 顾北宸最后那个冰冷的、漠然的眼神,反复在她眼前放大,定格。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她早已残破不堪的神经。 “呃……呜……”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破碎而凄厉。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蜷缩成一团,靠着冰冷的隔间门板,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暂时平息了。隐约能听到会议室方向传来的掌声和王薇那刻意拔高的、志得意满的声音。 结束了。她的方案,她的心血,她的尊严……都完了。 林晚木然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双腿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她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泼在自己脸上。水珠顺着脸颊、脖颈流进衣领,冻得她一个激灵。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色灰败,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嘴唇被自己咬破,渗着血丝。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笑话。 她盯着镜子里那个狼狈的女人,眼神空洞。许久,她抬手,用湿漉漉的、冰冷的手指,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水痕,也抹去那些脆弱的痕迹。下巴微微抬起,露出脖颈脆弱的线条。 她拉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 卫生间门口,不知何时,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深蓝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U盘。静静地躺在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块被遗弃的垃圾。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她盯着那个U盘,看了足足有五秒钟。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只缠着纱布、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将它捡了起来。 U盘外壳冰凉。她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似乎顺着掌心蔓延开来。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空旷的走廊,望向会议室紧闭的大门。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里面似乎正进行着虚伪的庆贺。 她没有再看一眼。攥紧那个冰冷的U盘,挺直了那根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的脊梁,一步一步,朝着与会议室相反的方向,朝着电梯间,走去。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轮子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辆半旧的蓝色保洁车停在电梯间旁边的安全通道门口,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戴着口罩的保洁阿姨正背对着她,低头整理着车上的水桶和拖把。 林晚走到垃圾桶旁,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抬起手,那个深蓝色的U盘,在她缠着纱布的掌心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被她松开手指。 “嗒。” 一声轻响。 U盘准确地落入了敞口的、装满废纸和咖啡杯的垃圾桶里。 ------------ 第4章 “锁锁”阴影 星海大厦十七楼的空气,黏糊糊的,像是凝固的劣质胶水,吸一口都费劲。中央空调卖力地嘶吼,吹出来的风却带着股陈年老灰和廉价咖啡渣混合的怪味。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比盛夏午后的蝉鸣还让人心烦意乱。 林晚缩在自己的工位里,后背紧贴着廉价的塑料椅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手腕上那道被纱布覆盖的伤口,在空调冷风里一跳一跳地闷痛,像有根烧红的针在里面反复戳刺。面前电脑屏幕上,“云栖”项目失败后的善后邮件堆成了山,每一个字都像爬行的蚂蚁,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她强迫自己盯着屏幕,手指僵硬地在键盘上敲打,删删改改,半天憋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胃里空得发慌,却一阵阵地往上泛酸水。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木,只有王薇那得意洋洋的嘴脸和顾北宸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交替闪现,挥之不去。 “哎!快看!财经频道推送!炸了炸了!”隔壁格子间的小赵突然像被针扎了屁股,举着手机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瞬间打破了这片沉闷的死寂。 这一嗓子,像往滚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整个设计部几十号人,齐刷刷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无数道目光“唰”地投向小赵的手机屏幕,然后又极其默契地,带着各种复杂难辨的意味,偷偷瞟向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林晚。 小赵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干脆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点开那条推送视频,激动地嚷嚷:“寰宇资本顾北宸!携新晋未婚妻楚雨薇小姐出席慈善晚宴!郎才女貌啊!快看快看!” 手机里传出主持人字正腔圆、饱含艳羡的声音:“……备受瞩目的寰宇资本总裁顾北宸先生,昨晚携手未婚妻、楚氏集团千金楚雨薇小姐,盛装出席‘星火燎原’慈善晚宴。据悉,二人好事将近,婚期或定于下月……” 伴随着话音,视频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流光溢彩的宴会厅,衣香鬓影。镜头中央,顾北宸一身挺括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依旧是那副矜贵疏离的模样,只是手臂被身侧的楚雨薇紧紧挽着。楚雨薇穿着一身缀满碎钻的裸色鱼尾长裙,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长发优雅地盘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璀璨的钻石项链。她微微侧头,对着镜头展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甜美笑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福和得意。顾北宸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楚雨薇靠近低语时,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哇!楚小姐这身也太美了吧!” “顾总好帅!真是天生一对!” “啧啧,看看人家这排场,这才是真正的豪门联姻啊!” “下月就结婚?这么快?那之前那位……”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起来,刻意压低了,却又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朵。那些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声音,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直冲喉咙口。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熟悉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心脏被反复凌迟的剧痛和那灭顶的难堪。屏幕里楚雨薇那张放大的、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像一面巨大的、扭曲的哈哈镜,照出她此刻的狼狈和可笑。顾北宸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更锋利。下月婚期……原来,他连一刻都等不及,要彻底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 “哎呀,散了散了,干活干活!”大老板腆着肚子从办公室里踱出来,装模作样地挥挥手,脸上却堆着笑,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林晚这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算计。 人群这才悻悻地散开,回到各自的格子间,但空气里那股子暧昧的、看戏的气氛却丝毫没有散去。键盘声重新响起,却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钉住的木偶。她盯着屏幕上那封写了一半的邮件,光标在空白处一闪一闪,嘲笑着她的徒劳。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耳边反复回荡着视频里主持人的声音——“未婚妻楚雨薇小姐”、“好事将近”、“下月婚期”…… “叮咚——” 电梯抵达的清脆铃声,在相对安静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台小妹甜得发腻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您好,请问找哪位?”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女声回应道:“你好,我找贵公司设计部的林晚女士。另外,也请转告一下你们负责人,我是楚雨薇,代表‘星火燎原’慈善基金会,来洽谈一下后续的合作细节。” 楚雨薇! 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在林晚耳边轰然炸响! 整个设计部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敲击键盘的手都停了下来,所有低着的头都猛地抬起,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射向电梯厅的方向!连大老板都从办公室里探出了半个身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受宠若惊的狂喜。 林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入口。 楚雨薇来了。 不是隔着冰冷的屏幕,而是活生生地,踏入了这个她刚刚遭受过羞辱和重创的地方。 她依旧穿着得体优雅的米白色套裙,只是比昨晚视频里更日常些,却丝毫不减精致。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顶级奢侈品牌巨大Logo的纸袋。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笑容,目光在办公区里扫视一圈,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角落里脸色惨白的林晚身上。 那笑容,温和无害,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针。 “林小姐,”楚雨薇踩着细高跟,步履从容,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径直朝着林晚的工位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一声声,如同踩在林晚的心尖上。她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助理,还有满脸堆笑、搓着手的大老板。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楚雨薇在林晚的工位前站定。离得很近,林晚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昂贵而冷冽的香水味,和她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冒昧来访,没有打扰林小姐工作吧?”楚雨薇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关切,眼神却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林晚苍白憔悴的脸、乱糟糟的头发、还有那身洗得发旧的衬衫,最后,落在了她缠着纱布的手腕上,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了然和嘲讽。 林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强迫自己挺直几乎要折断的脊背,抬起头,迎上楚雨薇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摇了摇头。 楚雨薇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显得更加“真诚”。她优雅地将手中的奢侈品牌纸袋放在了林晚堆满文件和图纸、显得有些杂乱的办公桌上。那精致昂贵的纸袋,与周围廉价的办公环境格格不入,刺眼得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是这样的,”楚雨薇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办公区,“昨晚和北宸参加了‘星火燎原’的晚宴,基金会那边呢,后续想和贵公司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团队多合作一些公益项目。今天顺路过来,正好也代表我个人……”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善意”,“谢谢林小姐过去三年,对北宸的照顾。” “照顾”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和羞辱。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胃里那股恶心感翻涌得更厉害了。 楚雨薇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微笑着,伸手从纸袋里取出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长方形盒子。盒子是丝绒面的,墨绿色,上面系着金色的缎带。她动作轻柔地解开缎带,打开盒盖。 一条丝巾,静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衬布上。 那丝巾的质地极其柔软光滑,一看就价值不菲。颜色是极其张扬、极其夺目的正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缠枝莲纹,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红得刺眼,金得炫目,像一团燃烧的、带着侵略性的火焰。 “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楚雨薇伸出保养得宜、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姿态优雅地拎起那条红得耀眼的丝巾。丝巾在她手中展开,像一面鲜艳的旗帜。“爱马仕的限量款,这个红色很衬气色,希望林小姐喜欢。”她说着,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女主人的雍容大度,甚至微微向前倾身,作势要将那条丝巾围到林晚的脖颈上! “轰——” 林晚脑子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彻底崩断了! 那刺目的红!那华丽的金线!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楚雨薇靠近时那股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她身上那股胜利者的气息,像剧毒的烟雾,瞬间灌满了林晚的鼻腔和肺腑!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压制不住,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 “别碰我!”一声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尖叫猛地从林晚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向后一缩,身体重重撞在椅背上,带得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厌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楚雨薇的动作顿住了。她拎着那条鲜红的丝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惊愕和委屈的神情,眼圈甚至微微泛红,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林小姐?你……你怎么了?我只是……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她求助般地看向旁边的大老板和围观的同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无辜模样。 “林晚!你干什么!”大老板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厉声呵斥,“楚小姐一片好意,你这是发什么疯!还不快给楚小姐道歉!” 周围的议论声再也压不住了: “天啊,她疯了吧?” “楚小姐人也太好了吧?送这么贵的丝巾还……” “不识好歹!难怪顾总不要她!” “看她那样子,真是……” 那些鄙夷、指责、幸灾乐祸的目光和议论,像无数冰冷的箭矢,将林晚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楚雨薇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大老板愤怒的呵斥、同事们鄙夷的议论,都扭曲变形,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胃里的翻腾达到了顶点! “呕……”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和后果,推开椅子,踉踉跄跄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冲去!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摔倒。 身后,似乎传来楚雨薇带着哭腔的、善解人意的声音:“……没关系,林小姐可能真的不太舒服……王总,您别责怪她……”那声音,像跗骨之蛆,阴冷地钻进林晚的耳朵里。 冲进洗手间,反手锁上隔间的门。 “哇——!”林晚扑在冰冷的马桶上,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和酸水不断上涌,烧得喉咙和食道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手腕的伤口在纱布下突突直跳,痛得钻心。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无法控制的、滚烫的泪水,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外面隐约还能听到办公区传来的、模糊的喧嚣。楚雨薇那做作的声音似乎还在继续。屈辱、愤怒、恶心、绝望……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碎。 吐到几乎脱力,她才虚弱地靠在冰冷的隔间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和鼻腔里充斥着胆汁的苦涩味道。她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缠着纱布的手,那刺目的白色此刻也显得无比肮脏。 过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喧嚣似乎彻底平息了,林晚才撑着虚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打开隔间门,走到洗手台前。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比鬼还难看。眼睛红肿,脸色灰败,头发凌乱,嘴角还残留着呕吐物的痕迹。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洗掉那恶心的味道,洗掉那令人窒息的屈辱感。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冰冷刺骨,却让她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目光落在洗手台上。那个墨绿色的、系着金色缎带的丝绒盒子,不知何时,被谁放在了这里。盖子敞开着,里面那条鲜红刺目的爱马仕丝巾,依旧静静地躺在深色的衬布上,像一团凝固的、嘲讽的火焰。 林晚盯着那条丝巾,眼神空洞。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丝巾,而是抓住了那个冰冷的丝绒盒子。指尖用力,指节泛白。她拿起盒子,看也没看里面那条价值不菲的丝巾,转身,走到垃圾桶旁。 垃圾桶是那种不锈钢的脚踏式,里面扔着一些擦手纸和废弃的化妆品包装。林晚抬起脚,狠狠地踩下踏板! “哐当!” 桶盖弹开。她毫不犹豫,将手里那个精美的丝绒盒子,连带着里面那条鲜红的丝巾,像丢弃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狠狠地、决绝地,扔了进去! 盒子撞在垃圾桶内壁,发出一声闷响。那条丝巾滑落出来,鲜艳的红色在灰暗的废弃纸巾衬托下,显得更加刺目而廉价。 林晚看也没看,松开脚。桶盖“啪”地一声合上,将那抹刺眼的红色彻底隔绝。 她走到洗手台前,再次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麻木。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却眼神死寂的女人,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厕所清洁剂的刺鼻味道,冰冷地灌入肺腑。 她抬手,用湿漉漉的袖子,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水痕,也擦去那些脆弱的痕迹。下巴微微抬起,露出脖颈脆弱的线条。然后,她拉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办公区里,人群已经散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那场闹剧的余温,一种压抑的、带着窥探欲的安静。她能感觉到那些从格子间后面偷偷射来的目光。 她目不斜视,挺直了那根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的脊梁,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工位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经过王薇工位时,王薇正拿着一份文件,扭着腰肢准备去大老板办公室,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看到林晚,她故意停下脚步,夸张地捂住鼻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个人听见:“哟,林晚,从厕所出来了?啧,这味儿……中午食堂的鱼是不是不太新鲜啊?”她旁边的两个跟班立刻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林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看王薇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不见了,但那个印着巨大Logo的奢侈品牌纸袋,却还刺眼地放在她桌角,像一块刻意留下的耻辱印记。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她没有去碰那个纸袋,而是拿起了桌上一份需要复印的厚厚文件。然后,她站起身,抱着文件,再次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茶水间走去。她需要一个没有那些窥视目光的地方,哪怕只有几分钟。 茶水间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廉价茶包的混合气味。饮水机咕嘟咕嘟地烧着水。林晚把文件放在小圆桌上,走到饮水机旁,拿出自己那个磕掉漆的保温杯,接热水。滚烫的水流注入杯口,蒸腾起白色的雾气。 她盯着那氤氲的热气,眼神空洞。手腕的伤疤在纱布下隐隐作痛。楚雨薇那张得意的脸,顾北宸冰冷的眼神,同事们鄙夷的议论……还有那条刺目的红丝巾……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 “咳……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咳突然袭来,咳得她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喉咙里又泛起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她赶紧拧紧杯盖,扶着冰冷的料理台边缘,才勉强站稳。 “林工?没事吧?”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晚猛地回头。是公司打扫卫生的张阿姨。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手里拿着块抹布,正关切地看着她。张阿姨五十多岁,平时沉默寡言,干活很利索。 “没……没事,呛了一下。”林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 张阿姨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料理台上的水渍。她擦得很慢,很仔细。过了一会儿,她才低着头,一边擦,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林晚听: “唉,这年头啊……有些人,心比那垃圾桶还脏。看着光鲜亮丽,送的礼啊,指不定裹着什么腌臜心思呢。”她顿了顿,抹布用力擦过台面一处顽固的咖啡渍,“刚才那盒子……啧,我收拾洗手间垃圾桶的时候看见了。盒子底下,还藏着张纸片呢,皱巴巴的,像是……医院的单子?上面印着个小红十字……作孽哦……” 张阿姨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本地口音,絮絮叨叨的,像是在抱怨卫生难搞。 林晚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猛地一僵! 医院单子?小红十字?藏在丝巾盒子底下?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 第5章 阿尧初现 夜幕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浸透了脏污油墨的巨大绒布,把城市捂得密不透风。写字楼里最后几盏灯也熄了,只剩下街道两旁霓虹招牌不知疲倦地闪烁,红的、绿的、蓝的,光怪陆离,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 林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星海大厦的。两条腿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手腕上的纱布被冷汗和不知何时蹭上的灰尘弄得脏兮兮,边缘磨着皮肤,一阵阵刺痒的疼。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那点仅存的、支撑她维持表面平静的气力,早在楚雨薇那抹刺目的红丝巾和同事们刀子一样的目光里耗尽了。空气里残留的汽车尾气、烧烤摊飘来的油烟味、还有垃圾桶散发的馊腐气,混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堵在她的口鼻。 她不想回夏冉那个充满廉价泡面味和小心翼翼目光的小公寓。也不想回自己那个冰冷、狭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行李箱的出租屋。无处可去。 街角亮着个“老王烧烤”的破灯箱,塑料布蒙着的棚子下支着几张油腻腻的折叠桌。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吆五喝六地划拳,啤酒瓶碰得咣当响。呛人的炭火味和孜然辣椒粉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 林晚像被那点烟火气和喧嚣吸引的飞蛾,又或许只是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她踉跄着走过去,在角落一张空着的、沾满油渍的塑料凳上坐下。凳子腿不平,晃了一下。 “吃点儿啥?”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胖子,系着条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拿着个油腻的塑料板夹凑过来,嗓门洪亮。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只挤出两个字:“……啤酒。” 胖子老板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女人脸色白得像鬼,眼睛红肿,头发凌乱,手腕还缠着脏兮兮的纱布,身上那件米白色衬衫皱巴巴的,沾着不知在哪蹭的灰印子,跟这烟火缭绕的烧烤摊格格不入。 “光喝啤的?伤胃!”胖子老板皱着眉,把夹子往胳肢窝下一夹,没等她回答,转身冲着烤炉那边吼了一嗓子:“老婆!给这位……下碗馄饨!素馅儿的!”吼完又对林晚说,“先垫巴点,空肚子喝酒要命!” 林晚没力气反驳,也没胃口。她只是木然地点点头,看着老板“啪”地一声把一瓶没起开的冰镇啤酒墩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冰凉的瓶身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有些笨拙地用桌角磕开瓶盖。“啵”的一声轻响,白色泡沫猛地涌了出来,顺着深绿色的瓶身往下淌。她也不擦,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冰凉、苦涩的液体带着汹涌的气泡,猛地冲过干涩灼痛的喉咙,一路烧进空荡荡的胃里,激得她浑身一哆嗦。一股寒意从胃部迅速蔓延开,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她像是找到了某种解脱的途径,又仰头灌下一大口,更猛,更急。 “哎,姑娘,慢点儿喝!馄饨马上就好!”老板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过来,看着林晚这不要命的喝法,吓了一跳,赶紧把碗放在她面前。清汤里飘着几颗葱花,几只白胖的馄饨沉在碗底。 林晚像是没听见,又灌了一口。冰冷的啤酒混着胃里泛起的酸气,冲得她眼前发花。她放下瓶子,拿起桌上油腻腻的一次性筷子,机械地戳向碗里的馄饨。夹起一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面皮软塌塌的,素馅儿寡淡无味,像嚼着一团湿棉花。她强迫自己咽下去,胃里却一阵更剧烈的抗拒。她猛地放下筷子,捂住了嘴,干呕了几下。 “啧,你这……”老板娘看着她那副难受的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邻桌那几个光膀子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角落这个奇怪的女人,投来几道混杂着好奇和些许不怀好意的目光,低声议论了几句,爆发出一阵粗嘎的笑声。 林晚浑然不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又拿起酒瓶,一口接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暂时麻痹了神经,也冲淡了那些尖锐的耻辱和痛苦。脑子里嗡嗡的,像塞进了一团乱麻,顾北宸冰冷的脸、楚雨薇得意的笑、王薇刻薄的嘴脸、同事们鄙夷的目光……还有那条刺目的红丝巾……都搅在一起,旋转、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麻木和疲惫。 一瓶啤酒很快见了底。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又冷又胀。她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泡沫,眼神有些涣散地看向老板:“……再来一瓶。” 胖子老板皱了皱眉,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拿了一瓶冰的过来,没开盖,放在桌上:“姑娘,悠着点。” 林晚没说话,自己拿过酒瓶,再次在桌角磕开。泡沫涌出,她也不管,对着瓶口又是一通猛灌。这一次,酒液似乎没那么苦涩了,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沦的暖意,从喉咙一路烧到四肢百骸。身体好像轻飘飘的,那些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东西,似乎暂时被这冰冷的液体冲走了。 两瓶啤酒下肚,世界开始摇晃。霓虹灯的光晕拉长、扭曲,像一条条流淌的彩色小河。周围嘈杂的划拳声、烤串的滋啦声、汽车的鸣笛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手腕伤口的刺痛和胃里的冰凉,依旧清晰。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桌上的馄饨早已冷透,浮着一层凝固的油花。直到胖子老板开始收拾旁边空了的桌子,发出刺耳的拖拽声,她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该走了。 付了钱,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又像是陷在泥沼里,深一脚浅一脚。夜风带着湿气吹来,非但没让她清醒,反而让那股晕眩感更加强烈。她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远离喧嚣灯光的、更暗的地方走去。 不知拐过了几个街角,周围的喧嚣渐渐褪去,只剩下老旧居民楼投下的巨大阴影和偶尔驶过车辆的车灯划破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夜来香过于浓郁的甜腻气息。 她扶着一面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喘着气,试图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越来越重的眩晕。视线模糊地扫过眼前斑驳的墙面。 这是一片待拆迁的老街区,围墙很高,墙面被各种颜色、各种年代的涂鸦、小广告覆盖得层层叠叠,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调色板。办证、通下水道、重金求子……歪歪扭扭的字迹和拙劣的图案交错纠缠。 林晚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些城市牛皮癣,胃里的不适让她只想快点离开。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时,目光掠过墙角一处不起眼的、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暗淡的区域。 那里,似乎覆盖着好几层被撕扯过的旧海报残骸。而在这些残骸的边缘缝隙里,在墙皮剥落露出青灰色砖块的地方—— 她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呼吸瞬间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就在那斑驳陆离的墙面上,在层层叠叠的污垢和覆盖物的缝隙间,用一种廉价的、已经有些剥落的白色喷漆,喷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种孩子般执拗的字符: **晚&尧不散**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林晚的视网膜!瞬间烧穿了她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尖锐的蜂鸣声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 “晚&尧不散”…… 阿尧的字! 是阿尧的字! 她认得!那“晚”字最后一笔习惯性地微微上挑,那“尧”字上面的一点总是喜欢画成一个小小的圈,那“不散”两个字连在一起,带着点飞扬的少年意气……那是十七岁的沈亦尧,无数次在她课本扉页、草稿纸上、甚至课桌角落偷偷刻下的笔迹!独一无二!刻骨铭心!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头顶直窜脚底!林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她!酒意瞬间被吓退了大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眩晕! 不可能!绝不可能! 阿尧死了!死了七年了!骨灰都撒进了大海!是她亲眼看着的!是刻在她心口永远的罪证!这涂鸦……这涂鸦是哪里来的?!是谁?!是谁在模仿他的笔迹?!是谁在开这种恶毒的玩笑?! “啊——!”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惧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是见了鬼一样,猛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对面冰冷的墙壁上!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金星乱冒,本就虚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粗糙的墙面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她蜷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惊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墙面上那几个白色的字符,仿佛那不是喷漆,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留下的诅咒! “阿尧……阿尧……”她哆嗦着嘴唇,破碎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恐惧,“不……不可能……你死了……你死了啊……” 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刚才喝下去的啤酒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咙口。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前倾,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和黄绿色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呛得她眼泪鼻涕一起流。 就在她吐得天昏地暗,意识模糊之际——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巨大的利斧,猛地劈开了沉沉的夜幕!瞬间将整条昏暗的小巷照得亮如白昼!墙上那几个白色的字符,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诡异、更加触目惊心! 紧接着——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几乎是同时,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雨水冰冷刺骨,兜头浇下,瞬间将蜷缩在地上的林晚浇了个透心凉!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钻进骨头缝里! “唔……”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一个激灵,混乱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雨幕,再次看向那面墙壁。 闪电的光芒早已消失,巷子重新陷入昏暗。但那几个白色的字符,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晚&尧不散”……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墙面,那些廉价的白色喷漆在雨水的浸泡下,似乎正在慢慢溶解、流淌,变得模糊……像一张哭泣扭曲的脸。 巨大的恐惧、无法解释的诡异、还有那灭顶的寒冷和身体的不适,彻底击垮了她最后一丝意志。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能发出,身体就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软软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她蜷缩在墙角、毫无生气的身体。污水混着呕吐物的秽物,在她身下蔓延开来。长发湿漉漉地黏在惨白的脸上,手腕的纱布被泥水浸透,洇出暗色的痕迹。她像一具被随意丢弃在雨夜垃圾堆旁的破败玩偶。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积水的路面,缓缓停在了巷口。昏黄的车灯穿透厚重的雨幕,勉强照亮了这肮脏的角落。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嘭”地一声撑开,率先挡住了瓢泼的雨水。紧接着,一只穿着锃亮手工皮鞋的脚踩在了浑浊的积水里。 雨伞微微倾斜,伞下露出一张轮廓深邃、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的男人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精准地锁定了墙角那个蜷缩的、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快步走了过去,步伐沉稳,皮鞋踩在水洼里发出清晰的声响。走到林晚身边,他高大的身影在她上方投下一片阴影。他蹲下身,雨伞完全罩住了她,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与这混乱雨夜格格不入的沉稳和力度。修长的手指先是探了探她颈侧的脉搏,又拨开她脸上湿透的乱发,检查她额头上被磕破的伤口。雨水混着血水从她额角淌下。 “晚晚?”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是疑问,更像是在确认身份。 林晚毫无反应,只有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男人皱了皱眉,目光掠过她手腕上那被泥水浸透的纱布,又扫了一眼旁边地上刺眼的呕吐物。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面被雨水疯狂冲刷的墙壁上。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在雨水冲刷下越发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的白色字符——“晚&尧不散”。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他不再犹豫,迅速而小心地将昏迷的林晚打横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轻得像一片羽毛。他抱着她,稳稳地站起身,大步朝着巷口停着的黑色轿车走去。雨水猛烈地敲打在宽大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司机早已下车,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男人抱着林晚,弯腰钻进温暖干燥的车厢。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和那个写满诡异字符的肮脏角落。 “去医院。”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周先生。”司机应道,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雨夜的车流。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又一片迷蒙的水幕。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男人将林晚轻轻放在后座,让她靠在自己身侧。他脱下自己昂贵的西装外套,盖在她冰冷湿透的身上。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缠着纱布的手腕,那冰冷僵硬的触感让他眉心微蹙。 他低头,看着怀中女人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额角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滴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伸出拇指,极其轻柔地、抹去了她脸上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的污迹。 车子在雨夜的霓虹中穿行,像一座移动的孤岛。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只有车内仪表盘发出幽微的光。林晚在昏迷中似乎陷入了极不安稳的梦魇,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阿尧……别跳……对不起……是我错了……阿尧……” 男人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稳固地圈在怀里。他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扭曲的光影,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 ------------ 第6章 负罪之梦 冷。 刺骨的冷。 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髓,又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身体沉重得像被巨石压着,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剧痛。喉咙干得冒烟,吞咽的动作都像砂纸摩擦。 林晚在混沌的黑暗里挣扎。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底部,时而被一股力量往上拽,露出水面片刻,吸入一口带着浓重消毒水和某种冷冽木质香的空气,随即又被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涡拖拽下去。 “……滴……滴……” 有规律的单调节奏,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是生命流逝的证明。 “……体温39.8度……肺部听诊湿啰音明显……电解质紊乱……手腕伤口感染……先物理降温,补充电解质,广谱抗生素……” 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低沉,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这声音……有点熟悉?却又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听不清了。寒冷和灼热的痛苦交替侵袭,身体像是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意识再次沉沦,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拖拽着,坠向记忆深处最黑暗、最恐惧的深渊。 十七岁。盛夏。 废弃工厂的天台。 风很大,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水泥平台,吹得她单薄的校服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轮廓。夕阳像个巨大的、淌着血的蛋黄,沉甸甸地压在西边灰蒙蒙的楼宇轮廓线上,将整个天台、连同她和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个身影,都染上一层绝望而凄厉的金红色。 “阿尧!你下来!你下来啊!”林晚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她往前踉跄了一步,脚踝被散落的钢筋绊了一下,钻心地疼。 沈亦尧就站在那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铁栏杆外面。仅仅只有半只脚掌还踩在狭窄的水泥沿上。他背对着她,面对着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如同燃烧地狱般的天空。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紧贴着他清瘦却已显少年挺拔的脊背。那背影,孤绝得像一柄即将折断的剑。 他没有回头。风把他的声音撕扯得破碎不堪,却依旧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嘶吼砸进林晚的耳朵里: “为什么?!林晚!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爸说的话是真的吗?!你早就想甩开我这个累赘了是不是?!什么他妈的家境悬殊!什么他妈的门不当户不对!都是狗屁!是你!是你自己变了!你他妈就是看上顾家那个有钱有势的少爷了!是不是?!” “不是的!阿尧!不是的!你听我说……”林晚拼命摇头,泪水糊了满脸,咸涩的液体流进嘴里。她试图再靠近一点,却被那无形的绝望深渊逼得寸步难行。脚下的碎石滚落,掉进深不见底的下方,无声无息。 “听你说?听你编更多的谎话骗我?!”沈亦尧猛地转过身!那张在夕阳下英俊得近乎妖异的脸,此刻却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着,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他死死地盯着林晚,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星光,只剩下被彻底背叛后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了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为了给你买那破蛋糕!我他妈连命都不要了挤那破大巴!结果呢?!结果你爸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你早就收了顾家的东西!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气你家里人!告诉我你根本就是在玩我!林晚!你他妈一直在骗我!”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嘶吼而破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我没有!我没有骗你!阿尧!你下来!求求你下来!我们好好说!”林晚哭喊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伸出手,徒劳地伸向那个随时会坠入深渊的少年。 “好好说?说什么?说你怎么心安理得地拿着顾家的钱?还是说你怎么计划着跟我这个穷光蛋一刀两断?!”沈亦尧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嘲讽的惨笑,身体因为激动和狂风的吹拂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啊!”林晚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沈亦尧稳住了身体,眼神却彻底冷了下去,像两潭冻结的死水。他看着林晚,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令人心寒的了然。 “林晚,”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吼更让人毛骨悚然,“你知道吗?刚才在楼下,你爸给了我一张支票。他说,只要我离开你,永远不再纠缠,那上面的钱,足够我那个躺在医院里等死的妈,再多活几个月。” 林晚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不……不可能……” “呵……”沈亦尧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而凄凉,像夜枭的悲鸣,“我也觉得不可能。我的晚晚……怎么会这么值钱呢?”他抬起手,那张轻飘飘的、印着天文数字的支票,在他指间被狂风撕扯着,像一片脆弱的枯叶。 “所以,我把它撕了。”他平静地说,手指松开。支票的碎片瞬间被狂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燃烧的天空,如同祭奠的纸钱。 “阿尧……”林晚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钱买不了我的晚晚,”沈亦尧看着她,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伤,“但是晚晚……你告诉我,拿什么能买回我的信任?”他微微向后仰了仰身体,整个重心都悬在了那狭窄的水泥沿外,只有一只手还死死地抠着身后冰冷粗糙的铁栏杆。 “不——!!!”林晚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就在那一瞬间,沈亦尧一直死死抠着栏杆的那只手,猛地松开了! 他的身体,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牵绊的落叶,朝着那片被夕阳染红的、燃烧的地狱,直直地坠了下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林晚清晰地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上,最后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死寂。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她,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的黑暗。 “阿尧——!!!”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刺破病房的死寂! 林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噩梦中狠狠抛了出来,身体剧烈地向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喉咙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感,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抽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和刺目的白光。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深海里挣扎逃生。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狂风凄厉的呼啸声和身体撞击地面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醒了?” 一个低沉而冷静的男声,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将她从梦魇的余悸中拉回现实。 林晚的瞳孔猛地聚焦,惊魂未定地循声看去。 床边,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简单的木质椅子。一个男人正坐在那里。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男人清晰的侧影。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一块简约却价值不菲的腕表。他微微侧着头,鼻梁很高,下颌线干净利落,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冷硬。手里正拿着一本硬壳的、似乎很厚的书,但书页是合拢的,显然刚才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 此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平静地注视着她,眼神沉静得像秋日无风的深潭,没有任何波澜,却也看不到丝毫暖意。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最不堪的角落。 周叙深! 林晚混乱的脑子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夏冉那个在国外当医生的表哥!昨晚……不,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冰冷的暴雨,肮脏的小巷,墙上诡异的涂鸦,还有……那个撑伞靠近、将她抱起的男人轮廓! 是他!是他把自己送来医院的!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晚!她下意识地猛地想缩回身体,把自己藏进被子里!手腕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呃……”她痛哼出声,低头看去。 自己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此刻正被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稳稳地握着。周叙深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倾身过来,一只手正捏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沾了深褐色液体的棉签,动作精准而利落地涂抹在她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那里,纱布被解开了一部分,露出了那个被她自己咬得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伤口边缘红肿发亮,显然感染了。棉签上的碘伏触碰到破损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凉。 “别动。”周叙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手上的力道很稳,既没有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挣脱。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伤口,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伤口感染了。很深。再深一点,肌腱就断了。” 他的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却让林晚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她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鸟,狼狈地暴露在猎人的目光下。 “我……我自己来……”她挣扎着想抽回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过后的虚弱。 周叙深没理会她微弱的挣扎,只是抬了抬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再次对上她惊恐未定的眼睛。“高烧40度,肺炎,电解质紊乱,外加严重的外伤感染和可能的脑震荡。”他一字一句地报出她的“罪状”,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林小姐,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逞强。” 林晚被他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传来他掌心温热的触感,和他指尖处理伤口时那精准却带着刺痛的冰凉,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这感觉让她极度不适,却又无力反抗。额头上被磕破的地方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晚的狼狈不堪。 她只能僵硬地靠在床头,任由他动作。每一次棉签触碰伤口带来的刺痛,都让她身体微微颤抖一下,也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一分。梦魇中阿尧最后坠落的身影和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还有墙上那几个诡异的白色字符……“晚&尧不散”……像鬼魅一样缠绕着她。 恐惧、悔恨、痛苦、迷茫……还有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和被看穿的羞耻感……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再次撕裂。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熟悉的血腥味,才勉强没让那脆弱的呜咽泄露出来。 周叙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和隐忍。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她苍白脸上滑落的泪痕,看到她紧咬下唇渗出的血丝,看到她因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有那双盛满了巨大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像受惊的幼鹿,却又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无法捕捉。随即,他垂下眼帘,继续专注地处理伤口,声音却比刚才低沉了一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噩梦很真实,对吗?” 林晚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惊恐地看向他!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她做了什么梦?! 周叙深没有看她,只是用镊子夹起一块新的、浸透了碘伏的纱布,动作沉稳地覆盖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操作伤口时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精准和冷静。 “人在高烧,尤其是创伤后应激状态下,潜意识里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医学常识,“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用医用胶带仔细地将纱布边缘固定好,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力。然后,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再次精准地锁定了林晚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睁大的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她惊恐的脸上,而是微微下移,落在了她那只刚刚被重新包扎好的、缠着洁白纱布的手腕上。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纱布,落在了下面那道狰狞的、由她自己造成的旧伤疤上。 “手腕上那道旧疤,”周叙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林晚的心脏,“是为他留下的吧?” “阿尧。” ------------ 第7章 偶然还是局? 医院的清晨,是被消毒水味和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唤醒的。走廊里推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护士压低嗓音的交谈,远处隐约传来的呼叫铃声,还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一点点渗进死寂的病房。 林晚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和胸腔深处沉闷的撕扯感逼醒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每一次掀开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悬挂着的输液瓶轮廓。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混合着被褥上残留的漂白粉味道,让她本就翻搅的胃一阵抽搐。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低头,看见自己那只缠着崭新白色纱布的手腕,正搭在同样冰冷的金属病床栏杆上。纱布包裹得干净利落,边缘平整,完全不同于夏冉那毛糙的包扎。昨晚……不,应该是前夜那场混乱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手腕伤口被处理时清晰的刺痛感,潮水般涌回脑海。 冰冷的暴雨,肮脏的小巷,墙上那如同鬼魅索命般的白色涂鸦——“晚&尧不散”,还有……那个撑伞靠近、将她抱起、最后坐在她床边、用那双深潭般眼睛洞穿她噩梦的男人。 周叙深。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她最深的旧伤疤——“手腕上那道旧疤,是为他留下的吧?阿尧。” 他怎么知道阿尧?他怎么知道那道疤?!夏冉告诉他的?还是……他调查她?昨晚巷子里诡异的涂鸦,和他神兵天降般的出现……难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背窜起!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窥视、被算计的愤怒攫住了她!她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虚软得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让她又重重地跌回枕头上,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醒了?” 那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响起。没有惊讶,没有关切,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惊惶地循声看去。 病房靠窗的小桌旁,周叙深正背对着她。他脱掉了那件深灰色羊绒衫,只穿着里面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子依旧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流畅的小臂。清晨稀薄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摆弄着桌上的什么东西。 听到她这边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医院常见的那种带盖塑料碗。碗口氤氲着袅袅的热气。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惊魂未定、带着明显戒备和恐慌的脸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沉静如水,仿佛昨晚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感觉怎么样?”他端着碗走过来,步履沉稳,停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点消毒水和冷杉木混合的气息,随着靠近,更加清晰地笼罩下来。 林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床头。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你……你怎么在这里?夏冉呢?” “夏冉守了你半宿,我让她回去休息了。”周叙深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微微俯身,将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放在床头柜上,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带着米香和肉糜咸香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淡了病房里冰冷的消毒水味。 是皮蛋瘦肉粥。熬得很稠,米粒开花,皮蛋切得细碎,肉糜均匀地分布其中,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对于此刻饥肠辘辘又恶心的林晚来说,这香气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却也让她更加警惕。 周叙深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拿起碗里配套的塑料小勺,动作自然地搅动了几下,让热气散得更均匀些。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搅动粥的动作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精准和稳定感。 “先吃点东西。”他将搅匀的粥碗往前推了推,离林晚更近一些。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却比昨晚少了几分冷硬。 林晚的视线从他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移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粥上,又移回他的脸。胃里空得发慌,叫嚣着对食物的渴望,但理智和巨大的不安死死地拽着她。她抿紧干裂的嘴唇,没有动,只是用那双布满红血丝、带着惊惧和审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昨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戒备,“你怎么知道……阿尧?你怎么知道那道疤?” 周叙深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眸看着那碗粥,用小勺舀起一点,又轻轻倒回碗里。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一部分神情。 “林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抵达人心深处,“我们见过。在‘回响’画廊。大概……两个月前。” 画廊? 林晚混乱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两个月前……她确实去过几次“回响”画廊,为了找一些艺术中心的参考素材……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周叙深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清晰地捕捉到她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茫然和努力回忆的痕迹。 “那天下午,人不多。”他继续道,语速平缓,像是在描述一幅静止的画面,“你在靠里的一间小展厅,站在一幅画前面……站了很久。”他顿了顿,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那幅画,叫《少年与海》。” 《少年与海》! 这四个字,如同四颗子弹,狠狠击中了林晚的心脏!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两个月前的某个阴沉的下午,她为了“云栖”项目寻找灵感,独自走进了“回响”画廊。确实有一个偏僻的小展厅,里面展出的都是些不太出名、风格偏阴郁的青年画家作品。她本来只是随意浏览,直到—— 她的目光凝固在角落那幅画上。 画布很大,色调沉郁得近乎压抑。大片大片翻滚的、近乎墨色的深蓝海水,汹涌澎湃,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海面。而在画面的左下角,一个极其渺小的、几乎要被巨浪吞噬的背影,赤着脚,孤独地站在冰冷嶙峋的黑色礁石上。那背影清瘦、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倔强,面对着排山倒海般的、墨蓝色的绝望。 画的笔触狂放不羁,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愤怒,却又在细节处透着惊人的细腻。那海水的质感,那礁石的冰冷坚硬,那背影衣角被狂风吹起的弧度……都让她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一种难以言喻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和共鸣瞬间攫住了她!仿佛画中那个孤独面对惊涛骇浪的少年背影,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被命运反复捶打、却又不肯彻底倒下的灵魂! 她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时间失去了意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只有画中那片咆哮的、墨蓝色的海,和那个渺小却倔强的背影,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和心神。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涌了出来。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崩溃。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滑落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画中的巨浪狠狠攥住、揉碎,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巨大悲恸淹没了她。 “……你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周叙深低沉的声音,将她从两个月前的回忆漩涡里强行拉回冰冷的现实病房。“然后,你哭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平静地陈述着那个林晚自己都无法清晰解释的瞬间,“哭得很安静,但是……很绝望。” 林晚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试图隐藏的脆弱和不堪,都被眼前这个男人以一种冷静到残酷的方式,赤裸裸地揭开! “那……那又怎么样?”她艰难地反驳,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尖锐,“我……我看画看哭了,犯法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叙深没有理会她色厉内荏的反问。他微微俯身,拿起床头柜上那碗粥。粥的温度似乎刚刚好,不再烫手,但依旧散发着诱人的热气。他将碗递向林晚,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把这粥喝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腕上,“你的身体现在经不起折腾。低血糖加上严重感染和肺炎,再不吃东西,神仙也救不了你。” 那碗粥被递到了眼前,浓郁的香气直冲鼻腔。林晚的胃袋猛地一阵痉挛,发出响亮的鸣叫。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对食物的渴求,但周叙深刚才那番话带来的巨大冲击和羞耻感,让她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 “我不饿!拿走!”她猛地别开脸,声音嘶哑地抗拒,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 周叙深的手停在半空,端着那碗粥。他没有强行塞给她,也没有收回。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抗拒的侧脸上,看着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病房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声,和林晚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几秒钟后,周叙深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灵魂的力量: “那幅《少年与海》,”他清晰地吐出画的名字,目光紧紧锁住林晚骤然僵硬的侧脸,“右下角的签名,是‘沈亦尧’。” 轰——!!!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巨大的轰鸣瞬间吞噬了一切!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沈……亦……尧…… 阿尧的名字! 那幅画……那幅让她灵魂震颤、让她莫名痛哭失声的画……是阿尧画的?! 怎么可能?!阿尧死了!死了七年了!他怎么可能画画?!怎么可能在两个月前还有画作展出?!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荒谬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周叙深,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混乱:“你……你胡说!不可能!阿尧他……他早就……” “死了?”周叙深替她说出了那个字。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崩溃绝望的模样。“我也以为他死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直到我在那幅画上,看到了那个签名。” 他端着粥碗的手依旧稳稳的,碗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部分神情,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画廊的工作人员说,那幅画是匿名捐赠展出的,作者不愿透露信息。捐赠时间,是七个月前。”周叙深清晰地报出时间点,目光锐利地捕捉着林晚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七个月前,林晚。沈亦尧‘死’了多久了?” 七个月…… 林晚的脑子彻底乱了!像一锅被疯狂搅动的浆糊!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阿尧死了七年……画是七个月前捐赠的……这怎么可能?!是有人在模仿阿尧的笔迹?是恶作剧?还是……还是阿尧他真的…… 不!不可能!她亲眼看着的!那场爆炸……那场大火……他不可能活下来! 混乱的思绪如同无数根乱麻纠缠撕扯!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周叙深看着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眼神涣散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的模样,终于动了。他没有再等,直接上前一步,用那只空着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稳稳地扶住了她因剧烈颤抖而摇摇欲坠的肩膀。 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稳定力量。 “把粥喝了。”他将碗再次递到她的唇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强制力,“你需要体力。无论你想弄清楚什么,或者想逃避什么,前提是,你得活着。” 那碗温热的粥近在咫尺,浓郁的米香和肉糜的咸香,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杉木气息,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林晚混乱的视线落在碗里那粘稠的、冒着热气的粥上,又缓缓上移,撞进周叙深那双深不见底、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答案的眼眸里。 巨大的疲惫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身体的防线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溃下,终于彻底瓦解。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的粥。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微微颤抖着。 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粥。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将那点带着咸香的暖流,送入口中。米粒软糯,几乎不用咀嚼,就顺着食道滑了下去。一股微弱的暖意,艰难地、缓慢地,渗入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她低着头,机械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眼泪无声地滑落,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混入温热的粥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