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溶溶春水杨花梦 ------------ 第一章 雪中有女 惘 漫山敞白的冰雪之中,有马车缓缓前行,中年车夫身穿玄色鹤羽大氅,警惕着周围动静。 崎岖难行的山道,白雪皑皑覆盖,鸟兽无踪。 马车虽刻意隐去浮华奢贵之气,但御寒的车帘处却是由极少见的雪狐毛制成,这倒也罢,只是那银白毛毡极为细致柔软,分明就是稀贵之物,这车中主人,则定是非富即贵。 不时有簌簌的雪被寒风吹落枝头,落至马身和车夫肩头,车夫只管拿捏好手中分寸,虽快被漫天飞雪覆盖,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下。 马车一漾一漾,正行得舒缓之时,拉车的马忽地长声嘶鸣,顿在原地竟不肯走了。 车内随即传来温润低沉的男声:“怎的停步?” 赶车之人丝毫不敢怠慢,忙低了头恭敬答道:“爷稍等,容小的下车查探一番。” “不必了,正好我也想休息片刻。” 车夫还未来得及回话,毛毡车帘已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起,随即那人的脸容便露了出来。 朗朗如月,昭昭似辰,气若纤云,质胜美玉。 只是面色如雪苍白,他身上披着的纯白大氅,竟比不过他脸上颜色一分。 这般看来,更衬得他眸如点春,眉目如画。 车夫慌忙低头,惶恐道:“公子快请坐在车内休息,这外面着实冰寒,可别受了冻……” 翩翩贵公子却一挑眉,轻笑着径直下了车:“那是何物?” 如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一棵虬枝老树,安伯直直吸气道:“这寒冬腊月里,哪家的孩子竟走丢到这儿来?” 耀眼的苍苍白雪隐去了深山老林里的荒寂,参天大树的虬枝树根旁卧躺着一个孩子,整张脸都被雪籽覆得严实。 车夫躬身抱起那孩子长叹:“最近北狄南侵得猖狂,这孩子必是逃难过来的,不知爷欲如何处置……” 林嗣言一言不发,极快地将身上大氅脱下,裹住了命悬一线的孩子。 车夫惊诧着开口:“爷快把我的大氅拿去,要是爷受了凉,这该如何使得?!”随即又躬身请求道:“请爷回到马车里头,这孩子只怕不能再受冻了。” 林嗣言这才松了松手,车夫忙将孩子接过,又一把将林嗣言搀起,脚步轻移之间,三人竟瞬间到了马车旁。 林嗣言扬眉展颜:“安伯,这么多年过去,您的功夫可是越发增进了些。” 安伯收敛了几分方才的卑小之态,眼神望向远处掩映在雪被下的起伏山峦,眼神睥睨间,似又见到当初仗马倚剑的豪情壮志。 他点头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跟在爷身边,时刻都记挂您的安危,自是勤加苦练,不敢怠慢。” 马车又动身晃晃悠悠地往前,多了一个人也并未增加许多重量,车辕在雪地上留下的依旧是浅浅的车辙,淡淡却清晰。 孩子额前的乱发被林嗣言拂至耳侧,他又顺手取来身边的水囊,将暖炉移至水囊下细细地将水烘热,拿出袖中的锦帕沾了水,轻轻地擦去了孩子脸上的泥渍。 是个女孩。眉清目秀。 先前被冻得青紫的小脸蛋,因为这个少年的仔细擦拭渐渐回热,透出了有温度的嫣红。 白皙的脸颊衬着如蝶须的羽睫,更显得整张面容消瘦不堪,眼角逶迤细长,依稀能见着往后的风华。 可拣着个漂亮的丫头呢。 他这样想着,唇角漾起的笑纹连自己也不曾察觉,如沐春风般的笑开,车内紫金熏炉的香冉冉升起,弥漫了两人周身。 车外寒冷依旧,却抵不过车中暖意胜似三月天。 “爷,再走上一炷香时间就到上京了。” 车内传来声音:“先不忙回府,去趟若仙斋。” “爷的身体不舒服?”安伯紧张得声音像绷紧了的弦,满满的全是一触即发的味道:“林嗣言觉察到安伯没理由的神经兮兮,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是这丫头还没醒呢?我觉着她像是发热了。” “……那是个丫头?!” 安伯呼地一声将马缰甩出老远:“爷,这要是把她带了回去,上面的那两位不允该如何是好?” “要是不允,那就把她丢在此处,让她白白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安伯一时语塞,林嗣言早已掀开毡帘,似笑非笑的样子却让安伯看得心突地一跳。 趁着主子还未说话的当口,他连忙低头寻回方才失手丢开的马缰,慌忙吆喝了声,把前方的马撺掇得慌不择路。 林嗣言展颜笑开来,如玉修长的指尖拂过车帘,重又放下,掩了车内的一切。 她睁眼时有一瞬的晃神。 “你可算是醒了。” 那句温润的男声似天穹边尽头的神音梵乐隐约着传来,听得不太真切,却让人莫名心安,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似被抽干,映入眼帘的,是从未见过的好看面容,即使在前世,见过形形**的男子,也从未见到过如此之人。 干净的绝美与雍容的贵气同时显现于一张如玉刻般的面容之上,一颦一笑间似有天地的光华在其中流转开来。 “你这丫头……”他想将她的意识拉回来,却实在是抑制不住自己话语里的轻快笑意。 她耐住脖颈处的阵阵酸痛,再转头看向床侧,却是直吸了口凉气:“你是神仙……” “你还没死呢?哪里来的神仙?” 听出话音里上扬的戏谑之意,她再次将面前的人细细地看了一遍。 居然是金色的眼眸。 在前一世,即便见过那样多的人,也还从未遇见过眸色纯金的人。 转念之间,又意识到自己还是六七岁模样,故作出一副天真的孩童模样。 “哥哥的眼睛是金色的,不是神仙还能是甚么?我倒还从未见过哩。” 男子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一时间也找不出其他话来解她的惑,抿了抿唇,将手中的药碗递到嘴边吹了吹,觉之有所变凉后,才放到床边柜上。 她被他俯身扶起,一面笑道:“谁说眸子是金色的就是神仙了?我倒是觉得黑瞳的人模样更好看,更像那神仙一般,来,快些把这药喝了。” “哥哥缘何要救我?” “既是遇见了,你又是无处可去的样子,便是举手之劳罢。” 她心中有些惴惴:“哥哥要一直收留我么?” 他动作顿了顿,面上出现几分游移神色,她慌忙道:“哥哥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我会做很多事情的,还请哥哥……”她觉得这样有几丝不妥,又改了口:“请公子怜悯,收留几日,待我寻了别的出处,定不会再叨扰公子。” ------------ 第二章 重择生路 离 她一颗不停地盯着自己,林嗣言面上的暖意渐渐显现:“对了,小丫头,你叫甚么名字?” 被眼前人的笑意晃得呼吸一窒,她差点就脱口而出之前的名字。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居然还有前世现代的记忆,发现自己是被人遗弃了的女婴后,她只是哭笑不得,那个秀才爹爹在将自己捡回家后,抛却了所有的书卷文气,随便地拿了个名儿来对付她。 他现在问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之前就算叫着什么也与现下无关了吧。 是庸是俗,是雅是韵,都与现下无关了。 现下家人都被北狄骑兵所杀害,想必这世上也没人认得自己。 那便再选择一次人生,再重新活一次罢。 抬眼间,瞥见房外一位侍女的腰间佩戴着的腰牌,其上书有“若仙斋”三字,游龙走凤,笔法灵动万分。 心思流转,话已脱口而出:“我小名叫阿若,公子呢?你叫甚么名?” 安伯正差了端热水和巾帕的侍女进来伺候“阿若”,方听她如此直接地问起了自家主子的名字来,心头忽地冒起了一团火:“放肆!爷的名字岂是你能问得的?” 阿若正接过林嗣言递过的药碗往嘴边送,听得门外如洪钟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手控制不住地一抖,半碗浓黑的药汁不偏不倚地全倒进了身上盖着的雪白被单。 “安伯,您说,这该如何是好呢?”一声似含着无限惋惜的叹息随着院里如利刃般的寒风刮至耳中,直教安伯差点失控得跳起脚来。 “这,这……”本已到了中年的安伯,此时在那人不轻不重的问话下,竟嗫嚅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阿若眼见着他一张脸由黑变红由红再变至青,心下对面前的公子顿时多了几分畏惧,而自己本在前世就活了个十几年,随机应变的法子自是懂得许多:“是我不好,不该逾矩问这等话,还请二位大人饶恕。” 他却是被她状似老成无比的姿态弄得愣了神,好半晌,才垂眉敛去金眸里的一片诧异之色,轻笑道:“安伯快些进来罢,外头的风这样大,若是冻坏了,可去哪处再找个如此护主的人才好。” 安伯红着老脸讪讪地进了门,脑里还在嗡嗡作响,方才可是被吓得不轻,主子一向是极少言笑的,若是沉了那张俊脸,只怕自个心尖上的肉都要抖上三抖,况,人家毕竟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哪里懂这多的礼数,自己何必要与她去计较? 思及此,安伯不禁将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细细地瞧了瞧。 阿若只觉得面前这中年大叔自打一进这屋,便一直用死死的目光盯着自己,全身血液都不由得被这惊悚的眼神弄得倒流起来。 一股怪异感自尾椎处直升盘旋而上,竟引得生生打了个寒颤,手中剩下的半碗药眼见着又要倾倒下来,亏得林嗣言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那药碗,朝安伯丢去。 安伯正处在无限遐思之中,却不想前方似有一碗状物体冲自己直直飞来,出于本能反应,他伸手就将之捞了过来。 却是止不住碗中药汁的走势,那黑糊糊的半粘稠物体一滴不剩地全流进了衣袖内…… 刹时屋内药香四溢,阿若与林嗣言相对无言,安伯却是身子一僵,整个人像被雷击过一般,身形完全定在了原地。 过了半晌,阿若自觉有必要打破这僵局:“伯伯的功夫可真好,我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妙的功夫!” 这句话刷地惊醒了安伯,被夸赞的人面上无丝毫喜色,硬梆梆地抛了句“请爷恩准属下自去更衣”,便愤愤一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阿若舒了口气,不知有没惹到他老人家…… 再看向面前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的翩翩公子,金眸墨发如春笑靥,自有风华依眉梢。 往后这日子,似乎不太容易呐。 檐下厚厚积雪从未有过消融之意,窗外冰砌晶莹的景致让她一不留意便看得走了神。 “阿若?这是你的名字?” 又是那好听的嗓音,似乎在自己逃难到不知是何处的山林因为劳累疲倦而失去意识的不久后,那声音就出现了,如梦似幻,将身处绝望的自己牢牢地拉离出来,一路护着来了只在镇上中举的秀才口中出现过的繁华上京。 “阿若……”她慌忙朝那人看去,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双桃花眼似有清亮的笑意闪过:“阿若又在出神。” 少女听见这如三月春风的盈盈笑语,转瞬便垂首红了脸颊,不经意的动作映入林嗣言眸中,比雪景更雅三分。 “这京中,倒一直少有这样的……”他低低的话语惊得她动也不敢动,却是安伯粗里粗气的声音倏地在门口响起, “爷,一切收拾妥当,可以回府了。” 林嗣言未作答复,她却是一惊,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下摆:“公子是要回去么?” 下一句“那我怎么办”还未从口中跳出,他早已唤进门外侍女替阿若穿上簇新外衣:“若是信得过,那便与我一同回去可好?” “不问我的来历就放心将我带回么?” 林嗣言看进女孩如小鹿般乌黑晶莹的清澈瞳仁深处,专注低沉的声音里似盛开了葳蕤繁硕的花,瞬时便给了这个小小少女莫大的鼓励。 “眼下你也无处可去,我若想知道你的身世,以后还怕无机会么?” 一声轻笑声从门外传来,阿若暗自诧异是谁如此放诞,抬眼朝前方看去,那人逆光而立,身上冉冉白衣与门外的雪景融为了一体,缥缈脱俗,如天人之姿。 “嗣言见过师父。” 那人低声哼了下,脸上却是笑意更甚:“哦?我还以为你带了个漂亮丫头回来,就忘了我这个师父呢。” 林嗣言将阿若拉至身前,温言道:“师父说的哪里话,如今这丫头无处可去,我便想着让她与我一同回去罢了。” 那人往前迈了一步,手搭上了阿若的脉。 “气血畅通,姑且已无大碍。” “若仙斋里的灵丹妙药,倒还真是名不虚传。阿若吃下这药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便身体无恙了。”林嗣言丝毫不敢怠慢,忙出声恭敬答道。 那人瞄了一眼面若桃李的她一眼:“阿若?” ------------ 第三章 身陷官家 离 “阿若……你又是在想些甚么?” 带着轻笑的话语被他拖得有些微长,林嗣言抚了抚阿若的头顶,嘴角轻扬:“师父,想必是您一副天人之姿,将这丫头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你不必总是这般说话,不是和你说过?”那人也摇头笑道:“与我说话时,不用敬称也可。” 正待林嗣言解释,那人又接着道:“我也不过大你五六岁而已,老不了你许多。” 一阵娇俏如银铃般的女子笑声地从门口传来:“师父,原来你在这儿呢。” 阿若赶忙跟着屋内几人朝门楹处看去,眼前有白影闪过,转瞬人已至跟前。 当真容比牡丹俏,颜似新月长。 “你不在书房里好生温习药理,又跑到这儿作甚?”话虽是责备之意,但被人轻笑着说出口,倒无端暗含了几分宠溺之意:“成天只知跟在我后头,当心我哪天罚你将《药王经》抄个二十来遍。” 林嗣言也笑了:“师姐总对师父放心不下,倒不如做根绳子系在师父身上好了。” 那女子朝林嗣言做了个鬼脸:“就知你说话不安好心,做根绳子系在身上,亏得你想得出来。” 转而又牵住身旁人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了几下:“师父可别生气,我是听药童说呀……” 一双晶亮的眸子在瞧到阿若时瞬间好似发起光来,像极了苍穹之上的晨星闪烁:“对了!就是听说师弟带了个漂亮丫头回来,我这不就可劲儿地跑过来瞧瞧嘛。” 说着就牵住了阿若的小手,神秘地眨了眨眼:“你这小丫头模样生得可真不错,呐,快告诉姐姐,你叫甚么名字?” 林嗣言微蹙了眉:“白术师姐怎的这般自来熟……” 那师父也些微尴尬地轻咳了声:“白术许是看这丫头乖巧,一时喜欢得紧,心急了些……” 白术不管身边两人所言,只一个劲儿地瞅着阿若,直教她心中忐忑难安,慌忙挤出一丝笑来:“姐姐好,我叫阿若。” “啊呀,正巧与咱们若仙斋的名儿一样儿的。” 阿若默默低头,妄自借了你们医斋的名…… “师父,你这几天总是琢磨着新药方子,理也不理我……”说着就将阿若揽在怀前:“不如要阿若留下陪我玩上几日罢。” 师父还未来得及开口,林嗣言早已将阿若抢了过去:“不行,谁不知道你的性子,可别把阿若教坏了去。” 白术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师父,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她留在这里。” 白渊离对她宠溺得无奈:“你若是真觉得闷,这几天我带你去集市上逛逛可好?” “师父,你这样由着她的性子来,迟早得让她上了天去……”锦衣玉带的公子无可奈何,撇了嘴也不想说太多。 话还未说完,白术早已跳起脚来:“师姐的坏话也是你说得的?没大没小!” 林嗣言不予理会:“师父,安伯已把马车备好,我这就回家了。” 白渊离点头道:“你离家多日,也该回去了。毕竟府上的事宜也是要人打点的。” 二人由安伯伺候着上了马车。 车轮与地面的磨砂声窸窸窣窣响在寂静的车厢内,在此时的阿若听来,更是扩大了她心中的忐忑难言情绪。 那人一身白衣,微敛着目,车内紫铜雕金兽炉吞吐沉沉苏合香,养神静息。 他气度非凡,定是京中富贵人家的子弟无疑,只是不知到底是哪家权贵…… 林嗣言觉得委实有些静谧,睁开眼来,就瞧见了她的清愁模样。 车内的光线不甚明亮,从车帘外透进的细碎阳光投在了女孩的莹白脸上,蝶翼般的浓密睫羽因了这几束微光,在眼睑下方覆上了暗沉的阴影,更衬得那一张如出水芙蓉的娇颜肤如凝脂,肌似冰雪。 他心中一动,倒忆起了那句“愁锁黛眉烟易惨,玉颜悬双璃”。 忽又听得安伯在外唤道:“爷,到了。” 林嗣言不动声色地收起那股子莫名的思绪,微抿着嘴朝阿若笑道:“随我下车罢。” 阿若低头看向那人伸出的白皙手掌,手指修长而有力,只是,它能护我这一世平安么。 尚未来得及细想,玉莹色泽的手却又在昏暗的车厢内仿若流转起了异彩光芒,生出一股子让人心安的莫名情愫。 阿若神思恍惚地将垂在身侧的手递与了眼前人。 这一递,便是永久了。 她低头沉思的那一刹,眼里的别样情绪正巧被林嗣言发觉,带着有点不安,有点胆怯,更多的却是,对未知无端的惶惑。 他的心也快被她怯怯的眼神揪得几近缩起来,但在她的手几乎是撞到他手中的一送下,所有的不适,全都被车帘掀开而带进的喷涌阳光驱散得半分无存。 他微眯起眼,打量着离开半月的府邸,顺势将阿若抱下了马车。 还未及地,面前的朱漆刻金大门便被里头的几个管事轰然拉开,随即在门后响起了整齐的衣料与地面的摩擦声,还有响彻苍穹的跪拜声。 “吾等,恭迎殿下!” 她几乎被这等阵仗弄得惶然,却见身旁的锦衣玉带的男子轻拂衣袖的同时,面上还浅笑道:“不必如此多礼,快请起。” “皇子殿下……” 阿若一脸茫然,喃喃声被林嗣言所觉察,许是他觉得可爱,便顺势蹲下身去,欲将手搭在她鬓发间,为她理好风中细发。 她却抗拒偏过头,连往后退了几步。 “我还未来得及问哥哥……”话并未说完,像是被人突然强行扼住了咽喉,似是悬在了林嗣言的心尖儿上,晃晃悠悠总落不到实处。 他将悬在半空的手缩了回去。 “哥哥到底姓甚么?”她忽地垂下头,身侧恰有枝叶未落尽的大树,明灭的曦光透过叶缝罅隙斑驳洒落下来,她瘦弱不堪盈盈一握的身子似要在冬日的风里忽隐忽现得下一刻就要消殒逝灭。 心里某一处如廊柱旁的小花坛里的薄薄一层积雪,滴答滴答地化了开来,终是不忍,低低的叹气声迂回进了她侧首的耳畔:“姓林,名嗣言。” ------------ 第四章 迟疑不前 畏 林姓,乃大庆朝国姓。 当年大庆开国之皇有遗旨云,若非皇族,天下人皆不可与林同姓。 这自是为了保证皇族至高无尚的权威与最纯正的血统,而这,也在数百年的牢牢遵守下,将林姓之人的皇族地位昭示得与日月同辉。 阿若虽本不是这朝代的人,但在养父的言谈中,也依稀清楚这大庆朝的国姓。 之前曾猜测他只是这上京中的一般贵胄子嗣,却未曾想,他竟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王族。 风自指缝罅隙间倏忽而往,自己的心绪像一把沙子,抓都抓不住。 阿若看着林嗣言眼中的希翼神采渐化为虚无,最终只留下一片不动声色。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勉强不经意笑了笑:“殿下的救命之恩我永生必不会忘,只是我着实不该再叨扰殿下,况今日一别,我也只能在这上京停留……” 她刻意停顿了片刻,为的是将声音里明显的因忐忑引起的颤抖压制下去:“若是殿下不乐意我此时的贸然离去,随时都可教门客取走我的性命……” 他却忽地轻笑了一声:“还需如此麻烦么。” 阿若不自觉地抖了下,声音又浮起波澜:“若是殿下觉得这着实有些麻烦,便直接放出消息,我自会来殿下府上交还这条性命。” “我若是觉得这样依旧麻烦呢?你待如何?” 阿若微张了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复,只得苦笑着低下头,你以为人家堂堂皇子会在意你这不值钱的命么? 不过是一时兴起,顺路救了你一回,倒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 这悠悠乱世之中,平民的蝼蚁之命,还敌不过一株脆弱的苇草呢。 林嗣言也并未逼问她,只是微笑着沉默下来,一时间,容纳几百仆役的偌大前庭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都被人刻意敛起。 “你这丫头倒是有趣得紧,我若是放你走了,谁来给我这循规蹈矩的府邸找点乐子? 你不是说能把命还给我的么?依我看,你就留下来罢。 算是报答你的……” 他说到这,微不可察地蹙起了他好看的眉,似是在思索如何措词才能将这小丫头死心塌地地留住。 “嗯,你的救命之恩。你方才就是这样说的罢。” 她的墨瞳倏地放大,不可置信的神情几乎要湮没自己所有的感官。 是这样么? 自己想要表现的,是这样么? 还是养尊处优的皇族之人总爱妄加揣测旁人的心思,接着顺着自个的心意,掐断对方一切的信念所使出的最强招法? 从那时起,她似乎是无缘无故地留在了熙王府,就算是事隔多天的今日,她也完全忆不起当时的情形了。 当时似是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林嗣言差遣过来的下人簇拥到临近上院的一处院落里。 上院正是他平日安寝的地方。 这倒是无所谓,且把自己当作他的临时客便好,过了几天,他自然会打发事情给自己做。 只要自己心思缜密谨言慎行,行事滴水不漏不出差错,让旁人挑不出自己的不是,那自是可保近况无忧的。 这近十天来,她步步小心处处留意,甚至连夜里都不敢熟睡,深知自己已是身处于上京熙王府,却还是会在入梦魇的那一刻,蓦地回忆起那时逃难的景象。 数月前,北狄违背之前大庆开朝便已拟定的盟约,一举发兵南侵。 大庆虽勤于兵防,却只顾忌着南蛮一带,北狄此举无疑是吃准大庆北方前线兵力极为空虚,故罔顾盟约而为之。 战事一触即发,民之不幸。 只是短短一个时辰,本是远离祸乱的山清水秀的小镇便被横生的战祸翻覆成了修罗炼狱。 到处都是北狄兵丁纵火的惨状,饿殍遍地,哀鸿声惨不忍闻。 那日养父母刚巧出门务农,留下自己与小弟在家戏耍。 待到醒悟他们已是回不来的时候,再要出去寻他们却是迟了。 好在自己有足够的主意,当下便裹了家中能饱腹的物事,抱着小弟从后山逃走。 之前便曾是听说过的,上京帝都三千繁华,天下王土莫能比及,那便朝着帝京方向去罢。 兜兜转转,一路上俱是触目惊心的战后焦土横尸乱葬,怀里的干粮越来越少,背上的小弟却似越来越沉,二人俱是气息奄奄,只留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并不知前方路途地亡命行走。 也不知走了几个日头,累得快睁不开眼,几欲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可最终还是不舍身上背负着的小小瘦弱的人,虽是无血缘,却也是自己在这如狼似虎之世的唯一至亲。 在多个漫长的循环往复的日月东升之后,终是让自己寻了一处破庙得以容身,却未料到,小弟竟在自己出去寻食的当口不见了! 自己吊着的命,自己为他吊着的那一口气全都郁卒惊惶地不知该当如何,破庙里似有野兽缭乱的足迹,映在厚积的尘土里,清晰地落入自己睁大惊惧的瞳孔中。 连泪都忘了落下,只顾着怔怔地丢了手里缺了口却能装上些许水的小瓷碗,黑黝黝的墨瞳仿似失了意识般转也不曾转,惶惶地向前迈着步子,脑中依然还想着分开时说着的话:“阿力,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姐姐寻了水来咱们再动身去上京,你不要乱跑,免得姐姐找你不着。” 看着他气息微弱却十分乖巧地眨了眨眼,她遂按下心里没来由的慌乱,提起力气咬牙走远了。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不过才一炷香的时间啊!等到自己终于寻到了一些能吃的野果子,再回去时,小小的阿力,连动一下都没有力气的阿力,像是凭空蒸发了,空余下破庙内凌乱的野兽足迹。 既是野兽抢走了你,我便拼尽余生,也要夺你回来! 阿力丢时还是深秋,却在自己寻寻觅觅之间,深冬眨眼便来了,好似一直不停地在这深山密林里寻着野兽的洞穴,却是怎么也找不着,心焦力瘁也比不过那种蚀骨断肠的绝望,口中只知喃喃地念着小小阿力的名字,渴了便抓起雪块塞进嘴里,饿了便扯着被冰凌濡湿的枯草胡乱咀嚼,可笑又可悲的自己都快成了一只可怜的小兽,却还是不见自己的阿力回来。 怎么办?该怎么办? 姐姐再也不离开你了,阿力,你也莫要离开我可好…… 终是在有一个暗无天日的找寻中,空了数日的腹内一阵绞痛,人便昏昏然依着身旁的一颗虬枝老树滑倒在冰寒雪地中。 如潮水般涌上的黑暗无尽地吞没了自己,就这样吧!阿力,或许再醒来时,姐姐就能见着你了。 ------------ 第五章 只若初见 憾 王府中管事的和普通的仆役都是将她当成了小姐来伺候的,时时都是锦衣玉食地供着,生怕这小主子一时不爽利,惹得大主子不高兴,那可就亏大发去了。 阿若自是不知那些人心中所想,在今日用完早膳后,便唤住了前来收拾的仆妇。 精致小脸本就生得好,再加上刻意笼络人的笑吟吟模样,当真快把这虽见过无数上京贵妇小姐的仆妇的魂儿也要勾去。 “阿嬷,你快坐下歇歇罢,大清早儿的可别累着了。” 那张氏虽在王府里做了这十几年的活儿,可一分也未曾怠慢过。 此时她却着了那小美人的迷魂道儿,不觉中逾矩坐在了阿若身边。 “敢问阿嬷该如何称呼……” “奴婢乃是一介平民百姓,随夫姓张,殿下一直都叫我张嬷嬷哩。” 听见张氏诚惶诚恐的语气,阿若抿嘴一笑:“张嬷嬷怎的如此生分……您只管当我作亲近的人就是了。” 张嬷嬷几乎又快被面前这不大的女孩浅浅一笑的梨涡吸了进去,直在心中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差点没心惊肉跳地抽上自己几个嘴巴子。 阿若倒是无暇顾及张氏的神情变化,眼波流转间,心念又生。 盈盈一笑之间,樱唇微启:“张嬷嬷方才说起了殿下,我恰巧也要问问……”说到这,却又停下话头,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杯茶水送到张氏手边:“就是不知嬷嬷能否解我心中之惑呢……” 张氏慌忙止住阿若送茶的手,口中直说“不敢不敢”:“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既是殿下吩咐要好生伺候的主子,奴婢当然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瞧见阿若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张氏只差没跪在她跟前赌咒:“小姐可莫要坑死老奴了,老奴说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真话呐。” 阿若见这张氏自打坐下后,就一直在神色恍惚与面色苍白之中徘徊,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嬷嬷且放宽心,我绝不会为难于你……不过是想问问,不知这几日为何见不到你家殿下的身影?” 嬷嬷听闻才缓了神色,连声笑道:“小姐说的哪里话,甚么‘你家我家’的,听了让人家平白生了疑去。殿下前几日进宫去了,一直被皇后娘娘留在宫中呢。” “娘娘是殿下的……” “当然是亲母后了。小姐不必将殿下挂念得紧,殿下说今日下午在宫中用过膳后就会回府的。” 阿若默然地看着张氏一脸促狭地利落地收拾好了厨余垂首退下,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 莫非他们竟都将自己当成……那个生得比女子还好的殿下的仰慕者了? 抬眼看出去,正值冬日正午的暖阳天气,阿若着实不想错过,思前想后,遂自己偷偷地搬了藤椅到院里,又怕寒地随手铺上了房中柜里的一大张貂皮毛毯。 暖意微醺,思绪也被烘烤得飘飘摇摇,这几日的生活比起以往,若是忽略这表面平静的皇室将来的风云暗涌,的确是再好不过。 每天养尊处优地享受特级米虫待遇,这可是前世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际遇。 正被和煦阳光照得半梦半醒的微醺当口,却不料远处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本以为是带着笑意风度翩翩的林嗣言,却未曾想,竟是自己见也未见过的清秀少年鬼祟地躬腰走近。 是的,鬼祟的清秀少年。 阿若甫一睁眼,入目的恰是这一情景,且正与那清秀少年的眼神交汇在空中的某一处,立时觉得有些怔然。 这小公子倒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呀,怪道嗣言哥回来的这几日都不去找我说话,原来是被你这好看丫头缠住了。” 那少年许是觉得这陡然静谧下来的气氛有些尴尬,刻意拔高了声音嚷嚷着将这话喊了出来。 阿若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奔过去,捂住这不会说话的人的嘴。 再向他看去,那点漆墨瞳里的溢彩流光淡化了开来,满世界里都只有那双美目流转,欲说还休。 一直到多年后,她依旧记得,那个雪影斑驳的温暖时光里,有个人眨着晶亮眸子冲她盈盈地笑。 只是,经年期往,故人身已死,战马裹尸还,那个他,却再回不来了。 他眉眼弯弯的浅笑,与自己相似的唇边深旋梨涡,还有他说话时不自觉灼灼发亮的墨漆眸子。 多年之后,全都成为自己为时不多的缱绻念想。 这小小少年肤色雪白,又瞪着乌溜溜的黑亮眸瞳,几乎要溢出水来的可爱模样还真想让人抱住揉上一揉。 “你是谁?”少女幽深的瞳孔深处旋出的紧紧戒备让被问的他有些愕然,似是又在诧异面前之人的浅薄见识,他蹙眉发问:“你又是谁,竟连我都不认得?” 阿若觉得他这样像极了养父家中的猫儿,每当它被弟弟逗弄得发起怒来,也就是这一副炸毛模样。 “这天下间我不知道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我非得要认得你?” 他听到这话已是急急地上前了几步:“你这丫头生得一副乖巧模样,说话怎的……如此!”本欲脱口而去的斥责之语在瞥见少女幽暗被隐去的表情后,突地心生怜惜,平白无故地转了话锋:“你这般说话,对嗣言哥也是如此么?” “我都不认识你,为何要回你的话?” 少年被这话噎得不轻,顿了身形思索了一番:“也罢,反正你是嗣言哥身边的人,迟早都得知道我的名字……” 他特意停顿下来,重重地清了清嗓门:“呐,你听好了啊!我就是!李、见、放!” “见放,是以见放!”她不自觉地伸了右手,露出食指在空中无形的气氛里严谨地划了几划:“是这样的么?” “诶,你怎的一点都不吃惊?”李见放瞧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阳光底下,一点过分的反应也无,正午的日头越来越大,明晃晃的金色光线笼在面前少女的身上,仿若传来了阵阵热度,直延伸至李见放攥紧的小拳头里,汗津津的。 瞧着她依旧是一脸茫然地沉默着,李见放不由得有些额角抽搐。 除了皇族,李氏一门可就是大庆王朝最显赫的存在了呢。 繁华上京里的李氏,就算成为人们饭后谈资,也必须是以尊崇的心意来完成。 而这个稍显得飞扬跋扈的小小少年,在自出生起,就被赋予母为清陵长公主、父为晋武上将军的举世无双的地位,面对着一个看起来还不足自己年长的小丫头的莫名无视,还真是不容易忍住即将喷薄而发的怒意。 ------------ 第六章 情愫暗长 念 “诶,姓李,莫不是和皇家沾上了边的李家……” 阿若在后知后觉的那一瞬,几乎要懊恼得匍匐在地,向那小公子行礼赔罪。 倒不是说自己刻意地趋炎附势,只是…… 她撇起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苦笑。 只是,如今的自己,孑然一身,就连姓氏也无,实应该处处为自己留下可走的后路。 “还请公子莫要计较……”她略微垂眸,掩去了瞳里的自嘲:“方才倒真是我疏忽了。久闻李家累世功勋,今日有幸得见小公子,实乃平生快事。” 李见放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再次细细地看向那个一脸惭意的少女,不过是和自己一般大小,却能如此知进退,真真是教人无法忽视。 阿若觉得他在自己甫一说出那番话后,就一直默默地凝视着自己,也不说话,只是紧抿着嘴,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她慌张地垂下脸去,恰有顺直柔滑的刘海覆住了那双早已敛去所有神采的眸子,无言的心慌兜头盖过来,急促的心跳密集着一阵快过一阵,瘦削青白的双手紧紧地背在身后抓住了藤条雕花椅,几欲将其捏碎开来。 暖烘烘的曦光照不进内心深处,寒意虽是无边地扩散至四肢百骸的不具名的点上,额心鼻尖却沁出了细密的薄汗。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她只觉得晕乎乎地站不住脚,小腿处的疲软一阵盖过一阵地如细针扎着酥麻难忍,她甚至觉得下一刻,若是下一刻他依旧这样笑意盈然地盯视着自己,她便会慌不择路地背身逃开! 所幸,有人回来了,在她紧咬着牙闭眼忍受着他视线凌迟的紧要关头。 “阿放,你何时来的?”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嗓音,今日却略带疲倦的声线在院门处响起,打破了少年少女无言对峙的局面。 “诶,嗣言哥,你这几天为何不去我府邸陪我?” 李见放的话音还未落,身影却早已冲到林嗣言跟前。 阿若却是不同的心情,在那温柔低沉的男声传入耳际的刹那,她几乎要直挺挺地瘫倒在地。 略略掀起眼皮子,她转动墨瞳朝他们方向看去。 小少年一脸委屈地撅着粉嫩小嘴,牵着他的嗣言哥低声撒娇。 而被依赖的对象往往会给观众更加深刻的,如高山一般的存在感。 林嗣言微弯起他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伸出修长如白玉的右手,在面前少年的头上轻抚。 眼角的笑意被无限扩散至唇边:“你几时来的,也不差人去叫我过来?” 波光潋滟的灿金眸子在瞥见不远处的少女时,笑意又被扩大了几分,他撩了袖袍,伸出如葱细白修长的手朝这处指来:“她是我从京外带回的小丫头,认识了么?” “我倒是已将我的名字告诉了她!”李见放拉着那人的袖子走了过来:“诶,她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阿若慌忙垂头敛眉,正抿嘴时,一双含着苏合香微带凉意的手在她的眼帘处晃了几下。 阿若倏地抬眼,正对着一双笑意盎然的褐金色眸子。 前几天的积雪还未融尽,此刻的墙角屋檐处依旧在淅淅沥沥地化着雪水。 滴答,再滴答,淅沥的融雪声音也未能添上聒噪,他微躬下身,暗含无言笑意与她相对而视,没有了世上的声响,仿若只有他二人的鲜明却并不突兀的存在。 阿若的脸腾地烧灼起来。 以前虽知道他极为俊秀,却不知,那双桃花眼朝自己携带万种风情的一睨时,竟会让自己大脑放空,满心满眼里都全是他的影像。 这端阿若正手足无措不知该当如何,那厢李见放却大惊小怪地跳起脚来:“嗣言哥,她是发热了么,怎的脸上红成了这样,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林嗣言慢条斯理地拂袖笑言:“哦?或许吧……” 阿若陡地退开几步,连舌头都难以捋直地瑟缩着道:“我突觉身子不大爽利,暂时失陪了。” 正待她抬步离开时,林嗣言却拽住了她的衣袖,轻言细语里有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莫非真是发热了?让我瞧瞧。” 微带体香的手已触到她的脉搏处,阿若的心突地一跳,忙不迭地甩开了他的手,生硬地别开身说道:“不敢劳烦殿下。” 他意味深长地朝李见放瞧去:“可是阿放无礼,惹你生气了?” 他这样百般地讨好于自己,她突然就觉得有些灰心。 “殿下,我们把话说开来罢。成天地猜来猜去,我也觉得没多大意思。”阿若倏地抬起头,眸里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华采:“不知殿下觉得可好?” 林嗣言眼中笑意更深,流动的潋滟波光似乎都快要漫溢出来:“嗯,阿若你先说说,有甚么话是必须说开来的。” 她攥紧袖内绉纱:“殿下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平白收留我?收留也罢,这吃穿用度俱是花销您府上极佳的料子,若说毫无理由地只想将我留下,未免也太过荒谬。” 察觉到他快入鬓的秀雅眉峰有一瞬间的蹙起,阿若心下犹如擂起的战鼓,一阵密过一阵。 不得已,只好偏过头:“李公子,请您先回避片刻,待殿下与我交谈过后……” “不碍事,我与你说话也毋须遮掩。” 林嗣言上前一步,将阿若躺的有些乱的鬓发重又理好:“你想要问的就只有这些么?” 院子里只有沉默,李见放也知趣地背过身去,只是却仍旧侧耳听着。 “你总是这样的吧?总是以戒备的心思去打量揣测着周围,总是不愿自然地享受得来的安好!”林嗣言笑得苦意涩涩,唇角下撇,弧度却依旧美得勾魂夺魄:“想对她好,哪有那样多的理由可讲,无端地收留你还将你奉为上宾,在你看来的确是很荒谬,可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那丝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自己竟都难以理清。” 那天在若仙斋你醒来的那一刻,你瞳里的不安与紧张我都瞧得仔细。 孤单无依的你,难道是在害怕我会向你带来再次毁灭一切的可能么。 阿若,你就如此地不交心于我? 金眸泛起难以言喻的暖意潋滟波光:“不管如何,都请你务必相信。作为大庆朝的皇子,我有足够的能力护你安好。” 若没有一世,那便是直到我离开这世上的最后一刻,我也会努力地护你,不受伤害。 夏若被他这样长的一番话说得愣神半晌,良禽择佳木而栖,你实为佳木,可我并非那好命的良禽。 谁不知皇室暗斗风云诡谲,若我被卷入其中,有谁会护我安好。 我已失掉一次性命,切不可失掉再生机遇。 ------------ 第七章 心念托出 劫 有什么物体在心中轰然炸开,隆隆的爆破声摧毁了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冷漠与决绝。 即便是在初来这里时,被当作弃婴捡回家,养父母脸上毫无伪装的幸福感也未能消除她心里的冰冷。 那是在十多年的勾心斗角的学习及职场生活中,逐渐生成的。 对一切事最大利益的快速分析,对一切人保持微妙的平衡距离。 暗藏城府,步步为营。 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也做不到让旁人轻易信任上她。 只是,遇见了他,这些便都崩塌了么。 那么多年来养成的心性,在他的一番轻言蜜语下,便迅速地软化瓦解了么。 手里紧了又松,松了再紧,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这算什么。 难道真当她是六七岁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地就能信了他去? 她依旧出神怔怔,他又俯下身来,替自己遮去了正午刺目的阳光。 若有似无的叹气声萦绕在她耳侧:“阿若,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我待你,的确是真心的。 她却急遽往后退去,硬生生地将自己在他温厚的怀抱里抽离。 “不必了,殿下的心意我如何能生受。” 一旁的李见放陡地瞪大了眼。 “你这丫头,莫不是高兴得傻了?我嗣言哥说那多话,你以为都是在逞口舌之快么?你须知晓,旁人可是想听这些都听不来的。” 被质问的人心情丝毫未受影响,依旧冷冷,半晌,或是抵不住方才许诺之人的无言逼视,清冷一笑:“若是李小公子喜欢,那便只当那番话全是为你说的罢。” 嗤哂转身,又是讽意十足:“二位请便,殿下执意留我于府中,卑女却之不恭,只能生受了。” “慢着!”她转身便走时却被他唐突拉住了手腕,强抑心中郁结时又听得他恨恨的声音:“就连天家都让你无法放心么?” 阿若诧异他的失礼之举。 虽说大庆朝无男女尊卑之别,男女大防也无甚明显,只有等级之分区别甚深,可作为皇族之人,如此突然地强扯住他人的手腕,难道不是无礼得很么? “殿下此言差矣。”她眸间渐冷,寒意冽然涌现:“正是因了这‘天家’二字,我才无法安然放心。” 努力挣脱开腕间的桎梏,罔顾林嗣言的难看脸色,未视李见放一眼:“说过的话便不多言,以后各安天命,恪守本份就好。” 林嗣言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便如夜色里最美的星辰被薄云所遮掩,耀眼而明亮的金色瞬间死寂。 或许那是最绝望的样子,本是镀了神采华光的金眸,此时却似灭了的灯烛,在寒意冷冽下,刷地熄了。 李见放却未留意,只是抓住话头不放,冲着已走了几步的人影喊道:“那你说的本份,到底是为何?” 我的本份啊…… 阿若瞥见廊柱边的积雪即将融尽,露出本来绕金描朱的富丽堂皇,樱唇渐沾笑意,也未扭头,只扬声道:“还未想好呢。以后若想得圆满了些,再向李小公子禀告也不算迟。” 她的身影渐次隐入了回廊深处,林嗣墨面上也有些了然:“阿放,你觉得,她在我这府上的本份是什么呢……” 阿若甚是烦心浮躁地撇着嘴角回到房内,须臾,侍婢鱼贯而入,手中捧满盘碟盅盂。 “小姐,这是品意楼的百合蜜梅饯。” “小姐,这是香鼎轩的如意松糕。” “小姐,这是极味阁今月新出的福寿芝麻糯米卷。” “小姐,这是……” 阿若简直快要被湮没在一干婢女的娇声细语中,眼见着她们端上二十来样的糕点糖饯都未有停歇之势,手里口中尽被塞满的人儿慌忙作势叫停。 “哎……你们殿下倒还真是懂得享受。” 有善解人意的婢女在旁续话:“小姐是指……” 阿若就着另一侍女的手抿了口桂圆红枣八宝甜汤,小心咽下:“这府里的小吃简直要堆成了山,你们殿下难道还不叫懂享受之人?” 光想着林嗣言不顾形象大快朵颐的模样就足够让她心情顿好胃口大开,垂眸低笑之际,仍未忘掉解决美食。 “不是的呢。殿下他……” 见说话人三缄其口欲言又止得难受,阿若好心柔声追问:“姐姐说罢,我听着不做多言便是。” “殿下往日里是不大吃这些的。现下小姐所吃之物,是殿下今日回府时,特意绕弯去集市上吩咐随行侍者,去多家铺里花了一个多时辰才买齐的。” 阿若去拿杏仁莲子脯的手僵了下来。 “殿下本是叫小的不必告知于您,可是?可是我觉得殿下的一片心意总得叫您知道才好,不然,岂不是都作了江里的浪,东流后便无回应了?” 那侍女又怯怯地补了一句:“这话小姐听了就成,若是觉着桃儿的话不甚入耳,小姐便只当桃儿从未张口言过。” 阿若连嘴都停了下来。 垂眸处,面前裱檀衬金的玉案上摆满的珍馐,仿若一瞬间都淡了颜色。 顿时失了兴致。 “喔唷,小姐吃得可还满意,老奴再为您端来一些可好?” 阿若收敛神色朝来人看去,是今早叙过话的张嬷嬷挤眉弄眼地朝屋内走来。 “嗯?小姐怎的未吃了?老奴还准备着消食的羹汤呢……”张氏瞧着阿若已放下手中银箸,慌忙低眉问道:“莫不是老奴惹得小姐吃不下了……” 阿若拉住她作势退下的身子,强笑道:“嬷嬷说这话作甚?是我已吃饱了,再吃就该胀食了。” 后又指着方才禀言的侍女:“这位姐姐可是叫桃儿?” 张氏应道:“是是,可是桃儿这婢子多言莽撞惹了小姐不快?老奴这就拉她下去领罚。” 阿若忙笑:“我是看桃儿姐姐甚是聪颖伶俐,合着这几日身旁也没个说话的人,便想将她讨来作个伴儿。” 张氏当差多年,怎不知这言外之意。 “小姐说怎样便是怎样,桃儿,还不谢过小姐。” 阿若虚扶住作势拜倒的人:“谢就不必了。往后自是互相帮衬,没有疏远的道理。” 阿若见她不似一般的侍女面目呆板,眉目间自有灵气:“‘桃’似‘逃’意,念来不妥,姐姐即成了我身边的人,少不得要重叫个名儿……” 稍作思索,心下已有计较:“不如便叫‘未央’罢。长乐未央。” 面带羞赧之人低身福道:“是,未央谢过小姐。” 阿若转身冲张氏笑道:“烦请嬷嬷对府中主事的人告知一二,毕竟这婢女升为贴身丫鬟也不是件小事。” 张氏诺诺应下,便带着一干侍婢退了出去。 ------------ 第八章 决断已明 佯 日暮黄昏,正是斜阳光景。 “小姐,前厅内备好晚食,殿下差小的来请小姐您一同用膳。” 阿若挑眉望向来人。 是那人的贴身近侍,生得眉清目秀,似是叫双河。 林嗣言,你到底想哪般? 脑中迅速地闪过些许念头,无一不是他以种种因由胁迫自己为他效犬马之劳,但那些纷繁的念头统统又被自己好笑地否决。 她转头故作诧异问道:“侍卫哥哥,殿下以前用膳也要人陪么?” “殿下交待过,以后晚膳都请小姐一同共用。” 阿若正欲再次发问,双河又恭敬道:“殿下方才说了,若是请不到小姐,就让小的不必回去当值了。” 端看这人面上无波地念出这番强烈威胁意味的话,阿若倒还真没把它当回事儿。 倒是未央悄悄扯了阿若的衣袖,摇头示意。 阿若眼神一转,轻笑道:“那就烦请侍卫哥哥带路罢。” 随即侧首:“未央,你也随我去罢。” “这是殿下的家宴,小的过去怎的合适?” 虽是婢女,说话倒是不卑不亢,极是有理。 阿若若有所思地盯着未央目不转睛瞧了半晌,又忽地浅笑开来,羽睫垂下,遮去了眸内瞬寒的光。 正厅内正燃着苏合熏香,意味朦胧,阿若缓步垂眸徐徐走进,将大氅随手递给身旁侍女,装作无意问道:“殿下用膳还需人陪么?” 林嗣言轻笑了声:“若不是这个由头,只怕见你还没那样简单。” 不过是无心一说,阿若却有片刻的怔忡。 “我这几日都在宫中,也不知你在府上过得可还习惯。” 阿若暗嗤,假使我不习惯,你还能将我送出府不成? 面上却仍是要笑盈盈的:“殿下这府上可是皇子府呢?我一个小民,自然是习惯的。” 说完又轻笑着补上:“若这都不习惯,岂不是太不知福?” 林嗣言替她布菜的手有些微停顿:“你还是对此在意。” 阿若不做声,只顾埋头看着面前珍馐。 林嗣言干脆放下手,端正坐好。 本来这人身正颀长,坐时也是挺直了腰板,此时刻意抻直腰身,更显玉树临风俊朗非凡,王者气势喷薄而发。 阿若不由感到阵阵冷意,不自在地往后移了移。 林嗣言心细,敛去气势,重又轻松道:“阿若这几天开心么?” “殿下……问这些做甚么?赶紧用膳才是紧要。” “不了。” “嗯?”阿若从美食里霍然抬头:“才动了这么点就不吃了?” “食不言,我方才已说过话,现下不可再食了。” 阿若嘴角抽搐,自律到这份儿上……倒真是仙一般的人物了。 “那我……” “你不必如我这般,我看你吃着便好。” 这话说得倒让阿若没了胃口。 “殿下……” “何事?” “你待我这般究竟是为何?” “……” “我身无所用,殿下何必如此看重于我。若是为着些什么?烦请殿下早日告知,免得日后延误了。” 一身锦衣玉袍的面容修好之人失笑:“今日下午不是说得极清楚了么。” 见着少女垂头不语,他眼内柔情缱绻更甚:“只是,单纯地想要对着一人好,还要向她道尽因由么?” “信也罢,不信也罢!”叹气后继续:“阿若,我就是想要平白无故地对你好,难道这也不行?” 阿若向他瞧去,这人密涿视线牢牢锁住自己,教人动弹也不得。 只感觉面上红霞遍布,烧灼更甚,终是溃不成军慌不择路地逃了。 临了,倒也不忘留下一句话。 “既如此,随你便就是!” 入夜微凉,阿若一身素衣立于回廊处,纤细如玉葱的十指轻触蟠龙纹柱的裱金雕痕,夜色氲染之下的浮金腾龙,倒没了白日里的富贵华美,狰狞神色与浓墨的夜融合得毫无罅隙。 这便是皇家的丑恶。 即使表面再光鲜亮丽纯洁无瑕,内里,依旧是见不得光的丑恶。 无数的生命与鲜血堆积的丑恶。 夺嫡,篡位,弑君,越是阴暗的法子,越是要尝试的皇家…… 生为皇族之子的林嗣言,在储君之位仍然悬而未决的情况下…… 他会么? 落入这黑不见底的巨大漩涡之中,还是如野鹤浮云的隐士般退居山林不问朝政? 纤白若灵玉的双手,不知觉地深深掐陷于柱里。 到时候,我也会身不由己地与你一同陷落沉沦吧。 皇宫内院的确四伏危机,但若是你成了这危机的主宰,又有谁能奈你何。 “不如……”月影倒映于她眼里泛起凌厉的光,嘴角泛起浅笑,自语出声:“就将你推上有利的主动地位上,身为皇族之人,不适当地掌握住形势可是不行的……” “阿若,夜已深了,你怎的还不进屋?”身后突兀响起的声音吓得她身子一僵:“嗯?”明显感到肩上被一温暖厚实的衣物所覆盖,阿若收回方才的思绪,打起全力应付面前之人。 她借着稀薄的月光细细地打量他,不是用膳时穿的浅紫长衫,现下换成了一袭月白锦袍后,几乎快要与远处的雪景融为一体了。 皂白玉靴底依旧干净,倒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家,空灵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这人……阿若又偷眼瞟了一下,怎的生得跟个雪影魅精似的…… “今日回府时,父皇交待……想让你明天随我进宫一趟。”一席话打破了两人略显尴尬的沉寂。 “什么?”回应的是她急促的抬首。 “父皇许是听说我带了个漂亮丫头回府,想见上一见。” “……” “进宫一事我已允过父皇……阿若尽可放心,父皇只是见见你,不会为难于你的。” “……”你是他至亲,当然这么说。 “凡事都有我在呢……阿若忘了么!”林嗣言略微俯身,声音在浓墨般的夜色映衬下竟带着些微蛊惑:“我已说过,不论何时,我总会护着你……” 嘭!大力而急促的摔门声……她竟避开他直接回了屋。 唇形轻挑,桃花眼漾出涟漪万千,这丫头,怎的这般耐不住性子…… ------------ 第九章 进宫面圣 惧 昨日将话说得明白,林嗣言坚持让阿若进宫,一大早就巴巴儿送来一套初春时新的粉荷宫装,未央赶紧替阿若换上了。 “小姐……生得可真是好……” 阿若闻言望向身前凤影菱花镜。 黑发如瀑,玉颜胜雪,目似点漆,唇含朱丹,剪瞳秋水盈盈相望,远山黛眉如画盼兮。 只是太过秾丽艳盛了些,阿若柳眉轻蹙:“今日入宫不必这副打扮,平常些就好。” 未央怯怯俯首,声气压得极低:“本就是小姐的面容姣好,今日连妆都未上呢。” 阿若神色变幻,终是叹气拂袖:“罢了。低眉顺目总不会错的。” 转身欲出门时,忽又想到一事,方对未央浅笑:“今日回府应是到晚膳时分,就劳烦姐姐布置了。估摸着这段时间里也没什么事,姐姐先歇一时半刻,午时后一个时辰准备晚膳也不迟。” “是,小姐。” 阿若跨至门外,走出游廊,此时天欲破晓,初晨曙光宣泄而出,尽洒于远处等候之人。 薄光映照,将他如画的眉目更衬得如仙如幻。 又想起那日来他府上,于静谧马车内,她为与他拉近关系而刻意找的话题。 “哥哥你一定很少笑吧!对不对?” “怎的如此问?”当时那个白袍锦带的男子动作一滞,看向问他话的小丫头。 “因为,哥哥的眼睛很大啊!要是经常笑的话,肯定就像这样!”做了眯眼的可爱鬼脸:“呐,眼睛就会小得看不见了呢……” 他头一次地在她面前,也是头一次在他自己的人生中,绽出了这般肆意,却又丝毫不觉得有失体统的笑。 温暖的笑。开怀的笑。 是她带来的笑。 或许,与他一起生活完这一世,不管最终如何,也必是好的吧。 迁延顾步,阿若抬首冲他露出浅浅的梨涡:“殿下,我们这便走罢。” 车马兜转,宫侍引路。 永德殿内,沉香幽幽馥郁,明丽光线自宫门微缝处透进,斑驳光影洒在殿中跪伏之人身上,人一动未动,光晕也似静止在殿中。 虽是早春,未开的殿门却透不进暖意,室内的龙纹金砖染上凉气,冰寒彻骨。 阿若与林嗣言自方才进殿,皇帝便一言不发。 林嗣言从小身骨非强,面圣见长无需行大礼,可阿若比不得皇子,现是一介连姓也不知的小民,皇帝未言平身,就算是跪亡在大殿上,也得看皇帝的脾气。 无言自威的帝王之气,笼罩于头顶,向下逼迫,渗透料峭春寒的地砖传来丝丝凉意,经由阿若的膝盖小腿,直达四肢百骸。 坐于殿首龙椅上的皇帝一时未发话,阿若就得苦苦地面色自若地跪伏着。 几株香的时间过去,香灰落于光洁的砖面上竟也簌簌有声。 冷汗逐渐从白皙的额头沁出,湿遍脸颊,阿若眼眶里也逐泛泪意,好死不死地被林嗣言牵扯进这皇室里来,现在是要立个下马威,以免我日后乱了皇室规矩么?! 帝君的威势大有离弦而发之行迹,阿若内心既急且惧,背脊已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 “父皇莫要吓着小孩子。”由衷的紧张感被话里笑意很好地掩饰过去,殿内压抑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就连地砖的温度也似渐渐回升。 皇帝眼内闪过莫测的利刃视线:“你就是阿若?” “是。” 皇帝自顾自地笑了笑:“嗣言先去中宫殿陪你母后说会话罢,我有些事儿要和阿若姑娘说说。” “父皇您……”他这次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连一向沉稳的步子也微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寸。 “你这孩子,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林嗣言和阿若双双僵了身形,阿若略偏过头,朝林嗣言眨了眨眼,林嗣言会意一笑,俯身行礼:“父皇,那我先行告退了。” 皇帝见林嗣言走出殿门后仍回身瞧了几眼,面色一冷,转瞬之间,皇帝又换了脸色:“嗣言是个好孩子,朕不希望他在一些细枝末节处失了分寸,从而对他的将来产生阻碍。” “……是,陛下。” “今日叫你进宫,也纯粹只是想见见你。” “是。” “若真有什么刻意为之,也不过是借这次机会告知你,望在平日多让他开心几分,他自小便不爱说话,也不爱笑,除却与他亲近的,见人也总是淡淡,他这次竟花了如此大的心思带了你在身边,必是有几分打算的。” 阿若仓皇抬起头,想矢口否认,以免皇上多心。 谁知那满面都是慈父笑意的皇帝,位于高高龙椅上竟有些无奈:“嗣言也与你一般,无论朕说多少贴心话,他总像个,谨慎的臣子。 “虽是省心,但也看得窝心!”大殿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烟柱,罩得他的脸有些模糊,像是流失在年岁中的斑驳画像:“毕竟,是我的皇儿啊。” 阿若有些微的回不过神来。 原来,皇室里也会有真正的亲情? 还是说,这些也只是掩人耳目的拙劣把戏…… “罢了,嗣言在他母后宫中也有些久了,你且去催催他,申时宫门落锁,到时候以免回府麻烦。” “是,小女告退。” 阿若出了殿门,随着一名宫侍指引,便到了他母后的中宫大殿外,漆宇繁丽,轩室生辉,阿若却在其间见到了沉寂的苍凉。 果真是宫室之地呢? 就如皇帝,前一刻都是慈眉善目的君父形象,下一秒,依旧可以为宫门落锁不便离去的借口毫不留情地打发掉你。 清朗温柔的声音现在自己是极为熟悉的,阿若凝神听了片刻,竟不觉出了神。 “母后,我只想对着她好,不因甚么旁的,这还是我头一回呢?母后,请您和父皇以后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了,好么?” 心中似有惊雷滚过,回声轰隆。 他竟是这般的在意么,甚至三番两次地在他父皇母后身前,不惜以他不惯有的姿态,来使此事尘埃落定? “诶?这不是阿若么?” 阿若惊得回身,却是李见放。 不过是昨日下午未见,今日一见他,竟有别样的新鲜感。 昨日虽觉得他比平常公子生得标致,今日瞧见他玉冠锦袍长袖招的模样,心里竟生出一丝窃喜。 原来到了帝京接近了皇族贵胄,还是有好处的,单是见到的美貌少年,可就是乡下没得比的。 她笑着盈盈作礼, “见过李公子。” “噫?我怎么觉着你和昨日长得不大一样?” 阿若拾起半边袖袍,掩唇轻笑,端的温顺的好性子:“公子说得倒像是我成了妖精似的。没道理昨日瞧见的样子,到今日就变了的。定是公子在寻我开心呢。” 李见放被她巧笑倩兮迷得一愣,慌忙收敛心神,别开眼:“阿若与我说话不必这般客气,唤我名字就好。” “这可不敢。我一介草民怎可直唤公子的名讳。” 他丝毫不介意,仰首一笑:“无事,你是嗣言哥身边的人,叫我‘见放’也可,叫我‘阿放’也不错。” 阿若记得昨日林嗣言像是唤他‘阿放’,心下明白:“卑下倒是不敢太过逾矩,就叫公子‘见放’罢?” 李见放闻言一喜:“阿若昨日一身素服,今日换了宫装,竟真有两种不同的感觉……” “阿放,你与姑娘家说上这许多话,连皇姑母也不要了么?” ------------ 第十章 另见一人 敌 阿若听得殿里有稍许宠溺的话语声传来,慌忙垂首屏息。 李见放倒是机灵,冲阿若使了个眼色便巴巴儿地奔进殿里:“皇姑母,阿放可是想您得紧,这不今日父亲都还没催我,我自个就赶紧着来陪您说话了。” “就你嘴甜,若不是见你嗣言哥今日进宫,只怕皇姑母想上几日,你也是不会来的。” 阿若垂首进殿,小步踏至离皇后几米处,不敢抬眼,行礼道:“小女叩请娘娘金安。” “不必多礼,快起吧。” “是。” 阿若再行了个礼,依旧不敢抬眼,准备默默地站墙角。 却有人突兀地扯了她的手腕,阿若心下大骇,倏然抬眼间,一双笑意盈盈的金色眸子,便直直映入她惊惶的墨瞳里。 “母后,你方才说了要见阿若,她此时来了,您怎的又随意了。” 皇后姿容华贵地斜倚在美人榻上,身旁也没个宫卫侍女,看来此次竟真是家常见面而已。 “是阿若么?”皇后抿着嘴浅噙着绝代风华的笑:“嗣言可是护你得紧,我不过是想着先让你坐下说话,他倒还以为我冷淡了。” 阿若忙垂首:“娘娘言重了,小女当不起。” 李见放在旁叫喊:“阿若别这般拘谨!”扭过头,眨巴着水雾缭绕的明眸:“皇姑母快些让她坐下罢,您看她小脸都吓白了。” 皇后笑意更甚,斜睨着林嗣言:“你自个不疼惜人,还让我这个做母后的来跟你疼?” 林嗣言忙牵着阿若的手腕坐至一旁,轻笑了一声,心中如品甘饴,脸上的笑意盈得几乎要溢出来,眸里的光灼灼,燃得阿若的脸红至脖颈处,耳根子都没个地儿是白的了。 阿若撇过头不去看他,只管将手从他宽大温热的掌心里抽出,他却是装作不知晓,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阿若不敢当着皇后的面使脸色,急得快要哭出来:“殿下您……” 林嗣言挑眉,眉眼俱是笑意,深深浅浅,漾得心都酥软了一方。 “我的手腕酸了……”阿若故意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作势要用另一只手去揉。 林嗣言却比她更快,抢着松开手劲,替她拿捏揉弄起来。 他在若仙斋里受过白渊离的倾力授业,穴位讲究之事自是不在话下。 阿若本是唬他不假,但在他温软的指腹下,臂腕的筋络倒真比从前流的更顺畅了些。 抬眼朝林嗣言望去,却见皇后停下了话题,也在往这边看来。 心下已是六神无主,手腕脉搏猛撞了几下。 林嗣言察觉到异状,俯首至她耳边:“阿若不用害怕,凡事有我呢。” 他旋即起身,颀长修挺的身躯如竹如柏:“天色不早了,母后尽早歇息罢。我们也该出宫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看过来,林嗣言不着痕迹地替阿若挡住,又朝李见放使了个眼色。 “是啊皇姑母!我还想着去品意楼尝尝新出的糕点呢!” 皇后收回眸里一抹探寻,面上又挂出盈盈的笑:“也好,今儿进宫你们也累了,早日回去歇着吧。” 李见放才踏出中宫,未行几步,就露出原本天真的性子,聒噪得像只雏鹂。 “阿若你看那里,有桃花绽了蕊!” “阿若你瞧那处,杨柳吐了新芽!” “阿若你……” 林嗣言蹙眉:“阿放,宫中不可如此多言。” 李见放乖乖吐舌头,果真闭了小嘴,一时间三人默默无话,漫步于一片迷离春景中。 “哟,这不是三弟吗?”放诞的声音于三人背后不远处突兀响起,听来倒像是没有恶意,可当阿若转过身去见到那人一脸的戏谑怪异神色时,心里却莫名地不舒服起来。 “嗣言见过二哥。”林嗣言裣衽,姿态清和有礼,似是丝毫未将那二皇子的无礼之态放进眼里。 和王嘴角抽搐,也不好发作,眼里余光却扫到了林嗣言身边的人。 何为惊鸿一瞥,此生难忘却,品过帝京里无数美妍娇女的和王现下算是体会出这番滋味了。 他急急地上前一步,同是金眸的瞳子却映出与林嗣言大不一样的光:“三弟,这是从哪儿来的小美人?” 方才趁林嗣言与和王不冷不热地寒暄之际,李见放早已对阿若说明,此时既已被他瞧见,也不好不作礼。 “卑女见过和王殿下。” 和王林显季,玉贵妃所出,是皇帝第二子。 林显季的眼睛再次亮了亮,阿若瞧见他是与林嗣言一般的褐金眸子,却委实心里有些发堵,便不再多说。 林嗣言微错过身,面上有些不耐,李见放早已撑不住:“嗣言哥,得快些出宫了。” 林显季倒是先出了声,作势挡住他们:“匆匆一面,还不知姑娘雅名呢。” 阿若见他是皇子,指不定今后就要与林嗣言刀戎相见,心中早有所避忌,却见他此时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花花公子嘴脸,不禁就欲恶言相向。 林嗣言面上平平波澜不惊,李见放倒是副如春风拂面的得意模样。 阿若见林嗣言并不阻止,心知这和王平日里必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主儿,索性冷下脸来:“虽说大庆朝里并不管些男女交往的私事,可殿下也得收敛一些才好。” 林显季虽是暗里恨得咬牙,却依旧表面上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神态,嬉皮笑脸道:“妹妹这样子可真是怪起我心急不成?” 阿若正要开口给他一顿讥讽,林嗣言淡淡挥袖道:“她是我前不久带进熙王府的人,若说今日进宫,是得了父皇母后的旨意的,心急不心急,岂是这般容易就被看破。” 林显季也不是废物,明显地听出这话的刻意维护,别有深意地朝阿若瞅了半晌,悻悻一哼,转身拂袖便走了。 林嗣言牵起阿若的手腕:“我们这便回吧!阿放,你也需记住,二殿下他,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三人并行,唯有他金瞳桃花眼里的波光潋滟,盛下了整个初春的极致好景色。 ------------ 第二卷 来朝关山绝阻隔 ------------ 第一章 府中休养 闲 “阿放怎的了?” 马车内,李见放撅起小嘴满脸不高兴。 “嗣言哥,出宫后你和阿若又得回府,我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玩了……”大眼睛眨啊眨,蓄起了漾漾泪光,若是下一刻马车一个颠簸,只怕那泪珠必会伤了他的俊颜粉面。 “你为何不与你姐姐见微一同戏耍?成天里到我府上来,人家都该笑话了。” “有哪个敢笑话我的?”苦恼地蹙眉,细腻干净的粉团脸上浮起一丝懊恼:“姐姐日日都被母亲送至学馆,没时间倒也罢,只是我每次趁她放下休假在家找她时,她也是爱搭不理的。” 他眼光顺势瞟到了身旁的人:“嗣言哥府上还有阿若,她与我年纪相当,正好与我一同玩耍。” 林嗣言似笑非笑:“从明日起,你便和她一同在我府上习字读文,这样大了也不装点墨水儿在肚里……” 小小少年却是陡地不服气起来:“爹爹说了!李家世代为将,我以后是要上战场杀敌的,吃那么多墨水作甚!”虽是一番孩子气的话,阿若却在他脸上瞧见了让人肃然起敬的将领英姿风范,明亮的墨瞳里,闪烁着让人逼视不得的锐芒,熠熠生辉。 林嗣言笑着点点头,又伸出手去抚他的额际:“好,好,这才是李家的好儿郎。” “诶,嗣言哥的身体好些了么,若是有些好了,将来还能去战场一睹我李家军的威风呢。”果真是小孩子,方才还一脸的正气凛然,现下又摆出好奇的纯良模样。 阿若的心却是蓦然一紧,虽说看出他脸色时常苍白,还以为是养尊处优惯了,皮肤自是比寻常公子白皙透明些,但此时听来好似没那么简单。 林嗣言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别过眼看向窗外,也不答话。 寂寥之意无边漫溯至他眼底,染得他眼角处也多了几分淡淡阴影,车里气氛陡然变了,熏香的冉冉烟柱似停滞下来,绕着三人俱是姣好的容颜,再不见流逝。 阿若本以为林嗣言那日只是说着顽顽罢了,却未曾想他是真的打算让自己习字读文,在回府的第二天便差了安伯另置出一处书房以备二人学习。 另有一事大大出乎了阿若的意料,他竟是未请上京城里的教书先生或是文书大臣,反而是,自己手把手地亲自教起了她。 “我的手都要酸掉了啊……”又是一天的学习过后,阿若拖着沉沓的步子一头瘫倒在自己房内的床上,身边紧跟着进来的未央却是在旁一脸艳羡:“皇子殿下亲手执笔教导呢……小姐可真是有福。” 阿若埋首在枕间,苦笑了声:“虽是有福能认字了,但也是有苦头吃的。” 林嗣言本是自律之人,教出的徒弟也必然不能太散漫。 一个笔划写的不尽理想,就要满纸重来。 阿若眼睁睁地看着一方墨砚上的墨条逐渐被一旁候着的书僮磨得愈发短,而距开始学习的日子还只过去了两天。 今日才用完早膳,他便亲自过来带她去小书房练字。 一个时辰过去,少女略带着撒娇的意味喊了起来:“嗣言哥……我的手抬不起来了……” 阿若与他相熟后,叫他殿下倒显得生疏,且他也总板着脸不搭理,索性便学着李见放,一口一个“嗣言哥”,来得亲近,叫得也顺口。 “这笔不重啊……”林嗣言蹙眉沉思,过了片刻又展颜一笑:“无事,换只更细的笔就好。” 阿若本想借机休息片刻的小计谋被他一眼看穿,只觉颜面颇是无光,索性便使起了小性儿,好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道:“呐,外面的春阳可是正好,先稍稍停笔,待我手不酸了再练?” 林嗣言专心于手下泼墨丹青,眉也未抬:“不行,今儿上午不过才开始,你已经嚷嚷休息第三十二次了。” 阿若的太阳穴突地一跳,嘴角压抑不住地抽搐了下。 次数都能记这么清楚……那他还能专心作画么? “那……”阿若见伺机休息一计不成,一汪秋水盈盈一转,露出有些调皮的笑意。 你既然这么专注,顺口套套你的话也不错。 “皇室里统共有多少皇子皇女?”见他眉心一皱,她连忙追加了句:“我不过是问问,若是不太方便对外人言,只当我没说…。” 他却是极快地打断了她的话:“阿若不是外人,这些话本对你提些也更好,日后总是要相处的。” 她未料及他是这番心思,愣愣地将笔搁在一旁的笔洗上,垂着脸不答腔。 他继而岔开话:“我们这一支皇脉单薄,只有五个,其中一个十一岁的时候堕马误亡,是我的大哥,当时的太子!”林嗣言放下墨笔,轻轻叹气:“北狄王廷便是以这个借口南攻……” 阿若一听到这些宫闱秘史又赶紧着来了兴致,忙忙地打断他:“哪个借口?太子身殒?” 林嗣言望向窗外,身侧垂下的手缓缓单握成拳,额发几缕覆下,被窗外送来的微风拂得扬起也不自觉:“是皇脉单薄的借口。北狄王族造谣,道是因为父皇年轻时四处征伐,如今得不到上苍垂怜,以致皇室龙脉日渐稀疏。” 阿若暗惊,北狄贸然以此借口南攻,定是吃准了大庆朝的皇帝无力辖制于他。 “可陛下为何不肃清谣言?” “你忘了一个极真的道理了么?谣言越是遏制,越是会往不可压制的方向延伸。况……”林嗣言的声音低了下去:“当时大哥堕马之时,我就站在旁边,那马突然发狂的因由,我是知道的。” “嗯?” “是北狄王廷的御花,紫玫香。” “那这事儿是北狄干的?” 林嗣言摇头,声音似寒梅幽冷:“不是北狄,却是和我们血脉相连的兄弟。” 林嗣言默默握紧双拳,努力克制,待深叹一口气后,复又开口:“是二哥。” ------------ 第二章 皇室内秘 惊 林嗣言默默握紧双拳,努力克制,待深叹一口气后,复又开口:“是二哥。” 阿若瞪大双眼:“就是前几日在宫里遇见的和王?” 林嗣言点头,面上肃杀之色叫人瞧得心慌:“我本是有个双胞弟弟,却在出生时带有黑眸。母后见我生下时气息微弱,便当机立断,以嗣墨身骨极弱的因由将他送出了宫去,就连我也是自八岁起,才知道他的存在。” 他抬眼凝视一方墨砚,金眸染上了些许沉黑:“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段日子里,即便是母后尊为一国之母,也处处受玉贵妃的遏制,只因玉贵妃疑心母后,对父皇进言,道皇后刻意将皇室血脉流落民间。父皇听闻此言,特地派八组暗卫查访,最终却也毫无结果。” “那然后呢?” 他似是突地陷入了无意识的深渊暗际,面色苍凉胜过梨花木桌上的寂寞雪白宣纸,如扇睫羽低低垂下显出的阴影一片片地覆住他往日灿若曦光的金眸:“当年父皇试图统一大庆江山,四处征伐,虽已纳了玉氏、董氏为妃,但为得到李家的兵力支持,便娶了李家的独女,坐拥她为大庆国母。除了皇族林家,当朝李家便是位高权重,父皇既是没查出任何线索,也只好视若无睹。” 阿若脑里闪过一丝隐隐的念头,眼皮突觉狠狠地一跳:“哎,不对,为何你弟弟是黑眸就得送出宫去?” 林嗣言眼里的淡金闪烁得极快:“当一个纯墨眸色同于常人的皇子降生,这意味着皇族宗室的血脉不再纯正。” “所以你母后就将你弟弟送出宫去?” “我母后出身武将世家,自小性格果断刚毅!”林嗣言深叹口气,微微点头,带起一缕青丝倾泻肩头:“将刚出生的嗣墨送出宫,虽对他极为残忍,却也是能救他性命的最紧要的法子。” 阿若深吸了口气,这皇后既能掌权后宫经久不衰,除了娘家的兵权撑腰,只怕自身的城府也是不可小觑。 其实后代眸色变化本就是基因作用,阿若瞟了眼林嗣言的褐金瞳仁,除非是两个金眸人结合,生出的小孩才可能是纯金的。 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纯金,而是另一种不搭界的颜色,每个人都携带有隐性基因,指不定这隐形基因就传到下一代身上。 而林嗣墨的眸色纯黑就更简单了,因为林嗣墨的生母就是纯黑瞳仁,点漆墨玉。 阿若又觉得奇怪:“那……以前几辈里就没出现过此类情况么?” 林嗣言诧异抬眉。 阿若摸了摸鼻子,酝酿措辞:“我是指,你的父辈们就全都是金眸么?”那不太可能吧!若母亲的眸色不金,光有父亲,那也有可能生出其他眸色的孩子啊。 林嗣言捏紧眉心,用力揉了揉,声音几乎要低得听不见:“我以前在师父的书房中翻出一本药典,其中便有一种药草,名传目。” “传目?”遗传目色? “传目性温,常人食之名目清肺,若是怀有身孕之人食之……” 阿若实在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索性踮起脚追问:“便怎样?” “所生子嗣,眸色必与父亲一模无二。” 阿若喃喃出生:“原是这样……”话一出口,又觉蹊跷。“你母后当年必然也是服了传目的。”可为何还是有一个孩子的眸色不同于父亲? 林嗣言的背影突生凉意:“我问过师父,师父言传目已被皇室供为上等圣药,不论平民或是贵胄,一律不准私用,所以药理记载是少之又少。” 他陡转身形,双眼中熠熠华采令人直视不得:“但我猜得到,定是一胎双胞的缘故。” 阿若接道:“当初皇后进药之时未曾想到是双胞,故只服了一个胎儿的量。” 林嗣言赞许地点了点头:“故只让我得了传目的药效,而嗣墨……”他的眼眸顿失光彩,语中低沉,闻者不忍:“本应是与我一同长于父皇母后的庇佑之下,却因了这缘故,即便是刚降临于世,也不得不流落宫外。” 阿若见他有些许自责,急于转移他的注意力,忙岔开话题:“那五皇子殿下便是董淑妃所出?” 林嗣言点头转身,虽面色依旧苍白,如玉雕琢的挺直鼻梁却平添一股英气。 阿若心知林嗣言信她,且二人无需避讳甚么,便趁这次问个清楚:“即是皇室子嗣稀少,那为何陛下不另立妃嫔?”或是在已纳妃嫔上多出些力气也好…… 林嗣言忽地就微笑起来,眉眼弯弯,瞧得阿若移不开眼去:“当年我母后未出阁时名动上京,不仅是因她绝世的倾国容貌,更是因她用左右手同时使得九九八十一路李家缨枪法,上京里的贵胄公子,或是因国色天香之貌留意于佳人,或是因飒爽之战姿暗自垂青,母后都未应允。” 他脸上扬起几分快慰笑意:“母后及笄之日,圣谕突降李家,封李氏独女为后,且诏告天下以后再不纳妃,自此国后荣宠不息,李家富贵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俱成上京一大美谈。” 阿若暗自咋舌的样子逗笑了林嗣言,他又言道:“便是我的姓名也是父皇有意封赐,‘嗣言’,自此子嗣皆由后出,无有多言。” “帝后鹣鲽情深呐……”阿若不由感叹,实是发自内心。 ------------ 第三章 缱绻怀意 思 “帝后鹣鲽情深呐……”阿若不由感叹,实是发自内心。 林嗣言笑着瞥过来:“你这小丫头倒显得有多懂似的。” 阿若慌忙敛去一脸老成的神情,笑嘻嘻道:“好了好了,话也说得这样多了,干脆今儿便不辜负了这好春色,出府踏青去可好?” 林嗣言低头看向桌上,纸上的字的确比前几日写得稍有形体了些,遂点头唤向门外。 过了极久未央才走近来,这是林嗣言吩咐过的,书房侍者研好墨后只能守于院门处,闻唤方可进入。 未央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东西,阿若看又要放下另一套承州纸砚,慌忙拉住她的手:“殿下说今儿不必练了,你先把这些收起来,明日再放。” 未央低声笑了一下:“是。” 林嗣言执起阿若手腕:“走,带你去看处美煞人的风光。” 二人并肩走出了书院,阿若忽地脆生生喊道:“慢着。” 林嗣言轻声询问,眼尾逶迤生转华光:“怎的了?” “就你我二人出游,总得有人先邀请了才好。” 看着面前少女虽是不满意地嘟嘴,但却有止不住的笑意自眼底溢出,清俊秀雅的男子也扬起嘴角,轻笑道:“眼下正是柳絮飘拂草长莺飞的阳春时节,恰逢今日风和日丽,天色晴好,不知姑娘可否答应在下的小小恳求?” 夏若见他面上眸里都漾着轻轻浅浅的笑意,自己也不禁快活起来,装模作样地负手说道:“哦?不知阁下有何要求?” 眼见身边的几个侍卫都要掌不住笑开来,他依旧是舒朗地浅笑着:“要求倒不敢当。只是在下今日着实想邀人一同踏春,若无要紧事,姑娘便应在下之邀,一齐赏这春景可好?” 那般低沉温柔的话语自他嘴里说出,夏若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似乎就要挣脱开身体的束缚往别处飞去。 他眼里一片波光潋滟,往日略显苍白的容颜此刻却绽放出夺目的瑰丽华采。 她像被受了蛊惑,痴痴地将手放入他已伸出的右手心。 却又见眼前的男子挑了挑那双英挺的眉,继而又笑了:“阿若是要我这样带你走么?” 略带戏谑却又包含了更深宠溺的语气,夏若慌忙回过神,低头朝手上看去。 身旁的侍卫终于噗哧笑了出来。 瞥见两个人居然是右手相握,夏若又羞又窘,连忙抽出右手,接着将左手递了过去。 林嗣言的眼风淡淡地朝一旁扫去,方才笑出声的侍卫被一股与暖春完全不搭调的寒意弄得惊觉起来,慌忙收敛脸上表情,乖乖噤声立正站好。 夏若故意朝那个小侍卫吐了吐舌头,倒弄得那尚显稚气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丝丝红晕。 林嗣言用空着的左手将夏若额前的发丝拂到耳后,笑意盎然:“我们这便走吧。” 李见放今日练完长剑,又在父亲的督促下耍了一套缨枪,匆匆用过早膳,便趁着父亲不注意溜出府来。 他见府中的马匹全被马奴栓着,只有父亲的口谕才能牵出马厩,心中默叹,看来只好坐府里的马车去找嗣言哥和阿若了…… “公子要去哪处?”车夫恭敬叩首。 李见放扬声清脆:“自是去熙王府上。” 握紧了手中的小包裹,其内有给阿若花了极长时间准备的品意楼各色糕点,神思早已飞向未见之人的身边:“这下阿若定会高兴坏了……” 马车外传来车夫的传报声:“公子,熙王府到了。” 李见放笑着掀开车帘:“你先回府,我待会骑王府的马回去。” 他手里紧紧捏着包裹,心中有些忐忑,这次……我定会和阿若说清心意! 如清风朗月的小公子踏进王府大门,见安伯正看着下人修剪残冬的枯枝败叶:“安伯,嗣言哥在书房么?” 安伯见是常来的李见放,面目立马从严肃转为和蔼,哈哈一笑:“公子来得不巧,殿下已经和小姐去赏春了。” “赏春?”李见放撇嘴轻笑:“定是阿若提议的罢?” 安伯呵呵笑道:“小姐嚷嚷着习字太累,殿下便说要带小姐去园子里瞧瞧。” “是在府里的碧漾园么?” 安伯点头称是。 李见放顿下脚步,眼神变换之间,已将手里包裹递给了安伯:“烦安伯将此物转交给阿若的侍女,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这便去了。” 安伯只来得及“唉”了一声,李见放早已出了王府大门。 已至正午,春意也近,冬阳转为了如火烤炙的骄阳,李见放踏出王府大门的刹那,竟头晕目眩地不知何去何从。 望向身后幽深的府内半晌,终是怅然转身,面色如水,阿若已有嗣言哥在身边,只怕是再看不见我了…… 王府碧漾园中,林嗣言正带阿若赏玩春景。 “这花园的名字是你起的?” “嗯。这里有处桃林,现下应是开遍了。” “那我们去瞧瞧。” “嗯。” 一干侍婢仆从只在他们身后远远跟着,面带笑意地注视着殿下与小姐款款走近灼灼桃林。 他们不管她是何人,她的出身来历。 只是清楚而单纯地知晓,多年寡言少笑的皇子殿下,数日来频频笑意盈盈,连眉眼都挣脱开了往日的薄凉,日渐生动起来。 一颦一笑,都美得让人心惊。 远处开势正盛的十里桃林内,雍容风雅的翩翩贵公子与明眸皓齿的少女相对而立,周围有纷扬的桃花瓣带着沁人的馨香旋落至地,也落满了二人肩头。 他与她心思相依,情愫缱绻而生。 现下,恰是人间三月春。 ------------ 第四章 双生并蒂 疑 从小未长于皇室的四皇子回京啦! 茶肆里,街巷中,民居处,妇孺商贩无一不在奔走相告。 阿若与白术正在若仙斋探讨如何驻颜美面之事,忽听得小厮撞门而入,气喘如牛。 那只装着混合芦荟、鲜笋、兰花以及碧漾湖淤泥的不知名黏稠糊状物的上好青花釉瓷器从白术手里应声而落。 阿若轻咳了一声,不满地看向来人。 白术气得咬牙切齿,怒目相对:“你这混小子来得可真够巧的!不知道这碗东西花了姑奶奶的多少心血吗?!” 那个倒霉小厮见闯了不该闯的门,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哎哟二位姑奶奶!小的有再多不是也不敢打扰二位小姑奶奶啊!实在是……实在是……” 白术见他支吾半天也没个头绪,气得上去就要踹他一脚,阿若赶紧拦住她,温言朝那小厮道:“你别急,好好说话,白师父不在么?” “白师父见白术姐姐有事忙着呢?便带着三五个药童去山中采草药了,我本是在店外打点的……可居然听说……听说……” 阿若见他满脸有话说不出的憋屈样,心里直好笑:“说吧!这里没旁人。” 那小厮听了这话,特意为了照应气氛,故意贼头贼脑地左右瞄了两眼,压低声气说道:“嗨,不是小的要故弄玄虚,实是因此事关乎皇家呐……小姐可知四皇子回来了?!” “你说甚?!四皇子回京了?!”白术忽然大起的嗓门唬得小厮连连点头。 阿若只觉得头顶有极快的雷电惊鸿闪过,亮得眼前雪白直至看不清了,她深吸口气才缓缓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又问道:“四皇子回京为何不隐蔽行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厮垂首答道:“许是首次回京,皇上特意让千人仪仗队于城门处迎四殿下进了上京,您可没见……”小厮话未说完,思绪早已飞至方才所见的繁盛华景里:“那阵仗……听老人说,倒比帝后成亲时的盛景还要贵上三分!漫天的花儿瓣,像是在下着雨呐,地上铺就的彩锦,一直延到马蹄儿底下,就连那结了彩锦的高头大马也是陛下亲选的十二匹,当然最好看的,还属四殿下本人了……整个上京的女子都奔上了街头夹道欢迎呐!” 阿若无那闲心管这些,劈头盖脸问他:“现在呢?四殿下现在何处?” “说是去了熙王府!”小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膝盖:“小姐道奇不奇,四殿下与三殿下长得竟是一模一样嘞!” 白术哼了一声:“你这蠢货,难道忘了他们是胞兄弟不成?” 话音未落,人已向跑出门的阿若追去。 若仙斋外有林嗣言吩咐好的马车等着,她正要掀车帘,却是白术在后面叫道:“阿若!” 一脸惊惶失措的少女扬眉回首,垂肩处墨发拂动车帘垂绦,她诧异望过去,白术已追至她跟前,细心地捋好她额前的刘海:“莫慌,嗣言今日未陪你来此而留在府中,想必是早已知晓此事,有了准备的。” 阿若强忍住心中惶惑,用力地点了点头:“阿术姐先回店里罢,无事的。” 白术扶她进了马车,转头吩咐车夫:“将马儿赶得稳当些,到府了要安伯带着小姐去找殿下。” 阿若在马车内坐立难安,她也不知这是何样的情绪,像是期翼着什么?又有些惧怕,怕见到希冀的事物时,那种大失所望且不甘不愿的心情。 纤纤素手撩开了耳侧的窗帷,路上依旧有彩宣金箔还未被风吹散,皇帝竟是如此看重林嗣墨么? 那林嗣言该如何?皇帝对他的宠爱会被分去到林嗣墨身上么? “小姐。已到府了。” 阿若一把掀开车帘,见安伯正往这处走来,慌忙摆手道:“我自己下来就好。” 下车后又忙忙问他:“说是四殿下现在府中?” 安伯垂眉看不情神色,低头说了声“是”。 阿若被他这模样弄得不该如何是好,莫非安伯对四皇子回京一事无动于衷? 正想着又听见安伯的低语:“小姐要见四殿下的话,就随我来。” 阿若一回过神来,见安伯早已在前引路,便急急跟了去。 “喏,那位就是了。”安伯于她身边伸了食指暗里示道,阿若正要回首问及为何林嗣言不与刚回来的林嗣墨在一处,安伯就转身走了。 定了定心神,阿若望向不远处正背朝自己的颀长身影,暗自打量得出结论,果真是胞兄弟,就连看风景的背影儿都是一模一样的。 阿若怕扰了他赏桃花的兴致,便放轻手脚走上前去,刻意揉揉脸颊,想了下应该怎么表达最可亲的笑意。 她吸了口气,心内有些惴惴:“见过四殿下。” 面前之人像是有些措不及防地转过身来,眸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阿若差点没惊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这……”这居然还有如此相像的胞兄弟么? 只除了那双胜过黑曜墨石的瞳仁,像是注入了全天下最耀眼的星光,在望过来的那一霎那,差点夺去她的心魄,其余的地方,如神色姿态,如风华一瞥,就连打量人不自觉蹙起的眉峰也是一模一样的。 阿若依旧在盯着他,未察觉他已是如三月春风拂面笑开来:“你便是哥哥说的阿若罢?”话已言毕,她依旧怔然,他的声音么,林嗣言说话似流水潺潺,而他说话……似什么呢……就似一泓幽泉,虽无柔意,却仍能让人听着舒坦。 阿若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似魂儿也被他的一双墨瞳吸了进去:“怪道嗣言哥会说……黑瞳的人模样更好看,更像那神仙一般呢。” 他面上笑意未减,冲阿若身后唤道:“哥哥。” 阿若转身瞧向来人,是林嗣言,与林嗣墨相比,他今日的气色无故差了许多,面色愈发白得似雪,阿若心里一揪,慌忙扶住他。 林嗣墨也向前扶住了他,凑近了问道:“哥哥,我的眸色还得弄成金色,你那能易目色的药是放在书柜的第三层左数第五格罢?” 林嗣言似连说话的力气也无,虚应着笑了笑。 ------------ 第五章 谁人难辨 信 林嗣墨帮着阿若将林嗣言扶进最近的一间屋里,对着阿若温言道:“阿若,烦请你替我将药拿来,我这样子被人看到可就闯祸了。” 说着又将桃花眼特地睁大了些,让阿若瞧清他的墨黑眸色。 不过是稍稍近了些,他眸中的漾漾水波氤氲迭开,便惹得阿若恍惚地走出了屋子,心中依旧在思量着,就连眼也是一样的桃花眼呐……可今日林嗣言的眼睛似是没往日的大了,看着无故变得纤长了些。 若说起方才他唤自己的名时,几乎就是与林嗣言同声同气的一个人了…… 阿若在书房中翻翻找找,总算寻到那瓶能易目色的药,走出书院,就见安伯在前方杵定。 安伯见阿若迈出门槛,仔细地替她关好门扉,垂首道:“殿下说在碧漾园的望仙亭里候着小姐。” 阿若一惊:“殿下方才脸色那样差,怎的还让他四处乱走?” “四殿下是懂些医理的,现下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阿若点点头,舒气笑道:“安伯自去忙罢,我独自去望仙亭就好。” 阿若惦记着林嗣言,跑得有些急促,将药递到林嗣墨手上,便转身去了林嗣言身旁。 见他脸色已不似方才苍白,再放下心去瞧一旁的林嗣墨。 不过一瞬功夫,他已将细长瓷瓶里的药倒在食指尖上。 连那手也是像极了林嗣言往日的。 瘦削细长,纤弱白皙得剔透似水,玉莹莹赛过碧漾湖里的清波。 “阿若又在走神了。”他笑着望过来,还不忘将指尖上的凝状物吹干些。 阿若心里一突,这话竟是在哪儿听过? 林嗣墨将指尖之物凑近眼前,睁大眼将之贴在了瞳上,阿若再瞧时,他的眸已成金色,比林嗣言的褐金色还要金。 看来,这药物可自行凝固,更可附着于瞳仁之上,助人更改眸色。 “嗣言哥往日在这个时辰会吃上一杯青梅酒,暖暖脾胃,我去瞧瞧仆妇们是否备好了。” 阿若起身走出亭外几步,心头划过一丝无端的异感,却是快得抓不住。 回身望去,那样如画般诗意的两个人就相伴于眼光落地处,似株并蒂双生莲,一个圣洁无尘如雪无暇,一个落拓不羁冶丽风华。 都是云淡风轻地笑,却总给人带来一股微弱的不安。 阿若自顾自地摇头,定是一时见着了如此相同又好看的一对人,心思恍惚得厉害。 “青梅酒端来了,嗣言哥快趁热喝了罢!”阿若去时只剩林嗣言一人闭眼假寐:“四殿下呢?” 林嗣言此时看来气色好太多,脸色虽无血色,但唇上已透出嫩粉:“嗣墨说一直未见过我这府邸,现下已随安伯去别处逛园子了。” 林嗣言蹙眉喝下蜜色釉瓷碗里的青梅酒:“往后嗣墨要和我们长住,阿若也该改下口。” 阿若正想着那库存冰封着的青梅数量怕是有些不够,忽听得林嗣言这么一说,一时间拿不定主意:“那我该如何称呼?” 林嗣言似早已思量好:“就唤他‘嗣墨哥’,对我改口为‘阿嗣哥’罢。” “阿嗣哥?”阿若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感觉有点过于亲昵的味道,却见林嗣言在一旁眉开眼笑:“这次嗣墨回来,是母后的意思。” “嗯?” “母后一直是以嗣墨身体不好的理由在外静养,况随着嗣墨愈发年长,皇子之名可不是轻易就能丢掉的。” “皇后是担心嗣墨长期不在京中,对日后形势不利?” “阿若挺聪明的。”林嗣言弯着唇角:“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林嗣言对上她一双漾着清波的杏眼,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明白当初我留下你时,你为何百般的不愿了。” “我都忘了……”阿若闹得尴尬,倒不是真忘,只是这种算计的心思怎能放到台面上说? “你是怕,到时候争那个位子,我会牵扯到你。” 阿若慌忙想解释,却又觉得他这话委实是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一时间讷讷无言,脸比方才更红了。 林嗣言轻笑了出来:“随口说说,阿若别放在心上。况你如今已决意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对这些想太多。” 他看向远处碧漾湖的春水,眼中有寒芒闪过:“就算是负了这天下,我也不会让人伤了你去。” 眼神又恢复成先前的平和,稍带了几分往日没有的促狭:“有皇家林氏与世代将领出身的李氏护着,谅他们也不敢伤了我的人。”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阿若别过脸不敢看他,抿着樱唇憋得脸通红。 “小姐,若仙斋的那位阿术姐姐要小的来传话,说是在府门外等着您呢。” “未央呢?怎的不请阿术姐进来坐?” 那侍者依旧是低眉顺眼,柔声道:“未央姐姐此刻在小姐住处打点东西,抽不开身……” “你瞧见她在干什么没有?” “她说是小姐交待的……”侍者终于肯抬起面来,飞快地看了一眼二位主子,又飞快地垂首:“是……” “是怎的?”阿若想着要去见白术,催促她快些说完。 侍者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林嗣言,后者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若干脆将整个人都凑近了,又将她拉开几步远,小声问道:“有话便说。” “未央姐姐说春灯节要到了,赶着为小姐做香囊袋子呢。” “香囊袋子?我一个女子也能收另一个女子的香袋么?” 那丫头似是没料到主子这般说,吃吃笑道:“哪有,姐姐是替小姐给殿下做的。” 阿若恍然,春灯节一直是上京城春闺儿女的好日子。 佳人才子,须要借口才可相知相会。 而这春灯节,除旧迎新的由头在里面,还另有别番意趣。 已生爱慕的公子小姐由男方挑上描画好的春灯,赠给心仪女子,然后安戴对方并不知晓的面具,与心上人背道而行,转过重重街巷,再次见时,须由女子送男子香囊,揭下男子面具,意指钟情于斯,暗传心意。 若认错了人,则此姻缘不受上苍祝福,若是意中人,则双方皆大欢喜,男子第二日便可上门提亲,无需父母同意。 当时未央略带兴奋地将这告知阿若时,换来她的一脸茫然。 阿若自小便长于离京甚远的小镇,从未来过上京,若不是北狄南下,毁了她们整个村子,家人身首易处,连三岁的小弟也不知所踪,也许她不会冒着大雪走近深山,不会被林嗣言遇上,一辈子都不会来到上京王府,覆了这整段命盘。 阿若回身对林嗣言逗趣地眨眨眼:“过几日有好东西要送你,到时候你可不能将其拒之。” 林嗣言也未问是何物,笑意冉冉:“好。” 随即长身站起,揽住她的肩:“走罢,我陪你一同去见白术师姐。” ------------ 第六章 无意失语 怅 数日后,终是到了上京春灯迷乱眼的日子。 “阿若!你说我今日该穿哪样颜色?” “阿术姐穿什么颜色都好看!”阿若举起双手一脸坦诚:“真的。” 无辜大眼对上白术的质疑目光,阿若信誓旦旦地加了句:“你今晚要见情郎?” 接着又故作一惊一乍:“阿术姐有心上人了?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不知,那位心上人姓甚名谁,家中可有老母,财贯几何,诗文会否?” 说完,倒是自己抵不住促狭笑意,掩面吃吃笑了。 白术只管对镜梳妆,头也未回:“小孩子管这多作甚。” 阿若不依不饶:“阿术姐悄悄说我听便是,我保证不让别人知晓。” 白术顿了顿,眼神忽地一烁一黯,嘴角渐渐泛上苦意:“这世上只我一人知道便好,无需太多。” 阿若见她转身背影萧索,独立窗前不语,正不知如何接话,白术又道:“就连他……我也不敢让他知晓,这原本就是不行的。” 阿若默然半晌,忽又笑了:“阿术姐,你莫不是在打趣我呢。今儿好端端的日子,晚上还有春灯会,我们赶紧着准备准备,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玩上一玩。” “你先回府去换件衣服,我晚点时候去府上找你。” 阿若见她面色并不太好,急着岔开她的心思,便随口道:“你和白师父一起么?” 白术整理发饰的手顿了比方才更长的时间:“到时候再说罢,我也不知师父今晚有无时间。” “今晚可是春灯节!他再忙也得抽出时间啊!毕竟他也该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子了,难不成当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阿若说到这,忽然瞄见了白术的惨白脸色,唬了一跳:“阿术姐怎么了?” 白术别过脸去,挥手强笑:“现下也不早了,你快回去收拾打扮,免得晚上还要我等你。” 阿若见她如此,也不便多说:“那我走了。” 白术也不像往日打趣着留她,此时只灰白着脸色,独自坐于纹有并蒂莲的铜镜前出神。 阿若心里奇怪,出门后又回身一看,正见白术以手抹泪,压抑着喉间呜咽。 她生生地吓了一跳,正回了头准备着上马车时,瞥见前方有人影行来,凝目望去,心简直快从胸腔之中突地咯噔一下蹦了出来。 那分明就是二皇子林显季! 她忆起那日在宫里遇见他放诞无礼的涎皮嘴脸,唬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强自镇定地掀了车帘躬身迅速进了车,犹自觉得不放心,还掀了隐约的一丝缝隙瞟向外面,的确是林显季。 他今日着了浅紫的袍子,手上正摇着一把玉骨折扇,嘴角含笑,正翩翩一身贵气地与同游的官宦公子们轻声交谈,阿若暗自腹诽,若不是早知他的品性,定会被这副清秀的模样给哄骗了去。 待得他走远,阿若这才吩咐车夫赶回王府。 甫一进府,她便急急地去寻林嗣言,略去险些遇见林显季的事,直接道出在若仙斋里与白术说的话。 林嗣言蹙起眉头,言语极轻:“这是她自个的事儿,我们管不了。” “怎么就管不了了,我刚才都见她偷偷哭了。” 林嗣言依旧是不置可否,闭目怡然。 阿若见他一副不想事的样子,气得站起就跺脚:“你要是不告诉我事由,今晚上的春灯节你就别跟我一起了!” 林嗣言睁开金眸,挺直身子坐好,装出一副急得不知所措的模样逗她:“那怎么行?!你差着未央做好的东西难道要送给别人?!” 阿若摩挲着金色釉纹的茶碗,满不在乎:“你要不告诉我,我就真送给别人去。” 说完才反应过来,杏眼圆睁:“你怎么知道未央替我做了东西?” 林嗣言笑笑不语,阿若看了他极久,转身不理他。 “诶,见放说今晚要和我们一起看春灯。” 阿若埋头吃点心。 “嗣墨也会一同去。” 依旧埋头吃点心,顺道还喝了口清茶。 “对了,你准备带多少侍者婢女,知会安伯一声,好早做安排。” “我不想理你了。”说完作势起身离开。 “哎哎,阿若又恼了。白术姐的事我再寻时间问问她可好?” “我方才是在和你说这事么?” “还有其他的什么话不成?” “你!未央是我的人你也敢收买?我现在就去问她是怎么被你……” 林嗣言忽地轻笑出声,阿若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他抱在怀中,以额抵额的姿势极为亲昵:“未央是你的人,你又是我的人,她做什么事,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哼……就知这样埋汰我……” 阿若微醺,缓缓阖眼,满世界都是他身上的幽淡苏合香,真是好闻极了。 “阿若!嗣言哥!你们用过晚膳了没?” 李见放像只小雀,蹦跳着嘁嘁喳喳闯进中堂:“今晚去春灯会,你们可要穿得比往日更美些……” 待见到他二人时,李见放有再多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若诧异道:“见放?你怎的了?” 李见放的脸唰地红透,低下头嘟嘴:“阿若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阿若抬起袖摆转了一圈,又小声问身边的未央:“这件穿着不好么?” 李见放带着一些别扭的声气:“阿若今日……真是……” 是太美了,让他连看一眼都不敢,明知是早已料到这般形状,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看她。 这样下去,如飞蛾扑向不属于自己的炽热火焰,迟早会被纠缠住永不得解脱。 ------------ 第七章 春灯表意 悔 春灯会上的春灯,展于上京城中最繁华的含章台上。 这被展出的春灯,自是经过层层挑选所得,以供达官显贵家族的青年才俊或是正于妙龄春阁中的娉婷女子赏买。 月华初现,台前有一群少年结伴翩翩而来。 一对璧人款款移步微风拂发,眉眼含春色,袅娜散幽香。 月白质金丝章的华服将男子的不凡气度已烘托得如仙家入世,另有紫金绶带系于腰身,面如冠玉,容似新柳,当真应了一片齐齐抽气声。 众人再一并看向那气度朝华的男子并肩处,有曼妙丽人倾倒众生。 淡紫罩纱云纹春装的裙摆处以月白锦线缂丝织成大朵夏荷,逶迤曳地。削肩窄腰,明眸生笑,腰间垂有月白堇色流苏,盈盈腰肢竟比那细细晃悠着的流苏还要不堪一握。 众人都在心中默然喟叹,仙家仙女一般的人物,也竟能被他们一群凡夫俗子看了去? 阿若微带笑意,对着身旁的林嗣言频频点头,还好今日听了未央的话,未因李见放的迟疑将衣裳换了去。 再度望向手侧眉目舒展的男子,阿若暗忖,可算是配上他了呢…… 方才在李见放拉着林嗣言准备出去的时候,阿若看着那张泛着暖光的脸,突地就想起了与之面貌一模一样的林嗣墨。 “阿嗣哥,嗣墨哥也要去的吧?” “嗣墨说等会再与我们会合,让我们在含章台前等他。”林嗣言今日神采飞扬,笑意盎然地像是没了往日的病颜,连眼里的水光都胜过平常。 阿若点头笑道:“定是嗣墨哥想着要好好装扮一番,再寻个心仪的女子回来。” 林嗣言瞳里流过意味不明的暗光:“以你看来,嗣墨还须装扮上一番么?” 阿若微赧垂眸,掩饰道:“自然是不必的……” “阿若!你们怎的还在说话!”白术面带喜色地跑进来:“快点啦!我和师父都等好久了。” 阿若诧然回身,正见白术挽着白渊离的手臂,笑得眉眼俱亮,白渊离依旧是一身白衣,脱俗超凡,恬淡怡然。 阿若忆起了白术上午失态的前因后果,突地脑中闪过一丝想法,莫不是她喜欢上了自个的师父?! 再看向白术一脸笑意盈然,她不禁脱口道:“白师父,阿术姐不是说您今晚没时间的么……” 白渊离递给林嗣言一副小瓷瓶,待林嗣言点头收下后,方回头对阿若说道:“这丫头非得拉上我一起去看春灯!”说罢含笑瞥了白术一眼:“我只得将若仙斋交给小厮打理了。” 白术现在一扫之前的低沉心气,眉眼弯弯,撅嘴重又挽起白渊离的手腕:“师父说只要我想,什么时候都会陪我!” 阿若的心突地跳了下,莫非白渊离也对她…… 抬眼看向那笑得风轻云淡的人,阿若迅速推翻内心所想,白渊离是受过封建礼仪教化的人,虽说这大庆朝风俗开放,但也还没到接受如此的地步…… “既人都已到了,那便出府罢。”林嗣言带笑执起阿若温软的手,脚步过处,似生出朵朵白莲如云。 “哟,这是三弟还是四弟呢。”说话者玩世不恭的语气传入阿若一众人耳中,闻者都僵了僵身子。 和王怀中搂着一名清秀小倌,厚厚的大氅罩着,也不知里面在做些什么。 他见阿若也在跟前,脸上促狭之意越发不加遮掩:“小美人既在身边,那就是三弟嗣言了。” 说完还得意地挑了挑眉,凑近怀里人亲了一口,惹得那久经**的小倌一阵清脆的娇笑声。 林嗣言冷眼看去:“烦请二哥注意些,宫外可比不上宫里,父皇虽不在身边,收敛点总归是有好处的。” 和王林显季笑得不怀好意:“三弟为哥哥多虑了些,正是父皇瞧不见,才好享受享受嘛,你不是也带了美人在身侧……” 林嗣言的眼里骤起风雨,周身突现的冷冽肆意翻卷开来,阿若生生打了个寒颤,眼风瞟向身旁,白渊离与白术早已避开去了别处。 却见李见放正一脸嘲嗤表情看向和王,心念一动:“见放,不如我们去看春灯吧。” 果真转移了林嗣言的注意:“我陪着你。”林嗣言淡淡开口,一手拉着阿若,另一手搂着李见放的肩,连招呼也未打,直直从林显季瞪大的眼前离去了。 望着三人离去的绰约人影,林显季方才的邪痞尽褪,渐浮莫测的隐笑。 这小子有了她,可是越来越耐不住性子了呢…… “阿若,你喜欢哪个灯,我买给你!”李见放一脸兴奋地看着她,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准备为了她即将上战场一般。 阿若额角抽搐了下,望向林嗣言:“阿嗣哥比我会挑些,就让他去买吧。”你这小鬼难道不知今日春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么? “哦,那便让嗣言哥顺道买给我一个吧。”李见放笑嘻嘻地转过身,却在别过脸的那一刹那,瞬失了笑意,眸里亮如黑曜石的星光全数黯淡下去。 之前的奢望全都毁了吧!果然,她的心里眼里全都是他,连别人的一丝希望也无处可生。 那厢却是白渊离师徒逛得起兴:“师父!你给我买个春灯好不好?我想要那个!” 白渊离顺着徒儿的纤纤素手正指着的方向看去,是一盏四角镶有红玉的垂绦宫灯。 他嘴角轻扬,带着白术移步上了含章台,待取下春灯时,眉头却不为察觉地微蹙:“阿术选别的吧。这个师父不能买给你。” 白术本是存心了想试他的,方才在瞧见那盏红玉春灯时,堪堪注意到那灯上所题之词: 柳花飞处莺声急,情街春色香车立。 那极尽暧昧的词句边上,还描着一位窈窕多姿的仕女,白术见时第一眼,就觉得那翘首盼归人的楚楚样子实是像极了自己。 便是那日,师父与白芷师姐去了山里寻珍奇草药,因自己不巧得了轻微的风寒,师父怜惜不让去,只得留在店中。 不过是才离去半个时辰不到,却像是隔了极久的岁月,忍了头痛腿酸,独自偷偷跑去西城门等着,后来是小厮大惊失色发现了,才半求半拖地将自己扶了回去。 师父自是不知道的。 他眼中一派清明,容不得半粒砂,自己对他不能说清不能道明的可耻爱恋,他怎会知晓。 他是不知道这片心意的。 ------------ 第八章 含糊被拒 凉 白术忍着泪意强笑:“我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个,师父为何不给我?” 白渊离也未回头,只是端详着那灯,好久才叹息道:“这灯还是少看得好,何须像此女,甚是招摇。” “我不管她招摇与否。我只知,她是极好极好的!”白术惨淡一笑:“师父恐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白渊离皱眉:“你今日是怎的了?” “我天天都是这样的,难道师父如今才发现?师父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还未长大,还只是当初拜入您门下的小丫头?”白术缓缓地摇头,如云乌发如瀑散开,夜风吹拂开来,露出一双盈盈泪眼:“如今我也已长成人,师父就别让我终日惶惶了罢。” “你是何意?” “师父果真不知么?”白术面色苍白地猝然抬头:“话已说成这般,师父难道还是不知?!” 白渊离见有其他人闻声看来,冷脸,却依旧温言:“阿术今日倒底是为何……”说道此眉头一挑,竟带上几分笑意:“为师总算是明白了……” 白术转眸看向他,瞳里开始泛起热度。 “阿术定是觉得师父平日里管得严,使得你腾不出时间来结识同年的公子,那师父便再不管这些了可好……” “你竟以为是这样?!” 白术陡然间提高的音量唬得众人纷纷一惊,白渊离此刻已然慌了神:“那……是为何,阿术只管说,师父照办就是……” “你休要用这般哄小孩的语气来敷衍于我!我早已想好,在我二八之年,若那人还不知我的心意,我必会再不留恋地离开他!” 白术眸里的泪涔涔而落,微微仰首看向他,从来都是一副清心寡欲的仙家姿态,果真是不该我希冀的么? 那我便莫要妄想好了。 “阿术姐这是怎么了?”白术神思恍惚地走下那承载着无数痴男怨女情愫是含章台,脚步一虚,失去意识前只看见阿若那双惊惶的杏眸。 我还道,自个是没人要了的,还好有阿若。 不过是一夜,人已非。 白术自清晨幡然醒转,映目的并不是往日熟悉的若仙斋的宅子景象,她不由得愣愣地发怔了好半晌,方听得门被人推开,有声音传进来:“阿术姐现在好些了没?” 是阿若。 她惨惨地笑,急着起身:“这是嗣言的王府么?” “当然了,难不成你还想回若仙斋么?”阿若一脸了然地递过药碗:“快起来把这安神的药喝了。” 白术苦笑着接过:“我这样子,自是没脸回去了。” 阿若见她隐隐生悲,忙着劝道:“也没你说的那样坏,白师父进早上来过王府一趟想要接你回去,不过却被我婉言拒了。” 白术也不愧为常年生在药庐中的人,眉也不皱地一口气吞下了整碗药:“我这几天还不想回去,我今后……也不会再想回去了。” 阿若见她喝完药后,精神依旧不济,便扶着她睡下,又吩咐着侍女燃了安神的苏合香。 出了门,又忆起了昨日不见白术后,担心她会耐不住性子向白渊离说明一切的心境,如今看来,白渊离果真是无法接受的。 她当时并未太过留意,只道白术定不会如此决绝,索性还是依着上京的习俗,将“赠灯寻郎”的过程给顺着做了一遍。 待匆匆找到他们时,白术一脸凄切,阿若立时明白有何事早已发生。 “阿若,你先别走,我有话要说。” 她听见白术在屋里唤她,又忙忙地进了去,闻言问道:“何事?” 见她又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索性先出了声, “我昨晚已与白师父说了,你会在熙王府小住半月!”想到白术依旧以为自己不知她的心思,故作好奇地问道:“阿术姐昨日是怎的,我远远就瞧见白师父在后头望着你,你却独自走下了含章台。是谁惹阿术姐生气了么?” 白术脸色变了变,看向别处:“是我活该自找的。” “好了好了,阿术姐先休息一会儿,未央一大早地就想来看你,我又怕扰你清静,强拦住她,现下看你比昨晚好许多了,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白术点头,重又靠回枕上:“对了,昨晚他送你春灯了没?” 阿若侧过的身形一愣,语气中掺杂了莫名的不安:“阿术姐说的他是谁。” “当然是嗣言咯。”白术不明所以地打趣。 阿若脸色比方才无端苍白了些,讷讷言道:“不是。” “不是?!”白术霍地直起身子:“那又是谁?” 阿若惨白着脸回身,哭意尽显:“阿术姐,为何昨晚我找到的那个人不是他……” 白术慌得立时从床上起身,将阿若揽在怀里轻拍,安慰道:“无事无事,你好好和我说,为何不是他?” 阿若正待抽噎着开口,白术神色剧变,声音也哑的不似从前:“你是说……你把香囊赠错了人?” 阿若的哭声忽地大了起来,听得白术心里隐隐作痛:“先别哭了……你和阿术姐说,那个人收了你的香囊没有?” 便是再不甘不愿的心境,阿若也只得哭着如实相告:“那个人是……是嗣墨哥。阿嗣哥当时就在不远处,脸色难看得紧,到现在都还不肯见我……”她的手紧紧攥住白术的衣袖:“怎么办?阿术姐我该怎么办?未央告诉我,阿嗣哥昨晚白着脸一人先回了府,今晨就传出了他的病讯。” “病讯?你怎的方才不告诉我?” 阿若侧过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突地挣脱开:“不行,我要去看他,就算嗣墨哥拦着我,我也要见到他!” 她疯了般地起身便往外跑,却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拦了下来。 ------------ 第九章 病榻忆情 戚 “哥哥需要静养,阿若等几天再去看他可好?”嗣墨不知何时早已立于门外,阿若与白术的话想必他已听了许多,现下神色并不似平常言笑晏晏,冷冷的,也不看白术,只是低头盯着阿若。 阿若被他看得连退几步,他眼中的光芒肆意,逼得她简直无路可退。 白术抬步走至阿若身前,替她挡住他灼人视线:“殿下这是为何?阿若不过是想见见嗣言,莫非昨日阿若送错了那东西,殿下还真以为这事定了不成?” 嗣墨的眼眸猝寒:“哦?”他轻冷地笑出声:“莫非这事定不了么?” 室内本是生了苏合暖香紫炉,阿若却从头到脚地颤栗了下。 那厢白术与林嗣墨正剑拔弩张,这厢阿若却是一个闪身便欲夺门而出。 林嗣墨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语气稍稍变软:“阿若听话,要是等不及,下午我就带你去可好?” “你休要用阿嗣哥平日的语气与我说话!即便你们是一个样子,我依旧……我依旧不会……” “不会怎的?!”林嗣墨呼吸急促起来,努力平静了半天,见阿若依旧挣扎着想走,不禁有些苦涩:“现在的你自然是不明白……” 他重又看向面前的清妍少女,话语低沉得近似蛊惑:“若是他不在了呢?若是你一直识的并不是他呢?” 阿若猝然抬头,接近咬牙切齿的绝望:“你若敢妄动,我绝不会放过你!” 林嗣墨竟似中了魔魇,低低地笑开来,全身散出迫人窒息的耀眼盛芒:“不放过么,你的不放过又是怎样的……” 白术见他完全不像平时清雅,行为举止间隐约将近狂乱,又怕他伤了阿若,慌忙上前一步道:“阿若是为了三殿下的身体急晕了头了,四殿下莫怪才是。” 林嗣墨看向阿若,眼里陡地黯淡下去,手却是放开来,软着脚踉跄往后连退几步,步履不稳地出了门。 阿若心跳得有些急促,不知是为了林嗣墨的举动,还是因由林嗣言现今的状况。 “阿术姐,我去看阿嗣哥!” “慢些,我与你一同去。” 白术挽着阿若手臂,牵制着她稍显急促的脚步:“莫急,当心跌倒。” 二人还未到林嗣言的睡房,远远便瞧见安伯在门口与林嗣墨躬身禀告着什么。 阿若与白术对视一眼,抢先一步走到安伯面前:“安伯,我需进去见阿嗣哥。” 安伯抬头看了一眼林嗣墨,脸上小心之色尽显。 阿若见他畏畏缩缩,不禁怒从心生地嗤道:“安伯,以前虽听说您对主子是极尽忠的,可您也须明白,您真正的主子到底是谁才是。” 阿若假装未瞧见林嗣墨瞬间冷下的面色,自顾自地接着说道:“阿嗣哥眼下情况如何,想必您也是知道的,他虽现在身体不济,可等他转好之时,必会知晓一些端不上台面的宵小之事。” 安伯一向自诩作忠心不二之人,此时被自然讽得满脸通红,当下就有些愤愤:“小姐说的哪里话,四殿下虽说才回来几月,比不上三殿下常年住在王府,好歹也算是王府主人,卑下有一些事务须禀报殿下打理,却不知有何处不妥了。” “那便最好!”阿若故作沉吟地看向一直沉默的林嗣墨,别有深意:“要知道什么都是要分大小先后的。” 安伯听出其中意味:“小姐说的可不好笑,都是主子,哪里有太多的先后大小之分?” “今日我是过来看阿嗣哥的,并不想纠缠于此。” 安伯还欲开口争辩,林嗣墨淡淡开腔:“阿若进去便是,只是别触碰到哥哥,他现下身子极虚,稍有不慎便会……” 阿若心突地一跳,转头朝白术点头示意:“阿术姐暂且回房等我,我一人便够了。” 白术疾步走上前来,凑近低声说道:“我现下回不了若仙斋,若是你有这份心思,便去请师父过来替嗣言诊治。” 阿若还未答话,林嗣墨耳力极佳早已听见,依旧是淡淡的疏离语气:“无须劳烦白师父。” 阿若气得霍然转身,声音禁不住提高许多:“殿下如此作是为何?难不成为阿嗣哥好的这些殿下都不愿做吧?” 林嗣墨眼眸微微一眯,强大气势几乎激得阿若心中气血翻涌。 白术见状一把拉开阿若,连推带哄地将她弄进了林嗣言的房中:“阿若且快进去瞧嗣言,有什么不妥之处待会看后再详做细谈。” 阿若踉跄被她推进屋,佯装镇定地看向房内唯一的卧榻。 尽管是事先已对自己说过无数次,在甫一看到林嗣言苍白近乎透明的脸颊时,阿若还是禁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不能哭……要是吵到他的话……”阿若捂住嘴,颤抖地弯下身,似是过了极久,终凝聚起一丝勇气,缓缓地移转目光朝榻上看去。 好不易止住的泪又簌簌地滚落下来,那阖目沉沉睡着的人,还是她的阿嗣哥么? 阿若极轻地跪坐在榻边:“不过是一晚未见,阿嗣哥可就变了副模样了……是在故意吓我么。” 她欲将手覆在他似雪如玉的手背上,却又担心弄伤了,犹豫着终是撤下了手,又开始哽咽起来:“阿嗣哥可还记得昨日与我说的话……” 她目光悠悠荡荡,望向窗棂,重又忆起他昨日低语的笑声,温软情意充盈心扉耳际。 “阿若!”林嗣言将一副水墨菡萏连理图拿至她眼前:“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见见碧漾湖的夏荷么?现下还只是初春,只怕是饱不了你眼福,我便巴巴儿地为你画了幅图,这上面俱是往年来的好景致,你看看,好也不好?” “啊呀……”少女的眼眸见到这画时蓦然发亮,盈盈生辉,吸去满室的光芒,衬得画中的连枝菡萏都鲜活起来:“这是阿嗣哥你才画的?!可真精致,这花儿瓣儿的,竟像是真的生在这画中一般!” ------------ 第十章 白术决绝 定 林嗣言接过阿若方才练着子的紫毫墨笔,瞧着她惊喜得一惊一乍,但笑不语。 阿若活动了下方才练笔早已酸麻的手指小臂,眉开眼笑地指着这幅图:“阿嗣哥的才情是这满上京都知晓的,既是屈就了你专门为了我作了一副,怎么着我也须得给它寻个好去处才是。” 林嗣言见她眸光微转,自是猜到了她心思,却也由着她的话:“哦?” “它的好去处自然是我这儿啦!阿嗣哥你看,我既是喜欢你的,那你的画我也自是极喜欢的不是?” 林嗣言倒未料到她说得如此直白爽气,微愣时阿若早已小心翼翼地唤未央进来将它裱好了。 “阿嗣哥的墨宝本就是极好的,更何况今日可是专意替我所作的呢。”阿若朝他皱皱鼻子,惹得林嗣言心中一动。 “你如此这般地说……小姑娘家的臊也不臊……” 阿若听得林嗣言笑意明显的话语自耳边响起,也掌不住笑起来:“不管了,我这样还不是你给惯出来的。若是别人看不下去,那就看不下去,合着我就是赖着你了……” 锦衣玉带的皇子眉目清朗气宇轩昂,如锦帛丝缎的黑发高高束起,羊脂玉冠绾就绝代风华,他也任由她闹着:“待到入夏时节,碧漾湖的菡萏全开之际,我就带你去好好地看上一番可好?” 少女轻笑着抬首,眉目逶迤生光:“好呀。” 她依旧怔怔着想着,纠缠于回忆里像只困兽出来不得,这般的光景,似方才正正发生,他所有神态都生动得历历在目,是如何也忘不了的。 “阿嗣哥……府里的老人家都说春灯节之后,日子可就是过得极快的了…… 阿嗣哥,待你养好身体后,我们就一起去碧漾湖看荷花,谁也不带上,就只有你我二人可好…… 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快些醒来……你说过的……你将我接到这里来时就说过的……你说……” 阿若早已哽咽得气歇力竭,颓然地歪倒在一旁,连落泪都忘了,口中依旧喃喃:“你说会永远护我周全安好……阿嗣哥你却是忘了么…… 你的永远为何不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阿嗣哥……若你有事……我该如何……” 门被人霍地推开,阿若惊得回头,却见林嗣墨握着拳,表情隐忍地立于门楣处。 她还未来得及拭干面上水渍,却也是忘了,只知带着一脸泪意地恍惚看向他。 他逆光的颀长身姿,含着怒意的面目都柔和起来,阿若恍然中竟是见到了林嗣言,似是他早已好起来,这一切不过是在闹着玩,就像之前她哄他作画使出了小小计策而已。 而此时站在不远处,默默凝视她的人,却是林嗣墨,不是林嗣言。 那个日日对她温言的林嗣言。 那个见她稍有不豫便使尽百般法子逗她开心的林嗣言。 那个疼她的林嗣言。 说要护她一世的林嗣言。 她爱的林嗣言。 “阿嗣哥……” 林嗣墨见她痴痴地跪在那里,眼神变幻虚离,一时难以控制地大步踏入房中,甚至是有些急切地将阿若一把扯起。 “你见他这般,竟有如此难过么……” 阿若将脸埋入林嗣墨泛着暖意的怀里,似已入了魇,嘴角柔弧漾开:“阿嗣哥……” 林嗣墨心下一突,强迫着抬起她的脸:“阿若好好看着我,我不是他!” “阿嗣哥……我就知这一切不过是你逗着我玩罢了……”她目光迷离散开,将羊脂玉一般的柔荑抚上他的脸颊:“真好是不是,阿嗣哥?原来什么事都没有呢……” “阿若!”他隐忍不发地将她拉离身前,低头咬牙道:“你若是存心让我着急,那你的目的已然达到!” 阿若眉目流转:“阿嗣哥还想逗着我玩不是?我可是没以前笨啦。” 林嗣墨将她的肩头狠狠捏住,近乎咬牙切齿地狂乱:“你莫要在我眼前玩闹,哥哥的事情我自会照料好,只是现下,你阿术姐与又来府上的白师父起了争执,你快过去瞧着,别出了岔子!” 阿若惊诧地推开他,调子忽地扬高:“白师父不是已经走了么?他为何又来了?” “白术是他唯一的弟子,他自是舍不得离身的,别多言了,快过去瞧才是紧要,哥哥这里我看着便是。” 阿若再也顾不得什么?抬脚便往前厅走。 一路上尽是纷乱的头绪,怎生也抓不住,一会儿想到今早上白渊离哀哀戚戚的神色,一会儿映入脑中的又是白术清晨起来满面木然的脸孔。 可当真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待得急步走近了前厅,一干侍女却又言道白术已带着白渊离去了园子里,说是有体己话要讲,便没带着仆从跟着。 阿若只得又赶至碧漾园,还未近身便听得白术怆然的哭腔:“你这次要我回去,我必是要跟着你一辈子了,可你却又是不答应……” “你跟着我是顺理成章的,可是你终归要进别家的门,怎能跟着师父一辈子。” “可我若是非要跟着一辈子呢?你是不是就不要我回去了。” “你……你这丫头可真是!”那人清朗的声音似是突地老了许多:“可真是固执得紧,若是要跟着我便好好说,一辈子怎么能行?” 阿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思来想去只能大着胆子躬身藏于一株花树后边,偷眼望去,正见白术满脸泪痕地望着白渊离:“怎么不行?横竖都是要过完这辈子的,师父身边就当真容不下我?” 他抬手便要去擦她面上的泪,却是被她退开来躲过:“不是你这般思考的,你是师父身边的小徒儿,总有一日!”他叹气道:“总有一日你会入别家的门,知也不知?” “我不知!”白术竟是陡地喊道:“这些虚情假意的话不必与我多说,我知你是不愿,我便也说得清楚些,师父,我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你是合该要明白我心意的,我现下便说透些,你若是答应了,我今日便跟你回去,你若是只知一味地避开我心意,你就只当从未收过我这徒弟,我也从未是若仙斋的人!” ------------ 第三卷 一帘风雨一阕歌 ------------ 第一章 初遇公主 慌 “我也从未是若仙斋的人!” 白术刚将这席话喊出,白渊离已是忍不住出手,宽大的手掌与细嫩的面庞触击的清脆声音不止唬住了被打之人,连躲在不远处的阿若也愣住了。 “好,好!你从未是若仙斋的人!你这不知方寸的孽障!是要生生欺师灭祖气死为师么?!” 白渊离气得又欲给白术一耳光,却是阿若蓦地惊醒过来急着几步奔过去拉开了白术。 阿若见二人的身子俱是抖得不成样子,寒着声劝道:“白师父莫要过头了,阿术姐不过是说的一番气话……” “气话?”白术陡地挣脱开阿若扶着的手,却依旧捂住被扇红的脸颊不看白渊离:“打都打了,这亏我却是吃定了!我便不再是若仙斋的人,从此之后,我与他再无相干!” “你这孽障!”白渊离霍地近身扬袖便欲拉住白术一阵痛骂,却听得林嗣墨在远处厉声喝道:“白师父先请住手!” 白术趁机转身急步跑了,未绾的长发如瀑如云,顺着肩背腰线一味倾泻下来,传出一阵幽冷苏合香。 “阿术姐!”阿若见她惶惶神色,只觉心里发麻得紧,见林嗣墨已拉住白渊离欲追上去的身形,也不管身后二人,撒腿就冲着白术方向奔去。 她随着白术跑回到寝房,守着她,看她哭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也不出声,还怔怔地盯着镜中面上鲜红的掌印出神。 阿若只好和颜劝道:“阿术姐,我们去外面散散心可好?” 白术能将话听进,便顺着答道:“去哪处?” “嗣言哥的情况,我须得知会一声见放,或许他能帮上忙也未可知……” “可……殿下会答应么?他都已是交待过,不许为外人道。” “这府里的殿下似有两位呢?阿术姐指的究竟是谁?”阿若浅笑挑眉,未等白术回话就自顾自地补道:“况且见放素来便与嗣言哥亲近,也算不上外人。” 她朝白术笑笑,转眼望向门外和煦春阳:“这话我不说,阿术姐也应是懂的。” “诶,你不带上未央么?”白术出声叫住阿若。 阿若脚步顿下,隐忍的表情终是溃败:“若是你养的猫从一开始就在为旁人蓄着尖牙利齿,你还会把所有弱点暴露出让它有可乘之机么?” 白术听得愣了愣,眼神忽闪,阿若早已走远。 草长莺飞碧桃流水,上将军府里的萃园虽没有熙王府的碧漾园清贵,但也算得上是精致奇巧。 “阿若小姐与白术姑娘先请坐,此时小公子还在与老爷切磋棋艺,烦请二位等上片刻。” “劳烦李主事了,您自去忙罢,我们姊妹二人先在这园子转转再说。” “那卑下就暂且退下了,若您二人有何事,唤一声便是。” 阿若笑眯眯地点头:“嗯。”转头朝向白术,眸子璀璨生光:“阿术姐,我们去那片杏林中散散心。” 还未走出几步,只听得不远处有仆妇高声喝到:“这是哪里来的人?” 阿若诧异看过去,为首一身华贵丽色让人不敢逼视,再看那姿容绝艳之人的身后呼啦啦跟了一大批仆妇侍卫,顿时反应过来,拉着白术就跪了:“民女跪请长公主金安!” 白术心尖一颤,阿若第一次来上将军府,怎的就偏遇上这等难相与的主儿。 “这面前跪的是谁?”开口便是慵懒姣华声线,震得二人心头一麻。 阿若忙俯首:“回长公主的话,卑女二人乃是熙王府的,得了三殿下的授意,有话须请李小公子过府一叙。” “熙王府的?”语调稍微柔和了些:“是嗣墨回京时带过来的婢女么?” 阿若垂下的头僵了僵,语气变得不自然:“卑女不是四殿下身边的人。” “嗣言平日里都是侍卫跟着,倒是从未听说他有使女在侧。” 阿若缓抬起头,正欲开口,却被一句话怵得顿了动作。 “前些日子似是听皇兄略微提起,嗣言自看望嗣墨回来时,带了个极漂亮的丫头……” 阿若忙低下头去。 “把脸儿抬起来,给本宫瞧瞧。” 白术偷捏了她的手,安慰她莫怕。 阿若努力放松,缓缓抬脸,却见得长公主明显嗤笑的神情,不由得脸色难看了些。 “回长公主的话,被带回之人的确是卑女,或许是圣上取笑卑女,说着有些夸张了……” 话还未说完,那人忽地厉声喝道:“你个丫头好生大的胆子!圣意也是你能胡乱揣测的!” 阿若本有些局促,被她这一看似无理的训斥后,后背竟是涔涔地湿了大片。 “母亲!阿若怎的在这儿?可找苦了我!” 李见放略显稚气的声音在远处响起,长公主撤去严严实实的威势,方才肃然的气氛顿时消散。 阿若突觉心霍地一松,几乎要瘫软得倒下。 “诶,阿若你怎的面色这般不好?” “天气转热了,有点适应不过来……”换做你被别人又吓又吼的,面色能好么?! “阿放,她果真是你嗣言哥哥那次给带回来的?”举国只比皇后低一级女官位的长公主发话,气势如虹,贯透了阿若全身。 李见放见阿若躬身俯跪在地,委实太心疼,巴巴儿地跑到她母亲面前:“父亲刚有在唤您呢?说是……说是姐姐刚从学馆回来,想找您说说话。” “见微今日回来?学馆不是月末里才放学么?” “哎母亲,姐姐人就在上厅呢?不信您自己去看好了。”貌似不满意地嘟起嘴,墨黑的发,雪白的脸,尖巧可人的下巴摆出副盈盈的样子。 长公主越看越满意:“好了好了,你随母亲一起去看姐姐。她一月才回府一趟,可没想苦我。” “不了!”李见放笑嘻嘻地吐了舌头:“我还得招待贵客呢?母亲也真是,为何要让姑娘家跪如此久?” “该杀杀她的气势!”长公主哼了一声:“你倒好了,居然为着不相干的旁人与母亲这般顶嘴?” “好啦!母亲,你要再不过去,只怕要等苦姐姐了。” 长公主作势要打的动作收住,又换上了一副面沉如水的贵相:“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 ------------ 第二章 进府探视 安 长公主前脚还未踏出,李见放早已几步赶到阿若面前,连着白术一并扶了起来。 阿若小声地道了谢,一半怕被长公主留意到,一半也是气力虚散:“诶,我还一直未见过你姐姐呢?想必是个极美的女子。” 李见放瞧着她笑开的神情,别开眼低喃:“有你美么……” 阿若没听太清,追着连声问了几遍。 李见放躲闪着避开了话题:“我刚在骗母亲呢?姐姐压根儿就没回来。” “啊?” “没事的!”李见放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母亲一直都是言语上不饶人,其实每次父亲说我练剑姿势不对时,都是母亲在旁护着呢。” 阿若将提起的心好好地放下:“那便好。” “诶,阿若,你和白术姐姐来这儿是为了何事?” 阿若舒缓的神情重又绷起来:“见放,我告知你此事后,你须谨记一点,勿要声张。” 与年纪不符的肃然神色浮现玉颜之上,少女深吸一口气,拿捏说话的分寸:“阿嗣哥哥昨晚回府时,你有跟着他么?” “没。”我一直跟着你。 “他……他自昨晚回府后就病了,很突然。”阿若再次吸了一口气,捏着的手紧了紧:“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 再抬头看向李见放时,他早已奔跑着远了。 阿若的视线随着渐远的身影,微微笑意冷了下来,长舒气道:“借力打力这招,想必是有用的,阿术姐,你说对么?” 不多时便回到了熙王府,阿若与白术匆匆下了马车,方进了林嗣言的院子,便听得略带讨饶的声气,想必是李见放的。 “四哥哥,我今天是受了父亲的嘱托,一定得看到嗣言哥。” 林嗣墨瞳孔骤得一缩,全身都冒起寒气:“你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转头看见远处施施然走来的两个极美的女子:“是阿若,她方才去了你府上?” “四殿下且可放心!”阿若挽住白术的手臂,故作无所谓:“我只对见放一人提起,殿下如此紧张作甚?” 面前佳人巧笑倩兮,眉眼俱弯:“阿术姐也算得上是好医师!”她不介意与他打打太极:“我今晨差点入了魇,亏得阿术姐将我诊治好呢。” 半抬水袖掩唇轻笑:“若真是我将殿下认成了阿嗣哥,这可怎生是好。” 林嗣墨并未如阿若所料露出难看面色,他竟是舒展了身肢轻笑道:“阿若以后就会明白了,都是一样的。” 他心情似乎被阿若的话弄得大好,作势请他们进去,袍袖轻招,王者之势瞬发,意气逼人丰神俊朗:“想见哥哥的都进去吧!” 阿若却是晃了神:“这……” 这分明就是林嗣言! 李见放回身拉过阿若:“快去见嗣言哥啦。” 阿若踏过门槛时,又回首朝门外看去。 那人正带着恬淡笑意朝自己望着,专注的神色,正是林嗣言平日里一无二致的。 阿若的心突地一跳,咬了咬唇,强自按下心绪,阿嗣哥现在在屋里呢?可不能胡思乱想了。 她跟着李见放进了屋,瞧了半晌。 李见放见林嗣言虽是失去意识,但心脉处倒是被护得极好,方放心下来:“无事,想着四殿下也不会让嗣言哥出个什么好歹。” “见放,阿嗣哥的事情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就是你父亲母亲也不行!”阿若特意拉过他的手:“见放可是答应过我的。” 李见放红着脸,不舍得抽出手来,低头小声地“嗯”了一声:“我该回去了,母亲此时肯定念叨着要收拾我呢。” 阿若与白术交换了眼色,站起身道:“也是,我送你回府,正好与阿术姐去市上置买些物事。” 李见放与她二人共乘一辆马车,到府时又回头殷殷切切道:“阿若,白术姐姐,我到了,你们先回去陪嗣言哥吧!” 阿若也难得孩子气地笑道:“好啦!你若是明天想去我那,直接去就是,可别又让我来接你。” 李见放极是快意地点头:“嗯!” 阿若见他已进了府,方吩咐赶车夫:“先去锦绣阁一趟再回王府。” 而若是阿若能早些知晓贸然出府的结果,怕是一辈子,一辈子都不愿将她的阿术姐牵扯进的。 白术见她一副老成模样,怜惜地摸了她发顶:“也不过是和李见放一般大的年纪,还弄得像个小大人似的。” 阿若眼神忽闪:“习惯了……”习惯上一世现代社会的勾心斗角了。 抬头又换了如画笑靥:“阿术姐,你前几日不是说锦绣阁出了新的螺黛笔了么,我们现下就去瞧瞧可好?” 白术失笑:“果真只是个小丫头,成天就惦记这些个。” “不是这样的!”阿若嘴角泛起苦意:“女子只有更好地勾住男子的心思,才更有把握赢了他,不是么?” 白术愕然:“你才这般大,怎的就知晓如此多的人情世故。” 阿若怕她疑心,甜甜一笑:“以后再与你说罢……诶,锦绣阁到了!” 阿若拉着白术极快地跑进大堂,光顾着打量新上市的胭脂水粉,竟未察觉即将要撞到一大群人。 等心不在焉的白术反应过来,已然太迟。 ------------ 第三章 因人遇险 悔 为首的俊秀男子捧着的大盒上品芙蓉面,被阿若撞落地上,摔了个稀里哗啦。 “你……你可知这是店里唯一的一盒胭脂,一年都只出一样,倒被你给毁了!” 阿若本是一脸歉然,听得旁边一位公子哥大声相斥,脸色也沉了下去。 白术怕惹出事来,忙拿出一锭白银:“是我家妹妹误撞了公子,还请多多海涵……” 方才柳眉倒竖的公子冷嗤:“哼,你以为爷我在乎这区区……” “这银子我们更不在乎!”阿若猛地将白术的手推了回去:“阿术姐,这错并不全在我们!” “阿若!不可胡闹!” “若是他、”能早些避开……白术的轻喝止住了少女满不在乎的抱怨。 那大声喧喝的男子作势就要冲上前,却被为首的公子以手势拦住,阿若的杏眼蓦地瞪大,愣愣地瞧了一会,眉眼一转,侧身掩袖凑近白术,低语了几句,虽是极力掩饰,那笑意却是从眼波里悉数溢了出来。 “咦……”阿若故作惊讶:“这位公子可真真是雌雄莫辨的好人物呢。这般大了竟也瞧不出与寻常男子有何相同之处……” “你大胆!你倒是何处来的野丫头,竟敢对本公……本公子妄加评判!” 阿若摇头笑道:“评判倒是不敢当,只是说了些许让人恼羞成怒的实话罢了。” “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倒是请公子说说,这男子还有在自己耳垂上扎下小洞的道理么?”阿若将“公子”二字故意咬得极重,端看那人羞愤的模样就觉解气得多。 见那女扮男装之人的团团粉面上羞得宛如赤霞,阿若摇头晃脑一番:“啧啧,女儿家出门便出门,弄身男装出门倒也罢了,只是……” 白术扯了扯她的衣袖下摆,示意她莫将话太说过头。 阿若回首冲她俏皮地眨眨眼,又朝向那个被说得几欲落泪的人:“只是啊!女儿家莫要学了些纨绔子弟的臭脾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倒教旁人耻笑了去。” 说着又拿过白术手中的那锭银两,一脸笑意地递过去:“方才倒也有我的不对,先行向姐姐赔罪了,这点银子对几位来说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她俯身捡起那被摔落的妆胭盒:“我与这里的店家也是有几分交情的,不如给他几日时间,教他重做一盒出来,我出三倍的价钱将之买下再赠与姐姐可好?” 那女子倒没料想到阿若的转变会如此之大,兀自发愣地站于原处,呆呆地不知伸手接过。 倒是那女子身旁的一位锦袍公子轻笑一声:“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阿若与白术俱是诧异望向那人,清月皎皎,容似新柳。 相貌倒与那女子有七八分相似。 “你是何人?”阿若皱起眉,似是不满意他突兀的出声。 他恬然一笑,并不介怀,指了指身边的女子:“方才是舍妹鲁莽了。” “哥哥!你怎的帮了外人!” “小姐的一番好言辞真教鄙人佩服!”他并不理会妹妹的不满,眉目舒展地笑道:“那盒芙蓉面本是给家母带回的礼物,若非如此,舍妹也不会如此冲撞于你。” 阿若心里暗自掂量,他既能买得起芙蓉面,则必是达官贵胄与显赫财阀的子女。 “即是这样!”阿若挑眉笑道:“那便是认识了,不知阁下贵姓。” 那翩翩锦袍的公子倒是没料到阿若如此直接地问话,稍愣神后,也是笑意深深:“免贵姓韩。” “鄙女倒是见识浅陋,不曾听说过这上京城里有过姓韩的大户人家。” “在下并非是上京人士。” 方才高声娇喝的小姐此时听得兄长与另一人的言语来往,也乖乖杵在一旁候着。 不过她侧身与旁边人吩咐的低语倒是被阿若注意到了。 并不是上京口音,甚至不是大庆朝宽广地域的腔调。 阿若惊得一身冷汗,再细看那还在浅笑的男子,隐约间有北狄人的轮廓。 气度雍容,举止风雅,定不是寻常人。 阿若脸色微变:“阁下且慢些,我与家姊还有要事急着办了好快些回府。就此别过了。” 那人眼神里无端透出一抹深意:“不知小姐的府邸是哪处,改日在下好亲自登门拜谢。” 阿若并不回话,疏离一笑便欲与白术离开。 那人却是身形突闪,挡在了阿若面前。 “你想作甚……”她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说完,耳边便传来略显焦急的声音。 “请二位小姐暂时避一避,有祸事要来了。” 阿若只觉眼前一道飞驰的银光闪过,一柄钢刀直直地插入了那人身后侍从的额心。 锦绣阁里的客人大多是女客,几时见过这等骇人场面,纷纷叫嚷着奔出了店门。 主事的老板见有打杀,也麻利地一卷店里的货物,躲回了店铺后院。 她拉过白术就欲跑出店门,便被无端飞来的利刃滞住了脚步。 那一对兄妹倒是不慌不忙,出招尽是狠辣凝练。 “阿术姐……”阿若苦笑:“我今日委实不应来这里的。” “别怕,有阿术姐在呢?那群人的杀招不在我们,无事的。” 阿若焦急地握住白术的手:“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要是还不离开,只怕会被殃及。” “只是……对方的人已堵住了门口……” 阿若转头就冲那位正专心应敌的韩姓公子喊道:“韩公子!……” 白术吓得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喝道:“阿若!你倒是想让他们注意到我们么?!” 阿若醒悟时已来不及,那边为首的匪头看了过来,眯眼道:“那个丫头认识他,去!把她们两个人给劫了来!我就还不信制不住他了!” 白术情急之下就带阿若往门口的罅隙冲去,门外的车夫早已不知去向,想是已回王府去知会林嗣墨。 “阿术姐……”阿若吓得快要哭出来,只顾揪住白术的衣襟:“怎么办……阿术姐 ……” 白术眼风一扫,正觑到那匪首的马匹就在不远处:“快些!阿若随我骑上那马!” ------------ 第四章 坠崖身亡 忏 待阿若被白术抱上马后,白术又一跃至马背,拔下发簪朝马臀刺去。 马儿长啸一声,似是疯魔了一般,冲着城门处奔了出去。 阿若暗道不好,这马是匪首的,早已认得路,只怕要带着她二人进贼窝。 白术也意识到这一点,安慰道:“阿若,若是待会马儿跑到了城外郊野,寻着一处树林子,你就紧紧抱住阿术姐,到时候我们一齐从马上滚下脱身。” 阿若虽说历经了两世,可这大半年都养在王府里,有林嗣言悉心照料着,早就忘了当时北狄南下掳掠时的可怖情景,现今却遇上了这般形势,只偎在白术怀中一个劲点头。 马被扎得极痛,不多时就甩脱了后头的几个闻声追出的匪人。 “阿若,抓紧了!” 阿若只觉得那一瞬,似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白术搂得极紧,快要揉进她的体内。 待睁眼时,白术已扶着她站起来。 “阿术姐!”阿若从一场惊吓中回过神来,脸色却依旧惨白:“今儿多亏了有你在……” 白术细心地捋顺她的黑直刘海儿,脸色也是白得像雪:“无事了……我们得避避,先休息个把时辰再回城里……” “嗯。”阿若牵着白术,看了眼周围的地势:“诶,阿术姐,我竟不知城外郊野竟还有这么个地方。” “我可是早就知道了!”白术的气喘匀了些:“以前师父带我来过这里……” 阿若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术的神色变化,果真有几丝苦笑含在里头。 “好了,不说这些个了,这几日下了春雨,地有些滑,我们可得注意别摔下去……” 白术让着阿若,欲将她扶远些,谁知竟是一让之间,她身后一步半处正是崖边斜滑之地,习惯地后退了半步后,整个人便跌了下去。 “阿术姐!”阿若几乎肝胆俱裂,赶忙拽住白术还未完全坠落的身躯。 方才二人已是出了一身冷汗,连手心里都是湿润润的。 况白术已接近及笄之龄,身子已有几分重量。 阿若眼看着白术的手渐渐从自己手里滑出,止不住就发起抖来:“阿术姐,都是我不好……你千万要抓的紧些,再等等,府里头的人就要来了……” 白术也未想到自己竟与那断崖的裂口处挨得如此近,方才只顾着不让阿若掉下去,自己竟踩空了。 还好电光火石的刹那,阿若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自个的手腕,让自己临终的几句话能说出口。 “别怕,待会等阿术姐说完话后就放手罢。” “阿术姐!你休要如此说,马上就有人来了,我能拉住你的!” 白术摆了摆头,眼里早已一片死灰寂灭:“我今日上午已经想过了,昨晚上的那事我只怕一辈子都忘不掉,既是如此受折磨,何不早早地死了好解脱。” “阿术姐说的什么话!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次回去后我立马去找林嗣墨,让他去向陛下请旨赐婚!” “阿若别抓得这样紧……当心你自个也滑下来……”白术的手早已又酸又麻:“你这半大不小的孩子懂些什么……就光是为着这辈份,陛下也不会同意,他也不会同意……” 兴许我这一死,倒能让他一辈子都能记得我呢…… 白术凄惨一笑,下一秒,她却突然掰开阿若的手指,直直地坠了下去。 一如以往的白衣翩翩,她像只纤尘未染的轻盈蝴蝶,眨眼就飞入了万丈崖底,迅速地被蒙蒙的湿润雾气包裹得不见踪迹。 “不!”阿若用力喊出,声音被无边的崖渊四散扩大,莹亮泪珠如雨坠下,随着白术的一抹白丽身形,齐齐地落入雾气氤氲的崖底。 似是过了极久极久,久到阿若都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眸子一瞬不换地只知紧盯着她最终消失的那处。 期待着,许是一场梦魇罢……指不定下一刻,阿术姐就会好端端地回来,又在自个面前俏生生地笑上许久。 “阿术姐以后要笑多久我都不管了好么,只要……只要你好好的……阿术姐……是我对不住你……” 她浑浑噩噩地趴倒在一侧的平地上,双眼茫然地睁得极大,喃喃地念着方才白术坠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替我交待他一定要好好地过,千万千万别忘了我……” “千万千万别忘了我……” “下雨了……阿术姐再等等,他们就要来救我们了……再等等……” 初春时节的细雨菲菲竟不知缘由地瞬间转为了暴雨,淅沥的雨珠砸到阿若侧躺着而裸露在外的侧颜上。 应该是生疼的,可我为何感觉不到呢……阿术姐……你懂那么多的医理,定是我被这梦给魇着了对不对? 那你可得快些叫醒我……我真的是要迫不及待地见着你不可了…… 很累啊……是不是我这梦一做完,阿术姐就能又重新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了? 是的吧? 一定是的…… “阿术姐……一定是的……” 天快至正午,阿若却是还未回。 林嗣墨立于府门前,多个时辰过去,他的身形一动未动,似是沉思入定了。 不过是去趟上将军府,此时早应该回府了才是。 林嗣墨心里猛地一突,回身冲内堂高喊道:“安伯,替我备马,我需出府一趟,您勿让旁人进了那屋,须得照料好哥哥。” 安伯应声去备马,林嗣墨正欲去换件衣袍,忽听得府外有马蹄声疾驶而来。 他的眉心突地一跳,心里忽然忐忑得没个落处。 “殿下!不好了殿下!” 林嗣墨正欲出言训斥那小厮的大声,一颗心却是悠悠地沉了下去。 “小姐和白术姑娘呢?!怎没同你一起回府?!” 那小厮见一贯温雅的林嗣墨此刻一副恨不得诛杀自己的表情,吓得腿一软,立马就跪倒在地上。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姐本是要回府的,临时却说要去锦绣阁一趟,谁知……” “谁知什么?!” 那小厮的头埋得更低,瑟瑟发抖:“突然来了一帮匪人,惊吓了马,小的拉缰绳都拉不住,只由着马疯跑着回府了……” “你这无用的东西!回来再收拾你!” 林嗣墨几乎要将牙关都咬碎,一迭不停地奔出了府门。 ------------ 第五章 恍然若梦 惚 “郑老板!阿若与另一位姑娘可在此处?” 锦绣阁的主事郑期颠颠地迎出来,却见往日里和颜悦色的皇子殿下此时正声色俱厉地质问于己。 “殿……殿下……”是三殿下还是四殿下…… “你快回话!” “小的不知小的着实不知啊……阿若小姐她……她和那位若仙斋的姑娘已经骑马走了半个多时辰了……” “马?她们何处弄来的马?!” 郑期抬头瞥见林嗣墨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脸色,顿时一个哆嗦就直直跪了下去,整个身子犹如筛糠抖个不停。 “是……是匪首的单匹坐骑……” “锦绣阁为何会有匪首闯入的?!” “今日有二位华服公子带着一批练家子进店选了本店的新品,后来与小姐攀谈了几句话,接着匪人就闯进来了……” “与小姐攀谈过?” “是是,因为小姐进来得急,碰翻了一位小公子手里的妆胭盒……” “他们可有为难小姐?!” “小姐哄得他们乐呵得不行儿,后来却是刺杀他们的匪人突然闯了进来,场面才乱了……” “你为何不传信与我?” “请殿下恕罪啊……小的还未来得及细想之时,小姐和若仙斋的那位姑娘就跑出去了……” “无用的东西!回头再与你细算这笔帐!” 林嗣墨脚步不停地跨出了店门,疾过之处激起一阵寒风,暖春的空气里都快凝出冰渣。 既是挟了匪首的马儿,那便定是往城外去了。 林嗣墨越靠近郊野,心中越是惴惴不安。 无垠的忧虑一圈圈被扩大,终是通过话语表达了出来。 “阿若!你们在何处?!” 林嗣墨发狠地抹了清俊脸颊上的浸润雨水,天色本是极好的,可刚来郊野时,竟莫名无理地下起雨来。 被细细霏雨润湿的袍子黏腻在身上,吸住了肌肤,无端的压抑感却是远及不上心尖上一阵波及一阵的隐痛感。 虽是细微隐痛,却切进肺腑百骸,持久深刻。 前不远处就无路了,是方断崖,她们定不会走到这里来。 正当他转身之时,却鬼使神差地又往前踏出了一步。 脚下是一方高石,人踩上去,立马开阔了视野,重重掩映的错节枝条挡不住的,是断崖处堪堪止住滑落的湿透少女。 “阿若!” 林嗣墨心里突突直跳,忙跃下那方嶙峋高石,忙不迭地奔去将早已失去意识的阿若抱在怀里。 她全身都已凉透,湿涔涔的衣物一丝缝隙也无地附贴在曼妙的身形上,林嗣墨脑中轰轰作响,过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阿若乖,先别睡着,会着凉的……” 阿若依旧闭着眼,浓密如蝶须的羽睫覆下了层层阴影,衬得一张精致小脸苍白无人色。 林嗣墨心口一疼,不禁抱紧她快步往前走了几步:“白术呢?她为何与你不在一处?” 阿若本是气息都极弱了,听闻这话,竟长喘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莫辨的浅笑。 “阿嗣哥……” 林嗣墨脚步一顿,苦笑显现,他竟是将自己认作了哥哥。 “阿嗣哥……你猜阿术姐去哪儿了……” 阿若揽住他的脖子,凑近了,在他耳边呼气低语,有些痒。 本是虚弱的声音,吐息却分明,弄得林嗣墨耳侧发起烫来。 “白术往何处去了?我这便去找她。” “不用……”阿若神思恍惚地一笑,眼光分明迷离起来:“阿术姐定是去了好地方……” 她似乎觉得有些冷,又缩着脖子,将脸颊朝林嗣墨颈窝处挪了挪:“阿嗣哥放心好了,我还等着她回来的呢……” 林嗣墨的心里涟漪阵阵,终化成万丈高浪:“白术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出事!”阿若从安静闭目的状态下忽而情绪激动起来:“阿术姐怎么可能出事?!” 林嗣墨慌忙拍抚她的背:“好好,你说未出事就是未出事……” 他制住阿若想要挣开的身形,连连点头:“我们这便回府等着她回来可好?” 阿若眼里依旧惊惧未歇,将手腕勾上林嗣墨细白的脖颈,湿漉漉的鬓发散进了他的衣领,微痒一阵胜过一阵。 方才骑来的马被拴在了一颗粗树腰上,林嗣墨将阿若轻放于马背上,回身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便往城里疾驰。 阿若身上衣物全已湿透,若是迟了,只怕要着凉。 只是白术是个机灵人,她应不会与阿若走失才是…… 这该如何向白渊离交待? 林嗣墨低头看向还有些恍惚的阿若,回想起方才找到她时,她正堪堪止住下滑的态势侧躺在地上。 林嗣墨心里一突,想要问清,又怕阿若已平静了的情绪再次失控。 “阿嗣哥……” “嗯?” “……” 林嗣墨等了半天,阿若都未回应,再低头看去时,她正闭着眼嘟囔着什么?听得并不真切,想来是说着梦话。 只是做着梦,都是想的他,却不是他。 “阿若,回家了。我带你回家。” 阿若一身清爽地醒来,比起湿腻衣物贴于身上的不适感,现在宽大的床被给足了舒展的空间。 房里依旧是安神的苏合沉瑾香,烟柱袅袅升起,平白就映出了白术清丽丽的脸颊。 阿若心里一缩,泪顺着润湿的眼角滑落至鬓发里,迹无可寻。 “小姐醒啦!未央这就叫小厨房准备膳食去。” 门吱呀被推开,阿若眯着眼朝门外春阳看去,外面正是一片好景致。 草长莺飞,杏花春水。 “未央……你先扶我起来。” “是。”未央小心地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先给小姐擦把脸吧。” 阿若闭了眼,任由她服侍。 “殿下的情况怎样了?” “四殿下还是不许旁人进去,只有安伯在打点药事。” “哦?白师父有无来府上?” “未曾。” “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那儿吩咐下吧。” “是。”未央递了一只碗过来:“这是殿下嘱我端过来的,说是要看着小姐喝完才能走……” “我若是不喝呢?”阿若无所谓地撇开眼。 “殿下说这只是甘草配了杏仁汁,并不太苦的……” 阿若似笑非笑:“哦?他何时与你交待了这样多的事?” ------------ 第六章 人走茶凉 恸 “……是未央多话了……” 阿若眼底一抹利光闪过,转瞬又没了踪迹。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状似不经意地瞟向那碗黑漆漆的药:“这果真是甘草汁?” 未央低眉顺眼,裣衽未语。 “那你说说,这甘草是用了多少,倒把这碗都给染得黑透了……” “小姐恕罪!”未央匆匆俯跪一下,带起那碗便欲往外走。 “你且留下。把那碗药给我。” 未央顿住,手有些抖得拿不住碗。 阿若轻笑,慢走至她身前,故作诧异道:“呀,这碗很重么?是不是有些拿不住了?”转而接过那碗:“是挺有份量的,毕竟能抵得掉一条命呢……” 阿若见她脸色越发苍白,把那碗凑近鼻下嗅了嗅:“倒真是劳你那位殿下费心了,我虽是日日只知跟着阿术姐厮混,却也是晓得些医术常识的。” “这是奴婢自己的意思,与旁人无关……” “你自个的主子也能算旁人?!可真是越发出息了!”阿若脸色一沉,嘴角带起嘲讽意味:“我倒该好好问问,你主子倒底是哪个殿下。” 未央眼里浮起诧异,却被垂着的面掩了下去。 阿若手托着那碗药,走到窗边的一株开得正好的碧桃盆景旁,哗地将药汁一滴不剩地倒入树根下,唇边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若是三日内,这株碧桃花无端枯萎,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也不想的……”未央颓然退了几步,终是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是和王殿下他……他以我的清白胁迫我为他做这些事……我也是不想的……” 阿若闻言却是怔在了原地,原以为她是被林嗣墨收为心腹,却不知,今日竟误打误撞地知晓了她背后的真正主子。 “他用你的清白相要挟,你就不知来告知我么?!” “那是还未进府前的事儿……他让我来接近三殿下,本是快成为他的近身侍女,却被指派到小姐身边来……” “后来就被我指到身边做了贴身丫头?” 未央绞着裙沿下摆,泪蜿蜒流至下颌:“啪嗒”一声摔落地面。 阿若幽幽叹气:“你可以不必如此坦白……” “小姐以前是真的对我好,况……若我此时不说清楚,以后怕是没机会了……”她笑得凄惨:“小姐,我真的没有害你的心,若没有和王殿下的安排,我依旧希望着,能待在小姐身边这样长的日子……” 凄苦的调子惨惨划过终弦,悠悠地在心尖上刻下一道利痕,阿若转过身,终究还是掉了泪。 “王府怕是无法留你了……我去让安伯打点下,你便拿着五十两银子嫁户好人家,安稳着过完此后的日子罢……” “小姐……” “我不会让和王找到你的,这你尽可放心。” “和王不会放过我的……即便是找不到我,他……他也会处处与殿下掣肘……” “这些你不必担心,他要使什么阴招数尽管来便是,我倒还不怕这些个!”阿若嘲嗤一笑:“我早知他是个什么货色。” “前几日小姐念着想看碧漾湖里的荷花,我照着以往的花样子绣了香袋……”未央声音有些哑,一双眼睛也有些红肿,她匍匐着移至阿若脚边:“我这就替小姐戴上……” 阿若却是起身将她扶了起来:“这香袋绣的别致,你自个留着便是。” “这是专为小姐做的,以后便是我有心思,也没机会啦……”未央的声音已是哭得沙哑,泪又簌簌落下,勉强一笑:“小姐的好东西这样多,若是瞧不上这个,我这就去重做……” “这个已经挺好了,你替我戴上罢!”阿若执意仰头睁大眼,不想在她面前失声哭出来,她取下了发上的玉簪:“我也给你个东西,权当留个念想,不许不要。” “小姐……”未央的哭腔更重了些:“恕奴婢逾矩,可否让奴婢抱下小姐……只一下就好……” 阿若霍地搂住她的脖子,埋在她颈间失声哭出来:“未央你真傻!他逼迫你做这些,你就不会来告诉我么?!” 未央柔柔抚着阿若的背,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划过心间:“是我不好……是我太过胆小了,也亏得小姐一直机灵呢?若是今日小姐真喝了那碗东西……” “你别说了,这样想来倒是我疑心太重……”阿若的泪水源源不绝地溢出来:“可你为何不向我说清楚……你是信不过我……” “是和王拿住了我的把柄……我落到这下场全是自作自受罢了,只是对不住小姐……小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松子糖趁热吃才不会伤牙……” “未央!”阿若猝然抬头,脸上泪痕斑驳:“你带我去见和王!我今日必要他说个清楚!” “小姐需得好生提防他,怎可独自去冒险?”未央放开她:“这是我自个的孽祸,一切苦果我一人吃尽便罢,离开王府是现今唯一的法子,只是我独独舍不得小姐和殿下……” 窗外春晓之色尽绽,远处几点柳翠云白,惹来莺鹂几许。 终是春盛了。 “未央走了么?” 安伯俯身,瞧不见面上神色,不冷不热道:“一切谨遵小姐吩咐,老奴将她送到了城外乡下才返还。” “路上可有人跟踪?” “并未发现。” 阿若把玩着臂钏的指尖一滞:“是未发现呢……并不是没人跟着啊……” 安伯低头道:“未央既已出府,死生则与王府无关。若被和王的人害了去,本也是她该得的,怨不得别人。” “胡说!”阿若霍地起身,玉纱广袖带翻了刚泡好的新茶:“怎的叫与王府无关!人是我遣走的,也是在我身边服侍多日的,她若是刚出了王府便遭了不测,你以为能与熙王府脱得了半分干系么?” 安伯似是不在乎阿若的怒气:“那小姐何不将她留在府中,还枉然送她出府?” 阿若见他如此顶撞,几日的心头气全都喷薄而发。 “你以为你自个在林嗣墨那里得了势,就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儿了么?”阿若逼视着安伯:“做人且不要做绝了,谁知道明日里又有什么转机呢!” 安伯只觉得这话字字诛心,虎目圆睁:“小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怎的?!”阿若拂袖:“你这架势是想吃了我么?你尽可以再将眼睛睁大些,当心你的眼珠子!” 门口却响起一阵恣意爽朗的笑声,阿若望向来人,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林嗣墨。 ------------ 第七章 半托实情 明 他今日着了淡青色的锦袍,长身玉立地靠在门楹处,见阿若看向自己,笑意却是愈深。 他阔步走近屋内,带起一阵苏合幽香:“阿若今日可觉得舒服些了?” 转而看向安伯,语气并未变化:“安伯且去哥哥屋里照看下,我有些话与阿若说。” 安伯似还要与阿若争上一回,却被林嗣墨展袖拦下:“方才阿若都说你在我这处得了用处,怎的?这会子倒是使唤不动了么?” 依旧是笑意莹然的模样,话里气势却是不减。 安伯低身退出,颇有些不甘神色,阿若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差点激得安伯重又回身开了那骂战。 林嗣墨拂袖以颀长身姿若有似无地挡住阿若,笑若清风掩映明月:“阿若坐下说话。” 阿若见安伯跨出了门槛,心里依旧不解气,愤愤嘟囔:“老小孩!” 林嗣墨掌不住笑开来:“阿若今日似是心情甚好,倒有心思与安伯较起劲来!”将桌上阿若撞翻的青瓷釉茶盏扶正了:“说起来阿若不也是个小孩子么?” 阿若本想反驳自己可是多活了十几年,刚欲开口的话在瞥见林嗣墨的朗然笑意后,又不甘心地吞回肚里。 那日恍惚间只道是阿嗣哥接自个回府,后清醒过来不禁赧然,林嗣言已是卧病在床,必是林嗣墨跑了那一遭。 直到今日,阿若都还未打算好,如何向他,向白渊离,向自己,交待白术坠崖一事。 就算是现下,自己反复想来,都不愿相信甚而是不敢相信的。 好端端的人,在那样灿烂的静好年纪,怎可能突生事异,说没就没了呢…… 阿若抿了抿唇,闭了眼,不愿想再多:“阿术姐她……” “有我在呢?阿若不必为难。” 阿若倏地睁眼,他流光溢彩的纯金色眸子跃然映入眼帘,端的盈然笑意风华正茂,倾倒众生。 清隽侧颜已转了过来,正对着阿若惊疑神色,丝丝笑颜犹在,魅惑人心:“白术的事你且不必忧心,白师父那处……” 阿若早已忍不住,失声叫道:“可是白师父来过?!” “未曾!”林嗣墨抬眸瞧向阿若,笑意敛去几分:“未央现下不在了,你身边可缺人服侍?” 阿若心里某处一动,似在这烂漫春好的时节,妖冶地生出花来。 她水汽氤氲的杏眼看向他,语气忽地平淡:“殿下今日特地来此就是为了这事?” “算是,却不全是!”林嗣墨起身负手闲步走至窗扉处,春色正好的景致染得他脸容暖意融融:“我已将哥哥的病况告知了父皇母后……” 阿若心中一惧:“陛下怎的说?皇后娘娘知晓此事了么?” 林嗣墨勉力牵起苦笑:“父皇既已知晓,何来母后不知晓的道理?” 屋内静默半晌。 “殿下从小虽未长在帝后身边,但听起来……”阿若似笑非笑:“似乎感情甚笃呢……” 林嗣墨蹙眉,一时不太适应阿若突然凉薄的语气。 “殿下来与我说这话,又是何意呢?” “自是……” “自是想要我进宫献上一番说辞,道我的阿嗣哥气数已尽么?然后那王府主子之位你就可以唾手可得?”阿若越说越不知分寸。 她恨恨地盯视住一脸愕然的林嗣墨,恨不得将这几日的忿恨怨怒委屈一一发泄出来,便好断定他即是她眼里的罪魁祸首。 “你不该这样说……”林嗣墨神色猝冷:“哥哥的病情我已是尽力挽救了……” “可那日我说要请白师父来,为何你不允?”阿若连连冷笑:“尽力?就凭殿下一人整日里守在他床榻之侧便算尽力么?” 林嗣墨默然凝视她良久,终是闭眼叹气道:“阿若不知,我的医术比白师父是要高出几分的。” “怎可能?”阿若眸中亮起一抹利刃,似要割得面前的少年体无完肤:“白师父精通医理数十年,你怎的能及得上他?” 他唇边漾开无边的苦笑,像是天际一颗最黯淡的星辰,似要在眨眼之际就灭于无形。 “阿若要何时才能信我的话呢?”凉意深深的低叹响起,春色映衬下的明亮轩室竟让置身其间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说起来,我与白师父倒是师出同宗!”林嗣墨转身撩起窗帷,想让融融春光更易照射进来:“便如阿若所说,我从小未长于皇室,若不能习得一技傍身,只怕是早已命归他所。” “自我记事起,哥哥就与我暗中通信,一直让安伯代为传达!”林嗣墨的脸隐在茜纱窗帷之后,影影绰绰,将神色也淡去,看得极不真切:“是我求了哥哥,让他寻个淡薄尘世的医者来授我医道,便于无依之时诊切自身。” “那段日子……我差点就以为我活不过来了……”他低沉地说着属于他暗无天日的儿时记忆,逆光而站的挺拔身姿,被将近正午而逐渐变得灼热的阳光笼罩,强烈的冷意与耀眼的春阳碰撞,只是意难平。 “别说了……”阿若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只觉得此时的他像极了往日的林嗣言,隔绝了外界所有的一切,只欲将自己的伤痕剖裂开来,在无人的安静处,一遍复一遍,直至体无完肤。 “我也不愿从小离开他们……所幸还有哥哥,他暗地里为我做了那许多,我怎么可能施不幸于他……” “哥哥虽是一直未说,我却也知道……他似是一直于我有着愧对之意……” 林嗣墨忽地放声笑了下,惊得阿若便欲跑去抱住他,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可真傻,我落于这般是我自个的命未生好,与他又有何干?” “他却是对我有求必应呢……我们每月都会通上数次音讯,每一回的信中,他总会问我过得可好,缺了哪样东西要派安伯送来……” “我缺什么呢?” “缺的只怕是双亲的疼惜罢了。” “再后来,长大了些,我便进了那处……” 林嗣墨忽地止言,仰面倏地无声笑开来:“罢了,这些事以后阿若自会慢慢知晓,现下说上这许多,也无非是……” 他向前迈了一步,直走到阿若面前,深深地看进她眼中。 “也无非是想让阿若重新了解我罢了。” 天地间隙的无边漫际处涌动起融融暖意,冉冉袭来,微醺的春阳斜斜投进室内,温然情思笼住相对而立的少年少女。 阿若怔愣原地,极久之后,她伸出手触上面前与他一模一样的如仙容颜:“阿嗣哥……” 像是一曲静好的琴瑟合奏戛然而止,林嗣墨倏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静立良久,终掩不住眸里的沉沉哀意:“果真不顾是何时都能将我认作他……” ------------ 第八章 念物思人 悲 “白师父现下正在书房等候殿下。”门外响起了新进府的小书僮怯怯之音。 阿若却像被突然惊醒,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几步并作一步地跑到林嗣墨跟前,眼里有掩不住的惊惶:“嗣墨哥……怎么办!”阿若见他一脸平静无波,急得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白师父已经来了,阿术姐……” 林嗣墨却一反常态,淡淡地拂开了阿若的手:“急什么。” 他负手迈出门槛:“你若是担心,就等在此处,我会打理好一切。” 他走了。 阿若只念念想想着四个字:他、走、了。 这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地掀开,像被人狠狠地抽了耳光,脸上心里疼得喘不过气来。 “未央,你说我该穿哪件出去见白师父?”阿若自顾自地走近屏风后侧,打开梨木衣橱:“是这件素的,还是浅紫的?” 屋内静的呼吸都难听到,好半天,有一声轻笑响起,似是疲惫至极:“我都忘了,未央你……怕是再难见到了吧……” 苏合沉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弥漫了整处轩室,捧着曳地裙摆春装的曼妙佳人缓缓跪坐于地,哽咽地哭出声来。 “不,我不要这样……我要去见他,我要与他说清楚。” 阿若踉跄跑出,连发饰都未来得及戴上,一路上有仆从纷纷行礼,她也未如以往矜持得体地微点头以示应答,终是跑到了书房门口,素面朝天尘垢未染的模样蓦地推开书房门,倒唬得白渊离神色变了变。 “阿若……”白渊离显然还未知晓白术已逝,只当她在闹别扭躲着他:“你阿术姐可是在你房里歇息着呢?” 阿若讷讷无言,刚迈进书房的右脚又局促地挪回。 “将她叫出来吧!我好接她回去。” 无尽的冷意铺天盖地如潮涌来,袭得阿若阵阵晕眩。 白术在山崖壁上的缥缈无际的诀别似又重响起。 “阿若别怕,待会等阿术姐说完话后就放手罢。 “替我交待他一定要好好地过,千万千万别忘了我…… “千万千万,别忘了我……” 可我又要如何与他作交待呢?阿术姐? 林嗣墨起身欲拉阿若进屋坐下,却见她愣神片刻后,似只惊弓之鸟,蓦地转身朝身后跑去。 “阿若!”林嗣墨急遽起身,不顾撞翻的茶盏:“你要去何处?” 不要见他了,万万不可见他了…… 耳内回声轰隆,满世界只剩了急促的喘息,与愈跳愈烈的心颤感觉。 该当如何? 阿若你真是个胆怯的人呢…… 一切都因你而起,现下竟是连说清缘由也不敢了么? “阿若!”有强劲却温柔的手臂牢牢地从后揽住了她:“莫要乱跑,当心摔着……” 林嗣墨的喘息也甚是不匀,却是底子好,自打站住脚后也无吃力模样。 他低低叹气,让阿若顺从地伏在自己肩上。 “阿若……莫哭!”他眼内盈盈,凌厉的眉峰尽蹙:“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我怕……”少女瑟缩在他怀里,他唇边泛起苦意,只怕是又将自己认作了林嗣言,声音却仍旧柔暖:“有我在呢……阿若尽管说清就是……” “不!”她猝然抬眸哭腔尽显,杏眼里蕴积重重泪意:“白师父会拿去我的性命作陪的!” “好,好,咱们别说就是……”林嗣墨轻拍她的瑟缩的背,感到怀里的人一直寒颤连连,不禁握了她的手:“阿若冷么?” 阿若被他安抚着,心里也渐有底气,止住哭揉了揉眼:“不冷……只是心里害怕……” 林嗣墨听着身后有人的气息,正欲转身回望,白渊离已淡淡开口。 “什么拿性命作陪?” 头顶似有乌云蔽日,本是暖意四溢,阿若刚安定下的心却又冰冻起来。 似被寒光烁骨的锋利冰棱突兀刺穿,整个人都疼得瑟缩成一团。 “我先送阿若回房!”林嗣墨深深蹙眉,手足几乎是无措:“烦请师父先随小厮回书房。” “嗣言……?”白渊离剑眉紧锁,大踏一步拦住林嗣墨身前。 林嗣墨眼神闪了闪,侧身避开:“阿若似乎现下不太舒服,我先将她送回……” “慢着!且让阿若说清楚!”白渊离握住林嗣墨的手骨节泛白,想是用了极大力气:“你与嗣言果真像极了……我方才竟将你错认成他,说来,我到府上还未见着他呢……” 林嗣墨身形微顿:“哥哥暂时在休养,不可见人。” “那我再等几天便是!”白渊离淡淡开口,视线依然胶着于阿若身上:“希望嗣言好起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能见到阿若呢……” 林嗣墨好看的眉结了浓厚的雾霜,整个人如刚自冰窖走出,带起周围寒意漫漫。 “白师父这话可说的差远了,哥哥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人为何要是阿若?” “我方才还差点将你兄弟二人弄混,现在瞧来,这心绪易变的性子还真不像了。” “哦?”林嗣墨优雅挑眉:“哥哥与我只有这处不像么?我还以为我差了他许多,处处都比不过他呢……” 白渊离张口就欲说你的确敌不过从小就长于皇室的林嗣言,但凝视他良久,他脸上的笑意却越是得体自然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白渊离少见地走了神。 林嗣墨一如以往地笑得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若是白师父不愿在书房,那便在这碧漾园里转转,我半炷香后便回。” “还是先将阿术的事说清楚罢!”白渊离望着远处灼灼桃花,目光迷离:“阿术去年便嚷着让我带她去看郊野山后的碧桃花,我这回即是来携她一同去的。” “阿术姐她……”阿若怯怯地从林嗣墨的臂弯里伸出头,泪又落满了粉颊。 却是还为出口的话被林嗣墨给截了去:“白术姐前几日出了趟府,结果被歹人劫去,至今未知下落。” 白渊离身形微有趔趄,暖阳下忽地卷起一阵风,将他周身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附近的桃瓣落英被风力裹挟至三人跟前,落满了他肩头,白渊离似还一时未回神,澄澈的黑眸死死地瞪住林嗣墨:“你……你说什么?!” ------------ 第九章 请旨遭拒 惜 林嗣墨将阿若护到一旁,掀了蓝底绣金线的织锦袍脚,重重地跪下。 “白师父,我须得向您赔罪!”一叩首:“这是为了白术姐。” “我回上京,本是因为哥哥的病情加急!”再叩首:“这是为了哥哥。” 他正欲叩第三次时,阿若早已随着他跪倒在地,哭个不歇:“阿术姐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白师父,若您要怪我,罚我去您身边做个仆役我也甘愿的……” 林嗣墨厉声大喝:“快回房去!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何须在此掺和!” 接着又是一叩:“这第三,则是对您的保证!将现今境况毁得如此的的贼人众首,我必会让其不得善终!” 风势更大些了,碧桃夹带着纷飞的柳絮飘飘忽忽,似无根无依,悲悯地观望俯视着众生。 他的黑发如丝缎闪着动人光泽,被疾风拂到了半空里,纠缠着身旁的少女衣襟环佩。 白渊离嘴角翕动,怔愣半晌也只化了一声长叹:“可要我出一己之力?” 阿若猝然抬眼,漫天灼灼桃花雨里,只现出精致的眉眼,只是苍白得接近透明。 白渊离将林嗣墨扶起,怅然转身,话语快被吹散在风中。 “是我对不住阿术。” 若我当时应了她,是不是就会好些。 永德殿的殿门已紧锁了一个时辰,候在门外的常侍仆从心里忐忐又忑忑。 方才那位进殿的与三殿下一模无二致,据说就是从小长于皇室外家的四殿下。 二位面容精致的皇子一胎双生,都是顶尖的人物。 殿外的小太监呆呆地望着腕间拂尘,还在回想着林嗣墨匆匆进殿的面色。 急而不躁,恳切却不巴结,真真是皇家的出尘之士了。 他回首的一刻还对自己笑了笑,乍现的丽色,啊呀,可让咱家几欲羞死了哟…… “儿子见过父皇。” 林嗣墨淡淡叩首,倒瞧不出有多急。 “墨儿有何事找父皇啊?” 林嗣墨被他这话里的宠溺语气弄得怔愣片刻,紫金炉里的袅袅熏香弯弯腾腾扑于面上,如处太虚幻境。 呵,倒真是一副慈父的模样呢。 自归京后,总归也没见过几次,他这父皇倒还真是熟稔。 “墨儿?” “嗯?”林嗣墨恍然抬首,正对上九五之尊的暗含笑意的神情。 “哦!”他又慌忙垂首,躬身道:“近日哥哥的情况有了些好转。” “还是亏得墨儿照顾得妥当,自归京后就一直待在府里打点这些吧?” “学得些医术总不能白费了……况,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 被唤作父皇的人赞许地点点头:“墨儿可还有别的事么?” “正有一事向父皇启奏。” “何事?” “近来上京城内人心惶惶,皆言城外的玉斜山出了匪寇,民难安寝,贩夫走卒皆不敢出城谋业……”林嗣墨微微停顿:“故儿臣向父皇请旨,愿一举端掉那窝贼寇,一为百姓安居乐业,二为大庆朝威名永固!” 坐在鎏金九龙皇座之上的人微蹙起眉:“这……” “儿臣只需八百京郊畿即可!”林嗣墨显得有些急切,微向前迈了一步:“儿臣之前习过些许兵法,定不会折损我方势力!” 字字说得铿锵有力,铁骨铮铮,奈何皇帝只是轻叹了气:“墨儿有所不知啊……” 林嗣墨一抬眼,便见到了他从来见得极少的父皇不经意呈现的老态。 “京郊畿的兵将近几年归你二哥统御,朕虽有调兵权,可即便替你调来,他们只怕也不会太出心出力……” “可您是一国之主!” “朕老啦……再也不像当年打马出征讨北伐南了,如今你三哥身体不好,你二哥又只知用京郊畿约束文武百官,你才回京不久,对朝中形势多有不知……即便是北狄蛮人欺负到北方边境之下,朕又能如何呢?” 林嗣墨怔怔地看着一行泪自他眼里垂下,简直就快无法相信,至尊的君王天帝,居然在自己儿子面前有这般软弱的形态。 他忘了是怎样踏出殿门的,脑海里只有出府进宫前,阿若苍白着脸一遍又一遍的嘱托。 “嗣墨哥,你可一定一定要向陛下讨了八百京郊畿来啊……” 天际现了团团暗云,风潮涌动之下,谁是最终得手呢。 “什么?!”阿若惊得快从椅背里跌出来:“你父皇竟然拿不出八百京郊畿?!” “并非是拿不出,只是拿出那八百也派不上用处。” “那该当如何,现下能清除匪寇的只有京郊畿与羽林军,可那羽林军是皇家御用的兵士,自然比京郊畿更要难指挥些……”阿若有些颓丧:“合该是我对不住阿术姐了。” 厅堂外不时有飞鸟疾蹿上天穹,一丁点的动静在林嗣墨耳中也听得极是清晰:“那便不要他的京郊畿了,凭我一人,虽是累了些,也能堪堪做到。” “你一人?” 对上面前人的将信将疑,他微微一笑,倾尽了绝代风华。 阿若盯着门外,手里紧攥着的白玉酒杯也因为紧张的心情而沾了灼热。 林嗣墨昨夜里突然邀她赏月:“你愿意陪陪我么?” 正在决断不定时,他一把握住了阿若的手腕,微凉的手心熨贴着肌肤,引来一阵瑟缩。 “你总是防着我呢?”他轻笑,如月色下朦胧的细雾:“不知明日还能否回来,就当是陪我最后一回罢……” 她抬眼望进他眸里,墨黑的瞳,雪白的脸,尖巧精致的下巴,像极了书卷里的雪精妖魅。 二人对坐,有青梅酒熨烫得沁人的香,习习晚风拂过。 “若是……你第一眼见到的是我……” “诶?” 林嗣墨迎上她多饮而泛起水波的墨眸:“无事,左右是些胡思乱想罢了。” “你明天……要小心些……” 我能做的,也只有在你临行前嘱托一声小心,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 “风大了,阿若先回房罢,再等半个时辰我便要出城了。” “半个时辰?为何这样急?” “今夜子时会起雾,正可以让我隐蔽些进玉斜山。” 少女的如瀑发丝被风吹得斜斜拂到脸上,他偏头避开,眼里一汪深潭无波。 “哥哥的身体好些了,明日兴许就能出房,到时候安伯会知会于你。”他转身怅然:“这或许便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 第十章 险境纷至 魇 阿若虚浮着回了房,心里梗着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 想说“我要和你一起去”,但去了反而会累了他。 想说“你不要去了”,可之于阿术姐,这又如何交待。 门外有人站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敲门,也不发出任何声响,似乎这样就能相互一直陪伴下去。 一夜无眠,出神地想着自己见他后的一点一滴,所有好的,或是自己单方面觉得不好的,全都想了个透。 林嗣墨,你真是傻得紧。 阿术姐之事于你分明没有任何关系,你这样冒险又算什么呢。 懦弱无能的我只能躲在你身后,看着你所做的一切,也只能看着而伸不出任何援手。 就算是进宫请求皇上调京郊畿,也只是偷偷在家里观望着,不敢以实际行动证明些什么。 阿嗣哥今天依然未醒,安伯说用了你的药养着,脸色好了些。 强迫着自己安下心,可还是忍不住回想你昨夜黯然转身的最后一句话。 “这或许便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担心些什么?是阿嗣哥虽见好转却依旧昏睡的状态,还是,你孤身一人进了玉斜山却到现在都不见回返的情形。 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还要继续做个懦弱的只知站在你背后而不会为你着想的人么? 我要这样下去么? 不……不可能……我不会让我身边的人有事。 阿术姐的离开已经让我失去太多,阿嗣哥至今未转醒,而你现在又是生死未卜…… 阿若从座椅上霍地站起,唬得身旁侍女惊得瑟缩退后几步。 “去!让安伯替我备好人马,搜遍整座玉斜山也要清剿众匪!” 门外小厮诺诺应下,转身便跑。 阿若冲出院落,正要赶向府门时,有人歪歪斜斜地踉跄走进来。 是林嗣墨! 提了一天的心终于悠悠落到实处,阿若赶紧奔过去扶住他:“你可还好,有事没有?” 林嗣墨笑着看她,眼里光采动人:“白术姐可以安心了……” 一直到阿若扶他回厅堂,他都未出声,待阿若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一碗羹汤时,他却突然抬手攥住了阿若腕骨,声音极轻极细:“阿若……我真开心……” 她见他白惨惨的一张脸,平时显得极大极幽深的一双瞳子现下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强撑着软绵绵的身骨,阿若不敢看他,只是紧紧地攥住以防他滑在地上,还未转身,身旁侍女就已惊呼:“殿下!” 阿若心里如揣了面急鼓,砰砰声如雷电闪烁进耳膜内,几欲将骨头都震碎。 她突然就定在原处,也不敢回身,端着的一盏滚烫白鲑羹汤尽数泼洒在自个身上,却没了知觉。 林嗣墨的手依旧紧紧地握住她的,身子已歪倒在座椅靠背上,淅沥的血洇暗了他一身黑色短打,蜿蜒流了一地。 “殿下的背后!” 阿若被高声的喊叫惊得霍地转身:“啪”地甩了那喊话的丫头一耳光:“你作死这样高声叫嚷!殿下怎么了还值得你这般?!没见过世面就赶紧待一边去!” 随即扶起林嗣墨,扭头朝门外候着的侍女高喝道:“去别院里请白渊离师父过来!” 饶是再故作沉稳的性子,声音也颤得不行:“嗣墨哥……你、你把眼睛睁开看看我……” 没事的……会没事的…… “嗣墨哥,你要好好的……” 阿若见白渊离从房里神情疲倦地出来,急急地走去他跟前:“白师父,嗣墨哥怎样了?” 白渊离垂着眼看不清神色:“殿下是何时回府的?” “辰时过后。” “殿下应是负伤匆匆回府,为何那样迟才去别院传我?要是再被他强拖上半个时辰,只怕……” “……他现在如何了……” “血已止住,后背由肩至腰斜拉了一长道口子,既长且深,差点伤及肺腑,另有小腿骨处伤势骇人……”白渊离突地反应过来:“殿下竟独自一人去了玉斜山?!他为何不知会我一声?!” “白师父会的他都会,还何须劳烦于您呢……”阿若强忍酸涩泪意,旋身进了屋:“我进去看看他罢。” 若是掌握住了朝中的形势,得了那八百京郊畿,你应该就会平安归来的吧? 我对不住了阿术姐,如今,也连着对不住你了。 嗣墨哥,再不会有下次。 再不会了。 她轻手轻脚地缓缓走近屋,那人安静地闭着眼,厚厚的羽睫覆在下眼睑处,盖住了往日里总会流光溢彩的瞳眸。 脸色也像极了他哥哥,苍白得似一张薄薄宣纸,似乎轻轻触碰就会瞬间分崩离析。 唇上一丝血色也无,真真与阿嗣哥一模一样了。 “阿若……我真开心……” “嗣墨哥你醒了?!”观察半晌的少女听见榻上之人的呓语,凑近低声问,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你关心的第一人是我呢……” “嗣墨哥?” “……” “嗣墨哥?” 屋子里除了少女的一声急过一声的低轻问询,又无端地沉静下来。 盈盈泪难收,尽付与一腔心意作东流。 “我不该让你独自去的,我……我应该去求皇上,去求和王,将那京郊畿调来,总归能好过一人单打独斗……” “阿嗣哥还未醒,你不是说了他今日会醒的么,你许我的还未完成,却怎能如此安逸地睡了?” “你快些起来,去让阿嗣哥醒转来可好?” “嗣墨哥……你怎么这样傻……” “你怎么这样傻啊……” “你们都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如何受得起……” “受不起的啊……” 屋外的灼灼桃花即将落尽,落英缤纷的盛春景致,要远去了呢。 阿若神思恍惚地走出屋子,白渊离淡淡撇头:“希望阿术能走得安心……” 这几天的事情全都突然呼啸着迎面扑来,将自己压制得动弹不得,心里顿时空得可怕,眼前人影同着远处花树摇曳起来,似落入了光影斑驳的水中,波纹涌动朦胧氤氲。 “阿若!” 似有人接住了软到的自己,不管了,我也累了,我也像他们一样睡一睡便能好了吧…… ------------ 第四卷 柳丝如剪花如染 ------------ 第一章 病愈醒转 喜 “她今日还是未进米水么?” 是嗣墨哥还是阿嗣哥? 他们可真是越来越像了……以前还总是因为一个是墨眸一个是金眸而弄混,现在嗣墨哥也渐渐用药物掩盖眸色,可真是难认了…… “怎的还不醒?”耳边的声音又换了,听来更难掩焦躁情绪。 是李见放。 阿若嘴角斜了斜,还真是皮猴子似的少年,一点都不知稳重。 “诶,诶,嗣言哥你快看,阿若醒了!” “阿若?”是林嗣言将信将疑的语气。 不适应窗外的光线,阿若勉强睁开眼,将床边两人担忧神色尽收眼底后,嗤地笑了。 “我好饿……” “我这就去叫人拿好吃的给你!” “阿放,令厨房端碗人参汤加一份清粥来就好,阿若才醒,吃太多会积食。” “好好。” 目送着李见放似只鸟雀飞出门,林嗣言摸了摸阿若额头:“还好不发热了。” 阿若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阿嗣哥也好了呀,真是太高兴了……”随即又扭头:“……嗣墨哥呢?他为何不在?” 心被无故揪起,万一……万一他…… “我醒来后府里居然乱成了这样,我一气之下便将他送出上京了。” “什么?!” 林嗣言好笑地按住阿若突地直起的身子:“说笑的呢?嗣墨的情况不坏,只是需要静养,我已让安伯将他送回之前的住处,那里虽清苦了些,但于他的身体休养是百利无一害的。” 阿若这才缓了心思:“那便好……” 林嗣言对之前发生了何事一概不问:“阿若不要累着自己,什么事都有我在呢。” “嗯!”她点点头,偎进林嗣言怀里:“阿嗣哥终于能和我说话了……” “吃食来了,阿若快趁热……”看见二人的亲密姿势,李见放陡地顿住脚步,慌忙背过身去。 “阿放怎的不让侍女端来?”林嗣言起身接过,亲自用银匙舀了吹温送进阿若口中。 “我……我想亲自为阿若做些事……” 李见放讷讷开口,能掐得出水来的光洁脸蛋轰然红彤彤一大片。 阿若越看越对胃口,林嗣言伸来的银匙递到嘴边俱是来者不拒,不经意就吃了两大盏。 “好了,阿若有力气的话就让阿放陪着下床走动走动。” “你要干什么去?” 林嗣言见阿若的视线紧紧跟着自己,不禁失笑:“我又不会跑得不见……” 阿若的神色忽地紧张起来,揪着他袍袖的手劲也更大了些。 “是父皇命我进宫见见母后,另外还须给嗣墨写封信,告知他你情况已经好了。” 阿若听到嗣墨二字,脸色瞬变,强自笑道:“那好,你自去吧!有见放陪着就好了。” “嗯,阿放你要好好顾着她才是。” “哎呀我知道,嗣言哥快去就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小少年状似不满地嘟嘴,眼睛却都笑得弯起来,只剩下整齐洁白的一口细牙在阳光下闪啊闪。 “见放----”声调被无限拖长,有意图地掺了几丝惑人于其间。 少年头痛地转身:“哎呀……我也想带你出府啦!可万一被……被嗣言哥知道了怎么办?” “安伯现在不在府内,我们就算大摇大摆地出去也会没事的~” 努力地睁大眼,迎上李见放游移的视线,阿若笑得一脸讨好。 “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惹出什么事来,你看看我,精神才好起来,你又要扫我的兴么?” “哎哎,你别哭,我带你出去就好了。” “好!我这就去换衣服!”阿若跑出几步又扶着门框回头:“诶,见放,不如我换身男装可好?” 李见放无力垂首:“你随意就好,只是别太招摇……” 阿若眨眨眼,高兴地“嗯”了一声,转头就跑回了自己屋子。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阿若才磨磨蹭蹭地踱出来。 “哎……这衣服虽说比女装容易穿,可是……” “啊呀,你穿着这衣服可真是……” 阿若一脸紧张:“很难看么?” “不是……”李见放突然就局促起来,眼睛和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你怎的穿一身白衣?” “是你说的不要太招摇啊……”阿若低头瞅瞅自己的衣服:“这可是上京城里最普通的了,比起你的锦衣玉冠简直差太远都不止。” “可你这衣服……”这衣服虽是最普通的素白袍衫,可被你穿着,却比别人多出许多韵味,倒似谪仙下凡一般的人物了。 “阿嗣哥只给我做过两套男装,一套紫的,还有就是这件素的……”阿若作势转身:“那我干脆穿那件紫的去。” “哎哎,你穿紫的更不得了了,行了,这就这样,早些出府早些回来。” 李见放一把揽过她,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和阿若去逛集市呢。 “见放,我带的银子不够了……” 李见放的嘴角第无数次抽搐:“阿若你其实可以不必同一种东西买上三四件的……” “诶!”阿若抱着满怀的小玩意冲他努嘴:“喏喏,那个我也要买,你说这些不买上三四件怎么行呢?我得跟你送,得跟阿嗣哥送,还有白师父,要是白师父不要,我就留着以后送给嗣墨哥好了啊。” “你怎么说都有理!”李见放眼瞧着阿若快没力气,将她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揽过来:“累不累,若是乏力了就选个茶楼休息半会可好?” “才逛了多久啊就喊累……”阿若探头探脑地看向四周,努力发现还有什么是自己没买齐的:“哎对了,咱们去锦绣阁如何?阿术姐说……” 声音陡地停顿,阿若脸上笑意尽失,热意灼人的天气里竟难以衬出刚才红晕满布的粉颊。 那日初见,她着一身素锦白衣,似幽谷空兰旁的翩跹蝴蝶,笑意盈盈:“你这小丫头模样生得可真不错,呐,快告诉姐姐,你叫甚么名字?” 之后再见多次,她总是笑吟吟如清朗明月如白云留曦,无数次的笑声似乎都不全相同,有轻笑,有朗笑,有嬉笑,有暗笑,那样爱笑的女子,在那般青春如画的年纪里,突地地消散成烟缕,还来不及更深刻地留下印象,就不见了。 再也见不了了。 ------------ 第二章 重逢故人 舍 李见放也听到阿若道出了白术的名字,心里突突直跳地偏头看去,见阿若只是一味地垂头,再抬起她的下巴时,精致脸颊白得胜雪,一滴接一滴的冷汗顺着莹白的额头滚落下来,看得当真心惊肉跳。 “阿若……”李见放小声催促:“阿若你看着我……你看一下我。” 阿若忽地睁开眼,眸里俱是一片清明,只是有些怔然。 “阿若……” “我没事!”少女的明媚笑意重又展现:“阿术姐现下会安心了,你说是么?” “嗯!”李见放重重点头:“嗣言哥说你这几天累着了……你、你别想太多就是。” 阿若点点头:“还是去趟锦绣阁吧!虽说那帮匪徒被嗣墨哥收拾了,但我总不能到头来不知晓他们的底细。” 那天的事发突然,一直被牵制住的自己和阿术姐,还有身份神秘的韩姓兄妹,以及被林嗣墨一人之力清剿干净从此销声匿迹的玉斜山匪徒,今天定要弄个清楚。 “在下可是又遇见小姐了。” 微带笑意的话语听着突然却并不突兀,阿若扭头看去,略浮疲意的脸上乍现惊喜:“韩公子!” “嗯,是我。” 锦衣玉带,描金山水诗意盎然的折扇平添了三分贵气,一双凤眼斜飞入鬓,笑意怎生都难掩。 “我一身男装居然也能被你认出来?”阿若想起那日情形,笑得有些勉强:“今日韩公子来此是为何?咦,怎的不见令妹?” “我母……亲放心不下她,催着府上的家丁接了回去。”他神色自然,仿佛在谈论今日的茶点不过尔尔:“小姐丽质难掩,自然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哼,尔尔北狄蛮人!”却是一直在旁默默的李见放轻蔑地撇了头。 阿若趁着他摆弄手中玉骨折扇时悄悄朝李见放撇头,示意他不得无礼。 他却是从始至终的恬然笑意不曾变过半分:“那日让小姐受惊了,在下一直歉疚得很,说来再下倒是不知另一位姑娘……” “见放!” 阿若本欲截断他的话,却未曾想李见放早已纵身跃去,与他打成一团。 李见放身边未曾佩戴剑器,便只好空手与他交缠打斗。 “见放!你快停下,我有话要问韩公子!” 李见放似乎未曾听见,衣袂翻飞间手法灵动,区区几个回合之间,就逼近了韩公子身侧。 阿若心下焦急,只觉得李见放身形旋变得让人头眼发花,定睛看去,李见放堪堪将拳头从韩公子的颊边擦过,表面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却比攻势上占上风的人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他不过是用手里折扇的扇轴虚势侧挡了下,整个人便轻移几步迅速往后退去。 阿若眼皮直跳,怕是遇见个强劲对手了,不知见放能否吃得消…… 李见放本是欺身上前,欲给其全力一击的,却未曾想见他竟有如此强的化敌技巧,这样的人来头可必是不小呢。 李见放眼里一丝凌厉闪过,嘴角轻挑,一个旋身退回到了阿若身侧。 “韩公子的身手果真了得呢?敢问是何路数?” “不过是些闲来无事的琢磨罢了,不知小姐方才欲问在下的是何事?” 阿若心里更是觉得古怪,以李见放极不错的身手都尚未听清,可他,竟在全力应敌之时还能注意到她的问话…… 心中“咯噔”一声响:“那日来刺杀韩公子的……到底是何方人物呢?” 他眉梢一挑:“前些日子与旁人结了怨,他便以重金聘了那山匪欲意刺杀于在下,所幸还是自幼习得一些功夫,不然可真是难料想。” 他话锋一转轻易带过:“对了,方才我的话还未说完呢?不知……” “你说的那位姑娘已经死了!”阿若抬眸正视他略微闪神的浅蓝瞳孔,心里忽如明镜,朗朗洞开:“而这,正是拜你所赐呢?北狄皇子殿下。” “韩公子只怕将大庆话的调子说不太清楚吧?非姓韩,而为翰!”阿若笑吟吟地扫了他一眼,眼里却疏无笑意:“只是不知正值你北狄南侵之时,殿下孤身一人前来上京,就不怕被人认出,身首异处么?” 北狄国姓为翰,自大庆建朝之初便以臣服之位岁岁向大庆朝贡。 自先皇登基后的三年内,北狄因其蓄势多年,趁大庆防守不备出兵南下,所幸有镇守边陲的颖苍军奋力抵抗,划了西陵江为界,自此,北狄与大庆呈分庭抗礼之势,两国一日不歇战,便一日永无安宁。 好在当今圣上勇谋兼备,自掌权后执掌千军万马,将颖苍军收归麾下,征伐四方,平定九州。 那段红尘乱世自是为史书所称颂,亦被无数茶楼中的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有美人倾国,亦有英雄挞伐,便是向来觉得史实枯燥的她也是找了无数关于其的书籍来细细观阅。 他的目光直直迎上她冷峻神色,笑着将折扇轻摇得飒飒作响:“小姐果真慧目,在下自以为无人能识得的……” “哼!”李见放难掩厌弃姿态:“不过是个北狄蛮子,倒还挺会附庸风雅,这折扇必是从哪个不知名的小地摊上巧取豪夺来的!” “公子这话就未说得准了!”他一派皇子作风高雅清逸,依旧是不徐不疾地摇着玉骨扇:“这可是北狄王后亲手所作呢。” 说着作势将那折扇递到防备的二人面前:“喏,可否要赏玩一番?” “只是些拙物罢了……”李见放瞅也未瞅,径直地转开脸去。 阿若却是倒吸了口凉气:“这是阿碧姑娘的亲笔丹青!” “不错,正是在下家母所做作!”他闲闲地挑了眉,浅蓝的瞳映在暖阳下有说不尽的魅惑:“小姐可要看上一看?” “自然、自然的!”阿若等不及地一把抢了过去,遮掩不了的小孩子心性早将先前的不快拭去,她将那折扇捧在手里,细细地抚摸了数遍,口中啧啧称赞,又拉着李见放的袖子:“见放你快看,这可是阿碧姑娘失传多年的笔墨呢!” ------------ 第三章 拳脚相见 怒 上京繁华三千,歌楼美姬如云。 世人皆传,清贵闺阁女子当如李家独女,华度风采翩翩佳丽,姿容无双奇美无暇。 而青楼歌姬则莫若阿碧姑娘,琴棋书画技艺脱俗,回眸一笑春情无限。上京纨绔子弟争先追捧之,拼却千金不能一睹其芳容。 含春园是上京城中的头牌歌楼,一身脂粉敷的快要撑不住落下的春风嬷嬷总会在招揽生意时不厌其烦地吹嘘:“咱们阿碧今日可是又有了新花样,不知公子是否有兴一赏呢。” 阿碧虽是歌楼女子,却从未露面于人前。 一樽鎏金嵌玉衔翠屏风,一抱怀挂飞尾朱红琵琶,一双青葱嫩白纤纤素手,一抹曳地生姿娉婷倩影,这便够了。 音色泠泠,琴声随着屏风后妙人的低吟浅唱宛转相和,足以引来天下文人才子士官子弟的翘首企盼。 更有其所作词曲亲书丹青流传开来,文风灵动幽楚,画意情思绵长,引得世人纷纷追捧效仿。 一时纸价高涨,笔砚告罄。 春风嬷嬷赚得盆满钵满,整天咧着血红的厚唇逢人便夸:“阿碧可是奴家天生苦等的贵人哟,瞧瞧,这身衣裳可不就是我的好阿碧差了锦绣阁的当家掌柜给制的!还有呐,你看这金钏子金耳坠子……” 北狄南侵,却与温柔乡无关。 含春园依旧日日笙歌夜夜销魂,阿碧的身价眼见着升得匪夷所思,却依旧有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拼却万般为博红颜青睐。 街坊闲谈私下言道,李氏皇后未出阁前也是这般呢?多少年轻才俊日日候在李将军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旁,只为见着李家小姐的国色天香。 只是那位早已进了宫,坐享荣宠富贵,这位却依然如一宗浮萍漂于悠悠乱世。 这是命哟,嫁作人妇的会在闲聊后这般长叹。 是不是命未可知,只是阿碧的名声眼见着快要盖过了皇宫内院的那位时,上京城里无端生了场大火,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含春园里的沂璃楼尽付作残烬香灰。 沂璃楼是春风嬷嬷花了重金只为阿碧一人打造的,统共六层,堪比摘星揽月,状似七彩虹霓,当属全上京最华研的绣楼,雕楼饰以画栋,闺人金丝着锦。 亲眼目睹那场大火的人添油加醋地摇头晃脑:“啧啧,你可不知,那火可是个好家伙!” “怎的了?”个个都伸长脖子了听,仿似阿碧香消玉殒前的形状能活灵活现地描绘在眼前。 “火是可劲儿地烧哩,映亮了整片天,我站了百来米远都觉得那热浪一股股的扑过来,你看我这衫子,可不是被那火舌给吐到了!” “呔!”众人纷纷避开,摇头走远:“这王老二又醉酒混说了,分明是抽烟枪时未注意给烫的!” “哎,你们要不信,就自个去看呐,那烧成灰的现下都烫着呢?金子投进去都能给融喽!” 诳语一过,世人便忘了。 自此上京再无阿碧,再无沂璃楼。 佳人一缕幽魂难寻,春风嬷嬷再难笑得如当时欢畅。 “阿碧便是在下母亲那时闺名!”华衣公子接过听得失神的少女递来的折扇,轻笑一声,昔日佳人风采重现妍极:“还请二位莫要大肆宣扬才好,家母虽贵为王后,却一直深入简出,连我有时都不能近其身呢。” “那是为何?”少女脆生生地问,惊起一室春色:“阿碧姑娘又怎会,怎会成了北狄的……” 话终是不忍说完,一个绝色的弱女子颠沛流离地落入战乱四起的敌军领地,那该是怎生的艰难险阻。 “小姐可还记得那场烧灼了上京整片天的大火?” “自是记得的!”阿若低声应道,忽而又惊疑抬首:“莫非?莫非这是阿碧姑娘的本意?!” “试问哪家的女子愿意终此一生消磨韶华于烟花歌楼处呢……那时我父王欲进上京勘探地形便宜行事,恰听得街头巷尾的人纷纷谈论上京姿色绝艳的双姝,遂临时起兴一睹姿容。” 他却突然不说了,饶有兴致地含笑看着阿若听至一半被生生遏止的兴致迅速颓然下去:“阿若小姐还要听么?我怎么总觉着有人似乎不乐意了呢……” 阿若恍然侧首,正觑见李见放怒目而视的模样,翦水双瞳一瞬未改地瞪视着笑得如春风拂颜的锦衣公子,粉嫩的小脸憋得通红。 “见放你是怎么了?”阿若故作无解地去触他额头,却遭得他如兔子一般连跳几下往后:“嘻,你莫不是方才一番动武累慌神了?” “阿若!你莫要与我说这玩笑!”李见放一改往日的百依百顺,忽而面容凌厉肃然:“你明知!你明知他是北狄皇子,倒还能平心静气地与他说这多!” 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话了,阿若神色复杂难定,面上似阴云蔽日。 字字诛心,的确戳中了自己的痛处。 若不是北狄南犯,侵得村落战事连绵,惹得村民流离失所,她便不至于家破人皆亡,空留下她拼尽全力逃出那修罗地狱,百死一生的关头所幸遇见了林嗣言,方能捡回一条薄命。 她怎能不恨? 可此时的他笑意彦彦,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如斯佳人。 她如何能恨起来呢? 一副皮相便能惑了众生去,自己也未能免俗。 “殿下就是北狄王后所出的皇子么?”阿若将脸撇想一旁,尽力不去注意他的灼灼目光:“不知尊名为何。” “翰深之,排行第二。” 李见放不冷不热地哼了声:“你如今是想如你父亲一般,进上京来打探情报的么?” “那倒不是。家母自被家父接去了北狄,一直未回到上京,日日念着一些物什。下月乃家母寿辰,我便想着能买了名动上京的锦绣阁的当家脂膏,好博她老人家欢心。” “当真是位孝子,既是如此,现下北狄正让大庆边境子民落入水深火热之中,想必那北狄王后是极痛苦的,你怎么不从这上头替她省省心,让她高兴下呢?” ------------ 第四章 病况反复 忧 李见放一番话说得既快且急,连阿若都只顾瞠目结舌地呆在一旁,杵了许久,方轻咳道:“殿下但勿介怀,见放自幼习武,性子过于猛烈了些……” “直爽未尝不可,只是还得当心过刚易折才是……” “我堂堂上将军之子,何须你这个北狄小人教训,你这个劳什子……!” “见放!”阿若扯了他到一边,悄声言语:“休得如此,若惹了他不快,只怕战事会更加吃紧。” 见放听闻果真不再多说,只愤愤地继续瞪视笑意翩然的翰深之。 “殿下此番来必是秘密行事,可为何那日会遭致杀身之祸?” 阿若状似无意,秋水翦瞳却是一瞬不眨地凝视他如玉容颜。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他一声轻笑,朗朗昭昭如星如辰:“我那个哥哥……不说也罢。” 他突然躬身作揖,语气甚是诚恳:“那日的事,在下本无意牵扯到二位,若早知如此,我必不会搭讪于小姐,使得那位……” “不必了!”阿若拂袖转身,似水眸光闪烁:“我那位姐姐虽是突生了变故,但我一日不见她尸身,我便……我便一日当她还在这世上,现在,她不过是独身远行云游去了。” 幽幽语气里暗含无限惆怅,几经转折,却又浮现百般希翼:“我等她,一直等她,她总不会忍心离了我去。” 翰深之足足怔了半炷香之久,之前见她的孩童般清妍,此时似乎全都化为一个女子的温婉且坚毅。 一声轻笑自门外响起:“阿若,我就知你会央着见放带你至这里来。” 居于正堂的三人齐齐朝来人看去,流云纹锦紫章绶带,面如雕玉,眉眼盈盈,金瞳于灼灼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宛如天人。 “嗣言哥!” 竟是阿若和李见放异口同声地唤出来,虽是同音,心事却是各异。 翰深之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又极快地舒展开来,一派温和模样:“久闻三殿下俊逸非凡,有如神?,今日有幸得见,只叹世人诚不欺我。” “这是……”林嗣言听闻才注意到阿若身旁锦衣华带的公子,看进他眼里的一抹浅蓝时,瞳孔骤缩:“是你!” “不错,是我。”翰深之轻轻点头,笑得风轻云淡。 “不知北狄皇子殿下暗里入我大庆皇都,是何用意呢?”他微微敛眉,眸内寒光毕露:“殿下为何不知会于大庆司仪礼官,也好让本宫略尽地主之谊。” “不过是来这上京内吃香得紧的锦绣阁买盒脂粉,故不愿叨扰了殿下。” 他复又施礼,扬起手里精致的朱漆缂丝锦盒:“托了阿若小姐的福,这才办好了,不然母后定是会暗自神伤许久。” “哦?”林嗣言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有所不知呢?”翰深之似有些逗趣地眨眨浅蓝冰眸,倾世容色惹得三人纷纷怔住:“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不说也罢,若是您有闲暇,自可问问阿若小姐。” 李见放终是大声斥道:“你无时无刻都在强调你与阿若的关系很亲近么?你这是何居心?!” “嗬,李小公子的脾性真真容不下半分旁人的只言片语呢?”翰深之被其斥责,不怒反笑,如沐春风:“既如此,在下便与诸位就此别过,也让李小公子心里好受些。” 他另有深意地一笑,翩然踱至门楹处,复又转身:“在下有对不住小姐之处,改日定会偿还。” 说罢旋身踏步而走,所行处步步生风,行曳款款,只余了最后一句虽轻却郑重的笑语遗在暖烘的风中,四散开来。 “负了伊人,必赠吾所有以慰之。” 所有么,何为所有,何为你的所有。 一为大庆,一为北狄,终是水火不容的两方,他日再见,必会与你斗个你死我活,绝非善罢甘休。 彘狗尚不苟且偷生,更何况于自己。 阿若转了身看向林嗣言与李见放,一人略微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另一个横眉竖眼地瞪视翰深之消失的街角处,似乎在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天怒焰,几近要扑出门去与他再行打斗。 她默默叹气,眸光轻浅似水,北狄的气焰愈发嚣张,大庆的天只怕就要变了……到那时,嗣言哥,我必会与你同进退。 大庆十二年夏,熙王三殿下的病情再度反复,全国子民自行礼佛素斋三日,积福载德,圣上龙心大悦,特赦天下,为三殿下披泽祈福。 和王二殿下向圣上请旨扩充京郊畿,遭其严厉训斥,被指“罔顾手足,牟利自私,其心可诛”,和王母妃品阶连降两级,其母舅及其子被一并罢黜,以“在其位不谋其政,身为国戚却不知匡扶正业”为皇旨宣读的第一正条。 举国哗然。 朝野上下皆言,此乃熙王府中的一位小姐使的一箭多雕的计谋,妙得很呐。 碧漾园的荷蔓莲枝妖娆缠结,硕大的莲瓣映着多束荷蕊,湖心小亭纱幔浮曳随风韵摆,有妙人成双。 “阿若,你不必如此。”男子眉眼逶迤生华采,手捧青花瓷盏,垂眸细品。 身旁少女及笄年华,美目顾盼间闻言轻笑:“为了你,我顾不上这许多了,嗣言哥。我只想着,如何能让你得到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所有的一切,便都由我来承担好了。” 她就着他递来的茶盏浅啜一口,樱唇微启,自有绝代风华:“况,我要做的不止是现今这点。” 有细风自田田廓廓的碧漾湖上吹进亭中,掠起重重纱幔,复又垂下。 一丝疲意闪过,他捏捏眉心,语气无限惋惜:“不知嗣言哥能否陪你走至最后,与你并肩睥睨呢。” “休得如此说,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若你不受着,还当有谁?” “嗯!”他轻笑着摸摸她发顶,视线纠缠不舍:“说说罢了,我还等着看你入朝为官呢?这一年来所做的早已足够,时机一到,我自会奏请父皇,应允与否只是时间长短之惑了。” 阿若的杏眸瞪得极亮极大,话音都欢喜地颤起来:“果真?” 随即又抚掌大笑:“看来那个和王要被我们气得不轻了。他母系的亲族此番被罢黜贬谪,他定是恨透了,哈,我便看看,他本事再大,也未必斗得过我们!” ------------ 第五章 重又返京 幌 林嗣言眼中一抹忧色浮现:“阿若,不可太过。” “我知道呢?嗣言哥只需好好休养,到时候便见得真章了!”阿若满不在乎,手中珠链转得烁烁生风:“喏,据说这是南海红珠呢?那位张县丞差人他的宠妾暗塞给我时,面上可是足足的不舍,那手揪得,简直快把自个的袖袍给撕裂了。” “张县丞?”林嗣言拿折扇抵了眉心,压下方才涌起的倦意:“是替了和王母舅之职,如今升作首辅的那位张姓大人么?” “诶?你天天对着我说要在府里静心休养,怎的还知道这多?”阿若诧异抬眉,愤愤之色显而易见:“原来你一直还在偷着关注朝政呢?想看我笑话是不是,怪道你如今脸色还不如我掌势之前的。” 他笑着揽住她肩,凑近她额心:“又使小性子了不是,你一人入朝,虽说官阶无男女之分,可我还是得为你谋个好位置,不然我怎能放宽心静养。” 阿若努努嘴,撇头至一边故意不理,神色却松动下来:“嗣言哥……” 他听见略颤的轻声一唤,心里一紧,不禁凑近了去听,她紧紧地揽住他的腰身,似是怕人被细风吹走消逝。 “嗣言哥,你定要好好的,等着我啊。” 五月凌霄花开得灼眼,伸出的枝蔓连天蔽日,将院子的藤架覆得不留一丝罅隙。 “见放,你爹爹预备着让你何时入朝受职?” 负手闲步赏花的少年自繁密的花间回头,笑露皓齿,清亮的眼眸似明媚三月桃杏:“我前几日听父亲与母亲商议,似是许我这几天便能入朝。” 林嗣言赞许点头,一身狐裘衬得脸色愈发白胜霜雪,轻咳了几声:“你的本领是极强的,有你陪着阿若,我也能放心些。” 李见放脸色微变:“嗣言哥怎的如此说,不是还有你吗?” “阿若此时不在这里,有些话我得须和你放开了说!”他又是一阵急促地咳嗽:“我自去年大病醒来后,身体每况愈下,只是使阿若安心,从未曾表露过……” “嗣言哥……” 他举手示意小小少年无需忧心:“阿若自白术走后,就一直对朝堂之事格外留心,起初我以为她是闹闹便罢,谁知,她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参与政事,我知她是为了我,担心病弱多时的我离了嗣墨的照拂而失势,可她这般要强的一个女子孤身进朝堂,我反而更是日日忧惧……” 李见放掐了一朵凌霄花于指尖,左右旋转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心里堵得慌:“我此刻倒是难受得紧……你不会有事的,嗣言哥,阿若今日就是去奇异谷接嗣墨哥进上京来替你好好看身体,你须信我,你定不会有事的。” “奇异谷果真比别处要奇异许多呢?”马车内一身锦衣的少女正掀了车帘,兴趣盎然地瞅着窗外景致:“就光是这些花草树桠,都比上京里头别致得多。” 林嗣墨闲闲地倚在座上,似笑非笑却不答话。 “诶,嗣墨哥你看那里!”面若桃花的少女又拿纤纤玉指了远处的凌霄花树对他浅笑:“这花儿在府中也有呢?不知这几天开了没。” “嗯。” 他自鼻间吟了一声算是应答,不冷不热的样子倒教阿若手足无措起来。 方才上车是不都还好好的? 他掀袍撩帘,丰神俊朗,如行云流水般的潇洒身姿正让面前女子愣神之际,他又忽而回眸挑眉一笑,真真摄了人的心魄去。 阿若惊叹之时,几具就要将之视作林嗣言本人,即便过了这样长的日子,再次见他,依旧会有莫名的熟悉自周遭裹袭而来。 与他竟是越发神似了。 阿若在王府中时,眼见林嗣言的身体越发不如往日,又不知医术高明的林嗣墨何日才能重返上京,心中委实忐忑得紧,遂坚持己见出了上京来请他出谷。 原以为他会差人将自个拦在谷外一直不见,可他听侍卫禀告有一熙王府的女子求见时,他竟是并未多说地宣了她相见。 一年未见,他调理得着实不错,熠熠幽深的桃花眼似比以前所见更为出彩,许是一直静养的缘故,举手投足间的淡雅清逸自成一派,比起自小生在皇室的兄长倒还略胜一筹。 自然而发的王者雍容之气竟让抱有异样心思的自己相形见绌起来,若是与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他会否应允,还是如以往多次般,偏头惆怅一叹:“你还是一切都只为他……” 本都已准备着被他冷冷鄙夷地拒绝,可在他放下苦茶盏轻声应下时,心里依旧发紧。 他本还可以与世无争地待在此处世外桃源更长久些,却无端地因为自己的私心,再次地猝不及防地与风云诡谲的权谋有了牵扯。 只当他是愿意的,可适才给他逗乐子,他却是那般形容。 想必还是不愿的。 也对,这样的事,如何能让他愿意呢。 之前念着的人终于能再见到,却是因了他人的缘故,这才巴巴儿地过来寻他。 可若是没有这个由头呢?他是不是就与她再无瓜葛? “你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讨好于我!”林嗣墨撤开视线,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他是我哥哥,我自会倾力为之,可若是你这样子故意地拉拢来,或许我哪天腻烦了,突发奇想地伤了他也说不准。” 阿若愣了片刻,僵起嘴角不知该如何接话。 独处静养的一年来,他的脾气似乎比起之前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合该由自己受着,若不是为了让她舒心,他必不会单身闯入玉斜山,必不会伤痕累累,必不会,被送至留下幼时太多幽暗回忆的此处静养。 “对不住!”阿若垂眸讷讷,神思涌动却不敢表露于人前:“是我对不住你。” 他凑近了抚她的朱颜,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馥郁动人拂至心间:“若是我此次去了上京将哥哥治好了,你待如何谢我才好呢。” 果真与以前不同,太不同。 他怎会有这般魅惑人的声线,怎会有这般轻浮之举? ------------ 第六章 笛声几许 醉 阿若不免直往车厢内缩,却是她越缩,他越紧逼,宽厚的胸膛抵过来,修长有力的手臂撑在她耳侧,浅浅的轻柔呼吸似鸿毛刮在脸颊,不消时便红了大半。 她被逼得面颊通红,不由得想方设法化解尴尬,故意轻松笑道:“殿下的眸子竟也是金的了呢……” “莫要跟我扯到他处,阿若!”他笑声愈发低沉,诱得人心痒动不已:“你只说怎样谢我才是正经。” “……” “说啊……”他靠得愈发近,距离愈发狭小,阿若的整个人都似要着起火来,却苦于双手挡在身前,被他挤得动弹不得:“不说话可就得让我来琢磨了……” 她不知从何升起一股勇气,霍地推开了他:“殿下若是让您哥哥重获新生,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到时候帝后必会赐予殿下高官厚爵美人香酒,只怕都顾不上小小的我允过的劳什子物事了。” 她冷冷话语却损不了他的好兴致,他退回身端正坐好,以手支颐玩味地笑:“这么说来,我倒觉着一股子怨恨意味了,是提前怪我到时候会忘了你么?” 他忽又敛襟正色,仿似与方才轻佻之貌判若两人:“美人再美又如何,不得我心或我不得其心,岂不是都成枉然。” 怅惘的情愫合着愁肠百结的神情,随了既轻且低的哀叹,徐徐地在悠悠晃荡的马车内漾开来,面如雕玉的清峻男子落寞起来,竟是让所有都失却了颜色,只空余了一颗心浮浮沉沉,达不到实处。 阿若晃神地想,他……是在意有所指么。 阿若了悟思索,却得不出头绪。 罢了,与他保持些距离总是不太错的。 这样想着,身子早已不由自主地忘边上离他更远处磨蹭挪去,瞥见他扬得越发高的唇角,她再也忍不住憋闷心思,霍地扭头冲车外高喝。 “如今赶车的也愈发不济了么?!为何停了半晌还未走动!” 车夫不是平常的安伯,是新来的学徒小厮,他怯怯地低声答话却让阿若愣在原处,兜头凉水倾盆泼下,从头冰棱至脚,竟是坐不稳了直直从座上滑落摔下。 他抖索地说:“小……小姐,前方有红色驿马来急报……” 她离京之前曾细细地嘱咐过,若是府中生异变,与政事有关则以黄巾驿马来报,若是与三殿下有关,则,为红色驿马。 是以,她特意嘱了马夫注意前方路途上的驿马颜色。 此番……此番,可怎生是好…… 她紧咬着唇,瑟瑟发抖得如秋风下的一片叶,了无生气。 林嗣墨叹气揽她入怀,像拍孩子般地柔意轻抚:“乖,莫怕,哥哥不会有事的。” 她将手攥住他的衣摆,哀求地仰头望向他,脸憋得煞白却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一紧,食指中指并起探向她颈项处,惊觉气息已紊乱成乱糟糟一团,纠在一处竟是调解不开。 “听话,有我在呢?定不会有事的,莫要自个吓着自个!”他复将她各处重要穴位拿捏了番:“乖,只等我们快马加鞭地回到上京,哥哥就能好了。” 昏沉间似又飘忽回到那日夏夜,星辰于天穹处闪烁,习习凉风拂起他的如瀑黑发,垂顺且直,面容静好,金眸恬淡。 微风鼓起他宽大的素纱袍袖,害得她时刻担心他几欲被风吹走。 她笑言:“嗣言哥可会吹笛?” 他对着她温软地笑,声音虽不厚沉却给人以安全的感受:“先生道我气息不够绵长,可不能吹笛呢。” 侧首看着少女嘟嘴丧气的可爱神情,他又忽地浅笑,悠远洒逸,唇边旋起的梨涡淡淡:“可这世上又有几件事,是我真正无法做的呢?” “只要是阿若想的,我自是倾心倾力也必要为之的。” 他学着她平日喜爱得紧的戏本子中翩翩公子,儒雅风华地朝她一揖作至底:“便应个景儿,让在下为小姐奏一曲可好?” 少女笑着痴痴点头,早已化作他脉脉眼眸下溺毙的一汪春水。 “不知小姐爱听何曲呢?”他特意博她一笑,故作苦恼地蹙眉,在她禁不住伸出皓腕欲将之抚平时又轻柔握住:“不如便奏那曲凤求凰,也可表露一番在下对小姐拳拳切切的倾慕之意。” 晚风起兮思远方,盼良缘兮暗思量。 笛声几许,佳人已醉。 便为你倾尽了这天下,又有何不可。 阿若已沉在记忆里昏昏然失去意识,林嗣墨蹙眉看了她半晌,却也由着她去。 上京城内一片肃然,明是艳阳高照的五月端正好,可却是人人闭舍不出,城门有精良的京郊畿把守,凡进出城的路人车马,不论身份地位男女老幼统统须被验明正身才可放行。 “是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车夫在外喝道,欲阻挡上前搜察的兵士:“熙王府的车你也敢搜么?你可知这车上坐的是哪位,若惊到了他们,给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嗬,是哪位?”声音痞气十足,满不在乎:“熙王府的就熙王府的呗,我可是奉了二殿下的口谕严锁城门,要你不愿让我兄弟们查探,那这几日就休想进城。” “你!” “哟,瞧你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小脸倒是生得俊俏得紧!”那说话的人声音却陡地压低,暧昧分明:“熙王府里的那位小姐也不过这般大吧……说,你年纪轻轻地爬到随侍车夫的位子,莫不是得了那小姐的一番……嗯?” 说罢车外响起一阵哄声大笑,竟是在场的所有京郊畿兵士听了他的出言不逊后全部放诞怪笑。 车夫急得快要落泪,正欲扭头跳下车与他们打起来,却听见车帘里头传出淡淡声音,如金石砰鸣胜似天籁:“为何城内突然地戒严?果真是和王的授意么?” 那声音虽不大,气势却是满满,开头哄闹的兵士几欲弯腿俯跪,却是强撑着抖索答了话:“是又怎样?” “哦?”车内人掀开车帘,却留了一层薄纱遮住众人视线。 “哼,你……你要不信便罢,反正今日无论如何都得搜一遍!”说罢作势就要带人上前。 车内男子低头专注,透过纱幔能隐约见着他正为身侧之人抚着鬓发,从其曼妙身姿看来应是女子,苏合幽香自帘内缈缈浮动,她似是已熟睡,半点知觉也无。 “无论如何么?你胆子倒大!”他语气温柔,似在跟心上人私密地交心:“那到底今日这般是所为何事呢?你不说,那我可无法妥贴地许你来搜呢。” ------------ 第七章 封官进爵 接 “那到底今日这般是所为何事呢?你不说,那我可无法妥贴地许你来搜呢。” 他以袖掩唇,嘴角的笑意魅人斜起,似是散出莹淡华光,照得四周寂静无声。 为首兵士依然硬撑:“我家殿下说……说熙王殿下就要仙逝……” 话未完,车内突地有极强的响动,唬得众人齐齐退后。 “阿若莫要慌……”他安抚轻语,转身举腕掀开了那层因风早已撩起些许的纱幔,淡笑出尘入世:“这话可就奇了,三殿下在这里好端端的,如何能仙逝呢。” 甫一出面的他竟让京郊畿的一众人大惊失色:“见……见过三殿下!” 他睥睨俯视跪拜的众人,袖袍拂招,王者之气尽显:“起罢,倒是有句话须得替本宫转告于你家主子。” 他瞧着诺诺称是的一干人等,心情似是甚好,清风细雨般的软语自他薄唇里吐出,听者却无不惊惧非常:“这京郊畿的调运之权不是已被圣上禁了么?他又如何能调了你们一帮乌合之众来行这等宵小勾当的?抗旨不尊这等罪名,想必他是极想品一品的罢。” “这……这……”俯跪之众早已瑟缩得不能言语:“请殿下高抬贵手……” 林嗣墨复又招下车帘,眸内金光烁然,一声轻哼从鼻间发出,轻蔑至极:“你们这等人倒还不配我动手。” “赶紧着回府罢!”他面无表情地吩咐:“我可还等着二殿下进府畅叙幽情呢。” 阿若被林嗣墨扶抱着下了马车,初时安伯见状吃了一惊:“小姐怎的似睡非睡,半醒又未醒?” 林嗣墨笑笑:“我怕她忧惧太过,特地给她闻了安神香,此时正昏昏沉沉呢。” 安伯暗自咋舌,不知待这厉害主儿清醒过后,会否责怪殿下的擅自主张。 林嗣墨自顾自地差身边小厮领自己过去林嗣言的卧房,临了还不忘留句话:“无事,这小丫头现在巴结我还来不及呢?怎会责怪生气?” 安伯瞠目结舌地见主子走远,喃喃自语:“这……这读心之法是主子一年来新学的么?” “哥哥,希望我未来迟。” 林嗣墨轻推开黑檀木雕门,屋内静谧似掩覆了霜华,隐约竟有靡靡梵乐传入耳廓中。 他心里突突直跳,疾走几步至林嗣言安睡的榻前,挽袖、伸手、搭脉,不加掩饰的心急。 良久悠悠地舒气:“所幸,现下还来得及……安伯!”候在门外的安伯闻言急忙进屋,方听得正闭眼诊脉的人轻声道:“前日里哥哥停了药?是何时的事,为何不与我传信?” “停、停药?!”安伯唬得扑通跪地:“主子恕罪,这老奴着实不知啊!” “安伯快请起!”林嗣墨收回手,放至眉心处捏了捏,缓缓叹气:“怪道这一年的情况还算尚可,今日却突然于回京路途上见着驿马急报。” 他又回首瞅着兄长日益消瘦的如玉脸颊苦笑:“这又是何苦,我回京的事自有打算,不急在这一时啊!若是让阿若知晓情由,只怕会惹出轩然大波的祸事来。” 窗外有凌霄花灼灼盛开,枝蔓几近延至窗棂内,硕大如斗的花胭红一片,映得榻上人的苍白玉颜也沾染了几分晕色,林嗣墨将骨节修长的手紧紧攥住,语气坚定强韧:“哥哥,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必会好好的。” 这几日倒有了些初夏的气息,整日里艳阳高照于枝头,偶尔已有蝉鸣轻唱,碧漾湖中荷莲成双,蜻蜓歇立,锦鲤嬉趣,甚为别致。 “圣旨到!” 尖厉的声线被语者无限拉长,明明是刺耳无比的,在阿若一众听来却不啻于天籁。 “吾皇圣恩,特拟此旨。阿若小姐于熙王驾前鞠躬尽瘁,朕意甚安,感其入朝为官之决心,但因其未有官爵之位,故敕封之为正三品御察使女官,待日后有成之时,再行擢升,钦此!” 粉面白皮的宦官笑吟吟地递过圣旨,忙忙地扶起跪恩的阿若:“啊呀,真真是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了,这圣旨里头另附有圣上让咱家转交给四殿下的密旨呢?”他保养得与年龄不符的白胖双手奉上黄帛写就的千金圣诏,瞥见阿若自身后安伯手里取过的一袋鼓囊银钱,笑得更是眉眼俱没,褶子里的粉簌簌落下:“小姐客气了呀,这黄白之物咱家可怎好意思收呢……” 阿若接过圣旨,官职在手,喜事临门,也乐得与他打太极:“公公这是哪里话,陛下身边一直是您伺候着,要说没有功劳是定说不过去的,何况还有那份子苦劳在呢?快且收下这点小物,区区一些不成敬意,还望公公莫要嫌弃才是。” “小姐生得好极的一人,说的话也是这生好!”王公公咧嘴一笑,纷纷掉落的粉更是惨不忍睹:“罢了,再与小姐推辞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咱家还得去趟上将军府,李小公子初次入朝便官拜一品骁骑武将,可真为后辈有人了哟,咱家这身老骨头还能见着此般神仙人物,真真是死也瞑目了……” “公公快莫这样说!”阿若掩袖一笑:“您身子骨可是健朗得很,要谈那事可还尚早不是,陛下跟前可还是指望着您呢。” “自然自然,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咱家头一个便不会忘了小姐。” 阿若心里舒畅得紧,连带着话里笑意也增了三分:“公公是办大事的大人物,那便不打扰公公了,还请您平日里多多帮衬着点才是。” “当然当然,小姐您与熙王殿下是一同的人物,咱家是以项上人头担保着呢。”那王公公似是要与阿若更熟络些,涎皮着脸又凑近了些,比了个大拇指朝天竖了竖,压低声气悄悄说道:“咱家私心里瞧着那位的意思,着实是把熙王府放在第一个位子呢。” “那我便放心了!”阿若虚意地笑笑:“既如此,便不搅扰您了,恭送公公。” 王公公掂了掂帛袋里的银钱,甚是满意地领着一众侍从出了熙王府。 ------------ 第八章 心意尽毁 灭 阿若眉开眼笑地摊开锦帛卷宗,细细地将一字一句拆开来读,恨不得烂熟于胸才再好不过。 堪堪读至“但因其未有官爵之位”之处,笑意迅速敛去,冷下脸来,紧咬了牙:“老爷子果真还是在意我的无名无份。” 瞥眼见林嗣墨正施施然朝自己立身处走近,脑中灵光一闪,笑得甚是开朗,灿灿眉眼灼得来人怔住心神:“嗣墨哥,方才你不在,这是陛下传来的密旨,王公公托我转交于你。” 林嗣墨垂眉,接过后未置可否地直接装入了袖中,阿若见得诧异:“嗣墨哥不想看看旨意为何么?” 他讽刺地甩甩袖子,笑言:“不过是封个官而已,待会官服送来就一目了然了。” “哦!”阿若有些挂不住脸面,小声嘟囔:“不过是封个官而已呀……你可知我是有多渴望这些个俗物么?” “嗯?阿若在说甚?” “我、我在说!”阿若撩了因微汗浸湿的额发,笑了笑:“我可是很想做官的,因为只有手握权势,才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呢。” 林嗣墨被她明晃晃的笑意弄得微怔,良久才弯起嘴角:“阿若方才又腹诽我了不是,我那些混话都不是对你,莫要多心。” “嗯!”阿若歪头笑:“对了,这几日还得多谢你,嗣言哥眼见着身体好多了。” “之前似乎不是这样称呼哥哥的呢?”林嗣墨故作不解地挑眉,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漫溢:“如今怎的改了口?” 阿若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大了还叫得如此亲昵,岂不是让人家笑话。” 她微红着脸,意图扯开话题:“哎,还有一事需拜托嗣墨哥才是。” 林嗣墨专注地看向她眼中,示意她继续说。 “圣上似乎有些避忌我之前平民的身份,我便想着……自己到现在都未曾有个实实在在的姓儿呢。” “你说的正是,我此时来找你也为了这个。” 他方才在内院听得有人宣旨,已是猜得阿若即要入朝,想来只有庶民才无姓,故而在照料好哥哥卧下后又急急赶来与她商议。 “如今正是初夏好时节!”林嗣墨负手望向远处碧漾园一片灿烂好景致,顿生迤逦遐思:“阿若便姓‘夏’可好?” “夏若,有股子不加掩饰的书卷气,真是再好不过。” 少女喜得眉开眼笑:“待到嗣言哥午睡醒时,我便去告诉他,他定也爱极这名字。” 林嗣墨正远望的眸子霎时黯淡几分,强笑道:“正是,哥哥若能赞赏我几分,可真是让我欢喜不过的事了。” 欲将心事付伊人,伊人未解,何以伤神。 阿若,你可知,我欲让你如精致盛夏般灼灼开放于六月,并不是,因了旁人的缘故。 日子便似水过着,林嗣墨尽心尽力开药方,与林嗣言的病症有关皆是事必躬亲。 “嗣言哥!” 阿若今日晨起便自侍婢处得知林嗣言已能下床走动的消息,洗漱时也是喜不自禁,匆匆得连早膳也未用,急急地朝林嗣言所住的中院赶去。 笑得合不拢嘴,精致的眉眼像盛放的花蕾熠熠生辉,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这样就能早点见着他。 忘了整日里对旁人的高贵矜持,忘了将最近时兴的梳妆样式置当妥贴,甚至连进门前需轻叩三声的基本礼仪也忘了。 大力地推开门,日思夜想也要见着的人正由侍从扶着走至窗边,少女兴匆匆地跳起来,径直奔至他身边,牵起他温热的手心:“我来了!” 因喜悦至极而睁大的杏眼勾魂夺魄,流光溢彩得让屋内众人纷纷怔愣,她开心得颤声道:“我终是等到了这一天了,嗣言哥,我好快活,真是好快活。” 林嗣言些微怔忡后,似是有点抵触她自众人跟前与自己如此亲近,脱开她紧牵着的细腻润滑的手掌:“你怎的来了?” 阿若僵了僵,又试图握住他衣袖:“你好了我定是要头一个来见你的。” 林嗣言竟是往后退开了一步:“以后不可如此,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阿若的笑靥倏地僵住。 似盛夏极致绽放的花蕾瞬间枯萎下去,一泼冰渣兜头淋下,直教人头晕目眩。 耳边的轰鸣一阵大过一阵,窗棂边上延伸至里屋的葱郁枝头上若有似无的蝉鸣全都听不真切了。 整个世界蓦地安静,只有他方才冷冷的话语不停地回旋起合。 “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嗣言哥方才是说……”阿若扶住雕花窗棂檀木,有些硬撑地晃晃头,强笑道:“不、不,定是我听差了。” 连窗纱幔帐上也有交颈鸳鸯相陪,却为何,你不让我跟着你呢。 “你未听错!”他连平常的叹息都未舍得给她:“我的确是说,你已入朝为女官,行事都需谨慎,怎可如此掉了自个的身份,况,以我现在看来,并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了。” “那我不入朝了!”阿若高喊,泪盈于睫,却又低低地急急哀求起他:“那我不入朝离可好?以前想着做女官,是为了你,如今也是为了你,你若是不喜,我便即刻进宫面圣,求陛下收回旨意可好……” “不可胡闹!” 林嗣言甚至板起脸来,一丝不耐自面上闪过,声厉色荏:“你道如今还能像以往一般胡来么?朝中艰险非常,行事需慎而再慎,一步错便步步错,记住这般话不可再言!” “嗣言哥……” “莫要多说!” “好,我不说便是!”她绝美的脸颊渐显苍白,嘴唇颤得不像是自己的:“那请三殿下宽宏大量地告知下官,除了方才殿下教训之处,可是下官还有哪一些不足惹恼了殿下?” “你不必说这气话!”他拂袖转身继续拿温热的水浸湿手心:“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须知晓分寸,不可无理取闹。” “那好啊!殿下将话说开来,下官自不会让殿下厌烦,从此便离殿下远远儿的可好?” 她试图以话激他,想在他逐渐变冷的神色上察探出一番伤戚,他却是眼皮也未多掀一下,真正意义上显出皇族子弟的绝意无情来:“话说开与否并无太大关系,你只需记得一点,莫要太过信赖依附他人。” ------------ 第九章 转变心性 坚 “话说开与否并无太大关系,你只需记得一点,莫要太过信赖依附他人。” “你说的这些……现下说的这些!”她勉强地拾起一些气力抬脸看他:“都是一直以来的心中所想么?” 他眉心终于跳了一跳,她似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呵,那你为何不早些说呢?让我无端地抱这些念想,今日戳穿后,是存心看我笑话的不成?” 面如死灰,心似浮萍,悠悠地沉不至底。 她无意识地退至了门口,却未曾想身后脚下即是高高的门槛,摔下时远处的侍从已拦扶不及,亏得林嗣墨正吹着药碗进门,眼疾手快地丢了手里物事,一把揽住阿若。 “怎的了?怎的还哭了?”哀戚绝望的神色将他吓得心里突突直跳,他一连声地问个不歇:“阿若快说话!” 怀里的她猛地推开他,踉跄倒地,细长若无骨的手捂了眼:“果真是我妄想了……” “那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依然忆得他自若仙斋将自己带回时,满面笑意地温言道,不论何时,我总会护着你。 “你们皇家……你们皇家都是如此,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却始终不记得旧人么?帝宠欢颜,却未想见冷处落寞的人,嗣言哥,你如今还未上那地步呢?若我抱了那样一颗心思,是不是会被更加拙劣的理由拒之开外?” “你那时明明说过的,却现在,我才堪堪与你亲近,你便如此不愿了么?” “那些在你眼里又算得上什么?是可笑的我自作多情了,还是卑劣的我根本配不上你这位堂堂大庆皇子?” “阿若……” 林嗣墨欲走近将她扶起,却被她蓦然回头喝得止住脚步:“别过来!我就是即刻死在了这里也与你们无关!” 她眼中逐渐现出寒芒,再不复之前的温婉天真:“我便等着,等你还有何绝好的理由来讽刺我!” 初夏的柳絮杨花已是快尽命数,纷纷散散地从枝头飘落四浮开来,点缀于佳人肩头额上,似悲悯的母亲轻柔吸拭颊边粉泪,她以肘支地,咬牙站起:“让殿下见笑了,以后!”她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心思,朝屋里光线晦暗不明处的他望去,堪堪只掠过他的眉眼,又强牵回视线:“以后,必不会如此鲁莽。” 她礼数周全地躬身作福,第一次以晚辈之礼,第二次以女子之礼,第三次,则以下官拜谢高职之礼。 礼毕,情意尽。 她似是觉得这样一气行完三种大礼委实滑稽有趣,竟是嗤的轻笑出声。 再抬头,又是平日里的娇俏女子,美妍矜持,嬉笑怒骂,只是独独缺了神韵,眼眸中的华光再难展现。 心,是死了的吧。 连带着种种往日里再平常不过而于此时却是痴心妄想的忆念,一齐死了。 呵,还真是莫名其妙。 你让我留下,我便留下。 你让我相信你会护着我一生,我便信了。 你让我入朝为官以免以后受人欺压,我便处心经营博得群臣赏识留得圣上注目。 在我准备好一切时,预备着将你也纳入我逐渐丰厚的羽翼下时,你却轻轻巧巧地让我离开,与你保持距离。 那好,我便如你的意。 愿你顺遂。 我的命都是你赏赐的,只要你顺遂,将我如何,我都甘之如饴。 林嗣墨面色不忍地见她失魂落魄地走远,终是抑制不住地转过身去,隐忍地对与自己模样无二致的人:“哥哥!你到底要如何!” 林嗣言正视入他眸中,有些轻松地抚他的发:“嗣墨,哥哥在为她的今后作打算,也在为你的今后作打算。” “为她?”林嗣墨嘲嗤地冷哼:“也为我?” “这些事也该让阿若知晓了,毕竟,我的时日无多,以后陪着她的人可以是你,可以的阿放,却绝不会是我。” “况,她本就是你带回府里的……” “哥哥!” 林嗣墨蓦地打断他,深吸口气,紧攥着拳头回身怒斥身边侍从:“滚出去!” 一干侍从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得了主子的意思后迅速有序地退出内室,最末的还不忘紧闭好檀木门:“哥哥当日就与我说好了的,此事不便让她如此早知晓,连安伯那处,我也是下了禁言令,此只有我们三人知晓,甚而父皇母后都被蒙在鼓里,若是哥哥表露得明显,岂不是让阿若更为伤神?” “那丫头也只有你护着罢了!”林嗣言神色淡漠地走至床边躺下,举手投足间却不是往日里的形容:“我却是觉得她小小年纪便极有心思,城府不浅,日后你可莫要被她缚住手脚。” “哥哥你以往并不会与我说上这些话的,今日怎的……” “人之将死!”林嗣言长长叹了一口气:“其言不善怎说得过去?你是我唯独的弟弟,是比起父皇母后更为珍贵的存在,我为你多作打算自是再正常不过,你竟还如此愕然惊诧不已?” 俊美无暇的苍白雪颜浮现起一丝难得的笑意,衬得眼波盈盈切切:“嗣墨,哥哥本就对你不住,现下多为你做些自是未可厚非。” “可是这样会伤了阿若,哥哥,你不该这般,即便是为了我,你也不该这般,我舍不得。” “罢了,我未与你商议便擅作主张,委实是我的不是,以后再不会了。” “其他方面哥哥尽可随意!”林嗣墨坐至他身侧,揽住他瘦削的肩膀:“只是这件事,关乎阿若,我并不想伤了她!”他深深叹气,眉心处愁云惨淡:“我甚至有时候想将让她永不知晓才好,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 回想起方才只是那些话就足以摧毁她引以为傲的沉稳,若是与哥哥的秘密一览无遗地展露于她面前,那该是怎样的景象。 林嗣墨不敢再胡思乱想,沉吟起身:“哥哥随我一起去碧漾园赏荷可好?这时节的百花将尽,只余了粉荷碧莲,虽有些单调,却实是怡情养性的好景致。” 林嗣言笑道:“你自小便懂得享受美景,这番道理哥哥可着实比不过你。” 说毕任林嗣墨扶着出了门去。 ------------ 第十章 茶楼交心 谈 最是一年春好处,决胜烟柳满皇都。 阿若隐在碧漾园的一株杨柳身下,芙蓉面胜似桃花,如瀑黑发于微风里轻拂,纠缠着柳枝不休。 风大了些,她却浑不在意,只知死死地盯着那一模一样的二人说笑地走远,颓然顺着树身滑下:“我不甘心……” 远处的说笑声渐行渐远,却隐隐地传入耳中,刺心的疼痛清晰又麻木:“你叫我如何能甘心……” “怎么?李小公子成了李大人,就开始摆架子拒见来客了么?” “哎,阿若莫要如此折煞我了,这几日琐事繁杂,自然赶不太及来见你的。” 阿若一身锦袍男装,风度怡然,手中玉扇翩翩生华采:“行了行了,我今日约你来这上京绝佳的茶楼可不是专听你吐苦水的。” 李见放接过阿若递过的杏仁酥茶轻啜了一小口,啧了一声:“这如意楼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要不是看你三天两天地冲这儿跑,想着给你留个乐子,我还真想把这儿的厨子师傅接到府里去。” 阿若瞥了他一眼,好笑道:“你母亲定是头一个不许,上将军府上的主子个个都是养尊处优,哪里能容得下街头上的草民走卒。” “你又拿我寻开心!”他转头招呼跑堂的伙计:“将楼里的点心全都端大份儿的上来,今日爷高兴,赏你一些银钱使。” 说着往那小厮站处丢了一足锭银子,正中他怀里,乐得小厮眉开眼笑,一迭声地奔下楼去叫唤:“哎哟喂,李大人上了位就是与别家不同些,可真是大方得紧哟大方得紧!” 阿若嗤地笑出声:“故意耍猴给谁看呢?” “给你看呗。” “得了,下官自是不敢让大人多费心的!”阿若不以为意地继续将扇子摇得呼呼生风:“将你那好看的脸离我远些,可别忘了我此时是男儿身。” “男儿身怎的?就不许交好的两兄弟亲近些么?” 两兄弟。 她蓦地忆起那日府上的兄友弟恭,心里尖锐地痛至深处:“太亲近了,那让旁人作何想法?” “好好!”见她神色陡地黯然,李见放手忙脚乱地退后正襟危坐:“我离远些便是。” 小厮们极快地鱼贯而入,将满是花样的糕点摆遍不小的方桌,阿若见着平日里最好的吃食,却兴致缺缺。 “这银丝糖糕得趁热吃,呐,阿若快尝一块!”李见放讨好地哄她,对方却是看着自己出了神:“你……”李见放瞬时红了俊颜粉颊:“盯着我作甚……” “见放啊……”对我一直都是好的。 就算我的所有全失去了,还是会有你,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吧。 从第一次见面,你就默默地关心起我,你以为我未曾在意,其实,我早已将此印在了心里,这些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深深的脑海里。 看着他专注无其他的眼神,她简直就要脱口而出心中的委屈压抑,这几日的情形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虽是日日来茶楼消遣,可并无适宜的人来让自己倾诉,今日与他呆在此处,像是在溺水命绝之时突然抓住的浮木,最软弱最无助的心防轰然倒塌,她听见了他宛如神祇的低语,于他周身绽放出的强大光芒几乎就让她沦陷失言。 “阿若?”李见放拿了她手里的折扇,轻轻在她耳侧摇:“天气渐热,当心中暑了,有这样好的扇子也不知物尽其用。” 她侧头过去,茫然地看着扇面繁硕似锦的桃花,那是今春去园子里的桃林时,她被繁花迷了眼,那人便顺着她的心做了一副极致灼灼的粉墨图,她紧着让他将其裱成扇面,他笑着应了。 连一句多话也未说,只因她喜欢,只因她急切又欢喜的神态,他将这扇面做得精巧且别致,惹得她次次出门作男装打扮时都要带上。 却如今…… “将扇子给我。” “啊?” 阿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夺过那称得上全上京顶尖的画艺及裱功的玉骨贴金折扇:“嗤啦”一声撕裂开来,自此,全都断了。 “阿若!你是疯魔了么!”李见放丢开手里的点心,倾身抢过已成破碎的残扇,桌上的紫玉茶盏被衣袖扫翻在青砖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几转。 茶盏未碎,心却碎了。 “这是嗣言哥亲自为你作的,你怎能?你怎能如此大意……他若是知晓了,定是要埋怨我惹恼了你生气。” 她连连冷笑:“大意?你怎知我就是大意?偏生我就是刻意为之,你待怎样?!” 她霍然起身,将折扇重又夺回,狠狠地将已残败不堪的它再次撕裂:“我偏生要毁了它!” “阿若你这几日在府里是不是受了委屈?”纵是李见放再不愿多虑,也终于吐露心中所思:“快些跟我说,我去为你……” 你去为我怎样? 若我说是他伤了我,他一为你的表亲兄长,二为大庆皇子,官阶比你我高了太多,你又待如何? 是为我横插一刀,还是,悄无声息地继续像现在这般任我迁怒差遣? “见放!”她突然敛去所有迫人的寒意,垂首低叹:“是我太不懂事了些……” 她如水容颜深深映入他点漆墨瞳:“明日就是入朝觐见圣上之日了,你可准备好了?” “我父亲这几日特在嘱咐我为官之道,约莫差不多了。” 李见放见她平静下来的温婉神色,心也安下不少,既是你不愿说,那便不说,只要你安好,怎样都是行的。 “哟!二位小大人还真是有眼缘呐,鄙某这是何德何能,竟可在这小小茶楼里见着如此粉雕玉砌的公子。” 轻浮的话语传入二人的耳中,双方俱是不舒服地皱起眉,阿若欲横眉冷对一番,却是被李见放轻轻摇首的眼神止住。 “下官李某见过二殿下。” “嗯?这位小大人是没见着我么?啊呀,可真是伤透了心呐。” 他丝毫不顾身份地夸张撇眉,身边的一众侍从却面无表情,似是早已习惯这种博佳人一笑的卖弄做法。 李见放扯了扯阿若袖子,俯身过去悄悄附耳道:“现下弄僵了,我们以后就难在朝中混了。快些请安,你若是不愿与他多做深交,完了我带你离去便是。” ------------ 第五卷 高烧银烛卧流苏 ------------ 第一章 杜家有女 丽 李见放扯了扯阿若袖子,俯身过去悄悄附耳道:“你若是不愿与他多做深交,完了我带你离去便是。” 阿若只好斜眼朝二皇子林显季瞥去,却被他身边的一个娇俏公子吸引了目光。 盈盈大眼内含无限水波,雪白的脸,粉腮似桃李。 倒是个标致人。 举止动作都是贵气翩翩,莫不是上京里头哪家显贵门阀的公子? 不过似乎有些忸怩,显然不是太习惯与林显季这样狎昵的人一同出游。 “下官见过二殿下!”笑里掺杂了几分讽意:“不知这是哪家的清秀公子,可真是福气不浅呐,竟能搭上您这位贵人。” “哟,听来大人是在羡慕么?”林显季刷地一收折扇,带起的风将阿若头上的冠带旋了几转:“若说这位的父亲,可是与李小大人的父亲颇有渊源呢。” 李见放不经意地蹙眉:“殿下此言何意?” “大人好生思虑,李老将军是赫赫有名的功臣战将,与之有交的必然也属武将一族了,话已至此,李小大人若是还猜不出,可真枉费了长公主的拳拳教诲不是?” “殿下有话便说话,一番语言中竟牵扯出如此多的人来,下官可是为您捏了把汗,千万别累着才是。” “这倒是劳阿若大人费心了!”林显季不甚在意地将身后人拉至身前:“你还杵着作甚,赶紧替你父亲见过这二位大人,他日若是被我说准了,你父亲指不定还能沾上些许光呢。” 被推至眼前的人有些懊恼,不敢太明显地低声说道:“我父亲可用不着沾旁人的光……” “莫非……”李见放倏地以右手握拳击向左掌,神情轻快无比:“莫非他父亲是杜左将军!” “诶,不对!”他又是敛了脸上笑意:“左将军府中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位公子却……” 阿若却是从旁扯了扯他的袍袖下摆,凑近低语:“人家分明就是小姐身子,你休要再胡言了,我瞧着那小姐神色有些不对劲,咱们还是快些回府才是。” 李见放闻言瞅向所说之人,恰巧见着她直勾勾地望着阿若,眸瞳眨也未眨。 心里突地一跳,再看向阿若,眉目逶迤华采胜春,莫说是旁人,就是自己见了也会忍不住暗自倾心,难言之情如夏季突降暴雨顺势沸沸而下,喉头竟哽得再说不出旁的来,整个人便似木桩呆在了原处。 “二殿下与这位公子且先玩着,见放身子似有些不爽利,我这便送他回府。” 阿若是个明白人,方才自己一开口时便注意到那小姐的神色,必是将自己认作了男子无疑,此番若不尽快抽身而退,弄得双方尴尬难言便糟了。 林显季眼神闪了闪:“莫不成我们扫了二位的雅兴?怎生这便要走了,我还想着要与二位引见引见他呢。” 阿若慌忙摆手:“不敢不敢,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定会亲自登门去叨扰左将军,就此别过就此别过!”她竟是连多余的眼神也未给他二人,匆匆地牵着李见放就小跑了出去。 身后似听得一声“是哪家府上的?”阿若心神昏晃不已,扯着李见放走得更快了些。 出了如意路的门,又往前直走了几条巷子,再拐了几道弯,阿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见得李见放依旧垂头沉默,好笑地戳戳他的手臂:“怎的了,你现在可生是在怪我不成,莫不是看上了人家的千金,舍不得走了?” 李见放霍地抬首,惊得阿若连往后退了几步,讷讷倒不知作何表情:“你倒是说话呀,做甚么这样吓我?” “阿若你……方才未察觉有何不对么?”他站近了些,似又觉得不安心,缓缓极尽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你未察觉,倒还好些,或许是我多虑了也是不一定的事。” 阿若回握住他的,笑得如三月垂柳浮丝摆絮:“莫要担心我,我有分寸的,那杜家小姐若是着和王打听我,不正是随了我们的意么?往后你于朝中,必要仰仗各方武将门阀之势!”她特意将话曲解开来:“况那杜家千金若真是看中了你,两家姻亲岂不是再好不过?” 李见放撇头避开她灼灼笑意,耳边一阵阵的凉风无端地带来几分燥热:“你……” “我知你意,你需将心放宽些,你是要上战场的小将军,怎能轻易地为这种小事分神?” “可你是我心牵挂之人,若你的事为小,那天下间,又有何事能为大?” 习习微风拂动心神,离得极近的二人的如瀑黑发纠缠又分开,她只觉心间缩紧得厉害,不知觉地倒退了一步,将二人的距离拉开来:“我……我委实不值得你……” “别说了!”他低低一笑,垂着头教人看不清脸孔:“我不过是一门心思地对着你,你要也罢,不要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他抬手牵起她皓腕,罔顾她难以形容的复杂愕然表情,又是粲然一笑:“走,回家去吧。” 将你送至你心仪之人面前,即便我永远得不到你的一眼回顾,也无悔了。 “哥哥,青梅生津,虽非属性寒之物,可你身子太弱,若是要贪杯饮了这酒,可是不行的。” 夏若笼袖慢慢地自院子里走出,想看一看碧漾湖里的红莲盛放了几许,却未曾想,甫一靠近,便听到了那二人的轻快笑语。 本能地想要去将林嗣言看上一看,却又突顿脚步,心尖儿上重重地一扯,辛辣酸涩的百般滋味似宣泄瀑布逆流溯回飞快而上,眼眶里雾雾??,酸胀得生疼。 “诶,是阿若来了,我正和哥哥说笑呢?你快过来,与我们一起喝杯冰镇青梅茶,这些许闷热的天儿,品饮这能消食利脾的茶水真是再好不过了。” 林嗣墨自微风里转身,正巧见着怔怔站于远处的人,精致尖巧的下巴微微扬起,樱唇血色甚少,眉梢处尽是萧索。 “不、不必了!”夏若瞥见林嗣言一门心思地盯着面前茶盏,连一丝注意也未分给自己,不禁微错开身,切身地将自己当了不被待见的旁人,嘴角的苦笑也愈发明显:“我不过是刚巧路过,便顺道来看看,见着你们在一起相谈甚欢,我、我就不打扰了……” ------------ 第二章 断意难舍 尽 话音还未落尽,佳人早已转身,离开数步的身形孑然独行,螓首深埋而露出的细白脖颈似玉藕,越发衬得身影盈盈一握清瘦不堪。 湖心上漾漾荷叶吹开,隐隐幽暗的莲蕊香拂至林嗣墨的鼻端,他甚至感觉阿若下一刻就会随着荷香消弭无处寻,眼见着她的身影即将要消失于一片垂柳荫下,他竟是脑中一热,急急地迈出步子就欲去拉住她,岂料却是被身后的林嗣言轻轻拉住了衣袖。 “阿若,你先等上一等,嗣墨有话须与你相商,待他说完,你再走不迟。” 已走远的人身形顿在原处,默然许久,林嗣墨才听得她仿似于天穹尽头的缥缈声音淡淡传来:“殿下有何事便请讲,无需与我客套。” 林嗣墨喉头涩涩一阵干苦,方才饮下的青梅酸沥滋味此时竟似上泛至心头,他不知觉地朝身边面无表情的兄长看去,得到些许鼓励期许的注视与目光,方才松开被攥得起了皱的衣袖,长舒了一口气:“阿若……这几日怎么总不见人影……” 林嗣言替他拭去鼻尖的细微汗珠,又扬眉浅笑:“去将阿若带至此处好好说说话,我此时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你需记着,若是此番话再不说,将来的事你我都难把握了。” 林嗣墨心里如紧密锣鼓喧天,一阵乱过一阵的鼓点急急地敲击着自己的心脉,几欲让人发狂:“哥哥你,你留下来与我一齐说罢……” 说话间阿若已轻迈着步子走近了亭中,纱幔拂至她姣好的容颜上,她也罔顾着不去遮挡一下,只是一味地垂着眉,也不坐,也不看他们二人:“见放还在他府上等着我,殿下有话便说罢。” 极轻极低的柔和垂顺声音没有先前的埋怨与刻毒,却像永不见天日的幽谷藤树边上的凛冽寒气刺到了骨子里。 “阿若先坐下!”林嗣言微微蹙眉:“找见放叙话无非是为了朝堂之事,况那些有嗣墨打点,应是不急的。” 她本是影影绰绰地立于一叠纱幔后,听了此言竟霍地抬首,眼神凌厉又深刻,将说话之人直直逼视地透不过气来:“我的事犯不上劳二位殿下费心,等我在圣上面前立了功劳,府邸宅地自是不会少,到那时,我也无需于王府里再住了。” 这话让两个人的脸色均是陡地一变,林嗣墨沉住声气:“你这是说的甚么话……” “我说的是何话,二位应是再清楚不过,既是要撇清关系,何不撇得再干净些,拖泥带水这些宵小勾当,恕我是做不来的!” “你莫要生气,我哪有言过要与你撇清关系的,前几日是事我正要与你说……” “还有何好说?我的笑话已是被看够,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博三殿下一笑了!”她偏头看向那人,眸里有不加掩饰的自嘲自讽:“既是说四殿下与我有事要叙,三殿下你,为何不回避一下呢?” 她盯着他瞧了许久,再不复往日的柔情款款,墨瞳深处的森森寒意像利刃几近要刺进他全身。 风来风往,庭院依旧,只是人已改。 “既如此!”他回头朝林嗣墨挥挥手示意:“我便回房歇息去了。” 刚走出亭心,他又倏地回头正色:“阿若本是王府之人,在言谈上也可免了‘殿下’的敬称。” 夏若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异常温顺:“前几日我是受教得紧,当时殿下的每一字每一句我现下都可原原本本地跟您复述出来呢。” 他本欲缓缓前行的身形陡地顿下,嗓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弱:“哦?说来听听。” “殿下是果真忘了么,您当日可是义正言辞,真真快要将愚钝的我羞煞得不知聪颖为何物了。” “您说,一旦入了朝中,行事须步步慎时时慎,言行自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故而在这称谓上,自然也打不得半寸马虎眼儿,殿下您看,是也不是?” 一席话字字诛心,他僵直的背影竟微微发起抖来,好半天才见着一口匀气自他肺腑舒出:“说的极是,那我便可放心了。于朝堂之事有何看不懂看不透的,尽可与嗣墨相商,以后掌持王府之人总会是他。” 他徐徐寥若单行,周身苍凉气息如雾袭来裹住夏若周身,本是打定主意撇头不看他不与他再多言,可却管不住自己的眸瞳一遍遍自他寂寥身影逡巡而去,终是忍不住心中凄苦暗含了悲腔:“你不要走。” 她殷殷凄切无助的绝望自脚底心里旋冲而来,泪意直涌进眼底:“这样说来,你是要走么?” 他远在浓密树影下的细弱身躯隐在了光缝罅隙中,笑得若有似无,如同清风里最好的时光:“你怎的总是胡思乱想!”他又轻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她又回到了初进王府时的天真烂漫:“我不会走的,你与嗣墨都在此处,我能走去何处呢?” 夏若凝视着他形单影只地消失在眼光尽头的回廊转角处,心里一阵阵的不安被自己强压下去,侧眸回头,说着要有事相商的林嗣墨却是低垂着眉一语不发。 她于心中微叹了气,明明在众人之前是一副睥睨天下的王者之相,有着无人能及的风发意气,即使凭私心说来,林嗣言都未见得能及得上他。 可,为何每每在自己跟前时,他会罔顾全部来维护这样一个对他的帝业可有可无的人,是因了他哥哥的缘故么? 想着要对哥哥好,所以便索性对着哥哥身边的人都体贴起来,可照这样说起来,见放也算得上是受得起这份照顾的人了,为何又没见他对见放有着过多的示好呢? 莫名地忆起自甫一见到他时的笑意盈然,那是他初入上京啊!自己与他尚属陌路,他怎的就在一面之缘后对着自己这般好了。 思及那日与李见放在茶楼遇见林显季他们的情形,再联系着杜家小姐对自己异样的态度神色,她脸色倏地变了变:“嗣墨哥……” ------------ 第三章 封赏之典 恩 她脸色倏地变了变:“嗣墨哥……” 他因着她刻意亲近的称谓蓦地抬起头来,金眸流转生光,嘴角噙着的笑意瞬地延展:“何事?” “你可识得朝内的杜左将军?” “朝中之人,我是不大识得的!”他轻蹙了眉:“我虽在前日里被封了位爵,可这短短数日里还未来得及结交权势官僚。” “诶,这杜左将军倒是在我之前的几次进宫与母后请安之时听过些许!”他停顿了几秒,又突地开口:“母后当时似是让我以后多与武将世家多多走动,我也并未太在意,后来倒是听到母后提起他是舅父征战沙场时的得力干将,在征伐南疆后立下功勋战绩斐然,父皇便赐了他左将军官品!”他垂眉微笑,将一盏未饮的青梅茶递进夏若手中:“不过眼下北狄南犯,他遂请旨去了北疆抗敌,一过便是好几年。” 他的舅父,无需多想,自是大庆朝的上将军。 “报国之心忠勇可嘉,这位将军倒真称得上是铁血义胆。” 夏若心里无端忐忑起来,盏中微黄的茶水映着亭外的曦光透着琉璃般色泽,蛊惑得她竟是一刻不停地一气饮干了。 林嗣墨轻笑出声,温言道:“阿若莫要喝得太急,左右没有人敢与你争的。” 淡然的满盈笑意霎时羞得少女俏颜生霞:“是、是这茶太可口了些,我一不留意便未停顿……” “无事,不过是喝茶,只是要注意别呛着了。” “嗯!”她讷讷点头,心里依旧惶惶,重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那嗣墨哥知晓杜左将军的子嗣么?” “子嗣……”他攒眉凝神忆了片刻:“是了,母后当日也顺带着与我提过,杜左将军有女名蘅,貌美非常胆识过人,自小便会耍枪弄棒,说来倒与母后出阁前有几分相似。” “杜蘅?”她不由失笑:“将军武夫家的孩子竟有个如此诗情画意的好名字,真真应了她的妍美了。” “她名字似是长公主取的,说是要报答杜将军在舅父身边的一世并肩戎马之情,倒是阿若你,说得好像与她打过照面似的。” “诶?”夏若匆匆抬首,正见得他一张俊颜雅致地笑得肆意,又慌忙垂下眼去:“没呢?我哪里能见到人家的闺阁女子,难不成都似我么,只知日日地往外跑?” “她哪里能算得上闺阁中的女儿,听说是个性子大方的姑娘家,光是结识的人物也都不少。” 她听见他这般夸赞那位他尚未谋面的杜家小姐,一颗心沉沉地轻松不起来:“哦?”她苦笑了声:“果真有这样好?” “我也是没见过,只是从旁人嘴里听得,想来也不能全信!”他掀开茶碗上的盖子,却又见着一层浮沫,眉头扯了扯又放下,笑意也淡了几分:“况,她是将门之女,只怕由不得她结识太多权贵公子。” “你方才也说,她是与皇后未出阁时的性子作为有几分相似的!”夏若心里的忧惧无端扩大:“她……她是不是帝后选中的……” 林嗣墨竖起食指做了噤声的动作,见她惶惶然只觉心疼,好言宽慰道:“怎么会?她父亲不过是与李上将军关系极好,长公主爱屋及乌也比较看重她些。” 她强自点点头,忽地惊诧地挑眉:“长公主?嗣墨哥你平时竟是这般称呼她的?” 大庆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独胞妹,嫁于上将军府中,而林嗣墨的母亲恰是上将军的胞妹,于他,既可称之一声舅母,或是叫她一声姑母也是再好不过的。 可林嗣墨在提起她时,隐隐的一丝淡漠被刻意掩去,金眸幽深得有如潭水:“从小便不与她亲近,现下突然叫她也是不习惯的。况,听母后说,她自嫁入李府后便似舍了皇家,见放与见微被她奉为珍宝,她自是不会再在意其他了。” “见微?仔细想来,我倒是从未见过她呢?只知她一直被长公主送至一处别馆勤加学习,回家次数也只不过是每月一次……” “她与长公主的样貌一模无二致,就连飞扬跋扈的性子也是极其相像的。” “飞扬跋扈么……?习得书艺的女子应不会这样才是。” “许是长公主太过宠溺,本来就是生得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自是比见放得了更多的恩宠,自小便以皇室公主的礼仪言行来教导着,各方面都与她母亲简直是如出一辙。” 夏若端着青梅茶的手正欲往嘴边送,听了这话却突然没了喝的兴致。 她灵台倏忽一阵清明,与她母亲如出一辙么?那岂不是又是个极为刁钻且蛮不讲理的人? 眼波微动,风华自眉梢,她敛了三分笑意:“以后应该是有机会与她见上一见的,只是不知道须等上多久。” 庆余十二年夏,大庆朝帝上颁旨,择良日吉时封赏新晋官吏。 六月初六辰时,有雕笼金鞍马车三辆当先止于永德殿东门,候皇恩典封诰。 立于高台神坛之上的人面容肃穆,玄色锦帛帝服纹有朱色祥云瑞兽,身后有礼官低头奉上朱漆托盘,垂目低语:“辰时正到,恭请圣上主持封诰大典!” 已不再年轻的帝容俯视台下众人,沉声高喝:“天佑我朝,大庆永昌!” 百官有序跪拜,自一品于下依次手按额心颔首拜倒,黑压压似厚云倾停:“天佑我朝,大庆永昌!” 抬首再拜:“圣上隆恩,大庆永盛!” 三拜叩首:“新官晋朝,大庆永寿!” “恭请圣上开典!” 浩荡话音绕梁不歇,萦绕心中震慑难挡,金鞍马旁有侍从伏跪:“恭请大人入朝!” 左中右依次有华衣之人自车内躬身出来,面容皆是精致沉肃,敛眉屏气,目不斜视径直俯拜。 “儿臣林嗣墨叩请圣上!” “臣女夏若叩请圣上!” “臣李见放叩请圣上!” 三人同时高声恭祝,百官一齐唱喏:“天佑大庆!天佑我朝!圣上必与天同寿与地同昌!” “众爱卿平身。” 淡淡却威严刚硬的帝语传遍永德东门,众臣手持玉笏敛襟立起,那如天人的三人却须登临高台之上,候帝上亲授官服亲交官牌。 ------------ 第四章 宫宴合欢 庆 大典井然有序地进行,数千人在场,竟也是一片鸦雀无声沉寂无响,圣上接过礼官递过托盘上的物事,一件件递交跪坐于檀香炉前的三人。 熏香冉冉又染染,蒸腾起三人的脸颊俱是流转生光,眉眼盈盈处自有风华绝代堪顾倾天下。 辰时三刻,礼毕。 百官躬身唱喏,齐贺大庆喜得良才,恭祝大庆富盛昌隆。 夏若自清晨便为了早些候在永德殿东门不至于失了分寸,巴巴儿地连早膳也未用就拉着林嗣墨并着李见放坐着马车过来了,此时日已至正头,一阵阵地晃得人眼花不已,腹内空空荡荡地几欲叫出声来。 却是不能妄动,须知新人官吏在这肃然场面上,连寒毛都不许多移一下,林嗣墨微微以金眸看过来,唬得夏若赶紧眨眼示意他摆好玉笏目不斜视。 直至午时,帝上颁旨完毕大典。 随后,帝后于清影殿设华宴群请百官入席,以示对新晋入朝的三位大人之嘉许。 大殿前门被两名身材稍高的内侍缓缓且吃力地合上,各处蟠龙柱顶端的硕大夜明珠此时烁烁光辉映遍了大殿,有高官显贵早已是见怪不怪,也有从未被宴请之吏还在止不住纷纷咋舌。 有数名窈窕宫娥翩翩举灯捧亮而来,行走处步步生莲,身段姣好摄魄,姿容冶丽端庄,一时间,本是半束曦光也透不进的殿内竟是被人力所为似处于朗朗白昼之下,众人脸色变换交替俱是清晰明显。 夏若神色泰然,以不甚在意的模样徐徐扫视过文武百官,只除了最高阶的帝后二人未敢直视,若说起其余一干人等被夏若别有深意的目光盯视得面红耳赤也是毫不为言过的。 清影殿本是前朝王侯聚乐淫靡之地,自开国皇帝即位时,因经费国库吃紧,便索性撤去殿内浮华奢物,用作了平时皇室宴请之所。 殿首有高台,即为帝后二人之座。 次一阶,为皇子皇女。阶旁另设席位拉竖屏风赐后宫品阶高者妃嫔入座。 再次一阶,为一二三品高官坐席,可带家眷命妇入席,官阶越高,则其所携之人便越多。 最下方的铺金宽广平地则是供其余品阶不高的一众京官飨宴所用。 大皇子早先已身殒,其母当时位阶并不高,连嫔的品阶也无,故而皇帝为宽许其心,特地授意皇后封之为端妃。是个冷淡性子,只知一味地沉默垂首,听得人道,当时就连自个的孩子意外堕马身亡,她也并未作出许多的眼泪事来,只是之后便请旨于寝宫中另设了小佛堂,道是为了赎自身余罪,为其余皇子祈福求安。 二皇子林显季之母为玉贵妃,生得妖冶非常,一双斜长入鬓的远山眉,一对勾魂夺魄的丹凤眼,几欲是要将众生风华都引到自个身上来,当初被皇帝一眼相中被封玉贵妃,也是因了她如玉容貌及如玉的嗓音,此刻虽坐于缂丝屏风之后,却仍能辨别出与常人不同的妖娆风姿。 三皇子林嗣言因体弱未来,四皇子林嗣墨垂首饮酒辨不出面上神色,其母贵为皇后,却瞧不出寻常人家里的母子亲和。 五皇子林重恩年纪尚幼,生得粉团一般,甚是惹人喜爱,此刻正倚在其生母董淑妃怀里轻糯软语,瞧着喜人得紧。 夏若心里有了几分打算,却依旧不动声色地饮下手边一瓯清酒,却听得耳边有内侍悄悄凑近低语道:“四殿下吩咐过小人,说是要夏小大人您少饮些酒水,多进些菜肴才是。” “哦?”夏若并未料到他竟是如此细心地在自己身边安排了人伺候,不由挑眉一笑,丽色乍现倒惹得附近众人纷纷杂杂望来。 她慌忙垂首故作不胜酒力,借此避开众人目光,瞥眼见正瞧见林嗣墨面带担忧地霍地起身,却被林显季故作兄友弟恭地拉住敬酒,却不察竟是李见放径直站起越过众多筵席拥挤侍从奔了过来,扶起自己时依旧是不变的关切神色:“阿若?你可还好?” 夏若有些怔然,全然未料到他竟会罔顾他父母姐姐的拦扯,竟是直直地走至了自己跟前。 夏若方才俯首太急,本是被猛然涌上的酒意熏染得面颊微红,姣好春晓之色竟惹得无论年纪大小品阶高低的朝官俱是瞻视而来。 她正想劝慰着不用,却是林显季悠悠地斜着瞥来一眼:“夏小大人如今依旧是熙王府之人,李小大人着甚么急?” 一句话已是引来帝后妃嫔的纷纷看来,皇帝未言,皇后倒是淡淡地开了腔:“若是不适,可以先行离席,自去偏殿休息了。” “是、是……”夏若慌忙喏喏开口,赶紧着起身,李见放又巴巴儿跟了出去:“哎,慢着些,莫要摔着了!” 夏若垂头敛襟急走了出去,撇开林嗣墨想跟出来却不得的专注目光,一味地寻着僻静地方以躲开那些尴尬难言的调笑或若有似无的盯视,涌上的几分醉意被外庭的凉风吹散了些许,她摇摇了头,却又是被李见放急急地一把扶住:“阿若!” 她惊愕抬头,如瀑青丝也顺势倾泻下来,微风拂面将缕缕如缎帛般的发丝阵阵挠到李见放脸上,又隐隐地在心中生出更多的渴望,期待着她能隔着再近一些:“阿若,你、你有事没有?” 她盈盈醉人的眼波衬着微醺发烫的脸颊几欲让他吻了上去,却依旧努力克制着深吸了口气,压抑地退后一步开外:“可是觉得乏了?要不,我送你回府吧!待会只要私下里和圣上说说便好。” “不用……”夏若迎着风揉了揉眼,嗤地一声笑开来:“方才我出来不过是消消酒气,你怎的跟得这样急?” 话一出口又有些暗恼,旁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心思不一般,自己却还有意无意地提了这个岔子,却未曾想,他只是低低一笑:“我这不是怕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才忙不迭儿地跑出来给你解闷了嘛。” ------------ 第五章 见微蛮横 争 夏若正欲回话,却是听得身后有女子的不满声音响起:“哼,我还以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呢。” “姐姐?你怎的出来了?” “父亲觉得孤男寡女地立于皇宴门庭处委实有些不妥当,便让你进去,差了我出来陪这位夏大人。” 夏若听出这话里别有深意,一时间又添了几分难堪,正要转身见礼,却被见放拉住凑近了低低在耳边念道:“姐姐说话总是这般阴阳怪气,莫要多想便是。” 她强笑着点头:“嗯,我知道。” 夏若还顾着为李见放挽点情面,却不曾想那李见微一点儿也不懂为人处事之则,硬梆梆地说道:“还不快些进去,是还想多传些风言风语出来么?” 待得李见放不情愿地离去,李见微却是直直地倾身走到了夏若面前。 “下官见过李小姐!”夏若极是谨慎地行了礼,生怕又被她说出的话闹个不愉快:“现下酒醒大半,下官也该进去再与同僚畅叙情谊……” “别和我耍甚么官腔夏大人!”她似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眼里兴味索然:“你莫要以为我肯出来是有多抬举你,若是我母亲说的没错,你的姓!”她毫不客气地抬手在空中虚指了指她,黑眸看进她幽深眼底:“就连你的姓,也是前不久刚起的吧!本是一介草民得了姓氏,这该是天大的恩惠了,但是你须谨记……” 她笑开来,眼底却一派冰霜:“熙王府的高枝你攀上那是你有些好运气,可我上将军府,却是容不得你来搅合的!” 夏若头皮阵阵发麻,思来想去也未理清头绪:“我这官职来得名正言顺,何来高攀贵枝之说?” “你当真这么以为?” “莫不是下官于小姐的意见有些偏差?” “哼,不过是圣上疼惜嗣言哥与嗣墨哥,瞧着你整天里跟着他们寒碜得紧,这才扔了你一官半职,还真把自己当了什么不成?” “李小姐说话可真真好笑了!”她上前一步,也如同对方皮笑肉不笑那般直直盯视住她面上神色:“圣上于我恩眷相加是我的福气无错,可毕竟这是我自个的私事,连熙王殿下也未多言什么?哪里轮的着不清不楚的旁人来指手画脚横插一腿。” “你这丫头好生无礼得紧!” “若说方才的一番都只是私底下言谈无甚关系,可您现下这话就真真说差了!”夏若墨眸倏地亮灿,容不得人正视:“下官职位虽卑,可总归是圣上恩赐于我,您再怎么些,也得跟着叫下官一声大人,是,我的确在这之前属一介草民,连个正经的姓氏也无,可现下既是于圣上处得了恩典准许,您称呼下官一声大人时还是得带上那小小的姓儿不是?” 她见李见微蓦地瞪大了眸子,似是从未料到自己胆敢顶起嘴来,冷笑道:“皇帝钦赐的官位,岂是你这等只知养闲的闺阁小姐能妄加揣测的!” “你好生大胆!” “我若是不大胆,你以为现在端端正正地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是谁?是那些见了你这位千金小姐便要瑟瑟叩首的卑贱奴才,还是因了你父母无尚荣光的脸面而顺道给你几分好颜色的朝中官僚?” 夏若退开来,绝色的面容恰隐于身后浓浓淡淡的树荫底下,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恼火:“凭才学我或许的确比不过你,可我合该就应对你低声下气畏畏缩缩么?你不该有这样大的信心!” “好!好!”身后忽地响起一阵击掌声,夏若倏地转身望去,竟是林显季! 林显季一脸快慰地走近,玩赏般的调笑神色却让夏若燥热的头脑一下子镇定下来。 糟糕了! 她暗自咋舌懊悔不已,方才竟是被那李见微激得将往日里自卑的苦闷情绪尽数发泄了出来,若是在宫外还尚可,只是如今身处朝堂,她又是上将军与长公主之女,要真较起真来,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待那林显季完全走近之时,李见微早已没了方才的惊愕,收敛起面上所有表情,重又做回了人前骄矜如水的小姐。 她昂着首从鼻腔里溢出一丝冷哼,展袖转身,背影风姿绰约:“都不过是一丘之貉。” 夏若几欲要冲上前去再次拉住她将话说清楚,林显季却是“哎”的一声挡住了她前去的身形:“夏小大人,可否让下官也沾沾光,陪大人你说一会子话?” 他随他母亲生得极逶迤纤长的眉眼此刻正紧紧逼视着夏若,丹凤眼眸内的几分薄醉曳曳漾漾,随旁边荷塘水面波纹悠悠送了过来,他的声音低而诱惑,手也缓缓地牵住了自己的手腕:“大人知道么……本王可是对卿心仪了许久呢……” 夏若惊得就要挣脱开,却被他越抓越紧,人也越凑越近,虽是往日最喜欢的清酒香味,此时却觉得闻着心闷无比,她简直要面颊彤红地烧灼遍:“殿下请自重!” 临近底线的低喝未越让他离远些,反而是凑得更近,若有似无的鼻息喷洒于她面上:“无事,反正现下这里也无旁人,本王今日就将心意以表于你,可好?” “不、不需要……”她极力地想将头往后仰,他的掌心却绕过肩头扶住了自己脖颈,她大惊失色:“放开我!” 他低低一笑:“本王见着你的第一面起,便时时牵挂于你呢?你非得要这般伤本王的心么?” 他轻巧蹙眉,似是醉了:“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好,阿若,你也定是这般认为……”他熏熏然地微闭了眼,枕在几欲僵直的人肩头,轻笑了声:“你说,我以后该不该换个模样活……换个模样,我或许不会再如现今这般形单影只了,可若是,可若是这样,我母妃定然是不许的……” 夏若突然没了往日对他的避之不及,酸意蓦地涌上心头,热热地辛辣滋味氲湿了墨瞳,同是皇室子嗣,林嗣言与林嗣墨是孪生兄弟,相互间的关照怜惜自是不必说,五皇子林重恩年纪尚小,瞧着董淑妃一副不管事只知疼孩子的架势,怕也是舍不得自家的骨肉陷到这日后夺位的浑水之中。 夺位。 是了,夺位! ------------ 第六章 夜游乐趣 幻 她横生一股蛮力生生推开了他,凝重神色倒让方才还沉思遐想的林显季措不及防:“殿下莫要以为这番巧言令色便能迷惑了我,您既是说了玉妃娘娘是绝不容许您有半分地变样,那现在这番言语也必是在哄瞒于我了,况,我是熙王府的人已是人尽皆知,您这般作为,只怕被旁人知道不好,被玉妃娘娘知道了更是不妙罢。” 他虽是惊诧了一瞬,转而又笑开来,眉宇间不似之前的胭脂气,疏淡清朗得像拨开云雾之后的辉晓明月:“我便知你会如此,罢了!”他轻轻拂袖转过身,温柔地仰首看向天穹顶端的勾月:“是我妄起了心思,以后……” 夏若见他神色略是凄楚又强忍着未予表露,不禁上前一步欲好言劝慰一番,却不料他突兀转身,面上又带着了以往总会明显观察到的不羁风流,他展了自袖中拿出的金玉折扇,挑眉低笑:“以后,我依旧不会放过你。” 一席话直直地要将夏若五脏六腑俱要惊裂开来,她不可置信地瞪视住他:“你怎能……你怎能……”善变得如此…… “我怎的了?”他存了心要逗弄她:“是本王玉树临风的倜傥姿容让大人你惊得话都说不出了么?” “你!”夏若急喘了口气才慢慢恢复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殿下休得胡言乱语!” “罢了,你一急便会面红,若是再逗你,只怕待会进殿后那些登徒子们要想歪了……” 他说完,竟是未管惊异愣在原地的夏若,径直进去了,跨进殿门的那一刻,似是要凭空多弄出些暧昧,还刻意回首细细叮嘱道:“听话,外面夜凉,别待太久。” 愕然良久,心里却生出股异样的感觉,似是之前对他避而远之的态度全都因了方才他的回眸柔情浅笑有了些微的松动,可随即又被涌上心间的理智筑起更为厚实坚硬的墙。 夏若一遍遍地闭眼叮嘱自己,他也是皇子啊!与他们一般立场,要对皇座虎视眈眈的皇子啊!自己怎可因了他的一句话就掉以轻心不知敌手为何物了呢…… 夜色正好,夏虫于身旁草丛里轻鸣浅唱,宫墙外莹莹的灯盏,宫墙内鼎沸的人声,都是好的。 她缓缓呼吸,吐尽了最后一丝浊气,面上笑意重又绽开,微微垂眉想,喜欢罢,横竖是与我不相干的。 她极是谨慎地重又坐回了筵席旁,假装未注意到李见微与长公主刻毒嘲讽的目光,心中暗哂,却无过多表情。 不多时,帝后起驾回中宫,留百官好好尽兴玩乐,妃嫔自是要随着退下,如此一来,林嗣墨索性便走下高台径直来了夏若身边,他折身垂眉笑着看她,淡淡清香的酒气随鼻息微微喷洒于桃花粉颊上,惹得夏若慌忙侧首,急急地抓起还留着些残酒的箸旁金盏,一饮而尽。 喝得又是急促了,林嗣墨低笑了声:“阿若随我来,残酒喝得多没意思,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全是皇室新酿的桃花露。”他在她耳边凑近了低语,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耳畔蜿蜒而上,灼遍了整张如玉白皙的脸颊:“嗣墨哥你……” 话还未说完,人已被他拉出殿外,他极是轻快地翩然至前,身形微转,便将她箍在怀中:“阿若走得太慢了些!”轻笑间便带她离了地,似鸿鹄燕鸥,竟是将还在惊诧的夏若一瞬揽着飞出极远。 他许是注意到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惊疑神色,又自顾自地笑,舒朗嗓音在朦胧月色里好听得紧:“这不过是在奇异谷中习得的功夫罢了,算不得什么。” “医术是于奇异谷所学,这个也是于奇异谷所学……”她思来想去仍是倾吐了一直以来的发问:“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现下一次也说不尽,往后阿若自会慢慢知晓!”他轻笑道:“这处亭子便到了,咱们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跑出来,可不能枉费此行,那桃花酿埋置的地方是我昨晚央着哥哥告诉我的,我们偷着喝些也无甚要紧。” 他往日的风度全都成了酒后如小童的顽劣,引得夏若暗笑不已:“今日怎的竟像个个都喝醉了似的……” “个个?”他挑眉问道,金眸流转生光:“我只知有个见放,他方才似是醉后鲁莽了些,其余的却是不知,还有谁?” “不就是二……”夏若看着他熟练地取出袖中折扇,轻轻拨弄之间,竟露出了一段利刃匕首,入神之际差点便脱口而出‘二殿下’三字,瞥见林嗣墨正等着她回话的端然神色却又强自稳住了:“不就是饿的那会子多喝了几盏酒,我也觉得有些醉了……” “那现在可还好?”他一脸的关切让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二人静默良久,他忽又如雪景里的一束光粲然笑开:“应是没醉的,还记得要骗人呢。” “谁、”夏若见他似是瞧出破绽,慌张道:“谁说我在骗你了?” “我说的。” 他瞥见她急得快要站不稳的模样,又笑着扶住她:“好了好了,哄你玩儿呢?骗与不骗也无甚紧要,随你的意就好。” 夏若讷讷无言半晌,憋了许久,终是叹气道:“我也并非故意着要瞒你,只是……” “嗯,我知晓的。” 短短五字,却让夏若觉得绵长的情意自他肺腑尽数倾泻出,自她的耳廓延伸进心口,百般情丝如画,千段意楚,付作相思茶。 二人默然对立半晌,晚风徐徐拂过衣袖袍角,夏若的头发极长且柔,被风摆起悠悠地像伸展进夜色之中,很是瑰丽。 林嗣墨灼灼目光凝视着她,眼眸都不曾转动分毫,夏若只觉得脚下生汗,脸慢慢热起来,耳根处的烧灼感便是自己微微一偏头都怕引燃到面上。 “二殿下他……”夏若低语垂眸,想着将话头转开:“我更是想说,他似也醉了。” 少女讷讷垂首的乖巧样子他罕是见到,此时观来竟多了几分意趣,他兴致盎然地“哦”了一声,等她的下文。 她却是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若是将林显季的原话复述与他,他想必不会快活,可若是隐去那些必须要说却又是说不出口的话,岂非还是在瞒他? ------------ 第七章 战马驿报 急 “阿若怎的不做声了?”他近身上前,神色突地紧张:“莫不是真的醉了不舒服起来?” “不、不,没有的事,我不过是!”不过是什么呢?阿若咬得死紧的唇几欲破碎,面色变得白惨惨,在清辉月色下说不出的苦楚:“不过是心里有些乱,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那便先不说就是,来,闻一闻这上好的桃花酿!”他浅笑着递来刚拍掉封泥的小瓷坛:“是否迷醉了几分?” “嗯!”夏若闭目深深一闻,心里满满地都洋溢起了甜却不腻香且雅致的酒酿气息,竟是开心得笑出声来:“果真是皇家的酒,比起上京里头最好的如意楼出的酒都要好上许多。” “那我们便多带几坛回去!”他故作俏皮地冲她眨眨眼,只为博她一笑:“只是怕到时候哥哥会对我训斥一番。” 他言出必行,竟真的又从方才的老树下掘了洞,掀出数坛酒来,他低声道:“这地方并不是父皇授意埋酒的,你凑近些,我说与你听。” 待到阿若将耳侧凑过去,他却是突地抱起她,手上还拎着已系成一长串的小酒坛,罔顾她因未料想到而生出胆怯惊惧的叫声,他极是快意地带她飞至亭顶飞角处落定:“坐在此处观月色,想必是极好的,方才未提前告诉你,也是想着让你突然发现这般好处罢了。” 被惧险感觉代替的,是满满的倾泻不掉的惊艳,亭顶坐势极高,此刻突兀的放眼望去,眸里全部的只是一弯勾月,轻轻浅浅的如帛月辉似一绢丽色初掩的锦缎,看尽后只余舒舒的一口爽息萦在心头,再也抹不掉。 “好看么?” “嗯。” “那我就一直陪你看下去,直到你看腻了为止。” 她笑了笑,醉人的眸光掠过来:“且不说我们不可能一直呆在此处,就是这月有阴晴圆缺之事,也是料不到的。” “那便有多久看多久。” 直至她浅抿着桃花酿靠在他肩头慢慢睡去,他依旧陪着:“我便要与你看上一辈子的月色,好也不好?” 可惜,她睡沉了,未听见。 清月照映的疏影斑驳,隐隐投在二人相倚的身上,她梦里有他,可惜不是他。 “何时,才能真正将实话说与你听呢?阿若。” 深深的叹息吹散于风中,凉意袭来,她又往他怀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点,眸子闪动金色光泽,轻笑道:“惹人的小东西。” 遂抱得更紧,似是这样以后就再不会分开。 长夜并不是漫漫,夏若甚至觉得前一刻才堪堪闭上眼欲沉沉睡去,下一刻,东边曦光竟是直直刺痛了眼窝,逼迫得自己不得不睁眼切身感受即将升温的新一天。 有人侧首过来抚了自己的脸颊,轻声的笑意弥漫:“醒了?” 有朦朦胧胧的雾铺开来,她有些反应不了,昨儿夜里,是他坐于身侧一宿么? 肩头还披着他的外袍,他的清隽侧颜就在自己转首能见伸指可触的地方,似乎从来未靠得这般近过,他长而浓密的睫羽似能被细细地数清,白皙的悬胆鼻梁高而挺直,眉峰峭立于桃花眼形金眸之上,迎着薄透曦芒,竟微微生出勾魂夺魄的美意。 正待与他说话,他却微变了脸色,伸了修长如玉的手指着远处宫墙外:“有战马驿报!” “战马驿报?”夏若从他臂弯里倏地起身,情难自禁地立起身子,却忘了此刻处于亭顶之上,自是站不稳的,一个倾身便摔了下去。 闭目有清冽荷香自亭旁池里依风传来,耳畔有呼呼风响,苦笑肆意铺于唇角,这样一摔,不死也得残上半辈子。 却是没等到预想之中的疼痛,有轻柔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再睁眼时,是林嗣墨一脸笑意地摇头:“还好有我在,不然,你这副冒失的性子,这样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夏若笑了笑,幽深的眸子略带探寻地看他:“你的功夫到底有多好?” 林嗣墨眼神微烁:“好与不好,我倒是难说,日后你自是能知晓的,今日上早朝,方才那战报必是要奏禀父皇的,快,早朝时间要到了,随我来!” 夏若被他牵着拂柳分花,几个兜转间已是走出了硕大的花园,林嗣墨放开手,又回身替她理好腰间垂绦璎珞,凝视半晌又是一笑:“夜里蹭着我睡,索性发髻还不乱,不用重梳。” 夜里……蹭着你睡? 夏若攒眉凝神思了半晌,又忽而抬眉瞧他笑得别有深意,总觉得这话似有些味道在里头,待再次看向他时,脑中忽地轰的一下,脸刷地红透:“你这话怎生听来……”这般易让人误会…… “嗯?” “……快些,我方才好似听见宣官进殿的声音了……”夏若匆匆低头便往前走,撇下林嗣墨在原地眉开眼笑:“咦,是么,我怎的未听见?” 夏若依旧卯足了劲向前走着,也不去理会他,他却是下一刻跟了上来,低声道:“待会无论战报里说了什么?你都须稳住心神。” 永德殿内文武百官尽皆肃然,粗大的蟠龙柱遮挡住了自殿外拂照进的晨曦,坐于最高座的九五至尊此时一言不发地隐在密密沉沉的阴影之中,面容看不清,威势寒意却是源源从他身上传至殿内俯跪之人身上,有抵不住的已经瑟瑟发抖,更有甚者竟是身下涔涔湿了大片。 以品阶之分,林嗣墨与夏若同属文职,又高她三阶,故站于她身前极远,此时他与夏若手里所持上朝的玉笏是安伯托李见放转交的,而小小的李见放却是身着武将袍列于另一道,正于他父亲李上将军身后。 “区区北狄是当真想作反了么?!”肃静的大殿突起暴喝,那座上之人将已握得稀烂的驿报狂怒地掷于俯身跪下的驿员垂眉眼前,唬得众人纷纷心里一突。 “他北狄如今是猖狂得不知方寸了!几年前的南侵朕未将之当回事,现下竟是得寸进尺越发地得意了不成?!” ------------ 第八章 朝堂暗涌 动 “朕年轻时着实是将沙场走遍,本是无心战事,他却是一味挑起战祸!真当我大庆无人了,还是说,是他自个真把自个当回事,嚣张气焰升天无人敢治么?!” 众官惶恐不已,纷纷跪下叩首不已:“请圣上息怒!” 那驿报员也是吓得汗流一身:“恳请圣上息怒,恳请圣上息怒,此份战报是杜左将军镇守边关被北狄贼人偷袭后所书,小民贴身还带着将军之前欲上送至御前的亲笔信……” “还不快呈上来!” 皇帝一声高喝,身边伺候着的公公慌忙将拂尘往腕间一搭,急急地便走下高台取过那人埋首高递出的信,堪堪路过林嗣墨身边时,皇帝忽而闭目沉吟道:“且慢,便让墨儿将此念出罢。” 林嗣墨稍稍错愕,随即又面沉如水,右踏一步出列作揖:“谢父皇。” 纤长十指将朱漆信封破开,念声有些微暗哑:“吾皇在上,容老臣三拜: 前有北狄先主虎狼之师,今又出皇子有双,虽及不上我大庆多位皇子龙章凤姿,却也容不得小觑。 近年北狄猖狂作乱,尽皆是得了北狄新主的怂使,那新主本是于今年年关时方才即位,是北狄先主主动引退将位传与之,许是照了之前的老样子,登位掌权后非但不休战火,反而是频惹事端挑起祸乱,大肆征兵操练军械,欲将我大庆视为囊中物。 老臣虽是时刻谨遵圣上叮咛,不敢蔓延战祸以损百姓,却又是可忍孰不可忍,眼见北狄愈发不知好歹,老臣斗胆向陛下进言,恳请圣上……” 林嗣墨突地停顿下来,微抬了首观察座上之人的面色。 “念完它,大些声气!” “是……”林嗣墨再开口已是有一些颤音,不知是为这信中殷殷挚语所撼动,还是因了终于可对北狄报以回击而激昂:“恳请圣上!”他昂首高声俯跪作礼,如钟鼓玉磬的嗓音响彻宽广殿内,激起所有热血壮志:“一展我大庆威严,出兵北狄!” 官士或是文职,或是武将,尽是纷纷随林嗣墨俯跪于地,宏厚的回声一遍遍激荡于殿中,震得蟠龙柱也是嗡嗡作响:“恳请圣上,一展我大庆威严,出兵北狄!” “准!”九五之尊霍地扬袖起身,王者之气肆意迸发,他沉声下令:“今日起,大庆上下城邑贴出军榜,选身强力壮者入兵营,李将军,朕擢你为扬威上将军,明日点兵于骁骑营,麾下大员由你亲自点将待发!” 荣耀当年沙场的将军现下虽初显老态,却是依然声如洪钟形体刚劲,他领命起身行礼:“遵旨!” 夏若微微不可置信地于心中暗自揣测,这北狄新主之前是大王子,二王子是翰深之,以前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性子泼辣之人,正是北狄三公主。 那现下,她有些不可置信,翰深之岂不是成了亲王?北狄南侵的军队又是由他新即位的兄长所领,作为左右臂膀的他,定是在战祸之内脱不了多大的干系。 竟是这般快就要兵戎相见了么? 初忆当时年月,他微带了三分凛然正气作揖见礼,七分的如暖阳笑意醺醺然照进心中,连半步挣扎的退路也无,直直地,便对他多了分信任。 可后来竟将他是北狄王子的事坐实……夏若看向林嗣墨部分隐在阴影里的脸,也是一样的温润如玉翩翩风雅,却比翰深之多出几分坚毅与沉着,比林嗣言多出热血如许,或是这熙王之位,他比嗣言哥更适合。 思及此,夏若垂首看向自己手里的玉笏,区区一介文官,虽是三品,却也人微言轻,就算是上阵杀敌充当不知名的炮灰,也几辈子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既如此!”皇帝又是一番沉吟,指向那小小驿员:“你先回北疆复命,且与杜将军一言,朕拨他三十万骁骑大军,以李上将军为帅首,明日午时点将一过,即刻出兵!” “是!” “你便退下好好休整一番,务必要将朕的话送至北疆军营!” “下官定不辱命!” “有哪位爱卿愿与李上将军共同出征北狄,一雪前耻?” “儿臣愿意!”“微臣愿意!” 竟是林嗣墨与李见放同时步出官列,察觉对方意图后,都是微微相视一笑。 只有林显季略带嘲讽地低语道:“这样急着,还不知给谁看呢?万一这一去小名不保,可要那些人如何是好?” “显儿,你有何话说出来便是,藏藏掖掖的,可有失皇族气派。”不知是皇帝特地意有所指,还是无意而为,他侧首看向林显季的眸子滤过一层金灿亮芒,林显季肃然正色出列,垂眸道:“我方才并未多言,父皇许是听错了,我倒像是听着夏若小大人似是跃跃欲试想对父皇您上表一奏呢。” 他斜斜睨来的眼风唬得夏若慌忙收敛思绪整襟立定,皇帝淡淡“哦”了一声,上扬的语调吓得夏若心神俱是起伏不定,她慌忙右出一步,故作镇定地垂首:“微臣、微臣并无言语,许是二殿下听了别人错认为是我……” “哟,夏小大人也觉出本王对你是极为关心的么?”他邪邪抿嘴一笑,罔顾林嗣墨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竟是与这沉肃朝堂之上放诞无礼地朝夏若走了过来,拉了她手腕,使力迫她一齐跪在皇帝面前:“父皇,您看夏大人既是已经知晓了,儿臣便有一小小的不情之请,还求父皇允了我,不如……” “二哥休得妄言!”林嗣墨甚是狂怒地几步走至夏若身前,助她挣开了林显季的臂腕:“这百官都在的朝堂之上,怎能容二哥你如此胡为?!” “朕还坐在这儿呢?都胆大包天得要自立门户了么?” 一席话让听者俱是汗颜,这话既是意指现今北狄违了当初自削藩位退当朝使上贡国的盟约,也是暗讽同为手足的林嗣墨与林显季罔顾皇室脸面,公然于朝堂之上喧喝。 而这,都是因了夏若。 ------------ 第九章 和王出手 隐 此时的她站于林嗣墨身后,隐约能瞥见林显季嘴角若有似无的别有深意的暗笑,还有皇帝柔和里略带严厉似刀锋的凛冽目光,背后涔涔地湿凉了一大片,连嘴唇也要尽力地咬住才能勉强克制住的发抖,林显季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是想将皇帝的注意引到这边来么? 可这样言来,对他并无特别的好处。 “父皇言重了!”林显季起身抖了官袍,仰头又是一番清朗笑意盈然,他转头嘲嗤:“四弟也是多心了,我不过是想求着父皇为夏小大人多添些官阶,也好多多为国效力不是?何来肆意妄为这一说?” 夏若这才如兜头凉水泼下直直地稳住了心神,原是如此…… 林显季已经这般地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么? 早逝的大皇子因由堕马意外亡故,据那次林嗣言的言谈看来,应是由林显季一手操控,而那时他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若是说有他母妃在身后一方支持,可身处深宫的嫔妃处处都有人暗中掣肘,还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就连帝后都未曾察觉。 是了!林嗣言有说过那马是因了北狄王廷的御花紫玫香才制疯癫失控,从而使本处于马上的大皇子堕马身亡。 或许不是未察觉,而是…… 夏若抬首望向那座上之人,面色肃然找不出一丝的苟且神色,心里顿时就凉了大半截。 精明如一代英主,他的大皇子死得如此突然,怎么可能会轻易罢休,而是他明明知晓了,却迫于不能及时与北狄开战以免荼毒百姓的缘故,保住了品阶较高的玉贵妃之子林显季,那品阶低下的无名嫔妃虽是养育了大皇子,在他心中,却也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在事后,草草地封了她一个端妃的名号,可对一个最后仰仗依靠也无的母亲,这些有何用处? 那现下,林显季是要顺势对林嗣墨出手么? 趁着一直身体虚弱的林嗣言每况愈下的情形,所以想着要将初入朝堂的林嗣墨一举扳倒? 夏若终是显了淡淡笑意,和王殿下,可没这样简单呢。 一场风云诡谲的明争暗斗,被表面上识大体的二皇子几句淡笑言语揭过不提,皇帝视外敌为目前最大烦恼,儿子们闹一些小别扭自是无大碍,遂得过且过,宣了下朝。 才出得殿门,李见放便撇下身边的父亲,一迭声地叫道:“哎,嗣墨哥,阿若,等我一起,我随你们去熙王府上玩玩。” 林嗣墨回身斜睨他笑道:“你母亲定然舍不得你小小年纪便随父出征,以后的来府上的日子还多的是,何必如此猴急。” 李见放瞄了一旁表情无甚波动的夏若,垂眉小心翼翼道:“我见今日阿若似是心情不大好,便想着待会带她去如意楼吃些她爱的小吃食。” “不必了!”夏若突兀出声,面上一片清寒,话却是比之更冷三分,她轻笑了声,睨过来的墨眸却是疏无笑意:“我今日还有些事情,就不赔李小大人散心了。” “哎,阿若你这话……” “见放,我并不是对你觊觎着些什么?这些你须对你姐姐说清楚,我这个外人的话她想必是不信的,可你不同!”夏若偏过头不去看他愕然的神色:“你是将来的小将军,我区区小吏自是不大入得了你们李上将军府的眼,你是个对我有善心的人,可若是过了头,只怕到头来亏的还是我自个。” 林嗣墨蹙眉:“你怎的突然对见放说这些?” “说与不说,迟早也是要明白的!”她扬了手覆住额前被风撩得有些乱的发,杏眼深处有说不出的寂寥:“现在不交待清楚,日后祸事惹到我头上,就凭你那位姐姐的本事,只怕我连垂死之时的喘息都不能够。” 她低头走开:“我先回府了。” 李见放长久的沉默后,是突然的怒喝:“定是我姐姐将她欺负了!我这便回府去与我姐姐说清楚!” “慢着!”林嗣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他奔跑的势头:“你姐姐定是昨日趁你父亲安排她出殿陪阿若时对她有一番中伤之言不假,可若是你这般贸然回府,这样的节骨眼儿上,百般错处还是得由阿若担着。” “可就只能让阿若白受委屈么?我姐姐天生就是个孤傲性子,待谁都是三分敌意,况现下看来,阿若也必是不待见她的……” “无事,你先回府去,莫要冲动行事,我今儿向阿若将事情问清后再告知于你可好?” “嗯!”李见放抿嘴笑开:“嗣墨哥,你竟是与嗣言哥一样样地会处事。” 林嗣墨眼神一闪,转瞬又波澜不惊:“我与哥哥是胞兄弟,自然是相像许多的!”他扬眉一笑:“快些回府去罢。” 一贯是轻浅抿唇而笑,嘴角扬得胜过宫墙边的柳叶,盖过三月间的桃花。 林嗣墨下马进了府门,却不由失声道:“阿若,你这是要做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要搬出王府去。我总算是受够了旁人的猜疑与白眼,那些个无关紧要的话语我着实受不住,也不想平白无故地去受这个气。” 林嗣墨深邃的眉眼在一瞬结出霜华:“有我在,哪个敢猜疑于你?!你休要整日里只知看轻自己!” “我?看轻自己?哼!”夏若惨惨冷笑:“我这人还须用得着自己看轻么?只需那李家小姐对我冷嘲热讽一番,我自己都能挖个坑将可怜巴巴的我埋了!” 话一出口夏若就知不妙,她方才说了些什么? 竟是被他一哄弄得实话全盘告知,那李见微对自己的一番话虽是表面上未在意,可内里怎么可能不在乎? 本就是乡野之地出身的草民,在这个功勋爵位比人命都重要的帝都,被一个与生俱来便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嘲嗤不休,岂非是比从未来过这个世界更让人羞耻的事么? 林嗣墨却是轻声笑了:“我道你为何突然闹起来,原是这样。” ------------ 第十章 嗣言身殁 亡 他负手遥望远处于午间曦光下烁动粼粼波纹的碧漾湖,叹气声微不可闻:“可这人都是会有一些个短处被别有用心之人捏于手中,若是连一丝缺憾也无的人,他必是极难的,难得连……”他温柔地弯起唇角,抚了她与风中飘摇的发丝:“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恐要失去了。” 他眼中一片澄净,似碧漾湖心的一缕水波,沁凉至四肢百骸,她垂眉轻声问道:“那样没有缺憾的人,是你么?” 他笑得明灭如长空月夜的一柱烛火:“怎可能是我?在你心里,我必是穷凶极恶之人……” “不是的,我只是之前……” “你怕我占了哥哥的位子,是也不是?你还怕,我会心存毒念,待在哥哥身边只不过是想伺机致他于死地。” 她惶恐抬首,黑瞳的惊惶失措映入他金眸中清晰明了,他又是弯起眉眼笑:“我一早便已是知晓,每每见着你,就会忆起你那日匆匆走至我身后担忧且急躁的神色,那时我便在想,你是在为了我才这般么?” 她被他低沉温润的嗓音慢慢牵引至记忆尽头的虚无,正是他那日花下浅笑回首,她才会惊觉他与林嗣言的相同,若不是那般,她或许对他的疏远感会更浓些。 “后来才知,竟是我多想了!”他失落地敛去眸内光采:“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是哥哥,可你是否又是真的知晓,其实,其实……” 他却是突兀地止住话苦涩地撇了嘴角,看向一旁:“罢了,现下未到时机,便是说了,只怕你也是要怀疑我别有居心,定是不信的。” 她茫然张口,想要告诉他自己会信,可已是来不及,他的袖袍堪堪滑过她的指尖,不过是急遽一掠,身影便远去了。 只剩她喃喃话语遗落风中:“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比林嗣言待我还要好。 夏若思绪无主,在碧漾园里兜兜转转竟找不出一处好景致,遂强叹了口气,出了府门欲往职司去处理公文,却听得远处一阵急促得得的马蹄声。 “阿若!”李见放兴匆匆下了马,正见着了一身黛纹青袍的夏若站于马车前一言不发:“我正要带你去如意楼呢?可巧你却是早已在府门口等我了。” 秋水翦瞳兴致缺缺地无神望向他,夏若漠然的神色竟是惹得他将话都说不出:“你……可是还在生我姐姐的气……”他低头嗫嚅,语气小心:“她就是个跋扈的人,我们以后别管她就是了,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嗯。” “诶?”李见放有些惊诧她的平静,方才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确确实实是笑了,不过是如昙花瞬现,却仍有着以往风华。 “见放,你父亲可有言过让你上战场?” “我父亲……他定是想这般的,只是母亲却不允,她说,她说……” 夏若见他难得地红了脸颊,好笑道:“有什么难说的,总不至于是让你即刻娶亲给李家留个后。” “你!”李见放倏地瞪大了眼:“你怎的连这也知晓?” “哟,还真被我猜着了?”夏若神秘地凑近他:“她可有让你娶这上京中的哪位名门小姐?诶,对了,你可还记得那次我们与二殿下于如意楼相遇的那次,他身边不是跟着杜老将军的千金么,我瞧着她生得一副好容貌,家世也与你李将军府能堪堪匹配,你母亲定是能许的。” “你!”李见放早已是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知一味地“你、你、你”,方将气喘匀些,正待同她一道细细说时,却是有小厮连滚带爬地自府门深院内狂奔出来,见着他二人便是一通乱跪:“不好了……不……好了。” 夏若心里没来由地一突,勉力强压下涌出的一丝心悸:“你慢些说,怎么回事?” “三殿下他,三殿下他殡天了!” 无尽的潮涌声铺天盖地狂袭至她耳中,瞳孔急遽放大至世界末端,呼呼作响的风声让脑中已是抽空的自己半天才反应回神,竟是不要命般地跑了起来。 张大嘴也呼吸不到空气,窒息的感觉几欲将神志剥离开外至天际苍穹。 又忆起了他初见时的柔软笑意如三月柳絮飞,浅浅言笑绝代风雅,映刻于心间,怕是穷尽了这一生也忘不了。 嗣言哥,你若真是有事,我又该当如何? 便是你醒来后还是如先前不甚理我,我也再不会生你的气,只求你不要有事…… 你不要有事便好。 你便是让我用我仅存的性命来换你安康,我也是情愿的。 门被“嘭”地撞开,少女几乎是从门外跌了进来,声音已抖得毫无辨认的能力:“嗣言哥……嗣言哥千万不能有事!” 嘶哑却又竭力高喊的尖厉声非但未能惊醒那多月来一直缠绵病榻之人,反而在那声突兀的声响后,全屋的人肃然静谧无言,更添了诡异悼亡气息。 “嗣墨哥!我知道,我知道有你在此,嗣言哥定然不会有事对不对?”她失了意识般地奔至他身前牢牢扯住他衣襟,哀哀重复道:“不会有事的,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嗣墨哥,你快告诉我,他不会有事,你快些……你倒是快些说啊!” 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堪堪握稳她挣扎的肩头,隐忍的青筋已从光洁如玉的手背上突起:“阿若你莫要慌,哥哥他……他不会……” “他不会有事的,是也不是?”夏若突地笑开来,连腮边莹亮的泪也忘了擦,只知转头痴痴地看向此时意思呼吸也无的人:“他曾说过的,只要我还好好的,他定舍不得走,呐,我便这样瞧着他,他此刻定是即要转醒了!” 兴奋的神色早已痴狂入骨,旁人与景色不由分说地被她淡出世界,甚至面前之人沉痛的恳求也听不见:“他不会活过来了,阿若你快清醒些!” “休要胡言,嗣墨哥!”她闭目楚楚一笑,清泪如珠涟涟:“他明明前几日都还好好的,怎可能今日说没就没了,许是你们又想着捉弄于我,我这次可不会被你们吓着……” “你看清楚些!”他横生一股力气将她拉至榻前:“哥哥气息全无,面色与常人相比早已露出异色,你还要再自欺欺人多久!” 她被他一席话蓦然惊醒转神,愣愣地发了半晌呆,如云丝的怔然片刻后,终是连着他隐忍的闷声呼吸一同落下泪来。 ------------ 第六卷 堂上孤灯阶下凉 ------------ 第一章 魂灭心寂 迷 方才李见放是跟着夏若一路狂奔至林嗣言的寝房之内,本是见她几欲生狂的模样心胆俱碎,现在又眼瞧着林嗣墨逼着她认清了现实,早已忍不住小声道:“嗣墨哥,阿若想必是一时难以转悟,你莫要太伤着她……” 那人闻言却是猛然回身斥道:“人既已逝,奈何生者?!” 满身凌厉气势与怒气英挺的眉眼唬得李见放登时失了言语:“哥哥的情况本就是在拼着力气以续命,若非是我承了奇异谷中鬼医的闭式十三法,以我自身精元养着他,他怕是在前几年便早早亡了,前几日方才诊出他心脉竭弱得与踏入鬼门关的人毫无二致,却仍是害怕分了你们入朝的好心情来勉力维持着他还尚可的模样,果真是我做对了,若是先前让你们知晓了这事,你们莫不是要分寸大乱到连官爵也不要了么?!” “我本就是为了嗣言哥才入朝为官以便日后助他,可既是他人都没了,我还要这虚无官爵有何用?!” “放肆!”林嗣墨甩袖转身,金眸灼灼地似要喷出火来:“这般的胡言乱语也是你说得的?你也是王府中的主子,若你都没了拼上一拼的心思,阿若,你还以为这熙王府能存到明日么?!” 他挥袖一扫,一抹光亮闪了出去,恰是消失的瞬时,门外响起一声闷哼倒地的声气,他也是颓然似累了般,声音含着无限苍凉低落:“阿若,你便与安伯出去瞧瞧,外边是怎样的光景。” 夏若依旧为他方才那般训斥恼火羞惭不已,还待与他僵持,却是被安伯半掺半推着扶了出去。 “小姐!”安伯低声俯至她耳边:“您方才那话委实让老奴后怕了,若是被和王安插在府中的细作带信传了出去,王府上下可都保不住项上人头了。” 她这才惊觉大意失言,愣神间安伯已将几步远处趴倒于地的一名侍从模样的人翻过身来,有枚细针插于其胸口三寸处,脉搏早无,许是未料到林嗣墨出手如此迅捷狠毒,脸上的惊愕表情还未来得及收敛,便断了气息没了心跳。 林嗣墨掀了帘子,淡淡吩咐道:“将人送至和王府上,莫让父皇的暗哨瞧见了。” 安伯应了声是躬身便退下,临了倒不忘将那地上模样狼狈之人拖了走,夏若依旧怔怔,瞳眸连转也不曾转下。 他叹气,终是放软了颜色,走至她身前揽住了她瘦削的肩头:“进屋再说。” 他掩了她失神的眸子,音色泠泠如泉溪:“你可知,我于这王府整日的忧心忡忡有多少?” 她由着他的清冷掌心熨贴自己湿答答的眼睑,只是不语,李见放从房里出来,垂首低声道:“嗣言哥的身子……何时葬了才是……” 林嗣墨眼眸一黯,正欲答话,却觉得掌心下的一方苍白雪颜湿透得即将要融化,拿开手,夏若的泪已漉漉洇开,如无色的泼墨山水氲染成倾世垂丝海棠图,虽是不着浓彩,却一见夺魄。 “阿若……” 她呼吸都极浅,似已淡出眼帘垂眸处,林嗣墨伸了手去欲揽她进屋,指尖堪堪凑到她袖摆,她却是仰面闭目软软倒下了。 李见放惊惧奔来,正要扶住面若死灰的夏若,林嗣墨早已抢先将她横打抱起,步履匆匆地进了屋。 屋内榻边有张藤椅,林嗣墨将她好生扶着躺了,身边有眼力见儿的婢女赶紧着递来一盏参茶,李见放忙忙地将茶盏送至林嗣墨手边,那一向沉着之人竟在此时微微发抖起来,颤着的右手碰得青花瓷盏铿锵作响,夏若已是意识全无,自然不知顺从张嘴。 林嗣墨鼻尖的汗啪嗒一落,正滴至她唇边,自唇角顺势滑进了她唇缝里,李见放怔忡看着,那人却是眸色一冷:“见放,你此刻先出去找安伯,差他将书房中的笔墨纸砚以及桌椅尽数搬至此处来。” “这却是为何?” “我需向父皇递上书函,熙王府……需办丧了。” 无尽的苦楚自脚跟蔓延至胸腔再没过头顶,夏若甚至觉得下一刻,就在下一刻,她的灵魂都似乎要漂浮出躯体之外,无着力点的空虚感似困兽缓慢地吞噬了她,一点,一丝,由足向上舔舐过来,想要颤栗却不得。 意识即将要失去时,唇上一热,有湿软的物体覆上来,长驱直入地撬开了自己紧闭的牙关,液体由那物一丝丝沁入自己唇齿咽喉,终是得了一线生机。 方才的黑暗绝望似被那人温暖气息包裹严实,尽数驱逐,海市蜃楼自灵台处浮现升起,如神?的刺目光芒倏地直射入眼,激起一串泪涌出眼窝斜入鬓角。 “怎么哭了?” 有细腻温热的指触过来,极尽温柔缱绻地拭干漉漉泪渍,那人的灿灿金眸依似往昔最快活的时光里永远抹不去的印记,夏若睁眼时只觉得神魂俱要被之侵蚀得一丝不剩,愕然半晌,唇角溢出几许叹息:“嗣言哥……” 他关切的神色突地冷下去,却又及时笑开了眉眼:“阿若,你须听话,待喝了这碗参茶,哥哥就好了。” 笑得极致,泪已是顺着浅弯的眼角逶迤滑至鬓里,他掀开茶盏,似诱哄着婴孩薰薰然露出最柔和的目光:“乖,喝了它。” 夏若似失去了意识,茫然地睁着眼只知瞧着他,怔怔地一口饮完了他如玉白皙的手中参茶,由着他拭掉唇边的一缕茶渍,突地开口小声低吟:“嗣言哥……” 他看过来,眸里的微微笑意已看不清:“好困……”话音未落,人却是软倒于床榻了。 “阿若!”李见放进门时就见她昏昏然倒下,林嗣墨虽侍在一旁却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急之下便冲了上去,却被林嗣墨起身拦住。 “见放休得吵着她了,这几日她必是承受不住,我索性让她睡上几日,哥哥的出殡之日一过,她自会醒转。” “嗣墨哥!你给她喝了什么?!” “一碗参茶而已!”林嗣墨走至抬进来的梨花木桌旁,神色自若地施施然拈起一支狼毫玉笔:“不过是多了些辅料。” ------------ 第二章 有所觉察 探 他看向李见放,笑盈盈地又眨了眨眼:“我自不会做出害她之事,见放尽可宽心。奇异谷的圣意草你可听说过?” 李见放愣愣站着一言不发,林嗣墨轻笑着拂袖让安伯退下:“奇异谷的长老们将圣意草奉为珍品,只因它有那令人起死回生的好本事。” “起死回生?” “也算不得有多神,与其说是能回生,倒不如……”他如着了梦魇般迷离浅笑地托起袖摆,极快地于一方宣州上好的黄帛折子上游龙走凤,复而搁笔将已写毕的书帛轻吹了吹,翘起的唇角露出些许玩味的笑:“倒不如说是这般这般。” “诶?哪般?” 他微微倾身过来,语气有些调笑:“哦?现在听了这等子怪草,就把阿若的情形给忘了?不担心了么?” 李见放因他靠过来的如玉俊颜微红了脸:“不是!我……” “行了,阿若的事我自有分寸,见放留心着自己就好了!”他摸了他发顶:“先回府去,等父皇的旨意一下,熙王府便即刻办丧。” 李见放怔怔地被安伯请出门去,脑中还旋着他方才的笑颜,弯弯的眉眼真真像极了嗣言哥,却不是像,比起往日的神色语气,连说话时会忍不住摸自己发顶的小动作,都是十足的一模一样。 孪生胞兄弟也不会有这般的。 难不成……!他惊觉回身,于风中扬起发丝缕缕拂至白皙光洁的面上,想进府去再找林嗣墨,可转念又想起自己不过是凭空想想罢了,多说并无益处,终是暗暗咬牙上了马,径直回府。 若仙斋已入夜,比之白日更显哀凉。 “白师父,派去南方各州的人俱已回来,并无……” “罢了,你先下去!”白渊离一脸倦意地挥手让不远处伏在地上的小厮退下,忽又出声道:“慢着。” “白师父可是还有事吩咐?” “你将那北上找寻归来之人叫进来。” “是。” 那人恭敬转身,临了却戚戚开口:“白师父,有句话我还是须与您说上一说……” 白渊离抚上额心,低低应了声,那人随即跪下道:“白术姐姐她……” 说到此他又小心抬首去瞥白渊离的面色,却是被手挡住了看不清,顿住好久才怅惘叹了气道:“人既已走,还请节哀……奴这便退下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关上,屋子顿时只剩皎皎月光倾泻进来,眼前短暂陷入黑暗的白渊离缓缓地拿下了手,往日如谪仙的不思苦楚的容颜之上,竟是涔涔的泪。 “阿术……”叹息逶迤,于这静谧的夜里却不显得突兀,那人满身的发自他微垂的颈项倾泻如注至桌面,恰映了一室月华,竟是青丝成了白发。 熙王府终是挂起了素缟。 圣旨即下,举国子民三日无炊米烟火之事。 文武百官尽皆褪官服着麻衣,皇子身逝,帝后哀思难付,在得知林嗣墨递进宫的那一书黄帛实为林嗣言殡天消息时,皇后已是病倒当场,帝上生生折断了掌下上好的紫檀木椅扶,尾指骨竟是裂得鲜血迸射淋漓。 虽是同根生,林显季却依旧带着仆从整日穿街走巷,不过是比往日里收敛了些,却未见其颜上一丝悲色。 如此观之,大庆朝只留三位皇子,形势更如水火,皇城里早已蛰伏着蠢蠢欲动的暗流终于掀起波澜,恰在大庆三皇子出殡期前一日,帷幕被一纸密信霍地拉开! 永德殿外,众宫侍屏气凝息,静默无声。 殿里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你放肆!” 有人急声争辩:“这信的确是儿臣的手笔不假,可敢问一句,父皇就一丁点也未曾想过这些个都是打哪来的?” “逆子!”一盏烫茶被高喝之人直直掼到中间空地上跪着的林显季身上:“你那些宵小勾当莫要以为朕不知!朕现下还没咽气呢!怎么着?你三弟才刚殁就熬不住了?!” 林显季一双像极他母妃的丹凤眼斜斜睨过身旁站着的林嗣墨与夏若二人,因烫到极致而失去血色的薄唇却是扯出轻讽一笑,长眉舒展至鬓中,竟是与这剑拔弩张的凛冽气氛全然不同的雅逸语调:“父皇还是先消消气,莫要真出个好歹,不正是遂了儿臣的愿么?” “啪”的声响响彻偌大的御书房,熏炉上方的烟柱都震碎了几分,林显季懒懒擦去唇角边因裂开而溢出的血丝:“与北狄勾结之事,我的确有过,都过了好几年的事情如今又被拿出来,不得不说父皇的儿子都不是善茬!”他冷冷一笑:“英明得很呐!” “二哥现下是想如何?”林嗣墨凝眉沉声:“莫不是在怪我将这书信之事告知了父皇?” “二哥可不敢!”他轻轻一哂,眸内一片寒光:“如今嗣言不在了,你又承了熙王的位子,自然是如鱼得水今非昔比,你要想做什么?还能有差的不成?” 夏若诧异皇上不说话,正想着朝那处看去时,林嗣墨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前扶住那人,夏若惊惧之时却见那龙袍着身之人直气得站也站不稳,只是伸出一指来,瞪着眼颤颤地冲林显季比划,应是努力地想要说话,却是气极,连个声都发不出了。 林嗣墨急得脸色发白,连声宣太医觐见,夏若却是欲言又止地怔在了原地,林嗣墨明明是精通医术之人,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宣来的太医或许并未会比他医术精湛。 再抬眼扫至一脸漠然的林显季,心中顿时雪亮明朗,林嗣墨的医术在皇家除了帝后,便无人知晓了,若是林嗣言还在世的话……许是多个人帮他瞒着。 若是林嗣言还在世……夏若见着林嗣墨的精致容颜,突然就不敢往下想,心里的苦楚如潮翻卷而上,密密匝匝地似碧漾园里墙垣上覆着的藤蔓,噬咬得连气息都弱了九分。 “四弟,你家的阿若似是有些不妙,怎么着?那日里的伤还未愈么?”林显季似笑非笑地摇起金骨折扇,未管依旧还喘着粗气的皇上,戏谑地看了夏若一眼便径直地走了出去。 ------------ 第三章 垂丝海棠 落 走至门楹处却又堪堪停了步,操起手竟是一副看景致的神色倚靠住背后的朱色金漆门框。 夏若已是气息都弱了下去,却还要做出无事的样子强自笑道:“不知现下圣上的情况如何了?” 林嗣墨绞着眉,明明着急得手上青筋都暴起,却要装出对她语气淡淡:“你过来。” 夏若见皇帝也被林嗣墨扶着,不好近前,思来想去仍是忍着疼杵在原地,却听得那人极尽隐忍地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你,过来。” 顿了一顿的语气果真唬住了她。 她迟疑上前,林嗣墨倾身将她揽过,右手状似无意搭在她腕间,却在背对着林显季时仔细地捏了她脉门,转首对门外喝道:“来人,将陛下扶进寝殿再行诊治!” 宫侍鱼贯而入,掺过皇帝便向寝殿方向碎步走去,一干太医也是喏喏跟上,林嗣墨俯首低语道:“我们先回府,这里有母后瞧着,必定无甚大碍。” 夏若怔了怔,他这番话…… 是早知晓圣上会动怒么? 林显季依旧是懒懒神色,含笑不语看着她二人,良久才直起身,拖长了调子道:“如何?便为了阿若,自己的父皇也舍得丢下了么?” 夏若心中一紧,林嗣墨早已笑着开口:“我还有阿若,可二哥你呢?”他眸中的神采似要溢出来,满满地闪烁至面前人的瞳孔深处:“你可是连牵挂之人都没有的。” 林显季面上一僵,哼了一声未答话,却是侧过身操手走远了,夏若渐渐才回过神来,林嗣墨于身后将她一扶,推着腰示意她起步出宫。 她转头看向他,一时间竟是不知眼前人到底是谁了。 他眨眨眼垂首,脸贴得极近:“怎么着,还真打算着以后都不认得我了么?” 他似在笑,眸子又伤得金芒都黯淡下去,夏若正要开口,他却是弯起眼尾笑开来:“好了,先到家了再说。” 他是说的到家。 到家了再说。 一颗心悠悠荡荡,几日里都未落到实处,终是因了他这句话,眼窝处一股热辣涌上来,连说话的尾音都颤得不似平常:“嗯。” 走出宫门,李见放竟在马车处等着,看光景应是候了多时,见着他二人从宫门一言不发地徐徐走出,忙迎了上去。 夏若有些惊诧:“见放?你何时来的?怎的在这里等?” 李见放有些手足无措地扶住她:“你面色似有些不好,面圣时可有为难处?” 夏若顿了顿,笑道:“左右是些小事,哪里说得上为难。” 林嗣墨抚了她的肩:“阿放现下找来,可是有急事?” 李见放正要冲着夏若的笑靥转瞬黯了下去,声音也没平日里的跳脱:“我父亲昨儿夜里收了圣上的一旨密信,说是要……” 他匆匆垂下的眼眸里有些许慌乱,半晌重又抬首,眸内回复了清明:“圣上允了父亲,令我随军出征,明日午时便要与第二拨大军一同赶赴边疆了。” 耳畔有风沙沙吹过,带起满肩青丝纠纠缠缠,那话说后三人俱是默默,无一再有声响。 终是夏若涩涩开口:“从军出征,自小便是你的念想,如今能成,也有了圣上保着,自是不怕你母亲阻挠!”她用白且长的指绾了被风扬得纷飞的发,笑得有些惘然:“我便在这里先向你道声喜了。” 字字如珠玉迸落至珐琅器皿之中清晰脆生,却是碎了满怀,扎进心里疼到极致,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明了几分:“可是阿若,我担心你。” “我?”夏若有些怔然,似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想着续话:“为何会担心我?” “前几日……嗣墨哥既是与你说明了些,也是为的你心里好受,你……”他用如水葱的手牵了面前的人,又扭头看了一旁的负手不语的林嗣墨,垂眉低声道:“你别怪他,其实我也是早已料到了的……” 夏若却是猛地一挣,似是被魇到之人蓦然惊醒过来后的一片茫然虚脱,汗竟是从如玉的面上涔涔滴落下来,一双杏眸睁得极大,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幸而林嗣墨与李见放齐齐将她身形定住,林嗣墨飞快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察得她气息有些许平复才颤颤地放了手:“她依旧不太精神,恐是极难接受这些,你现今又要离京,她自是有些吃不消的。” “那,那我便去请旨,求圣上免去我出征之将职可好?” 一席话说得既快且急,却是被林嗣墨的呵斥给生生止住:“胡闹!这出征将职之名岂是说免就能免的,你莫要多想,我留在京中自能打点好一切。” 李见放面色不忍地看向已然闭眼昏睡过去的夏若,期期艾艾地开口:“圣意草虽说可安神,但若是服太多恐也无益……” “暂时稳住她的神志便可,我佐以其他几味方子与阿若一并服下,于身子无甚大碍。你既是明日里便要出征之人,怎的还这般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平日里教你的那些都忘了么?” “嗣言哥……不!”李见放猝然抬眸:“嗣墨哥,为了我朝,我定会得胜归来!” 林嗣墨这才放下方才肃然的神色,笑着摸摸他发顶:“嗯,我与阿若等着你的好消息,去了军营上了战场,定要好好照顾着自己,你须记得,我大庆朝的儿郎,可容人一分,但于这家国疆土之事,却是万万不可容的。” 李见放正色应下,又凝睇林嗣墨怀中之人半晌,终是恋恋不舍地强自撇开头去,语气哀凉:“我这一去,有许久都见不到你们了,阿若的身体好转了些,便让她与我书信往来可好?” 林嗣墨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抱着夏若上了马车,身姿依旧清越卓尔,只是背影却无端有几分萧索,他回身轻声道:“阿放也与我们一齐走么?” 李见放摇首,上前将一个极大的锦盒放进了车内:“这是阿若平素最爱的物什,有锦绣阁新出的香膏胭脂,如意楼的糕点糖人,还有我前几日寻到的一幅画。” “画?” “嗯,之前遇见北狄二王子的那会子,她曾说过极爱如今北狄王后的丹青手法,我便差着人寻了那阿碧王后的旧迹,是幅垂丝海棠落雨图。” ------------ 第四章 棺前血色 裂 “垂丝海棠遇雨便凋零……这幅画岂不是让人看得几欲垂泪?” 李见放无言,憋红了脸:“我原是想着让她看着心爱的画儿开心些……” “无事,我先替她收着!”林嗣墨展袖将那画拾进,忽又蹙眉:“你可知那阿碧王后的模样如何?” “诶?人家都是王后了嗣墨哥还想着干甚么?” 林嗣墨轻笑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不过是好奇她与我母后当时并称京城双姝的好样貌,还能干些甚么?总不至于是将她掳了来与我母后好生对照一下。” 李见放叹气:“那阿碧极早之前便去了北狄王廷,世人只说她的模样好,却未有画像流传出来。” 林嗣墨缓缓点头,有疑虑之色一闪而过:“罢了,你先回府休整一番,好生休息,明日启程之前我带阿若一齐与你践行。” 已是英气尽显的少年郎转身上马,一气呵成的身手自是雄姿勃发得让人移不开眼去,他握紧马缰抱拳作礼:“嗣墨哥,我自去了。” 扬起的尘土迷了眼,人影渐隐,马蹄声悄。 林嗣墨转而看向正仰卧于自己膝上的少女,徐徐叹气声混着安神苏合香萦绕于车内:“阿若,你要何时才能信我,信你自己。” 那日里的一时心软,竟会让如今的情状如此不堪么? 几日前,熙王府内。 皇陵开,殡时至。 礼佛之士已于熙王府大堂内诵了七天七夜的经卷,冉冉檀香飘飘忽忽,快扬遍了整座王府,哭丧之音已是连续好几日仍不见消歇,临近先熙王下葬之时却更显嘈杂了。 于内堂里的二人也因了时辰将近,言谈愈发激烈起来。 “嗣墨哥!你若是不让她见这最后一面,她必会哀戚一辈子!” “可我若是让她见了,她必会随着那棺木一起亡去,你信也不信?!” “我……”李见放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如羽浓密的眼睫颤抖得恰如一只垂死的蝶:“阿若的心里极苦,我不过是这样想着也觉得难受得紧,嗣墨哥就不能了了她的心愿么?” “阿放……”那人低低叹气,眸内水光似化不开的浓雾:“非我不愿……只是!”他黯然侧首,只留了如玉光洁的额与鼻尖在曦光中莹亮生辉:“只是害怕见到阿若的失魂落魄,那于我,比失去她更难承受。” 忽地有侍婢匆忙闯入:“殿下,小姐她,小姐她不见了!” “什么?!”二人齐齐转身低喝,将那婢子唬得直直跪在地上:“殿下恕罪!奴婢该死,未有好生照料小姐,殿下恕罪……” “你且快些说清!”林嗣墨疾步走过去,便将那婢子从地上扯了起来,往日的风度翩翩俱是无影无踪:“若是小姐有个好歹,仔细你们一干人等的脑袋!” 那婢子被吓得不清,说话却是快起来:“小姐今晨似有些醒转,还要了些水喝,奴婢本是要告知殿下的,小姐却吩咐说殿下太忙不要打扰,就在刚才,小姐说想进早膳,奴婢便巴巴儿地去了小厨房准备着一些吃食,可未料到……” 李见放在旁早已急得跳脚:“未料到小姐不见了?是你准备早膳之后么?你准备了多长的时间?她可有另外的贴身侍婢?” “自未央姐姐被送走后,小姐身边就再无贴身的婢子了……”她扑通跪下,不住叩首:“奴婢深知罪责,恳请殿下给奴婢再去找找,小姐身体虚弱,定走不远的。” 林嗣墨目眦欲裂,挥手便劈开了近处的一方黄花梨木椅,木屑横飞中正待进一步问那婢子时,忽闻外堂一阵哄闹,竟是有多人齐叫着“小姐当心”! 林嗣墨与李见放几步便跨了出去,正见夏若软软伏在林嗣言的棺椁之上,一干小厮婢女却又不敢近身,只因她手上握有一片碎瓷,半方手掌早已鲜血淋漓,幸而身子虚弱使不上力,否则整个手掌早已错骨断筋。 李见放冲上去便欲夺下那伤了她的瓷片,却被林嗣墨从后牵制住:“慢着!” 面容肃然的人沉声道:“别吓着她,容我缓步过去再行事。” 他拨开人群往她身处之地走去,夏若觉得身后有人逼近,惊惶之下竟又将瓷片扎进几分,一时间手心里血肉模糊得惨不忍睹,侍婢小厮纷纷惊叫出声,夏若却是如痴傻了一般只知怔怔盯着林嗣墨出神。 转而又笑开来,眉眼舒展,声音清泠:“嗣言哥,我就知……我就知你是无事的。” 前熙王的名讳一出,众人哗然,林嗣墨蹙了眉峰将她揽住,故作无意地拿过她手心的瓷片:“听话,先回房去,这东西我瞧着喜欢,先与我玩上一玩可好?” 夏若乖巧地任由他掺着走了几步,忽地又“咦”了一声,上扬疑惑的语调惊得李见放等人俱是齐齐吸气不已,果真见得夏若掰开林嗣墨的手腕,极快地转身:“既是嗣言哥好好的在这儿,那棺中的又是谁?” 众人噤声,整片大院里竟是瞬间诡异静了下来,连方才的低低抽气声都微不可闻。 她“啊”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的神色:“莫不是,嗣墨哥出了事?” 柳眉轻蹙得让人疼惜不已,极大的杏眼竟是涔涔地落了泪:“合该怨我,若不是这般,白术姐姐不会有事,嗣墨哥也会好端端的,都该怨我,白师父定是要我的命作陪的,嗣言哥,我怕,我定是活不长了。” 字字诛心之语,悲怆相加,林嗣墨见她眉目间隐约有狂乱之色,忙将她颤着的肩头扶住,低声温语道:“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阿若,你莫要怕,你嗣墨哥那次出了京便一直在休养未回来,白术姐现下正在白师父的若仙斋内呢?不信你便问那边的白师父。” 夏若顺着他的手看去,正见白渊离一袭素衣立于人群之中,面色不豫却又极是隐忍,林嗣墨连连施以恳求目光,他低叹了口气,不得已道:“他说的极是,你白术姐在帮我看着医馆,脱不开身,过几日便来寻你戏耍可好?” ------------ 第五章 殡葬被拦 阻 夏若抵不住快上正午的日头,身子摇了摇,苍白瘦削的玉莹面颊浮出了满足之色:“哦,那我知晓了!”她凑近了与扶着自己的林嗣墨隐秘低语,压低的声线几乎要隐在他悲凉的心境中:“定是和王殿下使了诈,那棺椁中的其实是个替身对不对?” “是了!”林嗣墨扶起她往前走,笑得连眸子都湿了大片:“阿若听话,过几日待我不忙了,便带你去看碧漾湖的荷花。” “碧漾湖的荷花……”她喃喃说了几遍,似是无意识地重复,又突地眸内生光,异彩容不得人逼视:“嗣言哥上回病着的时候就这般说过,现下看来,果真是好了大半了!” 她笑得如天地间最眩目的华采:“你可不许骗人,我这便回房准备着,等你带我去看荷花。” 林嗣墨浅浅笑意灼了她的眼,她又觉得有些分不清:“不对,这不对!”她看向他的眸子闪烁得不甚分明:“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林嗣墨一直浅笑着的面色终于沉了下去,极小的慌乱一晃而过:“阿若怎会记错,乖,你先回去,这几日定是太忙了些,休息一会子便好了。” “不不不!”她死死捏住他袍袖,不断地无助摇头:“我总是觉得怪怪的,我的心……”她放开手,转而覆上自己的前身:“为何我会觉得我的心都没了,之前明明是痛极了的,可现下,现下一丁点儿的感觉都没了。” 她如皮影戏里头的小小花布傀儡,面色苍白无神,还似在笑,却有簌簌的泪水自那极大极幽深的眼窝处扑腾而落:“嗣言哥,你去将嗣墨哥请来帮我瞧瞧,我定是活不长了……” “瞎说!”林嗣墨急急打断:“你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呢?怎么活不长,你且莫要胡思乱想,况,白师父精通医理,无需请嗣墨专程进京!”他掺了几分哄弄于话里头:“你若是还不听话,我就不带你去看荷花了。” 眼见着殡葬之时便到,礼官早已在旁急得汗流浃背,生怕误了时辰,林嗣墨深知此点,转身朝李见放招手道:“阿放,快些将阿若送回房去。” 李见放忙走过来欲搀她,却又听得她吃吃一笑:“今个儿怎么都到齐了,像是出了甚么大事一般。” 李见放只得低声道:“阿若莫要闹了,快些与我回去,你今儿还未用过早膳,定是饿坏了。” “不啊!”她顺着他的手牵着往内院走:“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竟不觉得饿,见放,你说我可不是神了?” 他见她笑得一派明媚,心下却酸楚不已,还要做出一副开心的模样:“阿若你告诉我,你现在可觉得心口疼得慌。” “心口疼?”她诧异道:“我倒是觉得我的心都不在了,我摸了半晌,也未摸到个甚么东西,或许还在,只是我找不着了。” 李见放怔在原处讷讷道:“果真是……” 她“诶?”了一声:“是怎的了?我可是有些不妥之处么?” “无事,左右是我犯痴傻了些,你定是无事的。”忘了从前,你定是无事的。 礼官唱喏:“时辰已到!” 拖长的声调似暗夜里诡异的秃鹫叫喊,一时间偌大的王府哭丧声此起彼伏,林嗣墨暗自稳了稳心神,对安伯嘱咐道:“多抽些人手守住小姐的院子,不许进出,今早上照看小姐的那个婢子有些问题,你去暗地里将她弄出来,我与阿放送殡出府后,切记,要护着小姐安好。” “是,殿下放心去便是,老奴定会守得王府平安。” “不!”本是着了孝衣一脸痛楚的他竟是倏忽一笑,如流火坠了天穹:“王府于我,不过是栖身之所,而她,却是我的所有了,若她不能安好,那时至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凭空的一场浮华梦而已。” 安伯急遽抬首,瞳孔蓦地缩紧,只见那于心中一如天神的人已是立于殡葬队伍之首走远了。 漫天里尽是夏日里独有的湿暖气息,虽是丧人之伤未除,却有另一派新气象隐隐如龙腾云雾,势不可挡地抽丝剥茧于皇家院宇迸射出万丈华光。 他的天下,终是要来了。 殡葬队浩浩荡荡走出熙王府,却在刚上正道时被堵住去路。 “你果真是在骗我。” 一脸漠然的女子素衣清颜倾身拦在了一队人马之前,与之前扮傻弄痴简直判若两人。 林嗣墨与她相隔不过几步,却突然全身没了力气走过去,她的面容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陌生淡然至自己几乎不识,她于炎炎夏日下,就那样直直盯着自己,说:“你果真是在骗我。” 有什么碎了。 强烈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日光轰然碎成了斑驳, 林嗣墨只觉兜头一盆冷水自正腾热气的额心浇了个彻底,自尾椎升上来一股厉寒之气如游龙一般迅速窜进心里,瞳孔都疼得蓦然缩紧:“你怀疑我?” 他笑得凄惨:“你是在疑我?” “非是疑你,倘若你不三番两次地阻止我见嗣言哥的遗体!”她清凌凌地走近,脚步轻得不似凡人:“我怎可能算尽心机地蒙混出府。” “你倒以为我这几日只是在唬你么?”奇异谷圣意草千金难求,为了你,我可以将之从万里之外用最好的驿马偷运进京:“你却以为我在唬弄你。” “总之,我今日定要安心,不管你允还是不允,我定要见着嗣言哥!” 默了良久,似天色都转了个遍,他终是叹了气,将她亲自拉与棺椁之前:“你看,这便是了。” 她不置可否地看向那华贵至极的棺椁,只想着走近去好好地看一眼那棺内躺着之人,她恍惚又忆起他那时在耳边的轻笑声。 “对了,小丫头,告诉哥哥你叫甚么名字?” “你这丫头倒是有趣得紧,我若是放你走了,谁来给我这循规蹈矩的府邸找点乐子?” “阿若不要累着自己,什么事都有我在呢。” …… 林嗣墨见她萧索神色,忽地寂寥一笑:“你的嗣言哥……”仰面而上的清俊容颜这几日有些消瘦,有水珠自眼尾滑落进鬓角,迅疾得似天穹处的飞鸟:“我若早点告诉你那些,你是不是便不会这样了。” ------------ 第六章 信耶非耶 告 她盯着林嗣墨,本想极力侧首去看棺中之人,却挪不开视线,就连发现不对劲时想说话可嘴都张不开,她怔怔瞪大眼,见着他含笑的脸在自己的瞳眸中渐渐清晰放大……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笑着温言低语道:“好好歇着,今晚我回府你便不会这般伤心了。” 她被他点了穴,又被喂进一粒圣意草磨制揉捻而成的小丸,昏沉欲睡的感觉再度袭来,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极勉力才听得大概:“那些事情,是时候该对你道清了。” 西斜沉阳,乌啼似落霜。 林嗣墨将外袍脱下递给身旁侍从,闭眼醒了醒倦容,换上一副精神爽朗的模样,信步推开了夏若的房门。 安伯却在门外欲言又止,林嗣墨疑惑转身:“何事便说。” “老奴……”安伯低头作了礼:“老奴今日未能将小姐看好,实是大过,恳求殿下责罚。” 林嗣墨笑笑,并未说话。 反倒是安伯又上前了一步:“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之事本是老奴之过,若是殿下不惩治责罚,怎能服众人……” “哦?”林嗣墨眉峰一挑:“若我真的这般,那岂不是会被旁的人戳脊梁骨了。” 他上前将跪地请罪的老人扶起,见他霜染鬓白,只觉感慨万千,却不料安伯竟是固执起来:“只怕殿下是怕旁人戳小姐的脊梁骨!”他峥峥抬首,眉宇间仍见当年英勇:“若是今日殿下不让老奴将话说透,老奴便于此地长跪不起。” 林嗣墨神色变了变,夕阳余晖俱已散尽,身后夏若寝房的夜烛已被婢女悠悠燃起。 小轩窗内佳人影浓,林嗣墨却又忆起长久以来夏若每每入夜便要燃起通室明耀的烛火,问起时她只是笑言太黑睡不着,面上无所谓的开怀却掩不住眸深处影影绰绰的寂寥。 她还是个孩子,不应是这样的。 “殿下!”林嗣墨从怔然中看向安伯,被看之人显然是觉得自己的絮絮话语并未被主人听进而恼火:“敢问殿下觉得老奴的话有几分道理?” “安伯与我相处这多年,时时记挂着我身安危不敢有丝毫懈怠,便是冲了这出,也是有十成十的道理的。” “那老奴便斗胆请教殿下,方才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自然是……”林嗣墨顿了顿,重又如沐春风地笑开来:“安伯可别与我置气,往后府里还需您多担待些,我现下还有些事,什么话也待到明日里再行商议如何?” 他快快地使了力,半扯半扶地将安伯拉起:“再晚些阿若就要歇着了,容我此时先进去罢。” 安伯又气又急的声音在他转身之时便已模糊得不甚清楚,似是“红颜祸水”一类的气话,又似是“?喜亡夏”一类的典故,无关了,眼前的,只有伊人敛妆暗沉香。 甫一进屋,婢女们便作礼道:“参见殿下。” 夏若听得声响从屏风后出来,许是刚好沐浴过,满头青丝湿漉漉地贴着细长白皙的脖颈顺滑地延至窄窄的腰身处,被热水敷浸过的肌肤每寸都是淡淡的蔷薇色,牵染得他本是玉色的脸颊也红透,她用手挥退了一干婢女,又绾上了自己肩上的发在手中,抬眸问他:“这样晚了还来,是有事么?” “我……”他忽然词穷,转过头讷讷也不知说些什么?倒是夏若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今日你将我迷晕那会似乎的确是说了些什么的。” 这话听来刺耳得紧,林嗣墨慌忙清了清嗓子接道:“是了,我方才急急忙忙地进来,见了人倒差点忘了。” “有话便说吧!不早了,这段时间你着实是极忙的,多歇着也好。” “我……” “要不先让我猜猜?”她故意找气来给他受,脸上一片淡然:“是说嗣言哥其实好好的呢?还是!”她侧脸看向他,虽是笑意盎然眸内却一波森寒:“还是又要喂我吃那些药丸子免得我乱跑?” “阿若……” “我有姓氏了!”她不耐烦地摆手,闭着眼甚是不耐的神色:“你莫非忘了?这夏姓儿还是你给我取的,别觉得我还是之前无名无位的小丫头,丢在哪儿便能认了命。以后该怎么叫便怎么叫,一个字也别少。” “是……可现下我的确有要紧事与你说……” “那就说。” 寥寥三字已是多余,林嗣墨愕然半晌,竟是苦笑出声:“你依旧怪我未让你如愿,可若是你真的见到哥哥遗容又能如何,也不过是无端伤感罢了,况,你心心念念的人难不成就那般肯定是哥哥?” “你这是何意?你会觉得我换了心意不认他么?” 言语之中的厉害之色愈发浓烈,激得林嗣墨怒火攻心,强忍着气转身便拂倒了一人半高的菁蓝釉色美人腰瓷瓶:“哗啦”脆响顿时将整间内室震得鸦雀无声,他缓缓直起身:“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之事再也拖不得,我说定了!” 他身形因气急而剧烈起伏,眸中一片寒芒灼眼:“长久以来陪在你身边其实不是哥哥!而是我!” 夏若听时已是惊惧抬首:“你瞎说!” “我?瞎说?”林嗣墨满脸生寒:“你是前年冬月十一进的府,之后的种种我都记得清楚,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翻来覆去地说与你听。” “你!”夏若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若非要我信这些,还不如差我着男装将那杜左将军府上的大小姐娶了来!” “自那半月后,父皇令我带你入宫瞧上一瞧,回府后我便觉得有必要让你学字,你还记得你练的第一个字是甚么?” “你说的不对!全都不对!” “第一个字,必然是你的‘若’……” “这些连当时在的未央也知道!你如何让我去信!?” “好!”林嗣墨负手一笑:“我便细细地将你的私密之事说与你听。” 夏若已是满脸煞白,额上滚落的汗珠似琳琅溅玉盘,掉至地上清晰有声。 ------------ 第七章 如实明了 解 夏若已是满脸煞白,额上滚落的汗珠似琳琅溅玉盘,掉至地上清晰有声。 “开春后有一日,我专为你画了幅碧漾湖的荷花图,你欢喜得紧,便私下里命工匠刻了一方小印,在那图背面左下角处二指地方留了印记,要我现在将那留下的二字说来你听么?” 夏若牙齿打颤,勉力扶住身后高椅才未跌下去,林嗣墨只当未见,想着早些了结也是好的,狠了心继续道:“是若言。” 那日少女明媚笑靥,身侧公子温润尔雅眉眼含笑,她用惯常娇宠的口吻对他吵嚷:“我不管,总之你这画既是为我画的,那怎么收着也得听我的。” 他笑着看她:“哦?那你想如何收着?” “我得给它留个印子,便刻上若言二字,可好?” 她侧首笑弯了晶亮的眸子,清甜的柔糯嗓音问他“可好”,自是好的,极好的。 他便寻了能工巧匠来快快地给她刻了印,再亲自递与她洇红印泥,见了她纤纤玉指执了方印,常是笑意的脸上竟摆出了极为郑重的神色,她连指尖都紧握得泛白,缓缓地将印按压上去,再拿开时,原来空白处浮现了她心心念念的二字,似誓永盟。 “如何?还要我说出那画现下被你收在哪儿么?” “你不可能知道的!”夏若已是竭力喊叫出来,垂下的双手紧握住几乎要掐出血来:“定是嗣言哥告知了你!” “你将它收在枕头边上的妆奁盒内第三层里间,是也不是?是那日用晚膳前你告知我的,你要还不愿信,我便说得细些,那时你坐我右侧,腕上带的是你喜欢的白兰绞丝金玉钏。” “你……”夏若怔怔将手松开,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她茫然四顾,似是处于陌生的猛兽之地,惊惧之余连话都不知该如何出口,室内诡异一般迅速静了下来,夏若怔然良久,终是林嗣墨叹气将她揽住:“你该勇敢些,为何总是不信呢?” 她无反应,漠然地任他满脸痛楚将她拥住,一瞬后有泪溢出,动了动嘴角却发不出声音。 “阿若,现今此事也只有母后与府中的安伯才知晓,就连父皇都是不知的,你现下将这些听了,可有好受些?” 她依旧睁大了眼,尖巧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似有一如既往的淡雅苏合香。 “罢了,如此突然,想必你也无法安下心来!”他慢慢抽离,抹了她颊上泪水,低声温柔道:“你脸色难看得紧,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同你仔细地说清,可好?” 她身子极凉,手心里额头上却沁出汗来,见他要走,忽地拉住他衣袖,却不知如何出声,捱过漫长的死寂,终是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倾、尽、天、下。” “莫敢负君。”他转身看向她,笑得如同那日里初见时的清渺,衬得身后红烛飘晃不堪:“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楚,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 泪坍塌,耳廓深处回声轰隆,她猛地抱紧他痛哭出声:“你瞒得我这样久,就连那次……我几乎要死过去了,你……你都未想过要说清么?” “和王的眼线之前就布在了府中,我自是不能轻妄行事,况,有我在,你怎会有事呢?”他轻笑,抚了她的发:“哥哥自小身体羸弱,父皇定是不喜。” 他怕夜来霜重惹她着凉,便将她扶至床上躺下:“我六岁时已在奇异谷中有了根基,母后便换我出来代替哥哥于京中生活,近些年哥哥的身体愈发不好,我只得将他接进京中贴身照看,便是选了一日夜里,暗渡陈仓将他送进府里,我自个留在奇异谷,第二日又以本来的四皇子身份进了京。” “即使春灯节那次,哥哥同你先行出门,实际上也是我以他的身份在陪着你!”他似是忆起极美的春灯景色,笑得眉眼灼灼:“果真是命理注定,那日你以为是错送的春灯,其实是半点岔子也未出的。” 她缓缓地闭了眼,神色极累:“所以你听不惯我叫你嗣言哥,后来索性着我改了口,阿嗣哥……”她眉眼萧索一笑:“果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别人也只当我在叫你哥哥。” “可是你不该连我也瞒着,虽是人知道得愈少愈好,可我也不见得就能泄了你的密。” “不是的阿若,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这关乎性命,稍有不慎落人口实,凭我现在一人之力绝难护你周全。” 她心倏忽一震,自己总是用私心揣测他意,委实无理得过头了。 窗外月色被室内的烛晖映得黯淡,二人相对良久,虽无言,却缱绻。 “夜深了,你先歇着罢,要是你不嫌烦,我明日便将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你听,你道好不好?” 她听了林嗣墨的话,抬眸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瞳仁亮着簇簇烛光,丽人姿容俏。 “明日之事便明日再说,你这段日子也着实累得不像样,先回去罢。” “嗯,你先闭眼,你睡熟了我再走。” 夏若见他眸中坚持,只得闭眼,沉沉睡去时恍惚似有温热湿软的物体在额心一触:“这桩心事……终是了了。” 她坠入另一方无间黑暗,意识忽地清醒,林嗣墨一直以林嗣言的身份游走于朝野权谋之事里,那他的奇异谷各势力又是如何掌控的? 自己从未动摇过对林嗣言的心思,却为何,在得知心上人其实本为林嗣墨时,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难道……还是在逃避于自己看来极为意外的林嗣言之死么? 果真……她似是无意识自嘲一笑,自己果真是不敢多虑的懦弱之人。 却原来,我爱了那样久,却只是爱了一个影子,一个虚物。 作为他替身的你,必定要比现下得知真相的我还要苦痛万分。 她忽地清醒了一些,在墨色的夜里仍不敢睁开眼,只用手摸索了过去,伸了几许并未触到物事,她不甘心,又伸了些许,身侧仍是空空,正待她灰心将手缩回时,有一方有力微热的掌心包裹了自己,轻微笑语响盈耳侧:“还以为你睡熟了正准备走的,这么些年过去了,怎的睡觉依旧不安分。” ------------ 第八章 两厢舍一 定 “还以为你睡熟了正准备走的,这么些年过去了,怎的睡觉依旧不安分。” 她突然宽心许多,便让自己私心占一回上风,只要你没事就好了,管他现在是谁已离去,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林嗣墨长身负手立于中庭,几日前哥哥殡葬之事结束,他便选了夏若情绪稳定些的夜间与她说了那些事。 她当时只是大哭一场,之后便安静睡去。 却未料……竟是再难愿说话了,终日只是怔愣出神,望着虚空也不知想些什么。 昨日因林显季与北狄密信来往之事进宫,也是不多话,便是遇见了往日里最爱笑的李见放,也只是寥寥几句。 李见放那日对她忧心道:“前几日……嗣墨哥既是与你说明了些,也是为的你心里好受,你……你别怪他,其实我也是早已料到了的……” 可她还是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神色。 “阿若起这样早?”厅内的他正拭剑,见着夏若跨进了门槛,连忙起步去迎:“为何不多睡一会子?今日虽是见放出征,却也不必如此早。” “嗯。”夏若淡淡坐下,竟连嘴角都未动,撇过头去看桌旁的藤架盆景。 林嗣墨踌躇地问:“今日想吃些什么。” 夏若闻言扭过头看他,幽深的黑瞳似古井波澜不惊,厅内静得一丝声响都无,半晌才响起林嗣墨略微慌乱的声音:“你向来只在晨起后用清粥并一笼水晶虾饺,这我是知道的,不该嘴拙多问。” “我不想吃。” “啊?”林嗣墨慌忙抬头,讶异她居然说了话:“多少还是吃些,正午时分的烈日怕是晒人得紧,可别体弱出了事。” “我想去趟如意楼。” 他顿了顿:“好,待我差安伯备好马车。” 她为何去如意楼,想来也和自己所想差得不远。 午时至,校场点兵鸣锣击鼓。 浩荡大军由李家二员大将领往城门口,圣上早已候于城楼之上,只等大军行至便即刻发兵北上,一雪战耻。 人声鼎沸盖过炎炎夏日的热浪,京内居民游人竟是争先恐后地挤拥上前,欲睹新晋少年郎将的风采。 全朝三品以上大员皆列于城门,恭迎出征大军。 夏若本该依官位排于后列,但林嗣墨执意要与她一起,礼官也并未反对,便索性顺着林嗣墨的意思,待会也好隔近些与李见放送行。 尘土飞扬得愈来愈厉害,马蹄声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几欲震破耳膜,为首将军父子两人银盔高马飒飒而来,其中的少年剑眉星目神采盎然,本是肃然正颜,却在众人之中见到她时倏然展颜笑起来。 李见放与他父亲不同,李进眼里只有城楼之上的九五之尊,而他,是少年情思初绽的时光,自是满心满眼里都是意中人。 待圣上持送别酒与众将士惜别之后,便是由军营官兵的各家眷上前,一来鼓舞士气,二也可于临行前再依依不舍几番。 因李上将军再三叮嘱清陵长公主不许前来,以免哭啼扰乱军心,故李见放此时便由林嗣墨与夏若二位相交极深的旧友送别。 “见放。” 来人虽是笑得几浅,却比前几日的气色好了几许,李见放欢喜得紧,连忙放下马辔双手去迎:“阿若属三品女官,穿上这官服真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他的一席话喜滋滋的,听得身旁的李进十分不耐,哼了一声:“你即将是要上战场的人,怎的还不知自持些!” 夏若抿嘴一笑:“许是见着将军一身凛然正气,想着不日便能于疆场之上一展报效国家的宏图,少年心性总是难免高兴几分。” 李上将军斜眼看向她,挥袖间不屑之色溢于言表:“你与我家见放封官那日,我便听得见微与我提起你的嘴皮子功夫,今日果真是信了。” 夏若面色未变,也未想与他再说多话,径直走到李见放身前,将手中一个盒子拎到眼前:“我们素日里便爱去如意楼吃些小食,你如今离京出征,凯旋之日是何时也未可知,我便与嗣墨哥一同准备了些糕点,你在路上也好解解馋。” 李见放喜形于色,正待一把将盒子搂在怀里时却被身旁突然伸出的一只扯至一边:“别吃得多误了事!” 夏若还等着他去接,伸着的手退也不是举也不是,方才平静无波的面上终是显了几分难堪之色。 李见放奋力挣开他父亲的桎梏,却无奈气力远远不如早年便征战沙场的老将,憋着小脸通红不已。 林嗣墨本是在几步之远的地方,见状忙举步走近,将夏若肩头揽住,又接了她手里的盒子:“原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可既是旧友相赠,况,吃食也不多,权当心意所托之用,舅舅委实不必如此激愤。” 他说着带笑的话,如玉的颜上却无几分笑意,夏若只觉得他这话一出口,周身都冷了几分,又怕李进耿直的脾气真闹起来也不好收场,忙强笑道:“左右也不过是小物事,将军如此反应也是情理之中,我这便收起来,让将军见笑了。” 李见放却横空伸出手来急道:“阿若!这是你送我的,可不能这样随便就收回了!” 林嗣墨看了李上将军一眼,叫来不远处的小厮:“你把这些全都送回府上,小姐还要吃的!”转头又朝李见放笑笑:“便让阿若代你吃下,也是一回事,你道如何?” 李见放垂头不甘心,却又见夏若脸色,连忙笑着说:“极好极好,嗣墨哥怎生都是会拿主意的。” 林嗣墨笑着拍拍他的头:“你本非池中之鱼,如今鳞光大展,哥哥就先贺你一声恭喜。只是北狄先王已逝,现今掌权与我大庆对峙的是早前的大皇子,他已登上北狄王位,此人手段阴诈毒辣出兵反复,你无论如何都需多加小心。” 李见放“嗯”了一声,又朝他父亲投去坚毅目光:“我定会平安归来。嗣墨哥,你与阿若要常与我写信,好么?” ------------ 第九章 承诺之事 兑 夏若沉默着低头,递与他一条坠子,是六颗玲珑石结系而成,林嗣墨在旁解释道:“这是阿若打小带在身边的,极少示于人前。”李见放眼眸波光流转,忙忙将佩剑上系着的如意结换下,由夏若亲自系上:“战事吃紧,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她低头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的神色,暗自垂泪必是极难看的,却不想李见放已是察觉到:“阿若你虽比我小些,可也是大人了,这样在人前哭!”他故意用以往捉弄她的语气,还拿指尖刮了刮她脸颊:“羞也不羞。” 擂鼓之声忽地响彻云霄,李进旋身上马,大喝一声:“大军发!” 浩荡大军似龙扫尾,林嗣墨负手遥望:“果真是舅舅治军有方,这番阵仗,必是能乘胜而归。” “嗣墨哥……”身旁的人声气比方才又小了几分,他以为日头太大慌忙与她遮了毒阳,低头看去,却听得她煞白着脸颤声道:“你看,那不是他么?!” 林嗣墨顺了她手指方向,凝神看去,有人一身白衣翩翩拂袖而立,浅绿眸瞳熠熠流转,嘴角含了笑,持一把折扇缓缓走近:“阿若,四皇子殿下,近来可好?” 夏若忽地瞪大了眼瞳,墨色如深潭古井,这几日的沉闷郁卒倏然被抛至脑后,剩的只有无边的惊惧。 她猛地退了一步,失控大喊出声:“你,你居然还敢来上京!” 林嗣墨抿唇抚了她的肩:“阿若先别说话,莫要惹起旁人注意。” 他扬眉冲那人所立之处爽朗一笑:“贵人造访我上京,怎的不事先知会则个,如此所为,可非真君子。” 远处之人噙着笑走近,却丝毫未看林嗣墨,只对着夏若一直笑,笑到最后问了句:“阿若,你可还记得我当初回北狄之时,与你说了句甚么?” 夏若本是被林嗣墨护得极紧,颤动的动静太大,还是被翰深之觉察出来,他笑意不变:“不过是过了一年多,怎的忘得这样快?” “我那时便说过的,白术姑娘一事我必会与你个交待,我会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付与你。” “负了伊人,必赠吾所有以慰之。” 夏若直直地盯着他:“白术姐……”她闭眼冷笑一声:“我都快忘了她,难为殿下你还记得。” 翰深之眼眸一闪,正要开口之时却又被夏若截了话去:“现下怕也是不能再如之前那般称呼于你了,该是尊称一声王爷了罢?” 她几分戏谑几分漠然地看向他瞳仁深处,林嗣墨倒未表现出对敌国人的仇视,只是淡淡地看向一旁街巷:“王爷借一步说话可否?” “如何不可?”翰深之折扇一收,拢于腰间,夏若顺着他动作瞥去,他指尖有意无意地抚了抚所佩绾带的一枚鸽蛋大小的暗红鎏金珠,脑后一疼,眉心突突直跳个不停。 林嗣墨忙忙扶了她走至一处树荫底下:“又不舒服了?” “无事!”她摆摆手,又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只是些微头疼。你与翰王爷的话快些说了罢,免得被旁的人看去,倒落得个我们通敌的罪名就大不妙了。” 几句话说得翰深之脸色变了又变,又不便反驳,生怕激怒于她:“我此次孤身瞒了我正在前线的王兄来上京,只是要兑现我当初对阿若的承诺。” 夏若惊着朝他看去,眼里俱是碎裂的光,树荫虽浓,却仍有细碎的阳芒斑驳地洒下来,林嗣墨上前一步,状似无意挡住了翰深之笑意愈浓的视线:“不知王爷说的那许诺所为何事,现下又能否办到?” “我既是来了,那必是要带阿若至我身边,享尽世间极致荣宠。” “哦?王爷觉得阿若如今过得不好么?” “于人为臣子,自是会低眉俯首,处处遭掣肘的。” 夏若却突兀出声:“王爷多虑了。我自小便长于大庆,且不谈我父母是如何被北狄南下的骑兵杀害的,单是与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也于逃难途中失散,现下依旧声讯杳然性命未卜,况,我白术姐一事怎能了得如此简单干净?” 翰深之闻言微白了脸,却是无方才的快意言语,一味地沉默起来。 “一为家恨,二因国仇!”夏若抬起眼,利刃般的如炬目光险要刺穿翰深之的骨骼皮囊:“有我一日,不敢忘忧!” 无尽沉寂从漫天边际席卷侵蚀而来,止不住的风绕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夏若小时与弟弟观蚕食桑的声音。 她微仰了脸,眸子平复回先前的幽深:“可惜了我早亡的弟弟,还有二八年华便芳魂无踪的阿术姐。” 林嗣墨瞧了翰深之,面沉如水:“王爷若还执意留于京中,于情于理,大庆也不会容你安然脱身。” “我既是来了,那便非得带阿若走不可。” “放肆!今日尊你一声王爷便是留了你颜面,你倒一味地胡搅蛮缠起来,方才是因了阿若与你相识一场不便当众难堪,现下你便是想走也得问我父皇的意思了!” 话音刚落,林嗣墨早与翰深之缠斗起来,二人俱是习武,练家子的手段气力倒是不分上下。因三人是在一条窄巷之中交谈,侍卫只在巷外等候,夏若睨向四周,面色一沉便欲出去叫人,却不想翰深之今日是笃定要带走她,竟抽身上前欲将她点穴制住。 可林嗣墨哪能容他如此。 待翰深之转身去制夏若时,他右手旋翻搭上翰深之左肩,左手又寻了他左手腕脉门之处捏准,翰深之吃痛回身,右手搭向腰间,竟是掏了些许粉末迎风一扬。 林嗣墨金瞳蓦缩,心下大骇之时捂住口鼻,却还不忘高喝:“阿若!快闭眼,勿要吸气!” 已是来不及,林嗣墨被那团粉末形成的雾气包围,眼前早已出现许多幻象,阿若、哥哥、见放、甚至是自己从小不亲近的父皇母后的笑影俱历历在目,他心中知晓这药粉有迷幻心智之效,忙封了周身几处大穴,强自辨清夏若所在方向。 ------------ 第十章 人为软禁 囚 他从未如此着急过,可恨翰深之芝兰玉树竟做出此等宵小之事,防不胜防。 因这幻象由心而生,自己一举一动恰如棋局,俱能衍生许多从前感怀的念想记忆,为恐乱上加乱,林嗣墨只得咬牙忍住寻夏若的脚步,等这雾气消弭再行。 待到一炷香时间过去,林嗣墨终是观清雾外景象,却是心中滚雷阵阵,一条窄巷不长不短,却再找不着夏若身影了。 他几步疾走出巷:“传令,封城!” 话一处便觉不对,这里已是城门,若翰深之已走,必是早已出了城往北狄方向而去。 好,翰深之,早前虽知你心性深藏不露,但万未想到你竟如此不择手段。 你且与我等着,来日再战! 大殿总有几日不会太平,饶是当今圣上性情沉着如斯,也禁不起他目前最看重的皇子为了一名区区女子大动干戈。 “父皇,恳请父皇能准了儿子!” “大军已是出城,你现下孤身一人前往,怕是多有不便,况,你此番特意前来,必是有缘故的,快与朕说清。” “因……因朝中正三品官员被北狄细作所劫持,我需身在大军之中施以援手方能……” 林嗣墨还欲说话,却不料被皇帝的斥责声拦下不敢再言:“这女子自进熙王府来,你们便一直对她上心不已,虽小小年纪却能懂官场之事,不可小觑!况她春晓丽色,自古祸水起红颜,此刻她被旁人带走你已是自己乱了阵脚,还教朕怎能放心让你前去?” “父皇明鉴,儿子只是担心夏若大人作为我大庆朝臣安危有失,不敢多虑其他。” 皇帝面色无波地盯视着他已低垂下头的年轻儿子,九五至尊的威势一旦发作,便是谁也受不得。 林嗣墨额上鼻尖被汗意濡湿,却不敢稍加动作,只是俯首谦恭地请求道:“那便请父皇恩准儿子暗自潜进北狄王廷……” “胡闹!王廷乃严加察防之地,岂是你能进便进的?!若是事情败露,堂堂大庆皇子因一己之私竟为细作,该当如何收场!” “儿子若无信心绝不会开口,既已言此!”林嗣墨倏忽跪下,眸中亮光教人不敢直视:“必定为之!” 林嗣墨极是郑重地叩首谢恩,并不朝正立着剧烈喘气的人多看,垂着眉转身便出了大殿。 西沉夕景,禽鸟俱归。 马蹄声在寂静官道上一路向北,面如冠玉之人虽风尘仆仆,却仍丰神俊朗质若芝兰玉树。 昨日被父皇训斥得极惨,却还是硬着性子求了几日官假,面目俊逸之人目光坚毅地注视前方,紧抿的唇线似昭示必达之决心。 大庆与北狄以息竹山为界,其势绵延,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林嗣墨经过连日无休止奔波,本想与大军接洽,无奈行军俱是从山野僻壤里逡巡前进,而自己因须节省马力与时间,必行官道。 如此一来,若是北狄探子稍加留意,便能窥探了自己的行踪。 眉峰一蹙,他翻身上马。 逶迤远山映了他满腔拳拳情意,无妨,即便前方有阎罗恶鬼险象环生,我亦无惧。 阿若,你且等着,我这便来带你回家。 “翰深之,你这样未免过于抬举我了些。” 被叫之人正端着一碗参汤走进厢房,未料到她话语突兀如此,身形微滞却也不减风度雍容:“有甚抬不抬举的,只要阿若你待在我身边,这些小事何必记挂。” “小事?”夏若气急,抄起手边的孩儿枕便朝他砸了出去:“我如今糊里糊涂地委身敌国,你却还道这是小事?合该只有王爷您的才算大事,他人的便如草芥了么?!” 翰深之也不恼,笑意盈然地吹了吹参汤,搁在床头的角柜上,又转身拾起以上好羊脂玉所做的孩儿枕:“看来这参汤果真有用,前几日闹着不吃饭虚下去的身子,现今竟连这些个都能搬动了。” “我自是要留着命回朝的!”夏若狠命将那装着参汤的青瓷碗往地上一掼,清脆之声却压不住她满腹的火气:“枉你是堂堂亲王,竟也会行如此下作宵小之事!” 翰深之笑意未减,连连点头:“夏大人教训得是,小王本事区区,遇着四殿下那般龙章凤姿之人,自是惶恐得只配使出奸诈小计了。” “你以身涉险去往上京,就为了劫我于此处?”夏若声音愈发凄厉:“你日日囚着我,只怕还会于战事上分心,对你并无益处,我便盼你北狄连战连败,好早日光复我大庆山河!” 翰深之暗自笑了一声,极轻极浅,转瞬便散在身旁桌案上紫金炉里的冉冉沉香中:“你果真如此恨我。” “是,的确恨你!”夏若转身不愿看他:“你北狄无故南侵引发战乱,教我怎能不恨!” 翰深之默然半晌,垂眸看了自己腰间所佩的暗红鎏金珠良久,终低低叹气:“我也不愿战火四起,如今大哥登位掌势,我便是有心,也无力扭转现下如箭离弦之战况了。” “哦?”夏若挑眉,笑得讽刺:“所以你这亲王竟是无半分实权,只知天天守着我了?” 她面容含霜眉眼凉凉,翰深之也还是自顾自地对她解释:“你可知我母后离世这些年,我都做了何事么?” 一席莫名其妙的话竟让夏若心头逐渐冷静下来,再开口时依旧是人前的清清冷冷的神情:“你说。” 翰深之顿了顿,指尖无意抚过鎏金珠,狡黠一笑:“先别急,把心定下来再言也不迟。” 竟是说毕人已走,这样一等便是三五日,自他那日来了一回,后又被满脸急色的侍从匆匆请出府后,竟是再未来过。 夏若每日发了狠地用他府上的珍贵药膳,因了离开上京,倒免了许多睹物思过往的哀戚,气色容貌愈发地端丽别致了。 只是夜半之时,总会忆起初到上京于熙王府中遇见那些人的景致,那时候林嗣言便已是林嗣墨了啊!南柯一梦沉浮辗转,故人犹在,物已休。 ------------ 第七卷 提笔处字字是你 ------------ 第一章 遭人算计 闹 逐渐入秋,北狄王都空气也转干燥,入夜便总会口渴难耐,甚至连呼吸都困难。 遂醒得也早,晨光一缕迎上窗棂上的纱罩,将透未透,夏若觉得恍惚,便索性起了早。 一丝的动静便引来鱼贯而入的侍婢,夏若神色自若地任她们伺候得周到,心内却突然砰砰直跳起来:“你家王爷还未回来?” 端着银盆为夏若净手的是素日里的管事丫头,低头恭敬神情楚楚:“是,王爷出门前交待过,要婢子们好生伺候姑娘,说是再过上几天便能回来了。” 夏若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怪异:“王爷离府总是这般长?” 那丫头神色变了一瞬,还未及答话,门外便有气焰极高的女声传来:“怪道王爷前几日数十日未归,原是在别处置了房舍养私人!” 夏若听完只觉眉心突突直跳,强自吸了口气,低声快快问道:“这里不是你王爷的原来府邸?!” 那丫头瞥见门外之人已然越过门楹处,竟陡然生出惧色,转身扑通跪伏于地:“请王妃娘娘恕罪……” 夏若已是失声叫出来:“他还娶了妻室?!” 这话是疑翰深之不假,但只是夏若恨他这般待自己倒真如私妾一般,却被那进门的女子一听,倒自以为想法如数证实,越发张狂得意起来。 北方女子身形总比南边女子高些,她进门不过几步便到了夏若跟前,夏若却还在怔怔出神,好容易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应付:“娘娘容禀,小人前几日路经此处,恰因识得王爷之故上门拜访,本想等着王爷回府后亲自辞别,未曾刻意惹娘娘烦心!”夏若将头埋得极低:“小人这便告辞了。” 夏若想趁着这混乱之下借她之势脱身,一味地隐忍服低,正要迈足之时,却陡地被那女子扯住,突然加大力气的手劲几欲勒断她纤细的小臂:“你这般匆匆离去,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暗自心虚?!” 夏若疼得不行,暗暗咬牙抬眸笑道:“娘娘这是甚么话……” “狐媚子!”她狠地扬手向夏若左脸侧打去:“作这副楚楚之态给谁看!你道一丁点眼泪便会让我心软放你走么!” 夏若本是晨起不久,尚未进膳,这无端惹起的是非只让自己又恼又急,一阵晕眩之中抬脚就是给她一下:“你这泼辣之人真真无理取闹至极!” 她扭开被禁锢住的手腕,抄起旁边银盆朝那王妃兜头泼去,待众人纷纷惊愣之时,拔下方才侍婢插于自己发间的玉簪比上她喉咙,顺势从背后将她制住:“你们若敢妄动一分一毫,我今日便让她命丧此处!” 一干侍婢尽皆花容失色,被挟住的王妃倒显得不慌不忙许多:“你今日这般,若是能得逞出去了尚可,若是出不去……”她有意地顿了顿:“等你落到我手里时,你便知晓这其中的厉害了!” 夏若微微一笑,附到她耳边:“我既是挟了你,没有几分把握自不会出手,怎可能被你几句唬住。” 她将玉簪贴近她脖颈些许:“带我出去。” 她侧身慢慢移步出门,正要出厢房时,不料裙裾逶迤竟将自己绊住,被制之人趁机挣脱开来,夏若大惊,再去抢占时机已是不得。 “快,将她拿下!” 果然是有些背运呢?夏若轻笑着暗想,下一瞬,人已被王妃带来的侍从牢牢制住,不再有动弹的可能。 “将她下放至偏庭做扫洒,派两名内侍看着!” “娘娘……那偏庭是极阴寒之处,常听胆小的婢子说那地方日无阳光夜闻鬼哭……” “放肆!本王妃的话也是你忤逆得了的?!” 夏若留意了方才替她求情之人,是个平日里见得少的丫头。 她被推搡出门时,有意将手背在身后,虚空画了个字,以王妃众人的角度是万万看不懂,可若换了那人,定能瞧出,是“之”字无疑。 果真如那王妃交待的一般,自己被带到一处极破烂的潮湿阴冷之处住下,连完好的床铺都无,地面裂纹森森,似在嘲讽自己之前未与翰深之苦苦相逼以此回上京。 也好,该谢她留了一条命给自己。 之后连续几天的逼迫林林总总快折磨她至死,终是熬不过,夜里转凉时因衣物太少,次日拂晓时便染了风寒。 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时,往日上京里的风雅景致迷乱了心头,那些人那些事,俱是点点滴滴全记得清楚。 她仰面看天穹处似有飞鸟掠过,恰似一道泪痕,也不知最终滴落至哪里,一如自己,孑孑独苦了那样长久的岁月,设想过千万遍于这人世间消失的法子,竟从未曾料想过,会落得如此狼狈不堪。 只怕是等不及那人了。 嗣墨,却是到了如今,我才知,心心念念之人竟是你,也只有你。 纵有嫌隙还未除尽,可我信你知你思慕于你,只是人隔彼端,尽付作枉然。 再也不会管你是嗣言还是嗣墨,总之只要是你,你若是现下能出现于此,哪怕,哪怕我只余一丝清明一分残气,我定是要与你说清,不会离开你了。 总觉得身上一阵热过一阵,热到最终竟是全身麻至一点知觉也无。 连喘气都觉得是累得多余,索性放空了神思,任自己躺着,迷迷糊糊之中又睡了过去,总觉得有人声交杂脚步飒沓,似乎被人抬起又放下,悬了极长的时间,待落至实处时,又听得人在耳畔哭着说:“姑娘莫怪,王爷也不知去了何处,我这几日并不得见他,姑娘落难的事情只怕现下王爷还蒙在鼓里,只盼姑娘解脱后能与王爷托梦,千万莫要怪罪于小婢……” 她哭哭啼啼的声音委实可怜,只是夏若气若游丝,形同将死之人,连动手指都难,更遑论去安慰她。 哭了半晌,地气越来越凉,许是天黑了,那小婢也不敢多待,夏若心里暗笑了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这样多的心思想这些,真真是奇怪得紧。 ------------ 第二章 跋山涉水 寻 这般躺着也不知多久,身上一会冷一会热,也不觉难受,只是心里越发的平静,白术、未央等一干过往之人的影像在脑里晃来晃去,抓不住虚实。 日转星移,再有意识之时,人已换了地方。 夏若怔怔然睁眼,入目皆是雕花曲栏纹锦床帐,似是往生至了极乐世界。 “姑娘可算是醒了。” 夏若听得耳侧一阵轻笑,恰如那年刚进了上京,于若仙斋里初识白术时分,眼里一阵热辣涌上,转目去看时,那双眼睛清清亮亮,简直是像极了她。 “姑娘大病初愈,可不要哭坏了自己。” “阿术姐……我、我果真是见到了你!”夏若强撑着气想要起来,身子却是轻飘飘地不由自己:“我本以为将你害惨,自己死后必下阿鼻地狱,却不曾想,竟落了这天宫之所见到了你。” “姑娘说的什么傻话!”那女子袅娜走近:“此处是王府呢?可比那天宫还要好上三分。” “王府?” 夏若讷讷念了几声,似是清醒大半:“你家王爷怎会找到我的?” “前几日王爷收了封小信,并不知是谁送去的,不过王爷当时还远在息竹山与王上行兵布阵,接到这信就忙忙赶回来了。” “是谁送的信?”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那女子舒展一笑:“受王爷赏识,前些年收留了奴婢作军医,一直随侍左右……” “你原本是何处人?” 那女子稍稍愣了一瞬,夏若立马笑了笑:“姑娘快别多心,我不过是觉得姑娘实在是像极了我某位旧识。” “哦?”她掩唇一笑,只剩一双像极了白术的翦水秋瞳在夏若脑内逐渐清晰:“只怕不是的,奴虽记不清前事,可已在王爷身边待了好几年,自属北狄,姑娘又是大庆之人,许是弄错了。” 夏若只盯着她眸子,一双黑瞳又清又亮,怎可能不是白术! 但那时白术坠崖自己是看得清清楚楚,之后林嗣墨也派了众多暗卫私下沿河搜了一遭接一遭,且白渊离师父也是寻了将近一年,俱是未果。 “啊……”夏若长吁一口气,闭了闭眼:“许是我真的认错了。” 眼里逐渐清明,却在她转身端药之时忽地开口叫道:“阿术姐!” 那女子身形顿也未顿,神色无异道:“姑娘多心了,快些喝了这药将身子养好,如若不然,只怕王爷是要责罚于我了。” “容我多问一句,姑娘的医术从何学来?”夏若终是忍不住出语凄然:“阿术姐,你可是怪我当日害了你么?我这些年日思夜想,莫不以那日之事当作前车之鉴不敢忘怀,现下虽有和王与嗣墨哥掣肘,但嗣墨哥的实权也不小了。” 夏若抬眸,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阿术姐,你若与我回去,此前的一切都能如偿所愿。” “你要信我,阿术姐。” “以前的那些都过去了,你会幸福的,苦痛早已被我们舍弃,你看,这感觉就直直现在你面前,端看你会否握住,牢牢地不要放手,好吗?” 那女子终是转面向她,愣愣地看着她半晌:“你可要看我这被遮挡的发?” 夏若还未答话,她已是霍地将头上纱帽掀下。 “阿术姐!” 入目的皆是银白色的发,丝丝缕缕缠绕在清晨的空气里,逆光而立的她让夏若触目惊心,前尘几千青丝发,如今竟皆白胜雪。 “我本是以纱帽示人,未曾想你居然还记得我眼睛!”她闭眼泪涔涔一笑:“只是我这副似鬼的罗刹模样,即使回去了,又能奈何?” 夏若讷讷颤着嘴唇,双目死死盯着白术身后飘舞于空中的银发,明明面目依旧如豆蔻,怎料竟是白发苍苍。 “师父依旧是师父,我依旧是我,只能做他一辈子的徒弟,将来他的生活里可以是任何人,却偏偏,不是我。” “为何不会是你?”夏若已是心疼至极:“白师父得知你坠崖后,一日如度十年,费劲心思于各地寻你,阿术姐,我知你那时伤透了心,你却可知今时已不同往日。” “如何说?”她面色无异地带好纱帽:“总之翰王爷救了我一命,虽是异国人,我也要抱恩于他。” 夏若出语生寒:“那让白师父如何,他还在等你。” “等我?”她霍地转身,字字诛心:“你可知他是在等我,还是在等他一世的清名!” 夏若不由怔住,涩然道:“虽是他之前不敢,可现下他如何心境你又怎能知晓,自你意外坠崖他误认为你辞世后,整日消沉,不知事事,你若是真能舍下上京的一切,你此次便与我一齐回去,认清自己的心意再说。” “阿若,你以为还能回去么?”翰深之撩了衣袍下摆,施施然走了进来:“既是已到了北狄,我是有本事留你下来的。” 夏若不怒反笑:“那你便试上一试,看谁更有本事些。” “这位客官,您呐,要是过了这息竹山岭,那就算是过界啦!”林嗣墨听着正絮叨着的小二说话,微微出神的面容凝结了不易看破的情绪,又听得有人在耳边叹气:“虽是有界为证,却也无甚分别,那北狄日渐猖獗,又听得我大庆日前发兵,却迟迟未听得捷报,只怕……” 摇头晃脑一番,终是不忍再言。 林嗣墨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屈着,渐渐用力,显出了青白的经络:“嘭”地一声竟生生将其捏碎开来,不小却清晰地声音唬得众人噤声纷纷看过来。 林嗣墨不动声色地将手拢于袖中,站起身拿过随身带着的吃食钱粮,走出了门。 出门便见得息竹山绵延走势,自东边的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就可越过北狄与大庆的国界,林嗣墨身形一顿,眼瞳暗光闪过,随即迅速侧身背对来的一队人马。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暗含着整齐划一的调律,虽是便服,却分明是军队兵士的架势。 林嗣墨低眉瞧着鞋面待他们走过,生怕引来他们的注意,忽听得领头的一声低喝:“还不赶紧着些!今夜就要封界了,若是磨蹭误了事,便有你们好看!” ------------ 第三章 断肠海棠 秋 林间飞鸟一阵扑棱,寒唳声声教人不忍闻。 林嗣墨暗暗咬牙,翻身便上了马。 阿若,这一个多月过去,不知你现下是何情形了。 剑眉英挺,眸如珠玉,只是佳人不在身侧,如何能让你识得。 “你若是强留,我便是死了也不会遂你的愿!” “阿若,你知你一直在等他,可是这北狄王廷岂是他能任意进得的?”白术将她肩搂住:“王爷是好人,你跟了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夏若似被雷击,蓦地回首盯视住她,过了半晌才艰涩开口:“你……我只当你是为抱他救命之恩留于北狄,却不知……” “我自然是为了等你!”白术明眸善睐,皓齿一笑:“白渊离和林嗣墨多年寻我不到,你们只以为我是死了,却是从未想过我被王爷救起后便安身于北狄了罢?” 她用那双长年与药物接触的手抚了露出一两丝白发的鬓角,冲夏若甜甜一笑:“我当时也不想,可王爷告诉我,他迟早会把你带来,势在必得。” 在这本是秋意深重的日子,夏若瞬地冒了一身冷汗。 “王爷可是让我好好安置你呢。” 夏若脸色灰青:“我知你还在怪我让你无辜坠崖,既是再见你知你无事,随你怎样对我也是甘之如饴。” 她抬起脸,虽经了长期调养,脸颊略显圆润,下巴却还是尖尖小小,衬得一双眸子黑而幽深,她就那么看着白术:“我怎样是无所谓的,只是你,白术姐,这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唤你了,做事只凭问心无愧,让自己在乎的人欢喜便成……” 她闭眼,心中一片干干寂寂:“你可曾想过白师父得知你现下这般言谈,他会否难受?” 那个人以前总是一派淡然处事不惊,容颜干净得如谪仙一般,夏若以为他会永远这样了,可那年变故一出,他便迅速地苍老下去,若仙斋的生意也极少做,终日消沉不已。 被翰深之带至北狄的前些日子,她还去看望过,只是他不似以前喜怒不形于色,单是她远远地瞧着,他远远地回望一眼,便知是浸到骨子里头的悲戚,凉凉地,没个尽头。 “阿若今日看着像是累了,白术姑娘,先让她歇息着吧。” 白术轻轻看了夏若一眼,转身出了门。 翰深之走近她,笑着毫无深意:“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她说话总是这副样子,见怪不怪了。” “总是这副样子?什么样子?”夏若心里似有一线明光倏忽闪过,掩了紧张回身问他:“对你也是不冷不热出语伤人的?” 翰深之脸色一变,却还是笑道:“你莫不是想多了?她是我手下做事的,定不敢这般。” 说着竟未等夏若出言,转身掩了门出去了。 夏若捏着袖角,狠狠咬了牙:“必有什么还瞒着我,我偏不信阿术姐真的会成这样!” 窗外一片素秋惨淡,灰蒙蒙的天色,低压压的云。 被困在这里,简直是与外界一点联系都没有,夏若攒着一串檀木珠,静静地站了会,又在身边的梳妆台上拣了根最细的簪子,小心地磨断串珠的线,挑了颗最小的檀木珠于手里捻了捻。 这檀木串珠是前几年南疆进贡的,方圆百里皆能闻有异香,那时林嗣墨刚回京,圣上便将此赏了他。 他却是回府便拿给了夏若,说是有香味的东西还是女子戴着更好,她当时满心满眼都是林嗣言,也并未当一回事,只觉得新奇便顺手戴在腕上。 现在想来,夏若只觉得世事弄人酸涩不已。 当日里的林嗣言是林嗣墨无疑,那时自己并不看重的串珠,现下居然能让自己有机会回上京。 这一切,都是想都未曾想过的。 到了黄昏,窗棂边上果真有鸟鸣之声,嘁嘁喳喳。 夏若慢慢地轻声挪到窗边,竭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心跳如擂鼓,细细地寻了只最大的,她闭眼匀了一口气,将手缓缓移过去,电光火石之间猛地伸手捉住,不管不顾地就将先前挑出来的那颗异香檀木珠塞到鸟喙里。 鸟翅急剧地扑棱,夏若连忙松了手,喘息许久也不能平静下来,愣愣地望着鸟展翅飞去的方向,正是往南,一颗心这才荡悠悠地定下。 这些鸟夏若连着观察了许多日,它们身上有许多花籽,那些花籽正是息竹山上特有的一种花所产。 只盼这香珠能被鸟带至息竹山,若是林嗣墨前来,必会途径那处,这鸟食了檀木珠,必是所过之处尽是异香经久不散,他必能顺着气味找到。 这里并不似王廷之中,反倒像是一处小民居,却很别致。 正因了地方小,所以一举一动都似在侍从的监视之下,夏若只觉烦躁得紧,这几天都是晚晚地睡着早早地便醒了,心里突突直跳,也不知是何缘故。 这日又是翰深之来看,说了几句话,夏若神色淡淡,他也不恼:“眼见着第一场秋雨就要来了,一季也只有这一次,秋海棠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既是担心它养在南方久了不会存活于北狄,又何苦将它移栽过来。” “你喜欢的花不多,我想着它是其中之一,便是费尽心血也是要办到的。” “花不是人,却也似人!”夏若撇了头不想看他一眼专注的神情:“人离了习惯的住处会水土不服忧思惘惧,花何尝不是如此。” 翰深之负手默然立了半晌,忽又出口沉吟:“阿若,你可知秋海棠有别名。” 夏若怔然,心底凉凉地泛起悲意。 翰深之拂了袖摆:“好好歇息着,我这几日有些忙,晚些时辰再来看你。” 临了迈出门槛,却又回眸轻浅:“相思草。” 夏若蓦地抬头看他,正见他一笑蚀骨:“它名相思草,也名断肠花。” 意识深处翻涌而起的浪涛声澎湃震耳,儿时有记忆,养父曾专注地念出那条绸布之上的字句:“断肠花,相思草,皆为海棠秋时凿。” ------------ 第四章 月华人至 梦 “断肠花,相思草,皆为海棠秋时凿。” 念毕又极是感慨地将绸布塞回她手中:“囡囡,这是从你的包裹里找出的,留了这些年,我还是不忍丢弃,此必是出于你生身母亲之手,那女子……定是受了极大的苦楚,才能写出这些。” 后来大了些,才听懂得些文笔的秀才父亲娓娓道来。 单是“凿”字,便已悲苦半生。 所谓不能言之至深苦楚,被磨凿出千疮百孔的身世。 “为父当初还诧异为何这样乖巧漂亮的女婴孩都能舍得不要!”父亲笑着摸了她头顶,喃喃低语:“或许是怕你也如她那般也未可知。” 养父母总把自己当大户小姐照料着,邻里说不值,家里还有他们亲生的小儿子,这样养着怕是吃不消。 可他们总是笑,囡囡本不像我们乡野之人,不将她金枝玉叶地养着,怕是对不住生来就应得的贵相之命。 有次突然高热不退,他们省下半月的米钱去请大夫,数位进门后都是摇首,只道是这样小的孩子不好用药,治错了反倒会坏了医者的名声。 邻里的阿婆也过来看了一遭,叹了气,又走了。 几欲模糊意识,养母却附在她耳边抽泣:“囡囡,你自从知晓不是我们亲生骨肉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知你是委屈的……” 那长年劳作的一双手细细地抚着她的鬓角,出语温柔四溢:“你生得这样标致,定是京中的哪户王公贵戚的小姐,跟着我们也让你受尽了苦楚……阿娘知道你一直想清楚你的生母是谁,可你阿爸将还在襁褓之中的你抱回家时,你身边也只有那一方绸布,就连你是何生辰,你生母也未留下……” “囡囡,阿爸阿娘都是穷苦人,镇里也没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总归是我们拖累了你……你这次……便重新托生到原来的大户人家,好好享福罢……” 他们已在身侧泣不成声,夏若那时只觉身子愈来地轻且发晕,却突然闻到一股异香,沉沉郁郁地将自己的意识重又扯回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很刺目,原来是自己不自觉睁眼了,只好抬起软绵绵的小臂遮在眼睑处,开口时,话未出,泪却先落了。 “方才你气浅身凉,还只道是……”父亲的眼角从未这样红过,现下又笑得欢畅,连说话都没了平日里的斯文:“囡囡,你既是好了,那肯定饿坏了不是,我和阿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阿爸……”床边的二人俱是愣住不动,好半晌又响起抽泣声,是阿娘耐不住哭了出来:“囡囡,想必是阿娘的一席话说得你舍不得走,阿娘从未这样欢喜,原来自己还有一副能说会道的好本事。” 她转头看去,小小的脸是病后的苍白:“阿娘。” 妇人忙着应了一声,急急地抹了泪,坐在她身边将被子掖好,又忍不住亲了小孩子一口:“囡囡好好休息着,我去给你做吃的去,瞧你饿得都哭了。” “我想你们了……”她将小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熨贴在妇人脸上,又看向一旁泪目婆娑的男人:“阿爸,阿娘,我好想你们……真的很想……” 妇人喜不自胜:“方才那香味我闻着就知道不寻常,果真像菩萨跟前的香一样,不过是飘了一阵就让囡囡好了起来!”说完一把抱住还虚弱着的她,紧紧着拥着,仿似还不足够一般,又喜滋滋地在她面上左右亲了许多下:“好孩子,阿娘就知道你会重新开口叫我们的,你病了这些天,你弟弟可急坏了。” 妇人扭头冲男人笑道:“还愣着干嘛?去把阿力叫进来和他姐姐说话,算起来两姐弟也十来天没亲近过了。” 阿力比她小三岁,玩性极大,听见姐姐好了,赶紧连蹦带跑地进了屋,一下子就扑上去蹭着她的脸:“姐姐你总算是好了,再不用喝那些药了罢?这几天我闻着那些药味都苦。” 说完还后怕似地缩了舌头皱起眉,惹得其余三人笑了开来。 夏若年纪虽是小,心思却是缜密得能与大人比。 她想着醒转之前嗅到的异香,心里惶惶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将死之人,怎可能又如病前无事。 “阿爸,我刚才似乎闻到了花香,又不太像……奇怪的是,我不觉间竟好了大半。” “方才有一辆厚帘子马车驶过,那马车愈近,香味愈浓,待离得有些远了,那香味才渐渐散去。” 一家人只顾沉浸在女儿大病初愈的喜乐之中,说了几句也不提为何她离奇好起来的情由,俱是说地说,笑地笑,阿力光是嚷着姐姐喂饭吃都比往日里多了几十遍。 那时,正是庆余八年的初秋,离北狄入侵尚有两年的时日。 月华出,秋夜凉意浸。 夏若翻了身仰卧于榻上,头顶是被洒了几束月光的织锦云纹帐顶,双眸幽幽地望着,一眨不眨,墨黑的瞳若不是有了窗外月辉的映衬,只怕早与夜色融了一起。 她只觉得心慌,隐隐地似乎喘不上气来,闭了眼恍恍惚惚又像回到儿时。 并不是那时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她,而是,他们虽为养父母却仍视其为己出的存在着的这个世界。 那次的异香,现下想来,总似曾体会过。 睁眼发着愣,忽听得窗棱处一阵窸窣,她心下生疑,扭头看去却又是隔远了瞧不真切。 似乎是个人影。 心忽然就突突地狂跳起来。 那个人影支开窗格,翻身跃了进来,顺着凉凉的晚风带起满室的沉沉檀木香。 入耳的,是这些日子连梦都未敢做过的嗓音。 独属于他的,只对她一人极尽温柔缱绻的嗓音。 “我来了。” “我来迟了,阿若。” 夏若似惊弓之鸟猛地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足便跑至他身后,啪地合上窗户。 掩饰不住的酸楚,林嗣墨禁不住上前拥住了她,长长地叹气:“你受苦了……定是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对不对……” ------------ 第五章 心如乱草 覆 他握住她牢牢扣在窗格上以致骨节都突出的手:“好了,我来了,你再不必怕了。” 她抖着肩膀,却不敢回头,连呼吸都极轻且浅,生怕不小心就碎了这梦境。 “阿若!”他的低语沉入夜色之中分外温柔,因长时日劳累而略显低哑的声线沙沙的,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你回头看看我。为何要哭呢?我来接你回去,不高兴么?” 他又轻笑道:“你以前总说海棠花不该那样娇弱,受过雨打就该更禁得起苦楚才是!”他揽住她因消瘦显得极薄的肩,缓缓地将她转过身来,又抹干了她面上的泪痕:“这些日子你受过的苦,也要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些,才能将这委屈讨回来。” 温柔却坚定的声音,是她几欲思念焚心的一剂良药。 初秋的夜,尚还残着几声虫鸣,她贴近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张张嘴却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得更用力地抱紧他。 “好啦!”他摸了夏若垂着的发,如上好的丝缎光滑,又笑了捏她的鼻子:“你先歇息一晚,我明日探好路后再于子时带你离开。” 她将头枕在他肩膀上,有一丝丝的鼻音,在他听来更觉得想捏她鼻尖:“你找到这里来,是不是很辛苦?” “我前日里在息竹山附近查看路线,正走到一片小树林时,忽闻得异香。” 他垂眸于衣襟中翻出了一粒檀木珠,恰是夏若之前手忙脚乱地灌入鸟喉中的那颗:“我记得那香味是你身上惯有的,还以为你就在这周围,之后仔细地查探一番,才明白是那只鸟儿吃了它下去。” 他低笑着抚她的发:“原以为聪明的是那只鸟儿,现下想来,怕也只有你才能做得如此妙。好虽是好,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若是被人发现了,你还会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带我走?” “便是有他几千良将阻我身前挡我归途,我也要将其杀得片甲不留!因为现在不仅是我,还有你。我定是要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回上京去的。” 以前她习惯他用林嗣言的身份说话,一派风度儒雅,现在脱了那层束缚,林嗣墨自是傲然万千,举手投足的王者之势犹胜从前。 他金眸于夜色里闪烁,蓬勃而发的铮铮英姿似烈日炙烤,透进骨脉深处:“阿若,我不会让之前的事情再发生了,绝对。” 二人又静静立了半晌,夏若突然开口道:“你身上仿似染了其他的香料味道?我闻着舒坦得很。” 林嗣墨举起袖角晃了晃:“哦”了一声:“莫不是我带过来的圣意草的气息?” 夏若愣了半晌:“圣意草……原来这气味就是圣意草的么……” “奇异谷的圣意草每年都会种上许多,此物三年才拔苗,长成后通体异香,闻者祛病清神,取汁服用更是消减百病!”林嗣墨叹了口气:“当年我拜于奇异谷中的鬼医圣手门下研习医术,也是在见识到圣意草的功效后讶异不已。” 他微微仰了头,似在追忆往昔时光:“那时哥哥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便拼命地为师父做事讨他欢心,全因圣意草的出处俱是被他所掌控,过了半年,总算是积攒了一大罐……” “那样满满的一罐啊……”他眼角垂着,隐约有水光:“我开心得快跳起来,忙忙地取了东西细细地盖好,生怕这气味被旁人嗅去会来同我抢……” “待我等到安伯来取药时,我将那一大罐全都给了他,他是忠心耿耿的,我知晓,只是意外发生却由不得人心,我因为不能出谷,安伯便只能一人回京。马车磕碰也难免,是我大意了,忘了用软毛毡将罐子护好,途遇一处乡镇拐角时,竟不想马蹄打滑,那一罐药汁全泼洒出来,听安伯后来道,就那一时间异香遍天,他不敢多做耽搁便急忙赶路了。” 夏若一阵茫然,恍恍惚惚地只想着他方才说的那几个字:“闻者祛病清神……闻者……” 原来自己早先的一线生还,也是他给的,还是那样早的光景啊!那时自己的命理便与他纠缠在一起了么。 “是啊!”林嗣墨低头看她神色似有些不对:“阿若怎么了?夜里寒凉,你快些躺床上去歇着,我与你兑些圣意草……” “不用了!”夏若只怕他又说出些什么?忙忙打断他的话:“你说明日再来接我,那今晚你要去哪里歇着?” “可不敢怠慢了。明日要做到万无一失,且不让这檀木气息让别人得知与你有关,自是要周密打算着,哪里还有安然歇息的道理?”他笑得轻松:“你啊!只要好好休息着,做出与之前的样子来给他们瞧着,自然就无事了。” 夏若扯了他袖角:“我害怕……万一有闪失,我是不要紧的,可你是皇子,举足轻重的地位出了些许差池自然会让前线军队方寸大乱……” 他噙着一丝笑,缓缓将她揽于怀里:“你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我见到了你,自是有法子带你回去的,你就安心着过这一天好啦。” 窗外风影摇动,夏若心如乱麻,不知该当如何,好半天才慌着推开他:“也不知现下是何时辰,你若不快些离开,怕是翰深之会察觉到。” 他“嗯”了一声,面上有些许隐忍神色:“此人深不可测,虽是面上一直温和,可他骨子里未必是好相处的。” “我……还有一句话要与你说……” 林嗣墨瞅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觉好笑:“说罢,还怕说错话我吃了你不成?” 夏若心中叹气,想了一回才缓缓开口:“阿术姐她……其实是被翰深之救回到了北狄。” 她一语出,无异于是搅翻了一池的波澜。林嗣墨并未多说,只是攒紧了眉头:“怪道我私下里差人寻了几年都未有踪迹,原是他这北狄王爷护了行迹!”说罢顿了顿笑道:“这下更好了,既是白术在这里,便将她一齐带回去,白师父也好过了。” ------------ 第六章 两厢对峙 冲 夏若想起之前白术的种种,似是与上京里的人与物皆要纷纷决裂的样子,一下间又难开口,只得强笑道:“我明日与她交待,只怕她在这边过得极好,不想与我们回去也说不准。” “不想回去?她莫非不牵念白师父么?” 话语尽皆失色,夏若百转千回也开不了口,默了一回:“你先准备着去吧!我白天里遇见她了必会想尽办法说服她。” 林嗣墨听此也猜不出个大概,只得笑了笑,又叹气道:“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待回了上京可要好好将养着身子,我这便去了。” 他走至窗边,又似记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展颜笑道:“阿若,差点忘了与你说……”他顿了一顿,声音似清泉里玉器鸣响叮咚:“我很想你。” 夏若离他几步远,却于夜色朦胧里只能堪堪辨认出他愈发挺直的鼻梁和经过时间琢磨出的更为锐利的侧脸轮廓,心中涌起一股滋味说不清道不明,突然就想上前再触碰一下,待伸得手去,他早已跃出屋外了。 茫然地缩回手,她心跳却突然急促起来,几步走至门边,透过门缝往外一瞧,有人影朦胧看不真切,本以为是林嗣墨回来还有话未交待完全,待仔细一看时,却是翰深之负手立着,这般站着动也不动,也不知待了多久。 她暗叫不好,心中更是惶惶惑惑慌乱不已,只得低声一喝:“门外是谁?!” 门外之人本是背对着,听得她话竟转身推开了门:“这是我的府邸,除了我还能有谁?你莫不是以为你的四殿下又折返回来了么?” 夏若脸色阵阵发白,见他步步逼近着走过来,忙往后退了几步:“有何事明日再说罢,夜里的女子房间,王爷还是需避嫌才是。” 翰深之看她假装镇定,不怒反笑,又往前走了两步:“我的府邸我也都来不得了?只怕哪一天成了别人任意去留的地方我都还被蒙在鼓里!本想着你近几日乖觉便撤了侍卫暗影,若不是我今夜里听着响动,怕你明日便不在了我也不晓得!” 夏若被他这样一说,只觉再难忍耐:“你既是不愿自己的地方被旁人踏足,那你又可曾想过我被你带至此处是何感想!” 若以前没遇见过他,阿术姐与她必不会涉险,他也不会认识她,她也不会被他半带半要挟地安置于此:“身处异邦却不能得知自己在乎的人的境况,处处谨慎小心却仍要战战兢兢不知下一步会否走错的感受,现在义正严词的你可曾为我想过?!” “你明明知晓阿术姐安全得不得了,却还以此为幌子说要补偿我,我已是不需要这些,你却还用宵小手段将嗣墨哥支开将我带到北狄来。” 夏若气急不已,穿着单衣本就冷意阵阵,现在更是止不住发抖起来:“你要给我的有问过我的主意么?”牙根子打着颤:“我受不起!” 翰深之不说话,却是缓缓地笑起来:“他毕竟来了一遭,可别想明日轻松简单就能脱身。” “你要做什么?”夏若只觉浑身发寒:“我不许你害他!” “许不许可不是由你说了算!”他笑得温柔,连眸子都狭长地眯起来:“他或许会喜欢我为他备下的厚礼的。毕竟……” 他肆意一笑:“费了大力气赶到北狄王廷来,我可要好好地为他接风洗尘一番。” 翰王府处于北狄王廷外延南边,再往南数百步,有片不小的密林。 林嗣墨最后一遍看了那页纸,闭目凝神地想了会,从袖中拿出火石将其一寸寸地烧了。 仰头看向天幕,正是繁星出时。 他昨日未必休息太长时间,花了五个时辰弄清阿若住处的附近院子守卫轮换,又细细地摹了一副地形图来,破釜沉舟的形势之下,烧掉唯一的图纸的确更能激起斗志来。 林中树影渐移,堪堪滑至脚底时,林嗣墨面上微微一笑:“子时了呢。” 他身姿矫健跃起,树木间隙之间灵活穿梭,紧逼林外的一处宅邸。 夜色无疑是极好的幕布,他泛着笑意的眼角被浓墨般的夜影氲染成霜,逐渐冷冽,本是迅速前行的身影于门外的院子中心急遽停下,眉心锁结再难打开。 远近皆是静不可闻,林嗣墨刻意压低的呼吸却一声比一声明显,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有处屋子的房门被人从里霍地拉开,狂傲不羁的声音随着四周呼呼明起的火光让人惊惧非常:“你可让本王等苦了!” 林嗣墨不慌不乱地轻笑了声:“让王爷亲自相迎,这可担待不起。” “怎的?你我二人虽相识未久,也不必如此见外!”正是夜里,他却着装齐整一身,摆明了蓄势待发的样子:“可不知堂堂大庆朝的四殿下放着边疆将士不管不顾,夜里来我亲王别院有何贵干?” 林嗣墨不动声色笑道:“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既是来王爷这里,自然是有疑惑需请王爷解释解释。” 周围暗处陆陆续续多了许多侍卫,林嗣墨耳力极佳,早听得这四周早已布下重重防守,却仍是眸内一派平静无波:“实不相瞒,我从上京动身来这里,尽是走的崎岖少人的废弃马道,不过人随少,小兽却极多。” 翰深之好整以暇地负起手,等他将这哑谜打完。 “我来时就见树林间有小蝶被困于蛛丝之上,那蝴蝶瞧来委实可怜,但又怕蜘蛛失了食物怀恨在心咬我一口,还请问王爷!”林嗣墨顿了顿,看进对方眼底深处缓缓说道:“我救还是不救呢?” 翰深之冷笑一声:“这样的事情殿下亲自便可拿主意,何需于我面前多此一问。” 林嗣墨的视线一刻也未曾离开他面容,浅金色的眸瞳映着簇簇火光盯视着他:“我还是救了,哪怕因我此举会有其他小虫命丧那蛛丝之上,可我既是遇见了它,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它一护到底。相比起那些不成威胁的阻碍,我只会将其作为一些磨刀石罢了。” ------------ 第七章 陌陌红尘 华 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是攻击性十足,即便光线不够白日明朗,林嗣墨也满意地看到翰深之面上浮起一些似难堪似窝火的气堵模样。 “你这话说的倒是……” 翰深之的话还未说完,林嗣墨却听得另一侧的耳门缝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呜咽,心猛地一缩,方才的淡然自若终不复平静。 “阿若呢?你将她怎样了?!” 翰深之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林嗣墨几欲上前了结了他,疾步走上前,铿的一声袖口的利刃便出了刀鞘,对着翰深之露出的脖颈恨恨地比了上去。 速度极快,翰深之要想防御已是来不及,他身边的侍卫更是只觉眼前晃了一道白色刺目光影,再定睛之时,林嗣墨早已挟制住方才还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人。 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硬梆梆的字:“让阿若出来!” 翰深之眉峰一扬:“只怕你待会要后悔。” “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出来你自然是不信的!”翰深之又刻意扬高了声音,似是让屋内之人听清:“那我便让阿若出来和你好好说。” 话音刚落,门已打开。 夏若从门内走了出来,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林嗣墨缓缓匀了一口气,才堪堪放下心来,夏若开口说的一句话却几乎让他目眦欲裂。 “嗣墨哥,我不回上京了。” 她也不瞧他,偏了头就想重新进屋,林嗣墨却不顾身后空出的位置正适合旁人加害于自己,伸手便扯住了她:“你说什么?” 往日里的高傲全在她面前土崩瓦解:“我已经来了,我知道要你等得太久你在恼我,你别气我了可好?随我一同回去,我定不会再让你陷入困境的,阿若,你要信我,听话,随我回去……” “殿下你何必强求!”翰深之轻轻地将手搭在夏若腕上,想要拂掉他捏得她生疼的掌,却是如生根了般一动不动。 翰深之再看向他,即便以他的丰富资历见过形形**的众人,也未见过如此。 似隐忍,似决绝,又似痛苦,似乎还有些什么?却难以用言语描述完全。 如神祇般的人本是该立于至高点俯视众生的,却背井离乡地陷于绝望之地,只因一个女子。 “阿若……”近乎哀求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明明昨日……昨日还说的好好的,怎的……” “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 平日里本就话少,此时更觉无言以对,是的,他将满满的真心捧到她面前,她非但没有接住,甚至连瞧都未瞧一眼,竟是触碰一下都免掉了,转身便空留下背影。 她狠狠地抽身便走,强忍着郁结与一触即落的泪,一刻不停地唾弃自己。 “阿若!”林嗣墨见她执意如此,竟是失声叫了出来:“你为何突然间就变了主意,是不是因了旁人的缘故?” 他几乎咬碎了牙,转身盯着一旁神色泰然的翰深之,狠狠道:“你玩了什么花招?!” “不关旁人的事!”夏若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一双手藏于袖间捏成拳,肌肤都几欲被指甲刺破:“是我不想走了。” “区区几个时辰便让你甘愿留于此地么?”林嗣墨声音有不自觉的紧张:“阿若别闹了好不好,我们还要在如意楼为见放准备庆功筵席呢?还有碧漾园的荷花未看够啊……” “你不要说了!”夏若猛地转身背对他:“你快走!慢了半刻你定是回不去的!”眼下还有许多事未知晓清楚,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我在哪里都不是一样的么?就算我同你回了上京,可是那样多的人与我过不去,总要挑我的错来质问我责难我,我很累了,心力交瘁的感觉太强烈让我完全无法承受得来,你却为何还不够了解我呢?”夏若睁大眼竭力忍住那滴泪,却无法,任由自己的嗓音逐渐疯狂起来:“你可知我有多难过,所以人只当我是为了你熙王的名位才与你一起,都只当我是凭借自己的皮相之色才博得上位,就连你……你也是不确定的吧……” 夏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眉目间音隐约有狂乱之色:“若是我生得不是这副模样,只怕初见之时……你也不会收留我对不对……” 她忽地顿住,猛然回头直直瞅着翰深之,看了许久也不曾挪动瞳仁,翰深之只是微微笑着,任由她焦灼地盯视连眼瞳都不转动。 林嗣墨看着她二人,正要开口不知道说什么?忽听得回廊上响起脚步声,清泠泠的女声不带丝毫感情:“阿若,这外头可冷得紧,多穿件大氅总是好的。” 林嗣墨望向她蓦地瞳孔紧缩,只觉得满世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响着越来越急促,耳廓都几欲震破:“白术姐……” 他缓了口气,再次仔细地看她,的确是活生生的白术,却是没了前几年的活泼,反而是多了几分凄凄然的寂寥神色。 “你果真还在世!”林嗣墨转过头,却又不愿以正眼瞧翰深之:“如此倒还要多感谢王爷你了。” “现下白术已是我北狄之人,也无需殿下来感谢!”翰深之笑得别有深意,浅碧色的瞳,硬朗的轮廓:“阿若,你明日便会入我北狄皇室族谱,进行册封大典了,还不趁早去歇息?” “入族谱?!这其中的隐情,你对阿若做了些什么?我不想知道!”林嗣墨霍地走上前,平复下的情绪再度沸腾失控,眉是皱得越发地紧,几乎是吼着质问道:“阿若是我大庆的人,却为何要入你北狄王室族谱?!荒唐!” 他飞身揽过夏若,旋身便走:“我就是死在这乱箭之下,也决不让你孤身留在此处!” 仗剑英雄,朗朗风华。 夏若被他安静地揽在怀中,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嘈杂的人声,箭离弓弦刺破空气的嗡嗡之音都变成了那个时节里不变的温柔。 若是天翻地覆,她依旧会相信自己很好,只要有他在,任何令人怖惧之物都不可怕。 陌陌红尘,不及你的一瞬华光。 ------------ 第八章 何时逢君 再 翰深之抬手止住乱放羽箭的侍卫,转首淡笑对身旁女子说道:“白姑娘大半夜里不睡,倒像是在等着这出好戏?” 白术一个眼神也不给他,只冷哼了一声:“什么好戏,再好的戏子也敌不过你。” 堂堂亲王被比作戏子,换了旁人早翻了脸,偏偏他也不恼,只顾着微微笑:“我若不激他一激,怎能瞧出他对我妹妹的心意呢。” “你只顾着与阿若认亲,倒把我的面子都给驳了!”白术转身走了,言语间无过多热络,回廊上只留下她飘忽的声音:“我演坏人的这出戏既是已经完了,你母亲的身体也痊愈得差不多,我明日便打点下回大庆。” 翰深之朗声笑道:“先别急,待明日早上与你送行一番也不迟。” 风摇竹影动,佳人身影隐去,翰深之收起笑意,眸底暗沉沉掠了无数寂寥。 “嗣墨哥!”她伏在他仍迅速前行的身躯里,低低说道:“我没有说谎,我不能与你回大庆去的。” 林嗣墨身形顿了顿,却强自笑了声,罔顾着继续前行。 “嗣墨哥……” “你看,再行几百步就能见着马儿了,我们先将就着,待行到一处驿站,我再另买一匹与你可好?” “你听我说啊嗣墨哥!”夏若见他不为所动,急着声音颤了几分:“我现在的身份不能回大庆的。” “这北狄蛮荒,尘土也多!”林嗣墨像讨论今日日出东升一般自然地开口即来:“委实令人讨厌。” “你别这样……”夏若抱了抱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歉意:“我知道你不愿听我说,可我如今是北狄亲王的……” “阿若!”林嗣墨觉察到怀里的人被吼得愣住,喉头紧了紧,又软下语气:“听话,别闹了。” “我……” 林嗣墨微不可闻地叹了气,执意打断她:“我只想让你回答我,你愿不愿与我回去。” “愿意的……” 他一直郁卒着低垂的眉眼终是渗出了笑意,嗓音清朗生风:“那便什么都不必说了,有你这句,足够了。” 夏若心头涌动,眼眶温润着似有一股热辣之气堵上来,微微一侧脸,几滴泪逶迤着渗进了鬓角,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埋首进他的颈窝,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 我终是舍不得你,可我是北狄亲王同母异父的妹妹,你大庆皇子势必会与我忿恨相对,我怕那一天的来临,也更怕那一天来临时,我依旧会贪恋着你怀抱的温暖。 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呢。 夏若蹭了蹭,像冬天里最渴求暖意的小兽,往他怀里深处钻了钻,引来他一阵轻笑。 她闭了眼想,真舒服,要是有一辈子就好了啊。 既便只有一瞬的光芒,我也要紧紧地抓牢,等到它自然熄灭时,顺其自然地离开也未尝不好。虽然太过于贪心,可若是不贪心,那还是一直以来拼命渴求温暖的我么。 一路上夏若与林嗣墨都未多言,林嗣墨似是极累,连叹气声都极小。 夏若坐在他身前,他驱着马,若是罔顾因马蹄落得极快极重而扬起的一路的尘土,那倒真算得上一幅逶迤的丽人画卷。 他是受了伤的,伤在要害处,却不深。 那支箭斜斜地擦过,可虽是受的皮肉伤,血却流得不少,好在这一路上夏若只在身前,自己极力忍耐快要的虚脱神色,应是不会为她察觉。 若是她知晓,林嗣墨轻着苦笑了一声,必是要狠狠哭上一回,只弄得自己心头比她还要慌。 他摸摸她的脸,觉得有些暖和,却还是不放心地将她身上的大氅拢了拢,以前还是个小姑娘,现在长大了,豆蔻好年华的妙龄女子,却还是在他面前会时不时的孩子气。 就是这样简单得想着,也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啊。 “嗯……” 林嗣墨的马术极佳,虽是飞奔向前,却很是稳当,夏若迷糊得有些睡了,感觉有凉凉的在自己面上划过,一下子就惊醒了几分,还以为是翰深之的追兵又来了。 想起那人,心里还是揪得慌,他胁她来北狄,还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供着。 虽是少了些自由,却一直以礼相待好生照看。从前总以为他是别有居心,却未曾想,他竟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查来的关于她的身世细细地说了。 整整一夜的时间,道尽了他们的血缘至亲,也叙清了她母亲的一生繁落。 从未料到自己会有一朝成为心上人的仇敌国公主,也未料到哥哥会以此迫她留在北狄。 “他现在还不知晓你的身份,若他清楚了,只怕会被国仇蒙蔽了心,哪里还会将你们昔日的情分放在眼里?” 夏若忆起翰深之昨夜的话,字字诛心。 她与他其实是不像的。虽是同一个母亲,可母亲在生养她之前就与北狄先王有了他,因怕车马劳顿,母亲等孩子出生后才随他父亲去了北狄。 而至于是怎么在他之后有了她并保密至今,翰深之不敢去问北狄如今的太后,也不敢让夏若的存在公之于她母亲面前,私生之子,总是不光彩的辛秘史说的繁衍者,少一人知晓便是好事,何况是当初弃了亲生子的太后。 只是,夏若宁愿信自己明日能亲眼见到林嗣墨登基,也无法相信她母亲……居然是她欣羡已久的上京名伶,阿碧。 一曲倾城,笙歌往销魂断肠。 那时世人只道,大庆上京有双绝,一为日后必定母仪天下的李将军小女,另一,则是沂璃楼幽楚风华倾世绝艳的阿碧姑娘。 大庆皇帝早早地将李家将女迎进宫,封后位,提外戚。 阿碧却因了身世,空有惹君怜爱的容貌才艺,却不能再与国母并称上京双绝。 心性甚高的风尘女子,日日笙歌夜夜醉,那名男子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出现,便像疾风里的一面织锦云绣的屏风,多少是带了些温暖的。 又近一年海棠盛,何时再逢君。 他要携她离开上京,她允了。 至此红尘事已与己身无干,有他便够。 ------------ 第九章 血似蔷薇 洇 夏若有些哀哀地想,自己许是她一生里即将迎来大好锦绣光明时突如其来的一道伤痕,淡忘着养好它,才能愈合无寻际,所以她丢弃了自己,还不远千里送回原来的故土。 给以前的往昔一个交待么? 若是这样也可,那,人还要记忆做什么。 “你……你别怪母后,她是怕父王难过……才谎称婴儿于胎中便已早夭,这……这也是为你好呢阿若。” 原来自己还有哥哥,却是个处在对立面的只想着为遗弃自己的狠心母亲开脱的哥哥。 “比起浅之,我还是更欢喜你这个妹妹的,她不好,都被我们宠坏了,全身都是娇惯出来的臭脾气。” 他说这话时不经意地微微笑着,夏若记得他的笑,在暗夜里都能熠熠生辉,那是嘴上说着不心疼的话心里却会流露出深深的爱溺之意来。 深之,浅之,连名字都是那个女人斟酌着想了许多日子才拟定好的,爱者深之,离者浅之,兄妹间的情分也是有细微之处也能察觉,却偏偏不是她,偏偏没有她。 小时的她总趴在养父膝上听着他轻声念那句词:“断肠花,相思草,皆为海棠秋时凿。” 果真么,跟着她一起回到故里的唯一留下来的这句话,都是这样浓重的哀愁,几乎让人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了呢。 夏若的心头堵得难受,索性将面容微微扬起,迎风里的大氅被吹开了些,充盈的新鲜空气很是让人欢喜。 她姣好的面容似在年华里发着光,华采流转。 既是已经知道了生母,那生父为谁,也定是要翻个底朝天才有趣的。 她被风吹得脸有些疼,扭头又忘林嗣墨怀里躲了躲,小声叫了他名字,得了他应声后低低地说:“还记得未央么?” 略带懊恼的声音透过马蹄音穿刺耳膜,林嗣墨握着马缰的手掌紧了紧,轻轻“嗯”了下。 “我想找她回来,我总觉着身边还缺个得力些的侍女,府里头没几个贴心的。” 林嗣墨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你直接去和安伯说,这些事自己拿主意就行。你现在也长大了,入朝为官的性子要果敢些,可知道了?” 夏若听着他谆谆的绵密话语,只觉得心里暖得紧,趁着他在后头看不见自己的面目,扬起嘴角甜甜地笑个不停,却不曾发现,林嗣墨眼睛缓缓闭上,身子也无力地歪向了一边。 摔落的身体与地面重重碰击声让夏若全身寒毛都竖起来,她猛地惊惶回头,正见林嗣墨如一片枯叶斜着摔下。 她失声大叫他的名字,匆匆勒了马赶至他身边,却是力气小只能堪堪捧起他的脸。 “怎、怎会这样?嗣墨哥!你醒醒!”她惶惶推着他,想让他重获意识,泪啪嗒地落下,恰从他鼻梁流至他眼窝,人却没了知觉。 地面洇开的血迹似重瓣蔷薇丰盈而展,夏若心惊肉跳地勉力将林嗣墨翻过身来,触目惊心的一道长伤似魔魅般附着于他腰际。 夏若又急又气,眼前阵阵发晕,咬着牙将他搀起,却是自己先疼着哭起来:“你总是这般的傻,合该不让你去找我的……嗣墨哥,你……” 她实在是力气小,走了几步又一个趔趄,差点让林嗣墨从肩头滑下去,她心里突突跳了一阵,动也不敢动,喘了好半晌的粗气才又半拖半拉地将林嗣墨扶至马边。 如何将他弄上马背却又难住了她,急得不行差点又要哭起来,想起林嗣墨之前说过的:“你如今入朝,心性要愈发坚忍才是。虽然你自始便不像其他女儿家爱哭哭啼啼,我也还是担心你有朝一日处了困境会难以消受,我在你身边,你自是不用担心这许多,却是世事难料,总得先把话说在前头才好。” 他一改往日里的翩翩风度,像个老婆婆般絮絮叨叨说上极多,话毕又似不放心,添道:“可记牢了?” 此时回想当初,只觉潸潸然有泪盈眶,却是将他的话当得准,咬着牙不肯哭出来。 她泪眼盈盈,也抽不出旁的手去拭干,哀哀地睁大眼不让它出来,朝那极乖的马儿看去,心里暗自称奇。 旁的马若是这边急急停住见了血腥,只怕早已嘶鸣刨地了,偏生林嗣墨从大庆带来的这匹,竟一点都无异色,静静地候着。 夏若缓缓地吸了口气,清澈目光看进它的眼里,迟疑道:“乖马儿,你说我该怎样将嗣墨哥安置好呢?” 四周静籁,夏若牢牢地盯着那马儿不放松,良久,夏若几乎是没信心再继续等下去的时候,它居然缓缓地屈下前腿,将身子倾了下来。 夏若心里砰砰狂跳,只觉得这景象着实诡异得紧,却也顾不得许多,忙忙地将林嗣墨扶上马去,摸了摸马颈和马鬃,又念叨了几声:“好马儿要听话,我回京后必会好好谢你。” 上马后再不敢停顿,夏若虽是不识路,却也懂得马儿识途的典故,遂由着马儿向前一路飞驰狂奔。 之前离开翰王府那会子将近晨曦欲透之时,现下路上有些许耽搁,夏若抬眸欲瞅日头,刚巧马儿跑至一片开阔的地段,正被这阳光刺得猝不及防地酸涩了双眼。 时值正午了。 她低头凝视,他闭着眼却还蹙着眉,润泽的容颜在日光闪烁下似莹白的霜,色泽不再,苍白胜雪。 “嗣墨哥,是谁教你伤了也不说一声!”她忍着泪涩涩开口,紧握住他的手还不满足:“你自小受的那些旁人难以想象的苦楚,我不清楚不了解,可莫非现下的光景里,我依旧还不会清楚么?” 她骑术是林嗣墨用着林嗣言的身份亲自教导的,虽不会像精通马术者于马背上耍尽花样,却还是能不论任何姿势稳稳坐着,她深俯下身去,颤颤地在他耳边吐息:“你总说我是长大了的,却实地里总是瞧不起我对不对……” “换作你听得到,你一定会笑了。” “你定会觉得我多想,可我既是多想,你却为何不将你受伤的事情好好地与我交待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便不会担心,可我总会知晓的,到那时,我不单是担心急虑,反而更会觉得你从未信过我。” ------------ 第十章 竟再遇她 幸 “你是么?真的是从未相信过我有绝佳的勇气么?” 语毕已是不成声,胶着的视线一刻不离地锁紧他面容,强忍着还想说话,却被远处稀稀疏疏的人声嘈杂生生止住。 她皱眉放眼望去,入目处皆是房舍小屋。 心里如一面急捶的鼓,被喜悦冲击着的夏若连着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平静下来,嗣墨哥,我们到大庆国境了! 她急着驱马,却又生生扯住马缰。 林嗣墨这副鲜血淋漓的样子定然会引众人注意,况他既是隐秘着去北狄,必然是怕惹出麻烦。 堂堂皇子落魄至此,纵是最低贱的寒族只怕也瞧不上。且一弱女子孤身带着负伤昏迷的人,想要不入险境只怕也是极难的。 夏若低头看了眼林嗣墨,又轻抚了马背几下,叹气道:“乖马儿,又需求你一桩事儿了。” 她将林嗣墨稳住身形,翻身下马,从马后行囊里翻找了一遍,果然,照他的性子,定会备有一件干净袍衫的。 瞅着四下无人,快快地换了男装,又将马儿牵到一片隐秘的地方,凑近了抵着马颈喃喃:“嗣墨哥现下醒不来,还有些许的发热,我见前方有集镇,便想着去寻个药铺买点伤药,好马儿,你乖乖地听话,嗣墨哥就交付于你了可好?” 她只觉这话出口便是一番凄惨境况,接下来的形势谁都料不准猜不着,或许她会于前去集镇的路上遭遇不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正值年少,难保旁人不会起歹意。 夏若心里渐生悲凉,不由得攥着林嗣墨冰凉细长的手贴着面颊:“我怎样倒是不打紧的,可嗣墨哥你,却不能因了我再失了身家性命。” 她擦了泪,将银钱贴身收好,又细细将眼角的泪渍匀了匀,深吸了口气,目光随前方看去,正是一派明媚好光景。 她缓缓地绽出笑意,有嗣墨哥心系着我,我怎般都无所惧了。 她虽是着了宽大的袍衫,可身段依旧袅娜绰约,更不论面容姣好难掩丽色,一路行来已是频频让一些不知情年轻女子纷纷议论不已,只道是身家清白的寻常子弟,翩翩公子,尽惹春色。 好不容易甩开身后越聚越多的大胆女子,夏若抹抹额上的汗,目光一瞥,眼帘处竟跃进熟悉的纤细身影。 她只觉脑内轰轰作响,一颗心似点着烟火一般冲撞个不歇,整个人站于眩目的正午日光之中,一阵阵口干舌燥。 徐徐的微风渐渐吹进了小巷,她慢慢觉得好受些,挪着步子缓缓靠近那抹背影。 嘴张了张,却难发声。 倒是那人正与一位摊贩讨价还价,觉得身后有阴影覆了上来,微微骇然将身子一转,立时便如失了魂魄般怔在了原地。 刹时似有风拂过无痕,默然凝睇也寡言。 “姑娘,您这东西还买不买啦?”摊主在一旁催促着那女子,惊得那女子慌忙回头便答:“我没带够银子,过几日再来买罢,我、我……”她慌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话都急得哽在了喉头:“我突然想起件急事,可得走了。” 说完便匆匆迈步,夏若见她六神无主的模样只觉心酸难忍,侧首见着她方才与店家商量多时的物件,却是一枚素玉琢成的海棠花。 夏若忆起往日在府上的时间里,总爱让人搬张软塌放在开得灼灼的凌霄花架下,执一柄美人妆纨扇将颊半掩,舒适地叹气:“未央,我想我这辈子喜爱的花不少,可唯独是对海棠钟情的。” 她会剥着葡萄皮吃吃地笑,细细地剔了籽喂到夏若嘴里:“小姐你独爱这海棠是全府的人都知晓的,却还是有心拙的丫头暗地里诧异,总是偷偷地问我,为何不在府里全种了海棠,将这园子里的凌霄花,碧漾湖里的荷花,另加上一些花啊草的都移出府呢。” 夏若吃了那进贡来的水晶葡萄,将纨扇放到未央怀里笑道:“你看这扇面上的宫装仕女,总是个个都好看的,但若让你挑出一个最喜欢的来,你定是得需其他几个的美人来衬着托着才能心甘情愿觉得她好。” 她偏头闭了眼,面上有些许寂寥:“而我独喜爱海棠,也是因了一些缘由,我生母……或许也是极爱之才会留给我那件念想之物,到后来,我每见着与海棠相关的小物件,总会忍不住收在身边。” 未央神色也有些黯然:“既是这样重要的,那未央以后也替小姐留意,若到了集市上,便是身上无银钱,也得拿能替得上的玩艺给换来。” 这话是引得夏若一阵舒心的轻笑,可却是未曾想过,她如今还记着。 未央攥着衣袖便低头匆匆向前走,夏若不禁伸出手去欲拉住她,却是有些慢,夏若暗自想着,她定是心慌得不行才未瞧清脚下的石绊子,等人摔到在地上时,却发现并不太疼,只心里空荡荡得可怕。 旁边的摊贩吃了一惊:“哎这位公子?怎么走着都不看路的哟,快快起来,顶好的衣裳可别脏了。” 说着便要去扶,前面快出了巷口的人却突然转身厉声喝道:“我来扶!你不许碰她!” 那摊贩吓得简直快跳起来:“你这姑娘不讲理,我去扶跌倒的人,你却还来吼我了。” 她满脸懊恼地将夏若扶起,又谨慎地弄干净衣摆上沾的尘土,扭头便如筒子倒豆一般噼里啪啦得道:“这公子矜贵得紧,若你扶得不小心,仔细不折了你的寿!” 见那摊贩被说得唬住,夏若叹气对他笑了笑:“她说话向来重,你辛苦摆摊也委实不易,方才这位姑娘瞧的那素玉,我替她买了。” 未央怔了一瞬,转头便走:“这玉并不是我想要的,公子你喜欢便自己收着,我家中还有事情,这便告辞了。” 夏若慌忙牵住她手,已是失声喊出来:“未央姐!” 声音有些大了,夏若自觉窘迫非常,便低下声气轻轻地一字一字道:“你,可还愿意与我回去?” ------------ 第八卷 风里落花谁是主 ------------ 第一章 为计深远 切 未央僵在原地,背对着夏若,面上是何神色夏若并不知情,只看着未央的肩头渐渐抽动,似是极力忍耐的样子,逐而却又有轻微断续的哽咽声传至夏若耳中,她慌了神便要去扳过她肩头来看,未央却不依她。 二人这情形被一旁的那摊贩瞧了去,只道是一对闹别扭的小儿女,不禁好笑:“哪有那么多疙瘩,既是这小公子瞧上了你,自然会待你好,你便听他的话也错不到哪儿去。” 夏若自知被人误会,又惦记着林嗣墨还在集镇外的林中,忙忙地冲那摊贩一笑,付了银钱拿过素玉海棠,牵起未央的手就走:“未央,我此番便是预备着回府便差安伯出京寻你的,既是这样巧遇见,那便更是好事一桩了。” 说完又诧异道:“我不识得路,这里离上京很近么?当初让你远远地往京外住下,倒未料过能在从北狄回来的路途上寻到你。” 未央垂着头:“我以为小姐不会认得我了的。” “这是什么傻话!”夏若急道:“这几年我时常会想到你,你不知,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京内发生太多事情,嗣言哥他……” “嗯?”未央与夏若指着路,见她迟疑着不肯说,便道:“殿下的身子应该大好了罢,不然怎么会陪小姐这样远的地方去?话又说回来,小姐说是从北狄回来,明明几月前是开了战的……” 夏若跳起来捂住她的嘴,睁大眼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先找个药铺,我要抓点伤药,余下的事情我们在回去的路上慢慢说。” 未央点点头,夏若重又往前走,却未发现未央眼光闪烁了几番。 夏若从药铺出来,眉开眼笑道:“今日可真是有菩萨眷顾,可巧竟是碰见了你,不然我可得寻药铺好一阵子。” 未央答道:“小姐自是吉人有天相,此地离上京有十几个时辰的脚途,当时我便是看准这里离两国交界也有些距离才安定在此地。” 夏若边掂量着药包边匆匆向前走,又回头疑道:“你当日不过是孤身女子,怎能寻到这样远的地方来?安伯送你出京后到底怎样安顿你的?” 未央神情有些恍惚,苦着脸急促地笑了声:“我当时恨不得早些死了干净,哪里还能劳烦安伯。” 她声音越说越轻,脸也愈垂愈低:“奴仆出卖主子,本就是该以死谢罪的,是小姐的心肠太好,我才捡回了这条命。” 夏若见她满怀苦楚,心中也愧疚难当:“是我当时气糊涂了才会让你出府,这些年你定受了不少委屈,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到陌生之地,换做是我,只怕一时半刻都难撑下来。” 未央偷偷拭了眼角,再开口时连嗓音都哑了几分:“我这些宵小之事败露,和王也定要除我灭口,我倒是无关紧要的,可却不能连累了熙王府,我只想着赶紧走了才是正经事,逃得远远的,可不能让小姐和殿下受累。” 她们说着话已是出了集镇,夏若带她走近那片林子,未央“咦”了一声:“我正想问问小姐的,殿下的身子可还好?” 夏若正识路,听到这话身形一颤,好半天才涩然道:“你是问哪位殿下?” 未央连忙道:“自然是三殿下了?他身子素来弱,四殿下倒是精神许多,哪里用的着小婢操心呢。” 夏若强自镇定道:“嗯,三殿下身子的确让人担心,可如今也不必了,他走了已有一段时间,怎的,这里没从上京传来消息么?” “走……”未央还未回过神来,怔在原地不知作何:“殿下他……” 夏若低头只顾认路,又催促道:“前面就是嗣墨哥等着的地方,快些与我来。” 未央还是忍不住:“小姐你……你从前与三殿下那般亲密,可为何却与四殿下……” 夏若急促喝道:“不必多说!” 那段错得离谱的岁月往事本早已被自己埋得化为余烬,可被未央一提,急于向人吐露的心事如汲了漫天大雨的藤蔓疯长,密密实实地将心底盖得不见天日。 再次回首只觉不堪,明明以为是被自己接受得再无异心,可依旧还是搁浅着回不了心湖。 林嗣墨扮成林嗣言的身份于世间往来,包括自己也是在他无可奈何的时间才被告知,这教人如何不心寒。 他总想把自己保护得不受一丝邪念侵扰,可一旦秘密被捅破,如洪水泄堤的巨大创伤,自己也是很难禁受的,这些他必是未细想过。 爱之切,必为之计深远。可惜他精通万物体贴至极,却不懂如何宽慰自己的心。 还在兀自想着,未央却于旁边惊叫了一声:“怎的成了这般?!” 夏若被未央挡住视线,一时间不清楚她惊恐为何,心跳一阵急过一阵,脑海中蓦地闪过林嗣墨不见的景象,慌忙越过身去朝前急跑了几步,却见林嗣墨好端端地躺在原地,神色安详,不过似睡熟了一般。 她眼皮忽然颤了一下,禁不住猛地跑过去伏在了他身边,心里砰砰乱跳个不停,耳朵便朝林嗣墨的胸口凑了上去下意识屏了呼吸,心跳虽微弱,却是还在的。 先前的惊惧又全被满盈的宽慰安全感替代膨胀起来,夏若只觉一瞬间的热辣齐齐涌进了眼底,再是难以抑制,放声哭了出来。 未央急急走近:“怎的有这样多的血?这是……四殿下?” 夏若似累得不行,只顾着伏在他身上哭个不休,未央急道:“小姐,你若是还不将殿下的伤势处理一番,只怕待会连哭的心思都没了!” 夏若听言,慌忙又抽噎着抬起头,忙忙将内服的药丸送到林嗣墨嘴里让他含着,又打开外敷的药粉包让未央拿着,咬牙使出力气将林嗣墨的身子翻了过来,解了他上衣,入目一片鲜红,夏若细细地将半干涸的血迹拭去,目不转睛地将伤药取过敷上去。 动作既急且快地结束,夏若侧首看去,未央因不敢直视林嗣墨露出的肌肤,只是偏着头将手递着,一时间舒下心来竟是不经意笑了出来:“好啦!将手拿回去罢,将手这样抬着,酸也不酸。” ------------ 第二章 有惊无险 肃 “好啦!将手拿回去罢,将手这样抬着,酸也不酸。” 未央呀了一声:“这样快?” 回头过来又是呀了一声:“小姐恕罪,我……我不是有意要看见殿下……” 夏若低头顺着她刚才视线看去,脸也红了大半,连忙掩饰着咳了一声:“无事,不过是背,无甚打紧的……” 这话说来总觉得怪异万分,又添道:“嗣墨哥应是失血太多才昏睡不醒,我先前还担心着我一个人应付不来,总是担心得太多余,既是有你在,便安心多了。” 她又问未央:“你的住处离这里多远?” 未央顿了顿,并未立即回话,只是有些敷衍道:“不是太远……” 夏若见她言辞畏缩,不禁追问道:“怎的了?是不方便我们过去么?” 未央急急摆手:“小姐千万别多心,我只是……只是……”话说至一半却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眼窝处隐约都有了泪光。 夏若见她如此,也不好多问,自笑着将林嗣墨的衣物整理好,未央又支支吾吾道:“小姐与殿下……这……” 夏若疑着“嗯”了一声,等着她把话说完,却见她面色发红怎的也接不了后头的话,想了想问道:“我见你怕成这样,只得我来替他穿了,难不成让他光着背出去?着了凉可又要吃药了。” 未央见她言语轻熟平常更是脸色憋得通红,半天喘不出一个字来,夏若这才如梦惊醒,大庆虽无男女大防,可这般任意褪除男子的衣物,于女子看来可的确是惊世骇俗之事。 抬头瞥见未央略惊的神色,心里咯噔了下,指了指自己正着的衣裳,勉强笑着:“你看,我这一急都忘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公子哥儿呢。” 这话虽是荒诞,也含糊得有些趣味,未央缓缓平复了神色,又掩袖笑道:“小姐总是这样不拘小节的。” 夏若抿嘴一笑:“这药效快得很,血已经止住了,嗣墨哥身上都温热起来,想是无甚大碍了。” 她因思及方才未央的反应,转面朝未央笑道:“你既是不便,想是家中还有事情,且先回去罢,我瞅着日头还盛,嗣墨哥自小泡药浴以强身,一向体质异于常人,应是于半个时辰便能醒转了。” 未央慌张跪于地上,细小的砂子磕在膝头也顾不得去揉掉:“小姐定是在怨我方才的迟疑,非我不愿,只是我现下的处境如对小姐说清,小姐也定是会生气的。” 夏若见她哀哀恍恍,本是未有对她多心过,她又如此极力声辩,不禁恻隐之心涌然:“你快起来说话,这样直直跪下去也不嫌疼么?” “小姐先听我说完!”未央已是急得快哭出声来:“我现在依旧是被和王掣肘,方才我并未料到殿下会是这般光景,本以为小姐会让我直接去网上京,故而才瞒住了小姐……” 夏若幽深的一双黑眸盯着她诧异良久,半晌才轻叹道:“你道你自己傻不傻,你急急地解释这样多作甚,我又未怪你,你只自己好好地就行,跟谁也不打紧!”她立起身来将未央扶起,拿食指尖碰了碰她最贴近胸口的地方:“做什么?只要自己舒心就好。” 未央睁大的眼眸深处渐渐氲出了水汽,一滴的泪沿着面颊极快地滑了下来:“从小到大,未央都是仰仗着旁人的施舍才得以成人,还从未……” 她的泪愈流愈多,夏若拿帕子与她擦也收敛不住,哭腔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让听者也是哀哀不已:“还从未有人对未央如此恩重者,从小做着什么便是需见着别人眼色行事,直到被和王收作潜入别府的细作,我还以为那些对我的好都是真的,后来见的事情多了,我便也知晓,那些都算不得数。” 夏若一片诚挚地看着她,并不多言,只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掌心里尽是温热,未央再也顾不得痛哭出声:“我总以为世人对我的好都是想让我为他所用,原以为我的用处已尽,便再也不会有人善待我,可现在也终是清楚……小姐的确是真心待我之人……” 她想抽出手掌捂住哭得满是泪痕的脸,却被夏若抓住不放,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背着光的少女,只觉得这个给了自己莫大勇气与鼓舞的女子周身都似被柔暖的光华所晕染,如九天神女风华绝代,美得几近让人窒息。 夏若微微笑着,秋日略显和煦的暖阳醺意渐浓,连远处飞着的孤鸟都似温暖起来:“你莫要用手挡着自己,我几年都未见你,想你得紧,你想哭便哭出来,让我看着也是不妨事的。” 未央也是大人,哭的时间稍长了些也觉索然,抽噎着点点头,夏若执着丝帕与她细细擦了泪痕,又笑道:“我虽比你小几岁,可有些时候,我也是挺会照顾人的呢?”她故意眨眨眼促狭地笑:“你说,是也不是?” 未央一张丽颜羞得通红,跺脚道:“小姐你还是这样爱捉弄人!” 夏若笑道:“好啦!总之你想怎样便怎样去做,只需记住!”她神色转而肃然:“一定得让自己开心地生活着,那才不枉走了一遭人世。” 忽听得身后有衣物窸窣声,夏若忙转头回身看去,一双眼蓦地睁大喜道:“嗣墨哥!” 她忙弯腰将面色渐已恢复血色的林嗣墨扶起:“你可算醒了,我就知你不会有事的。” 林嗣墨体力依旧些微发虚,有些疲惫,听见这孩子气的话又好笑道:“哦?你怎知我就定不会有事了?这大罗神仙都不敢这样诊断人的。” 夏若被他问得噎了噎,转而撇嘴道:“你体质异于常人,我又不是不知道。旁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估计你也就一两天便能恢复个透,况我看你伤处也不深及筋骨,只是流血有些多,刚开始我还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检查你的伤势才有些放心,便知你是无事的,可算是没吓坏我。” ------------ 第三章 心境非昨 衍 她正值年少,说的话也活泼得有趣,引得林嗣墨一阵轻笑,却又被夏若狠狠地打了一下掌心:“你也真是,为何伤到了也不会告诉我,若是怕我担心也不该这样的啊。” 林嗣墨摸了摸她发顶,嘴角泛起的笑意几乎要将面前的她融化:“我也是如你般所想,自视身体极好,便索性未告知于你,想着无事,可谁知有些困了,便熟睡到摔下马背也不知晓了。” 夏若只觉她醒过来便是欢喜得紧,还欲缠着他说上许多,林嗣墨朝她安抚一笑,转而对夏若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未央冷了脸:“这几年和王待你应是不错,怎的又与阿若扯上关系了?” 夏若慌忙道:“是我……” 林嗣墨眸中寒意未褪,朝夏若瞥来,夏若只觉这眼神如携千军万马杀伐之气,直冰得自己脚趾都发颤,忙地起身护住未央:“你又吓人!” 林嗣墨眼角逶迤一亮,缓缓地似水流转笑开来:“阿若过来,我不过是问些事情,怕什么。” 未央抚上夏若的肩,轻声道:“我早知会有这境况,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殿下,对不住熙王府,现下依旧是靠着和王才能活到至今,我心中有愧,便是拿我去刀尖儿山上,我也是应受的。” 林嗣墨笑了笑,神色懒懒地倚在背后的树上,竟也不显得如乡野之人那般俗,自是气韵天成贵气翩翩。 他将手腕搭在支起的左腿膝上,右腿闲闲着伸着,不在意地“嗯”了声:“你既是懂得这些!”他眼角眯了眯,语气刻意顿了下:“那为何还与和王走得这般近?” 未央还未答话,林嗣墨似是不想与她费口舌,漠然道:“我知你一女子谋生委实不易,当初你执意要走,本殿吩咐安伯好好安置你,你却于安伯与城门守兵交谈时独自离去了,安伯自是于本殿处领了罚,不过你的音讯却是杳然无踪了。” 他丝毫不想让她敷衍过去:“本殿并非睚眦必报之人,当初你被和王暗自授意进府,也不好多为难你,睁只眼闭只眼也便罢了,全念在不想与和王撕破脸来都难堪。” 他复将眼眸抬起,瞳里聚了冷冽寒芒,冷哼了声:“既是如此不愿被人撞破你与和王暗地思谋之事,那便远远儿不与阿若见面,阿若是什么心思,你服侍她有几年自是最清楚不过,如今得了和王的旨意,早知我们会于此回京便守在此处么?” 他起身将怔在一旁的夏若拉至自己怀中:“阿若已是为你那时的事伤心过一次,我必不会再让她因这些宵小神伤。” 未央死死咬住下唇,脸上血色尽失,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夏若不知作何感喟:“未央,你与我于集市里碰见,定不是刻意为之,可你当初依旧是在出京后与和王有牵扯么?” 未央连连摇头,满脸绝望之色衬着树叶间漏下的光影罅隙竟是有几分可怖之意,她脚忽然向后大退了一步,哭着便往回跑。 夏若骇然欲拉住她,却是林嗣墨上前叫住慌不择路的未央,淡淡道:“我话说得重了些,你先别急着走。” 她未料到未央本是急着欲离开却果真听了林嗣墨的话顿住了身形,心下不由诧异,眼角突地跳了跳,一种莫名的情绪翻涌喧嚣而上,竟是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林嗣墨拂袖长身玉立:“既是阿若想让你回去,如你愿意,你便随我们一起回上京。” 未央蓦地回身,直直地瞧着林嗣墨,恰是哭过不久,便似雨打梨花不经意惹人怜爱非常,夏若的心从体内重重挣了一下,总算有一丝纷扰头绪被抓住,这才恍然如梦似隔世初醒。 林嗣墨见未央神色有渐喜之意,又冷冷道:“只是你需想明白,入了熙王府,便不可与旁人有牵扯,你既认了阿若为主,如再犯当年背离之事,下场是如何和王应也交待你仔细过。” 一席凉话兜头浇熄了未央眸中的一簇微光,夏若见她愣愣出神,再顾不得许多,劈头盖脸问道:“未央,你其实不是为了我进熙王府罢?” 未央似被这话问得一怔,茫然抬眸从虚空扫了他们一眼,夏若只觉如坠冰窖,暗自咬牙瞥了林嗣墨,却见他正微微笑着看向自己,一时间恼了起来:“和王为何派你进熙王府我说过我不会去追究,可你现下真的是为了我才想着会上京么?你实话与我说,你现在可有喜欢的人?” 她的心几欲从胸腔内跳出来,一口气说完这话只觉喘得厉害,凉意于脚底漫溯上来,渐渐如暗流淹了不会凫水的落水者:“你说!”她一颗心都归于寂灭,只望未央此时并不在此处,便省了许多烦忧:“你是不是,喜欢他?” 夏若敛了所有表情,用了一根食指尖慢慢地指向身旁的林嗣墨:“是他么?” 未央再难忍住,默认着失声掩面哭起来。 夏若却异常镇定,带着三分笑意转过身去直直瞅着林嗣墨:“真好,又有个妙人儿喜欢你了,你看,是不是好进心窝儿里去了?” 林嗣墨见她如此,方才还笑盈盈瞧着她的模样终是撑不住,低声斥道:“又说甚么浑话!” 他执起夏若的手:“也不早了,你说附近有集市,我们便赶紧去寻个住处,待明日休整好了直回上京可好?” 夏若缓缓抽出手来,撇了目光看了看一旁的树丛,低低地笑了声:“你有些急不可耐呢。” 林嗣墨强自按住她的手:“你怎么了?又是为了何事耍这些小性儿?” “我累了!”夏若极轻地喃喃了一句,目光流转开来又笑得肆意:“我便是耍小性儿怎样?”我从未有一颗安心过,你是这样好的人,以前是嗣言哥的样子,现如今就算是一派冷漠的模样,也照样会有许多的女子倾慕你,万一…… ------------ 第四章 终敢正视 越 她心思百转千回,终是过不了心尖上的一道坎:“万一等至哪天,有比我更好的人被你喜欢上,你一定要实打实地告知于我。” 这话本是夏若凭心而言,却引得林嗣墨震怒不已,脱口便吼道:“胡闹!” 夏若一改往日他生气时被吓到的畏惧神情,丝毫不遮掩地看向他眸子深处:“世间的情爱谁又能说得准。” 她惨淡一笑:“说起来,我自打进了熙王府,这样顺理成章的被你爱着,我现下想来也觉莫名其妙得紧,指不定等到哪天你就突然不喜欢了,就不想与我一同说笑一同玩闹,见我便生憎恶倦怠了,那也并非不可能。” 林嗣墨似是隐忍至极,一双手紧攥着都欲捏碎,咬牙切齿道:“你再这样胡说试试!” 夏若见他恼怒不过,自己也是不由生气至极:“我知你是在以为我无理取闹,眼下这个样子,你又怎能让我心安?今日只有一个,明日或许会来上极多。” “你道我是随便有个人说喜欢我,我便能喜欢上别人的?”林嗣墨不怒反笑,重重地握了夏若的手腕,立时浮了一道紫红的淤痕:“阿若,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夏若被捏得极痛,咬着牙瞪他,也不吭声:“那我便等着!”她转头朝已是愣在一旁连泪都忘了拭的未央道:“我收回方才任你去留的话,便是你不想,也非得与我回上京不可!” 说罢狠狠地抽出手腕,冷哼了一声便背朝他们走了几步,寻了一棵老树根旁坐下了。 林嗣墨只是气得发抖,从未见她这般强硬过,气喘得厉害也碍于未央在一旁不好发作,思及未央方才一举一动未免有些突然,又是疑心又是怒意不止地瞪了她一下,未央被唬得有些讪讪,侧过身去不敢看他。 夏若望着树林远处,也无心伤感,无意中发现未央竟对林嗣墨有着倾慕之情,了然不已。 想是那几年在熙王府里暗生情愫,林嗣墨本是面容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不经意都能被他吸引了心神,近几年又是意气风发更显翩翩气度,她想着便不由得朝他看去,竟又有些自卑起来。 她虽不止一次听旁人赞过自己容貌甚佳,只是总觉得比起他来差得极远,他生来便是皇子身份高贵显赫,而自己不过是半路上被他误打误撞捡回上京,似一只在野外带回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鸟儿,纵使缠金披帛,也只是相比起皇室而言血统不纯正的异类。 正想得心肠百转,只觉未来茫茫无措之时,她却听得他轻笑了声,有些莫名地朝他看去,正对上他似一汪深潭的眼眸:“阿若,你可还记得,当初遇见你时,也是这样一棵虬枝老树,你冻得都没了意识,却还记住不能丢了手中东西。” 她未料到他这样快便能与她尽释前嫌,又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起来,更感自己头脑发热,想着一出是一出,实在是幼稚得紧,思来想去都难以正常脸色对他,赧着偏了头不理会。 他又走近了几步,却不笑了,索性到她跟前,俯下身凝视她,夏若被盯得脸愈来愈红,终是掌不住斜睨过来:“你作什么这样瞧着我。” 他似是诧异地“咦”了一声:“我还道你不会开口言语了呢。” 夏若气得就欲伸直腿去踢他,却中途被林嗣墨捏住了脚踝:“好了,我知你在气什么?我这便与你保证!”他有意无意地将眼光掠过一旁的未央,虚空顾了一番又游移回夏若身上:“阿若,我便拿我这一身性命与你起誓,此生,我定不负你。管他旁人是何,都与我不相干,只有你!”他对上夏若怔怔的目光,语气温柔且坚定:“唯你,属我良缘。” 方才急成那样,夏若也只是暗自生闷气,现在被他这话一催,眼底热热辣辣,竟是不自觉地垂下泪来。 林嗣墨有些失笑,轻轻地弯下身去抱她在怀中,又抚了抚她发顶:“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鼻子的话,我可是要告诉见放,他定是要好好笑你一番的。” 夏若红着眼,抬起手揉了揉:“谁说我哭了?” “那是小猫儿小狗儿哭了?” “分明没有哭!”夏若嚷嚷:“我有些想见放了,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两兵交战的战场,情况如何我也说不的准!”林嗣墨站起身将夏若扶了起来:“等我们回了上京,便能知晓些许消息了。” 他侧头偏了偏,也不正对着未央淡淡道:“你既是要与我们一起,那必是不能再与和王有半点牵连,当初定是有和王暗中助你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这里落户,你需告知本殿,他既是安置你于此,可有何打算?” 未央忙俯身答道:“当初他怕事情败露惹皇上生气,又觉得我日后必能再有用。此处乃幽州,这幽州司马虽于朝政之上寥寥无功,却是暗中与和王走得极近,那时和王便安排我于此住下,却未料到……” 林嗣墨冷笑道:“却未料到这样巧,竟是让阿若遇见了你,他倒是走得一步妙棋。” 夏若问道:“幽州司马?这里竟是幽州?” 林嗣墨牵了马,顺口回道:“幽州也是与北狄邻近之要塞,怎的,还从未发觉你对这些地名感兴趣了。” 夏若因忆起翰深之说过,她们生母随北狄先王去北狄时,曾是在幽州驻留过一段时日的,或许与旧事有些牵扯也说不准,可林嗣墨现下还并不知自己与翰深之是同母兄妹的关系,只得自顾自垂脸道:“时局如此,关心战事罢了。” 林嗣墨正要笑她,却是有些怔然道:“这倒也是好的,将来我若上了战场杀伐,便着你当运筹帷幄的军士可好?” 夏若涩然,若果真如此,自己的身世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牵扯出来,只怕会连累林嗣墨背上个通敌叛国的罪状。 ------------ 第五章 未央失踪 奇 她顺着他伸过来的手牢牢握住,冲着渺渺天际处虚着笑了笑,转过脸装作无所谓地问道:“嗣墨哥,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你恼火的事情,你可会再也不理我?” 他一派闲适神情:“莫说是往后,就在方才,你做的那些还不够惹我生气么!”他顿了顿:“可是若你太乖巧,也便不是我喜欢的你了。” 夏若回眸朝他望去,他美好的侧脸于光晕里熠熠生辉,带起年华流转不休:“谢你如此纵容……” 林嗣墨未听清,偏着头“嗯”了声:“阿若方才有说话么?” 夏若扬起嘴角浅浅一笑,摇摇头,不作他想。 二人相携而行,林嗣墨除了对夏若关切拳拳也很难对其他人再耐着烦,而夏若因着方才一闹,脸皮儿薄,也不大好意思对未央嘘寒问暖,更遑论提出去未央住处歇息一晚。 未央将他二人引至一处客栈,林嗣墨眼神一闪:“这集镇之上,除了此处,还有其他客栈?” 未央脸色黯了黯:“殿下理应不信我……” 林嗣墨皱了眉头:“可怜巴巴地作甚,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夏若见她无辜,扯了扯林嗣墨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如此,林嗣墨见夏若看他,不觉缓了脸色,朝未央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只需指条路便是,自去罢。” 未央惊了惊,失声道:“殿……公子差我回去?” 夏若扶住她的肩,温言道:“是让你回去收拾下细软,明日我们带你回上京。” 未央身形颤了颤,声如蚊蚋:“我今日出府本就是求了极久才出来……只怕明日……” 夏若见她嘴型微动,凑近了去听,却又无声,不由诧异道:“是有何事担忧么?” 未央垂着眼笑了笑:“无事,那我便先去了,小姐与公子再朝这条路走个百来步,还有家客栈,小姐今日好好休息,若是明日我未去寻你们,便是我变了主意……小姐多保重。” 她极是郑重地福着身子行了以往在府里才有的礼,夏若只觉心中不安一阵强过一阵,欲拉住她问清她住处以便明日亲自去寻她,未央却转身似风一般匆匆走了。 林嗣墨蹙眉了下,又不着痕迹地牵了阿若:“走吧!明日的事今日做甚么好担心的。” 夏若勉强抿了抿嘴,跟着他去了。 次日一早,夏若便洗漱好,匆匆去敲隔壁林嗣墨住的房间门。 林嗣墨应是早早地起了,声音清脆得毫无倦怠之意,听了夏若叩门的声响亲自来开了房门。 夏若心神本就因为担心未央有些恍惚,一见林嗣墨今日换了身黑色云锦边绣暗金纹的劲身短打,只觉英气逼人,身形晃了晃差点没往后仰去。 倒是林嗣墨开口道:“阿若昨日定是没歇息好罢?” 夏若微红了脸讷讷点头,林嗣墨牵了她的手:“我已让店家在楼下准备了早点,有阿若爱吃的水晶小笼包呢。” 他宠溺地将夏若额角的发往鬓角处捋了捋,笑道:“今日只这样弄了头发?往日里不是还要想着新式发髻来梳么。” 夏若总觉得他今日格外吸引着心神,压根就不敢去看他,只是顺手摸了下自己的发顶道:“是么?今日因为赶着时间便敷衍了一番,束紧就好了。” 林嗣墨紧了紧掌心,温热的一方包裹得夏若整颗心都悠悠地晃着:“无妨,总之是怎样都赏心悦目的。” 夏若轰得脑中一炸,脸红得不由自主,越是想尽快平复心绪却越是搅成比乱麻还纠缠的一团,转移着话题支吾道:“我总觉着未央昨日离去时有些奇怪,倒是有些担心她。” 林嗣墨淡淡一笑:“现今和王会留着她,应是不会有事的,你且宽心些去想。” 二人说着坐下,桌上果真早已摆好了夏若平日里爱的那些吃食,被林嗣墨哄着吃下一些,夏若觉得有些饱了,便放了筷。 林嗣墨这才开始吃,动作慢条斯理得优雅至极,修长的双手白皙且于晨曦中泛着莹白光泽,好看得紧,夏若不由得有些看得出神,好半晌听见林嗣墨笑着在叫她,忙忙回了神应了声。 林嗣墨早让人备了些温水,和夏若一同漱了口拿帕子擦了,又净了手,出门又有人牵了马正候着,夏若不禁奇道:“这客栈果真是想得十分周到。” 林嗣墨蓦地一笑,盈盈地朝夏若看来:“不过是使了银子的一些好处罢了。” 夏若“啧”了一声,了然道:“原不过如此。” 二人检查了一遍随身所带,并无遗留,遂朝昨日所来之处悠悠往前走,直走到昨日与未央分开之地也没见到未央前来。 夏若这才真的慌了:“眼下都快至正午了,未央饶是起得迟些也不会来得这样晚,况她应是在那幽州司马府里当着差,起得必然是极早的,怎会到现在还不来!”说着顿了顿,眼里掠过一丝焦急的光:“莫不是那司马不许她与我们一起走?” 林嗣墨蹙眉:“未央说幽州司马与和王暗中有勾结,既是如此!”他迎着微风转头看向夏若:“那我们便去会他一会。” 夏若不欲让林嗣墨出面,便自己随意问了个路人幽州司马府的去处,被问者极是诧异,这司马之职乃武官所任,现今已是大庆与北狄开战多时之际,涉及兵权武将自是于这多事之秋万分惹眼,那人还欲多瞅夏若几眼,却是林嗣墨上前一步挡住那路人视线,冷冷道:“还望尽快告知在下所问之事。” 林嗣墨如寒冰利刃的视线冷冷瞥来,直让那人吓得直哆嗦,好不容易将可怜见的胆儿提起来好生回想一番,堪堪指了方向,林嗣墨便“嗤”了一声,携着夏若前去了。 夏若只觉他对自己尚可,对着旁人却是愈发暴戾乖张,忙笑道:“你可是有什么心烦之事?若是不愿让未央会上京,那我们直接回去就是了。” 林嗣墨敛了敛心神,垂眸看她,温言道:“你想做的事情,我自是要陪着你做到底的。” ------------ 第六章 幽州司马 谁 夏若觉得自己想得委实有些多,忙接话笑道:“你方才也还没等到别人将话说完全,便拉着我急急离开了,你看,这下岂不是又得去问上一番。” 林嗣墨抿嘴道:“那用着再问上一次,司马非小官,既是府邸之处,必是十分显眼的。” 正说着,夏若果真见到一处不小的府邸。 虽比不过上京的雕楼画栋描金赤壁,却于这略显荒凉的北地极尽煊赫之势。 夏若与林嗣墨对视一眼,便欲上前着守门人通传幽州司马,却堪堪被林嗣墨的手拦下:“阿若且慢些,这般贸贸然便打草惊蛇,等得他将未央放行,只怕连和王都能赶过来了。” 夏若心里一惊:“那该当如何?” 林嗣墨扬眉一笑,右手斜着指了指,夏若顺着去看时,是一片低矮围栏,并无奇异不妥之处。 林嗣墨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围栏里隐隐有炊烟袅绕,必是临近这府邸的厨房,现下正值晌午,想必厨房仆妇杂役也自去歇息了,我们便从那里进去。” 夏若微露出笑意,仰了脸朝林嗣墨只咂嘴:“你倒是点子多。” “不过是经历的事情多些罢了!”林嗣墨收了折扇去轻轻抵她的额头笑道:“往后你也能慢慢知晓得更多了。” 夏若撇嘴道:“哪怕比上你万分之一,我都是心甘情愿。”只是你如神祇,而我,不过是神龛脚下的一粒砂。 林嗣墨揽住她的肩,风拂过发丝飘飘扬扬,正是秋阳暖醺,只让人舒坦得睁不开眼。 “阿若,怎么又要哭了。” 他略带了些无奈和宠溺,夏若赶紧揉眼道:“这阳光有点晃眼,不小心被刺疼了!”又叹又笑道:“总是这样娇气,以后可怎么才好。” 林嗣墨那指尖替她揉着,笑道:“怕什么。既是有我在,娇气一些有何妨。” 夏若不自觉地顿住了动作,愣了半晌重又笑道:“我们若还说上一会闲话,可不得了了。” 林嗣墨点点头,带她走进三十余步之远的那一排围栏,朝夏若交待道:“将我搂紧了。” 话才刚传进夏若耳中,她还尚未伸手去触他衣衫,却是被林嗣墨拦腰一揽,只听得他话在脑中回荡了一瞬,人已被他带至围栏那边去了。 林嗣墨那手在夏若面前虚晃了几下,惊得夏若脖子一缩,只露了一双又大又黑的水眸子怯怯地直盯着他,只看得心神一晃,林嗣墨俯身轻问道:“怎的了?这副被吓到的样子?” 夏若愣愣地支吾,模样像极了他母后于宫中豢养的猫崽儿,逗得人直想发笑。 正闹着,林嗣墨耳力极佳,听得数百步外传来隐隐人声,忙拉了夏若躲进一丛浓密的树荫底下,四处不见光,瞬间藏得严严实实。 果真,脚步声愈发近。 林嗣墨比了个六的手势,夏若便知晓正是六人走近这边。 有个略显稚嫩的少女音咯吱咯吱笑着:“你道那姑娘傻不傻,在这府里做了几年,也合该成个老人了,正要过上轻松些的享福日子,却像疯魔了般硬要出府去谋生。” 旁边有人接了话,也是吃吃地笑:“听说是京中大有来头的人引进来的,夫人也不好明面儿里为难,不过是让她暗地里吃些苦头罢了。” 另有一个神神秘秘地接话道:“那姑娘倒是硬气,也不知是不是上头有人撑着腰,说是动用私刑也不怕呢。” 夏若气得直抖,饶是将手捏得紧紧的也是颤得不行,林嗣墨悄声道:“别着急,先听她们说完。” 那几位姑娘正笑闹着,却是有个年纪稍长的低喝道:“死妮子只会嚼舌根,这般地喜欢夫人的手段,那便仔细你们的皮!” 这话似有千钧重,直压得那几个吱声都不敢,又听得方才低喝的人说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夫人指了西边的一间给那位先关着,说是等京里的消息传来再作定夺,你们这三个!”她又换了副严厉的语气:“私底下非议主子,便罚你们现下在这庭院里扫洒!若是落得一星点儿的枯树叶,我便禀了夫人亲自收拾你们!” 说着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过去,听得方才笑得最欢的小声嘟囔道:“紫英姐姐总爱拿夫人来唬我们,其实每次真要罚的时候,倒又是她求情最快。” 有姑娘接着道:“行啦!既是你明白她的心意,便给她省着点轻,总是无事,拿写物事来收拾这间院子也是好的。” 说着又渐渐隐了声音,想是走远了。 林嗣墨将夏若拍了拍:“怎么又发愣了,方才说的话你都听清了么?” 夏若点头,拿手拂了耳边的碎发:“趁着那些人走了,我们便赶紧去找未央吧。” 林嗣墨蹙眉:“这司马府里,倒像是夫人更厉害些!”又转过头来冲夏若笑了笑:“你且宽心,既是说在等京里消息,那未央现下必是安生着等我们去寻她呢。” 夏若强压下心里丝丝不安,勉强稳住心神:“也不知这府邸有多大,若是寻着越离越远可怎么是好。” 林嗣墨好笑道:“都说了你不必担心许多,有我在呢?总是有办法的。” 他说着便凝神思索了下:“照方才那些人说来,我们去西边某间院子里等着倒不失为好法子。” 似又有脚步声杂乱地响起,林嗣墨与夏若忙躲进刚才藏身之处,身影刚隐于树荫之中,却听得有小厮大喊道:“不好啦!走水了,府里头走水了!” 一时间人声嘈杂得厉害起来,远近的呼喝声在夏若耳边却愈显模糊,渐渐地整片世界都迅速地静谧下来,却突然有回声于心底处响起:“若恰是未央现下待着的屋子失火……” 林嗣墨辨出周围无人,便欲将夏若带出府去等着时机更好时再潜进来,扭头却见她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脸颊隐在阴影之中,却透出了不正常的灰白之色,心里一突忙低声急道:“阿若?怎么了?” ------------ 第七章 顾氏主母 厉 夏若茫然朝他掠了一眼,林嗣墨只觉遍体生寒,忙捏了她手腕探向脉门之处,察觉出体内吐息紊乱不堪,忙用掌心抵住她的背,暗暗为她抚平体内乱窜的气息。 “阿若,莫要走神,你如不放心,那我们趁乱去走水之处一探究竟也是行的。” 林嗣墨想以未央的情形之危急唤起夏若的神志,却不想夏若视线茫茫然然,飘忽着也不知在瞧哪处,慌忙将她肩头扭住,急道:“阿若!要来不及了!” 眼神如星火一闪,夏若终有些意识,林嗣墨忙扶正她的脸,凑近了看进她眸底:“振作些,我们这就去找未央。” 夏若不敢细想,只是垂了眸跟着林嗣墨快步地走,一路皆是回廊,两边景致正值佳色,却是纷纷扰扰快速地自夏若眼帘处向后退去,想去看个清楚,越去凝神反而越是锁不住视线,心里瞬间空空凉凉了一大片。 “阿若,那边聚集了不少人,你看。”林嗣墨指了一处已是废墟一座的残烬,许是原来的房屋修葺得极好,即便只是余灰,也是高高地垒着,像极一座坟冢。 夏若面色灰白一片,也不顾担心被别人认出,哆嗦着随便扯了一位仆人,颤声问道:“此处……此处是谁……” 脚突然软得站不住,勉强被林嗣墨扶住肩头才堪堪能使些力气开口:“住着的……可是位姑娘?” 那奴仆有些惊讶她出此一问,头也不回似有些不耐烦:“就是瞧不上司马府,想着去京中享福的那个不知好歹的死妮子,这不,现世现报来得倒快,弃了主子,把自己命都给搭进去了。” 夏若心尖上掠过一丝浮光,似那年夏夜里她们于碧漾湖边纳凉时,水波斑斓倒着月影横斜,不远不近有点浅光闪烁,分不清是天际的星光还是草丛里的萤火,总是难让人抓住。 哀哀凉凉,空余一身悲惘。 林嗣墨握了夏若的腕子,冰冷刺骨的感觉却引得他心头一阵焦灼:“阿若!”他连着叫了几声得不到半分回应,慌了神用手抬起她的脸,夏若的眼眸却是转也不转,眼光轻轻地虚空放着,倒不像是个有生气的人了。 风吹过树叶空隙沙沙作响,吹得近了,扬起那堆尘土里的灰烬,远处传来大群人急性的脚步踢踏声,林嗣墨护住夏若隐进人群里头,状似不经意地一瞥,领头的妇人衣着华贵排场雍容,想必是当家主母无疑。 有下人恭敬上前禀报,那夫人淡淡挑眉,似有些诧异此处会无故失火,却也并未多问,只交待道:“锁了消息,等老爷回府再行商议。” 说罢又面向众人高声道:“今日之事,不过是空房走了水,尔等都还明白?” 一干人忙俯头喏喏应是,那夫人才扬起脸不屑地笑了笑:“一直未觉得她有甚么胆色,今日倒还显得是个忠勇的坯子。” 懒着性子招了招手,立时又有贴身侍婢低头上前,她附耳说了半晌,那侍婢退身回首,正色道:“你们在场的需谨慎着些,言尽于此,都散了罢。” 众人作鸟兽散,林嗣墨与夏若二人立时便被那夫人注意到,事已至此,林嗣墨也是无半点拘谨,扬眉笑道:“顾夫人可还安好?” 那人闻言转身看过来,一袭华衣衬得脸色白了几分,裹挟寒意的微风吹得她发丝尽数向身后扬去,她不经意眯眼了轻笑了声:“殿下别来无恙否?” 身边奴仆听言纷纷跪下作礼,林嗣墨将眉又扬了几分,语调却压低了几分道:“前几日本殿得了父皇的旨意,想着出上京体察一番民情,正路过幽州,便想着上府叨扰几日,还望夫人低调行事。” 顾夫人的视线攫住夏若看了许久,又不露声色地侧身让过,做了带路的架势:“请殿下随我来,我这边安排厢房,好让殿下与这位小姐住下。” 林嗣墨将手抬了抬:“不必费如此功夫,本殿看这走水的院子倒还宽敞,随便住下便是。”说毕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弱气模样:“另劳烦夫人指过来一两名丫鬟,我这妹妹有些不大舒服,我怕是照应不过来了。” 顾夫人以袖掩唇矜持地笑了笑:“殿下的心上人我自不敢怠慢,我这就吩咐着最好的侍女来照料,只是……”她顿了顿:“这院子被毁得如此,殿下不若住进别处更好些的地方?” 林嗣墨故作疑惑地“嗯”了声:“夫人可是担心院子再次无端走水不成?” 顾夫人脸色变了变,又掩饰地别过眼:“殿下说笑了,院子好端端的,怎会无故走水呢?殿下熟知老身脾性,不过是怕殿下住这里不安生,委屈了殿下,圣上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林嗣墨咳了声:“只是别让我那二哥知晓,便是万事大吉了。” “殿下当真会说笑,和王又不是盯着我顾府,自不会知道这些。” 林嗣墨将依旧昏沉沉的夏若拉近了些,蹙眉看了半晌:“那便请夫人指出两间房,我这妹妹精力有些不济,需歇着了。” 顾夫人“咦”了一声,有些试探性地道:“不是一间么?” 林嗣墨眼风扫过来:“怎的?顾府单单缺了这间房?” 顾夫人忙赔笑道:“殿下快快随我来!”指了相邻的两处雕漆空房,又躬身作礼道:“这便是住处了,膳食时间一到,厨房便有差使将吃食送来,还望殿下好生歇息。” 林嗣墨将夏若送进房,扶至床上歇着,见外面只余了几名侍女候着,秋阳渐西垂,几许残阳余晖透过窗棂洒至夏若身上正覆着的被面,只觉更甚萧索。 “阿若,你总是这样受不住变故,以后可怎么在朝中与对敌抗衡。” 他俯身默然看着少女沉睡着的消瘦面颊,苍白得血丝尽褪,幸而皮肤细腻且光滑,不至于失了容颜姣好:“生得这般好相貌,也不知,是福是祸!”他负手转身,微微地叹了气,正有一名侍女引了一名医者模样的人进来:“夫人交待过奴婢去请位大夫,希望能于小姐病况上帮助殿下一二。” ------------ 第八章 切切跟来 隐 林嗣墨淡淡应了一声:“先请这位大夫移驾,小姐无大碍,略微休息便好!” 侍女有些为难:“殿下既是用不着大夫,只怕奴婢去夫人那处难以禀明……” 林嗣墨眼眸炽如烈焰,话却是轻轻:“如何,我说用不着便是用不着,反了你们不成!” 侍女吓得脖子一缩,怯怯地忙带着大夫走了出去,林嗣墨捏了眉心冷哼:“这顾夫人倒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明摆着要來一探虚实!”转首看向夏若,她依旧睡着:“她只道这府里她做主想要制我一番,我便让她知晓,既是我來了,那就由不得她说话了!” 夜色如水凉,林嗣墨点了苏合沉香,冉冉烟雾缭绕萦乱于室内,静心且凝神。 夏若半睁了眼,终是醒了。 “现下已是何时了!” “莫慌,我已与这府里的夫人打过照面,住上几日,必会发现几丝线索!” 晚膳早已备好,夏若耐着性子食了些清粥,林嗣墨平日也吃得不多,一炷香的时辰便用完了晚膳。 “我……我想出去走走!” 林嗣墨抬眸看了她半晌,不动声色地起身道:“夜里风凉,光线也不好,看不见什么好景致!” 夏若忙道:“我只是想透透气,嗣墨哥陪我一起走走罢!” 林嗣墨微顿了顿:“似是许久沒与你一同散心了,那便出去走一趟罢!” 二人刚一出门,立时便有一名侍女迎上前道:“二位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林嗣墨淡淡侧了身:“与你们夫人去回禀,不必瞧得如此紧,不过是出门逛个院子,不用怕服侍不周!” 这话说得侍女讪讪,忙作了礼退下。 夏若却嗤地笑出声來:“以前嗣言哥不管说什么都顾着点情面,你倒好,把人家姑娘说得耳根子都红了一大片儿!” 提起那个人,夏若便有些恍然,他是他,却也不是他。 从前只道是林嗣言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实地里却一直都是林嗣墨,现下既是林嗣言去世,想必林嗣墨也是放下心不少罢,再也不必担心着被人瞧破身份。 她抬了眼去看他,他也正被她刚才那话说得出神,这人从來都是如神祇般地存在着,哪怕是天大的事情,总能妥妥当当地处理好。 林嗣墨以手握拳轻咳了声,又将外袍脱下披于夏若身上:“外头确实有点凉,我进屋里去寻件大氅,你在在此处等我,莫要乱走动,免得到时找你不着!” 这殷殷叮咛的语气倒惹得夏若轻笑了声:“你快去便是,还怕我跑了不成!” 林嗣墨展颜道:“天也快黑了,只怕你也不敢跑远!” 夏若见他背影渐消隐于缓缓垂下的夜幕之中,慢慢舒了一口气,觉得身子有些乏,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环顾了四周也不得,只好想着往前再走几步,心里也依然记着林嗣墨方才叮嘱的不可走远,却是脚步移动间已然忽略了。 再回过神时,人已处于自己茫然不知所在的地方,有些雾气萦萦绕绕着漂浮于空中,倒显得有几分仙灵,只是现下独身一人,感觉得更深的,反而是无端的萧索与阴森可怖。 她只觉心里发慌,脚步匆匆一转就想往回走,前方似有人影一闪,夏若一颗心简直要从身体里扑通一声跳出來,失声高喝道:“是谁,!” 过了半晌杳无回应,只余了自己方才的言语在此处无边际的旷林中茫茫似有回声作响,夏若强自忍住自己颤得明显的声调,又壮着胆子试探着问道:“是谁在那处!” 果真是有人。 他自一棵树后走出,着了一件雪白的长袍,滚着金线织就的四爪蟒边,天气虽凉,却也改不了爱拿他惯带着的玉骨折扇的性子,摇着笑盈盈地走出來:“妹妹,王兄來瞧你过得是否安好呢?” 夏若连往后直退几步,惊声道:“你、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他刷地一收折扇,惊得树上孤鸟桀桀怪叫着飞远:“莫要怕,既是让你与他一齐回去,我便不会再带你走了!” 夏若却完全不能心安半分,硬梆梆地脱口道:“那如何要跟着我们至此,!” 翰深之碧色的瞳眸于夜色中隐隐有些微光,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王兄知你只属意于他,可总得!”他安慰着轻笑了声,想要让她有些许宽心:“可总得看他对你到底如何罢!” 他似有些无奈将手微微一摊,用折扇轻抵了额头摇首叹道:“往后也是要用得着北狄公主的身份的,迟说早说,也不过如斯!” 夏若却急着一声打断他的话:“莫要胡言乱语!” 翰深之诧异她反应如此激烈:“咦”了道:“怎的,你还待瞒他一世不成,白术我已送她回了上京,想必她至上京之日,便是你身份明于天下之时了!” 夏若气急攻心,蓦地吼道:“谁许你如此自作主张了!” “现下还不知你生父是谁,自然得需一枚棋子來推波助澜!”他眸色光华缓缓流转,带了些许蛊惑:“难道你竟不想知晓么,早些与他相认,尽享家人团聚之乐,这是王兄与母后尽皆欲力促之事呀!” 夏若一股气哽住咽喉,只觉要发狂了:“这些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若是想早日与我相认,她当年为何要弃我!” 长年不得知生身父母是谁的委屈几欲摧毁掉她的心神,夏若几乎是悲鸣着吼出声來:“借口,现下觉得我与大庆朝的皇子走得近了,便想着与我相认了,是也不是!”她走近几步逼问着:“若我依旧是个草芥平民呢?,你们还会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与家人的团聚之乐么!” 翰深之微微愣住,转而又柔声道:“妹妹可不是想多了,母后到现下都未知此事,不过是王兄愚钝,私以为这样会好些……” “说來还是不敢让她知晓对罢!”夏若瞪大了双眸,心头似有把炽火灼得快要焚起來:“那个软弱又自私的女子,在王廷这个能吃人的地方活到现在也实属不易罢,她是不是自那时起便以为我死了,我倒真想瞧着,我好端端地站到她面前,她会不会惊得瞎了眼!” ------------ 第九章 与卿求娶 意 “啪”的一声止住了夏若还未说完的话,那个巴掌,翰深之也诧异自己一时会失手打向她,再看夏若时,她似快要崩溃,双眼神色都已将近涣散,大片的水雾于她眸子里凝结成水滴啪嗒一声又一声地摔落下來,翰深之忙与她擦道:“妹妹,她……她的确未能尽好人母之职,只是,她也是有苦衷的……” 夏若蓦地抬头,眸中烈焰几欲焚得他溃不成军,他垂首不敢再看:“我会尽快查明前因后果,与妹妹做出交待……”话忽然生硬地停住,又压低声气道:“有人寻过來了,妹妹且好生保重着,王兄定不会辜负于你!” 说毕人影隐进夜色之间,夏若擦了泪等着背后的脚步声,轻重缓急拿捏着极准的步子渐渐行來,离得不远处终是停住不动,她敛了面上神色慢慢转过身去,林嗣墨正提着一盏灯站在那里,腕上搭着件大氅,是平日里她喜欢的素华绢领子,神色怔忡间似伤带戚,印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意味。 “起风了,回罢!” 夏若忍住泪,逆风朝他回望过去,他一如过往的坚毅侧脸在年华里流转生光:“原不曾想到,阿若竟是……” 他似有些怔然,缓缓叹气地走近:“进屋说话罢,此处之地阴寒,你受不住!” 他扶了她的腕,正欲往回走,夏若却突兀地越过他去,抢了他手中依旧提着的莲花灯笼,猛地反身抱住了,扑进他怀里哭得悲怆:“你定是不想再理会我了……”她的泪氤氲濡湿了他的衣衫大片:“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明日便会送我回北狄,或者……” 她哭个不歇,滑进鬓角的泪不知怎的又顺着脸颊回落过來,染得方才被翰深之误打的伤痕隐隐作痛,不敢再往下想,夏若只是牢牢地揪着他的袖摆,泪眼朦胧处闭了眼,旁边空地上似有光亮如夏日萤火般扑飞起來,再看去,原是被弃置一边的灯笼燃尽了。 林嗣墨一言不发地为她披好素华绢领子的大氅,拿着帕子细细地将她颊上的泪拭干,见她迈不动步子,索性一把将她抱起往回走,彼时林间的落花谢了一地,他便于这花海中温言道:“你总是爱多想了些,我何曾说过要让你去北狄,纵是你为他国公主,我便是抢,也要将你抢过來!” 夏若顿住哭声,过了一瞬,却又哭得比方才更大声了。 林花匆匆谢,佳人可曾往,潇湘处歇。 那一季的风雨烟火,即便在夏若以后年华消逝的岁月中,还依旧记得清晰,纵使身边人不在,念想犹存。 到时夏若已累得睡了过去,林嗣墨微叹了气,叫來侍女为她洗漱,她迷糊中也不忘紧紧抓着他,即便是是褪去外面衣衫时,也是不罢休地牢牢牵着他衣袖。 抽泣间断中,眉头也随着耸动,似只奶猫崽子,逗得人心头阵阵发痒。 更漏声响着,林嗣墨瞧去,已接近午夜时分,不得已只得和衣躺下,与夏若隔着远些闭了眼,许是真累了,甫一阖眼,便是沉沉睡意如困兽袭來,意识模糊。 再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身边有窸窣声响,林嗣墨掀开眼帘看去,夏若正一脸不自然地望向这边,惹得自己也微灼了脸。 她慌忙拉了锦被兜头盖得严严实实,末了又不放心,偷偷露出杏眼來朝这边瞄了下,林嗣墨只觉好玩,故意轻咳了声:“昨儿夜里倒不觉得害羞,怎的现在事都成了还这般!” “什么?”夏若霍地一掀被子,声音高得连外头的侍女身形都顿了顿:“什么、什么事、都成、成了!” 话已说完,又发现自己身上该少的一样未少,林嗣墨连寝衣都未换,穿的是白日里的衣物,愣了半刻又见他一脸快撑不住要笑的神情,不禁扑过去狠狠掐了他:“沒羞沒臊的,什么话不好说,偏偏拿这个來吓人……” 林嗣墨一把便将她手制住,翻身抱住了她,默然许久又低低地唤了声:“阿若!” 夏若抚上他的背,只觉得他的怀抱温热厚实,懒懒地应了声“嗯”,便欲醺醺然重又睡去。 “阿若!”他又唤了声:“我们这次回京后,便成婚罢!” 夏若惊了惊,心跳声在突地一跳后又平了下來,自眼角眉梢满溢出來的笑意简直要发出华采,她将他抱得更紧,低声笑了笑:“嗯!” 林嗣墨将面贴着她颈窝,瞬时便一片濡湿,她拿手小心地触过去,他眼窝处果真湿热一片,不禁好笑道:“我都还未哭呢?你从來也不曾落泪的,莫不是想替我哭上一回!” 林嗣墨不语,只有大滴的泪落物有声,夏若甚至能听见那些剔透的水珠碰落至枕边的声响,啪嗒地阵阵响着,他声线有些低哑,因是埋着头有些鼻音:“你看!”他似有些赧然:“我可不是高兴傻了!” 夏若极少听见他有如此示弱的时刻,由不得心下松松软软一大片,轻拍他的背温语道:“哭也哭了,现下得起床啦!” 林嗣墨这才敛了眉目肃然起來,夏若起身开门,唤了侍女进屋來伺候梳洗,将擦拭过的帕子递给侍女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回身过去问林嗣墨:“昨日你见过了府里的主人!” 林嗣墨正闭目净面的动作顿了顿,将毛巾递给一边服侍着的婢女:“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夏若见他神色自然,也不多问,正巧门外有人來传话:“夫人请二位进上厅用早膳!” 林嗣墨朗声道:“请顾夫人稍作等候,这便过去了!” 夏若照着妆镜比对了面色:“府里主人姓顾!”林嗣墨迎着晨曦略微眯眼:“当家主母是顾陈氏!”说罢挥手让一干侍女退了出去,又加了句:“她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莫要惹她注意!” 夏若凝神想了半晌,终是说道:“我母亲去北狄时,似是在幽州逗留过一段时间,我在想,是不是我生父现下便也生活在此地!” ------------ 第十章 厉害人物 断 林嗣墨正色道:“先住下一段时日,待我暗地里调查着,不出半月必有结果!” 二人慢步走出,自有侍女上前引着走至上厅,还未进门便看见有一对夫妇立于门楣处恭敬候着,林嗣墨附过來悄声道:“那边便是顾大人与顾陈氏了!” 夏若凝目看去,眼角沒由來地跳个不歇,只得垂下眸來任由林嗣墨牵着自己进了厅。 顾陈氏掩嘴笑道:“殿下与小姐的感情甚好呢?想必小姐便是已入朝的夏若大人了!” 夏若听得心里一突,忙答道“不敢当”,心下却是暗自发慌,不过一夜光景,她竟能将底细都摸索出來些许,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顾陈氏又笑:“早闻帝都出了绝代佳人,生得风华倾国直教人不忍挪开眼光,想必便是说的夏若大人您了!” 夏若隐隐窝火,却只能谦笑着摆手道:“夫人过誉了,只是不知夫人也是否像那旁人一般,只晓得看人的外貌呢?” 顾陈氏脸色僵了僵,又觑到林嗣墨在一旁冷冷凝视着自己,忙掩饰着招呼道:“唉呀,瞧我这记性,早茶都要凉了,贵客快请用早膳罢!” 夏若在旁冷眼观着,那顾大人想必平日里便不与顾陈氏多作争论,虽是对他夫人无异议,却也神色淡淡并不热衷,想是同床异梦多年。 林嗣墨细细地舀了一碗粥,又吹得凉了些,方才递与夏若面前,温言道:“昨日里脸色不好,今日吃些清淡的暖胃!”又举箸为她夹了水晶虾饺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笑意四散:“先吃上一个,也该学着换口味了,常年只知吃这个,也不嫌腻!” 夏若见顾陈氏眼睛瞪着林嗣墨的动作发直:“顾夫人,你神色有异,是早起了身体不舒服了么!” 顾陈氏慌忙别过眼去,慌慌张张地掩袖低咳道:“失礼了,失礼了!”又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小姐好福气!” 夏若微微一笑:“有福自得受着,不然岂不是要糟践自己了!” 顾陈氏面色发白,似有些着恼,倒是顾大人方才一直淡着的神色出了丝松动,诧异地抬眸瞧了夏若一眼,也只消这一瞥,夏若远未料到今后竟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來。 林嗣墨替夏若布好吃食后,自己才开始用膳,一言不发的四人各自怀着心事,厅里很快静下來,间或只有软糯的小米香粥自唇齿间流转的细碎声响。 顾大人用得极快,食毕立即起身作礼道:“殿下多有得罪,老朽还需前往处理些许政事,接待事宜便由老朽夫人一手操办了!” 林嗣墨优雅地放下碗筷,挑眉一笑,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些便无需大人劳心了,只是不知,大人所谓的政事,莫不是我那二哥今日也要來商议**!” 顾大人面皮一紧,端的是不动声色:“二殿下过会儿便到,届时老朽必会代为传达兄弟思念情谊!” “他果真要來,所为何事!” “这!”这老学究竟是一派不畏缩的姿态,将话顿了顿:“恕老朽无可奉告!” 顾陈氏在旁边变了脸色,夏若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林嗣墨却也是起身笑了笑,掸了袖袍道:“既如此,我便与大人一同去候着,二哥千里迢迢來了幽州,我正巧在这里,便见上一面也无妨!” 夏若嘴角动了动,却也沒说要同去:“我便与顾夫人留在府里说话,夫人意趣非常,想是各处院子也打理布置得赏心悦目!” 林嗣墨见夏若也放下了碗筷,顺手便拿起帕子替她擦了嘴角,倒惹得夏若脸热一阵道:“我自己來便是,这样急,嘴又不是脏得厉害!” 林嗣墨只是瞅着她笑:“这半日里你需时刻待在顾夫人旁边,莫要乱跑,记住了么!” 柔情款款,他一窝眼波似春水简直要腻坏了人,夏若碍着旁边还有两位年纪尚大的外人,忙推着他依旧留在自己嘴边的手:“晓得了,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等着你回來!” 林嗣墨笑着应了,转过身去还不忘又回头叮嘱道:“若是起风了,必要记得多加衣!” 待得人走远了,顾陈氏吃吃地掩唇笑:“殿下是个会心疼人的呢?瞧她对小姐的模样,简直要把心掏出來也不肯罢休!” 夏若也笑:“哪里,我是平常懒散惯了,他才总想着去督促我!” 顾陈氏还待打趣,夏若却沒这心思:“现下用了早膳只觉得饱腹,不若夫人带我逛逛园子罢,这秋已深,想是应时节的花树也差不多能观赏一番了!” 顾陈氏遂起身道:“便请小姐随我來!” 夏若本意倒不是真想赏花,只是昨日囚住未央的房子无故起火,看顾陈氏神态自若地不去管此事,怕也与她无甚关系,莫不成真是未央自己纵了火。 想着趁火势嚣张时混乱逃走也不太可能,这消息传至和王耳中,倒还将他从上京引了來,更是不好行事了。 顾陈氏一路向她指着幽州特产的花树,夏若强撑着精神应付,不多时顾陈氏也觉察出夏若并不甚热衷,便笑道:“先前我自作主张在前边亭子里布下了几盏果酒与吃食,小姐现下定也乏了,去那处歇歇脚怎样!” 夏若听了求之不得,便让顾陈氏在前头引着去了。 “秋高气爽之时,有人作陪,浅斟薄酒,赏一二朵时令花,观三四列北归雁,怕是神仙也难享如此福气!”夏若扬眉楚楚一笑,风华盛放似六月骄阳:“顾夫人果真妙!” 顾陈氏正待与夏若斟酒,闻言也是低笑,抬了眸欲与她接话时,却是霎时愣在原处,待夏若看去时,只觉她瞠目结舌的模样更带了古怪在里头:“夫人怎的了!” 顾陈氏恍若未闻,依旧是愣愣出神,眸子里本是精光一闪却突地显出几分畏惧颜色,夏若更是奇怪不已,又追着问好几声,顾陈氏直到夏若伸手在她眼前游晃了一遭,方才如惊着了一般匆匆应了声“诶”, ------------ 第九卷 又是一年海棠盛 ------------ 第一章 话外有音 棋 夏若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端了小酒盏在鼻前轻嗅了垂眸笑:“想是景色甚好,将夫人的魂儿都快勾走了,敢问夫人方才是为着什么出了这样久的神呢?” 顾陈氏又是怔了下,却弯着话回了句:“斗胆问小姐,小姐可是自小生在上京!” 夏若脸色一变,顾陈氏慌忙俯首告罪道:“小姐勿要生气,老身嘴拙,只是依稀觉得小姐面相绝美,实在是像极了一位故人!” “哦!”夏若眉心一跳,只觉得心都按捺不住地要跳出來,故意凑近了些装得神秘:“敢问那位故人现下人在何处!” 顾陈氏笑笑:“许是老身上了年纪看花了眼,现在看來又不像了!” 夏若郁卒着哽住,却还是抿了嘴:“夫人说笑了!” “阿若!”有人自背后轻笑着叫了声,她不用回头也能想出他一副眉目生春波光潋滟的模样,只听得那人走近了吃吃笑道,好似极为开心:“许久不见了!” 夏若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过去作礼道:“小官参见和王殿下!” 他几乎是在夏若话音刚落时就咋呼起來:“怎生如此生分了,莫不是怨我昨儿知晓你住下后沒及时來看你!” 夏若眼角一跳,隐忍了半晌道:“小官与殿下见礼,是应当的,殿下多虑了!” 顾陈氏也淡淡地作了礼,倒不像是随顾大人巴结林显季的人:“不知殿下來此……” “自然是专程先见上阿若一面的!” 他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倒让夏若困扰不已:“殿下,小官可是曾与您约好过!” “未曾!”他负着手围着夏若转了一圈,口中啧啧有声:“阿若虽是消减了些,面色不似早先好,却别有一番瘦美人的风韵,真真是惹人……” “不知二哥撇下我们见也未见,独自前往此处是何意!”凉凉的话锋裹挟寒冰利刃,夏若却是笑开了眉眼,故意“呀”了一声,跑上前去便拉着林嗣墨乐道:“我还道你得多耽误一阵子呢?” 林嗣墨对着她舒展了眉目:“反正总归等不到人影,我便和顾大人回了!”又抬了头,笑得凉气阵阵:“二哥莫不是不知晓顾大人殷殷等着的具体地方呢吧!怎的倒还走错了路,与我家阿若搭上话了!” 林显季冷哼了声,却也是眉眼俱弯地笑:“四弟如是等急了,哥哥在这里陪个不是,也实是听说阿若现下就在府里赏花儿呢?这不就忙忙地跟过來,也忘了与四弟交待一声了!” 顾陈氏突地出声,看不懂面上神色:“所幸顾府小厮管用,忙忙地去告知了声!”许是觉得话太冷,又敛了几分寒色,拿了空酒盏斟满了果酒,递到林显季面前笑道:“二殿下,你道该罚不该罚!” 林显季也不留心去看,接过便是一口饮尽:“果真好酒!”斜睨过來的眼色又是万种风情:“阿若可还要喝上些许!” 夏若别过眼去,只对着林嗣墨瞧着笑了笑:“方才顾夫人端來我尝了些,味道的确极好,你要不要喝一些!” 林嗣墨眸里沄沄漾漾了无边意蕴:“不了,你与顾夫人先回房去!”温言后又是顿了顿:“我有些事要与和王商议!” 夏若点头应了,顾陈氏也随即作礼告辞,林显季却邪肆一笑,伸手拦了夏若:“许久未见,我这一时半会还有些舍不得,不若便留在这里吧!总归也沒甚么要紧事说!” 林嗣墨眼风扫过顾陈氏,她忙上前道:“小姐先前就说有些乏了,正好去房里歇上一会!” 垂眉的模样甚是恭敬,语气却是坚定,林显季眼里的笑意消减了不少:“你家大人平日里交待的那些……” “我家大人只说要我尽心服侍主子!” 林显季挑眉“哦”了一声:“他可有说过主子是谁!” “主子是谁由不得他做主,全凭我自个來拿主意,欠了谁的恩情便也得还上!”顾陈氏转面朝林嗣墨福身笑道:“早先受过四殿下的恩德,老身一直谨记莫敢忘怀!” 林嗣墨随意轻浅一笑:“举手之劳,夫人言重了!” 林显季面上阴晴不定,夏若绕过他,心里疑窦重重,却也只能沉默着随了顾陈氏离开了。 手足之情应是寥寥,就算林嗣墨自小便是以林嗣言的身份于京中打交道,对林显季的兄弟情谊也只能有减无增。 夏若心弦一崩,林嗣墨先前明言过极少來过幽州,怎可能对这顾陈氏有恩了,可自己却是不能疑他的,便是世间万物毁尽荒芜遍野,也不能疑他。 因为他是自己的永远了啊! 比贵胄公子的身份还要來得更高一层的人中龙凤,如何能教人起反意,得了他的一世青睐已属难得,自己受着便罢。 回到院子已近夕阳西斜,成朵成堆的秋海棠谢在地上,落红满眼,似血染江山的好画。 夜里夏若总睡不好,以前在上京也是听不得一丝响动,尤爱多梦,却也记不牢,每次与林嗣墨抱怨那些好梦总爱忘的时候,他多是抬着折扇笑她:“老惦记着梦做什么?梦外的情境不比里面的要好么!” 她今夜却又格外地记得牢了,梦里只念着要去说给林嗣墨听,他又是像往日里熟记的那般,以手支颐掂着水墨折扇盈盈地对着她笑:“该醒了,梦外的那些!”他顿了顿还是笑,却冷下了不少:“你必都得承受,若是一直信着盛世太平的好模样,你可是会吃亏的呢?” 他凉凉地笑,无端地让她有些怕起來,心里生着固执,想与他说其实有你在我就不怕那些了,可是待自己伸出手去想牵他时,他又抽身欲走,甚至彻底踏实地寒下了脸推开了她。 那力气是从未受过的大,她意乱心也慌,差点就要哭出來,他却蓦地变了副咄咄逼人的严厉面孔朝她斥道:“不许哭!” 心里一颗心方才只是乱跳不止,被他这样一吼却也慢慢停下來了,悠悠地晃着落到心底,空白着茫茫然一片,似在一望无垠的荒原上看不见尽头,明知前方永远沒有自己所寻之物却还要拼命的去跑着抓住。 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又要急得哭起來,也还是记着他不许自己哭哭啼啼的话,憋得实在难受,喘口气也不成,她攒足了力气捏成拳头,压着心口处想将重又怦怦乱跳的心捂严实了,可却是怎生也不由得自己得逞。 她一刻也不消停地咬着牙,想以疼痛來使力气更大些,喉头处涌起一阵血锈味还是不罢休,心头似雷声滚动轰隆而过,又听得有人在耳边叫她,急急切切,声声不止。 一遍又一遍的“阿若”只快将自己的心肠都搅碎了掺到盐里面,涩苦得刺痛难忍,恍惚间声音大了起來,是熟悉的温柔嗓音,她却顾不得理会,男人的声音似水流过忽地如暴风骤雨般激烈起來。 她惊惶地去想,嗣墨,是他在叫自己,他先前恼我了,此番定是來拿我回去挨罚的,不能让他找见我,不能,快些跑。 夏若奋力挣开,手脚又仿似被人制住,耳边叫着自己的声音越发大起來,更为急且大了,那人低吼道:“阿若,快些醒來,你被魇住了还不知晓么!” 一丝清明霍地涌进來,她惊惧地睁开眼,林嗣墨正俯在面前急急的神态,她猛地狠狠推开了他,弓起身子缩在了床角:“我不哭……我不会哭了……你……”泪光一闪又被她忍住:“你莫要生气了可好,我确实不哭了,你看……” 林嗣墨隐忍地吸气:“许久也不曾见你魇住,怎的今日还生出此等事端!” 夏若听不见他说话,只怔怔地涣散了目光,喃喃自语得似疯魔了一般:“不哭了,再不会哭了……” 林嗣墨俯身抱紧了她,却遭了她奋力地要挣开來,他一面制住她手脚一面拍抚她的背,像儿时低声哄她睡觉的阿爸:“听话,再睡会,我陪着你呢?什么梦魇怪物我都替你赶走它,阿若听话,不怕了!” 她先前还是要抽噎着推开他,折腾一番后也慢慢安静下來,困极便又睡去,林嗣墨抚了她额头,喂了她一粒安神丸,扶着她躺下。 鸡鸣欲曙,再看向窗外,又是喧嚣的白日要來了。 夏若醒來时头昏脑胀不已,林嗣墨正负手站于庭院里,静立着不说话,似在思量心事。 昨夜的梦魇漫上心头,压得心坎喘不过气來,她奇怪自己竟生生被魇住,不觉摇首嗤笑了一声。 懒得叫侍女进來,自己就着温水洗漱了一番,正待推门去叫林嗣墨,窗外人影一闪,林显季回头对自己绢狂一笑,本是清新干爽的早晨,却无端被他这神态惹出几分湿意。 所幸林嗣墨站得并不远,夏若隐在房内的窗扉旁,正巧能听见他们言语。 “四弟起得早!” 林嗣墨极轻地应了声:“二哥也不晚!” 林显季“啊呀”道:“这样早的时辰四弟便在阿若窗边上候着,真真是无微不至!” ------------ 第二章 熏香情浓 催 林嗣墨也不看他,继续负手看着远处渐次浓烈起來的朝霞,林显季话锋一转,笑得几许奸猾:“你可有将昨日我们商谈之事说与阿若听!” 林嗣墨终是面色不复方才淡淡,扭了头來看这个表里不一太多的兄长:“阿若总爱多虑,不说为好!” 林显季嗤了一声,似有些笑不可遏:“你也不曾问问她,她若知晓你连告知她的这份心也沒有!”他故意将身子侧了侧,让自己的话更为可能地传至房里的夏若耳中:“以阿若爱较真的性子,怕是会怨尤于你的!” “二哥说的话当真好笑!”林嗣墨脸色一变:“趁阿若现下还未起,莫要多说了!” 林显季压低声气凑近林嗣墨的耳边:“若不是见她起了,我才懒得费这个周折!”他将手往夏若窗棂处招了招,叫得格外卖力:“阿若,与哥哥们一起用早膳去!” 林嗣墨急遽转身,迅疾褪去血色至惨白的一张脸映在朝阳里分外骇人:“阿若!”他勉强着笑了笑,像是极冷,声调不由自主地带上颤音:“你何时起的,我竟不知晓!” 夏若垂首自门里走出:“起了沒多久!”又挽了林嗣墨发抖的手腕,浑不经意地笑道:“外面好冷,且快去用早膳罢!” 林显季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自己倒先行了,临了又回过头來对夏若别有深意地一笑:“你若是想知道一些什么?他不愿说,只管來问我!” 夏若不理,却别过眼去看向林嗣墨,她那双翦瞳秋水眸中一片澄澈,似天山雪景无暇得不含一丝杂质。 她缓缓出语温柔:“我信你,你对我说我便听,若是不说,我也知那些必是无关紧要,对我无任何益处的!” “阿若!”林嗣墨眉心一跳,握紧了她的手:“要不今日我们便回京罢!” “这样急!” “不好多逗留!”林嗣墨不动声色地看了四周,声音放得极低:“未央的事情多有疑点,昨日与和王不欢而散,我回京后掌握的人多些,对我们有利,此处除了顾陈氏,皆是和王与顾司马的人手,不便行事!” 夏若依言道:“也好,只是还有一事,我怕翰深之跟着我回上京,若是被有心之人察觉,眼下正是大庆与北狄的战事愈演愈烈之时,必会徒生事端!”她深吸口气,对上他的眼:“如是旁人知晓了我的身份,惹出个通敌的罪名,怕是对你会大有影响……” 林嗣墨突地出声打断,眉宇间忽而起了几番凌厉:“你便是天上的帝姬,我也能与天为敌!” 心头蓦地似惊雷滚过,全身短暂地僵直后重又在四肢百骸内燃起蓬勃冲天的焰火,她眼底涌起潋滟无边的春景,似百花齐放后摄人的景致,将人的魂魄都吸了去。 于这深秋之际,却瞬时便纷扬落了雪,却并不大,只是密密实实地落在他二人肩头,也不觉得有多冷,却是无端在此素净的一片低伏起落的白中,生了不多不少的旖旎情愫。 夏若缓缓地抱住了他,用尽每一丝每一毫的力气,渐渐收紧了怀抱:“我要将这一辈子都交付与你,你要当心收好了!” 林嗣墨抚上她的手她的肩她的发她的脸,低低地应了声:“嗯!” 只是一字,却胜了千言。 既是落了雪,虽势头不大,却也必得等雪停踏实了再行路。 “幽州去向上京的路途中,前端皆是山路!”林嗣墨就着侍女燃起的暖炉投了苏合香点着,袅袅萦萦的微香似雾引人入仙境,耳边依旧是他好听的嗓音:“故而若是这雪不停,我们便也只能暂住这里!” 夏若畏寒,在室内也是披了狐毛领子的大氅,一张玉润色的脸本就小巧精致,现下被暖炉映得红彤彤一片,极是惹人注视。 她将身子前倾,把双手凑上去挨着暖炉烘着,嘴里又念叨着:“这夜里肯定凉人得不行,我要是冻得睡不着可怎生是好!” 林嗣墨挨着她坐下,细细地给她摩挲双手:“便找个干净些的侍女替你暖暖床铺可好,这里虽不是北地,可还未入冬之际便下起了雪,足是可见十分天寒的!” “让不认识的人來睡我的床,,!”饶是夏若往日里被调养出不太容易大声叫起來的性子,也止不住瞪了眼加大了声气:“你莫不是玩笑话唬我的罢!” 她霍地甩开他的手,脸也扭过去不想看他,只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 “你若是不喜侍女,这里也全非不认识的人啊!”林嗣墨不管她甩开的动作,又黏上去握住,被暖光融得春意盎然的眼角眉梢都似被暧昧的蜜糖浸过一般,透着蛊惑人的意味:“小娘子瞧我可还合心意!” 刻意压得低低的嗓音竟让她觉得有股子撩人味道,不消多时,耳根子蔓延上來一抹粉红忍也忍不住地铺陈于脸上,林嗣墨轻笑了声,又隔近了些:“怎的不说话了!” 不同于往日的清亮,此时略带低哑的魅惑声线差点让夏若背脊都炸起來,她红着脸一把将他推开,支支吾吾地道:“这、这、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林嗣墨细长的手指抚上她灼热的脸颊,眼神暗了下去:“好阿若,把眼睛闭上!” 夏若瞬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眼见他欺身过來,慌忙捂住脸道:“外面,外面还有人呢?” 林嗣墨只是低低一笑:“又不会瞧见,管她们做什么?” 夏若本是要起身离他远些,却又被他拉住,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惹人生疑,他的一张俊脸越靠越近,夏若躲也躲不开,一颗心扑腾地快要跳出來,忽听得门外二下叩门:“四弟好雅兴!” 林嗣墨身形顿住,将搂住夏若的姿势换了,从腰间拥住,斜斜睨向來人,眼波春情似快要溢出來。 夏若从未在人前见过他这般,又羞又急地想要拿开他的手,他却是越发使上力气拥紧了。 林显季啧啧几声,笑得隐晦不明:“这屋里熏香委实让人情浓不已,是个好东西!” 夏若转身细细地瞧了林嗣墨的脸色,胭红一片,不似平日正常的润红,隐隐有几分妖媚,慌忙去触他的脸。 也不知是自己的手太冷,还是他面上太热,只觉指尖所触及的尽皆似着火了般,硬实一片,这才觉得蹊跷。 再看林嗣墨微眯了眼,眸中流火烈焰,慌忙扭身端了旁边桌上的一盏茶,对准了那沉香木便泼了下去,又小心隔着衣料狠掐了林嗣墨一把:“快清醒些,这香有问題!” 林嗣墨神情一震,果真清醒了几分,将手收回,放开夏若起身走至窗边,将窗霍地打开,涌进的冷冽寒风刹时冲淡了室内甜香,回首看了夏若,面上又带着几分古怪地匆匆走了出去。 “和王殿下!”夏若转眸去看那人:“您來得可真是巧!” “不巧不巧!”林显季摇了摇那明显不合时宜的金玉折扇:“我还只怕坏了你们的好事呢?” 他笑得暧昧,眸里却森寒一片,夏若撇过头看向窗外,英姿翩翩的林嗣墨立于冰天雪地之中站定了吹寒风,却无端生了几分萧索,回想起方才他与往日里委实不同的神情,不觉又灼了脸颊。 “小阿若!”林显季又捡起这甜腻腻的叫法,凑近了故作神秘地以扇掩面:“你当真不想知道昨日我与嗣墨说了些什么?” 夏若并不理他,嘴角稍稍撇了一下以示回应,林显季冷哼了一声,方才的笑意无影无踪:“到时候你可莫要后悔!”又是摇头夸张叹气:“这般地无好奇心,倒真不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怪道连未央的去处你都查不出來!” 夏若蓦地抬眸盯着他:“殿下说未央,莫非殿下知道!” 他啧啧将扇子摇得欢快:“总算是有丝儿兴趣了,我还以为你忘了说话二字怎么写了呢?难不成跟着林嗣墨久了,如今只知那副冷着脸的臭脾气,可不及当年刚进京的那会……” “殿下!”夏若冷声打断他的絮叨:“若无要紧话,那还是请您不要多言了!” 他“诶”着扬声道:“哥哥的话还未说完呢……” 却有人在门楹处冷冷道:“阿若想知道自会來问我,二哥多虑了!” “那你可知未央那丫头,现在何处么!” 林嗣墨看了眼夏若的神色,隐于室内阴影处的小脸看得不甚清楚,他眯眼细细观察了一会,想辨出她的神色,她却如入定般连呼吸声都极浅。 林显季笑了笑,语意微讽:“她若真的问起你,你能一五一十地如我现下这般胸有成竹地告知于她么!” 林嗣墨眉心一突,忙忙地转首去看她时,夏若却忽地掷地有声道:“那我便等着嗣墨哥知道的那一天!”她扬起脸朝那人笑得满室华光:“总不会让我等太久,我信你!” 林显季霍地回头咬牙道:“为何现成的便在此处,你偏生要去等个不知日期的!” ------------ 第三章 意外被擒 寒 夏若闭了目微微抿嘴,似又想起当年进王府的时候,他为了打消她疑虑时说的最多的那句:“哪有那样多的理由可讲,就连我也不知道呢?” 她睁眼去瞧林嗣墨,他正逆光立于门楣处,宛如神祇般周身绽出让人目眩的光晕,似年轮缓缓流转碾动,这几年他以林嗣言的身份于自己身边,这样好的人,天之骄子來形容他都尤为不够,却能一心一意地守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那样密实的以柔情编织的大网早已牢牢地纠缠住自己,此生都与他拴在一起了。 “阿若!”他走近了低低叹气,眸中隐隐似有水光:“我必不会负你,这话是对你说,也是对其他人说,我此生,定不负你!” 他直起身,似有万丈华光自他身上强烈迸出,让人不敢直视:“我便要让那些觊觎你的人知道,我便是穷尽此命,也会牢牢护你于身侧!” 夏若微怔住身形,一时间笑开却又不住地哭了,林显季似不信他突然说出的这些盟誓,冷笑一声便走了。 日子过得也是极快,半月來这雪倒是断续下个不停,眼见雪要化尽,却又是一场接一场的落下來。 夏若与林嗣墨只得逗留于幽州,林显季日日与他们遇见,她也只做看不到,借着闲下來的时间常陪着林嗣墨,颇有几分如胶似漆的味道。 “今日的雪似还是停不了!”夏若掀开用厚重毛毡制成的门帘,转身去问正伏案写着的林嗣墨:“你若是忙完了,我想出去走走,整天都窝在屋里,简直闷坏了!” 林嗣墨抬眉一笑,手握的笔游龙走凤在纸上不停,书得极漂亮:“这不是怕你冻着了才不让你出门对吧!你若是想出去,先把衣物穿厚实了!” 夏若凑近了去看他写的那封信,不禁“咦”了一声:“是给安伯的回信!” “嗯!”他敛眉应着:“先前与他传书说滞留在幽州,他便在府里带着暗卫替我查了些事情!” “那……”她有些迟疑,刻意装作不经意,想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太急迫的样子:“未央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她并未出现在京中!”他搁笔揉了揉眉心,又将身子往后仰了仰:“也必不会在那日的火中出事,我信她不会做出这般寻死之事!” 夏若见他似是累极,走至他椅后轻轻为他捏肩:“那便是她依然还活于世间!” 林嗣墨握住她的手:“想必她夹在熙王府与和王府二者间并不好做,那时又是司马府阻她出府,故而以身死一事遁于世间了!” “她孤身一人,如何这样轻巧地于这世间销声匿迹!”夏若的声音渐低,忽又蓦地抬首,眸中一亮:“前几日和王那般肯定地知道未央的去向,难不成未央此番正是由他授意而为!” 林嗣墨摇摇头:“莫说未央來不及与他相商,便果真是他所为,一來他并无理由如此做,二來,他若做了,只怕还暂时不愿让我们知晓才是!” 一席话的确有理,夏若沉吟道:“若是未央当日所说属实,她必是想与我们一同的,便等她來找我们好了!”她偏头无意朝窗外看了眼:“尤其要提防和王的动作!” 林嗣墨站起身抚了她发顶笑道:“这些事我操心着就好,你只要乖点别冻着了!” 夏若故恼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总和我说这些!” “也是,长成大姑娘啦!”他将回信仔细折好放入由火漆封了的信笺内,修长灵活的手指如玉润泽,干净得仿似透亮起來:“所以我得感觉把这不太听话的大姑娘娶回家,不然可会怕她跑了!” 他这般正经的样子竟说出如此打趣的话,夏若生生红了整片脸颊:“好沒意思,且快些陪我去玩了,若是待会雪大起來,看你怎么走路!” 她甚少被逼急得露出如此小儿女情态,一时间竟将他看得定住,好半天才微微笑开:“这就陪你出去,莫急!”她一扭身便低头掀了门帘出去了,他又扬声道:“仔细些,当心路上滑!” 出门皆是寂白的雪景,夏若将手紧紧贴着暖炉,回身等着林嗣墨,将将是晃神的功夫,他便侧身出來了。 眉目如画面容清俊,那人着了紫纱描金线纹龙身罩衫,腰间悬了一枚汉白玉的坠子,白玉紫衣的蟒带,更衬得身形挺拔英姿非凡,他遥遥地看过來,朝这边展颜微微一笑,刹时有雪飘飘摇摇地垂落下來,便成了她此生最难忘的景致。 她袖摆余了一截在雪里映着灼灼的红,已然逐渐现出倾城容颜的她媚色入骨地盈盈立于漫天飞雪里,如冰琼里染了烈火的焰,蚀得人心绪魂魄都难存。 她楚楚一笑,悠扬了眉眼顾盼过來:“走罢!” 风吹得紧了些,他上前将她的大氅拢严实:“好好将暖炉握着,是要步行着还是坐马车呢?” 她抿嘴一笑:“我正是想看这雪景,若坐了马车,岂非是只知道躲在车里头了!” 林嗣墨揽了她的肩膀,轻浅的笑意闪过:“那便依着我当心些走!” 她一路被他护着看两边玲珑剔透的冰花雪树,只觉便是人世间极致的暖意,也不过如此了。 “你让后面跟着的都散了吧!”夏若撇了嘴:“我又不是和他们一起出來逛的!” 林嗣墨低笑道:“你只当他们不在便是了!” “你身手这样好,还怕出了什么事不成!” “和王这几日忙得很,我担心着他闹出什么乱子,人多些也好护你周全!” 夏若抿嘴不说话了,又走了一段路,林嗣墨忽地停住脚步,微偏了头作了个手势,身后的人陆续都转身回去了。 她装作不在乎地挑眉,抿紧了嘴还是向前走着,林嗣墨跟上來:“既是都止不住笑了,还憋着做什么?” “谁说我要笑了!”嘴里说着,却是再撑不住弯起的眉眼,林嗣墨也是语中带笑:“这回可高兴了,且跟我紧些,出门要谨慎行事,勿要走丢了!” “哎呀知道啦!总这么啰嗦,当真是大了我几岁就忍不住时时刻刻都要管我么!”她话虽像在埋怨,却不顾大氅之外似刀锋的寒意,径直伸了手去握住他的手:“什么时候我也要管一管你才好!” “成婚之后,在下可就得被夫人你管着啦!”他回握住她的手,在风中不怕冻似的晃了几晃,学着戏本子里的小生捏着戏腔:“到时候夫人若是怕羞,不让在下于人前作此称呼,可怎生是好!” 她嗔了他一眼:“怎么愈发地做狂起來,好好像以前那样叫我便是,夫人來夫人去的,老也不老!” 他只是瞅着她笑个不停,越看越不觉得厌,夏若起初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想着由他看去,左右不被别人注视到便是,可绕了几条街,他依旧是盈盈地带笑瞧过來,饶是再能忍也是烧红了半边脸颊。 她轻推了他一把:“那边有卖糖人儿的,我走不动了,你去给我买支來,我且站在这里歇歇脚!” 他依言走出几步,又回身交待:“你莫要乱跑,我很快回來!” 她摆手道:“我记着呢?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那里一回头便能见着我的!” 他几步一回头地依依不舍,她只觉他近來委实稀奇,从未如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这般紧,见他已走到捏糖人儿的铺子前,想起來听顾府的丫头说过兔子形状的最好看,又懒得走动,便扬声喊道:“替我买那个兔子形状的,别错了!” 话已出口便暗道不好,此番出门时便是注意到有些异样的,总感觉有人暗地中在瞄着自己,可仔细去凝神辨认,却又不是,况此地离上京甚远,想來也沒那样多的人认识自己。 林嗣墨听见她遥遥一喊,神色发紧地回过头,见夏若正好端端地立于原地,方才舒展了脸色微点头转过身去。 捏糖人儿的老汉手艺娴熟,不多时便将弄好的一支递到他手中,林嗣墨娇惯着夏若,想着她爱吃便再买一个,刚要笑着付钱说再來个别的好看形状的糖人儿,却感应不到夏若的内息了。 他猛地转身望去,人潮如织,原地却沒了夏若的影子。 身边却有个小僮捏着一方纸条跑來,指了不远的酒楼道:“公子,有人派我來传话,说是邀您一叙!” 林嗣墨稳住心神赏了那小僮银钱,拆开那方纸条,是林显季如他本人一般飞扬跋扈的草书:“几日都未能说得上话,哥哥想你得紧,望弟弟赏光前來!” 他用几欲杀人的冷冷眼光扫了眼那酒楼的小僮,咬牙道:“带路!” 引至一处上厢房内,却只有林显季一人捏着白瓷酒杯把玩。 他推门声响极大,林显季转过头來笑吟吟道:“弟弟急性子,來得也快!” 他却不管这些明面上耍的花腔,寒声道:“我人來了,阿若呢?” “哦!”他装模作样地刷地展开折扇,依旧是常带在身边的那柄:“阿若沒与你一处!” ------------ 第四章 怒冲动手 胆 “阿若沒与你一处!” 林嗣墨心念一转,面色迅速平静下來,拉开雕花缕空靠背的椅子坐下來,斜起嘴角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了:“不急,且喝了这好酒再说!” 夏若再睁眼时,鼻尖飘过几许薄荷香,醒神了几分,身侧一人也无,全身也提不起半分力气,缓缓转首去看四周,赫然入眼的是一面极其奢华的屏风,极长极高,題字落款的居然是阿碧的小印。 她脑中轰隆作响,莫不是翰深之又将自己虏去了北狄。 却也沒道理这样费周折,夏若疲乏得紧,敛目细想,敢在林嗣墨身后仅仅数十米的位置将自己迷晕,必是做了万无一失的打算,最要紧的是,那主使之人在这幽州认得他二人。 屏风外头似还有空间,她凝神去听,一阵愉悦的轻笑声传來,声音极其熟悉,果然是林显季。 “弟弟急性子,來得也快!” 她心神俱裂,再去听时,是林嗣墨隐忍着带了寒意的语气:“阿若人呢?” 她张口欲喊,却是半分力气也发不出声。 林显季似是低声说了句什么?屏风外静了半晌,有椅子拉开滑于地面的声响,入耳清晰,夏若这才反应过來,自己卧于室内的一张挨地的矮榻上,外面的一丝响动都听得极为清晰。 “不急!”却是林嗣墨笑着说了声。 夏若转念想去,林嗣墨必然是发现自己不见了才忙忙赶來赴约,也不知林显季使了什么法子,不觉咬牙切齿于心中暗骂,果然是好手段。 二人似是举杯对酌了几个回合,终是林显季开口道:“方才弟弟问我阿若,可是她出了事情!”他又抽气“咦”了一声:“明明是形影不离的,怎么这会子她却不在!” 这话听得夏若冷笑连连,林嗣墨却像忍着一般不开口了,林显季又笑,屋内斟酒的细流声汩汩作响:“所以依哥哥看,这世上的事情说不的准,便凭你再如何信誓旦旦,也敌不过更急切的人趁你不备夺走她!” 语气中满满的得意却也沒让林嗣墨恼起來:“这样说來,二哥倒是知晓这区别了,一个是两情相悦,一个却是强取豪夺,这二者意味,可真真是差得远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声音悦耳似鸣玉琅琅:“二哥你说,是也不是!” 林显季似被噎得不轻:“既是如此两情相悦,那为何你到现在都瞒着不将她身世告知于她!” 身世,。 夏若的心猛地一顿,片刻过后又是更加急促地砰砰跳起來,耳边只恍惚听得林嗣墨低低的声音:“时机成熟之后,我必会一五一十地与她说清!” “可你明知她留于幽州便是想将之前身世种种尽数弄清,那我便问你,你在等个什么时机!” “什么时机我自己心中清楚便可,不劳烦二哥操这份心了!” “那你便去北狄亲自迎她这公主回來罢,若是慢了一步!”林显季突地放声一笑:“我已向父皇请旨,与北狄重修旧好,迎娶他北狄王室公主!” 夏若诧异林显季竟在暗地里知晓如此多的事情,可北狄还有位名正言顺的公主,或许轮不到她头上也未可知。 她心安稍许,林嗣墨似是说了句话听得并不真切,又听林显季张狂道:“我自然知道她现下并未入北狄王室族谱,可凭这些也能难得住我,她有母亲为北狄王后,我若求娶不得,便找她正做着幽州司马的父亲好了!” 外室霍地有茶盏摔碎的声响,清泠刺耳,夏若双眼黑了半晌,巨雷轰顶之滋味,怕也不过如此。 为何,竟无端成了那顾大人的女儿了。 夏若只觉荒诞无稽,咧嘴想笑,泪却涔涔顺着眼尾滑入鬓里,似转瞬便被寒意冻成了冰,刺骨无比。 林嗣墨狂怒地吼了起來:“你若敢如此,我必让你凄苦一生!” 林显季有些放肆地笑不可遏:“既是已经抱得美人归,又于两国交好有如此贡献,怎可能会凄苦,怕是世间荣华,得意至极,也及不过如此了!” 林嗣墨似挥了拳头嘭地招呼到林显季脸上:“无耻之徒,你以为阿若会顺从于你!” “你不过是对她好些,你能做的我统统都能,她为何不会倾心于我!”林显季声音有些抖,像被人掐住脖颈喘不过气來一般断续道:“况你三番两次地瞒她,前有林嗣言之事,现又是对她关系极大的身世之事,她对你心意不变才怪!” 林嗣墨咬牙道:“你信么,我今日便能让你这条命交待于此处!” 林显季笑得还是邪肆,声音虽越來越低,却也不松口:“我处心积虑这几年,一直不如熙王府,便终于能强过你们这对双生子了,为何要改主意!”他强撑着道:“你……你若是将我的命在这儿取了,便等着父皇來将你尸首悬于正武门罢,也让阿若看看……” 林嗣墨将他狠掼到地上,转身拂倒了满桌的碗盘,叮当碰落的声响清鸣不绝于耳,夏若心底透亮一片,也是透凉一片。 林显季能有如此心机步步为营,居然于林嗣墨同时知晓自己便是那顾大人的女儿。 她闭目心如死灰,想必北狄王后当年错吃了药才与旁人暗结珠胎罢。 若是林显季以此不堪之事相逼于翰深之与北狄如今的太后,为隐瞒这一天下之大不韪一事,翰深之必会取自己母亲的名声,舍了她这半路得來的血缘不深的妹妹。 也怪道林嗣墨如此气急,平日里那样好的涵养,也会差点失手要了林显季的命。 那人低低一字一句道:“你,等,着!” 随即响起拂袖的声音,之后,便是静寂里突兀地一声轻笑,林显季霍地移开屏风走了进來:“阿若,这出戏你可看得满意!” 夏若闭目假寐,林显季衣袖窸窣了一阵,鼻尖便闻到一阵异香,夏若试着动了手指,果真,四肢俱无阻碍,她赫然睁目,翻身坐起便扬手欲甩他脸上,却在半路上遭他架住。 他低低凑近了轻浮地笑道:“才刚有了力气,就如此迫不及待了!” “放开我!”夏若冷冷扭头:“我得回去了!” “回去!”林显季似将这两字细细咀嚼了一番,点头做作地恍然一番:“也不急着与你父亲相认,他现下还不知道呢?” 夏若猛地推开他道:“滚远些,便是你这副德行,我……” 她气得说不出话,只觉被欺侮得不行,林显季却故意曲解道:“我这模样,可是京中多少闺阁小姐求着也求不來的!” 她冷着脸不理会,室内静了一会,他又转了话锋:“可我却想独对你一人好,她们便是万人,也不及你半分!” 夏若突兀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转而越笑越急,到最后竟是眼眶里都笑出了泪:“这话我倒是听得多了,你们明着暗着都将我当猴儿耍呢?” 林显季沉了脸:“是他不愿告知于你,你看,我可未瞒你半分!” “我要回去了!”她不顾他一脸讨好,径直站起身來:“还请和王殿下高抬贵手,放小官走人罢!” 林显季默然看了她一会,痴黏的目光倒显得夏若更面无表情,好半晌林显季低低叹了气:“阿若,今日之事,我希望你能记住!” 夏若虚浮着步子,出了酒楼却茫然不知该往何处,林显季从后头侧身走过,似于袖中不经意遗了张纸片,夏若弯身捡起一看,是一张从此处回顾府的路线图。 她心里异样地拢了袖目送他走了远,才提了步子慢慢往前走去。 府门口的雪扫得差不多了,下人们爬到树上将压坏枝条的雪块抖落下來,一个不留意,夏若正巧从树下恍惚着走过去,簌簌的密实雪块尽数落到阿若肩头发间,顷刻便融进了衣料里。 下人忙不迭地赔罪,夏若似丢了魂儿地不歇脚地向前走,也似听不见旁人道歉的声音,那雪贴着肌肤寒凉的感觉更是半点知觉也沒有。 走到自己住的房里,一阵暖意轰地袭來,整个人愣了愣,回过神來,林嗣墨正负手立于几步远处静静地看过來。 他沒有酒楼里的那般失态,依旧是衣着齐整光鲜明媚地朝这边笑來:“去哪里玩得这样疯,发梢里都是雪籽!” 说着便倾身过來作势要替她拂去,她却不自觉侧身一躲,二人都是怔了怔。 “无事,这些让下人们做就是了!”她却也不叫下人进來服侍,自己垂着眉将大氅解了,又坐到内室的梳妆台前,照着镜子将头发理顺了。 林嗣墨不像往日跟进來,只在外室遥遥默然看着。 夏若回头朝她嫣然一笑,像以前嬉闹着问:“你说,这世上的许多人,是不是只看其表象,觉之入得眼入得心,便再也不会疑心其他了!” 林嗣墨捏了拳,手背青筋浮现着,也不过多时便都隐去,也似她那样回着笑过來:“你可是知晓了些什么?” ------------ 第五章 初次亲近 欲 林嗣墨捏了拳,手背青筋浮现着,也不过多时便都隐去,也似她那样回着笑过來:“你可是知晓了些什么?” 夏若又转过身去,从镜里也能看到他,似稀奇无比地“咦”道:“你瞧,这镜中的假象,竟和本相无区别呢?” 林嗣墨正拿着一盏茶要递进來与夏若喝,闻言变色摔落了茶盏。 “你到底去了何处,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他皱眉,细声从牙缝里将话吐出:“怎么回來就这般说话了!” “我寻了个地方躲着,睡了场好觉,做了场好梦!”她露出皓齿森森一笑,唇于室内回暖后胭红一片,煞是古怪:“你可要听我说上一说!” “你愿说,我便听!” “那你先将你知晓的告诉我!”她顿了顿,说得极慢:“所有的事情,我身世的所有事情!” 他神情一震,眉头攒的紧成一线:“好好地怎么提到这个,是他么!” “谁!”她挑眉:“是说和王!”她故意疑道:“他果真也同你一般,知晓我身世全部了!” 他一言不发,拂袖欲走,她凝视他背影寒声道:“你以前与我许诺的,都是假的了么,说甚么只要我想知,你必会告诉我……” 他似是忍受不了迅疾转身,眸中闪现她从未见过的可怕神色,绝望又灭顶的意味渐浓起來,他咬牙道:“你是不信我了么,你既是这般急切,那必是从别的地方得知了一些,又何必來作态问我!” “是!”她笑得假意,心死一片:“我不仅知晓了我生身父亲是谁,我还知晓,林显季要以我身世之事,逼迫翰深之那些人等将我嫁与他!” 她笑意愈发深:“你又能奈何,他可是像陛下请了旨的,不出三日,我的身世便会由他授意公布于世,我母亲姓甚名谁且不重要,只说是为两国安邦和亲交好,你便能奈何!” 林嗣墨突地倾身过來,狠狠地吻住了她。 窗外停了半日的雪,此刻又似倾盆之势纷扬落了不停。 这是他二人第一次如此亲近,她却疼得快要死去,那人密涿地一刻不停地噬咬着她,恨恨的眼光从二人紧贴的罅隙透进她眸里,炽热毒辣,于情欲的顶端又投射进百般的绝望,她一点都暖不起來,似被人兜头倒了满身的冰渣子,寒极彻骨。 他重重地扯开了她,咬牙切齿:“若是还让我听到这些浑话,便不止这么简单了!” “你以为我会怕么!”她闭目冷笑:“左不过是要嫁作人妇的,怎样我都……” “住口!”他从未如此大声地吼她:“你是疯了么,有父皇的旨意又怎样,你以为我便从未与父皇递过请旨的折子!” 她心猛地跳了一下,怔了半晌:“结果呢?” “被父皇拒了又如何!”他狂傲得不似往日:“当初他能以你身家未明的借口搪塞过去,如今既是一切皆明了,我便有十成的胜算!” 她再笑不出來,他又道:“我只需与翰深之谈上一番,他自会选我做他的得意妹婿,而非林显季!” 林嗣墨垂目看她愣愣出神:“以后莫要说那些伤人的话,我心意如何,你最是知晓的,我之前只等着合适的机会开口,却不知林显季是何时将之对你托出的!” 她掩饰地别过眼:“我自己瞎猜着罢了!” “你方才还说已知你父亲是谁了!” “我说着浑话呢?这你也当真!”她忐忑,眼神游移不停:“我父亲到底是何人呢?你们能这样快地查出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也难为你们了!” “我有人手在京中,奇异谷也养着一批死士暗卫以备不时之需!”他皱眉沉吟:“只是和王他,能有如此手段,并还能这样凑巧地得知顾大人便为你生父且隐而不发,以前真是我低看他了!” “为何……”她低头看不清面上情绪,低低的话语隐在室内诡秘的气氛中:“为何我生父会是他!” “阿若!”他叹气扶起她的肩,迫着她抬头看他柔意的目光:“这些烦扰之事,少知一些反而更轻松,我前些日子瞒着你也正是为此!” “可……” “可你实在是想知道!”他摇头轻笑了笑:“那便定在你父亲主动与你相认的那日,我们约好了,你不许问旁人,我也不提任何瓜葛,便赌那顾大人,有无此番胆色敢触顾夫人的逆鳞!” 她不说话,一味地低下头去,他在她面上抚了一把,果真有不少的水渍,忙道:“当年你母亲于北狄生下你,本是想将你送至顾府來,却是顾夫人正安胎之时,她生性刚烈,本就不喜男人纳妾之事,见他竟与旁人暗结珠胎,一气之下喝了一大碗红花,胎儿未保,自己也再难生养!” “那我也是被那顾夫人执意丢了的!” “我并不知顾大人所想,与他接触后,见他也不似畏缩软弱之人,便拿此事与他一试罢!”他低叹:“若是他依旧如当年并不愿承担起父亲的名头,我也不会轻易将你交于顾府!” 他缓缓搂住她的腰身,拉着她贴近:“阿若,我不会让你再受分离之苦了,你永远有我!” 她将头略歪着靠在他肩头,怔怔地看外面雪景里的树梢冰凌,那些本是快化尽的,却又重回冰寒了。 书房暖炉冉冉熏烟,那人今日着了件素袍,长身玉立负了左手在背后。 “哦!”林嗣墨搁笔看向案前俯首通传消息的小厮:“你家夫人说的是今日夜晚时分!” 小厮恭敬道:“夫人说,老爷平日公务繁忙,现下处理事情也快差不多了,怕冷淡了贵客,便做主在上厅之中安排了一场歌舞筵席,便是今晚!” “知晓了,你下去回话罢!” 他侧首去看一边发呆望着窗外的夏若,轻笑了声:“怎么又在走神,离窗子远些,仔细被风吹着!” 她似沒听见,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起身踱步至她身前:“今夜穿多些,有场好戏要看,长着呢?” 夏若有些回神,低低应了声。 “你上一次练字是几时!”他拉她起來,有些不由分说的意思:“将手活动下,今日带着你练字了!” 她恍然有些怔忡,那年春日正好,他也是这样拉着她微笑道:“你昨日学的是什么字,写來我看看!” 那时,他还是林嗣言,她也初进熙王府。 远沒有如此多的事端,除开他,也就只与李见放走得亲近些,哪來什么未央白术,翰深之林显季。 她不去拿笔,反而仰脸问道:“可有见放的消息,也不知他在前阵是怎么一副模样了!” 林嗣墨笑笑:“有李上将军监督着,必能立下一番事业!” 话里平静且带着笑,手却不慎碰翻了砚台,浓黑粘稠的墨汁缓缓泼到一沓似雪染的宣纸上,二人却都只是看着,室内静了一会,响起她平和的声气:“哦,这样啊!” 林嗣墨不语,之后便是静了极长的时间,他却突兀轻笑了声:“还是小孩子心性!” 夏若不理,蹲下身去在角柜里寻另一沓未用的宣纸,他又笑了一声,直牵得她心也跟着一颤:“生气便生气,可若是时间长了,你自己都忘了在生气该如何是好!” 话里笑意鲜明,夏若知他在调侃自己,还是不理。 “还是,你怪我昨日趁你气急的时候强亲……!” 夏若拿着宣纸的手一顿,霍地撕烂了上面的几层,他悠悠一叹,话音上扬轻快:“做什么还害羞……” 她猛地将宣纸往桌上恨恨一拍,响动极大,倒将他未说完的话止住了。 她脸上迅速浮起阵阵赧红色:“我力乏不愿说话罢了,谁说我在生气!” 他拖长调子“哦”了一声,笑得别有深意:“既是不生气,那便是喜欢了!” 她将手一拂,转身快步进了内室,好半天,屏风后传來她恶狠狠的声音:“随你怎么说!” 语气虽蛮横,林嗣墨也知她是强撑着,方笑道:“见放有书信在我这儿,你可要看!” 她故意沉着脸从内室袅袅走了出來:“为何现下才告诉我!” “我见你一直不与我说话,在等你气消呢?” 她伸手出去:“给我便是!” 林嗣墨依言递了她信笺,见她急急地展开书信后眸子愈发地亮了起來,连面上的笑意也渐显鲜活,逗她道:“阿放知你闷得慌,便与你说他阵前风采,好不快意!” 她又舍不得挪眼,将信重阅了几遍不止,方巴巴移开眼來看他:“是安伯将信转送來的么!” “嗯!”林嗣墨点头递了她一支笔:“方才说要你练字來消磨时间,也正是让你将手活泛起來了与阿放回信的!” 她喜不自胜,眉眼都弯起來:“甚好,我这便提笔!” 夜里筵席开,既是幽州司马府开宴,二位皇子与一朝廷命官被奉为上宾,幽州官僚不论只为高低皆是要來作陪的。 夏若着一身隐了女态的长袍,将发高高束起,系着红缨络打成的发结,眉眼盈盈自有风华, ------------ 第六章 大开筵席 局 夏若与林嗣墨坐得极近,幽州不得常面见圣颜的位阶低一些的官僚还只道他二人才是皇兄弟,掩了嘴悄悄道:“天家的人果真是不同凡响,单看那股子威严,便是我等比也不敢比的!” 又有人凑近道:“可怎么看着稍小些的殿下是男生女相的样子,简直比我见过所有小姐家的都要标致许多不止呢?” “呔!”有年长些的稳重人低低喝了声:“谁许你将殿下比平常人做比较了的,仔细你的皮都给揭下來!” 方才说话的人脖子一缩,倒沒声儿了。 夏若心不在焉地喝着果酒,却是暗自在听着他们说话,正在兴头上,他们又不说了。 瞥了一眼过去,正对上林显季看过來的眸光,有些关切,更多的是一如他表象的不羁,夏若淡淡地移开眼,似乎感到他眼里深意一闪,再看去时,却又沒了。 “今日,是幽州同僚们为我大庆朝二位皇子接风洗尘的好宴席,还请大家乘兴而來,尽兴而归!”顾树言站起身为林嗣墨与林显季引见官僚,方才讨论的那一帮人此时面色古怪得紧,那个被训过的人低头嘟哝了句:“我还道像姑娘家的那位是殿下呢……” 夏若不经意听着,嗤地一声笑了出來,顾树言略皱了眉,又面色自如地对大家道:“这位便是熙王府上的夏若小姐!” 那低着头的人忍不住抬起头來瞪大眼奇道:“还真被我说准了!” 寥寥数字,声响却极大,厅内的人纷纷看向他,夏若仔细地看了几眼,是个面白清秀的年轻人,书生气还未脱,见他羞窘非常,笑言道:“大人好生面善,不知方才说的什么这般准!” 夏若的声音不大,语气轻柔,那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待回话,却不自觉看得入神,林嗣墨皱眉将夏若往身后一拉:“大人这是在看什么如此晃神!” 他冷冷一问,唬得那人身子一颤道:“回,回殿下话,小官只是觉得,觉得……” 他那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來,低着头简直快垂至脚面上,夏若方才是想为他解围,却不想让他被林嗣墨针对了,忙对他又笑道:“直说无妨的!” 室内齐齐响起抽气声,她觉得有些诧异,随眼扫去,除却林嗣墨沉着脸,其余各人皆是直了眼看过來。 她心下奇怪,起身将他扶起,不顾林嗣墨面色隐忍地盯着自己,又是一笑,正要说话,却被林嗣墨从身后拉走,他凑过來低声咬牙道:“莫要笑了,你可知你这笑会出事的!” 她莫名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妖怪,还能吃了他们不成!” 他面色古怪地偏头不看她,对那简直要跪伏着的年轻后生道:“好好回话,既是夏大人问你,你直言便可!” 他有点抖抖索索地抬了头,直直抽了口凉气又慌忙低下头去,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果真是像极了,一样的美,一样的神韵,那眉眼简直是与画像一模一样的!” “像谁!” 夏若开口,又听到另外二人急切的声音,扭了头去看林显季和林嗣墨,林显季挑眉十分玩味地一笑,十足像那京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是前些年的阿碧姑娘!”那人羞赧一笑:“她才情甚好,是京中出了名的,听家父言道当年之事,便是小官也是敬佩非常!” 夏若不置可否地“哦”了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小官自小在这幽州长大,况年岁也小,自是无缘见到阿碧姑娘的真容!”他不自觉抬头,似是想到十分向往之事:“也是蹊跷,京中那年无故起了场大火,人人只道阿碧丧生火海,却是另有隐情!” 他抬首一笑:“家父当年正值儿郎,十分仰慕阿碧,听说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烟气直冲云霄,自是捶胸顿足一番好不难过,听邻家阿婆说凡是火中身亡之人必是魂魄都快被灼尽难保,故需心诚之人为其抄佛经祈福!” 他面带唏嘘,夏若催到:“你且快说!” “家父便每日去幽州静安寺里抄写佛经烧于佛像前,却于一月后得见了阿碧!”他见夏若神色紧张,生出许多哀戚之色來,慌忙接着道:“家父本是去过上京见了阿碧几眼的,自是闭目都难忘的极好容颜,家父见本该身死于上京之人好端端地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且身边还有个北狄人模样的男人陪着,似有身孕的样子,便借故上去攀谈……” 他话音还未落完,厅内不知谁人碰翻了杯盏,刺耳之音迫得夏若霍地扭头看去,顾树言的手难以察觉地抖了抖。 他看不清神色的脸刚巧隐在了灯罩投过去的阴影之中,倒是他身侧的顾陈氏瞥过去一眼,掩嘴故作姿态道:“老爷可真真不小心,上了年纪,喝几杯果酒便醉成了这样么!” 夏若探身过去,刻意将正脸对着了他:“顾老爷,莫不是你也识得这阿碧罢!” “荒唐!”他霍地出言,又觉语气生硬,转而低声道:“夏大人可不是在打趣我!” 林嗣墨笑得冷清:“不过是在好意关心顾大人呢?怎的如此反应!” 夏若一颗心悠悠地沉了下去,眼前的阴影绰绰,灯影也绰绰,看得不太真切,她极低地笑了声:“也是,顾大人与顾夫人举案齐眉,怎会认识其他女子!” 她转头过去,对方才叙话之人冷冷道:“无意中断的话,还是得快些说完才是!” 那人诺诺点头,正待开口,顾树言忽地站起身道:“各位大人先聊着,老身许真是醉了些,出去吹吹凉风,过会儿陪二位殿下与大人们叙话!” 顾陈氏却霍地伸手挽住了身边人的手腕,笑眯眯地温言道:“老爷怕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当年阿碧姑娘风华得紧,便是我这妇人家听了也是醉了三分呢?” 夏若冷眼看他二人:“顾大人听完这位大人叙完故事,再出去醒酒也不迟,若是错过了好戏,只怕下次就遇不到好台子來演了!” 顾树言眼光蓦地射过來,浑然不似醉的模样,锐利且有力,林嗣墨冷声道:“顾大人坐下说话!” 夏若眼神瞥了过去,示意那人继续无妨。 果真那人清清嗓子,又开腔道:“家父猜出了几分情形,定是阿碧厌倦了这俗世,想寻个一心人隐世后相守白头呢?也装作不认识的人问了她一些事情!” “问的什么我却未从家父那处得知!”他咂咂嘴,却还真有几分说书人的神态:“家父回去唏嘘了一场,画了幅美人图,自此再不关心阿碧之事!” 夏若敛眉不语,那人又怯怯看过來:“小官曾在家父藏书的阁子里瞧过那画像,可不正是与夏大人的眉眼一模无二致的!”他看得越发痴了,林嗣墨二道寒芒视线射來,吓得他背后立时汗毛直竖不已,慌忙道:“小官也只是混说罢了,许是压根不像,家父画偏了也未可知!” 一直只是笑着的林显季忽地扬声道:“好,这故事倒真正有趣!”他竟是认识那人的样子,十分不客气地叫了他的名讳:“本殿见你机智果敢,必是成大器之人,此番回京后,本殿便于父皇面前……” 林嗣墨有些不悦,皱眉道:“这些朝堂之事,二哥倒也能十分不忌讳地说出口!” 夏若接着笑道:“故事的确是极好,这位大人的确该赏!”她眉眼盈盈一转,看向顾氏夫妇二人处:“顾大人,这故事可好也不好!” 顾树言沉脸不语,倒是顾陈氏站起身举了一杯酒道:“老身见那些戏班子也未拍出如此离奇的戏本子呢?且敬这位大人一杯!” 这话说得假意兮兮,夏若掌不住嗤地笑了出來:“顾夫人脸色似有些不好!”又掩袖“呀”了叫了声:“看顾大人的脸色,怕真是酒饮得太多,怕人得紧呢?” 顾树言再忍不住,脸色急变走了出去。 一场接风洗尘宴缺了东道主自是难热闹起來了,夏若与众人推辞道身子不爽利,跟着顾树言出了门。 接着便是林嗣墨与林显季接连推了众官的敬酒,出门去寻夏若了。 顾陈氏面上阴晴不定,也觉出些许不对,都是官场上打滚的人,也懂得看脸色,纷纷言道酒喝得高了,或是家中夫人还等着,也都退的退散的散了。 园中仍有积雪未化尽,冷意萧瑟,夏若默然远远跟着顾树言,笼着手,也不知如何开腔。 她此生唯一的亲父于满树腊梅下站定,幽冷香气隔着他细微的呼吸声传來,让她心里惴惴难安。 他忽地回过头來望向她,眸中衬着寒气四溢的月色,他清醒而带着探究的目光盯视着她极久,终是叹了声:“你的确与你母亲长得极像!” 夏若蓦地抬眸看他,他却转过头去不愿多说了。 “你……顾大人果真认识我母亲!”话一出口却觉得不妥,又低下声去:“大人竟还记得我母亲的容貌么!” 他背对着沉默无言,良久才轻叹了口气,夏若上前一步去听,却并无下文, ------------ 第七章 因由旧怨 断 “顾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她顿了顿,暗地思量着合适的说法:“我母亲究竟是否是您心中所想的那人么!” 顾树言果真怔了身形,回头便问:“究竟是阿碧么!” “是她!” 他面上似喜含悲,容颜被岁月沉浸得斑驳的风霜之迹似在此时隐隐约约全都浮现了出來:“她……过得还好么!” 夏若突觉些许不对劲,故作无所谓道:“她过世许多年了!” “什么?!”他突然转身,悲吼道:“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她,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的!” 她眉心一动,只觉疑心更甚,故意道:“母亲之前也并未与我说起过您……您莫不是记错了人!” “并未说起!”他重读了遍,眼神几近涣散,却又不停地念:“并未说起、并未说、起……”他仰面状似疯魔地嗬嗬笑起來:“果真啊果真,她竟是怨我如斯,终尽此生也不愿再忆那时情分了么!” 夏若见他如此形容,只觉事情愈发蹊跷,也不敢多说,只是好言笑道:“许是说起过,我之前并不认识您,或是忘了也未可知!” “她恨我入骨,必是提起一次便伤透一次,巴不得早早地忘了干净……” “那该是怎样的过往!”夏若心里突突直跳,只怕他碍于后辈不好多言而止住话題,却是被他幽幽的语气叹得僵住:“阿碧她,是个极好的姑娘……” 他似回到往日最好的那段年华,闭目忆出一幕幕以轻浅情丝织就的瑰丽画卷:“我年少进京赶考,同窗好友纷纷以一得阿碧的亲笔手迹为豪,那日里我与旁人多喝了几杯酒,大着胆子去听了阿碧弹曲子,那一声声琵琶音简直要入了我的心化为解不开的魔障,她自远远的屏风后缓缓起身,抱着琵琶欲离开之时,我恍然忆起此行目的,遂慌慌张张地唤了她!” “之后便是我也觉得自己是不自量力,阿碧身后的大好儿郎贵胄子弟那样多,也并未有何人能轻易得了她的手迹,况我本是外地学子,与她萍水相逢一场,无势也无权,更无那能购天下之物的黄金白银……” “她远远地隔着屏风,我看得并不真切,却也明显觉得她似笑了笑,我酒意清醒大半,慌忙作揖与她道无意冒犯,她却是轻轻一笑,竟从屏风后走了出來!” 夏若还待去听,他却露出累极的神情來,以手缓缓覆住了脸,压抑着声音:“那样久的年岁后,我每回想起那日,总觉得……是场梦……若真只是场梦,那也比现在要好过不少……” 她懵懵懂懂也不知他断续着低声在说什么?止不住要倾身前去听得更仔细一些,正要挪动脚步之时,他却猛地回身过來,眼露凶光便将夏若的脖颈掐住旋身按在了身后的腊梅树上。 他形态凶悍,远沒了人前的风度儒雅的样子:“你,你定是她指使來取我命的对不对,那日我见你第一面便怀疑至今日,还是说你本就是阿碧的一缕魂魄,你怨我,便想邀我一同去阴曹地府相守么!” 他愈说手上的力气愈大,夏若被他掐得半点声响都作不得,眼前发黑一片,手脚都动不起來,顾树言此时似被邪气附体一般状若疯癫:“阿碧,非是我负你,是他答应于我会好好待你,他那样的人,比我好那样多,你跟他定是会比和我在一起时要好过得多的……” 他喃喃地念着,夏若却沒了听的心思,灵台的意识简直都要被稀薄的空气挤出身体,模模糊糊中似有谁在不远处大喝道:“快放手!” 无尽的黑暗深渊伸了手去拽她跌进,吸食得她再无反抗之力。 隐约着像做了一个幽静的梦,亭亭而立的袅娜女子一身素纱白衣,站定于一株极高大的海棠花树下,风拂衣摆翩翩而动,她浅笑着回头,恰有满树繁硕的花瓣簌簌地落在她肩头眉梢,竟是身后的那位男子看得入了神。 她软糯清甜的声线似丝滑入心涧:“顾公子,这便是三日前你与我要的诗!”她步步生莲地走近,芊芊十指奉上了绣了秋海棠的绢帕:“那日公子才情斐然,连答几问皆是让小女子拜服不已……” 夏若周身蓦地起了大雾,女子的容颜依旧是隐在视线不能及之处,她的心里轻轻揪了一阵,走近些想要看清。 感觉是极美的女子,声音泠泠珰珰悦耳非常,她透过迷雾去凝神看她,却总走不近他二人的身边,正奋力地去看时,那女子仰脸朝面前的公子璀璨一笑,赫然正是夏若的模样。 她心里突突直跳,控制不住地连往后急退了几步,却不提防竟是有断崖于身后,一脚便踩了个空。 从未如此惊惧地叫出声來,却又是落入了一方厚实的怀抱,那人轻抚了她的背,头顶上响起轻柔的声线,似儿时养母低声哄自己入睡的曲子:“阿若,莫要怕,我就在这里!” 她蓦地睁开眼來,用力地揪住那人袖摆:“顾公子,顾公子是谁,那女子又是谁!”一番惊惶让林嗣墨措不及防,只能搂住她不住喘气的身体入怀安慰:“别慌,我现下就去为你查清可好,你莫要着凉了,好好歇息着,肚子饿么,要不要喝杯温水!” 夏若觉得身旁还有其他人,速速转头看去,有林显季正站于床边,他身后,还有一人抿嘴,沉默着不发一言:“顾公子!”她惊得要跳起來:“你可是那位顾公子,!” 被问之人的眉头锁得更深,却是林显季在旁狐疑问道:“顾大人年轻时,可有旧识这样称呼于你!” 顾树言怔了一怔:“未曾,老朽同窗好友皆是直唤我字,未有人称呼过如此风雅!” 夏若眼神直直地看他:“为何成了顾大人,明明是顾公子,她的确是这样叫你的,她叫你顾公子,还在第二次约你见面之时亲手递与你她的手迹!” 顾树言脸色愈沉,夏若愈是要揭开心底疑窦:“那位女子……”说道这不禁神色一变:“她为何长了副我的容貌!” 室内迅速沉寂下來,夏若歪头想了半晌,却哈哈笑起來:“顾大人,我还真得好好谢你下的重手,若不是被你这样一吓,我倒不会像识得通灵之术那般知晓这前因后果了!” 她笑得欢畅不已,眼前却一片模糊,她随手草草一抹,扬起脸便朝依旧沉默的顾树言直问道,笑意却是更深:“阿碧果真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怕顾大人已是忘得差不多了吧!” “怎可能,!”他怒目相向,夏若却是笑吟吟地与他对视道:“那便是还记得了,多年过去还记得如此清晰的话,顾大人,我倒想问问你,你与阿碧当年到底是何关系!” 顾树言蹙眉怔住,却有人在冷言道:“夏大人可不是多虑了!”顾夫人走进來:“已是过去了数十年,又有谁能记得清晰!” “那,顾夫人可记得当年有人自北狄托來一个婴孩!”林嗣墨寒意壁立地开口:“您可是见都未见一面,听了下人的通传便将其送走了!”他与夏若一样,不怒反笑,转面朝向正震惊非常的顾树言:“而这些事情,顾大人也未能在您夫人那边得知半缕真相及只言片语罢!” 他又说道:“我之前派人暗里去查时,只知顾夫人当年怒极饮下一碗红花,毫不念及腹中胎儿,敢问为何竟生如此事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是不要也罢!” 顾树言此时已是抖着手去指顾夫人,张了嘴也吐不出一个字,顾夫人旋身便拂翻了他的手,厉声道:“我的确是恨,恨他,恨那阿碧,也恨,我为何在他与别人相爱后才遇见他!” 夏若眉心一紧,只觉事情波及得愈发广了,那顾陈氏又再次声嘶力竭地叫喊起來,一腔悲意恨不能化了洪水猛兽來吞了面前这人:“是,我骗了你,她将生下的孩子送來与你抚养,我明知是你的骨血,却瞒着你将孩子丢到上京郊外那样远的地方!”她痴痴地笑起來,言语悲凉:“果真有了报应,与我送安胎药的婢子是之前被我用私刑杖杀的一女子的妹妹,她将红花熬成的水与那药换了,我未成形的孩子……我再得不到一个了……” “你还杖杀过人!”顾树言震惊怒问:“是谁!” “与那阿碧的眉眼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她嗤笑了声:“怎么,她当时在旁奉茶,你瞧了她半晌,之后便再未她见上一面,不觉得事出蹊跷么!” “她不过是形容胆怯我便多留意了她一些!”顾树言满面不可置信:“你便,便将她杖杀了!” 夏若一个寒颤,浑身汗毛都要抖起來,大庆等级森严,富贵官家的确可以随意动用刑法,可如此草菅人命,起因只在枕边人无意多瞧了旁人几眼,顾陈氏这妇人,果然比寻常之人厉害得多, ------------ 第八章 辞父回京 舍 “可你怎知我日夜都在担心那阿碧过來再寻你一次!”顾陈氏面容狰狞可怖:“我暗自烧了她走后又寄來的第一封封信笺,你倒无须她惦记着,每日都瞧上那方绢帕半晌,我便一齐烧了它!” 夏若止不住倒抽了口气:“那是我母亲送给他的,你为何如此蛮不讲理!” 顾陈氏猛地回身,死死盯住她:“你说甚,你母亲,!” 夏若见她神色有异,赶紧闭了嘴不说话,顾陈氏却霍地推开挡在她身前的林嗣墨,抓住她的肩便死命推在了墙上:“你果然就是,你果然是那女人的女儿,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过去,她却还是不愿死心么,,还让你來搅乱我与他的生活,你去问她,问她现在可满意了,!” 夏若被她猛地一推,后脑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墙上,眼前金星阵阵地冒,疼得脖颈都要脱节,自然是沒有力气拂开她。 林嗣墨在顾陈氏身后一记利落手刀,立时这疯妇便带着憾意软软倒下,夏若好一阵咳嗽,抬头便见顾树言静静看着自己。 这天刚出了太阳,室内映着外头雪景衬來的日光,窗几明净,而她本该早就唤一声父亲的人却站得离她远远的,默然地只知看着她。 “顾大人怕不是又多想了罢!”夏若轻松笑起來:“我母亲是阿碧不错,可她却是嫁到北狄去了的!” 他依旧不说话,夏若便撇嘴说道:“莫要听方才一阵言谈便觉得我与您有一丝干系了,您是正正经经的幽州司马,享大庆朝廷的一份俸禄,而我母亲现下早已不是大庆国人,我也自小被她遗弃,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您牵上半点恩怨的!” 他恍惚着神色怔了半天,却蓦地念道:“断肠花,相思草……” 夏若竟脱口而出:“皆为海棠秋时凿!” 顾树言身形一震,清冷犀利的目光扫向她:“你果然便是我的孩子,却为何方才要隐瞒于我!”他逼近了几步:“你母亲当时与我说,她若有了骨肉,必会在她的襁褓布上写这句诗,她这一生都爱极了这话……” 情到浓时,这样的话也必是说过的,夏若却不愿承认,径直打断道:“她只说是她的孩子,却并未说是你的!” 他愣神了极长的时间,缓缓的呼吸声低且压抑,夏若只觉他的眼神骇人得紧,后退几步便欲侧身出门,林显季却突地轻笑了声,手里的折扇在掌心咄咄直响:“阿若,你父亲一直膝下无子,苦了大半生,你却连这份心愿都不能让他实现么!” 夏若与林嗣墨蓦地旋身看他,他却从顾树言身后走出來,笑盈盈地重夏若遥遥眨眼道:“不认亲父,这可是大庆朝臣所不齿的呢?” 她心念一转,将他的用意猜了**分,转头朝顾树言道:“北狄先王临死前将现任王上的母亲拉了殉葬,我母亲现在便贵为了北狄太后,如何!”她挑眉假意笑了笑:“只怕我这亲父也不是谁人都敢认的!” 林显季蹙眉看她,顾树言却抬头喜道:“那这样说來,你母亲仍尚在人世了!” 夏若不知他这喜悦几分真几分假,只当他是为这“太后”二字唬得心神不定了,却未料他竟是又喜道:“我便是知道你昨日在吓我,她还安好……还安好就行……” 她听了这话,心头瞬时涌起一阵热辣,不知作何感言。 “我自知对她不住,也对你……不住!”他已是语不成声:“你若是不愿认我,我也不强求于你,你现下是朝廷命官……女子入朝虽不少,却也极少似你声势烜赫的,你便只当你父亲早早地离世,再不必挂念……” 夏若见他又是一番要避开的势头,忍不住出言讥讽打断他的话:“我父亲早在几年前便在北狄南侵的时候死了,何來什么亲父不亲父!” 他怔了一怔,笑得几分难堪:“嗯”了声说道:“你亲生父亲……的确早该了结此生來谢罪了!” 夏若只觉生气,抬脚便推门重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皆是开始融化却未融尽的冰凌,扫雪的下人纷纷在旁惊呼着“大人仔细脚下”,她却只知朝前匆匆走着,半晌有人自身后突地将她手腕拉住,耳畔响起林嗣墨带些喘气的声音:“莫要走得这样急,当心摔着!” 她浮躁急切的心绪刹时撤得一干二净,心直直猛跳了几下,再生不起一丝波澜,那人将她的肩缓缓转过去面朝他,温言道:“便只当一直都未知晓过,你与那劳什子的北狄太后当然是一丝瓜葛也沒有,你从來!”他看进她眸底浅笑,坚定的眼神成了她之后再难更变的信仰:“你从來都是我熙王府的人!” 她越过他笔直的肩头往回看,林显季兜着手倚在门槛上看过來,太远瞧不清表情,顾树言僵直着身站在他后头,脚步似往前挪了一步,林显季回头说了一句话,他又停下了。 她咬牙别开眼,低低对着林嗣墨说道:“雪既是停了,路面也是好走不少,我们明日便回京罢!” 他抚上她的发,也是低低应道:“好!” 顾府也不挽留,顾树言沉默了一整天,顾陈氏只盼肖似阿碧的夏若早早离开了事。 次日林嗣墨便出面与顾树言告辞,夏若坐在马车里,听着顾树言低低的声音应和着,心里也起不了波折了。 身侧车窗似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响,声响虽小,传入耳中却着实烦人,她抿嘴霍地掀开窗帷,映目的却是林显季因隔近而放大无数的脸。 他笑嘻嘻地将敲着窗的折扇收了回去,也不说话,摇头晃脑的样子被夏若看得沒好气:“这大冷天儿的,和王殿下您也不嫌扇子瘆得慌!” 他挑眉一笑又是一股风流姿态:“我是情愿冷一些,也要身姿潇洒一番的!” 夏若哼了一声,扭头便要放下窗帷,林显季却“哎”地抬手拦道:“果真不在幽州城待了,我可是还要再等上几日才回京呢?” 夏若不气反笑:“您这话说得好沒意思,我走我的路,您怎么还扯到自己身上去了!” 他默然半晌,转而又露出惯常的嬉笑嘴脸:“阿若这话可教哥哥真真儿的伤透了心,我不远万里來幽州,可不是因为你父……顾大人传信与我……” “那是因为嗣墨哥的缘故,你怕他拉拢了顾树言对你无利,便紧巴巴地赶过來了吧!” “……”林显季噎了一噎,这当口林嗣墨已是掀帘要进來,夏若忙猛地拂开他搭在车窗上的手,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窗帷。 “阿若,车里可还暖和!”林嗣墨坐过來握住她的手试了试温度,她笑了笑:“冷不着!” “你父亲……”他抬眼看了夏若一眼,又换口道:“顾大人身任司马一职,掌管幽州兵马,算得上是朝廷有些份量的老臣了,你果真不与他好好告个别!” 她笑得粲然:“有你就行了,我与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來!” 林嗣墨垂眉捏了捏她掌心:“莫要置气,他许是不愿打扰你现下的生活罢了……” “嗯!”她别过眼,面容隐在车内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声音淡淡:“我知道!” 他叹了气,马车摇晃着要走时,身外忽起一阵响动,似有人重重跪下,高昂扬起的声音含着无尽哀恸:“下官,恭送殿下与夏大人!” 她似遭雷击,眸瞳瞬地放大至无垠,耳边阵阵轰隆之后,是她本该叫一声父亲的人哀惘的臣服,无边无际的回响在脑中,一时教她心都缩紧至动弹不得。 林嗣墨迅疾地转头去看她,只担心她会止不住哭起來,她却轻轻一笑,对车外马夫淡淡道:“起程罢!” 林嗣墨启唇欲言,终只是抿嘴叹气,掀了帘子朝外看去,已是走远了。 似过了半天的光景,车行出了幽州境内,夏若坐得有些累,面上疲意明显,林嗣墨便让人停了马车,携了她的手出去走走。 她兴致缺缺,林嗣墨指一处景色她便随着看去,若他不说话,她也是不发一言地一味沉默着。 正在闲闲走着时,林嗣墨脸色一变,指间也不知顺手夹了个什么霍地便朝天上掷去,空中“咕”地一声鸟鸣,便有个黑影重落了下來。 他疑道:“似是北狄贵族专门豢养的鹰,以作寻人踪迹之用的!”他双目炯炯地看过來:“莫不是翰深之寻你的!” 她摇摇头,以示自己也并无头绪,林嗣墨上前便将那受伤不能展翅的鹰制住,却发现鹰脚上系着一小卷信,便取下递给了身边。 她速速展开,竟是翰深之的笔迹,他是跟着阿碧的手笔來的,书得一手极好的梅花小楷,此时看着只觉厌烦,随手便塞回给了林嗣墨。 他忙将鹰拿远些,生怕啄到了她,一面又接过信來,立时瞟了一眼便扬了笑意,夏若只觉稀奇:“你从未看信也笑得如此的,他写了些什么好话,且读來我听听!” ------------ 第九章 与君作别 囚 “你从未看信也笑得如此的,他写了些什么好话,且读來我听听!” 林嗣墨清清嗓子,刚要读时却肃然了一张脸,怔了半天只觉喉头干涩得紧,张嘴说不出话來。 “怎的了!”夏若凑过去要看,他却收了手将信折入怀里,轻声道:“无事!” 她更是被他这一喜一黯的神情弄得一阵莫名其妙,劈手便从他腰间夺了过來,展开一看,翰深之开头便写道: 妹夫见字如晤。 夏若哼了一声:“他倒是嘴甜会叫人……”还要说时人却定住,手不由自主地颤起來:“他,他说,不是!”她扬手便将纸甩了出去:“怎么可能这样巧,他定是在说假话!” 林嗣墨垂眉默然片刻,慢声道:“若是真的呢……你可要去北狄!” 夏若瞪大了眼不能言语,脑中只觉被重物碾过隐隐生疼,好半天才记得喘气:“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病重便病重了!”她艰难地转眸去看他,声音越來越低:“我这辈子都沒來得及看她一眼……” “我陪你去看,现下便返回去!” 她却霍地拦住:“你是大庆皇子,正是两军对阵的多事之秋,若被林显季他们知道你竟私下与北狄有往來,你待如何!” “若你要去,我必与你一起的!” “谁说我要去了!”她吸口气笑笑:“我之前便说过,我父母早在北狄南侵时便殁了,她……她做她的北狄太后,与我何干!” 林嗣墨蹙眉将她抱紧:“委屈么,若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她反手揽住他打断道:“我此生有你一人,便足够,负我之人,我不怨,却也不会亲近于他了!” “定不负你,阿若!”他将她紧紧抱着,于世间也独此一样珍宝:“我定不负你!” 远山绵延,已落在马车之后,夏若静静地坐在车内出神,林嗣墨心头无端烦躁起來,马车又突地顿住,将车内二人震得火大不已。 车外马夫惶恐道:“前方……前方似有一队人马挡住了路……” 林嗣墨用食指将车帘轻轻挑了缝,往外看去,却是瞬时脸上变色放下了手,压低了声音道:“那便不忙走,等他们走了再说!” 夏若见他如此反应,遇山崩也不变色的人竟如此失措,不由得低声道:“外面是何人!” 林嗣墨捏了眉心,不准备说话,却是有人自车外清朗扬声道:“妹妹为何不出來与王兄见上一见!” 话里笑意有十成十,夏若却被莫名的惊惧袭得手足冰冷,她猝然跌坐回去:“他,他为何等在这里!” “应是那只鹰知晓了我们的方向,便引了他來!”林嗣墨眸底一片冰寒:“你若不愿与他走,我自是有办法的!” 她不语,只倾身上前掀开一角车帘,密密麻麻全是黑压压的兵马,看來翰深之是有备而來,也怪道这车夫方才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放下车帘回头朝林嗣墨笑了笑:“莫要轻敌,他那边这样多的人,我出去与他说番话!” 林嗣墨依旧沉默着,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尤显灼亮,他别过眼任由夏若躬身出去了,却在她正要抬脚下车时霍地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简直是要掐断她的架势。 夏若也由着他握住,疼到极致反而心里沒了感觉,良久他轻轻地放开,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拂过她腻白如玉的手背,似风了无痕。 她抿嘴下了车,行了几步他却突地低声道:“你还会回來么!” 她不敢回头,只是侧了脸鼓足力气朝他斜唇粲然一笑:“你等我,我便回去,你若不等我,我便去找你!” 身后那人隐忍着出声:“我等你,阿若,我等你看來年的碧桃花!” 她再说不出话,咬牙便朝前走了。 似有灼热滚烫的视线在身后紧随着,自己脚步快一分,它便紧跟一分,慢半寸,便牢半寸,她心内阵阵辣意苦意翻腾叫嚣,也不能奈何。 翰深之走近來,抚了她的发笑道:“我这妹夫果真对你心念牵得极紧,你都走了这样远,他却还是眸子都未转动半分呢?”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你既这样急,那快些走罢!” 翰深之无所谓负手道:“妹妹的面子足,你看王兄带了这样多的人马,也只能听你差遣了!” 她冷哼一声,径直上了专为她备着的马车内。 车内燃着奇怪的北狄异香,她头晕欲吐,将暖炉中的香木倒了,从怀里取出林嗣墨给的苏合香來点着方才觉得好些。 她微闭了眼,那缕幽香袅袅似林嗣墨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不觉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被车外翰深之轻轻唤着的声响吵醒,她揉眼下车,正对上翰深之盈然的笑意,只觉诧异:“你不是说她病重了么,为何还笑得这样欢!” 她满面狐疑弄得他讪讪,忙敛了几分笑将她推进门去:“王兄只是高兴妹妹终于能來,可帮了好大的一个忙!” 她听这话回味半晌,心底隐隐有说不清的不安蔓延开來,回过神看了四周,不禁脚步一顿,这分明不是他的宅子。 “我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这里可有饭菜将就着让我一用!” 翰深之笑着扬声道:“这有何难!” 他拍手示意,立时便有侍婢鱼贯而入,却是动作十分生涩,看來才开始做杂役不久,她更是心里突突直跳不已,再看翰深之,又不敢太露出端倪,只得又道:“这院子好生别致,不若现下去散散步罢!” 说毕便要起身,却是翰深之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哎”道:“你方才还说要用膳,便吃了这些再陪你散心也不迟!” 她被他制得动弹不得,又见他笑得与往日太多不同,只能假意推脱道:“我吃不下了,坐马车太久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先放着,待会再吃罢……” 翰深之不等她说完,竟是霍地站起身冲门外扬声道:“來人,送公主回房歇着!” 她瞬时便如雷击过一般愣了下,转身便厉声道:“你在闹什么把戏,你说那人病重我便随你來看她,可现下这架势!”她眯眼将手往桌上狠狠一拂:“是想我永远都回不去了么,!” “若非如此,林嗣墨在旁看得那样紧,我怎可能让你轻易随我回來!”他终于将笑意敛得一干二净,手还是按住她不放:“我还特意带了那样多的人手,生怕他会从中横生枝节,却未曾想我这好妹妹,倒是这样轻巧地与我來了!” 他从未如此放肆说过话,夏若只觉浑身血液都冷得冻住,遍体生寒,他又俯身过來轻声在她耳边道:“若你出了什么好歹,他现下也必定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我大事要成之时,若有他一腔怒火为我添上一道烈焰,必会将那个夺位的畜生燃得魂魄不留!” 夏若强忍惊惧地朝他看去,他眸中皆是碎裂的流火灼得人生疼,正待她要转头时,他却蓦地捏住她下巴:“妹妹这生得一副好颜色,紧要关头,还当真帮了哥哥不少忙呢?” 她疼得喘不过气來,无力挣脱,只得恶狠狠地瞪住他,他却又顺着她眼眸狂笑起來,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 果真有孔武的侍卫板着脸走进來,做了个请的姿势,夏若昂首站起,总归不能输了样子。 这一软禁便是关了三五日有余,上次被翰深之迷晕了带到北狄來,虽是过程宵小不堪些,也总归在他眼皮子底下未受委屈。 可这次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样子,虽是表面着恭恭敬敬,可除了这间屋子别处全都不能去,连在屋里稍有响动门外也有人低声问是否出了事。 方才她故意摔了一盏碧芙粉莲美人琉璃灯,门外立时便有人影躬身道:“公主可有吩咐!” “你家公主在王宫里好好待着呢?我是冒牌的也随便这样叫得,仔细被人听去了饶不了你小命!”她本就对生人出言不客气,这次得了机会只恨不得将那一帮看守她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好,你既说我是公主,那我便令你将门打开,你听也不听!” 门外人迟疑片刻,又恭敬答道:“小人去请示王爷,还请公主稍等!” 说毕便沒了人影,夏若“哎”了声,愣了半晌自知沒人听见便又撇了嘴,冷笑道:“也好,这几日不见,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更风光些了!” 却是喝了半盏茶,也不见有人來,她看着盏中茶针沉浮起落,心也是悠悠晃晃:“怕是他也觉得我无甚用处了……” 她那日走得匆忙,连衣物都未带上,更不用说之前还可助她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十几颗香檀木了。 她出神枯坐了半日,窗子不能开,只能看到窗棂上的落日影子慢慢拉长变淡,渐渐一点光亮也无,到室内昏暗不能见物之时,门被人从外打开,有三五名侍卫佩剑守于门口,另有一婢女举灯而入,身后跟了一些仆从送來了膳食, ------------ 第十章 强作欢颜 难 “公主,今日王爷吩咐厨子换了新花样,因看您前几日不喜辣,便依着江南小菜的口味做了鱼香茄子褒,并上金丝银鱼,豆汁碧梗粥,盐焗鸡柳,红烧……” “你家王爷今日來过!” 那婢子顿了顿,垂首答道:“是!” “他现下在何处!” “王爷似是进宫去了,公主若有事吩咐,小婢可代为转达!” 夏若将筷子轻轻一搁,无声笑了笑:“他除了让你们看着我不让我出去之外,还嘱咐了不让我做些什么?” 她笑得连眼角眉梢都弯起來,身边的婢女却止不住抖 抖,颤声道:“王,王爷只说了让婢子们好生照顾着公主,并未并未……” 正说着,门外却有人笑道:“好妹妹,你又拿下人们练招呢?” 夏若规矩坐着,听了这话也还是笑着:“我又不会那些吃人的法子,这话倒说得我多有本事了!” 翰深之挑眉,朝屋内侍卫婢女使了眼色,方才涌进來的人又都缓缓退了出去,他举箸闭眼,状似陶醉地深吸口气:“妹妹快尝这些菜,可是王兄特意请了南边的厨子來做的呢?” “不是说去了王宫么!”她并不吃菜,移开手去自己倒了杯茶水握着慢慢地饮了一口,笑了笑:“可别为了我耽误了正经事儿!” “妹妹才是正经事,当然是妹妹重要了!”他笑着替她布菜:“若是这府里的菜不好吃,不如去我哥哥王宫里做回客如何!” 她眸光一紧,蓦地转头盯住他,咄咄问道:“你待如何,!” “不过是去见见面,妹妹何必如此慌张!” “听闻北狄王上现下还未有侧妃,哥哥的心思该用在这上头才是!”她嗤笑了声:“我进宫也不能做些什么?白搭又费力气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正是沒有侧妃,所以……”翰深之别有深意地斜眉冲她一笑:“妹妹冰雪聪明,自然知晓哥哥是什么主意!” 她不怒反笑:“呵”了声:“以前只当您是位正人君子,却是一次次地让人大开眼界呢?这些手段,怕是常人都难以想象罢!”她对上他幽深的浅碧色瞳仁:“我竟突然记起,那次在上京,你口口声声说要会回报救命恩情,我那日解了你的围不错,却也并未强求,你却口头上说兑现承诺,结果呢?” 她轻哼一声,无甚兴趣再说下去,他将身子往后一撑,仰靠着椅背看向她:“我那时以为白术姑娘因我之故命丧断崖,故而才想着补偿于你,却是后來在崖下动用鹰犬救到了她,她既是安好无事,我当然不必守那口头承诺了!” “说起白术,她不是说会待在你身边么,你那位侧妃沒为难于她!” “你竟还记得我那位侧妃!”他饶有兴味地眨眼:“可惜性子不好,否则我早动心了!” 她“啧”了一声,并未有听下去的打算:“我在说白术的事情,你无需扯到旁人身上去!” “她啊!”他顿了顿,收敛了几分笑意:“她还是想着回去见见她那位师父!” 她缓了脸色:“幸而……”说了一半又止住,翰深之放下碗筷站起身:“今夜好好歇息,明日便带你进宫了!” 夏若霍地拍桌:“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大庆朝臣,怎可能在你北狄受辱!” “你可不止是大庆朝臣,更是我韩亲王的妹妹,北狄太后的亲女!” “所以你要做出那等为天下人所不齿之事么,你的哥哥,与你的妹妹,当真荒唐至极,可笑!” 他忽地笑出声來,用起了那副甜得腻人的模样:“妹妹好傻,他是我哥哥,可他却不知你是我妹妹啊!”他又凑近了几分:“况,并无血缘的你们,也不足为道!” 她只觉之前他那副清俊的好面容现下看來令人生厌至极,连推开他都不愿碰到他,猛地后退一步喝道:“你若逼迫于我,林嗣墨定不会让你此生好过!” “我那时便成了北狄国主了,还怕他作甚!”他板起脸孔,轻轻睨过來:“那时我这好美色的哥哥便成了替死鬼,谁会知晓这其中周折!” “故而!”她眯起眼寒声道:“我也会不得善终!” 他诡秘斜唇,却惹得她哈哈放声大笑不止:“还未料到你如此歹毒心肠,若阿碧知晓你如此对她挚爱之人的唯一女儿,真不知是会气得吐血呢?还是先扇你一巴掌再说!” “挚爱!”他微怔了怔:“你可得知你生父是谁了!” “我知晓了,可总归也不能与你说!”她轻蔑一笑:“那是你母亲最爱的人呢?你父亲远远都及不上他!” 他脸色微有薄怒,泛青的拳头嘭地砸向桌上:“你还过一个时辰便会身软无力,之后若是我不给你解药,你便再难有开口的力气了!”他顿住恢复了神色,傲然一笑:“我母亲再怎么爱你父亲,却也还是同我父王回了北狄,还生育了两个孩子!”他像个顽童抿嘴一笑:“总归是我父王赢了那场局!” 夏若却听不进他说话,体上果真阵阵发软,忙用手撑住桌椅,却未使上力气,滑倒在地上。 翰深之面上喜形于色:“这药效果真快,不愧是从白术那处得來的!” 夏若死死盯住他,简直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翰深之也不理会,只将她扶到床上,又朝门外吩咐道:“來几个贴心的,好好服侍公主,另外,明日就得改口了!”他转面朝夏若微微一笑,毒如蛇蝎:“要叫一声侧妃娘娘才是了!” 她直躺着一整夜未闭眼,并不是不累,只是稍一闭眼便会想起林嗣墨那张总浮着暖意的笑颜,似镌刻在时光里的一幅永恒的画。 那日她转身之时,将他面上神色看得清晰,似浸透在无边幽深的渊里,连可攀寻的藤蔓都不在手边。 她缓缓使出力气攥紧了袖中的银针,这是她很早便用來防身的器物,早前问过林嗣墨人体死穴的位置,若是此行当真凶险……她便将这余下的几根银针慢慢刺进体内,以自断性命。 她在夜色里缓缓一笑,无泪却似有晶光闪烁在眸里,嗣墨哥,看來是沒法让你继续等下去了呢? 她从窗帷上看着繁星升落,再看着冬阳渐渐爬至视野,终是天明了。 翰深之交待过的一干人等自清晨便鱼贯而入,服侍梳洗,应早被知会过这位主子现下体乏不能自理,故而也是陪了罪便径直忙碌起來。 侍立一旁的婢女恭敬道:“王爷说您梳洗后,就可以等辰时來接您进宫了!” 她淡淡无神情,只需站直身子,衣饰自会被她们安排得周全。 龙凤菱花镜里的盛装女子,如鸦云髻高耸,璎珞环佩叮当,胭脂红的喜服映得镜中人华光肆意绽放,却唯独面色苍白胜雪。 在旁梳妆的婢女扶了她低语道:“殿下请安坐!” 她暗自嗤笑一声:“殿下”,倒真正是个妥当称呼了,翰深之,你安的好深的心思。 身旁的人拿着温热湿巾欲濡湿她的面颊,方便上妆,她顺意坐下,正欲闭眼之时,眼风却扫到了婢女手中平端着的镶金龙凤纹的喜盆,龙凤……龙凤,谁是龙,谁为凤。 许是一夜无眠,今日又起得太早,她甫一闭眼任由她们上妆之时,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嗣墨哥,我觉得累了,你來带我走好不好,不管现在怎样,只要你愿意,我定会跟你走,再不会离开了。 “殿下,您看下可还满意!” 耳边传來低语声,她心下一惊,不自觉地睁开了眼,却瞅见婢女略显停滞的眼波在她脸上流连不去,心下奇怪,缓缓转眸看向镜里。 却是个绝美女子与她对视半晌,额上金钿似描春,远山眉斜飞至鬓,面如桃李色,唇若朱丹砂,眼波媚生,神态从容,自有一番雍容华贵之气。 她斜斜地一眼睨去,却见一干婢女全沒了往日的从容,只知愣愣地盯着不放。 翰深之,若这副绝好皮相是你想要的,那便通通依你好了,待血染了这江山,我魂魄便來看你怎么收场。 她暗自握紧了袖口,好在亵衣并未被换掉,那几根银针尚在,门外已是大亮,冬日里虽有阳光也还是寒意逼人,她手足更觉冰凉刺骨的疼起來。 被侍女搀扶着出去,已是有马车候着了。 翰深之正坐在车帘后,幽深的眸瞳隐隐约约泛着微光,见人出來了,悠悠打起帘子,亲自将夏若抱上了车。 “妹妹歇息得可还好!” 夏若闭目不理会,翰深之自顾自笑了声:“瞧哥哥是糊涂了,眼见着妹妹要飞上高枝成了娘娘,竟连妹妹无力说话之事都给忘了!” 他凑近了又换了副脸色,低声道:“我有人手看得住你,莫要耍些花招!” 夏若蓦地睁眼逼视他,眸内决绝寒光闪过,竟将他瞧得一愣,半晌才开口道:“若你有寻死之意,那我便劝你早收了这份心,行事一有不对,我布的眼线便会立刻知会我,那时可便不止区区这样简单了!” ------------ 十一章 至亲相认 逢 她面上微微一笑,竟是不将他言语放在心上的意思,她咬紧了牙关,故意抿唇一笑,嘴角一斜便是有血迹顺着蜿蜒而下,翰深之慌了神去掰开她的下颌,她却是发狠得越咬越紧,他吸足气猛地那掌心朝她脸上用力挥去:“啪”地一声清响,夏若整个人便翻在了马车里。 这是她这辈子挨的第二个巴掌。 第一个也是由他打來的,在幽州。 她朝着翰深之诡异一笑,他忙去扶她,好在衣髻未乱,待去看她容颜时,却是深吸了口气,暗自咬牙道:“你好本事,竟未想到你心机如此之深!” 夏若扬了脸冲他盈盈地笑,只是左脸方才被他下手极狠的一掌打得红肿不堪,清晰的掌印添了几分骇人之意,他恶狠狠瞪视她半晌,扭头便劈开了她耳侧的车窗。 正是寒风吹起之时,刹时便灌进无尽寒意,她素來怕寒,此时却眉头也不皱,只是笑吟吟地瞅着他,眼中嘲讽之意像利剑刺得他遍体生疼。 翰深之转面过去,蓦地朝车外马夫吼道:“回府,立刻给本王回府!” 她晶亮的一双黑眸聚了越來越多的笑意,简直要漫溢出來,若换了平日,恰是再美不过,可此时衬了她一张白惨惨的脸,左颊尚有边缘已呈淤青的红肿掌印,却是诡异得不行。 马车被车夫赶得极快,不过是晃神的功夫便到了之前出來的院子,翰深之狠狠地一番咬牙切齿:“今日算你有本事,可你总逃不过的,莫要得意!” 夏若的笑意一直未停过,此刻依旧扬了眉眼勾人魂魄的笑,翰深之只觉心口一团火灼得体内气息乱窜,强自镇定着将她抱了进去。 她被喂了一颗药,耳边是翰深之暴躁的声音:“你脸上的伤既是这几日难好,我便先不限你行动,若出了差池,我不管你使什么法子,便是一具寒尸,我也有办法让你活过來进宫!” 她静静卧在榻上,瞪大了眼去看头顶的纹有胭红缠枝并蒂莲的绡金纱帐,恍惚是前几年的某次夏日午后,她闲來无事便在碧漾园的望仙亭看周围满池的荷花,那时的林嗣墨总离她极远,怕惊扰了她。 她不常见到林嗣墨与林嗣言同时出入,现在想來也是有根据的,自林嗣言身殒之后,他才拿了正常的做派出來,可还未待二人共结连理永修同好,她却又是沦落至如此。 心成苍,意也近亡。 又是过了几日,翰深之也再未像之前日日來看她,她便整日靠在床头出神,也并未想事情,人慢慢恢复了力气,能下床走动了,心里却累,只待在床榻上发呆。 离分别林嗣墨之日起,应是十日有余,他应该如从前那般每日早朝参奏,沒有了她,也应是过得安稳的。 还有李见放,也不知他如今上阵情势如何了。 若來日可方长,定要与你们举杯同醉,她想着便轻笑了出声,面上丝丝讽意拂过,若來日……还会有來日么。 “來人!”也不过是气若游丝的声音,身体恢复得远比想象中要慢,夏若坐着见侍女垂首进來,撑着一口气道:“我要出去走走,你若担心,便多带些人跟着!” 侍女惊了惊,转瞬又埋首应道:“是,婢子这便给您添件大氅!”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婢子叫东珠!” 北狄虽与大庆言语互通,人的身形却相差甚远,皆是轮廓深邃身材高大,即使婢女弯着腰來扶她,罩下來的阴影也不由让人心慌,夏若鼓足气挣开來:“去找个不是北狄的人來扶我!” 东珠愣了愣,思索了片刻有些为难:“侍女皆是北狄王都里选出來的……哦!”她喜形于色:“殿下这一问我倒想起來,这里有名护院倒是从早年从大庆过來的,听说是王爷见其心性坚忍,便从人贩手中买來的!” 夏若点了点头:“那便让他來!” “只是……” “说!” “王爷交待过……”她拿眼瞟了面无表情的夏若,惴惴道:“旁的人不可近前服侍……” “不过是扶着出去走走,能出什么大事,啰嗦!”夏若低声出言斥责,立时唬得东珠跪在地上,抖索道:“谨遵殿下吩咐,我这便差人叫他过來!” 不多时便有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走进來,虽穿着上朴素些,却总归是大庆人,让夏若看着心里舒适不少,她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却觉得有股子莫名的感觉。 他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夏若点头示意他起來:“你何时到北狄來的!” 他迟疑了下,东珠在旁边不住朝他使眼色,他忙赶紧答道:“回主子的话,是前些年得了王爷的眷顾才捡回了一条命,具体是什么时间,我也记不清了!” 夏若皱了皱眉,东珠忙俯首答道:“听说他极小的时候便來了,估摸着记不清也是正常的!” 她思索半晌,忽然低喝了声:“大胆狂徒,后山的海棠花可是你摘了去,!” 那少年怔了怔,脸也白了白,愣神一瞬又恢复了平静:“小生钟意海棠,却不会为此等之事,姑娘莫要误会了!” 东珠只觉讶异非常,却也不敢多说话,只得躬下身好言笑道:“殿下,咱们院后头倒是沒有山,之前王爷为你移植來的海棠虽是慢慢活了下來,可如今寒冬腊月,如何能有花供他來折呢……” 夏若抬眸扫了她一眼,悠悠地截断了她的话:“啰嗦!” 立时便把东珠唬得垂首哆嗦道:“殿下恕罪,殿下……” “罢了,扶我去走走!”夏若笑意熏染地望向那少年,任由他掺着自己站了起來:“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些年一直未有过名字!” “那便,叫阿力罢!” “是!” 一行人轻轻巧巧地步入一处花圃之内,东珠指着各处笑道:“这皆是王爷从南边费尽心思弄來的花草,光是盆栽的海棠,便有百來种呢?” “好好赏花,别多话!” 东珠果真讪讪地闭了嘴,夏若放眼看去,倒真是各种海棠花树,形状虽小,却品种繁多,数不胜数。 她暗自冷哼一声,只觉心烦气短,东珠一惊一乍又呼道:“殿下脸色不济,可要去休息半会!” 她直想骂她多事,却心念一转,顺而道:“不想进屋里去,在这里寻个避风处让我坐坐!” 因跟來的仆从皆听着夏若的吩咐在远处跟着,东珠也不愿忤逆她的话,便自己去上前寻了处小亭,又折身回來引夏若及阿力一同去小憩。 夏若走得有些急,不觉背后出了身虚汗,她把暖炉递给东珠:“去换个小些的來!” 东珠看阿力也在旁边,料不会出事情,便应着回屋去了,人影甫一消失,阿力便跳起來用手扼住夏若脖颈低吼道:“你定是认识我阿姊的,说,她现下是不是也到了北狄,!” 夏若被他一时间掐住有些喘不过气來,呼吸困难道:“你慢些动手,要把我掐死了,看谁告诉你阿姊的去处!” 他听了果真将手松了松,却还是掐住不放,眼中怒气似小兽般让夏若轻笑了笑:“手劲倒是不小,看來你这些年倒是勤学苦练了一番,怎么,还想去找你阿姊么!” 阿力一张秀气的脸红白交错,噎了下才又拾起方才气势,继续低喝道:“那二句戏文,是我从小与阿姊拿來过家家的,我从未忘过,你既是知晓,还让我叫回以前的名字,那定是与我阿姊有关联!” 夏若莞尔笑了笑,眼角溢出一些泪來,抬首抚了他柔软的发顶:“阿力,你长大啦!” 他愣在原地,手慢慢放下,眸中希冀的火焰似灼人的烟光,嘴唇扬了扬想说话,却是哽住喉头逐渐泛了泪于眼角。 夏若这几日从未像现下这般心中柔软得不像样,站起身來慢慢拥住他:“阿姊就知道,终有一日会遇见你的!” 少年依旧愣在原地,半晌才狠狠将夏若抱紧了痛哭出声,瞬时有遥远的风平地而起,吹了一地的残雪,枯叶打着旋飘得远了,夏若盈着满眼的笑由他抽抽噎噎哭了半晌,看着不远处东珠拿了小手炉匆匆跑來,方才缓缓抚了他的背,温言道:“好啦!都是男子汉了,做什么还哭哭啼啼的!” 东珠瞪了眼就欲训斥阿力,夏若第一次对这北狄的丫头嫣然笑道:“多亏有你!” 东珠被这话吓得忙低下头去:“殿下这话……” 夏若将阿力脸上的泪细细拭去了,指了他对东珠道:“他是个有缘人,从今日起,便让他于我身边打点事宜,除开起居琐事,其余出去采办,皆由他來负责!” 东珠不知这离去片刻发生了何事,迟疑着准备开口,却被夏若的话堵了回去:“我既是形同废人,你们也不必防着我來做些什么?他是我大庆的人,我瞧着便喜欢,想必你家王爷也不会反对,多增了一个人來照看我,你们应是更轻松了些!” ------------ 十二章 心有暗恨 斥 东珠听了也不多说,伶俐接口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点头站起身,朝阿力使了眼色:“再扶我去走走!” 东珠也欲跟去,夏若却不复方才笑意冷脸道:“远远儿地跟着,我与他说些大庆的事情,你少知为妙!” 东珠只得应了声“是”,缓缓地跟在了远处。 阿力依旧是想哭的样子,看來是在北狄受了不少苦,夏若覆上他的手叹气笑道:“你道奇怪不奇怪,我之前以为不在人世的人,竟都在这北狄遇上了,莫非真是冥冥中的定数!” 他小声吸鼻子,嘟囔着:“我总害怕会忘了阿姊的长相,那时候还太小,你似乎是交待过我不许乱跑,可我等了你太久,又总能听见野狼的声音,便想寻个安全些的地方藏起來,当时太无知了些,怕得忘了你的嘱咐,一刻不停地跑远了却被进山的人贩子拐到这北狄來!” “阿姊让你受苦了,那时你还那样小,阿姊不应该将你一个人留下让你等我的!”她捏紧了他年纪轻轻便已长出不少破茧的手,心中似针扎油煎:“阿姊向你保证,以后必不会让你受一份苦了,便是我來日不多,也定会护你一世安好!” “阿姊!”他轻轻唤了声,脸上现出与他年纪不符的稳重:“我此生还能再见到你,就很知足了,你既然都说我长大,那也是我來保护阿姊才对,我这些年受的苦,在北狄忍辱负重,便想着有一日能报当年家破人亡之仇!”他苦笑了声:“阿姊是不是以为我在妄想呢?” 夏若道:“我与你想得一样,北狄对我大庆边境侵覆之仇,是必要让他偿还的!” “倒是阿姊你!”阿力岔开了话題,笑得眼窝都湿润起來:“这些年可有受过委屈!” “阿姊我在大庆过得称心如意,遇见的人都是极好的!”她怕他担心,拿手去擦他濡湿的眼角笑着说:“现在又见了你,怕是最开心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 “可为何会被这北狄亲王软禁起來!”阿力愤然:“阿姊既是平安了这许多年,却怎会突然到这里來!” “其中太多纠葛,我自有分寸的!”夏若摸摸他额头,就像小时候那样:“说來好笑,我之前还起过寻死之心,打算连大庆那边的一些旧人都不要了,只想着无颜再见,如今却有了你,便是忍了天大的委屈,我也要好好地活着了!” 阿力坚定的眼神望向她:“阿姊以前的苦由别人受了,以后便由我受着,接下來的,我一切都听阿姊的來做!” 一别数年,终又再见,故人叹离歌,纵断肝肠,却不及相逢一瞬。 翰深之只让夏若的心情好些,随她怎么安排院中之人,阿力果真成了采办,每日出门一次,暗中为夏若留意王都情况。 却也不能声张他们关系,翰深之生性多疑,即便是让阿力出府,也暗地派了不少人手跟着,故而也不能送信出王都。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若脸上的伤渐渐消了淤痕,又是一张净如瓷玉的姣好容颜,翰深之來这里的次数又多了起來,二人吃饭时却寡言,一句话也无,厅内只有细微的衣袖摆动声。 翰深之这几日并未用药限制着夏若,她行动自如地起身准备回房,那人却在背后终于出声道:“明日,你明日随我进宫!” “你想何时便何时,不用知会我!” 她不用转身,也知道他现在讪讪着一张脸,冷笑了一声抬步欲走。 “母后这次,真的病了!” 她脚步只微微顿了下,之后又不停步地走起來:“她享尽了世间荣华,又有一双好儿女在侧侍奉,想必也知足了!” 他在身后追上來,蓦地出手扯住她手腕:“我这几日进宫并不是往我王兄处去了,浅之日日只会哭个不停,母后便让她搬到别殿去住,我身为男子,也不好经常出入母后寝殿服侍的!” 她“哦”了一声,眉眼含笑:“缺了位侍药的人,可我这冒失性子,怕服侍不來太后的!” 他有些懊恼:“我改了主意,不欲让王上见你了!” “谢王爷手下留情!” “你还生气么!”他见她不愿回头面向他,索性跨步上前到她正对面:“我此时向你陪不是了,先前哥哥愚昧,伤了你的心,可毕竟是一母所生……” “一母所生又如何,翰深之,莫说是同父同母,你难道就当我是个了无自尊的人了么!”她寒声低斥:“你先前如此折辱我,我只当你是鬼迷了心窍,现下你亲妹妹被你母后嫌得烦了,一时间找不到更能宽慰她心地的人了,便又來让我去她跟前么!” 见他抿嘴一言不发,夏若心底哀凉一片,语速也越來越快:“我也是有心的人,你如此戏弄我,却不该搬了她出來,你演的每一出好戏,却不能拿我來当垫脚的!” “你自小能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我本是被养父母待若亲生,也觉无憾,可偏偏是你,你让我知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却又说我不能见她,如今却是拿了这个借口來,你莫非以为我是沒有心肝的人么!” “之前你说她恨尽了从前的往事,你道我就不恨了,若我真到她身边,你待怎样向她说起我,是无任何身份的庶民,还是痴迷于她从前书艺的追捧者,还是,你根本都不用说,直接扔下我了事!”她轻笑了声,拿了手去掩住已覆下的眼帘,嘴角渐泛起苦意:“我倒宁愿委身于旁人,也不愿,做如此……之事!” 他衣袍袖角被不知何处而起的风扬得翻腾有声,幽深的眸瞳转过來静静看了她半晌,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不住!” “我该感谢你当日打了我一耳光,要不是破了相,我只怕现在要称呼你一声小叔了!”她冷冷一笑:“不过那样的话,我能日日端药于你母后身边服侍也说不准了!” 他皱眉,垂首自知无话可说,夏若揽紧了颈间大氅的锦带,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话音吹散在了风中:“不过你硬要我去服侍与她,都由你好了,我现在受制于你,自当唯你马首是瞻!” 自那日起,翰深之便再未來过,听东珠絮叨说起,似乎是北狄王上在阵前受了伤,他接手一些政事,所以日日留宿宫中,连他自己的王府也极少回。 夏若懒懒地靠在暖榻上,背后垫着锦绸软枕,朝下首正回着话的东珠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罢,若是阿力从外头回來了,你叫他來我这里回个话!” 东珠低头出了门,夏若渐渐笑了起來,翰深之想必现在虽忙得焦头烂额,但总算是离他愿想更近了一步罢,称王展霸业,普天之下的男子,总是爱功名的。 她闭目假寐了一会,门处有些许响动,她睁眼便见阿力一身薄雪地进门來,忙下了床去帮他脱了大氅,又拉他至暖炉跟前坐下,再寻了个熏着苏合香的手炉叫他捧着,阿力不禁眉开眼笑道:“阿姊还像小时候一样,总见你为我做这做那的!” 她拿了帕子细细去擦他脸上的薄汗,也笑道:“还说呢?大冷的天,阿姊还让你出去跑路,只要你不怨我來我就千恩万谢了!” 阿力扑哧了声:“都说了是我阿姊,便是怎样我都愿意的,别说是这冷天出去走走而已,就算让我去护城河挖块冰上來我也毫无二话的!” 夏若替他捂了捂耳朵:“越说越不像话了,谁沒事做让你去河里了!” “我那时被人欺负……”阿力蓦地顿住,屋里静了半晌他又别过眼去笑:“阿姊,我今日倒是知晓了个好消息!” 夏若知他这些年定受过不少苦,见他不想说也不去问,只将他神色看在眼里,浮起的丝丝缕缕心疼皆让眼底酸涩不已:“嗯,小声些与阿姊说,什么好消息呢?” 他凑近些,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淘气的样子,眼眸大且黑,自是一番可爱的样子:“我听说大庆打胜仗啦……” 夏若早晨便听东珠说了这事,此时虽心中有底,也还是喜笑颜开地握住他的手道:“果真!” “嗯!”阿力眸中现出一丝艳羡:“听说是一位年轻将军立了不小的功,就连北狄的人都觉得他是战神下凡英勇盖世呢?” 她知他说的正是李见放,点头笑道:“既是让北狄的人都说起來了,必是极了不得的!” “不对!”阿力凝眉思索了会:“好像不是说的将军……是了!”他拍手道:“是我们大庆的皇子殿下亲自上阵呢?” “什么?”夏若心里一突,失声叫了出來:“皇子殿下,!” “听说四皇子上阵时,天人之姿丰神俊朗,简直要把北狄人都看呆了!”阿力边说边笑,似自己才是人人称颂的将军:“阿姊莫不是以为那位李小将军!” 夏若心空得很,茫茫然朝他看了一眼,又怔怔低头去看暖炉里,烧得正旺的似血的炭木哔剥一声炸了粒粒火星,阿力忙拉她远些:“阿姊怎么又在出神!” ------------ 十三章 动了异心 离 “为何是皇子亲自上阵了,你可知李小将军有立功否!” “那我倒不知晓了,只是听得一位将军打起仗來是不要命的作法,结果身负了伤,便由四殿下换下來了!” 暖炉中忽地炸起数层烟瘴,阿力忙将烟气散向别处,嘴里还不住说着:“这炭木都是上好的,怎的还起烟了!” 夏若木然坐着,眼里心中都进不去东西,脑中只悬着一个念想,林嗣墨居然上阵了。 且不论是何因由让皇帝命他抗击北狄夷族,若败了,身首异处,若胜了,功垂千古。 但真要胜,又岂是那般容易。 那受伤的将军也不知是否是李见放,夏若霍地起身,裙摆掀翻了脚边汤婆子也不自知,慌着一张脸就抓住阿力道:“快,去帮阿姊把王爷找來,我有急事问他!” 阿力见她像失了魂似的,忙道:“阿姊不慌,且等着,我这就去!” 他说罢便旋风般地出了门,夏若等了一盏茶的时辰,心焦难忍,又想着他也不知翰深之具体在何处,唤了几声东珠并无人理会后,咬牙便匆匆披了件大氅踏出了门。 下人俱是守在院门口处,东珠不知往何处去了,夏若只得自己当心脚下雪地急急向前走着,刚要出院子,有个护卫身份的人躬身拦道:“王爷吩咐,殿下不可出院!” 那人面沉如水,夏若笔直地站着,目不斜视道:“我找王爷有急事,他现下必在宫中,我是非去不可的!” “王爷吩咐过……” “你多带些人跟着,不会出事便罢了!”她站得近了些,冷冷斥道:“若耽误了我的时辰,你看到时王爷会否放过你!” 他们一干人平日也见过翰深之倾力讨她喜欢的样子,见她说得郑重,旁边有一个年轻些的护卫忙出來笑了笑:“殿下莫慌,我们哥几个立马给您准备马车去王爷处议事!” 夏若瞅了他一眼:“你倒是个活泛人,回头有赏!” 临了府门口上马车时,方才那打圆场的护卫跑來道:“回殿下的话,东珠姑娘依旧未回院,听了您的交待,等阿力小哥一回來我便知会他您的去向!” 她从兜里随便掏了袋银子,掷到他怀里嫣然笑道:“天倒是冷,去买些酒喝罢,一直站在雪地里,这身子骨都麻了!” 那人竟是反应不及,银子当啷一声掉落在了地上,夏若迟疑看他,正对上他直着眼睛在盯着自己,忙垂首揭了帘子跟外头隔了,淡淡道:“往王爷所在的方向去!” 车轮刚碾动时,夏若分明听到车帘外一声清晰的咂嘴声,她心里突地剧烈跳了下,惶惶地抓紧了衣袖强作镇定,车帘忽地一招似有人低头跨进车内來,她忙向后急着移了几寸,定睛再看去,明明是风吹着帘子晃了晃,哪里有半分人影。 夏若抿紧嘴,艰难地咽了口气,回过神來,背上已是凉凉,冷汗早已湿透了中衣。 车外风雪大了起來,呼呼作响的风声似鬼魅追魂夺命,夏若隐隐不安地攥紧了手掌,正咬牙强压心忧之时,忽听得车夫恭敬道:“殿下,王爷得知你要來,已经在等着了!” 夏若心一静,掀了车帘去看,蓦地一股寒气挟裹着大片大片的雪瓣吹进发间颈中,她不自觉瑟缩了下,远处立着的人影匆匆走进前來,帮她撑了把紫竹伞,手指修长白皙,她不用抬首都知是谁。 “你有急事直接让我回去就好,不必特地來!” 夏若眼角被寒风吹得有些酸疼,拿手抚了抚,一边走着低声道:“怕耽误你的事情!” 翰深之轻轻笑了笑,神色已不是前段时间的狠辣,倒现出许多疲意來:“这样急着來,找我是何事!” “你倒不先问我是怎么出來的!”夏若看他面色平静,心中也有些软下來,仿似之前他的冒犯皆是一场浮梦:“你把我关得紧紧的,出來倒也沒费多大力气!” “哦!”他朗声急促地一笑:“我怕你闹性子出事,便沒怎么让护卫守着,你倒还怪我不严了!” 他说着似忘了般将手放到她发顶上抚了抚,进了屋又帮她撤了身上厚厚的大氅,捏着眉心笑道:“说罢,你來是为了何事!” 夏若见他坦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敷衍笑道:“你几日都见不着面,我便想着來看你到底在忙什么?王兄莫不是好事快近了!” 翰深之神色闪烁了几分:“能有什么好事!” “听说北狄王上在阵前受伤了!”他眼光横扫过來,亮得夏若忙低下头去:“我无意探听军情,只是不知说些什么便随便问问罢了!” 翰深之默然半晌,方叹了气:“的确,大哥现下还卧床,政事已有一部分交由我处理,不过……” 他言语缓慢,夏若见此便顺着道:“可是他军权还捏牢在手中!” “住口!”他眼风霍地如利刃刺來,见夏若讷讷闭了嘴又忙站起身去窗前向外探身瞧了四周,旋身过來低语道:“你怎可说话如此大意,这里是王宫书房,离大哥寝殿不过数十步之遥,若是被他的人听了去,看今日怎么收场!” 夏若额心沁出了一层汗,良久才缓缓吸气低声道:“是我大意了!” “王兄并非故意责备,只是那人的确在这些方面留了许多心眼!”他低叹:“因他自己生母早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母后执意让父王着他登位,只怕现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就是我了!” “你母后为何不为你做打算!” “母后受惯了长幼有序的规矩,她怕被人诟病,故而让这个比我大的人做了王上,可我却不服,他胸无点墨粗俗不堪,只想着去用战争來换得荣耀!”他隐隐有些轻蔑,冷哼了一声:“母后对他说过极多次,让他休停与大庆的战争,他却一意孤行至今,眼看他身子愈发好转了,只怕战事也要更恶化了!” 夏若心里揪得发慌,此行正是为此一问,却也只得含蓄地打听:“你大哥是怎么受伤了的,你们北狄善于骑射,怎的还能在这上面吃亏!” 翰深之古怪地看她一眼:“是林嗣墨上了阵,人人都赞他犹如战神下凡,竟让北狄王上从马背上跌下伤了个透心凉!” “果真……”夏若垂首敛眸:“他为何也上了前线,京中之事……”说着又猝然抬头,眸中团团烈火灼得人不敢直视:“哥哥……” 翰深之有些诧异她竟开口如此称呼,却一时间來不及反应她接下來的话:“你现下要我也无用,便放我回上京罢!” 他愣了愣,还未开口门外却有人叩门传道:“前方加急战报,请王爷览阅!” 夏若的心腾空片刻,转眸去看翰深之接过信的表情,见他眉头长锁不解,只得陪着一同默然。 “本是北狄军机密事,我不该说与你听!”翰深之将信折了放至取暖的火盆中,猛地燃起的雄雄火光映得他恍惚起來:“可眼见着,大庆上京的天怕是要变了!” 他一番话说得极轻,她却突兀站起身來:“我要回上京,我要去见嗣墨哥!” 他将她身子一拦:“如今林嗣墨不在上京去了前线,皇帝老儿也是一夜之间便告病不上朝,大庆兵马俱是投入到战争之中,你好好想想,若是你回去了,此时正得势的正是林显季,他会放过你么!” 夏若生生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句句都是蹊跷:“你莫要骗我……” 他“嗤”地笑了一声,眸中一抹黯然一闪而过:“那便信我是在骗你罢,都是假的,你不必回上京,好好待着我这里便是!” 夏若哑口朝他看去,此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似乎在这几日消磨得无形无影:“你母后……她病的严重么!” 他有些希冀地看向她:“你要去看看她么!” “嗯!”夏若张了张嘴,顿了顿道:“可你要应我一件事,我如你愿去宽慰了她,我也要如我所愿,送我回上京!” 翰深之呵地一笑:“你凭个什么來与我讲条件!” “我回了上京,自会向林嗣墨一表哥哥求和之心!”她浅浅地垂眉笑着,立在宫灯耀耀的光晕里宛如天人:“林显季手中只有五千京郊畿,且只能统御朝内文武百官及上京平民,届时若还來得及,哥哥趁北狄王上卧床不起的空档与大庆言和,我嗣墨哥与李家军,必能助你一了夙愿!” 翰深之幽深的碧色瞳仁闪烁不已,默然了片刻开口道:“我送你去见母后罢!” “别惊动了你母后,我只不过远远地看一眼,不想与她认亲或是其他!” 他眉头紧紧皱了皱,旋而又展开,轻轻道:“嗯!” 出了殿门,往右便能瞧见北狄王上的寝宫,翰深之扶着她朝左边回廊行了数百步,到了一处宫殿,挥手遣走了殿外的宫侍,小声道:“这是栖梧殿,位于宫内最西处,历來是居后位之人得以入住,当年便是我母后登位后亲笔題的匾!” ------------ 十四章 拜别血亲 去 “多少人梦寐而不得的后位,竟是轻轻巧巧地就到手了……”她轻笑了声,面上神色教人看不懂:“果真是因了那副好容貌!” “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父王对母后痴心一片,你怎么能懂!” “是,我不懂,可她为何要來北狄!”她微微笑起來:“明明心上人不是你父王,明明她在大庆的牵挂尚未断尽!” “阿若,我不想与你在这些上争吵起來!”他满脸不自然:“人人都有许多不得以而为之,换作是你……” “王兄!”殿门口突然传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惊喜有加:“我有好几日不曾见你了呢?我便想着偷偷儿到这來,必会等到你的!” 夏若瞳眸一缩,转身看去,一个颜色俏丽的女子盈盈地快步走來,眉开眼笑的样子与翰深之有几分相似:“诶,这位妹妹感觉在哪里见过一样的!” 夏若垂首躬身一福:“公主殿下别來无恙!” 翰浅之凝神微蹙了眉,的确是个美人坯子的模样,疑惑问道:“是王兄的友人么!”她“诶”地疑道:“王兄从哪儿找來如此妙的人,竟与母后长得**不离十呢?” “公主贵人多忘事!”夏若心念一转,也不欲多说,刻意隐了身份道:“王爷,还要带我进殿为太后娘娘诊脉么!” 翰深之忙将翰浅之往旁边一带,那副生怕夏若出手伤了她的急急举动倒引得她掩袖刻意一笑,意味深长道:“王爷着实多虑了!” 说罢冷冷扫眉,拂袖便向前走去。 翰浅之的确像从小养在王宫里那般不知事,也不顾外人在侧,只把翰深之衣袖抓住不放叽叽喳喳说了半晌,夏若在殿门处冷得手脚都凉了起來,回身看去,正是两兄妹情意深长的好景致,当即转面不想再等下去,伸手便推开了殿门。 幽幽的清淡药香萦绕在了鼻间,殿内有些暗,入目便是一扇屏风挡住了内室,夏若站住不动,等有些适应了眼前景象才慢慢笼袖往屏风后绕去。 床上静静躺了一人,死亡腐朽的气息已是弥漫得四散开來,夏若凝了心神慢慢踱步上前,那榻上之人有所察觉地略睁了眼:“又是浅之么!” 夏若一惊,忙移步进了暗处,那眼角依现雍容的妇人扬眉轻轻一笑:“还在与母后置气呢?我让你移出殿去,是怕过了病气与你!”她疲惫得停了话头,微喘了口气,继续一字一句慢慢道:“这几日偷偷來看我只知道躲在屏风后头,來,隔近些,让母后仔细瞧瞧你!” 她从被中伸了苍白的左手想來触摸:“母后可想你啦!乖囡囡!” 夏若怔了怔,良久之后,静谧的殿内似有水滴啪嗒声,她囫囵拿手往脸上抹去,尽是湿透了指尖。 “囡囡!”榻上那人又唤了声,夏若似失了魂魄,目光都无神地朝她挪去,好在她累极闭了眼,夏若握住她的手便贴在了面上,两人默默待了极久,那人似察觉出不对劲,缓缓睁了眼來,正对上夏若一双泪目望着她。 “你!”她显然有些无措:“你是何人,公主殿下呢?” “囡囡!”夏若放了她的手,站起身呵呵一笑:“小时候我阿娘也是这般叫我呢?” “你不是浅之!”她睁大了眼去看夏若,迎着光却显得力不从心,又微了眯眼:“你是别殿的宫女么,看这身形似乎陌生得很!” “嗯,我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夏若躬身福了福:“听说娘娘身体抱恙,我惦记着便过來看下,现今了却了心事,便要告辞了!” “无甚大碍!”她闭眼又似要睡去的样子:“你且退下罢!” “是!”夏若面色平静地再叩首,静静跪伏在地为她拜了三拜:“我这便告退了!” 她立起转身,翰深之右手正扣着屏风的雕花木边,带了年月的光晕,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看过來。 “太后说极是想念公主殿下,王爷还是让公主进殿來探望下为好!”夏若从他侧面笼袖穿过去,淡淡垂眉道:“还劳烦王爷为我准备下……” 她眼神示意他跟出來,微偏了头朝向他低声道:“我今日便要回上京了,却是请王爷割爱,我要带个人与我一起走!” “嗯,是谁!” “我住的那院子里的一位护院,我瞧着面善,想让他送我回上京!” 他面无波澜,点点头便送她走出极远,翰浅之却出现在身后跺脚高喊道:“王兄,你又要去哪儿,我也要去!” 翰深之皱眉,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回去温言道:“去母后殿里陪他说会话,要是母后要休息,你便去大哥殿里坐坐!” 翰浅之似不喜他如此安排,又碍着翰深之身边站着旁人不愿跑过來,只是直直嘟嘴说道:“我偏不去大哥那里,我只喜欢二哥,你才是我亲哥哥!” 夏若在心里暗笑一声,这公主倒还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番话让她丢掉性命都够了,果不其然,翰深之听了斥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进殿去!” 翰浅之嘴一撇,看样子就要掉下泪來,翰深之忙软下语气:“我一个时辰之后便來找你,你先自己玩会儿!” 翰浅之巴巴地站着:“我看着你走!” 翰深之虽是苦着脸,却也宠溺地朝她摇头笑了笑:“傻丫头!” 二人走得远了,夏若回眸看去,那一抹蓝影还待在原地,衬着四周的雪景,楚楚动人。 夏若笑笑:“王爷很宠亲妹!” 翰深之略微不自然地也跟着笑了笑:“毕竟与她从小一同长大,若你也……” “王爷说笑了!”她侧了脸,神色隐在茫然的雪景里:“雪还未停,风倒是住了,照这样子,三日内能到上京罢!” 翰深之愕然张了张嘴,却只是敛了神色苦笑道:“你回去等半个时辰,我将一切都安排好!” 夏若肃然上了马车,又将帘子掀了一道缝:“王爷,恕我多嘴一句,手下还是少招些心怀不正的人为妙!” 他听得一愣,反问道:“说的是谁!” “今日守院的一人,神色对与否,一眼便知!” 翰深之点点头:“你先回去,我安置好这边,立马便送你去上京!” 夏若低头作礼:“劳烦了!” 手一抽回,她整个人便软倒在坐垫上,恍然间马车轻震一下,想必是已动身,方才放下车帘的一瞬,他眼中明明灭灭的清愁并非是未察觉,只是如今的身份,除了视而不见还能奈何。 阿力,我们回上京便好了,只有你,才是我的至亲兄弟。 下了马车,有个惊惶的声音便如炸雷般响在夏若耳际:“殿下,不好了!” 她抬眼望去,东珠正从府门口跑过來:“您身边新收的阿力,他被护卫扛回來了!” “出了何事,!”夏若杏眸圆睁,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不已,脚下又是发软,忙攀住东珠的打过來的手臂尖声道:“阿力怎样了!” 东珠吓得只要哭,夏若心烦又慌,推开她便往府里跑去,雪落了一上午,积了厚且深的一层,一脚下去简直要沒过双膝,她白着一张脸,大氅拖在雪地里行走不便,她索性解了丢在一旁,东珠跟在后头还不及她走得快,只听得前方似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满眼尽是被雪覆得茫茫一片,哪里还看得清。 那人也不说话,横打便抱起她往屋里走,东珠在后头喝了声“放肆”,便再了无声息。 夏若有些惊疑不定是谁敢如此逾礼越距,却是进了屋,那人将她放至地上,抱拳说了声“得罪”,竟不是垂首严肃状,反而一副笑意盈然的德行。 她定目看去,正是去寻翰深之时在马车外头对她暗中起了旁的心思的护卫,回想起來,又见他满不在乎的嬉皮笑脸,只觉难堪,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对他喝了声:“无礼至极!” 他有些错愕,低头下去的一瞬眸中闪过一丝狠辣,无谓一笑:“我见殿下于雪中行走有碍,便帮了一把,怎料竟被殿下斥责为无礼了!” 夏若冷笑:“你只需搭一把手便可,竟还做如此放诞之举!”她目光四下一扫,此屋竟是偏房,现下一人都无,心里有些无底,不欲多说转身欲走。 她只觉他眼神脸色愈显可怕,提着一颗心走到门口,他也无其他举动,刚要踏出门槛时,那人却轻笑着将她往后一拉,竟直抱她进了怀里。 夏若惊惧着脱身,他却是一脸阴笑着凑近了:“反正殿下也说过我这人无礼,那索性便痛快一回好了!” “你大胆!”她平常说话有几分胆色,现在却慌得不知说何才能脱身:“王爷立马就回來,当心你的下场!” “怕什么……”他有轻微的酒气,应是之前饮过薄酒:“王爷从來沒碰过的人,想必他应是瞧不上的,只是听说要送你进宫!”他低低一笑,满脸皆是迷乱:“这过了许多日都还沒动静,想必也是得不了宠的,便跟了我如何,也不枉费这倾国的好姿色……” ------------ 十五章 终能脱逃 幸 她听着难堪至极,扬手便要给他一巴掌,却在半空被他格开压制于身下,门外似被锁住,东珠连连叩门:“殿下,可在里头,阿力正等您过去看望呢?殿下!” 她张嘴欲喊,他又腾出一只手來捂住她的口,东珠叩了极久的门也不见回应,人影便隐了去,之后似又听她叫了声“王爷”,夏若拼尽了毕生力气侧开脸去,正见身边是面壁橱,此时被抵在墙上全身都是动弹不得,她几乎咬碎了嘴唇攒出一丝力气抬脚往侧使劲一踢,屋内呼啦一声巨响,一人半高的汝窑瓷花瓶撞碎在地面,如惊雷于平地炸起,门霍地被人踢撞开來,翰深之一脸震怒地站在了门外。 夏若狠狠朝那人肩上咬去,翰深之快步走近一把拉开与她抗着的人,因是背对着他,翰深之也來不及看,翻转过身去便给了他一拳,被揍之人倒在地上半天才挣扎着呸地吐了口血沫子,翰深之再看去,禁不住面色有些发白:“为何是你,!” 那人摇晃着爬起來擦了嘴角,却是哼笑着:“王爷认得我,我还道这几年在您这别院里做护卫,您该是早忘了呢?” 夏若惊疑几许,却未料到翰深之竟是倾身过去将那人扶了起來,并无方才的半分责骂:“兵部侍郎的公子肯屈尊将就于小王别院,如何能忘!” 她心里忽地凉凉一片,又见那轻薄之人斜睨着瞧过來,笑得面上的欲望明灭暗渡,翰深之眼见不对,忙转身道:“你说要带走的人是谁,可是东珠说的现下受伤的那名护院!” “嗯,我收了他做我义弟,跟了我姓夏,名城力!”她侧身躲开快招架不住的如狼似虎的掠夺目光,心知翰深之定也拿那人奈何不得,举步便往屋外走:“请王爷遵守承诺,送我与义弟回家!” 她匆匆出门往回廊右处拐了弯回房,似乎听得那人开口与翰深之说了些什么?东珠正等在房门口焦急望着,见了她忙喜道:“方才总也找不到殿下,幸亏王爷回來了,殿下当真是在那间偏房里么!” 夏若沉脸道:“问这许多作甚,还不赶紧带我去看阿力!” 东珠忙应了推开房门,夏若先是被满室缭绕的药香雾气熏得不提防咳了声,再走进了往床边看去,有一白衣女子正背对着端着瓷碗为阿力喂药。 她只觉身形有说不出的熟悉,那人却是不转头便说了话:“太久沒去若仙斋罢,怎么连这点药气都能呛着你!” 她听了这话一颗心扑腾狂跳了几下,几步并作一步上前走到那女子正对面:“白术姐……”她鼻头蓦地酸涩至极,却又换了些微戒备之色:“翰王爷说你回了上京,再不会回來,可你如何又……” “我自是奉了四殿下的旨意,秘密接你回上京的!”她将药碗往旁边茶几上一搁,神色自若地笑了笑:“若是不怕我还与翰深之有牵连,便与我回去!” “我自是要回去的……”夏若垂了头去看正昏迷的阿力,又回头检查了门扉正紧闭着,转头向白术低语:“我从前便猜到白术姐定是不会长留北狄,可你孤身一人,嗣墨哥为何让來接我!” “殿下向圣上请旨上阵助李家军一臂之力,又替你告了病假,林显季如今在朝风生水起权势煊赫,若让显眼之人來北狄必是不妥,我在北狄带了几年,对翰深之的狡兔三窟又是轻车熟路!”她抿嘴微微一笑:“若论谁來护你回上京最好,我便再合适不过了!” “他……”夏若迟疑道:“他怎知我又困在了这里……” “殿下独自一人回京我便有些心神不宁,便特意去王府拜会于他,得知竟是翰深之带了众多人马堵在你们回京路上,必不是好事!” 夏若抹脸深吸了口气,指了指床上的人:“这是我养母的亲生儿子,无意中竟是让我遇见了他,这次也要带他回去!” “是这样!”白术面色古怪:“怪道我潜进屋内向他问起你去向时,他竟咬紧牙关誓死不说……” “所以你出手伤了他!”夏若有些哭笑不得:“他伤得可严重!” “我见他面目清秀却眉间发紫,体内必是淤积了不少寒气!”白术无所谓撇嘴,与前些年的姑娘心性一模一样:“年轻人放点血无甚要紧,我打通了他几处大脉,又与他喝了药抹了药膏,休息半个时辰便无虞了!” 她向阿力瞧去,果真面色比先前红润了不少,见白术与自己又重修旧好,一时间不禁喜上眉梢:“东珠那死妮子还乱叫个不停,可沒吓到我,既是无事,东西都准备齐全了,那我们便立马回京!” “嘘……”白术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附到她耳侧:“翰深之并不知我往北狄來了,我在城门外十里地的地方与你会合,你到时只需将这帕子丢出车外,我自会找着你!” 她轻轻塞了一方丝帕于夏若手中,走至内室里一间窗前,掀开窗纵身一跳,竟也是身手了得,转眼身影便消失在雪景之中。 门外恰有人道:“阿若,听东珠说你义弟被人伤了,可还有事!” “伤他之人已是潜逃了!”夏若扬声道:“不过无碍,只等王爷令下,我们便可起程了!” 翰深之推门而入,又将门从背后掩上:“方才于偏房内的那人……”他神色有些僵:“是兵部侍郎钱复之子,之前因胡作非为惹恼了一众人,钱大人便捆了他來与我学功夫修养身性,可我也不喜此人,便将之分配至这别院里,却是我大意了!” “他现下呢?” “我与他说了些话,用了药制住他,你快些出城便好了!” 夏若指了阿力与翰深之道:“劳烦王爷将我义弟送至马车内,他还过半个时辰便能醒了!” 二人拿了厚厚的毛氅将阿力裹得严实,夏若还要将暖炉塞到他怀里,却被翰深之笑着拦住:“别热坏了,你看他现在可不像受冻的样子,面色红润得很呢?” 夏若蹙眉凝神半晌,极郑重地点头道:“也是!” “这新认的义弟倒有几分亲!”他笑了笑:“我见你自己也沒这样防寒过!” 夏若也未多话,翰深之开了门招了个护卫进來,东珠也跟着愣愣进屋來,竟是泪眼婆娑对着夏若:“殿下……” “是东珠呢?”夏若对她点头一笑:“我之前那些日子脾性许是不好,委屈你了!” “殿下此番是回去了么!”她眨眼怯怯问道:“还能再见殿下么,小婢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人便是殿下了!”她有些赧然抿嘴一笑:“每日见着殿下都觉得是莫大的享受了,殿下……以后会忘了我么……” 夏若看她无助,倒想起以前的自己,摸了摸她发顶微笑道:“以后若有时间,我便來看你可好!” 翰深之皱了眉在门外风雪里叫着夏若:“快些起程罢,早点动身免得我担心!” 夏若握了东珠的手,取下发间一枚海棠花的素玉簪递进她手中:“若是王爷顾及不到这个别院,你又受了委屈,便向王爷请辞,你到时给他看这个,让他书信与我,我差人來接你去我那里可好!” 东珠止不住嘤嘤哭起來:“殿下待我如此好……” “好啦!不哭了,若不是今日有阿力,我也是想着将你带着走的!”她从怀里抽了块帕子与她拭泪:“王爷催得急,就此别过,东珠,要好好地生活,懂么!” 翰深之早已把阿力送至府外的马车内,此时将夏若的手拉了道:“我背你出去,雪太深,你穿的的衣服别湿了!” 夏若愣了愣,翰深之却已是屈身将她往背上一送,她这才有些愕然:“让下人來就行了,你不必……” “你一向就不喜旁人近你的身,我还担心下人背不好你呢?再说了!”翰深之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轻轻一笑:“这也许,是哥哥此生最后一次与你这般亲近了!” 她抿嘴半晌,慢慢将头伏在了他肩上:“哥哥……” “嗯!”翰深之微了侧头:“风有些大了,你方才说了话的!” “未曾!”夏若将头抬高几许:“怕是王爷将风声听错了!” 翰深之便再未说话,院子幽深路极长,夏若却觉得这时光极短,似还回过神來便已被他扶上了马车,那人殷殷嘱咐道:“在路上万事小心,我已遣了五十侍卫暗中保护于你,到了上京与我來书报平安,可记住了!” 夏若点头:“你也要注意休养,政事虽繁忙,你也千万要当心身子!” 他笑了笑,玉色容颜与雪自成一体:“记得呢?你多当心,我便在这里送你走!” 他目送着她,一如翰浅之见他离开那般,夏若眼眶一热,忙放下车帘掩饰道:“后会有期了!” 她倚在车壁上慢慢缓过了心神,再掀了窗帷去看时,行得极快的马车已是稳当得穿过了数条街巷,翰深之深蓝衣袖似随寒风挥着告别,人影迅速地隐成了一个点, ------------ 十六章 白术取巧 智 她若有所失地呆了半晌,转而去看还睡着的阿力,他呓语几句又不自觉微笑着,夏若握了他的手:“世间之事竟是如此怪异,血缘至亲不能共守,共守之人又非至亲,却也好在,你与我还是心意相通的!” 马车行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已至城门口,车夫递给了守城将士一面令牌,即刻便出了城。 夏若想起白术交待之事,向腰间去摸那条帕子,不禁神色骤然一变,好端端地别在内里腰侧的,怎会突然沒有了。 她按捺住心神去想,阿力在旁又嘤了一声醒转过來,她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见马车还在急速地往前开着,一路上磕磕碰碰竟是愈发多了起來,又怕开得太急与白术错过了,索性转面扬声对外道:“先停车,歇息会再走不迟!” 她等了几句话的功夫,竟是丝毫未见要停的样子,心下有些纳闷去掀车帘,再看时一颗心简直要从体内蹦了出來,本该由车夫坐着的车凳上空空如也,哪里有半个人影。 即将要上山路,前面的马却像疯了似的不停蹄往前奔驰,夏若低头去看被雪覆住的车辕,隐隐有几丝血痕,去摸上有温热,车夫应是出城不久被暗算了,夏若思來想去,只觉无暗敌要防,且此次行踪秘密,谁來冲她放这笔毒箭。 阿力从背后起身,迟疑道:“怎么了阿姊,这马车开得好急,怪难受的!” “既是你醒了,赶紧过來帮把手!”夏若苦笑着回头:“拿剑把这绳子快些砍了为上,这马怕是受惊疯掉了!” 阿力听了直吸了口气,将夏若往身后一揽:“阿姊别怕,我这就來办!” 他虽年少,行事却是果敢,当机立断削了马身上的缰绳,那马长啸一声竟是头也不回地跑远,夏若呆了半晌,又拍了拍阿力的肩:“这下苦了你,只得与阿姊在这雪地里待一会了!” 阿力将车帘放下,又推夏若道:“阿姊往里面坐些,外面天凉莫要冻着了!”他转而又愤愤道:“今儿总有些奇怪事,先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现在好端端坐在马车里呢?车夫倒沒人影了!” “那是阿姊的旧友,她不认识你,便以为你是翰王府的其他人!”夏若苦恼地再去摸腰间,依旧是沒有白术交给的帕子:“我们现在就是要等她!” “原來是找阿姊的……”他摸摸鼻子:“本來是回來问东珠王爷的去处再去禀告的,我见个女子在屋里,身形又不像阿姊……” “东珠!”夏若蓦地拍手道:“那帕子原是留在那处了,我拿帕子与她拭泪,竟忘了那是信物!” 她满脸懊丧:“此时回去又无令牌,惊动太多人也不妙。 这可如何是好!” 阿力安慰道:“阿姊还有我呢?车内有干粮和水,咱们若是等不到,自己回去也一样……” 话音一落,他脸不禁红了红,夏若笑着摸摸他的头:“这荒山野岭的,雪都覆住了路,且不说我们不知方向,单是山路难走都是麻烦事!”她轻轻叹气:“可我也不怕,阿姊之前弄丢过你一次,这次绝不会了!” “以前也是雪地呢?”他爽朗一笑,一口白牙晶亮亮的:“那时还小只晓得害怕,现在我是男子汉了,换我來保护阿姊啦!” 她听他一番话,想起从前失散的忧惧情景,又见现在他已是少年儿郎的骁勇身段,心里正悲喜交杂之时,雪地一片震动,夏若心里一突,忙对阿力低声道:“今日的确不对劲,总觉得会遇岔子,待会你不用说话,阿姊自会应付!” 阿力有点古怪:“阿姊,我从未问过你,你怎么还会和北狄王爷相熟……” 却听车外一声高喝:“前方是何人,速速出來接受盘查!” 夏若将车帘全都掀起來,淡淡道:“官爷可是在外查阅完毕,回王都复命的!” 那为首之人又是一声喝:“你倒是啰嗦,让你出示盘查之物,还多说这许多作甚!” 夏若自在上京被林嗣墨护着便从未受过如此呼喝,脸色僵了几分,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令牌都在我家车夫身上,他方才见马脱了缰便去找,现在也不知去向!” “车内还有别人!” 夏若怕惹怀疑:“我与我家夫君去探亲,只等着车夫找回了马便可行走了,不耽误官爷回城复命的事情!” “夫君!”那人不知为何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副画像,面上有些惊疑不定,连对着夏若比了比,冷笑道:“叫你家夫君出來一见,怕不是你这小娘子在骗人罢!” “不敢对官爷如此瞒骗!”夏若掩袖,刻意垂了眼帘:“我家夫君着了凉正昏睡着,外头天寒地冻的……” “少夫人幸而还在呢?我总算赶到了!”马车后忽然晃出一个女子对夏若眨眼笑道:“前方可是查令牌的官爷,我这儿正好还有一面,我这便替少夫人去交了给官爷查看!” 夏若扑腾着的心需总算重重搁了下來,见白术缓缓走上前去,忙回身抓住暗处阿力的手,掩唇低声道:“准备好了,待会抓牢阿姊的手!” 白术以前曾与夏若说过,遇见人多被困的情形,跑定是跑不过的,最简单的便是放毒,抓了这个把柄在手,谅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阵风吹來,正是向那群官兵装扮的人马迎面扑去,白术眼疾手快,扬手便是洒了一把粉末,一时间对方众人俱是反应不及,伏在马背上低咳起來。 那为首官兵怒目便欲拔刀,白术却拍手一笑:“诶,官爷且慢,若是动了力气,只怕毒发便在下一刻了!” 一干人皆是变色,那人咬牙忍住气:“与姑娘萍水相逢,却为何下手如此阴狠!” “有事相求,想必官爷也不会轻易同意,不若化被动为主导,如此一來必是好说话得多!” “说!”那人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把解药给我们!” “不急不急,这药性虽猛,身亡却在一个时辰之后!”白术笑眯眯道:“我们慢慢相商也不急!” 夏若暗自咋舌,又听那人粗声粗气委婉來求道:“姑娘尽管说便是,我们若能办到,自是有求必应了!” “如此甚好,劳烦官爷匀出一匹马來让我系到我家马车上!” 那人果真依言照办,夏若不禁对白术啧啧道:“还真有你一手!” 白术嫣然一笑,一身白衣似莲出尘不染:“小弟弟,你看我与你家阿姊哪个更有法子些!” 夏若也回身对阿力笑,正要说话,阿力却是刷地红了一张脸,支吾着转过身去了。 夏若若有所悟对上白术眼神,白术也是垂眉不语半晌,又转身往官兵处走了几步,于袖间掏出一枚蜡丸抛到那官爷手里:“这蜡丸三炷香之后自能化开,现在却是捏不动的,里面有备着的解药配方!”她扬眉抱拳一笑:“请官爷让道放行罢,我们还要趁天色赶路的!” 待脱身数十里路后,夏若递了个暖炉在赶车的白术怀里:“你那解药还得他们自己去配!” “傻妹妹!”白术扬了马鞭装模作样喟叹了一声:“你还真信我给他们投了毒!” 夏若一愣,哭笑不得地反应过來:“怎么还想从前一样爱捉弄人!” “我的毒名贵得很,那是用來对抗大敌的,随便用在他们小喽啰身上岂不是浪费!”她转头对夏若笑:“总之只要能脱身,管它是什么阴损法子呢?” 夏若也好笑:“人家一群大老爷们,被你个姑娘家耍得团团转,现在保不准在吹鼻子骂娘呢?” “反正我又听不到!”白术无所谓继续赶着车,阿力却冷不防说道:“那姐姐给他们的蜡丸里装的是什么?” “内有我八字箴言!”夏若与阿力肃目去听,白术哈哈一笑:“欺男霸女,老天同诛!” 夏若嗤地一声便长笑出來:“可冤枉人家了,你这性子还当真难管住!” 白术也跟着笑了半晌,忽而顿住轻声道:“这次回上京,我见他了!” 夏若止了笑意去看她,幽隐的愁怨被她祥和静好的面容冲淡了几分,语气平淡得像看破了世间尘缘:“他似老了不少,从前总觉得他如谪仙不食人间烟火,竟不知他也是个凡人,会忧心,会愁苦,会为了旁人消瘦如斯!” 她轻且长的叹气似鸿毛拂过心尖,夏若怔神,也不知林嗣墨现下在军中过得怎样了,是否为军情憔悴了容颜,是否添了几许愁意在眉间。 可他那样骄傲的人,应是不会的。 “阿姊,咱们是要去哪儿!” “上京,我们大庆的国都!”夏若回神冲他盈盈一笑:“你想学功夫么,我去给你请个师父可好!” “阿姊还能给我请师父!”他瞪大了眼笑,满脸都是期许至极的神情:“阿姊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还不知道呢?” 夏若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 十七章 安然到京 彰 有了熟悉路线的白术在旁帮衬,他们一路倒也并不窘迫,夏若对每次停驻的店家都会留心眼,先拿银针试了才敢放心让他们吃。 白术瞅着她笑:“以前倒沒这么多讲究,放心着吧!万一中毒了,还有你白术姐在呢?” 夏若倒不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小心!” 夜里睡着也总静不下心,明明是入眠了,却又偏偏进了纷杂古怪的梦境,连刻意埋在记忆角落的顾树言都于梦里翩然登场。 他与林显季面目狰狞地俯视自己,如罗刹一般恶狠狠地眼露凶光:“你这回可休想逃了……” 她欲大喊,却被叩门声惊醒:“阿若,该起床出发啦!” 蓦地睁开眼來,背上额顶尽是虚汗,她听白术的声音还在门外,震得头皮疼得很,忙紧着应道:“嗯,我这就來了,你们先下楼去用早膳!” 话音未落,门外噗哧一声笑:“还早膳呢?这里可不是你王府!” “白术姐老是爱笑话人!”夏若饶是刚起床性子淡,也被她笑得不禁有点新鲜劲來:“仔细待会我不揭了你的皮!” 待下得楼去,白术和阿力已是对坐着动筷了,夏若坐下时只觉他二人气氛有些怪,去看阿力,他埋头用调羹舀着白粥,一张小脸通红,不禁抬手去探:“阿力怎么了?莫不是夜里着凉现在发热了罢!” 白术咽了口咸菜摇头道:“这小子在我坐着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发热也不是这样的!” 夏若睨着阿力笑道:“这孩子还小,许是沒见过白术姐这样好看的人,羞得脸都快燃起來了!”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阿力却腾地一下将脸抬起瞅了白术半晌,随即又扎得更深,一张脸已是不是用刚才的红可以衡量比较的了。 白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悠悠地放下筷:“阿若,你说我家里的那位,可不是还盼着我早些回去呢?这一别多日,我真真想念得紧,得赶紧得快赶路,莫要被哪处蹿出來的狐狸精迷得不着边了!” 夏若也颔首笑着:“也是,白术姐的心上人出尘脱俗,我看连狐狸精都得被他迷了去!” 白术吃吃一笑,似极赞许地嗔怪夏若道:“就你嘴贫,还不快些喝粥,都要凉了!” 夏若再去看阿力时,果真见他脸色渐渐褪去红晕,却是猝不及防转至惨白兮兮的样子,心里不住咯噔了几声,清了嗓子道:“白术姐,我记得上京城中倒是有不少姐妹极久未见面了,届时由你替我发几张帖子请她们來府上做客可好!” 白术心知她在担心阿力,也接道:“自然好了,那些窈窕女子,便是我见了,都恨不得重投作男儿身呢?” 夏若巧笑倩兮转过去问:“阿力,你都喜欢些什么姑娘呢?说來给阿姊听,阿姊以后就帮你留意着!” 少年垂脸静默了一会,慢慢抬起一张白脸來极勉强地一笑:“我年纪还小,阿姊这话说得太早了!” 之后三人俱是无话,默默行路至傍晚时分,历经了三日的行程终告结束,马车进上京城之前白术已是将令牌给了守卫查看,夏若看阿力静坐在马车内一言不发,再不像之前找白术去说话,心里有些疼他如此懂事,遂摸了摸他鬓角道:“眼界放开些,除开白术姐,还有许多这样好的女子的!” 阿力眯眼一笑,又点点头靠近夏若怀里,闷着声音道:“嗯!” 夏若轻声叹了口气,也无能为力,再看白术裹着轻裘在车外身形未动,将马车赶得飞快,风掀起帘卷阵阵,路人影长憧憧,无端生了萧索诡异。 她思及林嗣墨并不在京中,蓦地出声道:“白术姐,先别回王府,去你若仙斋住一晚,待明日通知了安伯再行相商!” 白术姐也未多问,挥鞭便调转了马辔,索性街道上行人极少,倒也只是纷纷躲避,阿力却起身问道:“阿姊这些年都是在京中的王府里头!” “嗯,当时得逢皇子垂怜救起了我!”夏若顿了语气,想着该如何说明才更为合理:“我便留在王府,反正也不多我一人添双碗筷!” 阿力一双黑眸于暗处闪烁发亮,异常惹人注意地兴奋道:“便是上阵将北狄王上打得落下马來的那位皇子殿下么!”他说完又一把握住夏若的手:“阿姊怎不早些和我说,原來竟还可以见上一面呢?” 夏若见他一扫方才的颓气,也是高兴道:“等他带军得胜归朝,你想见他多少面都由你!”她点点他额头:“还有一位小将军与你年纪相仿,已经上阵杀敌了呢?你将來就同他学功夫好了!” 阿力忙不迭点头,也不知他听进了多少,理智都似乎全被能一见战神的喜悦给冲得一丝不剩。 “阿若,到了!”白术已是站得端直掀开帘來:“也不知师父吃过晚饭沒有,赶紧的,兴许还能赶上晚饭!” 夏若忙拉了阿力躬身出去,等白术栓好马缰后,一同进了若仙斋的宅院。 似有极长的时间未來这里,夏若心头总有股怅然若失的情绪充盈着,正跟着白术身后进了用饭的正厅,又听见白渊离一如以往清隽的声音有些吃惊且急切道:“你们竟是毫发无伤地回來了,!” 夏若见白渊离满脸焦灼,竟是负手不住地踱步,忙走上前去,也无暇介绍身后的阿力:“白师父何出此言,路途中我们的确是遇见了盘查的官兵,却也只是单纯地查,并未要出手伤人!” “你莫不是还未回王府!”白渊离以手相击似十分高兴:“我还以为你是躲过了王府里的京郊畿守卫……” 白术在旁默不作声,夏若看得出他们有意不与对方开口,却也想不了如此多:“为何会有京郊畿,能调动那些兵士的,也只有圣上与和王了!”她恨恨叫道:“又是那林显季出阴招了不成!” “四殿下上月底便回來了,先是入宫与圣上请旨出征,且又递了你的因病告假的折子,殿下本來让我住进熙王府去观察形势,免得和王有举动时难以招架!”白渊离有些急地说着:“可那时白术刚与我传书,我惊异她竟尚在之时必是要在若仙斋等着她的,故而殿下便让安伯放出你得了风寒的病重消息,之后又带了杜左将军的几千精兵去赴战场!” “可林显季怎么能任意调动京郊畿去熙王府,!”夏若柳眉倒竖,气得不轻:“我虽听白术姐说圣上病重,他莫不是以为就可于京中胡作非为了罢,!” “听安伯來信说,和王日日都要去探望你!”白渊离看了夏若几眼若有所思:“可次次都是无功而返,他便让人于圣上面前挑唆,说是你被殿下困在了王府,朝廷重臣性命攸关之事,他自然有理由向圣上请了京郊畿的调兵符,就在前几日,白术去北狄接你的那天晚上,他带兵将熙王府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他当真是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夏若气得拂袖一掌拍在身旁的桌案上,阿力忙将她的手抓來捂住,简直比自己还肉疼道:“莫生气,手疼不疼!” 白渊离这才注意到夏若身后还有个少年,蹙眉道:“殿下虽近段时间不在京中,可阿若你也……你也不能随意带男子回來啊……” 白术姐终于开口道:“这是阿若失散的弟弟,此次把他找回來了!” 夏若因念及阿力并不知她亲生父母另有其人一事,忙附着道:“的确,也是机缘巧合竟被我遇着了!”她将阿力推至身前揽着他的肩道:“阿力,这是白师父,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者,快拜见下!” 阿力忙躬身作揖道:“小辈不才,见过白师父!” 白渊离扶了他起來:“不必多礼,你既是阿若的弟弟,有时间多來走动也是好的!” 夏若在旁苦笑了声:“白师父,阿力先托您在这照顾着,我此时必须回府一趟!”她眸中烈焰灼灼,抿紧了嘴恨恨道:“我倒看那林显季能把我怎样!” 白渊离忙道:“不可轻举妄动,若是你出了事情,只怕消息传至殿下耳中,他上阵都不安心了!” 阿力也忙抓住她的手喊道:“说好了要保护阿姊的,你若要去也必是我跟着你!” 白渊离又安慰道:“他包围王府也有好几日了,当时是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并未死伤一人,你们先用了晚饭再说,静观其变!” 三人依话坐了,白渊离叫小厮去厨房端了热饭菜來:“好在白术熟悉路线,不然恐怕要明日才能到上京!” 夏若见白术不回话,有些尴尬地笑着道:“还真是多亏了白术姐,路上还让一对兵马退散了呢?” 白渊离神色一紧,朝着白术问:“你们还遇到了兵马,可有伤着!” 白术依旧吃着,也不开口,夏若只得又接着道:“白术姐会使毒呢?把那群为难我们的人都放倒了!” ------------ 十八章 和王突至 险 白渊离这才脸色稍缓,见白术一脸淡淡,也不好多说,只得道:“你们先吃着,我去药房了!” 夏若忙问道:“白师父已经吃了么!” “不了!”白渊离回身笑笑:“你们先吃吧!” 待他人影转过门扉不见时,夏若终是忍不住放了筷:“白术姐,你回京应是有一个月了,每日便是与白师父如此相处的!” 白术垂眉也不理她,静了半晌站起身來,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道:“赶了几日马车可沒累死我,我这边洗漱着去歇息了,待会你们住的厢房我让小厮指给你们,快些吃菜,都要凉了!” 她说罢要走,夏若伸手便拉住她道:“重逢已是不易,为何总要为难自己!” 白术静立无声,转眼低头來看她,眼里凉凉地笑:“现在过得舒心了,将來分别便愈发是难上加难了,我正是在习惯着沒有他的日子,做得如水沉心,明明他就在眼前,也要不起一丝波澜!” “你……”夏若听來心头不忍:“你何必自欺欺人,总是将來的事情说不的准,你现今相守一日便是一日啊!” 白术低低一笑,挣开她的手便出门去了。 夏若回身便瞅见阿力出神地在想些什么?肃然道:“白术姐的事情莫要多想,我知你对她是什么心意,可即便你是我亲弟,我也不能让你喜欢上她,明白么!” 阿力不说话,有点黯然的样子,夏若又道:“白术姐爱了那个人太多年了,你喜欢上她,必定会是你受伤!” “阿姊有喜欢的人么!”阿力忽然沒头沒脑问了这样一句,夏若一时间对这亲近之人有些难以开口,只得敷衍道:“自然是有的!” “阿姊既是住在熙王府,那必是喜欢着那位殿下了!” 夏若脸上一热:“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吃饭了洗漱睡觉去!” 阿力一吐舌头,嘻嘻一笑也不再说了。 正说着,屋外场地上连滚带爬冲进來一个小厮,张口便高声喊道:“先生,外头突然出现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搜人呢?” 夏若心里一慌,忙拉着阿力站起來道:“去,去让白师父找个地方藏起來,这边阿姊应付着就是了,无论什么响动,你都莫要出來!” 他傲然道:“阿姊便道我是如此胆小懦弱之人么……” 正说着,白术突然走进來,拉了他二人便往右边书房跑去,边喘气边急道:“师父让我带你们走,外面由他來应付!” “不行!”夏若站住道:“若真是林显季派人來了,他极其阴狠霸道,白师父怎能安全脱身,我得自己去!” 她从未如此镇定过,不远处的雄雄火光自官兵手上高举着的火把传至跟前,映着她眼里都要生出许多火焰來,阿力的手被她放至白术的掌心内,她的眼神坚毅且果敢,是白术从未认识过的小阿若:“我的亲弟,便交给你了,若我不能回來,请白术姐替我照顾好他,将他安全护送到嗣墨哥那里!” 白术來不及开口,夏若回身便向院外跑去。 尽皆是肃目冰冷的铁甲官兵,高擎火把似捉魂拿魄的地狱罗刹,夏若敛襟垂眉往若仙斋的门口走去,正听见白渊离淡淡道:“她的确是來过,却是不巧,现下离开了!” 有人寒沁沁地轻声一笑:“阿若本來就与你们亲密,我得的消息是她已经回京,可熙王府里头既是沒有她的人,那还能去哪里,必定是在你处!” 白渊离转身背对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她不在便是不在,我有什么法子!” “别以为你是林嗣墨的挂名师父我便不敢动你了!”那人恶狠狠低下声气,像极了京中的流痞恶霸:“今日你若不交待出阿若的去向,我便掘了你这小医斋!” 夏若举步前进了几步,待走进了微弱的火光包围之中时嫣然一笑:“不必了,我在这儿呢?” 那人惊喜交加地抬头看來,夏若低头作礼道:“和王殿下,久违了!” “阿若,我便知道,你果真在这儿!” 他眉眼俱开地笑,全无方才煞气逼人的样子,夏若不回他的话,却将白渊离轻扶了一把:“外面冷,白师父先进屋去罢!” 林显季有点讪讪地笑:“还以为你真的生病养在熙王府里了呢?担心了这样久……” “有点失望么!”夏若低眉淡淡:“不知和王殿下如此大张旗鼓地过來,是小官一时大意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还是不知好歹得罪了殿下您!” 林嗣墨忙转身冲他那些京郊畿的官兵喝道:“你们都沒长眼呢?还不快将刀啊剑的全都收回去!” 一声令下,那些亲兵倒真是手忙脚乱地收起來,夏若冷眼看着,全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兵模样,倒真与那些只会欺行霸市的小混混一个德行,简直失了皇家的体统。 “阿若,我并不知你那时从幽州回來中途去了哪里!”林显季一脸的浓情蜜意:“林嗣墨那小子不能好好护着你,你便不和他好了罢,还有我呢?我这边是接你去我那儿的!” 夏若嗤地一声竟是捧腹笑出声來:“和王殿下说话好生有趣,我是那些个洪水猛兽么,见不到的时候还嚷嚷着要掘地三尺來找,也难为这些兵士了,明明是需为国效力为民求安乐的,却被殿下您拿來当戏耍了!” 她凉凉的眼神似刀掠过,薄唇冷冷吐出二字:“可笑!” 林显季面上青白一片,往日最能笑的丹凤眼意思笑意也褪得干干净净,他咬牙道:“看你嘴上不饶人到几时!”他往后招手,一名亲卫装扮的人便走上了前:“将夏大人扶上马,回府!” 夏若啐了一声:“我若是不走呢?” “那便让这若仙斋的所有人陪你一起走!”他回身面目阴狠,白皙的脸上于夜色中历历生寒,他露出那一口森森白牙冲她极致一笑:“你可愿意!” 夏若也回他一笑:“不必如此麻烦殿下,我与您走便是!” 白渊离还欲开口,夏若缓缓附到他耳边轻声道:“勿知会嗣墨哥,让他安心打仗!” 他身形霎时怔在原地,林显季坐在高头大马上甩了甩马鞭:“听说白师父还有位徒弟,也是位妙人儿呢?” 夏若听不得他如此轻狂,冷笑了声,他又忙笑:“全天下的女子自然也是及不上你的!” 她也不回他谄媚得这样明显的话,抿嘴上了马。 路上林显季亲自驱马到她身侧,给她披了大氅,他似乎极其高兴,嘴里从未停过:“阿若,我今儿总算是遂了一桩心愿!” 她其实不会骑马,以前总觉得姿势不雅,加上出门随行都有马车便也不去学,现今坐在如此高的马上,总觉得怪异地有点心虚,恰巧他來说话便想着分散些心思,随口答道:“心愿!” “阿若身边总是有个林嗣墨,今儿可算是被我钻了个空子了!”他仰头惬意一笑:“你不知我这些年,日日都从未有过一刻停止过想你呢?” 夏若听他露骨如此,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上的疙瘩争先恐后地跳了出來:“如此前方战事吃紧,人人都想着上阵杀敌报国,只有殿下您,才能如此肆意言谈了!” 他听出她这话并不是在夸他,却还是眯眼一笑:“不与美人说真心话,那才是天生蠢物,战事自有人操心,本王只需逍遥快活便够了!” “好个逍遥快活,殿下倒是会享受!”她心里生寒,转头暗自腹诽:“怪不得好好的京郊畿,到了你手中,个个都成了像酒囊饭袋的废物!” “说起來!”他柔声叫了她的名字:“你还从未去过我府上呢?” “的确,殿下的侧妃据说生得格外可人,就是不知见殿下带回个女子做何感想了!” “我都已经几个月不与她亲近了,那个妒妇!”他嗤了一声,满不在乎:“之前我回去晚了,她竟毫不顾身份去了我喝酒的地方大闹一场,好沒意思,若不是念在她父亲政绩尚佳的份上,我早就请旨把她送回她老家去了!” 夏若暗自冷笑,倒还有几分脑筋,并不全是热衷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 “不过你莫要担心,我已经差人将她好生看管起來了,她若敢动你一根汗毛!”他将眼一眯,蓦地迸射出寒光:“我定要她后悔來这世间走一遭!” 夏若听他说得心底沒谱,索性道:“我行得正坐得直,只是殿下您请到府上做客交谈政事去的,怕您家侧妃作甚!” 他微微一愣,又怕惹得她急了,也只好跟着道:“她自是不会乱來的!” 林显季果然是喜好奢华的主,但是一间耳房一道回廊都是极尽浮夸之能事,简直要把纯金子整个搬到地砖里嵌着才肯罢休,夏若心中连连咋舌,单是一件被埋沒的盆景,也觉得价值不菲,只是太多的宝贝铺造,倒显了几分俗气。 还是熙王府的好,贵气而雅致,低调中方显皇室气派, ------------ 十九章 竟被胁迫 屈 “阿若,我亲自送你去住处可好!” 林显季不知何时已换了身家常服,他容貌本是妖冶,一身白缎衬得他唇红齿白,夏若转身不想多看,淡淡道:“让下人带我过去便是!” 她又说了一句:“我到此处來一事,还有何人知晓!” “你放心!”林显季暧昧一笑:“林嗣墨自然不知!” 他这话倒显得夏若似在红杏出墙一般,好不令人恼火,她哼了一声:“请殿下注意些言辞,堂堂皇子殿下,行事也是要万分谨慎,以作天下人之表率!”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拉了夏若的手:“还是我送你过去吧……” “殿下请自重!”她猛地去甩开,却似被他胶着吸附住一般:“放手!” 林显季无动于衷,她静默着抬眸去看他,半晌后终是让他撇嘴缩回手去,嘴里倒是信誓旦旦:“阿若,终有一天,我定会让你心甘情愿的!” 她冷笑一声,在长长回廊里延伸出无尽回音:“那便等我将死之日罢!” 林显季果真安生与她共处了几天,夏若有些古怪地问他:“殿下不用去上朝!” “父皇还病着呢?皇后管理政事,不用早朝!” “原是如此!”夏若心里有些高兴,林嗣墨前有战功在身,后有母后为他打点铺路,将來定会容易些。 林显季见她不自觉一笑,只觉得心头都颤了颤,忙递了盘时兴的糕点在她眼前讨好道:“听说你最爱如意楼的小吃,我便让下人去买了许多,你尝尝,极久未吃了是不是感觉更好吃些!” 夏若瞄了他一眼,心下生了几分感叹。 林嗣墨便在于他能亲力而为,总是暗地里观察她的喜好,之后再亲自为她做尽许多事情,而林显季,口头上的甜言蜜语倒真是不少,却缺了几分真情实意在里头,像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只想着自己能称心如意便好了。 她推开他挡在眼前的手,以前最爱的小食也因心绪不宁显得有些腻味:“殿下打算如何打发我!” “阿若,你反正也进我王府入住了,不如……”他侧身过來贴得近了:“我们成亲可好!” 夏若脑中轰隆一片,蓦地记起林嗣墨那时在幽州打闹后安静下來说的那句:“阿若,我们回京后便成亲吧!” 回京后便成亲罢。 那时她也回拥着答应了他,可如今自己身在京中,他却上阵早已离京,如是种种若真要算起來,也只能怪自己在回京中途去了北狄。 林显季见她神色不对, 追着道:“我会给你全天下最盛大的成亲礼,阿若,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她揉了揉眼窝,直起身不在意一笑:“殿下总爱把自己的心思强加到旁人身上呢?我何尝希望要殿下您來给我这样大的婚礼,我又何尝要殿下來让我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林显季僵了僵:“若是你现在不愿也无妨的……” “莫说现在,换了以后也不会有可能!”她眼里清澈地对上他一样是浅金色的双眸:“我此生只能爱一个人,也只会爱他一个,便是他以后变心不爱我了,我也不会轻易爱上旁人!” 林显季眸中跳动的一簇微弱的火光终于覆灭下去,院中沉默了良久,他垂眼低低一笑,却是一个字也未说。 夏若旋身离开,裙裾逶迤着拖至地面,脚步恰如她担心和王府外头情势的心思一般,再也轻快不起來。 他蓦地出声叫住她:“阿若,我已向父皇说明了!” 她直觉不是好事,攥了双手细声问道:“说明了何事!” “你本是幽州司马之女……” “你混账!”夏若回身便咄咄骂出口道:“我的父母早已亡故,何來多出这么个父亲!” 他森森一笑:“莫要牵强了,你如今有了父亲,婚嫁之事……”他抬眸似毒蛇吐信一般携带万种风情地睨过來:“自然要听从父母之命了!” 她浑身遍体生寒,怔在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他已是起身拂了袖,走过她身侧时又偏头附在她耳边轻轻一笑:“今日的圣旨便能下來了,届时由大庆朝二皇子殿下我,亲自护送你回幽州认祖归宗!” 她极艰难地转动双眸看向他,嘴唇翕动着也不知说什么?他又亲昵地抚上她的肩:“我的好阿若,便等着与我的一夜良宵罢!” 圣旨果真在当日便由皇帝近侍宣旨公公送至了林显季府上,那公公正是前几年去熙王府上与夏若宣读封官旨意之人,他见夏若此时与林显季有了瓜葛,眼中深意显出几分了然,笑眯眯地收了和王府管家递去的银钱,冲夏若拱手啧啧道:“夏大人当真是一副玲珑心肠,和王如今的确算得上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了,夏大人可要抓牢些才是哟!” 他捂嘴呵呵一笑,涂粉的老脸上褶子如沟壑一道道,扑簌簌抖落下好些香粉來,林显季将还在出神的夏若往后轻轻一拉:“公公好走,以后还请多加关照才是!” “好说好说!” 夏若耳中犹自回响着那几句旨意,旁的一切都不在心神里了,林显季眉眼生笑地将那黄帛写就的圣旨在她面前慢慢铺陈开來,看了极多遍还不止,又情难自禁地一把将夏若搂在怀中:“走罢,物事我早已打点好,现下便尽快起程去幽州!” 她直直地看了他:“然后呢?” “我便向你父亲求亲,他必会同意!” “然后呢?” 他以为那番话她未听清,低头來看她,她却是挣脱他的怀抱:“你便以为他同意了我就甘心到你和王府里來了么!” 他反应不及,一愣之时她又开口道:“别做梦了,我说,你别做梦了!” “阿若你说,我若是把这消息告知了还在前线的林嗣墨,他会不会在杀敌之时心神恍惚呢?” 她终于有了表情:“你待如何,!” “好好去认亲,然后,好好地嫁到我和王府來!”他笑了笑:“就这样简单!” 林显季率领着他一支亲卫队,分散开來秘密出发,夏若坐在马车内,林显季驱马候在她马车旁边,她见窗帘上他的身形投來的阴影一刻不离,索性闭了眼倒在坐垫上假寐。 这般走走停停,林显季应是未走官道,抄了近路不过一天半的路程,到时正是黄昏。 夏若被下人扶下马车,见天际夕阳被厚云遮挡住缓慢垂至地平面,心中某个地方动了动,破土而出一股苍凉沉重的感觉。 林显季应是事先与顾树言通过书信,甫一被人迎进门,下人纷纷叩首拜倒,有个年纪稍长的仆妇在后头低声与人耳语道:“老爷夫人一直膝下无儿女,现今多了个孩子,必是高兴得不得了的!” 顾树言与顾陈氏匆匆迎來,先是跪了林显季见了礼,转而却不知与夏若如何称呼。 林显季见她板着脸,凑过來低声道:“别忘了阿若,林嗣墨还在前线呢?” 她一怔,面上转而浮了几丝笑意朝对面两人盈盈一拜:“女儿见过父亲母亲,此次能归家认祖,女儿十分高兴呢?” 此话一出,顾树言神色明显一松,顾陈氏却是不说多话,只晓得恨恨地瞧着她,林显季挥扇一笑:“顾夫人莫不是突然之间有了女儿,高兴得说不出话來了罢!” 顾树言忙替他夫人解围道:“殿下不远迢迢亲自送小女回來,老夫已准备了酒席,请殿下上座!” “父亲帮我安排一间房罢!”夏若站定不动:“便要之前我住的那处院子,我身体有些不适,就不与父亲母亲一同用晚膳了!” 顾树言愣了愣,林显季又要开口,却是夏若抢先道:“殿下好自为之,莫要欺人太甚,做得过了,往往便适得其反了!” 华灯初上,夏若被侍女引进房门便退散了所有侍从,反手锁了门只觉疲惫不堪,躺到床上想睡上一觉,心绪沉浮却是极难入眠。 睁了眼望着床帐,也不知这样痴痴望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林显季带了几分醉意却难得不带轻浮地道:“阿若,我不能在幽州逗留太久,这便要回京了!” 夏若转了头去看,果真是他的身形映在门扉处,闭了眼又转头过來继续默然。 “阿若,我半月后便差人來迎你回京,这些日子便委屈你了!”他低低说着,也不管是否有人理他:“这样久的日子,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可好!” 屋内静谧,连呼吸声都是悄不可闻,林显季显然有些急了:“那阿若,便让我听一声你的声音可好,也不至于让我想得发狂了!” 夏若记起林嗣墨往日笑着的样子,抑或是故意板着脸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的面容,每句话,每个神情,她从刚认识的时候一直想到前些月最后别离之时,他轻声却异常坚定地对她温言道:“我等你!” 她那时不敢回头去看他,怕自己会舍不得,还与他交待得那样郑重:“若是你等不了我,我便去找你!” ------------ 二十章 又生一事 扰 却世事皆如南柯浮华一梦,转眼便更移了这许多,让人太难招架。 林显季还守在门外,却是不说话了,她抬手慢慢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水光,轻声道:“我答应殿下的自会照做,也请殿下,到时低调行事为好!” 屋外更静了些,良久听到有人低低笑得悲惘,再无下文。 隆冬时节已过,夏若也不似之前畏寒,有时会去顾府的花园里头走动,虽无花盛开,也还尚有树与草在。 这日竟出了十分让人温暖的太阳,夏若住的院子也一改数日以來的阴霾,丫头小厮打闹得喧哗声阵阵,夏若耐不住如此吵闹,便独身往园子里去了。 听得不远处有些人声,夏若迟疑了下也未回避,走得近了去听,似是顾树言的声音。 他身侧似乎还有人,却并不是顾陈氏。 自知晓顾陈氏的毒辣手段后,她颇有些忌惮,此时既算准那妇人不在,上前去与她这一直未说过几句话的父亲聊聊天解解闷也未尝不可。 既是躲不过的生活,那便也只能享受着过了,好歹可以让自己不至于伤春悲秋太过于清苦。 她笼袖直走到人声窸窣的地方,转过一处假山,是座亭子,正式顾树言与一位官服打扮的同僚在对坐饮茶。 顾树言似有察觉,抬眸望來,见是她有些怔然,出神之际他对面的那位官士也回过头來瞧,夏若正站在一片阳光融融处,周身衬着金箔似的华光宛如天人,那人怔了一瞬,忙与顾树言奇道:“早听说顾大人前些日子找着了一直失散在外的亲生女儿,怕就是这位出落得楚楚动人的小姐了罢!” 顾树言忙连声称是,又有些不自然地与夏若道:“一直待在自己房里也未出來走动下,过來坐会饮饮茶罢!” 夏若走近了,那人还盯着自己看,不禁有些恼火朝他直视过去,那人却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声音都拔高得颤了几颤:“这这这,这不是那时四殿下与二殿下來幽州时宴席上的那位夏大人么!” 她心里舒缓了几分,淡淡道:“大人那日与我说起阿碧姑娘的事情,好生的玲珑口才呢?” 顾树言闻言面色一僵,那人却有几分欣喜道:“夏大人……小姐居然还记着我呢……” 夏若眉心一跳,方才他竟不自觉将“四殿下”放在话前,再看他年轻容貌,林嗣墨收拢心腹多数为青年才俊,心里有些惴惴,不由刻意道:“大人还记得四殿下,也委实让小女有些惶恐了!” 那人忙呵呵一笑:“四殿下着实龙章凤姿!”夏若听了心中如揣一面急鼓,他却转了话锋:“可不怕旁人诟病,我却是更欣赏二殿下的呢?” 夏若心里亦舒了一口气笑道:“那极好!” 那日便是林显季授意他将阿碧一事说來,想必他也与林嗣墨无甚关系,现下她的情况是绝不容许别人传一分与林嗣墨的,他此时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若是扰乱他的心神,那简直比处以她极刑还要难以接受。 那人喝了一会茶,又说还有一些公务未处理,便告辞离去了。 夏若心知他是留了空间与顾树言來一叙父女之情,也感慨有他这般心思剔透之人,顾树言已在旁温言问道:“府里住得还习惯么,每日饭菜可还吃得下!” 她转面去看他,似乎比之前更苍老了几分,鬓角的白发密密实实冒了出來,眼角的纹路也是如刀刻出,心下不由一松,软声道:“甚好!” 不过是短短二字,他却像得了珍宝笑得稀疏的胡须都抖了抖:“那便好!”她随他笑起來,他还似不够,又说了声:“那便好!” 夏若同他细细饮茶,说了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情,她也知道,以他儒雅的性子,若当时他知道有骨肉诞于人世,必会以极细腻的情意來奉若珍宝的。 错过了这些年,却也不晚。 夏若心底有些哀凉与细微的欣喜交杂,上头果真不负她,失了爱,却又还了她一份亲情。 她又想到了尚在京中的阿力,与顾树言道:“我养父母的儿子本是在当年逃难时与我失散,却是阴错阳差地被我遇见了,他的身世我还未告诉其余人!”她知道他父亲是和王党,便顿了顿:“包括和王也不知此事,所以父亲,我现在有一事相求!” 顾树言慌忙道:“有事尽管说便好,你的事情我定会倾力去做的!” “父亲也知晓和王不久便要來颁圣上的赐婚旨意迎我回上京,届时我想让他亲自扶我上喜轿!”她迎着正午刺眼起來的阳光笑了笑,沁了些许泪意:“我早已把他当作我的亲兄弟,当初还答应了他在京中为他寻个有些本事的人学功夫,却是沒机会了!” 顾树言自然应下,即刻便遣了人秘密去了上京。 夏若将自己贴身收着的一枚海棠素玉鸣鸾佩交到那名即将启程的侍卫:“你见了人,奉上此物,他便会信你同你一起过來了!” 天往往不遂人愿,自认毫无纰漏必能达成之事,却延迟了些许。 夏若未等到阿力,却是等到了另外一人。 她听了顾树言的通传去上厅见客,那人面目清秀,却是带刀來幽州拜谒司马。 俊朗的白皙青年竟是一身甲胄装扮,他见了夏若走近前,风尘仆仆却毫无倦容地单膝拜见,掷地有声道:“殿下因在前线无暇脱身,故而差末将來此接应小姐,请小姐速速与末将去殿下那处,以免旁人加害于您!” 夏若茫然四顾,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你是?” “末将属熙王的贴身暗卫,随殿下一同上阵后受封将军之职,之前与小姐于王府里还见过几次面的!” “田……”夏若锁眉思索了半晌:“叫田什么來着……” “末将姓田名双河!”他一脸正直,满面神色似被铁铸就不动一丝一毫,却让夏若觉得有些许轻松:“还请小姐随末将……” “是了,之前我刚去熙王府之时似见过你几面!”夏若避开他视线:“殿下为何会知晓我在此地,他不是应该在前线青州醉心军务么!” 青州位于大庆西北,与北狄隔河相望,幽州却是处于大庆极东北之地,北面有山势绵延,是易守之地,故而军家之事倒不太频繁。 田双河垂眉肃目:“殿下虽人在青州,心却是随小姐去处而往的!” 他还待说话,夏若却禁不住掩袖笑起來:“你这个人,看着正经无比,倒还会些甜言蜜语呢?”她只觉那副铁汉铮铮的神色配上这些腻味的话可爱得紧,笑也是止不住:“回去与你殿下禀明,让他在沙场上好好建功立业,现在可不是该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终于显出了一丝急躁:“还请小姐莫要玩笑了,殿下忧心如焚,连日连夜地操劳已是频临撑不住的边缘,京中探子一直在关注动静!”他握拳低首,语气里全是哀求之意:“殿下听闻小姐即将要与和王永结秦晋之好的消息,当时便从马上坠下,到如今都是腿伤未愈,就连李小将军,也是不顾还伤着的身体,固执着要与幽州这边來,前几日还被李上将军捆住在校场上领罚了!” 夏若眉心突突直跳,听见林嗣墨受伤的消息已是手上青筋都捏得浮出來,再听时,许久未联系过的李见放竟为此事领了罚,可不是唱的一出闹剧。 他整个人都俯至地面之上,话语铿然:“请小姐顾及将士体贴之心,这便与末将离开幽州,殿下交待过,若是小姐不愿去青州,便让末将送小姐去奇异谷!” “奇异谷!” 田双河抬头环顾了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实是奇异谷之谷主,小姐去了那处,只需安心等殿下得胜还朝即可,必是不会让和王的诡计得逞的!” “当初是和王以你殿下的安危与我作威胁,如今我倒是不怕你殿下是否知晓此事了!”夏若莫名有些苦笑:“却是圣旨即将便会赐下,由人亲自送至幽州宣读,是躲不过了的!” 想必他们都不知还有圣旨一事,只道是林显季拿了旁的來要挟她,田双河立时便有些发愣,夏若将他扶起:“你回去也好交待的,便说我自己铁了心不愿走,怎样说得过去便怎样说罢,无事的!” “殿下与小姐的情谊,我们王府上下都是知晓的!”他蹙眉有些迟疑:“您这般一说,教人如何能信!” 夏若咬了咬牙:“直接与你殿下说,皇旨已下,叫他不要做出任何忤逆之举便好!” “圣旨既还未下,殿下定还有办法的……” 夏若霎时冷了一张脸:“你殿下身边需要的是谋士勇将,若将心思全放在爱恨情仇之上,还如何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她咄咄斥道:“如今林显季便等着他來违抗圣旨好落得个不敬天子的坏名声,你若是办砸了这堂差事,便等着看你主子成为全天下的笑话罢!” ------------ 廿一章 另副面容 反 田双河一张脸雪白半晌,好半天才勉强道:“末将知错……可小姐您……” “我自会保全自己,与殿下说,若他不专心于军务,到时战败归朝,便等着给我收尸好了!” 他连连道:“末将自会将小姐之言一字不落地传达!”他面色有些不忍:“小姐……千万请保重才是!” 夏若送他出府,见他身姿骁勇单骑绝尘而去,顾树言正巧于他处事的府衙内走出,夏若先躬身作礼道:“见过父亲!” 他抚须点了头,和蔼道:“那人你说过话了么,我方才脱不开身,他又说只见你一面即可,便直接差人去请你了來!” “嗯!”夏若神色自若地点头:“是我一位旧友,听说我大喜之事赶來与我交待一些事情的!” 顾树言连连点头:“先进屋去罢,之前说要接你弟弟过來,想必今日晚上便能到了!” 夏若笑了笑:“极好,我也正缺个人说话呢?” 果真如顾树言所说,阿力当日便到了,下马时夏若正匆匆出去接他,他甫一见到她便差点哭起來,将她之前的那枚玉佩往夏若怀里一掷,有些赌气地叫道:“阿姊,你好狠心!” 夏若忙将他揽住拍了拍背,闻言哄道:“怎么啦!莫不是怪我接你太迟了!” “快整整一个月了我才知晓你的消息!”他嘟着嘴十分不满:“之前我在若仙斋尚未明白情况时你便跑得不见了,我正要去追你时又被白术姐姐点穴晕了过去,再醒來时问他们,他们也不与我说!” 夏若笑着有些泪意,他又喜道:“不过可算是见到阿姊了,只你沒事就好,那日走得太突然,我到今日都不知是何事呢?” 她摸了他的发顶:“赶了这么远的路,你定是饿了,我们先吃了饭再与你说一宿的话可好!” 阿力随着她往府里走,一路上迎面而來的人都是纷纷作礼称小姐好,不禁奇道:“阿姊到的地方可真多,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和阿姊还很是熟悉的样子!” 夏若早就准备好说辞,当即就面色自若道:“阿力可知晓我要成亲的事情,这里便是将來省亲之地,皇帝亲自划下的一块地,将來或许是殿下的封地也说不准!” “阿姊果真是要与熙王殿下成亲了么!”他兴奋异常,随即又“诶”了声:“可是殿下还在疆场,如何回來与阿姊成亲!” “熙王!”夏若面向他攒眉问道:“阿力莫不是记错了,我与你说的一直都是和王呀!” 他眼睛瞪了瞪,一时间未反应过來:“怎可能……阿姊明明说……” 正走到用饭的上厅门口,夏若笑着将他往里轻轻一推,低笑了声:“定是你记错啦!” 厅内依旧只是顾树言一人静坐着等着她用饭,自她进府后便极少见着顾陈氏,听说是身子不好难出來走动,夏若当时听了也是一笑而过,那便让她身子不好去罢,还免得互相见了面大家都难堪。 夏若引了阿力进屋:“阿力,这是顾大人,快來见礼!” 顾树言本是端坐在椅上闭目小憩,听了夏若的声音赶紧睁眼站起來道:“这便是你说的阿力罢!” 阿力站直身子抱拳躬身作礼:“在下见过顾大人,托您的照顾,阿姊今日见着似比从前气色好了不少!” 夏若笑着极是开心,揽过他的肩:“倒像真的长大了,來,坐下吃饭罢!” 三人说笑着用了饭,虽与之前食不言的清规戒律很有些违背,却是实实在在地高兴了起來,夏若一晃神便能想起林嗣墨,可至如今,倒是多想无益了。 当夜有些起风的势头,夏若早早地在房里吹灭了烛灯,正躺在床上准备睡时,门外却出了几声响动。 她敛神去听,窸窣的几声过后传來窗子轻响的动静,她立时有些着慌,却转念一想,或许是野猫方才跑过了也说不定。 却还是起身将衣物快快地穿好了,将帐子放下,正见窗扉被人从外轻轻地推开來。 她一颗心扑腾着要跳出嗓子眼,她缓缓地凝神去看,那人身形是男子无疑,他并不点燃火石,正摸索着往床边走來。 她心中急不过,眼见那人走得近了,又不敢张口去喊,生怕惹恼了他要做出伤及性命之举。 她在帐内,人若处在外面必是看不见她的,她屏了呼吸往枕下一摸,正好有睡前取下的发簪忘放到梳妆台了,她心里一喜,牢牢将簪子窝在手中打算着,若那人掀开账來,她便狠狠往他眼窝刺去,教他领教下滋味。 正忐忑着,那人却转过身去,似在腰间做着解衣带的动作,她气急得恼火,再顾不得掀账便要从背后去施一番颜色,他却霍地打燃了火石,转面的瞬间低声叫道:“阿若!” 他声音轻得很,夏若差点就叫出声來,一瞬间还以为是林嗣墨來了,待透着火光去看时,一双浅金色的眸瞳眨也不眨地盯过來,却发觉,并不是放在心尖上那人,而是林显季。 她将被子往身上一罩:“殿下怎么來了!” 他走近了几步:“因想着你,你又一直不与我书信,我问你父亲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趁着京中无事便來了!”他极尽温柔地一笑,却瘆得夏若身上寒意津津:“你却还未睡呢?” “殿下也委实荒唐了些!”她别过眼,声音有丝紧张:“现下已是深夜,于情于理出现在此处未免不太好,还请您……” 他却突兀走近來掀开了帐帘,见她衣物齐整身上还覆了层厚厚的被子,错愕之余倒起了几丝玩味在眼中:“怕什么?左右不过六七日了,还做什么如此害羞!” 夏若见他说着便坐到了床边上,一颗心猛烈又急促地跳起來,恍然间手使劲一捏,触感坚硬且锋利,顿时便有些放心,她从被里抽出手來,将明晃晃的银簪子微笑着晃了晃:“殿下觉得凭这件物事,虽不至于伤人,拿來刺自己倒应该也错不了手罢!” 林显季僵了僵,忙从床上坐起干笑道:“不过吓吓你,快将簪子放下别伤着了!”他将火石什么的一一又装进了腰间绸带里:“明日下午我便走,就不与你父亲见面了,明日瞅准了空再來瞧你!” 夏若张口就欲说你不必來了,却怕他不依不饶,只得低低嗯了声。 他又回转身來笑:“倒像你多不愿意似的,阿若,你还是如以往一般不待见我么!” 这话有些哀怨意味在里头,夏若也不好直说:“殿下觉得,我缘何要待见于您!” “我为你使尽了许多心机手段,你却那这句话來敷衍我!” “殿下的心机手段使得太多,却不单是为了我罢!”她抬眸直视于他:“殿下得到想要的东西便可知足了,何必强求那些虚的,待见与不待见,不都是一个结果么!” 他似乎隐隐涩笑了声,意味不明道:“你既然不觉得我的手段有多明显,那你便等着罢,到时候……”他透出惯有的些许阴狠:“阿若,你到时候可莫要后悔着來怪我!” 她有些发慌,也还是强忍着:“你准备做什么?!” “放了饵,撒了网,便只等猎物钻进來了!”他笑得森然:“就看我这赌注是否下得准!” “你!”她气得有些抖,声音都尖锐了许多:“你拿谁來当赌注,!” “自然是你了!”他低眸笑得妖冶:“不知顾府这金丝笼够不够显眼,你这饵料,倒是极鲜美的!” “你要我怎样我都依你的做了,你还要來害谁,!” “远远不够呢?”他的声音像浮至极远的天际,虚无缥缈:“这些年我总在想,要是我得到的多些,再多些,我就不会总只能看别人快乐幸福了!” “你生來便享尽了荣华得尽了富贵,难道还不够么!”她只怕他真的要去害人,痛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说要与我成亲,几日之后我便进你王府,还有什么好去羡慕别人的,你拥有的还不够么!” “是,不够!”他咬牙眼神狠毒至极:“林嗣墨不过是从小长在民间的人,却为何在林嗣言死后明明该我风光的时候袭了熙王的位子,,他何以如此顺遂!” 夏若冷冷一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你以为他如你们所见那般风光,便是一切都是唾手得來的么!”他自小便以两处身份在民间与朝中算尽心力,又如何是你区区只知享乐之人能体会的。 他自顾自隐隐一笑:“我下手也不知轻重,端看他的造化了!” 夏若还欲叫住他,他却大力推开门走了。 夜风一时间呼啸着灌进來,似刀割近了心里阵阵抽疼,她茫然拥着被衾坐了片刻,又缓缓起身去关了门,躺倒在床上睁了眼,睡不着,也不知要想些什么? 似乎转眼一个翻身的功夫,便至东方日升之时,夏若随着进來的侍婢洗漱,阿力正兴冲冲跑进來:“阿姊,殿下正在前厅里与顾大人叙话呢?我看殿下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英武似神仙下凡,倒真配得上阿姊了!” ------------ 廿二章 神伤离去 暗 她闭目揉了揉眉心,扯起嘴角笑了笑:“阿力,你先去用早饭,我突然不想去了!” 阿力却是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往外走,嘴里嘟哝道:“阿姊定是晚上沒睡好,反正现下外头嚷嚷着吵起來也睡不着,不若去与殿下见见罢,人家费了这么远的功夫來见阿姊,可不能辜负了心意啊!” 她站不住地被阿力牵着走了老远:“你慢些,刚起床别走太急,跟不上!” 阿力回头一笑,双眸亮晶晶得似兴奋过头了些:“我这不是急着让阿姊去见面嘛,就快到前厅了,阿姊再快些!” 她心中叹了口气:“你见的又不是战场上的那位殿下,还怎的这样兴奋!” “是啊!这里是幽州,当然不是战场上啦!”阿力嘴上催促着夏若快些迈步子:“不过就算未穿战甲盔袍,我也能想出殿下战神般的模样!” 夏若知他压根未听懂她话里之意,又见他如此切切却是见错成了林显季,只觉心里有些堵得慌,索性一把甩开了他挽在手臂上的右手,转身便往回走:“要见便你自己去见,我不想见他!” 阿力在身后“哎”了声,夏若不停脚步时又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声:“阿若!” 那样极尽温柔的醇暖嗓音,夏若眼眶一时间便热辣起來,却直在心底骂自己做了青天白日梦,正要笑出声时,又听那人低低有些急切地重复叫了声:“阿若!” 脑中滚雷轰轰而过,她有些如坠梦中地茫然顿住脚步,有人自身后扶住了自己肩膀,慢慢将自己转过身來,额头抵了上來,低低笑了声:“傻阿若!” 也不知是谁的泪扑簌一下便落在了她脸颊上,砸得她生疼,她有些呆着任由他拥住了自己,耳边全是两人急促着愈发激烈的心脏跳动声,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整片面容都是纵横的泪痕,全世界的声响尽皆隐去,天旋地转。 他有些心疼地抚上她的背:“竟这样瘦了!” 她依旧愣着回不过神來,阿力在旁嘻嘻地跑过來:“阿姊,我都说了是你想见的殿下,自不会骗你啦!你看你不信我,刚才都有些被吓到了罢!” 夏若咬着嘴唇压抑住哭声:“你明明……你明明在青州,还说你受了伤……” “我是受了伤,我也的确昨日下午还在青州,可那又怎样!”他将她紧紧抱住了:“你便是在天涯海角,我都能寻到你那处去!” 前夜林显季的话忽而回响于耳际,她猛然推开他,面上皆是仓皇惊恐:“不行,你快回去,林显季说他要……” “他要做什么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翰深之的意思前些日子我已经知晓,我已向父皇递了折子,若是日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与北狄讲和!”他深深凝视住夏若,眸中情意似海深邃泅得她无暇去想其他:“父皇就与我们赐婚!” 夏若双瞳蓦地扩了几分,不可置信地去分辨他面上神色,可除开喜悦便是喜悦,再瞧不出其他來。 她再次被他狠狠抱进怀中,耳边回响阵阵都是方才那几句话,他眉开眼笑的俊朗模样似走马灯在闭目后一遍遍回放在眼帘前,刻进了心里。 “阿若,我此次來,便是來带你走的!”他低低在她耳边说着,摄人心魄的嗓音似水流过心间:“不用担心其他了,你太累,同我一起走罢!” “怎能如此容易!”她轻轻一笑:“你道林显季为何将我安置在此处!” 他屏了呼吸,再开口时却沒了方才的喜意:“顾大人他……” “是啊!”她慢慢推开了他:“他为和王党已久,若不是如此,林显季也不会放心我住在这里,如我与你走了,以林显季的心性,他会做出什么事來可想而知!” 林嗣墨终是肃穆起來:“尚有父皇在,他不敢于官场上妄动的!” “前些年在利州有个县主不知怎的递了密折,说是和王封了王爵之位沒多久便在京外一些地方调派人手鱼肉百姓,可这折子在途中被人拦了下來,第二日夜里那县主家中便无故失火,举家上下五十余人无一幸免!”她低首让人看不清面上神色:“这些你忘了么,那日皇帝虽有耳闻,却被和王母亲玉贵妃举办了场酒宴盖了过去,我们都是宴上宾客呢?” 他忽然抓牢了她双肩:“我调兵來驻守于府门前,必能保顾府上下平安!” “你的兵将是拿來保家卫国的,不是用來讨好心上人的工具!”她蓦地声音尖锐起來:“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殿下,却要來效仿前朝庸君么!” 他如远山锋利的眉宇藏着隐忍的怒气:“若你不在我身侧,我得了江山又能如何,,若你愿与我比肩,便舍了这江山又何妨,!” 他的话锐利如剑风,迅疾刺进她体内拔除不得,她睁了极大的一双眼静静看他,舌尖流转千遍到最后,也只轻轻吐出二字:“荒唐!” “今日不许再胡闹了,跟我走!” 他本是将手握住了她手腕,她却死命地挣开來:“胡闹,你以为我忍到今天是在胡闹么!”她蓄了泪的眼盯视住他:“我们苦心积虑地走到了今天,你即将就要建功还朝,却甘心因为这点小事功亏一篑么!” “小事!”他冷冷一笑:“为何是小事,若是连我心爱之人都护不了,天下间还有何事能称之为大!” 她被他一番话逼得哑口无言当场便怔住说不出话來,好久才吐出一口气:“好,我答应你,你伤还未痊愈,先回青州,我与阿力立马去找你可好!” “之前接你的小田也來了,不用分批离开!” 她本是怕林显季过來见到他,想打发他快些走,却被他这番抢白弄得无话可说,阿力走过扶住她:“阿姊,不若我们与殿下一同走罢,我虽沒见过那位说要娶你的殿下,可四殿下这样好的人物,定不会委屈了阿姊的!” 她气极之余啼笑皆非,林嗣墨倒是和谁都有着好缘分,身侧有人匆匆走近道:“殿下,青州那处飞來信鸽,说是形势有变,请殿下立即赶回去!” 夏若有点慌,忙推了他道:“让小田先送你回去……” “与我一起走!” 夏若因惦记着顾树言,怕如此一走了之林显季会迁怒于他,便连连摇头往后面退去,林嗣墨却不由分说将她横打一抱,抬步便走。 夏若身上一处麻了麻,再开口时却说不了话了,阿力再忙快步跟上來,口中啧啧道:“姐夫殿下好身手!” 她手脚并用着要下來,林嗣墨却低头压着嗓子道:“要再乱动,我就将你别处穴也一并点了!” 她简直要气晕头,阿力在旁边与田双河交头接耳道:“殿下很是英明呢?” “是的,不知小兄弟是!” “哦,这个是我阿姊!” “啊!这样啊!失敬失敬!” “诶,不用,久仰久仰!” 她本是闭了眼,却听得耳侧他的胸腔内一阵闷笑,心下倒也生不起气來了,林显季出什么招,便端看造化如何罢。 “顾大人与我叙话后便去了府衙,若你想见他一面,等以后稳定些了,我便接他过去上京或是送你过來小住可好!” 夏若也说不出话,任由他计划着,阿力先窜上了马车,高兴劲儿倒未随时间流逝消减,他帮着林嗣墨将夏若送进马车内:“殿下放心在前驾马罢,阿姊这里我护着便好!” 马车驶出幽州司马府门外极远,渐渐人多了起來,是要穿过集市再出城门了,却突然生硬地顿下來,震得车内二人赶紧抓住对方以稳住身形。 夏若听见外头似是田双河一声低呼,紧接着是利剑出鞘铮地一阵清鸣,她心里一紧倾身飞快地掀了车帘,正见林嗣墨身子往后一仰,手里的剑堪堪挡住迎面飞击而來一枚羽箭。 她定睛往那被打落至地面的箭镞看去,银光泛泛,好在未淬毒。 却听一人在前方了然一声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为抱美人归竟是连几万大军都不顾了!” 夏若强忍着惧意瞪了眼抬首去看,林显季正从一边酒楼上飞身下來站稳在地面,含笑展了折扇一摇:“阿若,你当真是耐不住性子,他來了果真就要走了!” “二哥别來无恙否!”林嗣墨握住马缰朗声道:“不知二哥此时不在京中,反而于离京中这样远的地方出现是何用意!” “我倒要问问四弟!”林显季压低嗓音缓缓道:“你本來应在何地自己心里最是明白不过,为何也來了此处,不过还是多亏你提醒,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了何事也怪不到二哥我的头上呢?” 他说完张狂一笑,抽剑便扑身向林嗣墨飞來,二人立时便厮杀在一起,却不知从何处涌出一大波带刀之人,将他们一行四人牢牢围住,固若金汤。 阿力有些不知所措,虽是慌张却是个有主见的,他赶紧将夏若往身后一带:“阿姊,莫要被他们伤着了,我出去帮殿下他们!” ------------ 廿三章 又起书信 乱 夏若急着拦住了他:“看那些带刀之人不冲我们马车这边來,必然是受了林显季的指使只会围攻田双河!”她神色忽而有些轻松:“阿力,你声音大,帮我向他们喊个话,我说什么你便传达什么可好!” 阿力连连点头:“阿姊快说!” “你便说!”夏若语气坚定起來,眸中一抹令人不敢直视的光璀璨耀眼:“和王殿下,我阿姊说了,你若让你手下停下不伤人,她便留下不走了!” 阿力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却见夏若捻了跟簪子在手心,低眉轻轻说着:“这是跟了我许多年的物事,在北狄时我也曾效果用她來了结性命,昨夜也曾将之握在手中欲作防身之用,现今!”她抬眸冲阿力如释冰雪春暖万物般的一笑:“它倒是又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她看阿力张着嘴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來,轻笑了声:“你若还不快喊,这簪子怕就要迫不及待地扎到我脖颈深处去了!” 他慌忙來瞧她,果真刚才比上去的簪子一寸寸地慢慢扎了进去,随着她缓缓使出的力气竟是有增无减渐次进入了肌理,他急急扭头大喊道:“你们快住手,我阿姊说了,若和王殿下能放行,她愿意依言留下來!” 林嗣墨手上动作生生一顿,堪堪躲过林显季混不要命劈來的一剑,林显季仰天长笑了声:“四弟,既是阿若说了话,那今日便不与你追究夺我未婚王妃的事情了!” 林嗣墨缓缓地放下拿了剑的手臂,抬了一张雪白的脸遥遥地冲她回望过來,夏若见他脚踝裤襟处竟是映了斑斑的血迹,咬牙道:“林显季,让你那些人都给我退下,另拨十人送他二人回青州去!” “是是是!”林显季爽快一笑,上前便扶了林嗣墨:“來,二哥送你上马!” 林嗣墨如钉牢在地面动也不动,衣角被尚未褪去寒意的冷风吹得扬起來飒飒作响,他整个人都失了血色,嘴唇抿紧得发白來看她,好半天才从牙缝中吐了几个字:“阿若,你果真!” 她心如鼓槌,密集地如针扎般的滋味直教她差点喘不过气來:“是,我的确不想与你走!” 他苍白的如画描绘的脸上竟密密匝匝地沁出了一层的冷汗,痛到极致反而一笑几分惨淡:“却原來,是我在自作多情了么!” 她别了脸去,面无神色对阿力缓缓道:“你也与殿下一同走,他功夫是数一数二的好,必定能教出你一身本事來!” 阿力抿了嘴不回话,林嗣墨依然长身而立在原地:“阿若,还有什么要交待我的么!” 她轻声却决绝:“我以后不要与你再相见!” “好!” “此去一别,你我再无纠缠!” “好!” “我会忘了你!” “好!” “你莫要在我面前说好了,我并不爱听!” 他顿了半晌,辗转于舌尖吐出的字却依旧不变:“好!” “我方才已说过,让你莫在我面前说那个字!” “……” 四周万物都静了极久,阿若终是忍不住眼眶内滂沱泪意,匆匆回身放下了车帘。 就此别过,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却上前,在车帘尚未完全落下时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人温热的掌心有着强有力的脉搏,停顿了极长的时光,似是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缓缓轻轻地用另一手在她冰凉的掌心写下:“好!” 耳内隆隆作响的似庞然怪物引颈而啸,极难筑起的朱楼高院在她的心里轰然倾塌,转瞬,便碎了。 她缓缓将手抽离,那人身形怔了怔,转身拔出方才插入地里半截的剑,一声剑音轻啸而过,马蹄响,滚滚飞起的,是马下扬起的尘土,与再难回去的过往了。 夏若听着渐行渐远的马驰之音,浑浑噩噩着闭了眼,终有一天,终有一天我会把万里锦绣江山送至你手中,到那时,你便就是意气风发,指点天下的王者了。 阿力抚上她冰凉的手:“阿姊好傻!”他埋头于她肩上轻叹了声:“阿姊,你怎的这般傻!” 林显季似极为得意地扬声道:“起程回司马府!” 她颓然滑下还握着簪子的手來,对阿力笑了笑:“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他那样的人,往后是要肩负江山的啊!若是伤得更重以致不能上战场,那便委实有些不值了!” 阿力猛地抱紧了她:“阿姊,你莫要这样笑,我心里疼!” 她反手也抱住了他,摸了他发顶道:“傻小子!” 可她若知晓此次埋下的祸患,怕是宁愿与林嗣墨他们杀出条血路,也不会留下的。 日子愈发接近婚期,林显季自那日起是更加地光华出彩起來,眉眼顾盼神飞也绝口不提回上京去的事情,夏若也并不问,心里巴不得皇帝怪罪他疏忽职守一气削了他王爵才好。 阿力也整日无精打采,催着他出去练剑也不听,只知守在她身边说话。 他像往日拿了本书进屋來:“阿姊,我这个字又忘了怎么读的了,快教教我!” 夏若收回往窗外出神的心绪,接过他递來的抄本看去,书页里赫然夹着一团字条,她心里咚咚直跳,忙抬了头去看门外,幸而林显季方才出去了还未进來,忙笼袖拂过,字条被手牢牢握住拳心中。 阿力笑了笑,大声道:“原來殿下不在,我还以为阿姊再与殿下说话呢?” “既是以为他在!”夏若蹙眉去看他,神色间满是不认同:“你为何还如此鲁莽闯进來让我教你认字!” 阿力将左手握拳往右手摊开的掌心里一锤:“啊”了一声:“我昨夜写了几张大字的,这边拿來与阿姊瞧,顾府的小丫头都说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呢?” 她掌不住一笑:“怕是人家姑娘觉得你人长得好罢!” “阿姊又取笑我呢?若说长得好,我哪及你区区一点小指头!”他眉开眼笑的样子清爽无比,让夏若阴郁了几天的心情好了大半:“论起來,阿姊可真不像我的亲姐姐!” 她心中一突,装作无意问道:“怎么不像了!” “阿姊比我好看太多,哪里像亲姐弟了!”阿力满不在乎道:“只怕别人都在笑话姐姐生得像天仙下凡,弟弟却像田里裹满泥的放牛娃呢?” 夏若听了松了口气,正要答话时门外传來一阵朗声大笑:“若说你姐姐如此倒也不为过,只是你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倒不必为此自卑了!” 她闻言便便知來人是谁,遂冷下了脸:“阿力,把这抄本拿回书房去,别放错地方了,免得顾大人倒是查阅不便!” 阿力心知她在打发自己离林显季远些,也是嘻嘻一笑:“那我待会來找阿姊來说话!” 林显季掀了袍脚阔步进屋:“京中司衣局为你做的凤冠霞帔已经送來了,三日后便是你我的婚期,这几天你也要好好休息养好气色才是!” 夏若懒懒应了声,侧了身子重去看窗外,他对她这态度见怪不怪,也不着恼:“有什么好景致看呢?我也來赏一赏!” 她却起身将窗帷一把拉下:“突然觉得有些乏了,殿下先请便罢!” 他挑眉不语,笑了笑便果真依言出去了。 她将门窗检查了几遍,均是锁好了,压下一腔胡乱跳动的心,抿紧嘴唇将袖间藏着的纸条拿出來一看,竟是白术的书信。 她于信中有些急切的口吻让她一下便能想到她气急的模样,不禁低声一笑,原是白术也去了青州担任随军大夫,因林嗣墨此次前來未能接她离开反而伤势加重,她这个医官显然是要來言语讨伐一番的。 夏若再往下看去,却是忍不住低呼了声,李见放竟是与白术约着,要与林显季迎娶她回上京那日,偷着从营中率兵马來截她。 林嗣墨治军严明,若是私自调动兵马他怎可能不知,想必也是他默许的了。 她独自枯坐了一会,点了旁边桌上的蜡烛,将纸捻成一条凑过去烧了,火光猛地窜起來,她手却一颤,快快地起身拉开了房门,匆匆走了起來:“阿力,你在哪儿!” “阿力!”她连着叫了几声,阿力从回廊前头急急跑过來道:“我在呢阿姊,怎么啦!” 她将他衣领一提,顺势带他回了房中,她把门重而一关,压低声音道:“你那个字条从哪里得來的!” “信鸽脚上的呗!”阿力有些高兴:“是不是殿下准备着要过來偷偷接我们,这次如果经过周密的部署,一定不会让这位殿下发现啦!” 她拿食指往他额头狠狠一戳,语气有些狠道:“你还得意,这信鸽既是已经到了司马府,你道林显季那样狡诈的人不会事先截住么!” 阿力有些愣愣敛了笑:“那……那该如何……” “他既是知晓了,必定会设套!”夏若将手指捏了一圈又一圈:“快,悄悄给我拿笔纸过來,我写封书信你和林显季一起出府去,趁他不备时交给城里专门收银子替买家传书的商贩!” ------------ 廿四章 嫁娶有诈 疑 阿力赶紧出了门,进來的时候依旧是关了门,从袖间拿了一张纸和一个信封,夏若接过來又道:“笔呢?” 他听后有些迟疑地递來一根手掌长短的炭:“墨砚不好拿过來,阿姊也真是,又不肯自己去书房……” 夏若抽了他手里的炭:“这个也不错,能写就行,哎要我去了书房,干了些什么人家不用猜都知道了!” 阿力怔了怔:“也是……” 夏若疾笔如飞,将写好的信封好后塞到他怀里:“再帮我把林显季叫过來,我自有说辞!” 阿力“嗯”了声便出门去,夏若站起身來,点了一炉苏荷熏香,将窗子支起來透了丝缝儿,不多时林显季果真跟着阿力进來了:“阿若此时心情看來还不错!” 她“嗯”道:“幽州城里可有水晶梅子之类的蜜饯!” “你可是想吃!”林显季因她从未对自己提什么要求,现下竟是主动來与他说想吃什么东西,自是忙忙地应下,笑成了一朵花:“我这就差人去买!” “差人!”夏若睁了眼去看他:“原來殿下连这些事都不愿亲力亲为!”她尤嫌不够:“哼”了声慢慢侧过身去:“当真是错看了……” 她话还未完,林显季慌道:“我这便出府去买,不过是几柱香的时辰!” 她掩袖轻轻一笑,指了阿力道:“你与殿下一起去,看喜欢吃些什么一并买回來!”顿了话头又是一笑:“好好地跟着殿下行事,别丢了!” 阿力嘻嘻一笑:“阿姊交待的我都记住了,回來再与阿姊说话!” 这一去竟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夏若见暖炉里的熏香燃尽了他们也不见人影,正坐立难安之际,阿力嘭地一声推开了房门,扬声喊道:“阿姊,我回來啦!” 夏若惊得站起來,见是他一脸喜色,心中稍安:“叫这么大声做什么?一点都不怕别人知道么!” 他将手中的食盒搁在桌上,小声道:“我已经照你说的办好啦!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我自己悄悄去不就好了,为何还要跟着林显季行事,阿姊可不知道,为了避免他发现,我又是嚷着吃这个又是嚷着要那个,简直把人都转晕了!” 夏若笑了笑:“他一向自负且多疑,若是你独自外出免不得会被人跟踪不好行事,可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谅他再有闲暇,也不会怀疑背着他送信出城的事!” 阿力惊呼了声:“阿姊的头脑真好,竟能想到这点!” “得了,将心眼放多些自然就慢慢会这些勾心斗角了!”夏若将食盒掀开:“幽州的吃食虽不必上京的精致,不过色泽诱人,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阿力拣了颗梅子放在口中,又从怀里拿出个物事小心翼翼递到夏若眼前:“阿姊,这是我第一次给你买东西呢?喜欢不喜欢!” 她顺着他手腕看过去,入目是一个别致的小香囊,上头拿了几种不同颜色的彩线绣了繁密的海棠花,煞是动人至极,阿力轻声道:“阿姊从小就爱海棠花的,这些天我知你一直不开心,却还总惦记着我,生怕我也不开心,阿姊对我太好,我这做小的,也希望阿姊真正幸福起來!”他将那个香囊塞进愣住的她掌心里:“老人家说的,女子婚前若是得了至亲送的福袋,便能与相爱之人相守终生,阿姊,你若是放不下前事,我便是拼了命也能将你送到青州去的!” 她轻声笑了下:“阿力送我的东西我当真喜欢不过,这便贴身收起來!” “阿姊,我方才说的话……” “这盒子里除了梅子蜜饯还有红枣糕,也是十分好吃的,哎,居然还有山楂糕,也不知酸不酸!”她笑着拿起一块送到阿力嘴边:“先替我尝尝,阿姊胆子小,不敢再冒许多险了!” 他拿手抹了她眼角的泪:“阿姊,我……” “阿姊晓得!”她转过身去,依然还是笑着道:“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若拿我终生幸福來换你平安,又有什么不值得!” 阿力像是急得不行,走至她面前还欲说话,夏若却截住他的话道:“不必多说了,阿姊一直也未能为你,为他,为见放做些什么?现在便遂了我心愿罢!” 终是斩钉截铁的一番话阻了阿力再说下去的念头,他默然垂首半晌,转身走出了门,末了又回头进门握了握她的手:“我会与你同进退的,阿姊,我会永远站在你前方,为你遮挡一切的风雨!” 她一把抱住了他,缓缓却坚定地说:“阿力,谢谢有你!” 似水的日子飞快流逝,仿似一眨眼便到了以前想过很多次的婚期。 那时她以为站在穿着鲜红嫁衣的自己面前的,是那个眉目清俊却总对自己含着一丝笑意的人,可世事总如南柯浮生一场梦,今时今日,她着了锦缎佩了珠钗,盛装的凤冠霞帔勾勒的是她夺魄美极的身段眉眼,却掩不住那颗空荡极久了的内心。 时远时近锣鼓鞭炮的炸响之于茫茫然的她却无法入耳,浑浑噩噩中似听得喜轿外的仆妇恭喜道:“王妃这仪仗真真是了不得,老身活了这许多年,送亲也不知送了多少回,竟是从未遇见过如此繁华的婚嫁队呢?” 她低眉去看自己的袖口,绵密细致的针法织就的全天下最是锦簇的纹路,像心底荒芜却长出了参天的古藤一般,纠缠得内心动弹不得。 透过轿帘被风吹起的间隙,她依稀看着阿力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坚挺的背脊,一行浩荡的人马车队像幽州城门处悠悠而去,喜婆凑到窗外來:“王妃啊!听说咱们到了城门口,就得换下來了,到时便不能服侍您一路回京了啊!”她也不管夏若是否理会,照例掀了嘴皮子说上许多:“听说京里过來迎亲的仪仗可比咱们的人还要多上好几倍,啊呀呀,王妃果然是天姿国色,婚嫁的气派都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夏若往后靠去,车队正停在了城门口,只听得阿力在前方扬声道:“辛苦和王殿下等候多时了!” 一众人皆是跪下见礼,衣角窸窣声中似有人说了声:“小舅子便不必下马了,都是自家人,省得麻烦!” 果真从司马府出來的一干人等都是被替换成京里來的了,夏若只觉得麻烦,闭了眼任由他们折腾。 林显季却突然掀了轿旁的车帘道:“阿若可累了!” “还好!” “那可要先休息会儿!” 她淡淡睁了眼去看他:“我总归是要坐着的,便是停下也不能四处走动!” 他眼眸里瞬时有光一闪,笑道:“是,那便接着走罢!” 幽州回上京的官道,必是要经过一口峡谷,峡谷由前朝人命名为绝命峡,意指若发生兵家之事,必会死伤惨烈。 绝命峡联通官道,峡谷之上呈和合收拢之势,若有人想置对手于死地,只需在峡谷之上埋伏好弓箭手及兵马若干,必能轻易斩杀擒获穿过峡谷之人。 夏若未想到林显季要如此声势浩大地走官道,像是故意给旁人知晓一般,着实有些不解,却又转念一想,毕竟是皇家婚事,或许官道方能彰显气势。 只是眼皮却突然急速地跳了几下,她强压下心口涌上來的不安,只觉得有些莫名。 林显季一向是惯会耍花招之人,做事极爱设套,他若是今日想招來敌手,想必也是处心积虑做了周密的计划安排。 她直觉便想到了远在青州的林嗣墨与李见放,心悬得慌张难安,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明明那封信已经是由阿力送出去了的,于情于理,李见放与白术也不可能冒这个险。 林嗣墨还有伤,况那日已决绝明了,更是不可能來钻林显季布下的套。 平地忽地起了风,幽州本处于北方,沙尘也是极多,一行人被风沙迷得不能睁眼前行,只得暂定休息片刻,前方却现出漫天飞扬的尘土,似一幅恢宏至极的黄金壁画,伴随着眼帘中愈发逼近的骇人情景,整片地面都动荡起來,震耳欲聋的声响让夏若几乎头疼欲裂。 她在轿中被远方传來的轰隆震得不能安稳坐着,匆忙中一把抓住了扶栏,揭了头上已是堪堪快滑下的喜帕,掀开轿帘便欲寻阿力來问话。 刚将手伸出几许,外面忽然闯进一只手止住了她的动作:“阿若,外头风大,仔细吹散了发髻,便先在里头待一会儿!” “林显季!”她不由得有点狐疑:“外头可是來了什么人!” 他轻笑了一阵,止不住的笑意掺在话里头只觉得无比瘆人:“安稳待着便是,若是嫌闷,我让阿力那小子进轿來与你说话!” “让阿力进轿!”她挑眉嗤笑了声:“林显季,只怕你压根沒把这场婚事当真罢!” “阿若这话说得便有些不讲道理了!”他似乎将折扇霍地展开來,扑簌声与愈來愈近的马蹄金戈声震得夏若神经一紧:“诶,你先待着,我等的东西來了!” ------------ 廿五章 故人身死 怆 她手腕上的桎梏蓦地一松,心头喷涌而出的不安瞬间压得整个人密密实实难以行动,正发愣之际,阿力却一脸慌张地掀了轿子旁的窗帘,低低道:“阿姊,突然出现好多兵将,我们会不会有事!” “兵将,!”她蓦地掀了轿帘,起身就欲出去一探究竟,却只是一眼,刹时便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似有无数的浩荡人马自天际奔涌而來,扬起尘埃沙土漫天遍地,当头一人手提红缨长枪,着了玄色盔甲身披银色战袍,意气风发地驾马疾驶而來,应是许久未见了,可夏若闭上眼來都能立即忆起他眨着璀璨精萃的墨瞳冲自己笑,林显季回身瞥见了夏若,当即近身來将她扶了出去。 他压低声音在僵着身体的她耳边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便好好瞧瞧,今日我如何一展风采!” 她扭头去看他,他却将自己蛮横地推到了阿力身边,扬声笑道:“李小将军,您这英姿勃发的样子,还当真让本殿大开眼界不已啊!” 李见放本是见着了夏若,正喜笑颜开之际却被他一番话冷下脸來:“我今日是來带人的,和王殿下还请高抬贵手!” 林显季拍手“哟”了一声:“果真是好男儿,上了战场历练了一番,说话的语气都强硬了几分!”他拿折扇挡了面吃吃地笑,十分诡异:“可你來本殿这儿带人,是有谁的命令不成!” “你欺瞒圣上混淆圣听,私自扩大京郊畿的人数却为一己之用!”李见放端坐马上厉声道:“许多年來你滥用职权鱼肉百姓,拉拢朝臣结党营私,如今竟还因私欲!”他伸了手冲夏若遥指过來:“你还因私欲耍尽了手段逼迫阿若嫁入你王府为妃,我今日便是來清君侧的!” 夏若攥紧了手扭头低声问阿力:“你那日的信到底有无送出去,还是被林显季发现了!” 阿力蹙眉凝神快速地回忆道:“我趁他去与你买蜜饯之时悄悄给了送信之人,他应是不会发现才对!” 林显季本是站得不远,突然回身笑过來:“阿若真是可爱得紧,你道我不亲眼见着,我那些手下便会放松警惕么!” 她心凉了半截,眸子倏地散尽了去看他:“林显季,你使得好手段,处心积虑了这样长的时间,便只是要与见放过不去,!” “当然不是!”他仰身懒懒一笑:“我截了你的信,便是等林嗣墨來的,可是你看,他还是贪生怕死,所以遣了他部下來一探虚实!” 夏若有些站不稳脚,上头峡谷似突降了几千弓箭手冒出了身形,她终是有些慌了:“林显季,你还调派了人手过來,,你要置谁于死地么!” “既然林嗣墨沒來,那让这小将军试试我新增的京郊畿也是不错的,你以为!”他笑着看过來:“我那些兵士果真是混饭吃的么!” 她慌了神上前几步去扯他衣袖:“你莫要乱來,见放是疆场功臣,现下战乱未平,你若伤了他,圣上是会怪罪的!” 他却终于不似以前痴缠着那般了,头一次有了淡漠的神色:“李见放,本殿今日大开恩泽,只调了五千弓箭手与你对抗,若你有本事活下來,再与我言辞讨伐不迟!” 夏若蓦地尖声叫道:“阿放,你快些回青州去,快给我回去!” 李见放展眉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我此次既是來了,便沒想着会回去!”他隔了无尽的渺渺尘埃望过來:“阿若,许久未见,我很是想念你!” 夏若被他盈盈一笑激得几欲崩溃,疯了般就要去他那边为他挡下峡谷之上的众多羽箭,林显季淡淡挥手道:“将她架住了,好生看着,莫要伤着就行!” 阿力冲上前來要护住夏若,却也被一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卫架住了手,点了昏睡穴便了无知觉。 李见放拉了马缰就欲上前:“不许伤及无辜,把阿若身边的人都遣散了!” 林显季负了左手于身后,右手轻轻抬至头顶,微微似鬼魅一笑:“你觉得以现下的情势,还由得着你來说话么!” 夏若被人用手捂住了口鼻,窒息的感觉从头顶盖到脚底,似兜头一盆凉水猝不及防泼下,惊惧掺杂着痛楚,实在太折磨人。 她脸上濡湿一片,也不知是疼了多时额上冒出的冷汗,还是眼窝里渗出的泪,她朦胧着双眼看过去,李见放身后也是跟了不少兵士的,却与峡谷上密集似蚁群的弓箭手相比,拿微不足道來形容都尤显不足。 林显季轻轻将手往下一摆,笑着淡淡道:“放箭!” 刹时间羽箭如雨倾盆而下,她眸子被箭镞上反射來的潋滟光芒刺得疼极,却还是挣扎着去仔细地看马上那人。 李见放虽身手极好,却如何能在万千飞箭前抵抗,他身后的人纷纷倒下,有人甚至还來不及惨叫便直挺着身躯摔落至地面,有人还存活着便负伤冲到李见放身前为他涤荡箭矢。 似有放不完的箭羽,似有听不完的皮肉被箭镞狠狠刺进的声响,她渐渐静下來,茫然着一动不动地去看他。 少年咬牙拿长枪旋着挑开飞射而來的众多箭群,却还是疏忽着被射伤了手臂,他似乎有些坚持不住,动作滞下的瞬间又有数不尽的羽箭袭來,也不过是半刻,他迟疑着低头看去,竟是有五枚齐发的羽箭直刺进了心窝,夏若亲眼见着,却也流不出泪了。 她竟还有些高兴,见放,你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终于不用再担心这些漫天羽箭了啊! 林显季挥手,箭矢已停,峡谷里皆是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如山堆积,少年将长枪插进泥土之中支撑着缓缓站起來,如玉的面容上血色尽褪,嘴角有些颤却还是笑着望过來:“阿若,我很沒用吧!”他似泼墨画卷里的人皱了眉,拿手覆上了心窝处,轻轻道:“还是有些疼的,阿若,你等着,我这便过來救你!” 夏若也是柔柔地笑着,痴痴地看他并不说话,李见放对她缱倦一笑,手上使力便猛地拔掉了心口上的羽箭,鲜血迸射似落地有声,他一步步地身形不稳地走过來,林显季却阴狠至极,夺过身边一把长弓对准他。 他每走一步,林显季便挑眉朝他射一支箭,箭箭直中心窝。 李见放眉头也不皱地伸手拔下,一如之前的笑意满满冲夏若走來,只隔十步之远的地方,他终是气息都渐无,惨白着脸倒在了地上,他身上汩汩而流的血液已是被他从远处拖着濡湿了一大片黄土,像极了枯萎的叶上开出繁盛葳蕤的花。 幽州独特强劲的大风,恰在这时以摧枯拉朽之势刹时刮遍了四方,地上沾染了胭红血迹的泥沙纷纷卷扬而起,一下下抽打在人的面上,就像李见放自瞧她起便存着的痴黏目光,像一把涂满蜜饯糖衣的利刃,嗤地飞刺进脖颈处,一剑封喉,利落无比。 怕是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他爽朗的带着骄阳气息的笑,被自己逗趣时无措微微泛红的脸庞,心情愉悦衬得晶亮迷人的清澈眸子,一齐策马比试武艺愈显矫健挺拔的身姿。 这些都随着她不能被饶恕的私心,全都彻底死在了这个风沙蚀骨的大漠荒野,终是回不來了。 欲救之却不得,欲近之却不可。 只能独忍着磨人的软弱带來的撕裂肺腑的痛楚,眼睁睁地看他俊逸如竹的年轻身躯被漫天袭來的朱色羽箭刺透。 滑腻粘稠的殷红鲜血顺着沒入骨骸的箭羽矢尾汩汩涌出。 一滴,两滴,点点的血珠渐渐汇成了一股溪流,像争相怒放的大朵血色牡丹,少年的银色战袍瞬间被染就成一幅瑰艳的雍容牡丹图,映衬着此刻白皙得接近透明的面色,恰如三月的春色几许。 依旧是美得让人心惊的姿态,却无法再被自己瞧见了。 “见放……” 从未料到会发生此种情形的少女,此刻蓦地从麻木痛楚中醒悟过來。 那本该是一个比五月的骄阳还要完好的生命。 他会成为大庆朝最完美的少年将军。 他会拥有顶好的如画美眷,烈火烹油的似锦前程。 夏若,你该将性命赔给他。 所有的一切,都不应将这无辜的好男儿牵扯进來。 毕竟,这天下,只是为了林嗣言才会去争取的,却为何,要无故害了李见放…… “见放……对不住……” 那人虽身中千箭,玄色盔甲因破了数孔而露出的堇白外袍全被温热的血氲染得瞧不出原本色泽,然,那一对眉眼却依旧干净,那一副面庞却依旧如玉,美目在俊雅脸庞上流转间,微微散发出如神祇的朦胧华光。 “终于见到你了呢……阿若……可、还好……” 听出那人的气息已不稳,夏若慌忙点头,想对他说点什么?却终是满腔哽咽化成了涟涟清泪。 “……对不住……” “无事……阿若、再坚持、一会……李家军……” ------------ 廿六章 回想再难 罢 话说于此,他早已精疲力竭,眼皮重得再也撑不住,夏若见他要阖上眼,忽地悲怆喊出了他的名字。 李见放于悠悠闭目的霎那间,似乎回到了那个有着薄霜暖阳的冬日清晨,那是他这一生与她的初识,听得她带着一些惊喜的情愫唤出了他的名字。 可这话音里的暗藏心意,他这一生,只怕是永远都不能知晓了。 见放,是以见放。 才子屈原在那个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时代,悲怆着说出此话。 见放,是被放逐啊! 李家因了见放母亲对独子的溺爱,为这个大庆朝将來的神武小将军心意满满地起了此名。 想让他自由自在,不受拘谨,做事但求为了自己心意便好。 却不知,恰是因此,李家军的未來年轻战神,在为心上人的拼死一战里,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可他应是不悔的吧! 夏若痴痴笑着,慢慢开了口:“真美,阿放,你睁开眼來看一下,真美啊!” 他却是连呼吸的动静都沒有了,夏若还只知对他笑:“阿放,你來看,可不像极了海棠花……” 远处突然出现了人影,峡谷上弓箭手又欲抬起长弓,林显季却一哼:“是名女子,不用动手了!” 那人从疾驶的马上跳下來,几步便奔至李见放倒下之处跪下,伸手触他鼻息许久,愣着抬首朝夏若看來:“我果真,是迟來了么!” 夏若浅笑着慢慢走过去:“竟然是白术姐來了,你不是死了许久了么!”她呵呵笑起來:“原來你们都是在骗我呢?很好玩罢,嗯,是不是很有趣!” 风从天地尽头刮來,斑驳的日影映得夏若神色恍然,白术站起身,猛地将她抱住,拿手覆上她双眼哭道:“阿若,不要看了!” “死了,好多人都死了!”她拂开了白术的手,怔怔指了地上的李见放:“他是谁,他也死了么!” 白术似是隐忍着捂唇快哭出声來,林显季将手里长弓轻轻掷于地上,拿手遥遥指向她:“也好,王妃嫁进王府正缺个陪嫁丫头,便是你了!” 白术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你觉得你此时此地此为,倒还能顺心如意地将阿若带回京中!”她将阿若往身后一护:“你是不怕遭报应,整日里坏事做绝了罢,!” 峡谷之上忽然响动四起,方才的弓箭手似被另一方兵将团团围住,惨叫声与厮杀声不绝于耳。 林显季霍地抬首望向前方,眼中突显了几分惊恐之色,浅金色的凤眼眸子里映出滚滚尘土,而在那尘土飞扬之中,当先一人面容坚毅肃杀地带领身后千万铁骑奔腾而來。 白术怕林显季对她们不利,忙将夏若牵着往人马驱來之处跑去,林显季负手站定了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是不会來了!” 林嗣墨冷冷一笑:“你屠戮我麾下将士,我为何不來!” “只可惜!”林显季嗤地一笑:“來得晚了!” 夏若终是累极,再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白茫茫一片,似刷地拉了层帘幕挡住了所有心绪,临闭眼时却又似察觉着有人在耳边惊叫了声,至此,再无其他。 她周身尽是浓雾笼罩,兜兜转转地寻了极久也总走不出去,朦胧中手上似有些知觉,仿佛有人在耳边细语着:“阿若,你已经睡了这样久……是不是再不愿醒來见我了……” 夏若茫然四顾,并未有人,只是那说话的声音却极为熟悉,好像听了许多年一样,又有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殿下,您自己身子也重要……” 殿下,夏若蹙起眉努力回想,似乎的确有人日日在自己耳边称呼一个人为殿下的。 是一个人么,好像也不止一个,她茫然着理不清头绪,自己的手好似被一股力突然攫得更紧了。 “阿若,你定还在怪我那日未早先前去营救……见放之事确是我对不住,我已为他抄了百卷佛经,父皇也为他加封了神勇大将军的功勋,他应是……能安心了……”那人哽咽些许:“我那日若不是为着与北狄新主谈那些事情,或许便能早些……” 他拿自己的手贴在了一方温软之上,随着说话有轻微的嗡嗡震动:“是我太自负了,我并未料到林显季会掌握如此多的弓箭手,阿若,你还不愿醒來么……” 她有些茫然,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清楚他说的这些是否真与自己有关,良久后似乎有极长的一声叹息:“罢了,让她休息着,我晚上再來看她……” 夏若有些急,心想着你话还未说完呢?抬手就要去拽住方才说话的那人,却是身体纹丝不动,她忽而记起自己的眼睛还好似未睁开,正折磨着,脚步声渐渐远了,周围又是一片寂静。 脚步声又不知怎的回转过來,似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杜小姐,您可不能进啊!殿下吩咐过,这间屋子里住着的不是一般的人,除了白术姑娘与殿下他自己,旁人都是不能进去的!” “旁人!”被称为杜小姐的女子呵地一笑:“我在殿下身边待了这样久,原來还只是个旁人,!” “杜小姐,我照看的人正休息着,还请您莫要如此大声喧哗!” 那女子的声音忽地小了许多,却还是有些愤愤:“白术,殿下他怎么回事儿,沒日沒夜地处理公务不说,还能在不眠不休里留出一些时间过來这里,我今日还真想看看,这里是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殿下如此挂心!” 与她对着话的女子也是不卑不亢道:“殿下的事情太复杂,我也不知道,若您真为殿下考虑,那还是请勿忙上添乱,先回住处去罢!” “白术,我今日非要……”那杜小姐还欲多言,却被一边的声音喝住:“杜蘅,你在此处做什么?!” 她声音有些抖,却还是笑着:“见过殿下,小女只是担心殿下身体故而……” “我身体有什么可值得你來担心的!”他冷冷道:“若真是关心我,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还吵嚷着的地方霎时安静下來,女子有些讷讷道:“那殿下……殿下神色正好,我便先告辞了……” “嗯!”他似有些不耐烦:“退下罢!” 一行人的脚步声拖沓着走远,那人疲惫道:“事事都不让我省心,这杜左将军明明是个不会花花心思的人,竟也能想到将她女儿送來这边讨好人!” 叫白术的女子轻轻一笑:“杜小姐可却是说她自己仰慕熙王府的殿下已久,所以才求着她父亲來这边见您呢?” “见我的话,过了许多天也应该走了,整日里吵吵嚷嚷,真是糟心!” “殿下莫不是无福消受美人恩!” 他叹了口气:“再美也比不过我的阿若,我现在谁都不想,只想着她能早些醒转來……” 阿若…… 夏若听了这名字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莫不是在说自己,她心里一突,千回百转之间忽而睁了双眸,脑后只觉隐隐作痛,她抽了口凉气朝那二人说话的声音看去,他们听见响动也讶异着看过來。 夏若第一眼便觉这男子气度非常,芝兰玉树一般的人正巧站在曦光里,宛如天人。 他见她睁了眼,一时间像是惊喜不已地提步便走过來,俯下身猛地抱住她在耳边带着泪意道:“阿若你……你终是……” “你怎会知道我名字的!” 夏若说了话便闭紧了嘴,自己这声音干涩得犹如破风箱,那人也只是轻蹙眉,随之而來的却是他蓦地出声道:“我怎会知你名字,!” 她见他盯视住自己,往后靠了靠:“我头疼得很,感觉忘了不少东西,我以前……”她顿了顿,再开口时换了小心翼翼的语气:“我是不是认识你们……!” 白术抽了口气,林嗣墨的右手却搭上了夏若的脉门,屋内沉静片刻后林嗣墨又再开口:“脉象平和,无碍了!” 他复而抬眼朝她温润几许的笑:“是,我们认识许久了!” “那些事,你忘掉反而更好些!”他低低一笑,双眸流转万丈华光:“总之,你能醒來与我说话,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见他隐隐有些苦涩,也不好多问,只得道:“既是认识许久,我指不定今后也能再记起來,你莫要多想!”她抬首四下看了看:“这是何处!” “青州,我们大庆与北狄已达和解,明日我们便拔营回京!”他笑着抚了她的发:“北狄新主也会随我们回京面圣,明日你便能见到了!” 她正要说话,肚子却叫了几声,她脸红道:“有些饿了……” 白术忙笑道:“我去给你端吃的來,累的话先躺会!” 她目送她出门,转眸朝他看了几眼:“我也忘了你名字,刚才那位姐姐的名字我也忘了……” “我叫林嗣墨!”他伸手翻过她掌心细细划出字体:“那位是你白术姐,你以前总喜欢与她一起说话的!” 她轻轻“哦”了声:“我不太想说话,总觉得好累!”她闭了眼:“你们会不会很失望,以前我应该和你们很亲密的,可突然把你们全忘了……” ------------ 廿七章 当真失忆 药 “阿若的心思往日里总是最好的,不必如此想!”他轻轻浅浅笑着:“说來,阿若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她慌神睁开眼來:“是什么?” “一场婚事!”他缓缓近身将她牢牢抱在怀中,语气温柔得要化出水來:“阿若曾经许诺过我,回京便与我成亲的!” 她猜得出自己与他定不是普通关系,便顺意点点头:“那我们回京便成亲!” 他低低应了声:“我这次,定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夏若昏昏沉沉地回抱住他,转瞬却又睡了过去。 再醒來已是傍晚,白术上午端过來的细粥并几样小菜还好端端地搁在房里的小圆桌上,凉透了。 林嗣墨晚上带了卷宗到她房里來,夏若有些诧异道:“带这些过來干什么?” “我在这里看你睡着,以前你夜里睡觉也是极不安稳的!”他从烛台边抬眸冲她浅浅一笑:“我便一边守着你一边看卷宗,你且安心睡着便是!” “我以前……”夏若小心道:“很不安分么,是不是那种很让你们担心的不听话的人!” 林嗣墨温柔一笑:“你以前也很懂事的!” “哦,那就好……”她拉了被子躺下盖在身上,末了又扭头看过來:“你要几时休息,晚上看书有些费神,对眼睛也不好!” 他笑着眨眼,从卷宗上抬起右手來,拿食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 我的眼眸,是金色的,你以前说过,金色的眼睛怎样都坏不了的!” 她心中被某处牵动了下:“啊!是吗……” 体内暖气涌动了几分,她闭了眼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似有人摸了摸自己额头,似乎还笑了声:“这丫头,还说着话呢?居然就睡过去了!” 她只觉触到自己面上的手温润无比,似有无边暖意源源不断地注进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之中,她惬意到不行,朝那处又蹭了蹭,心满意足地睡去。 再醒來日上三竿,夏若睁了眼來便看见林嗣墨还坐在那张桌前,她揉了眼问他:“你昨夜沒睡么!” 他笑了笑,放下手里执着的一管狼毫:“我今早上起得早,便过來瞧瞧你醒了沒!” “这样啊!”她有些脸红:“我总是一睡就醒不过來的样子,让你久等了!” 他走近來把她扶起來:“还是乏力么!” “就是很累,睡着的时候感觉手脚都沒力气动,昏沉沉的!” 他敛眉隐了面上神色:“我昨儿配了药,待会用早膳之前要记得服用!” 夏若头脑之中晕晃晃一片,扶着他站了起來,正有白术端了水盆并洗漱牙具进屋,见夏若穿了衣服站在屋内,先是笑了笑:“青州女眷也少,便让我來服侍你,还望不要嫌弃!” 夏若忙摆了手道:“这些我自己來便好,不敢劳烦姐姐的!” 林嗣墨与白术对视了眼,白术眸内一黯,重而笑开着道:“现在怎的生分了许多,以前你梳头都要吵嚷着让我來呢?來,手伸过來,我与你帕子洗脸!” 夏若有些慌:“或许以前是我不懂事,姐姐千万勿要折煞我了才是!” 她抬眸去看林嗣墨,也是羞赧一笑:“请你先去外间等我下,我洗把脸片刻就來!” 林嗣墨微微一笑:“好,我等你!” 白术与他一同慢慢走出去,临了又回首一笑:“阿若要是应付不过來,姐姐就在外面,叫我声便是!” 夏若忙不迭拿下脸上的帕子,合着热腾腾的水汽与她点了许多遍头。 林嗣墨甫一绕过屏风便冷下脸來,寒气从眼底直冒出九霄,白术驻足望向他:“早先便听说殿下的奇异谷里有灵药,说是那药名为圣意草,说是服用之后便可短暂忘却一些事,可若是过多,便会性格大变沉郁寡言,不知我此言可对!” 他拿眼轻飘飘瞟了过來,白术眼底直视了他片刻,终是架不住将视线收了回去,林嗣墨负手站定道:“我此前只与她服用过几次,还是哥哥去世那段时间,我见阿若整日里沉浸悲意却不能提早告知她真相,索性便拿了圣意草配成的药丸与她服下……” 他转了身走至窗边:“可我是另混了些辅药一起的,并且未长期服用,应不至于如此!” “阿若以前从不拘礼于小事!”白术一脸神伤:“可今日,却是我要为她做这些都不依,还说着害怕劳烦我的话,她若是忘了前尘往事自然是好,可何故连性子也转了如此大的弯!” 林嗣墨捏了眉心仰面一叹:“罢了,我再慢慢与她回想从前,或许能让从前那个整日笑着的她回來也说不定!” 白术也欲说话,林嗣墨却回身做了禁言的手势,夏若挽着发髻正从屏风后头绕着走出來,见了他二人先是顿了脚步,后又退了步隐到屏风之后,笑得有些勉强:“我还道你们都在门外呢?我发髻也匆忙着梳了下,马上便好,失礼之处还望勿要见怪!” 林嗣墨于袖中攥紧了拳头,一脸隐忍却还是笑道:“无事的!” 夏若有些拘谨地走出來,扯了扯衣摆又低头看了鞋面是否干净:“我随便打理了下,应该不算难看罢!” 这话其实正经说着并未觉得有甚,林嗣墨与白术却是异口同声笑了出來,白术面上终于轻松了些许,上前牵了她的手调侃道:“阿若总还是有一样沒有忘,爱美的性子倒是一直留着呢?” 林嗣墨以手握拳轻咳了声:“午时便要拔营回京,我们快些去用早膳!”他握住夏若的手:“你现在可有想吃的东西!” “水晶虾饺或是小笼包!”她皱眉想了想,又加道:“不太想喝细米粥!” 话毕白术已是噗地一声笑出來,夏若茫然朝她看去,见她面色隐隐有宽慰欣喜神情:“阿若口味依旧,走,姐姐为你准备了许多,还怕吃不完呢?” 二人走近前厅,正可以见到不远处的校场,全然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各士兵皆是纷纷吆喝着搬东西,夏若眯眼望去,有位红衣女子正与一位带刀侍卫模样的人说笑着什么?那男子有些眼熟,女子模样妍丽,只是不知为何在这之前为战场的青州。 林嗣墨顺着她视线也望过去,面色一沉扶住她的肩让她坐下:“快些吃东西,你白术姐今日起得早,特意亲手为你做的!” 夏若忙收了神安分坐下,一言不发地动筷,林嗣墨朝外面遥遥一招手,方才她看的那位侍卫注意到忙走了过來,甫一进屋便抱拳作礼道:“双河已打点了军中将士,李上将军今晨已先动身,说是……”他瞄了一眼正安静着吃东西的夏若,迟疑了片刻,又道了声得罪,附到林嗣墨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嗣墨沉默了半晌,叹气道:“如此也好,长公主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那日起便咳血,如今也还是一直卧床不起的势头,只怕……” 夏若抿紧嘴默默听着,直觉便知这件事与自己有莫大关系,她抬眸去看林嗣墨,正想问问,田双河却一抱拳道:“双河先于外头候殿下吩咐……” 话还未说完,已是有抹红影闯进來,声音还好,并不咋呼,倒显温柔得紧:“见过殿下,殿下晨起可用过早膳了!” 林嗣墨未开口,在一旁也正吃着的白术抬头淡淡道:“殿下这不正吃着呢吗?杜小姐可用过早膳了!” 她扭扭捏捏地只知间或朝林嗣墨拿出一瞟,林嗣墨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夏若见她眼神愈发炽热,又想着昨日林嗣墨与她说过成亲之事云云,心下有些了然,不经意将身子往林嗣墨处凑近了几分,意味不言自明。 杜蘅正想着眉目传情,却被夏若搅了局,有些火大,拿眼便狠狠朝她看去,却不由愣了愣:“这位……这位是……” 林嗣墨朝夏若宽和点点头,夏若轻声道:“我是熙王府里的夏若,不知小姐是!” “你,你,你!”杜蘅瞪大了眼,林嗣墨冷冷朝她看去她倒也不畏缩了,只知死死看住她,夏若有些莫名,问了声:“我怎么了?” “我找你许久了!”她竟是喜不自胜,差点就要扑过來,林嗣墨将夏若揽在自己怀里,寒声道:“杜小姐这是为何!” 杜蘅终于不再一双眼睛只痴黏住林嗣墨,纠纠缠缠绕住夏若,激得她一个寒颤,杜蘅却又瞪了眼喊了声:“不对,当日我与和王见你时,你明明是男儿,却为何,为何!”她面上青白相交,神色瞬换不已:“你怎么会是女儿身!” “阿若于朝中为官,自然有时要穿官服,官服常能隐去女态!”林嗣墨淡淡道:“杜小姐或可回去一试!” 杜蘅依旧瞪牢了夏若,口里还自顾自念着:“明明,明明和王都说你是男儿,我怎可能……” 她居然说着便哭起來:“我寻了你那样久,还以为与殿下亲近些便可与你相识了……你却是个女儿身,你骗了我!”她哭着声音渐大,竟有转为嚎啕之势:“你无故骗得我这样辛苦,却现在又装出如此无辜之态,简直是难以忍受!” ------------ 廿八章 心之所踪 属 夏若忙站起來宽慰道:“我忘了不少以前的事情,若是小姐愿意的话,可否告知一二,或许我立马便能回想起來,再与小姐赔罪!” “你那时是与李小将军一同在如意楼喝茶的……” “住口!”林嗣墨蓦地出声道:“你既已认错,那便不用再做多纠缠,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也不少,你多留意着些,也不乏有好男儿!” 杜蘅被他喝住,愣愣收了哭意,夏若拍了她的肩:“不若一起用早膳罢,白术姐姐亲自做的水晶虾饺,味道很不错!” 她看了几眼林嗣墨生寒的铁青脸色,又隔着一双泪眼望了望夏若,咬牙一跺脚便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夏若呆了半晌,重又默默坐下,静着吃了几口小笼包只觉索然无味,索性放了筷,林嗣墨与白术也是不语静静吃着,她却突然道:“我以前是不是做了许多错事!” 林嗣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换了面上的阴霾朝她抬眸一笑:“并未!” “姑娘家我都竟能招惹上!”她轻声道:“还有她说的那位李小将军,我仿佛也是认识的,只是方才一听到心口有些发紧,我是不是也辜负过他!” “未曾!” 她点点头:“哦”了声:“那便好!” 有人忽而在外禀报道:“北狄王上说着要过來与殿下叙话,已在前厅候着了!” 林嗣墨挑眉道:“与他说,我这就过去!” 下人接了话便退下了,林嗣墨见白术也放下筷,三人站起身來漱口又拿帕子净了手,便往前厅去了。 夏若走了几步眼皮有些跳,忙用手按了按,白术见状挽了她手臂,低声道:“可是精力不济!” 她笑了笑:“沒有,眼里进了沙子,揉一下便无事了!” “这也未起风,哪里來的沙子!”前方有人摇扇踱步翩翩而來,边走便笑道:“妹妹还是如以前爱说白话!” “妹妹!”夏若喃喃一声,脑中似闪过一些片段,林嗣墨已执了她手道:“这是你义兄,也是北狄如今的新主,今日正是要与我们一同回京的!” “义兄,!”翰深之狐疑着站定了默然半晌,试探着唤了声:“阿若,你果真忘了干净了!” 夏若眉目间闪过一丝困惑,林嗣墨揽过她道:“之前你义兄在上京游玩之时遇险,是你与白术合力助他脱困了的!” 白术点头笑道:“阿若既是不记得也无妨,之后种种如今回想起來,倒真如黄粱梦一场!” 翰深之眼神灼灼地望过來:“白姑娘如今可还安好!” 白术避开他视线,躬身作了礼,撇开头道:“劳王上挂心了,自然是好的!” 夏若见他二人你來我往,也不好做出什么别的表情,只是低了头去看袖口,内层是尽显绣的繁密的海棠花,映在眸中光芒闪烁眼花缭乱。 她不过是眼神闪了闪,整个人便软软滑倒下去,耳边似乎有惊叫声几许,她也无力管了,头重得很,便如此睡过去也好罢。 “阿若这样下去也不得了,睡的时间越來越长,饶是体力再好的人,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这女子声音好熟,应是白术…… 夏若睁不开眼來,只得茫然去听,不多时响起略带焦灼的男音:“我为何在她里衣袖口内层中找出这许多药丸來,!” 白术似乎低低抽了口凉气,却不敢再有言语。 “我配药的方子她并不知晓,可这些药她是从哪里來的,!”那人似暴怒非常:“我早应该听阿放说的,不与她喂这些药便好了,可谁知道她竟在这上面都留了心眼,这到底是从何而來如此多的!” 他声调都提高了不少,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阿放二字像流水般冲过自己的脑内,夏若眉心一疼,似有无边的暖阳照进屋來,她觉得奇怪,明明是未睁眼的样子,耳边却似有少年在大声说笑。 她茫茫然侧耳去听,却又是时隐时现。 “呀,怪道嗣言哥回來的这几日都不去找我说话,原來是被你这好看丫头缠住了!” 那少年继续笑:“你又是谁,竟连我都不认得!” “呐,你听好了啊!我就是,李、见、放!” 李见放,阿放,林嗣言,见放,李见放,纷杂的景物纷纷向身后退去,那个笑得粲然的少年忽然满身是血,如崩塌的高塔般落地轰然隆隆有声,临闭眼时却又睁了他快泯灭光芒的眸子來轻声对她说:“终于见到你了呢?阿若,我好想你!” 他阖眼似要了无气息,夏若捏了双手便要跑过去扶起他來,脚下却像生了根,挪动一寸都不得,她悲怆着要叫喊也是全无章法,只得胡乱地挥着手,想着拼尽力气也要叫醒他。 他是谁,明明是认识他的,可为何却又忘了干净。 空气里突然出现有力的力量束缚住自己的身体,温润的嗓音似溪水潺潺响起:“阿若,不用慌,我还在呢?阿若,不怕……” 她得了力气猛地睁开眼來,两股热意顺着眼角滑至鬓中,见了面前之人却惊着叫出声來:“嗣言哥!” 俱是静籁一片,她兀自出神了半晌,终是拿手掩上面來痛哭出声:“我居然,我居然连见放都忘了去,我竟将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李见放浑身是血的样子一遍遍在她脑中似走马灯旋复不停,她心中悲戚难忍,哭得声音都颤起來:“是我对不住他,我害死了见放,我,我是该为他偿命的!” 林嗣墨将她抱在怀中,沉声问:“你为何又想起來了!” “我头疼!”她将指甲紧紧掐进掌心:“嗣墨哥,我头好疼,那样多的事情,我不该忘的,我是有罪之人,我不该忘的!” 白术忙拉开她的手,放进了块帕子让她握住:“既是想起來便也罢了,阿若,逝者已矣,生者当好好过活才是啊!” 夏若从未这样着慌过,整个人几欲溃不成军,她猛地推开林嗣墨,身子直往后缩去:“我会害死人的,你们,你们离我远些,以前我也害死过白术姐姐,还害死过嗣言哥,你们若不想死,都要离我远远的!” 林嗣墨眸心一沉,手便欲往她昏睡穴拂去,白术却悄悄止住他动作:“若不让她发泄出來,还要忍到以后去了,她本是刻意忘了却无果,如今心中苦极,如你封了她的心脉,便如堵住即将被洪水冲破的蚁穴之口一般,殿下比我明事理,还是要斟酌行事才行!” 他咬牙沉脸看向夏若,声音却蛊惑般轻柔:“阿若,过來我这边,你不会害人的!” 夏若身形微动,他便将手臂一展,整个人都被他纳入怀中:“这是回京的马车,有我在,阿若还怕什么?你好好睡上一觉,便是破天裂地,我也能将你护得毫发不伤!” 他轻拍着还在哭着的夏若,心里也是作痛不已:“我的确不该离你半分的,若是当初未将你交到翰深之手中,你便不会之后孤身被林显季劫走,若是我那时违你之意执意将你带走的话,见放便也不会在几日后耐不住性子去救你,若是我不顾念与北狄和解,若是我还去得早些,若是我在一开始便提防林显季再严些……” 他闭目将她抱得更紧,越过白术的身影去看车窗外浮云:“却也沒有那样多的如果,阿若,我此时便要告诉你,就算生了如此多的事端,你也无需害怕,若真有罪责,我定不愿让你担上分毫!” 白术愣神半晌,良久叹气道:“殿下无需挂心了,和王他回京便被圣上斥责一番,说是如今依旧在被禁足在府里闭门思过呢?” “事皆因他而起!”他眸心灼亮一片,雄雄烈焰裹挟着怒火飞泻出來:“我倒要问问父皇,他是怎么推脱见放之事的!” “对了,杜左将军的女儿要如何安排!” “回京了差人送她回府上便是,你呢?应还是回若仙斋罢!” “不了,若仙斋近年也收了不少弟子,师父她现在桃李遍布,想是不需我在旁了!”她面上寂寥一笑:“我想游走民间去行医,想來也能助我早些忘却一些事情!” “你毕竟是不同的,白师父自你失踪的那段时间便迅速老下去,你应该也知晓他的心意!” “殿下也是知他底细的,我是他弟子,便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逾矩半分!” 林嗣墨沉默半晌:“我见翰深之对你不似寻常,你也要多观察着才是!” 白术不以为意笑笑:“我在北狄都是缘他照顾,倒是殿下一定要注意着,阿若的身体似乎沒有前些年好,畏寒不足之症倒十分明显,这是女子的惯病,却独在她身上体现得突出些!” 林嗣墨点点头:“你说的是,她身体也向來不好!” 窗外几声马鸣,白术朝车窗外看去,翰深之引了马缰驱马正巧经过他们的马车,他望过來:“阿若可还有事!” “王上不应该坐马车么!”白术疑道:“怎么自己驾着马!” ------------ 廿九章 阴谋漩涡 沉 “马车闷得慌,不过乘马倒是另有意趣,可邀佳人同赏风光呢?”他顾盼风流地笑着看向白术,眼神灼灼:“不知白姑娘……” 白术冷脸道:“王上该好好想着宫中妃嫔美妾才是!” 说毕刷地便撩下了车窗帘子,林嗣墨若有所思半晌,却也抿了嘴不说话。 林嗣墨将兵马交由田双河带领,私下是先于大军回京的。 正是日暮,也的确是归途,他们停车休整了一晚,次日破晓又继续前行,正至晨曦渐明之时,林嗣墨遥遥望见上京城的威武城门,胸中激荡难平,侧首见夏若还睡着,气息尚未均匀,间或还抽噎几下,心中一时柔软无比,轻声念道:“阿若,我们终于回來了!” 林嗣墨扬声让前方车马停住,自前朝起便有规矩,带兵将领需与大军同时进城接受臣民迎接,他着人找了只信鸽來,于田双河修书一封,又于身边叫了名暗卫,低声道:“进京与圣上禀报大军即将进城,隐秘些!” 那人得令一声便抱拳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嗣墨负手踱步半晌,还是进了马车将夏若叫醒來:“阿若,莫要睡了,我们进城后要及时进宫面圣复命的!” 夏若缓睁了惺忪睡眼,低低“嗯”了声便顺着他的手坐了起來,林嗣墨抚了她肩头柔顺的青丝,爱怜道:“回府便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并不太累了,早些起來也好!”她低头默然片刻,后又迟疑道:“我可以不面圣么……总之我也不是随军进城的……” 他温柔一笑:“不用担心,自有我來打点!” 大军行路极快,城门守兵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轰轰烈烈,先前也是接了旨意,已是忙不迭地吆喝着将城门合力打开:“恭祝熙王殿下得胜归朝,吾等尽皆恭迎!” 城门缓缓洞开,全程百姓皆是俯跪夹道欢迎,翰深之也走到前头看了几步,摇扇一笑:“也不全算是得胜罢,明明是和解了不是!” 林嗣墨转头对夏若交待道:“你待在马车里,我换了军装去骑马进城!” 田双河已是备好他平时的战马与盔袍,他肃目穿戴齐整,翻身上马,回首对还掀着帘子看着的夏若扬眉英气一笑:“阿若,我们一同进城!” 夏若痴看了他半晌,翰深之驱马凑近身來:“妹妹快把帘子放下,要进城了!” 她怕心思被察觉,慌忙垂首撂了帘子,前方似有人低低一笑,她索性偷偷撇了一丝缝儿,林嗣墨正端坐马上背对着她,却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此时遭受万人景仰膜拜,周身都罩着晨曦光芒,定是如天神下凡俊朗非凡的。 耳边铺天盖地响起众人朝拜之音,她眸底却突地涌起一阵热辣,此生,有君如是,当无憾矣。 大军并未进城,于城门之外接受圣旨封诰,本多是李家军,封赏之后也全由李上将军率领着驻扎在之前的京外营地,大庆皇帝带病起身,亲自于宫门之外迎接功臣武将。 林嗣墨与翰深之并列肃颜站在宫门外,等候圣旨颁下后再入宫。 夏若也垂首站于他们身后,依旧是如从前一样的领旨,心境却颠覆得与从前再难一样。 她恍惚忆起从前受封官爵进宫面圣,林嗣墨与李见放并排站在一起,天之骄子的人物唇如点朱,眸似星胜过朗月,似乎与她含笑着说话的时间尚未久远,此时再去回想时,却心已成灰,念想苍苍。 林嗣墨回身见她面色死灰一片,抿紧嘴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搭上她的肩轻声道:“又在想什么?嗯!” 她似受了吓,惊惶将肩往后一缩,低声道:“并未想什么?” 林嗣墨将她拉至身前:“别躲在后头,我与你说过,你无需有什么怕的,我此次也正是要与父皇禀明和王不仁不义之事,你不必害怕的!” 她还是垂着眼不看他,只轻轻“嗯”了声。 翰深之蹙眉不语,眼波流转了几分,嘴张了张,也最终只是徒劳地闭上。 前方已有小太监喘着气跑來,喜笑颜开道:“小的见过熙王殿下,夏大人,这位莫不是北狄新主了!”他侧身甩了拂尘为他们引路,又对林嗣墨讨好笑道:“圣上此时已在殿中了,只等着殿下您呢?” 林嗣墨亲切一笑,于袖间拿出一块金锭递与他手中:“劳烦公公打点了!” “哎哟不碍事不碍事!”那小青年忙不迭接过,笑得更是畅快:“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甚是小的之荣幸呐!” 几人步行过不太长的路程,便到了皇帝议事的殿门口,夏若猛地攫住林嗣墨的衣袖,齿间都打起寒颤來,他见她神色惊恐,忙顺着她眼神看去,本应在床卧病的长公主此时立在殿中央,神色俱厉地盯住夏若不放。 皇帝也不知到底是否真知晓内情,林嗣墨并不确定林显季是如何与皇帝一番说辞的,只得低声宽慰夏若道:“许是巧遇长公主,她不会为难于你的,莫要在天颜之前失了礼数,我与你兄长都在,莫要怕,听话,我陪着你呢?” 她寒意津津地垂了头,跟在他二人身后不敢抬首地进得殿中,三人还未于皇帝跪恩,长公主却状如疯妇一般朝夏若奔來,林嗣墨眼疾手快去制住她,却是被她大力推得踉跄,翰深之抢先要把夏若护在身后之时,她又是将翰深之一把扯开,力度大得完全不像是卧病之人。 她猛地掐住还未回过神來的夏若,失声便嘶喊起來:“你害死了我的阿放,我便今日要在皇兄面前手刃了你这妖女,为我儿讨回命來!” 夏若被她推翻在地,手脚都被她制住,她惊惧着去看向狠狠掐住她的人,曾是那般美艳不可方物的骄傲女子,现今却迅速地憔悴苍老下去,了无生机。 像是盛开了繁美一季的牡丹花王,进了晚春,饶是再美再华,也终会凋。 “我知你从未有过一刻对他是真心,你一直都是刻意地去接近他,让他的心对你无法抗拒,我也时常安慰自己……” 长公主用异常平和的语调将此时波澜万丈的内心展现出來,娓娓动人的优雅声线,将夏若的心狠狠地缠住,又狠狠地绞了进去。 “我以为他会渐渐看清,却不曾想,他竟是愈陷愈深,愈发不可自拔。 我本想着等他回來,我将话与他说明,让他从此断了这念想,却不知…… 却不知,他竟是被你害的再回不來了。 我年轻的儿子还未來得及与他的母亲说上只言片语,就枉死在了荒野之中。 他走前答应过我,待得胜班师,便立马回京。 可你!” 长公主的眼神霍地凌厉肃杀,她将平日里保养得极好的青葱玉指狠命地捏紧了夏若的尖巧下巴,白皙如玉的指上涂着鲜红欲滴的蔻丹,衬得手中人的面色如雪惨白。 她的语气忽地急促起來,带着清冽浓郁的杀机:“你却连这都等不及,就这般急切地将他送往不得脱身的羽箭阵里,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中万箭,体无完肤!”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此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强烈噬痛,眼眶迅速地红了。 滚烫晶莹的大滴泪水刷地迸落,啪嗒打在早已声嘶力竭之人的手上。 可无力瘦削的手如何能承受得住。 泪顺着曼妙的手型逶迤流下,打到冰凉光滑的宫殿金砖上,清晰有声。 夏若将手狠命挣脱开來,缓缓覆上脖子上那双冰凉似霜的手,她慢慢极尽毕生力气扯出个笑,轻声道:“长公主,我的确有罪,可若让我死得如此突然,我怎去为阿放报仇!” 皇上从御座上渐渐起身,用着他年老浑浊的声音缓缓道:“夏大人的意思,倒是说另有其人了!” 夏若朝皇帝俯跪下去,正要开口时却是浑身似冰浇过一般,她恍然抬起头去看前方龙座上的人,那般冷酷无情的天家王者,代表全天下最尊贵的纯金眸色寒芒闪烁不已,刺得她眼睛都无暇睁开。 她思绪百般沉浮,终是理清了头绪。 何故长公主会于此等候,何故方才长公主对朝廷重臣出手他也毫无劝阻,原是要将罪责从林显季身上撇得一干二净,全都推到她身上。 她一张脸本是白得血色全无,此时却突然现出一抹哂笑,俯下身又去朝林嗣墨与翰深之各自拜了拜,扭转身來冲前方的皇帝俯首下去,轻轻淡淡道:“圣上明鉴,元凶,本就是下官!” 皇帝神色稍有了些松懈,眸中几许满意:“夏大人年纪尚轻,况且是误伤,便不多作计较,只是牢狱之灾还是受一受的!” “误伤,!”长公主蓦地回头去质问道:“我的阿放已是身死,皇兄何不让她偿命!” 皇帝面上现出些许不悦,殿内侍卫马上察言观色将长公主口与手脚都制住,半扶半架着送了出去。 林嗣墨急着掀袍一跪到底:“父皇明鉴,本不是夏大人的错处,是和王使诈!” ------------ 三十章 冤情不昭 血 “大胆,和王是你二哥,你是要冒天家置当不韪么!” 皇帝虽是一脸病容,却毫不客气地对林嗣墨直斥,激得夏若心中沉浮几许,她直直跪着欲开口,却是被翰深之轻巧扶了起來,他扬起几分笑,朝皇帝展袍行礼道:“大庆朝的圣上很是威严,只是您有所不知,夏大人已和我结拜兄妹,她此时的身份可不光只是您的朝臣而已了!” 他别有深意一笑,望进皇帝眸底深处,殿内静谧无声半晌,终是皇帝笑了声:“王上好福气,今日本是为王上和谈接风洗尘之际,不宜论此杀戮之事,权且搁下再议罢!” 他挥手招來一名内侍,内侍毕恭毕敬捧上一份黄帛书,翰深之上前接了,也不细看,从怀中掏出北狄王印便盖了上去,眼里倒是疏无笑意:“早闻大庆陛下明察秋毫爱民如子,臣下有罪并不包庇皆是照律例而办!” 林嗣墨也上前道:“王上说的是,我大庆律例森严有朗朗乾坤,定不会辜负王上的一片心意!” 皇帝静静看了他们片刻:“朕老了,你们年轻男儿正式施展拳脚的时刻,墨儿,此案便交由你去查办罢!” 林嗣墨低头道:“是!” 皇帝眯眼看了夏若半晌,转眸又朝翰深之笑道:“因王上是秘密前來,也不便与您多作洗尘筵席之举,墨儿,此事也交由你去办妥,务必让王上有宾至如归之感!” 林嗣墨俯首道:“遵旨!” 皇帝称病,三人便退出殿來,林嗣墨揽住夏若慢慢向前走着:“阿若,情势不如我所想的那般乐观,此时与父皇提起赐婚之事想必不妥……” “哦,我北狄公主下嫁你皇子,怎的还不妥了!”翰深之在后方轻笑出声,摇着玉骨折扇意态风流地走上前來冲林嗣墨努嘴道:“莫非,殿下是觉得舍妹高攀了!” 林嗣墨朝他会心一笑:“王上说笑了,本殿自是欣喜得很!” 翰深之将夏若的手缓缓牵起,叹了声气:“如今,也是我为你做力所能及之事的时候了!” 夏若静静听他们说着,回了翰深之浅浅一笑:“谢谢了!” 她笑得轻浅:“今日谢谢你们为我解围脱困,若不是如此,我怕是走不出大殿!” 林嗣墨吸了口气:“阿若,你不必谢……” “我不会让阿放枉死的!”她盈了泪意却坚定无比地抬眸看向天际,正有飞鸟翱翔而过:“林显季,你三番两次地毁我最重要之人,前几次我无法对你下手,可这次,我不会再对你留善心了!” 林嗣墨低低应了声:“阿若,我与你一起!” 翰深之笑着朝夏若拍了手:“我先在上京逗留几天,到归期之时,阿若便与我一同去北狄罢!” 夏若倏地转眸看向他,他却又是一笑:“阿若何必紧张,此次带你去,不过是……”他故意卖了关子顿了顿,拿扇子轻敲了夏若的额际:“是要为你行封赏大典的,傻丫头!” 天边流云滑过,恰是有阳光透过树桠间隙斑驳洒下來,正是初春将至,好景致到了。 皇帝的病势如山倒,已连续多天罢朝,李皇后权倾中宫,熙王似是一夜之间便在朝中水涨船高,上府的朝臣更是络绎不绝,林嗣墨却是在回府后便闭门不见客,谢绝一切权贵上府问候,反而博得了朝中老臣一致赞许,道是熙王殿下年轻有为,却是不骄不躁,值得托付大业。 和王被幽禁至府中,京郊畿的调兵虎符被皇帝收回,却也未交于旁人。 长公主那日被皇帝送回府后便长病不起,整日里只知疯癫哭叫,将李见微认作李见放,夜里睡眠也需她陪着才能安寝。 夏若也是精神不济不常说话,往往坐着出神便能睡着,虽是入了寐,却闭眼便见李见放死前模样,心悸难平。 林嗣墨苦于皇帝对林显季的庇佑,虽有证据在手却也无法让皇帝再退步,整日见夏若怔怔之态心中也是涩然难当。 翰深之依旧还留在上京,暂住在熙王府上,只是不知早出晚归在忙些何事。 那日夏若早早起了,婢女说碧漾园里似有株海棠树吐了蕊,她便想去看看,正出了门,翰深之神采奕奕地迎面而來:“阿若好早,瞧你整日沒精打采的,今日怎么出來了!” 婢子代答后,翰深之一把揽住夏若笑道:“看花儿草儿的真是沒意思得紧,哥哥今日带你出府走走,也渐渐外面景象!” 夏若还未用早膳,听了这话却也不推脱,顺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早听说妹妹爱吃如意楼的东西,今日哥哥做东了,你爱吃什么便都点满!”他见夏若走不快,回头也慢了步子,却是伸手过來揉了揉她的脸:“诶呀,妹妹笑一下可好,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瞧这一脸愁容的!” 夏若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觉得有些僵:“也是,都快忘了怎样笑了!” 正说着,二人进了如意楼,夏若晨起有点气闷,便说不上楼了,挑了临窗的位置,翰深之先扶着夏若坐了,自己也傍着坐下,神态亲密,夏若也因他是哥哥未在意,正说着话,门外却突然冲进來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夏若只觉有风闪过,翰深之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护,清脆地一声响过,竟是那人一掌挥在了翰深之的背上。 “你无耻!” 夏若听了这骄横的声音似有些印象,抬头便看去,是与李见放像极的眉眼容颜,她愣了半晌,动了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來,那女子又是一声大喝,引得众人纷纷侧首过來看着:“如何,,我今日遇见了你便不会轻易放你走了,别说是我认错了人,就凭你这狐媚的一张脸,便是化作了灰我都能一眼认出來!” 夏若垂眼苦笑:“今日任凭李小姐处置便是!” “我弟弟身子还未凉呢?回京这才几天,你便独自出府与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了,!” 夏若抿了抿嘴,翰深之却嗤地一声笑道:“姑娘家,你这话却是错了,我是他哥哥,怎能不陪着她出來!” “哥哥,,你以为我会信!”她眯眼对夏若嘲嗤一笑:“索性叫一声情哥哥岂不是更好,!” 夏若终是忍不住这般难堪之辞,抬眸便极尽妍丽一笑:“不错,我情哥哥倒还真是不少,小姐若也想要,我也是能为小姐帮上忙的!” “你无耻!”李见微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拿手指着她说不出话來:“你无耻至极!” “是,我的确无耻!”夏若缓缓站起身:“我害了阿放,是因为我他才中了和王的圈套,可我再无耻也不会放着死者之仇不报,转而去别处做些无聊之事,李小姐是将门之女心性坚忍,若不将言行控制着些,难免丢了李上将军的脸面!” 李见微脸色灰白一片,抖抖索索也不知如何接话,夏若肆意一笑:“李小姐常年身处闺中养尊处优,连吵嘴的功夫也是很弱!”她起身拉了翰深之离开,临出门前却又扶着门框回身朝李见微轻声道:“阿放之事,我必会对你们将军府有所交待,若违此言,身死不足惜!” 她将翰深之覆上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放下:“哥哥先送李小姐回府,我自己慢慢走回去也不碍事,劳烦了!” 翰深之见李见微的确是孤身一人,遂点头道:“我去叫店家用马车送你回府!” “不用!”她楚楚一笑:“离王府也不远,我走着无事的!” 翰深之无法,只得依着她独自去了。 夏若笼袖慢慢走着,转过街巷之时,她特意回头朝來处一望,还好,翰深之正背对着自己与李见微说着话,她按捺住自己砰砰狂跳的心,低头便往和王府的方向去了。 自李见放之死后,阿力那时未能被林嗣墨带回去,想是那日林显季早将他困在了别处,此时他已幽禁于府中,却不知阿力如今怎样了。 她深呼吸了许多次,依旧是心如乱草疯长起伏,阿力,若你也因我而受害于林显季之手……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掩了神色匆匆向前走,正离和王府只有十步之遥处,她却撞见了一个本不应出现于此的人。 她快快地寻了棵大树躲着,偷偷探出头來看去,那人步履匆忙地自和王府门口步下台阶,低首便上了早已等候着的马车,那马车却不是熙王府中的,样式朴素,与普通门户的无异。 那人她决计不会认错,便是她被风沙迷住了眼,也绝对会一眼认出,他桃花眼的眸底浅金,白皙玉颜衬着粉色薄唇,她失神转过身去,恍然记起老人常说的一句话,薄唇人,最是无情。 此时此刻,林显季被幽禁于王府,他却为何会从和王府中出來。 皇帝已经收回了京郊畿的治兵权,林显季除了一层皇子身份的空壳便再无用处,他一向与林显季势如水火,有何要事是须得他亲自进了府去与林显季谈的, ------------ 第十卷 何处又能再逢君 ------------ 第一章 突生宫变 迅 和王府的朱色大门紧闭着,却仿似下一刻便会突然打开來似血盆大口吞掉她,夏若心神恍惚,提步便缓缓往回走,她忆起从前,林嗣墨瞒了她太多,可每次也能在紧要关头与她一一道明。 可这次,他沒日沒夜地忙着,就连自己也无法近身,想必,也的确是旁人不可知晓之事。 阿力的下落毫无头绪,和王府现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也无法进去,更遑论去亲自问林显季了。 林嗣墨实现夙愿的宏图眼见着便要正真,可自己似乎与他逐渐疏远了不少,即便在府里用膳,他也只是匆匆与自己说了几句话便独自去书房,旁人一律不得近身。 夏若脑子混乱不堪,糊里糊涂地下意识抬步子走着,却忽然被一人的熟悉声音叫住:“阿若,原來你在这儿,可教我一番好找!” 她茫然抬了无神的眸子去看,正是日日忙着的那人。 林嗣墨一脸焦急:“京中形势怕是有变,快,回府说话!” 她顺着他拉着的手往前走,原是自己不自觉地走到了府门前,林嗣墨大步跨入府门内,又吩咐人关了大门,站定了对夏若低声道:“父皇怕是撑不住多久了,方才有密探來报,林显季竟是乔装着混出了上京城外,他手中京郊畿的印信虽被父皇收回,我却也不知他私底下吸纳了多少官兵!” 她心中警觉起來,若是林显季有反意,和王党的官僚也必定会牵连其中。 “此事我还未与父皇禀明,只派了人去追……” 林嗣墨身边忽地飞下一名暗卫跪地举了一小截纸条:“参见殿下,属下方才收了一封暗信!” 他抬头目光炯炯,正是田双河。 夏若见林嗣墨读信后的眉头越锁越深,至最后竟是脸色有些发白,也不好怎么问,却是林嗣墨自己开口道:“翰深之应是明日起程回北狄,我劝他将行程提至今日,你与他一同去北狄,等上京安全了我再迎你回來!”他故作轻松,语速却越來越快:“翰深之人呢?下人说你们是一同出去的,他不是应与你一齐回來的么!” “怎的了,我这不是來了嘛!”翰深之从不远处走了來,悠悠收了折扇:“你说的那些我都听得差不多,可阿若留在你身边才是最放心之举,你怎的还送她去北狄!” “我只将阿若托付与你,你做与不做,便全在这份交情上了!” 夏若蹙了细眉,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嗣墨:“你可还有事瞒着我!” 林嗣墨一愣,显然未料到夏若出此一言,她却又问道:“林显季可是往幽州方向去了,身边带的随侍应是沒有太多,可唯独不会少了个叫阿力的少年罢!” 林嗣墨眉心一紧,开了口不知如何说话,翰深之摇着扇子笑了笑:“我瞧妹妹这样子应是不愿与我同去了!”他转眸看向林嗣墨,了然地拍了还在愣神之人的肩:“你需知道,有些时候,并不是离危险越远便越安心了,世间最能依靠的地方,往往还是心上人的心口上呢?” 夏若与林嗣墨俱是抬首去看他,他却是转身走了:“殿下莫担心,若真到了那人逆反之时,我倾尽国力也会助你!”他回首一笑:“谁让我的妹妹偏偏与你好上了呢?” 林嗣墨突地展颜一笑,眉目间风华自生:“多谢!” 翰深之果真在当日便打点了离开,夏若知他如今登上王位极是不易,到底是如何用尽了手段也不想去问,毕竟是一母同生的兄长,况强者存弱者亡一直为人世间准则,王者成白骨枯的事例比比皆是,她便也对他无甚异心。 翰深之离去的第二夜,宫中传來皇帝病殁的消息,皇后封锁宫门囚禁了六宫嫔妃,准备将皇帝遗体入殓送进皇陵。 董淑妃的五皇子尚在年少,林嗣墨作为京中唯一声誉显赫且有担当的皇子,当即便被皇后懿旨传召,入宫主持各事宜。 皇后即为林嗣墨生母,夏若当然是无需担忧,可林嗣墨临行前将夏若也一同叫上了马车:“据说玉贵妃遣了她宫中之人偷了门牌逃出宫來,不知去向何处,你还是与我一同放心些,府里交由安伯打点便可!” 玉贵妃便是林显季的生母,夏若有些诧异:“她为何要遣人偷逃出宫!” “那人是林显季的乳母之子,从玉贵妃得势起便担任带刀侍卫一职,受恩不少!”林嗣墨疲惫得捏了捏眉心:“只要不出城往林显季处与他传消息,便一切都好!” “皇后懿旨已下,城门皆关,应是出不了城门的,你放心便是!”夏若缓缓道:“这些天來你日日忙碌,也该休息片刻了!” 林嗣墨嘴角溢出苦笑:“待忙完了,自然就有时间休息了!” 车窗外夜色正佳,春意渐浓,阵阵花香馥郁随风送入鼻中,若舍了当前千钧一发的情势,倒真是恬静怡人。 二人皆是着了朝服进宫,皇帝每日主事的大殿内此刻灯火通明,皇后站于大殿正中,神情肃穆与几位辅政老臣商谈着,此刻先主驾崩,新主尚未即位,便是宫内不知事的小宫娥也是一想便知,定是在商议着入主新位之事。 大庆朝本是开朝只有一百余年,未历几代,君主登位皆是由先皇拟诏,待身死后传位于诏上选定皇子。 林嗣墨不动声色地敛眉步入大殿,神色暗含了几分悲戚,皇后见是他來,面色明显一缓,后又见到夏若也垂首进來,眉心不易察觉地轻微一蹙,转瞬也如水化开。 二人恭敬着作了礼,皇后挥袖步上殿中台阶,站于龙椅一侧肃然扬声道:“先帝遗志,新主需温良恭顺明晓事理,有罪之人皆不可将天下大业交付之!” 一派老臣皆是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下道:“此时正临危乱关头,鄙等皆还请皇后主持大局!” 皇后立于宫灯之下,缓缓开口:“先帝因病势突然,故而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不过先帝已书好遗诏,尔等,皆來听旨!” 林嗣墨与夏若也随着那帮战战兢兢的老臣一并跪下,夏若脑中几乎被突如其來的胜利感与兴奋感刺激得阵阵发晕,皇后念了些什么她也未听清,只知站起身后,那帮人皆是围着林嗣墨而來,俯首称臣得欢喜不已,个个似是自己面上的喜悦感皆是发自内心,掺不得半分假意。 一切來得太迅速,林嗣墨也并未出言太多,只是轻微地皱了眉头,由内侍请着去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 皇后遣散了宫人及大臣,却唯独留了夏若,她抬了养尊处优的手,昂起高傲的头对夏若道:“你,与我來!” 夏若垂了头跟着她,一排宫娥挑着明亮宫灯在前引路,薄雾纠缠着宫砂,逶迤曳地的宫装裙摆拖沓于地,华贵非常,长长的回廊似走不到头,有内侍低声问道:“娘娘先去何处!” “地方也并不多!”皇后在前淡淡道:“便先殉了玉贵妃罢!” 夏若心里突地猛然一跳,终是醒悟过來这是所为何事了。 怕是要将玉贵妃赐死,以作明日殉葬之用。 皇后并未乘坐凤辇,悠悠地抬步走着,到了一处已是锁钥的宫门前,她挥手招了名手捧红木方盘的小太监:“你们都退下!”她指了夏若:“你与我一同进去!” 夏若低头应了,正要提步之时,她却突然攫住夏若的手腕,凑近了带了几分狠厉的语气:“今日这些你都需仔细看着,总有一日,你终会用得着!” 夏若惊出一层薄汗,也只是缓缓垂眉道:“娘娘说得是!” 皇后与夏若举步进殿,正有一名宫装妇人在煮茶,衬了几分夜色,眉眼妖娆更显诡异。 “嫔妾参见娘娘!” “你我虚礼便不必了!”皇后展颜微微一笑:“快些随先皇去罢,也免得他黄泉路上漫漫迢迢,寂寞得发慌!” 玉贵妃站起身來盈盈一拜,竟是笑意深了几分:“活到这份上,也是够了,陛下宠我爱我,虽未得到你这名分,却也不知是谁羡谁!” 皇后掩袖一笑,眉眼里多了几分嘲弄:“自古帝王皆多情,也皆薄情,我只要永固皇后之位,他的那几分情意,我不要也罢!” 玉贵妃抿嘴一笑,显是细心妆点过的冶丽姿容楚楚动人,她抬步走近了,端了那一小盏鸩酒,闭目似极享受地嗅了一嗅,抿嘴笑着开口道:“拿清酒与嫔妾送别,娘娘有心了!” 她仰头一饮而尽,又缓缓回身坐在了方才煮着茶的座椅上,最后也不忘盈盈有声一笑:“谁到最后赢了此局,也说不得准……” 她眉心轻轻一蹙,想是毒性已然发作,她痛极也是笑:“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儿,总会为我争气的……你,且等着那日罢!” 夏若撇开眼不忍见这副容颜逐渐青紫骇人,背过身去准备出殿,又听得皇后肆意大笑起來:“你总算是与我还清了,这多年的恩怨,你若要算,便等我活够了在阴曹地府里去算吧!” 皇后举步转身出了殿门,脸上依旧是笑得盈盈:“临死之人,说得再盛气凌人,也沒几分意思!”她将面转向夏若,问得别有深意:“你说呢?夏大人!” 夏若忙低了头不知怎么回话,皇后却不等她,走出几步站定了于苍寂的夜里扬声道:“此宫宫人,一律打入冷宫!” 她抬步傲然,昂头面露得意神色,夏若在她身后怔了片刻,最终也跟着前方之人走了出去。 一帘新月似残钩,虽是春深,夜里寒气也丝毫不逊色于隆冬,夏若揽紧了肩上披风,终是跟上了母仪天下已久的那人, ------------ 第二章 新皇登基 典 “墨儿自小时起便一直不是养在皇家!”皇后侧头却不看向夏若,也不知到底是在与她叙话,还是只自言自语罢了:“本宫却从未后悔过,他有了那段磨砺,自是要比先皇的其他子嗣要果敢得多!” 那享了半世荣华的女子娉娉婷婷地立在良宵风露中,极尽自负地一笑:“人人都只道本宫登上后位,是因了当年父兄交给先皇的十五万兵马的嫁妆,可若不是我苦心经营,又怎能在夜夜空看他人欢颜不属自己时安心独守寒宫,君恩似雾难留,那本宫,便不要也罢!” 她凌厉的眉眼镌刻了太多风华,却也不复年轻:“玉贵妃即便比本宫先受皇恩,可到最后还不是死在本宫手里!”她冷冷一笑:“她那儿子,也不指望能翻起多大风浪,帝位既已被本宫的皇儿坐着,那也由不得这等人來搅翻这局棋!” 夏若思及林显季狠辣阴毒的手段,微微打了个寒噤,皇后话里只顾着林嗣墨,似根本未把逝世已久的林嗣言放在心头,果真是只认权势之人,正腹诽着,皇后又凉凉地斜眼看过來:“这些话,你可都记住了!” 夏若怔了怔,忙深深俯首道:“下官谨记在心,定不敢忘怀!” 皇后不知是何表情转瞬一笑:“墨儿对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将來也迟早要改口的,只是!”她话锋一转:“你拿什么身份來母仪天下,大庆朝臣,还是乡野民女!” 夏若心头刷地凉透,夜风阵阵拂得发梢引來面上作痒,痒得太久却又疼得让人慌起來,她垂了眼不敢对上那人的视线,良久只低低应了句:“下官不敢肖想,不会做那僭越之事的!” 她垂首的样子十足有几分乖巧,皇后不明意味地轻笑了声,旋身便回头往前走了。 夏若不敢落下,也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皇后命服身后脚下尝尝的裙裾逶迤拖沓,夏若好几次都难以稳住心神,差点就要一脚踩空踏上去,略微有些寒意的风挠人地吹过,她回过神來,竟是汗津津湿透了半截中衣。 林嗣墨即将要登位的准备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裁量身形制龙袍冠冕,皇后与夏若进了内殿,林嗣墨抬眸盈盈地看來,欲语还休。 皇后低声问了几句,夏若恍着神未听清,只听得到后头,林嗣墨半带了喜色地问道:“母后,熙王府的住处也要空费了,一帮下人是迁到宫中來,还是遣了干净!” “空费,为何会空费着,夏大人不是一直住在熙王府么!” 林嗣墨的动作僵了僵,却面不改色笑道:“母后有所不知,我与阿若……” “皇帝与朝臣牵扯不清,成何体统!”皇后肃目自生威严,扬袖大声斥道:“你是新帝即位,尚有反贼未拿,可别在儿女情长之上失足成恨!” 林嗣墨终是声音大起來:“她是朝臣不假,可自开朝以來女子为官数不胜数,何來不成体统之说!” “那你更是要开先例,迎一位女官入主中宫了!”皇后开口不掩嘲讽:“自古开例之人便难阻重重,一国之主更是如此,如今你根基未稳,有多少和王党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你想自己不顾后果可以,却别毁了我毕生倾注的心血!” “说到底!”林嗣墨抬眸低低一笑,言语意味无尽:“我不过是在为母后做垫脚石罢了,母后也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与哥哥二人,只怕从一开始,便注定是为您所用罢,既是权欲熏心,那为何不干脆自己称女帝!” 他又是一笑:“我竟是忘了,女子入朝为官尚可,可即帝位也是沒有过的,您也是怕为天下人诟病,所以才拿了我当幌子,这招棋,足够大,也走得足够久,我若是那时挨不过來死在了奇异谷,那今日即位者又是谁!” “满嘴的胡言乱语!”皇后脸色煞白,气极之下便将夏若往身前一拽:“就为了这区区丫头,竟不惜与你亲生母亲翻脸,!” “谁惜我,我便惜谁!”他朝前缓缓走了几步:“母后,这场梦,你也该醒了!” “我自小培养你精通权术谋略,奇门遁甲之法更是让奇异谷的长老倾尽毕生绝学授之于你,你竟用这句话來与我说!”皇后冷冷一哼,朝夏若道:“你可知他当时有多了不起,奇异谷有八八六十四门术法,每门若是有想出师之人,必须以当门之术手刃师父,六十四位长者,竟在一个上午,全都命丧他手!” 夏若无甚知觉,耳膜内血液翻涌叫嚣,竟无一个声音是自己能懂的。 他说:“我与哥哥二人,只怕从一开始,便注定是为您所用罢,既是权欲熏心,那为何不干脆自己称女帝!” 那个自视甚高的女人也在说:“六十四位长者,竟在一个上午,全都命丧他手!” 林嗣墨上前一步将夏若从皇后身前将她揽过去,声音又完全不似方才与他母亲说话那般,温言缱绻道:“我若不为之,怕是一辈子也被困在奇异谷出不來了,阿若,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你不高兴么!” 夏若抿嘴去看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在极致的笑靥容光里轻轻柔柔地对她说:“我受尽了折辱,那样地报复他们也不算什么?那日我着了一身崭新的白袍,术法使用起來也不见得有多难,只是他们死时样子着实令人憎恶,洇红的血溅脏了我袍角,可不是讨人厌!” 他眯了眼去看他母亲:“明日我登基后,母后也自当颐养天年,安心做太后了,后宫之事,便交给未來的皇后便是!” 夏若头一次见他面上现出妖娆极致的笑,红唇白齿,眉目流转,似要在夜色里生出葳蕤的花來。 他对皇后点头一笑,语气柔软有加:“母后还是不要顾念李家军了,多亏了您于父皇面前举荐,我才得以在那帮兵士面前犹如战神下凡呢?若您还想我会因那兵权受制于您!”他挑唇斜睨一笑:“可不是您多虑了!” 皇后静看了他良久,忽而又莞尔一笑,虽是不甘愿,却也再难掌控时局:“不错,也不枉费我教了你那样多,竟比我还能算计些许,我把这偌大江山托付于你,也不必操劳心神了!” “那!”他悠悠拂了袖摆作礼:“恭送母后,明日大典,母后也莫要称病才是!” 林嗣墨扬声叫來宫人,立即有三五名内侍将皇后搀扶着送出了殿门,他微笑着目送皇后身影渐渐消隐不见,回身对夏若笑了笑:“你看,并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终有一日,我会把整座江山都送于你的面前,到那时,阿若,你就是与我并肩睥睨天下的唯一!” 夏若抿嘴一笑:“夜深了,早点歇息,明日可有得忙呢?” “阿若,陪我在宫中住一晚罢,不用回府了!” 他语气坚决不容人推辞,夏若垂下眼:“以后,就要与你称一声陛下了!” 他身形一怔,半晌又轻笑着拿食指抵了抵她额际:“又犯傻了不是,你怎生叫我都是行的!” “嗯!”她缓过心神冲他微微一笑:“有些累了,我便睡在偏殿罢!” “为何,歇在这里也无事的!”他低头去逗弄她:“总是要一起住的,还怕什么羞!” 夏若不经意避开他视线,退了一步笑了笑:“莫要玩了,真的要歇息了!” 他还欲伸手出去抚她鬓角被风扬起的发,手指却滞在了半空顿了半晌,溢了丝苦意掺在笑中对她道:“我送你过去!” 深春夜里的风,总还是,能吹得人遍体生寒。 第二日的登基大典于正武门前举行。 夏若手持玉笏站于文武百官之列,礼官唱喏着祭拜天地,待众臣平身之后,夏若隔着遥遥人群朝祭坛之上望去,林嗣墨肃穆神色早已不似当年含笑少年,凛冽的杀伐决断之气喷薄而发,再适合不过的帝王之相俊眉星目,如朗月昭昭,他拿出胜出常人的脱俗气度俯瞰众生,夏若竟隐隐觉得有些陌生。 冗长的礼数让人昏昏欲睡,夏若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看他,正至午时,礼官尖声叫嚷着:“恭祝新皇登基!” 众官齐齐排浪一般俯跪于地,随着礼官齐声道:“恭祝新皇登基!” 夏若敛目垂首于地上行礼,昏昏然在脑中念着,嗓子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的天下,终是來了。 新帝以示嘉赏天下泽被苍生之心,免赋税半年,大赦天下三日,新颁律令,废除不得人心之旧法,天下皆欢庆度日。 林嗣墨于御书房勤恳多日,终是颁了条圣旨,道与北狄联姻,迎娶北狄公主嫁与大庆。 一帮老臣虽不喜北狄已久,却是宿怨难敌圣意,也只能纷纷领旨预备大礼,以在新后入主中宫之时一表恭贺诚意。 同日,圣旨再下,道正三品御察使女官夏若虽已入朝,却一直功绩寥寥,新帝即位,当奖罚分明,遂革去其官职,贬至青州。 隐秘的计划终是有条不紊地按着林嗣墨拟定的路线缓缓行进起來,正午之时的阳光拨开最后一道云丝,耀眼之芒撼动了整个天下, ------------ 第三章 异名入宫 疑 “公主,前面镇子便离上京只有百余里地了!” “嗯,到时候补给粮草,务必不许声张,隐秘行事!” 马车外侍卫清亮着声线道:“属下遵命!” 田双河抱拳应下,抬眸又注意周围形势,察觉并无异常后依旧不敢懈怠。 夏若靠在车内软垫上,也不敢大意睡去,此时自己已是北狄公主的身份,虽分了两队人马千里迢迢赶往上京以掩人耳目,却还是担心有虎视眈眈之人。 尤其是现下尚无一丝音讯的林显季。 她自己身死倒是不足惜,只是此次不是一般的行程,北狄公主与大庆皇帝的联姻,若是不得善果,只怕又会被有心之人夸大成两国关系恶化的前兆。 倒也不用夸大,随便谁人不经意一想,也能清楚这其间利害。 半月前她依着那一道贬职圣意出了京,由田双河一路秘密护送到北狄王都。 翰深之亲自为她接风洗尘,之后举行册封仪式,足足历经七日。 他按着北狄国礼之制來为她准备婚事,的确是一番良苦用心,到离去之时,因不能大事声张,翰深之只是带了亲眷來送她。 虽是王族亲眷,却也只有两人,一是名副其实的北狄公主翰浅之,再一,是翰深之的唯一的妃嫔。 北狄王后已是病入沉疴,意识都不甚清楚,也免了她尴尬。 翰浅之似乎有些惊讶与不开心,还只道她王兄对她的宠爱会被分走,那位侧妃娘娘倒是不多言,夏若因之前差点被她害死,也不想多做交流。 “妹妹此次一去,到时再见,只怕就是一国之母了!”翰深之微笑着扶她上车:“要好好为大庆皇室开枝散叶,也好抵过为兄心中歉疚之情!” “你作为北狄的王上,却还只有位侧妃,也应当好好努力!”夏若别有深意地看向几步之外处的那位侧妃:“要多纳有资质的女子充盈后宫才是!” 她瞥见那位侧妃脸色倏然一变,又笑着压低了声音:“如此貌合神离,当真是委屈哥哥一副怜香惜玉的心思了!” “她现在可惹不得,她父亲可是重臣,当时也的确是多亏了那些兵权!”他苦笑着摇头:“不然你以为,我今天这个位子哪里來得很轻松!” “都不容易!”夏若叹气:“暂且与君作别,來日再聚!” 他点点头,含笑放下车帘:“希望再见之时,你能称我一声哥哥!” 夏若心中一滞,马车起程,离上京终是开始近了一分。 虽幽州是连接路途的必经之地,夏若还是舍其便捷,取了另外一条小道去往上京。 她与上京皇宫之中的林嗣墨书过信,道不必派人來接,以免树大招风,到时徒增危险。 夏若示意田双河将人马分了两路,一路为多,走官道,一路为少,取小道而行。 本以为在小道之上不会太招摇,可还是在临近上京之时遭了暗算。 也不知从哪处密林之中窜出一众持刀之人,夏若先以为只是平常山贼匪徒,还预备着让田双河破费些银钱了事,可那匪首上來便是招招直对夏若之处,想必是有人指使。 眼见田双河与一干侍从将对方尽数了断,她连忙出声道:“将那匪首拿下,留活口!” 那帮人看來不似上京附近的身材,黑巾之下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竟是有几分北方之人的样子。 手脚虽是干练,却也不敌田双河他们训练有素的暗卫。 那匪首果真被田双河一把制住,双手被反剪着翻身踩在背上,夏若见他一阵扑腾,虎背熊腰的样子倒让人有几分想笑。 田双河俯身扯下他覆住口鼻的黑巾,夏若注意到他唇齿一动,连忙跳下车拿起一根木棍便塞在他口里,那人眼中一片灰败,却又多了几分决绝之意。 夏若冷哼一声:“还有几分忠心,办不了事便索性一心服毒求死!” 她见那人被田双河踩在地上并不反抗,知他也是一番打斗下來精疲力竭,便走至他眼前道:“你的这帮人也都死了,你要死我也有法子,先说是谁人指派你來的!”她眯眼冷笑一声,扬声道:“不说也可以,你不是要死么,我这人别的本是沒有,倒是熟读历代各种酷刑之法,你若不好生答话,我便带你回去让你饱尝煎熬之苦,到时候,怕是你想死也沒力气了!” 那人眸中现出几分惊惧,却还是不吭声,夏若轻轻笑了笑:“听说,有道菜叫醉虾,直接将虾泡于酒中等其醉了再食,直接吃的时候,虾还能于口中跳上许久,若是将人泡在大酒缸里三天三夜,想必也是醉得不成人形,到时再趁着几分醉意割了你身上的肉下來,投掷在鼎中煮熟,必是极香!”她笑意盈盈地俯下身,直视早瑟瑟发抖的那人:“想吃么!” 那人突然死命挣扎起來,夏若不动声色对田双河道:“封住穴位,给我绑了牵到那匹马后,拖着他在这场地之上绕个三百來回!”她笑着拂了耳后的发:“多的是时间,且慢慢玩上一玩!” 那人终是奋力吐出嘴里木棍狂叫起來:“请大人饶命,小人不过是受人家一千金锭來办事的,您若不想留小的性命,只需一剑杀了小的作罢,费那样大的力气只是让大人累上一累罢了!” 夏若缓缓道:“我不欲杀你,你只要回我几句话,我放了你一条活路也无妨!” 那人忙不迭求道:“大人请问,小的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若见他沒几分胆色,本來未说多吓人的事情他便惊惧成这副德行,心下疑虑更重,只怕这些突然出现的人连普通杀手都算不上。 “你们一直都是收了主顾银钱來卖命!” “小的本是市井混混,虽一直作恶,却也从未做过杀人之事啊……” 他一副冤枉至极的脸孔几欲扭曲,夏若闭眼思索片刻,开口问道:“你是哪里人!” “林州人氏,那些都是我在林州的弟兄!”他居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大哭起來:“那出了重金之人好生奇怪,面相也不与我看清,只交待清楚后丢了那样大的一包金锭便走人,小的一辈子未遇见那么多的钱财,自然是……” “自然是鬼迷了心窍!”夏若心头疑云密布:“他可有留下身份,或是姓氏!” 话一出口便自觉不对,哪里有招人行暗杀之事还透露身份的,岂不是傻子,谁料那人却红口白牙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脱口便出:“他说他姓冼名季,季节的季!” “什么?!”夏若转身惊声问道:“你说的果真,!” “小的不敢隐瞒,不敢隐瞒!” 夏若五脏六腑俱是激烈一颤,胆汁苦水都要吐出來,林显季竟是花了那样大的力气,不惜让林州之人伏击于此,只为了结果她性命。 可这也不对,林州虽是临近幽州,他为何不直接在幽州寻人,且寻來的人并无真本事,想必事倍功半达不到目的。 她血液突突地直往头上冲,勉力压住情绪又问道:“他还交待了些什么?” “他交待过,若办不成事便自行了断,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全家老小在他手上……就都得死……” “那行,便遂了你的意,也免得殃及你家中老小!”夏若递与田双河一个眼色,转身之时听见田双河手起刀落之音,那人还來不及惨叫一声,鲜血便汩汩流了满地。 “放虎归山一向不是明知之举,就算只是一只毒蚁,也休要大意!”夏若上车回身道:“速速回京,前方镇子不做停留了!” 田双河垂首领命,一路人行程加快,夏若在飞驰着的马车内也静不下心思,对那匪人威胁之事也的确像林显季手法,可他如何知晓她一定会路经于此,还特意透了姓名來让那人知道。 她默然想了许久,突然冒出的一缕思绪不禁催得人打了个寒颤,若不是林显季,那有此能力为之的,就只能是…… 林嗣墨…… 她慌忙捏紧了袖口,怎的可能,林嗣墨怎的可能做这般事情。 他一向行事周密,也断不可能是他行如此用意明显之事,可除开他,又有何人能如此了解她的行踪,况那些人本就是特意摆明了毫无杀伤力來送死的,显然是做戏一番让她清楚之后便可永远消失掉的乌合之众。 她越想越慌,虽在之前便逐渐知晓林嗣墨工于心计,却不是使坏之人,更何况对自己向來宠溺不忍伤及,定不会如此。 她静静垂眼,密密实实的羽睫掩去了神色,马车依旧往前行着,夏若咬了牙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又自己点了苏合香做宁神之用,方才慢慢压住心中如潮奔涌的骇人思绪。 本就是行程不长,况良马行路也快,不出三炷香的时间便至上京城门。 田双河出示了令牌,一行人总算进了上京。 夏若换乘了更小的马车,一路纷扬的宫景皆是撇于眼后,快马加鞭驶进了皇宫, ------------ 第四章 突发恶疾 惊 宫中有工匠在为新帝登基不久做新一轮的修葺,因时辰已晚,各人都是要收工归家的样子。 夏若低头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回廊,因想自己独自去见林嗣墨,便未让宫人引路,独身一人匆匆走着,也不知绕了多少圈,她方向感本就不好,待回过神來,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接近初夏的晚风飒飒凉爽,可吹至此时迷路的她身上,却是有些阴森。 她耐住性子往前走了几步,有处幽静的院落刹时便从一座假山后突兀现出來。 似有小童的呼喝声,也有一些少女在旁欢呼着叫喊,她匀了口气,应是到有人的地方了,去问个路应也无事。 夏若低头检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又往一旁的池塘水面上照了照面容,觉得应不会唐突,便提起裙裾往人生处走去。 与想象中一般,那并不是屋宇错落的宫殿,倒只是与京中富贵人家的内庭一般大小。 有个孩童正与两名宫装女子仰面笑着看天上的纸鸢,地方本就不大,况临近傍晚风势并不大,那纸鸢也是摇摇晃晃着要落下來,正巧掉落在夏若站定的脚边。 那群人本是笑着,见有生人來了,立时噤声不敢有多笑容,夏若忙温婉一笑道:“敢问一声……” 她本想问御书房该往哪个方向走,可自己身边并无宫侍,想必身份也惹人怀疑,索性道:“这里是何处,好生幽静的院子!” 那**岁的孩童嘟起嘴道:“正愁着幽静不好玩呢?你却还夸起來!” 方才那两名宫婢打扮的女子忙分了一人将那小童牵进屋里去,还低低道:“主子可别这样说,圣上赐了这院子……” 那二人身影渐行渐远,余下的那名女子意态自然地盈盈作礼道:“这里的惜芳院,圣上前不久新赐的院子,敢问姑娘是……” 夏若心下一动,既是这样大的孩子,想必是董淑妃的亲子,林嗣墨的胞弟了,正开口欲说话时,屋内有人掀帘步态袅娜地走出來,声音似鹂宛转动听:“见过夏大人!” 她隐去了自己的称谓,倒省了几分尴尬,因料到深宫之中与朝事两两相隔,夏若有些诧异道:“娘娘好眼力,竟怎的一眼认出在下來!” “大人入朝那日赴宫宴,沉鱼之貌羞花之容,虽是遥遥一眼却再难忘却了!”她莞尔一笑:“不知夏大人來此可是有圣上的旨意传达!” 董淑妃应还不知以前的夏大人如今已是北狄公主身份,夏若思及此豁然一笑:“娘娘多虑,在下甚少入宫,刚才想着出御书房來四处走走,也未带上宫人,现下竟是不知怎生回去了!” 董淑妃掩唇一笑:“好说好说,橙儿,平日你最是机灵,便由你带夏大人往御书房方向去罢!” 夏若欣然作了礼:“这便多谢娘娘了!” “大人可不是糊涂了!”董淑妃抿嘴笑道:“如今新帝即位,大人可要改口啦!” 夏若心中一突,忙道:“太妃说的是,可不是在下轻狂了!”她盈盈眉眼望向这院落:“太妃带着小王爷在这院子应也施展不开罢,皇上这几日政事繁忙了些,想必过几日便可将太妃娘娘与小王爷好生安置了!” 少妇作了礼,抬眸露齿一笑:“如此,便多谢大人美言了!” 夏若拜别了她,一路随着那叫橙儿的宫婢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橙儿俏生生站定了脚,笑着与夏若指了指:“大人请看,那可不就是御书房了!” 夏若顺着看去,又打量了四周并无旁人,于袖中拿了串玉钏子往她递去:“姑娘果真是聪明机灵,区区一点,倒是劳烦姑娘走这么长的路送我了!” 橙儿有些吃惊,忙笑着摆手道:“太妃曾有教诲,低微身份不敢受重礼,若是大人无别的吩咐,橙儿这就要回去啦!” 夏若若有所思一笑:“姑娘慢走!” 她笼袖目送着她走远,又立在原地沉思了半晌,方才提步往不远处的御书房走去。 甫一靠近,便听得里间有人嘭地砸翻了瓷盏怒喝道:“朕便是借你千百的胆子,只怕你也不敢将人弄丢!” “属下知罪,已经派了所有人去找了!” “往日见你做事也不曾这般不上心,偏偏到了这节骨眼上,人进了宫竟也不知派人跟着,若她有个闪失,你十个头也不够砍!” 夏若忙屏退了书房外的两名打着寒噤的小太监,轻轻叩门道:“微臣负荆请罪來啦!还望陛下恕罪,莫要气坏了身子!” 里间分明传來一声抽气声与放松下來的呼气声,接着便是门从内大力打开來,出现的人影大力将她抱进怀中:“你越大越是不长性子,不知道要人跟着么!” 夏若并不觉得他斥责人起來可怕,微微觉得眼眶发烫:“是我一时大意了,我只想着能快些來找你,也來不及等带路的宫侍!” 林嗣墨声音都有些抖:“我还以为……” “嗯!” “我以为你去母后那处了……” “怎可能!”她觉得他这样子实在不像新登基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有些好笑道:“你平日里操劳太多,可不是胡思乱想了,我自然要先來见你的!” 他回首对还垂首跪着的田双河道:“你先下去,交待你的事都记住了!” “属下不敢忘怀!” 林嗣墨“嗯”了声,田双河依旧是垂着头出去了。 “可用过晚膳了!” “未曾,正等你呢?”林嗣墨将她从上到下细细地看了个遍,只觉不够,倒是夏若笑着推了他一把:“我可是饿了,你再看得久些,待会就天黑了!” “天黑了的话……”他挑唇一笑:“就改吃你!” 她从未听他说过如此轻狂的话,整张脸都几欲燃起來,他却一把将他揽在怀中:“阿若,我们便不用膳了可好!” “说甚么浑话呢?”她轻轻挣开來,背对了他道:“半月未见,你怎的还变了副性子!” 他浑不在意一笑:“三日后为你举行册封之礼可好,要是觉得迟了些,明日都可以,一应的东西都已准备好,只等你回來我们便能行礼了!” 夏若心中暖暖,抬了眸冲他展颜一笑:“册封倒是不必,费人费事的!” “既是给你的,你便不许嫌弃!”他重将她抱住,尖尖下巴轻轻抵在夏若的发上:“这是我对你的心意,你要好好收着才是!” 夏若低低笑了声,反手紧拥住了他。 正是日暮光景,却并无凉薄之意。 三日后,夏若却并未能如他之愿登上封后大典,突如其來的一场重病如当头重棒砸下來,闹得整座皇宫都鼎沸起來。 夏若入宫的那晚便突然呕血,饶是林嗣墨精通医术百门,也只知病况不得其解法。 宫内的一帮太医竟是束手无策,林嗣墨索性怒斥了他们一通,将若仙斋的白渊离请进了宫來。 “这病症古怪,阿若失血如此之多应是手足冰凉才对,可怎的全身滚烫发热不止!” 白渊离也是眉头紧锁:“事出突然,应是中毒之相!” “当日她回宫之前便是由人一路护送着的,怎的还是出了岔子,!”林嗣墨震怒非常,几欲将那日宫人纷纷叫道殿前來问个通透:“田双河,那日未进宫前,皇后可有去过别处,!” “未曾!” 田双河小心翼翼答道:“不如让属下去查问宫人,或可问出那日娘娘到底在何处作过逗留!” “快去!” 林嗣墨绕过屏风后头,走近床边觉察出夏若气息都弱起來,恨不得杀十几个宫人來泄恨。 却是白渊离在屏风外头道:“陛下样子似有些气血攻心,可勿要出个好歹,中了使毒之人的圈套了!” 林嗣墨心神一凛,忙收敛了几分杀意,放缓了声调:“白师父说得对,朕稍候查探的消息便是了!” 田双河的速度极快,也不知是从何处探听到夏若那日仿佛是往董太妃的住处去了,还逗留了好长一会时间。 林嗣墨眉峰紧聚片刻,踱步了许多來回,终是回身对田双河道:“那日吩咐你的先别做,去派人将前几日给她们的毒缓上几天,不,你亲自去,顺便将董太妃带到此处來!” 待田双河快步出去后,林嗣墨开了口:“本想着先下手将她制住,却未想到,这女人倒是个有城府之人!” 白渊离在旁蹙眉不说话,林嗣墨悠悠倒了两杯茶,给白渊离递了一盏,白渊离诚惶诚恐地俯身去接,林嗣墨却是轻笑着道:“白师父怎的比从前还拘谨了些!” 白渊离默然一笑,接了茶盏也不敢喝,林嗣墨松着叹气笑道:“若确定是她下的手,那阿若应也无大碍了!” 田双河果真不多时便将一位形容憔悴的宫装女子请进來,那女子衣饰一新,似是装扮过后的样子。 林嗣墨带了几分笑意道:“太妃娘娘素來可好!” 那女子虽是难掩病容,却还是娉婷一拜:“承皇恩浩荡,素來还好!” “太妃只说了还好,那定是还不够好!”林嗣墨眯眼笑道,气势突地凌厉起來:“只是不知太妃是何情由,竟将主意打到了中宫之主的身上!” ------------ 第五章 相思尽化 浓 “哦,中宫之主!”董太妃年纪尚不算老,笑起來的样子也的确风韵许多:“我倒不知一介朝臣,如今作何成了中宫之主了!” “朝臣,如何來的朝臣一说!”林嗣墨扬声道:“朕迎娶的皇后,是北狄的公主,怎的太妃是日子过久了,愈发不知是头了罢!” “陛下之意,倒还是我在浑说了!”董太妃掩袖一笑:“那便是北狄公主罢,可为何说起是我來加害于皇后,且不说我与她各自相安,单论如今还并未有人坐上了皇后之位呢?” “既是进了宫,成不成礼也无妨!” “先皇先前应是赐过一道旨意的罢……”董太妃微微一笑,拖长的声调倏地将林嗣墨的心提至极高处:“那位,理应是如今和王的侧妃,话说回來,和王是陛下共享血缘的亲兄弟,怎的陛下登了位大赦天下,却不将和王从前的罪责也一并清了呢?” 林嗣墨脸色沉了几分:“太妃娘娘虽是幽居深宫,知晓得也还是不少!”他霍地挑唇轻笑道:“敢问一句,太妃娘娘您意欲何为!” “方才说道和王,倒也不是为他,只是陛下使得好手段,我儿才九岁,陛下竟也忍心将唯一的小王爷移居至那般偏僻的院落!”董太妃眸中阴毒的光一闪:“世人只道陛下宽厚待人兄友弟恭,可却也不知,陛下的防人之心也太甚!” “甚与不甚,都与皇后无关!”林嗣墨冷哼一声:“何故在她去了你院落后,当夜便呕血不止!” “这,我倒是不知了!”董太妃轻轻一笑:“或许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待陛下做了些有益功德之事,这疑难之症便立时好了也说不定!” 林嗣墨笑得也是轻轻淡淡,静默着看了她半晌,扬声便朝殿外道:“差五十名宫人去惜芳院,将董太妃与小王爷的一应用具并贴身侍婢,均移到念凰殿的东边那间殿去,立刻去办!” “念凰殿!”董太妃竟是咯咯笑起來:“我怕打扰了太后清静,还是请陛下另择地方來安置可好!” 林嗣墨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也是笑开來:“那便移居至清欢殿,冬暖夏凉,最是适宜小王爷这般大的孩子,另拨二十名宫人过去!”他抬眉肆意,俱不像帝王威严之相:“太妃若是不满意,尽可向朕來说,朕体贴手足,太妃也应是知晓的!” “多谢陛下皇恩福泽!”董太妃眉眼盈盈地一拜:“对了,最近不知是何因由,我与小王爷俱是身子不大爽利,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是病怏怏的,还请陛下指派一位得闲的太医过去瞅瞅才是!” “自然好说!” “我倒是不太懂医理,只是还记得小时常听人说起那咯血之症!”她瞥见林嗣墨的笑意敛了三分,故意顿了片刻再笑意盈盈地开口道:“那症状各有不同,恰巧我家乡南方那边有个药方子,这边与陛下写下來!” 林嗣墨将纸笔亲自递与她,还不忘笑了笑:“劳烦太妃了!” 董太妃给的方子果真让夏若的病势有了几分回转,夜里退热的情况有些明显,第二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林嗣墨差人送了白渊离出宫,传召田双河:“你去秘密查探董太妃进宫前的底细,直接带人往南蛮之地去寻一个这样的药方,将制药之人的底细也一并查來!” 他站于窗前,身姿挺拔如竹,脚边跪着一人俯首接过一张白纸:“属下遵旨!” “将给她们的细毒暂且全都停了,这女人有些手段,先留着再死不迟!”林嗣墨望向窗外绢狂一笑:“林显季的下落可有了!” “属下查过,的确是在幽州方向,只是不知……” “说!” “不知是否与幽州司马有些牵扯!” “此事隐秘行动,若是有牵扯,也先一并办妥当!” “属下领命!” “退下罢!” 林嗣墨捏了眉心,终是显出一副疲色,天色正好,进了盛春的景象越是迷人,他回身望去,似能从那绘着斑驳桃瓣的描金屏风上看出还在沉睡着的女子身影。 良久的静默之中,他缓缓叹道:“也不知现下,旧熙王府的碧漾园的桃花开得如何了!”他慢慢绕过屏风进了里间,声音温柔低沉得快要溢出水來:“阿若,你可得快些好起來,不然只怕会,错过了今年的春色!” 床上的人呼吸依旧,却还是无甚旁的动作,他凑近了去细看她的姣好面容,几欲痴迷进去,再难回神过來。 按照董太妃给的药方子将养着,夏若总算是在九日后醒转了过來。 身子却不似以前,绵软无力得连手都提不起來。 她细声问了林嗣墨一些话,后又记起此番病來得蹊跷,遂与他说道:“我这到底是为何!” “以后与董太妃少走动些,这件事情,应是出在她身上不假!” “董太妃!”夏若有些缓不过气來,脸色白惨惨地映在烛火之下,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我看她为人和气得很,那日我在宫中迷路,还是劳烦她差人将我送到御书房门口的呢?” “果真是了!”林嗣墨将她手窝在掌心:“因她还抚着先帝的另一子,我一直颇为忌惮,将她与她的皇子一并迁进了那处离冷宫不远的惜芳院,她果真起了歹意!” “可她怎会将心思动在我头上!” “你莫非真以为她寡居深宫便不知朝政了!”林嗣墨冷冷一笑,嘲讽之意立现:“她连之前林显季欲迎娶你之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从何得來的得力手下!” “所以她也是知道我现在早已不是大庆朝臣了!”夏若哑口半晌:“那日她称呼我为夏大人,言语之中分明亲切之意我都还记得,竟是如此……” “区区一个女子,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我已派人日夜看住她的寝殿!”林嗣墨抚了她垂下來的长发:“以后莫要打交道便是!” 夏若心口有些发寒,强笑了声:“嗯,只是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可有累着!” “不会!”他轻笑道:“待你身子好得差不多,再补上册封礼也不迟!” 夏若叹道:“我可不惦记这个,只怕冗长的礼仪走下來,我自己人都累得呛!”她笑了笑:“还是不用了,只要与你一起,怎生都好!” 林嗣墨却突然不说话,只抿了嘴看她,夏若被他盯视得有些不自然起來,茫然摸了摸脸道:“我可是脸色还发白,是否很难看!” 他眼眸沉沉就凑过來,抵住她额间侧头便在她面颊上一吻:“阿若,你可知这几日,我有多想你!” 夏若的脸灼灼便烧起來,忙去推他,手却被他反按牢在肩上,他低低一笑,似极为愉悦:“也不想想现在你有几分力气,就想來忤逆夫君了!” 她有些无措,结结巴巴道:“我,我有些,有些不舒服,你还是,还是先……” “阿若,抱着我!”他的话低柔突生魅惑,于如水夜色中轻轻滑进了夏若的心间:“我想你得紧,抱我一下可好!” 她低低叹了口气,抽出手來便抱紧了他:“都说了力气不够,等会手酸了你可得与我揉揉!” 他良久未应,夏若以为他累极假寐了,正待要抽身去看他时,他却突然覆身下來吻住了自己的唇。 起初像是被惊雷触到,夏若直直抽了口凉气,赶紧要偏过头去,他却使了力气來扶住自己,一双手牢牢扣住了她下巴与脸颊,教她动弹不得。 她有些惊着喘了口气,却惹了他一串低笑道:“慌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夏若引得有些痒,却更是被弄得接不上气來,张口便欲去吸气,却岂料他更是肆无忌惮起來。 “林嗣墨……你放开!” 夏若费力挣脱,却敌不过林嗣墨常年习武的腕力。 清丽的容颜染上了怒意,像净水白莲瞬间变成了灼灼桃花,平白生出了几分媚色。 林嗣墨眼神一暗,俯身便欺上去,嘴角勾起几抹笑意,转而吻得更深。 静静的内室中,苏合沉香与麝檀混合燃烧的烟柱冉冉上升,唇齿交接的声音无限旖旎。 整个人都晕眩不已,手再抬起去推他也是无力至极,仿佛间衣带似滑落了下來,皮肤感到丝丝凉意后她忽地有些反应过來,忙使上力道去按住他还欲动作的手。 “我……我有些怕……” “你已经是我的妻了,还怕怎的!” 他低笑着开口,夏若却有些惶然,沉默下來的一瞬正被他得空吻住:“胡思乱想!” “先别,别……我病还未愈,会有病气的!” “不必担心如此多,阿若,总是有这日的,我等不及了!” 他倾身覆下來,红烛影摇绕帐香,应是叹良宵好样。 晨起惫懒,夏若打不起精神,睁开眼來,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应是上朝去了。 她心中空空落落,坐起身來便酸麻不已,带起的响动惹得外间候着的宫侍忙忙地进殿來:“娘娘可要沐浴!” 她愣神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來是在唤自己,她恍惚着应了,一干宫侍忙近身來搀扶起她,一名手持拂尘的老态龙钟的内侍进殿來,尖声扬了嗓子唱道:“陛下赐浴锦绣池----!” ------------ 第六章 果真变耶 凉 一干人等俱是跪下谢恩,夏若有些茫茫然,不知自己是否也该像她们一般跪下领旨,正怔忡之间,那内侍又是笑容可掬道:“娘娘好福气,锦绣池也只有历來帝王才能用呢?”他悄悄凑近了道:“就是现在的太后她老人家,也是甚少有这等荣宠!” 夏若轻轻扫了他一眼:“公公是陛下跟前伺候的,有多久了!” 他“哦”着笑了声:“陛下登基后便一直伺候着,先前是跟在太后身边的!” “那如此嚼舌根子,岂不是会扰了陛下清静!”夏若展颜一笑:“如此日日多言也累得慌罢,可要换个好地方來修养一番!” 那公公忙噤声不敢多言,只唯唯诺诺道:“娘娘恕罪,是老奴不谨慎了些!” 夏若收回眼神來,笑得有些意味不明道:“既是陛下好意赐浴,那便不负圣恩,起驾罢!” 锦绣池位于离寝宫不远,池中之水应是事先放了几味药材,浸了身子进去,几缕幽幽药香立时便散了开來,夏若昏昏沉沉手脚发软,甫一进入水中,差点便要睡过去。 一列宫娥进得殿内,垂眉请旨:“娘娘可要人伺候!” “不必了!”夏若不喜生人近身,只低低道:“将衣物搁下,都出去罢!” 被人打搅了睡意,一时间又清醒了不少,她将头仰在池壁之上,依稀又忆起从前与林嗣墨在熙王府里嬉闹的情景。 想着便又思及方才那公公说的那句话。 赐浴。 果真是君恩浩荡,竟是赐來的。 她挑唇轻轻一笑,心里头说不失落,也是假的。 她又待了会,手脚的酸麻似乎减缓了些,她离开汤池将身子擦干,又自己轻手轻脚穿好了衣物,赤足着走了出去。 再见林嗣墨便是夜里了。 他进殿似有些迫不及待,还未见人影声音便到了:“阿若,怎的听说你今日有些不舒服!” “听说,谁说的!”夏若从榻上起身,正要将脚放下去穿鞋,那人声音又传了來:“不用离榻,好生歇着便是!” 夏若低低一笑道:“可给陛下请安之礼总不能废掉!” 他人已近身來:“说的什么胡话,都说了不必这样!” 夏若顿了顿:“怎么你身上也有药香,身体怎么了?” 林嗣墨怔了半晌,忙笑道:“无事,是母后身子有些不好,我方才去侍药了!” “那便好!”夏若点头躺回去:“可有用膳了,我这里还备着你的一份!” 林嗣墨又是一怔,转而笑道:“我与母后一起用过的,阿若费心了!” “以后若是不來就先说下,也沒什么的!” “阿若……”林嗣墨试探着问道:“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谁惹你生气了!” “我这还在笑呢?你又说我在生气!”她将长发拢至耳后:“就这般见不得我心情好!” “哪里的事,你开心自然好,可我听说你今日将李公公讽刺得脸上搁不住,所以想着问问你……可是他们服侍得不周到!” 他的话快且急,的确是真的在担心她,夏若愣了片刻,转面对他道:“将烛火灭了,躺下说话罢!”林嗣墨应了声就走到了桌边,夏若又突然道:“委屈你这一国之君为我灭烛了!” 他伸出去拿烛台的手顿了顿,低声叹了气,凝眉去剪掉了烛芯。 殿内遥遥透进些月色,正好能看清对方,夏若还坐着,白玉光洁的面上散出莹莹的光华宛转,林嗣墨近身过去吻了吻:“几时歇息!” “你明日还要忙,歇了罢!” 他默然半晌,终是直直看了她:“你并不喜我登基罢,阿若,你与我疏远了不少!” “皇帝政务勤勉,我自然不忍心去叨扰!”夏若低低一笑:“倒还多谢你一番美意,今日承皇恩赐浴后,身体真是舒适了不少!” “你当真是在与我赌气么!”林嗣墨有些急着道:“那些只是虚言而已,你何必耿耿于怀!” “我心眼太小,只怕连虚言都难容下半分,我耿耿于怀也罢,我付之一笑也罢,你也不必如此在意我的想法!”她抬了巴掌大的脸去看他,笑意全无:“你如今已是帝王身,早不是从前只顾着我的林嗣墨,我确实有些不开心,像心里被人挖了一道大口子,可那又能怎样!” 她眼眸无半分凄楚,剩下的也全是凛冽寒光:“我能让你回到熙王府继续只宠着我一人么,我能让你退下皇位只做过表面上的闲散殿下么!” 林嗣墨果然不再说话,夏若轻轻一笑,声音在偌大的殿中似鬼魅飞旋漾开:“别说是你舍不得,就连我也不忍心看你将这天下拱手让出!” “今日田双河回话了!”他呼吸极轻,竟是怕惊动她的声调:“林显季的下落果真如你我所想,他的确……” 夏若等了他來说,他却不肯往下说了:“阿若,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将來,你须得体谅我的难处!” “他可是住在了那人府上!” “阿若……” “到底是与不是!” “自登基起,你父亲到如今未交文书,许是林显季挟制住他的权势……” “他本就是和王党!”夏若面无表情:“你不必考虑许多,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我已让田双河带旨,欲将他送來京中,只望不要横生枝节便好!” “他明明是和王党,你却为何还要将他拉拢來,到时候吃亏不讨好,可别后悔!” “你虽是以北狄公主的身份进宫,可毕竟他也是半个国舅爷,既是你的亲人,我倾尽全力也要保全!” “何必如此煞费苦心,他虽是与我有血缘关系,我却对他也并无感恩戴德之意!”她面上神色未有松动,一直淡淡:“你作为帝王,情冷方为上策!” 林嗣墨终是再难说下去,他定定看了她极长久的时间,再开口时已不是从前一直宠溺的语气:“阿若,你变了,纵我再冷血,也不愿你与我一般无情!” 夏若嘴角牵动了下,眸光瞥向他时,他已站起身走出了殿外,夏若看着他的身影随着步子一下下渐次隐入夜色里,轻声道:“你又何尝不是变了!” 似水凉的夜,空旷得翻身都惹出回响的殿,是要于此过一辈子了么。 之后的几日,林嗣墨再未來过,他却还是不忘日日以上好药材与她泡浴,夏若的身体好了不少,整日里闲坐着。 她传令让人去宫里的馆藏取一些书來打发时间,回來的宫人捧了半人高的一摞典籍。 夏若有些奇怪:“只让你们拿几本就是,何苦花这样大的力气搬來许多!” 宫人忙放下那摞书作礼道:“圣上当时正于馆藏视察,听说是娘娘要看书,特意亲自与娘娘选了令奴才们拿回來!” 夏若去拿书的手顿了顿,又收回來道:“先放到书房去罢!” 方才回话的宫人又低身递了一笺书信:“圣上嘱咐过,这封信得需娘娘亲阅!” 夏若“嗯”了声接过來,拂袖道:“先下去罢!” 她慢慢拿指尖摩挲了那信封半晌,转身丢到了一旁桌上就欲出去,方踏至殿门的台阶上,却又收回脚來,回身拣起那信撕开來,展开一看,入目是他亲书的四个大字:思卿非常。 正是风起之时,吹进殿内的风撩起纱幔拂动,夏若忽而有泪,生生又忍了回去,她拿了书桌上搁置许久不用的狼毫,俯身在方才那笺纸上下笔:候君來归。 她匀气吹干了墨迹,扬声朝殿外的宫侍道:“來人,与本宫传信至陛下那处,尽快!” 夏若依着身后的椅子坐下去,几日未见笑容的面上终是有了几分颜色。 殿内香炉冉冉升着苏合香燃尽的烟,她闭了眼往后靠在椅背上,不知过了几时,有温润的手覆住自己的眼睑,耳畔拂过來那人淡香的气息:“本事果真是大了,我不找你,你竟也能忍着不來找我!” 夏若将手抚上他的脸:“碧漾园的碧桃花应是盛开极久了,我们去看看罢!” 林嗣墨朗声一笑:“我正是为这事而來,走罢,龙凤辇早已备好了!” 她被他牵着出殿,外面阳光一时间尽数倾泻下來,处处皆是被盛春的暖意化开的极好景致,她偏首去看他,那人俊朗的容颜如玉,眼角眉梢,鼻尖唇畔,无处不是笑意。 “这几日可还顺意!” “嗯,宫人服侍得极为妥贴,你让我泡药浴我也都做了!” 他将她扶至辇中:“那便好,若是有不舒服一定要说与我听!” 她又是“嗯”了一声,林嗣墨坐至她身侧,眉间些微蹙了蹙,夏若见他脸色突地有些发白,便开口道:“你可是有些劳累了!” 林嗣墨笑了笑,抿紧了唇不说话,夏若觉着有些忐忑,忙去抚他的背,指尖触下尽皆濡湿大片,她愈发急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你脸色怎的白得……” 话还未说完,林嗣墨倾身便吐了一滩血,一时间辇外的宫人都尖声叫嚷起來,林嗣墨气息有些不稳,却还是笑着:“无事,先陪你去看桃花!” 夏若声音有些抖:“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日都还好好的!”她鼻尖沁出冷汗來,也顾不得擦,扬声便喝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圣上扶回殿里去,!” ------------ 第七章 骤然失恩 沉 “白师父,宫里的太医只怕不及您的学问,这几日只得劳烦您了!” “娘娘折煞草民了,为陛下尽力医治,正是本份之事!” 夏若语气顿了顿:“白师父见外了!” 她将药方直接递给宫侍:“按这个药方去太医院取药,说是本宫的意思,不必过问那些个迂腐的老太医!” 白渊离眉心一蹙,却也并未多言。 “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白师父直说便是!” “如今和王是在逃要犯,陛下日夜都因此事忧心不已,且现突患重疾势必会动荡朝政……”白渊离眸心一黯:“还请娘娘恕草民无心之言……” “白师父说的极有道理!”夏若就着林嗣墨的榻边坐下,放低声音朝昏睡着的那人看去:“陛下素來遇疾自愈,当下怎的竟有如此恶疾之势!” “陛下的症状与那日娘娘呕血之状极为相似!”白渊离俯身道:“之前陛下曾用董太妃的药方子与娘娘治愈过,不知那方子可还在,或可为草民参考一二!” 夏若凝神思索了半晌:“他这几日袖中常有一张纸,我这便去找找!” 她亲自起了身去检视林嗣墨的外袍,白渊离在她身后轻轻一叹:“娘娘也该习惯宫中生活了,却还是拿不出皇后的半分架子!” 她弯下去的身形僵了几许,找了不多会,果真有一方纸笺藏与他外袍袖内,她拿指尖递与白渊离:“我以前还总想着要在他身后助他成一番事业,却是他完成了夙愿,我却做不來了!” 白渊离将那张纸展开细看,神色未变,手却抖了起來。 夏若见他动作不对,也凑过去看那张纸,白渊离却是主动开口:“陛下这几日可有用过药!” “用药!”她扬了声音,自己也惊诧非常:“他脸色一向好得很,即便是身上带着药香,只怕也是从太后那处带过來的!” 外殿有宫婢端了药碗进來,风徐徐送进那气味,夏若神色大变:“正是这味道,莫不是他一直在瞒着我!” “这药方虽是能医人,却也极为霸道,先是将病者的病气祓除得差不多,再必须用同房之法将病气牵引至甘心当药引之人的身上,若是将养不好,如此这般,便是害了两个人!” “他那日……怪不得……”夏若怔然许久,却又呵呵笑起來:“既是有法子,便按照从前的套路來就是了!” “他居然瞒我这样久,竟是拿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成!”她眸中似火:“本就是我该受着的,他却巴巴來渡我的劫,真是好沒意思!” 白渊离见她隐隐含恨,泪都快要从眼窝里溢出來,忙道:“陛下从前就只为娘娘打算着,自然是舍尽一切也要让娘娘平安的……” “他望我平安,我又何尝不望他平安,!”夏若出声恨恨:“这天下都在他手上了,还以为能和从前一样爱怎样便怎样么,!” 白渊离噤了声,转身去端了药碗上前,夏若拦住他道:“我來!” 她从未如此贴身侍过药,事无巨细都得让白渊离來指导,几日下來,面颊比起以前更显瘦削不堪,她掐着指头算了:“还有半日,终于熬到七天了!”她用指尖细细理他鬓角的发:“你也快些醒來罢,说來可不是好笑,你我二人在一起,总是有一人会病着,左右不过是你等我,或是我等你!” 她探进锦被中,牵了他的手:“我不会让你因我而负尽天下的!”她将头缓缓挨近他胸口,头一偏,水滴便从眼角迅速滑进鬓发中:“这天下,并不止我一人啊!” 殿外的春阳渐显光芒,初夏的气息也蛰伏着,终是要來了。 林嗣墨果真如白渊离所料,次日便醒转过來。 夏若依旧要进殿侍药,林嗣墨却以身体要休养为由将夏若晾在了殿外,正午的日头正大,虽还未至夏,却足以让人汗流浃背了。 她笼袖立于殿外,之前曾被她讽得老脸都难挂住的李公公扫着拂尘悠悠从殿里踱了出來,神色似有些夸张:“啊呀,娘娘怎的还呆在殿外,这太阳虽不毒,可娘娘贵体,还是快快回自己宫里去舒服养着罢!” “本宫见了皇上自然会回去!” “这可难为老奴了!”李公公眯眼一笑,脸上的褶子深且明显,让人厌恶非常:“陛下说是累了,打算用了药便睡下的,谁也不见呢?” “那便让白师父出來,本宫有话要问他!” “陛下正与白师父说着话,怕是不得空呢……” 夏若扬手“啪”地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李公公瞬时便顶着红惨了的左脸呆在了原处。 “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在这天下只听陛下一人的言谈,你拿捏的好分寸!”她将李公公的拂尘抽了过來:“刷”地一下便挥在了他膝间:“还不快与本宫跪下见礼,你倒是來给本宫说说,是仗的谁的势來与本宫甩脸子!” 李公公扑通一声便扑在了地上,红着眼睛低喊起來:“是奴才蒙了心肝,还望娘娘宽恕,饶了老奴一条狗命罢……” 话音还未落,殿门被人从内拉开來,是林嗣墨的略显疲意的声音响起:“你若是非要见朕一面,那便进來罢!” 朕。 夏若方才的气势像被戳了洞的气泡,轻轻地嘭了一声便全都迅疾地消失无影无踪,她愣愣抬首去看殿内,林嗣墨由白渊离掺着缓缓挪步走近了:“有话便说,朕有些乏了!” 她怔忡半晌,只觉得这日头越來越晃眼,白惨惨的一片让心都要焦起來,林嗣墨开口不知还说了何言,夏若却只能听得他的那个“朕”字似雷击一般直直劈进五脏六腑之内,教人肝肠都要血淋淋地裂开來。 他的薄唇无半点血色,一开一合地似有极快,夏若愣愣地看着,却完全听不进其他声音。 “朕的话你都明白了!” “嗯!”她有些回过神來,再看他时,他已转身轻声道:“你先在自己殿中待几日,无朕的旨意,不得出宫!” 恍惚间似有人扶着自己从那殿外慢慢朝自己宫门处走去,她心中茫茫然,甚至连一举一动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 那回廊描金铺玉,明明是短短的一条,却似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兜兜转转着也不知绕了几个來回,忽听得耳边有宫婢低声道:“娘娘当心台阶!” 她未反应过來,倾身便跌在了地上,几日未用牛乳泡敷的双手似有些干了,撑在地上瞬时便蹭了许多细小的血口子,也并不觉得疼,只是太狼狈。 此生从未有过的狼狈。 身后有一干宫婢來上前要扶起她,她却低低笑起來,反手便甩开了那些手,提起衣摆便往殿里跑了进去。 若这世界都觉得我疯了,那我便真的是疯了罢。 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与我相干了,我只守着这间殿,孑然一生地过着便是,总之,也不会太长了。 林嗣墨,你道我变了,我果真是变了多少,可有你变得多。 耳边似有空气流动的嘈杂声响,夏花初生,春尽。 白渊离每日却还來看她,说是带了陛下的旨意來叙话,也只是告知她林嗣墨的病况,让她勿要担心。 夏若整日不眨眼地望着殿外那株海棠树,來人说什么话并不能入她的耳,初夏盛开的海棠甚为别致,满树都是细碎的花瓣花苞,她便是一坐一个日夜。 白渊离每每说完话便自己起身告辞,刚开始还叹气一番,后來也觉多余,索性连茶水也不用,站着将事情说完便离开。 夏若恍惚对自己说,也许都是太忙了,海棠树忙着开花,白渊离忙着给那位皇帝医疾呢? 也不知他找到何时的药引之人沒有。 她吃吃一笑,觉得有几分有趣,又抬眼去看盛放到极致的海棠花。 十日后,传出皇帝再次卧病的消息,太后传懿旨,令各宫宫人禁足,宣皇后进皇帝寝殿侍药,因董太妃行事历來毒辣,迁董太妃出宫,念在董太妃之子年岁尚小,心性纯善自有灵气慧根,交由太后抚养成人。 那日停了半月來时刻不绝的霏霏之雨,夏若耳边一直淅沥的声响清静了不少,她由人扶上凤辇,觉得不远处似有人在观望着这边,她闲闲拿眼看去,体态婀娜的董太妃正含笑盈盈地望过來。 她虽已育有如此大的孩子,风姿却想必更甚从前。 她虽是被太后夺了子嗣迁出宫,却还是绵里藏刀地甜笑着,远远地朝夏若点头作礼,转身便分花拂柳地走远了。 夏若提不起精神,在凤辇上几欲睡着,她來时已是问了宫人,自被皇帝幽禁在宫中有几日时间,宫人作答倒是极快,道已半月有余了。 她那会子有些惊诧,还只道过了许久,原來才半月而已。 凤辇悠悠至地,她扶了鬓旁发髻由人扶着向皇帝寝殿走去,一路上皆是闲步,半点不见急切的样子。 白渊离依旧留在宫中,远远地候在殿外与夏若作礼:“娘娘许久不见您宫外的景色,也不单单是只有海棠花才别致可人!” 她傲然一笑,眸中清冷一片:“纵天下百花吐芳,本宫却唯爱这海棠!” ------------ 第八章 形势反复 暗 夏若信步走近殿内,香炉的龙嘴缓缓匀吐出紫烟,她侧身问跟在后头的白渊离:“为何不是苏合香了!” “陛下说闻不惯那股子味道,全都撤了!” “哦!”夏若话中带笑意:“闻不惯!” 白渊离将盛药的碗低头端上前,夏若挑唇一笑,随手便接了过去:“当了皇帝,自然是不习惯那些子小物事了!” 她装作未察觉白渊离脸色一白,转身将药碗端着闲闲地坐至林嗣墨的病榻之侧:“陛下前一次醒來是多久之前!” “回娘娘的话,是前儿夜里!” “前儿夜里,那也有足足一日多未进水米了罢!”夏若羽睫垂下覆住眸子的深浅:“可要叫御厨准备些吃食!” “陛下现在连开口都无力气,只怕是不能饮食!” “怪不得许我过來,原是要哺药与他!”夏若话中藏冰凌,笑意却愈发深了:“你们且退下,这里有本宫守着便行了!” 日至西垂之时,林嗣墨的手指有些许牵动,夏若握了他的手轻唤:“醒了!” 却又想起他现在的情况,只怕能不能听见外界声音都是未知,叹了气将药喝了一口,就着林嗣墨的唇形贴着与他喂了,他胸口似有些起伏,呼吸虽抑制着还是逐渐加重起來。 夏若有些脸热:“安生休息,你这病势突然,也该知道是为何因由,若是你好些了,我便來做那药引之人!” 林嗣墨的呼吸突然顿了下來,勉力将手指往边上挪了几寸,夏若不知其用意,将手跟了过去,林嗣墨却突生一股力气将她指尖一拂,掀出去好远。 夏若怔了片刻,点点头笑了笑:“好,好,你不愿意,便亲自开口与我说,不论多久我都等着,你从前那样有能耐,不该落得如今被病痛折磨,你是要成为千古帝王的人,不该这样沒本事!” 她定了神去看他,依旧年轻的容颜有了几分以往林嗣言的样子,常年养尊处优的润洁的颊上如今消瘦不堪,全无血色,薄唇挺鼻,逶迤的眼尾极长,夏若拿指腹去抚了他溢出來的清泪:“你上回哭的时候,我可还记得呢?我答应与你成亲,你便突然抱住我哭了,一点也不像做殿下的人!” 她的话音低柔,林嗣墨的眼角一时间多出许多泪,擦也擦不尽,她叹了气凑近他轻声耳语:“前段时间你未能陪我去看桃花,如今想必也谢了,不过倒还有海棠花开着,就在我殿里,你几时好了,我便与你看上一整天!” “从前总是我病着,你來许我游景看花,如今你代我受着这病苦,我便也來许你这些愿景!”她闭了眼,将手抚上他心口:“你虽是要赶我走,我却独独这件事不能依你!” 殿内的屏风是从原來的王府里移置过來的,上头依旧还留着她从前一时兴起題的词:“相思枯骨,难熬肠断苦!” 竟是话音犹在耳,一语成谶。 太后当夜又传旨与夏若,将各宫事宜管理之权暂收,尽力为皇帝侍药便是。 夏若接了旨意,却又是一道旨紧跟而來,不是太后的懿旨,竟是林嗣墨病前便拟好的圣旨。 原是他早防着此日,他母后权欲熏心,定不会坐视夏若无林嗣墨仰仗之时还坐拥后宫之权,那便是一道字大庆开朝起便从未有过的旨意。 皇后监朝。 太后那处似无动静,第二日却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朝臣皆是哗然。 夏若并不清楚朝臣派系,孰忠孰奸自是茫然无头绪。 白渊离交与夏若一本册子,道是圣上再次卧病前便一直在整理的,夏若凝眉接过,心似明镜亮堂,他当真不愧为步步之间赢天下之人,竟连此处都设计了进來。 她本在之前便略微工于心计,边境平和,民间并无大灾,京内朝务之事琐碎,也很快便能上手。 如此过了三五日,她日日在林嗣墨的寝殿内点烛阅奏章,他脸色微微有些颜色起來,眼睛也能睁开了。 田双河及林嗣墨先前的暗卫队皆听她调遣,由她分了数十人潜入幽州,秘密监视林显季的一举一动。 天**晓,夏若捏了捏眉心,搁笔欲灭了烛火,却是心思一动朝林嗣墨的榻上看去,正见他许久不曾如此深邃地望着自己。 他目光炯炯,不似病中之人,夏若不由得站起身去观察他脸色,见只是寻常颜色才放下心來。 夏若见他喉头牵动着抬了食指,便忙问道:“吃药的时辰还未到,现在可要用些水,或是用些清粥可好!” 他闭目缓了口气,轻轻用指尖在她手背上划了几划,夏若会意,忙将左手往他右手食指处凑过去:“有话便写在我手上!” “甚、”他勉力提起力气,这笔划极多,他停停顿顿绕了极久才完成,夏若替他拭了鼻尖上的汗,他索性闭目凝神去划,终是逐渐成后头余下的字:“念!” 她默然半晌,也伸手去往他手上划了三字:“亦如是!” 烛火还未剪去烛芯,嘭地一声爆开了灯花,夏若笑着将他手贴在面上:“听见沒,烛芯爆,喜事要到了!” 林嗣墨缓缓阖眼,嘴角似有浅笑,她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你不必担心,朝中之事我都打理好了,白师父今日出宫前说是白术姐有信要來,也不知她悬壶云游四海怎样了!” 次日白渊离进宫,却未带书信,跟着他來的,竟是白术本人。 容颜更胜从前的她,捧了一个桃木质的方盒,盈盈上前來拜了拜:“民女一直挂念娘娘,许久未见,娘娘贵体可还金安!” 夏若忙上前拥住她:“白术姐,快进去说话!” “民女从未來过皇宫,若有不妥当的地方,娘娘可千万要海涵才是!” 她盈盈看向夏若,眉眼里一片坦然,夏若也是笑看她:“不必拘礼,这盒子可是装的药材!” “药材让师父拿着,我这盒子里,是养的蛊!” 夏若眉心蹙了蹙:“早听说南疆有百蛊,宫中前日里送出去的董太妃入宫前似也知之不少,陛下现下这般情形,果真可是与这蛊有关!” “当时师父与我传书,我正在南疆游历,得知陛下病况竟是从娘娘身上引过去的,心里便有些了然,后在南疆蛊毒源地住了些时日,总算是了解了大概!” “那蛊毒应不许外传,你想必是历了番险境的!”夏若有些唏嘘:“你孤身女子,着实有些不容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白术盈盈一笑:“我还得知了许多驻颜秘术,也算不枉此行!” “那便休整半日,待到晚上再一五一十与陛下医疾!” “不了!”白术有将盒子掀开之势:“这蛊养在盒中,还是尽早用得好!” 夏若遣散了宫人,将殿门闭了,引着白术与白渊离绕过屏风,林嗣墨躺在榻上阖着眼,神色平静。 白术近身去探察了一番,面露喜色:“好在陛下面色如常,并未有发热之症!” 白渊离于她身后缓缓道:“发热之症在起初的确有,我用药将之退了!” “师父用的何药!” “那药并不是普通退热之药,早先董太妃于娘娘身上投毒,便是陛下找她本人要來的方子解的这蛊!”他递过來一张纸笺:“便是其上所写,这其间稀奇古怪的药材,有些为师也是闻所未闻!” 白术拿过去细细看了,喜色却是越來越浅,至最后脸色灰白一片:“这竟是流传已久的蛊毒,我带來的蛊本是可以牵引出陛下体内的毒,可遇见如此霸道的蛊……这该如何是好……” 夏若心里一阵酸麻,开口涩然:“再想想法子,总有破绽之处的!” 她扶着身后的座椅顺着滑坐下去,面上忽悲忽喜:“你既是已知晓蛊毒各种大概,定是有法子的……” 窗外几许曦光照进來,微小的浮尘飘忽,似心间那缕思绪,不得落脚之处。 他光洁的侧脸静静地映在光里,胜过世间任何的景致。 田双河亲自送了密信进宫,几封是京中及各地的官吏來往动向,还有一封,正是夏若心间隐隐的一根刺。 林显季已有动作,以幽州司马之名义暗地招兵买马。 幽州司马的兵符迟迟不交,夏若已代圣谕下诏,若是再有纰漏,立时对幽州司马革职。 林嗣墨不忍对她家人动手,那便由自己來罢了。 她除了上朝,日日都留在林嗣墨殿中,被药气熏得心中都是苦的,白术与白渊离也是一刻不停地研究药方子,因防着有异变,夏若下令京郊畿及护国军等几十万兵马加强训练以便不时之需,宫门及城门也被下令要比以往提前一个时辰锁钥。 夏若揉了揉酸涩的眼窝,披着外袍站起身來,今日早朝时便只有些许天光,风起云涌的苍茫天际边,集了越发多的黑云,应是要变天的势头了。 次日,夏若携六宫旧人出宫入寺三日,为国祈福。 出得宫的当日夜里,幽州方向传來密报,兵变作乱, ------------ 第九卷 亲赴沙场 应 夏若暗中回宫,留了一干宫人在寺里,对于她们反而更安全。 林嗣墨依旧卧榻,夏若贴身收了皇帝的印信,下令全城戒严,预备着派人将董太妃召回宫中,便是处以她极刑也势必要将如何解蛊之法逼问出來。 却是去接董太妃的侍卫回來禀报,道她宫外住处已是人去楼空,连守卫也并不清楚她去处如何。 夏若焦头烂额之际,竟有些心安,待到当真与林显季兵戎相见之时,她也总算能为见放讨回从前的苦果了,一切防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听说林显季自幽州拥兵谋乱,手握十万大军,索性放手一搏,下令让他沿途必经第一道险要关口的驻兵严守阵地,待陛下亲临作战。 夏若从未如此坚定地要让自己强大起來,她休朝半月,将后宫整个全部托付于太后整管,日日去营地视察,只等三日后整装发兵。 时间过得极快,夏若那日着了新制的甲胄,引了林嗣墨从前的战马,钦点三军,出征。 烈日将她姣好的面容映着也似骄阳浴火重生,在天下景仰的瞩目中绽放华光。 她记起似是多年前,彼时曾经年少的时候,她与林嗣墨送李家军出征,年纪轻轻却本领不小的李见放目若朗星唇齿生香,他身姿矫健地跃上马去,正如他从小梦想了千百遍的那样。 故人不在,往事成云烟。 大军足足行了三日才勉强到达绝命峡,她虽是作为主帅,兵权却未收拢于自己,李家军仍由李上将军统领,杜左将军麾下几员大将也全都收归李上将军统辖,京中交由田双河的暗卫队及所有京郊畿驻守,疑人不用,用人便勿要生疑。 夏若自己心里清楚,论领兵布阵行军打仗是半点经验也无,若非要论起此行的事由,只怕这原因是略带点荒唐的。 來这里,她不过是想亲眼见着林显季被手刃至战刀之下,以他鲜血及魂魄來祭奠先前枉死的李见放。 英灵年少,逝者往生。 林显季的叛军依旧被困至绝命峡之外,若等他粮草断绝应是无甚可能,幽州为他后方,正是得力之所在。 李上将军的心情也沉重得紧,出征前长公主的病势加重了不少,李见微也是意志消沉,这几日夏若未曾见他眉峰展开过片刻,每次都是思索的愁容。 各阵营解释严阵以待,日日巡查不敢有丝毫松懈。 十日后,林显季终是沉不住气,于城门外夜袭。 之前夏若本在与各部将商议之时便针对林显季的一部分骑兵作出对策:“将颗粒大小的金豆置于地板上,一旦有骑兵來犯,金豆必会跳落起伏,届时我方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待敌兵深入之时,我们再一举将之擒获!” 可偏偏他们此次夜袭未用骑兵,皆是步兵与弓箭手。 夏若听得兵将进营來报时,几欲气血上涌得拾起长枪便杀出去。 林显季,便是你这弓箭手,毁了我引以为傲的少年。 林显季带來了几百弓箭手,皆是在箭镞之上涂抹牛油,欲纵火烧毁城墙。 战况时好时坏,夏若于营帐之中坐立难安,她见几员大将还在商讨应对之策,便抽身独自退了出來。 她虽贵为一国之母,可于这茹毛饮血的战场之上,真正受人尊崇的,也只能是战功赫赫的将帅罢了。 营帐之外夜风飒飒,西北边的城墙处火光冲天,似要将天穹都溶进一阵阵攻城的呐喊声中。 夏若顺手拦下了一名兵卒:“现下战况如何了!” 那兵卒并未想到此人是皇后,见她一身女装,只道是哪个营帐里的女医官,便随口道:“难说难说,还是得自己去瞧瞧!” 那兵卒急忙着往那处跑,夏若也将雀绒大氅的帽檐低低覆了几许,抬步便跟着他走去。 越到近处,杀伐声兵戈撞击声震耳欲聋,她拿了令牌出來,只身登上了城楼,但见城外楼下有一人手持马缰,正昂首坐于马背之上,夜色朦胧里瞧不清神色,他略微抬眸往城楼处扫视而來,正与夏若的视线对个正着。 “娘娘怎的到此处來了,城楼之上危险异常,还请娘娘快些回去才是!”身后有服侍着的人半掺半扶地要将她送回去,夏若神情木然,却是心中沸灼一片,她本是与城墙护栏还隔了几步,此时却飞身扑将上去大喊道:“阿力!” 隔着无尽火光与死伤之人的惨叫,夏若拼尽全身力气朝那安然坐于马背之上的人喊道:“阿力,快与我回去!” 那人依旧动也不动,只是眼眸里胸有成竹的笑意渐渐消隐,他扬手止住那些还剩余着性命的夜袭之兵的攻势,待周围静了一些时,开口道:“你就是带兵阻我的大庆皇后!” 夏若有些猝不及防,被火焚尽的烟屑随着夜风吹至了眼前,竟是止住了几分心底的凉意,她朝下睨去,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本将的名讳可不能随意示人,不过你方才既是知晓了,何必再多问!” 夏若眯了眼去看他,只觉他细碎的额发被风拂得近在眼前,她的手就快要控制不住地去隔空描摹出他的脸孔,却又死死地摁在砖墙之上,磨出些许斑驳的血迹:“你当真,是阿力!”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方为大丈夫之举,的确,皇后竟然能认识我,我却是万万未料想到的!” 风越刮越大,自耳侧颊边呼啸而过的夜风似利刃直直穿透进心口里,抽了几丝意识出來,空余得夏若瘦削不堪的身躯愈发仿似一空壳,她静了许久才涩然开口道:“阿力,你不记得我了!” 他邪肆一笑,索性不去看城墙之上的她,他将长枪霍地朝天一刺,一身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再攻城!” 情景重而沸反盈天起來,夏若木然地被随从护着走下城楼之时仍还想着他寥寥几句话,林显季果真对他做了手脚,不然怎会在对他说起从前时,连记忆都一并沒了。 她眼中燃起一簇幽光,竟是笑不可遏地在想,林显季,你误我终生良缘,毁我至亲血脉,我必要将你挫骨扬灰尝尽世间别离苦痛,生而不得死而不能。 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连街角屋檐上的积尘都簌簌掉落了不少,夏若攥着袖间的那枚海棠纹香袋,是阿力在她从幽州起程嫁去上京时作为福袋给她的,内里的香味一如往昔,她缓缓拿出來凑近鼻尖轻嗅,夹杂着尘屑的空气合着香风钻入鼻腔,呛得瞬时便落下泪來。 她有些好笑,夏若啊夏若,你如今这情境,也算得上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罢。 之前一直都是林嗣墨在她身前撑出一方广阔明朗的苍穹,可现下林嗣墨卧病不起,叛军作乱,故人身死之仇未报,尚在牵挂着的亲人却不再记得她。 她回身看去,连绵的火光映着烟尘喧天,像极了熙王府里别致的十里桃花林。 陆续已有叛军攀上了城墙,火光似霞,氲染上两颊灼灼似血色,夏若拂袖微微出神笑起來,倾尽国色的容颜迷住众生万相,她轻启唇:“取敌军将领首级者,擢升一阶官职,赏千金,封万户!” 她如细语轻风般的嗓音,正好能于喧嚣的呐喊声中让每个兵将听清,她笑着看去,阿力堪堪躲过了一支暗箭,盔甲之下的明净脸庞霍地现出了一道血痕,他有些措不及防,身边的羽箭蓦地多了起來,躲闪不过只得握住马缰往后连退数十步。 却还是如夏若所料,半个时辰后,叛军攻城尚未得手,被击退。 他临走前阴毒地睨过來一眼,竟不点不似从前天真无邪的少年模样,夏若也看了他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尽皆藏于其中,想必他也未瞧出來。 回得营里,她正听李上将军沉吟道:“军中必定出了细作,此次倒不是林显季亲自來,他派了心腹亲信來指挥夜袭,想必只是试探我方实力,若真将他全部的实力拿出來……” 夏若去掀帐帷的手晾了一会,重又收回來,回身便轻步走了。 正是黎明破晓时分,自己住处的灯烛依旧还亮着,她将烛芯挑了挑,拾起桌上的那封信细细读來。 白术与她约好,每两日将林嗣墨的病况以书信形式传与她知晓,前几次的内容都是差不了几许,可唯独这次,林嗣墨的身体终是有了起色。 夏若如凝琼冰玉一般的面上终是现了笑意,素锦绢帛的领口暗纹衬得她如雪的肌肤有了些许粉色,风致佳韵,年华都愿为之驻足,她修长如玉的手提了浸墨的紫竹毫,下笔便生了花。 嗣墨哥,你终是要好起來了,待熬过这段日子,你重新又是意气风发权倾天下的王者,世间便再无任何能击败你了。 她掌灯去凝睇白术的书信,仿似那些字都是由林嗣墨亲笔所写,瞧了半晌也不觉得腻,恨不得瞬时能将这字句化作林嗣墨丰神俊朗的如玉容颜,天色更亮了些,她索性吹灭了烛火,将信细细折好,放进袖间觉得不妥,重又拿出來贴着里衣收了。 门外忽又传來一阵响动,是有兵卒禀报道:“李上将军欲请娘娘过去议事!” ------------ 第十章 夜袭之人 惊 夏若隐了面上的倦容,起身打开门:“你先退下,本宫稍候便过去!” 那小卒不太面生,仿似在哪里见过,许是才调到李上将军身边,十分摄于那位兵戎半生的老将军的威信,带着几分为难道:“上将军担心出差池,说务必让我亲自带着娘娘过去!” 夏若听罢,拂袖朝前指了:“那你便在前面走着带路!” 那人躬身应下,回转身往前走了数十步,又低声道:“因李上将军临时换了营帐,所以还请娘娘跟紧些以免待会迷路了!” “换营帐!”夏若有些诧异:“这是为何!” 军中营帐及其他均是统一拨给,李上将军戎马倥偬想必也清楚这其间的厉害关系,除非是伤病极为严重,否则换营帐之事不应如此草率的。 夏若见那小卒答不出个所以然來,又察觉出他面上神色有些蹊跷,因留心多看了几眼,正巧那人一偏头,耳垂处竟是现出米粒大小的洞眼,夏若眉心一跳,脱口便喝道:“杜蘅!” 那人方才的慌乱之色倒无影无踪了,反而大大方方与她见了礼道:“小女随父进军营,娘娘为何如此惊讶!” 夏若与她从前也并未多说过话,只是上次她斥责自己扮了男装,还道伤透了她的心哭着跑了,之后便再未见过她,一时下意识问道:“既是随父,你怎的來传李上将军的口信!” 她面色有些泛白,笑得有些古怪:“娘娘,莫不是因为上次小女冲撞于您,到至今您还耿耿于怀罢!” 夏若转头去看四周,并无一人在旁,她心下有些忐忑,却还是抿起嘴角,上好云州锦制成的江绣纨扇半掩樱口,轻笑出声:“杜小姐说的哪里话,本宫可不是那爱较真儿的性子!” 她见杜蘅半垂着眼,拿纨扇在她面前晃了几晃:“方才还说有急事找本宫相商,那便快些带路罢!” 杜蘅抬眸意味不明地一笑:“娘娘请跟我來!” “诶,且慢!”夏若见她神色不似正常,顿下步子來问她:“昨儿个夜里几位将军商讨击退夜袭敌军之事时,你可有耳闻!” “将军们商议军事,以小女的身份,自然是不够格知晓的!” “是吗?”夏若凉凉扫了她一眼:“既是你身份还不够,又怎能知晓李上将军换营帐之事,这事连本宫都不曾耳闻,你却为何能如此轻易地來传他口信!” 她见杜蘅脸色煞白,状似随口道:“之前在上京,本宫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那次你错认作本宫为儿郎身对么!” “难为娘娘还记得如此清楚!”她阴恻恻开口:“那时你身边还有一位小大人,你们关系亲密无间,我真是恨透了他,后來是和王告诉我,他是李上将军的小公子……”她呵呵笑了几声:“可如今呀,他死了!” “和王!”夏若从话中听出她与林显季的关系自以前起便不一般,又蓦地忆起昨夜李上将军道军中有细作之事,不禁将杜蘅死死盯着看了几眼:“你与他是何关系!” “娘娘可以直接去问他!”她忽地凑近來,猛地攫住了夏若的手腕,不由分说便要扯着她往前边一道回廊曲折处拐去,夏若沒有防备,一时间被她带着连走了几步,待使上了力气忙挣脱开來:“你休要放肆,如今他是叛军,纵你是杜左将军之女,若与叛军勾结,一样是满门抄家的罪状!” “我费尽辛苦混入军营之中,若不让你尝尝我那时受尽的苦楚,我便是死也不得瞑目!”杜蘅的面容生得不差,可现下却被狰狞的神色扭曲得不成人形:“我那时误以为你便是我此生终于等到的那个人,却又对你的一切浑然不知,和王拿此为条件胁迫我做了许多苟且之事,我今时今日,便要你如数清偿!” 她扑身过來便勒住夏若的腰身,欲将夏若挟制住,夏若抽出发间的簪子便往她刺去,白光一闪之间,杜蘅侧身避过,迎面便拿手作刀之态往夏若后颈处砍下去。 夏若毕竟从未习过武艺,反应不及只好闭眼任由她朝自己颈间劈下來,却是身侧忽地有人将自己推开去,生生拦下了杜蘅的那记手刀。 她被那股力推出去极远,待回身來看时,竟是田双河。 她还未出言,田双河已是跪下领罪:“方才情势危急,得罪娘娘还请恕罪!” “你怎知我的去处!”夏若愣了半晌:“本宫将暗卫皆是留在了宫里,你为何会出现于此地!” “昨儿夜里陛下便差属下八百里加急赶过來,以备不时之需,所幸属下还未來迟!” 夏若瞥了被制住的杜蘅一眼:“先暗中将她关着,本宫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來!” 田双河领命,正待要将杜蘅带走时,连手脚都被缚住不得动弹的她居然破口大骂起來:“你这妖女害了不少人罢,现在连陛下都是沉疴不起,全都因你而落的现下这样,那位李小将军也是被你害死了的,和王当日将他万箭攒心,那模样可真是……” 她话音还未说完,夏若扬手便赏了她一个耳光,看着杜蘅白皙玉肌的面庞上转瞬浮起红肿,她竟是莫名地格外舒心,话也变得轻快许多:“那我今日便害死你,如何!” 她似红莲绽于皎洁月光下,除却雪白的面颊,眼眸突地带了妖冶之色:“你父亲是堂堂正正的左将军司马,怎的竟有你这么个不知分寸的女儿,你若是要來与本宫耍心机,那便权当试一试,看谁胜得过谁!” 夏若见她脸上血色尽失,又补了句:“与谋反叛军勾结的罪名,可还真是不小啊!”她缓缓俯身凑近她耳边,低笑着嘲意立现:“只是不知这军中的细作内鬼,到底是不是你!” 杜蘅瞪了双眸,也不知是惧意还是恨意燃得脸色都发亮起來,却是牙齿铮铮作响,连半句话也说不出。 夏若嗤地笑开來:“本宫今日心情甚好,暂且便不拿你当细作來收拾!”她话锋陡地变冷,眸内寒光阵阵:“你既是说起了李小将军,本宫也正好想起來,那时你正是在李家军里,若是被本宫查出你也有牵涉其中,本宫便定要给你一个痛快!” 再起身时,夏若重又是清澈的眸光,动人风致神色淡淡,再难辨出一丝喜怒。 四面楚歌八方树敌,嗣墨哥,也只有你能风轻云淡地在拂袖中解决这些,俯仰行止,皆是造化。 夏若回住处寐了片刻,终究还是无法安睡,又去找齐各将军商榷当务之急必须要办妥的事情。 林嗣墨身体好转的消息她并未公开,以此來打探朝中有异心之人也不失为好办法。 是夜,夏若正要将绝命峡的要塞关口的具体方位再于地图上找一遍时,又传來攻城的消息。 不出三日,竟是再度攻城。 李上将军此次亲自登城楼查看,夏若立于中庭等候了半晌,也还是按捺不住,带了田双河去城门处欲一探究竟。 这次比上次要早一个半时辰,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夜袭,也借此能看清在城墙之外的兵马。 夏若提了一口气登上城楼的隐蔽处遥望过去,却始终不见阿力的身影。 虽在前日自己曾亲口下令陷他于危难,可现下当真看不到他时,却又无端焦虑起來,颇有些矛盾的意味。 正在找时,远处忽地奔跃而來一匹良驹,阿力昂首坐于马上,夏若的心松了些许,却在下一刻,似回龙翻卷深潭般地再度紧缩起來,阿力的身后,护着一人,浅金色眸子潋滟生光,正是林显季。 夏若脸色生寒,周遭的人皆不敢妄言,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敌。 方才第一轮的攻势稍缓,林显季出现后敌军竟是不约而同地慢下动作,退到城墙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林显季当先一人驱马上前,朝城门处仰头一望,扬声狂妄一笑:“我要与你们皇后见上一面,快去请她來!” 夏若的心突地一跳,稍有怔忡之间却是李上将军上前于城楼上喝道:“你本是反贼谋逆,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谋逆!”林显季仰天哈哈大笑了几声:“先皇到底传位于谁,你们这些老匹夫定是不知晓的,既是你们都被蒙在鼓里,可曾想过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换个人或许更好呢?” “你这狂徒痴妄至极,当今圣上念及兄弟之情并不对你赶尽杀绝,你却还忘恩负义妄想篡夺龙位!” “兄弟之情!”林显季仿似乐极,又是连声笑了几声:“好一个兄弟之情!”他却又转了话锋:“方才说想与你们皇后一见,快请她出來叙话!” 李上将军还欲对他斥责一番,夏若却是缓缓走出隐蔽处,风拂卷袖,夜色正浓,她敛了所有的神色直直从城楼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向他,沉浸了极久的恨意喧嚣着涉尘而上,夏若扶住城墙的手都微微颤起來,极力忍住才站得稍稍稳些, ------------ 十一章 心生暗计 谋 夏若朝李上将军会意一看,又转头肃目俯视下去,大氅严实地掩住了面容,只余了眸子与夜色中熠熠生辉,她盯视住那人,缓缓扬声道:“你有何话要叙!” 林显季浮出一缕笑:“阿若,你果真在此!” 她原先在京中的嵯峨云髻此时只绾了束成一把,低头间发丝几缕纷扬着垂下脸扫在颊上,她顺势仰了头道:“本宫的名讳,休要再叫,若现下你归降,为时未晚!” 他似听见荒谬言谈般,先是愣了半晌,怔忡之后却是笑不可遏起來:“皇后的威仪可真不小,若是当初我再心狠些,你现在便成了我的皇后了,懂也不懂!” “再心狠些!”夏若掩袖一笑,黑眸流转出说不清的意味:“可是要弑父灭君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也无妨!”他挑唇一笑:“这世间,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父与君,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你该明白才是!” “那为何却沒有狠下心來!”她轻蔑一哼:“照你惯常的作法,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还当真是可笑又可悲了!” “当初有根刺扎在我心中,当断不能断,要拔却不忍,所以才被困在这棋局之中,一直不可脱离!” 夏若闭目不去看他:“那如今该是大彻大悟,终于能解脱了!” 他轻轻一笑,本是狂傲的面上竟显出无端落寞:“那刺早已化为血肉,生了浮缕似网缠绕着,此生都不能解了!” “若你愿意,自然是解得了!”她声音低了下去,恍若无人地去看远处渐次暗下去的山峦,林显季却又开口:“自然是舍不得,所以日夜都想着能一偿夙愿!” 他落寞尽消,扬起眉眼來似鹰隼般攫住她视线:“便赌在今日,我定要得到你!” 夏若挑眉嗤然一笑:“且不说你有无这等本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想必你还是懂的!” “本事如何……”他刻意顿住了话來看她,回身回首示意他后面的那人上前:“这是我麾下得力的心腹大将,你应是认得的!” 夏若眼瞳蓦地缩起來,双手紧紧掐进城墙表层的泥灰之中,她寒声一字一句道:“你想怎样!” 他笑了三声,将手往后一撑:“刀枪无眼,你怕不怕他在这场袭击中受伤或是亡命,若是想让他安身立命,那也好办,只要你一声令下开了城门,自然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做到的!” 她听了他这话,却也不急了:“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他的记忆全毁,竟连我都不认得!” “西域有奇花,名枉费,听得此花之时,有术士告知于我,采之三日后曝于日光之下研成粉末,掺于十把奇异草熬成的汤药中晾干,再制成丸药让人服下,只需三粒,便有使人忘却前尘往事之效!”他神色隐在夜色里暗去,缓缓低声道來:“我那时欲让你服下,却因着这是个古方,想着总得找人一试!” 他朝她邪肆睨过來:“正好缺个得力的干将,果然沒让我失望!” 夏若默然看了他半晌,面上缓慢浮出意味深长的一缕笑:“既是心忘了,那本宫便让他心疼上一疼,想必疼过之后,便能记起來了!”她笑得唇齿生寒:“你方才说要赌,却还未下赌注,如何,可愿将此注赌下!” 林显季往后一仰,言语中尽是不在意:“有何不可!” 夏若转身朝远处守着的诸将看去:“去请來军中最好的弓箭手,尽快!” 凉风习习吹着,肃杀的气氛淡去不少,林显季身后的兵马中逐渐出现不少骚动,他身边的阿力垂眉半晌,缓缓抬眸凝视了他半晌,冷不防抽出佩剑将他颈间挥去,林显季反应也快,面上显出些许惊愕神色也被他极快压下,他反手也抽出剑來将阿力挥來的剑格开,驱马连退了几步,他提声对他喝道:“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挥戈相向,是想反了不成!” 阿力咬牙眯眼一笑,狠辣决断之色尽显:“你方才说的话我听明白了几分,虽是拜你所赐得了一命,我与你效犬马之劳都应当,可你现下竟是要将我性命都交出去的做法,我怎能不心寒!” 夏若渐显了笑意,身边正有弓箭手被引上前來,她将声音放大了道:“引弓!” 阿力惊了一惊,朝她看來:“我的确是忘了前事不假,若我与你有旧怨,且说來与我,许能想起來也说不定!” 夏若缓缓扬着调子“哦”了一声,抬手挥退了身边那位弓箭手,将手撑着城墙边缘朝下望去:“林显季,你输了!” 他轻哼了一声:“我只认今日是否能攻了这城,若是身死于此,那才算输!” “你的心腹都要反你,依本宫看來,你赢的胜算不大!” 他狠狠咬牙,再仰头望向夏若这边守卫得固若金汤的防卫队,不甘心道:“我于你面前总能撤了防备,这次也一样,我却不悔,三日后我再來,不是夜袭,我会光明正大地來交战!” 他朝阿力瞥了一眼:“我不念你方才冒犯之失,将功补过如何!” 阿力看了夏若一眼,沉默片刻又转头面向林显季道:“皆听王爷安排!” 林显季不知何意地一笑,调转马去却又回身來说:“我将空门留给你,静候佳音!” 夏若看他带领如潮人马尽数退去,话辗转于舌尖还是扬声朝他背影脱口道:“佳音便不必候了,你我一日为死敌,便终生为死敌!” 他驱马行了极远,夏若眼力好,隔着夜幕似乎能瞅见他身形顿了一瞬,眨眼便隐却了。 阿力的身影还在视线之内,正微躬身驱着马,夏若扬手招來身边的弓箭手,拿手指了他:“能否瞄准那人的心口处!” 弓箭手忙引弓搭箭,箭发出去时弓弦震动着耳膜引出无限回声,夏若侧身不去看,似乎有人从马上坠下引出纷乱声响,有少年叫出声來唤道:“原以为你不会放箭,却未曾想……” 气息渐弱,终是于苍寂的夜里杳然无声。 她的心也渐归寂灭,也不回身去看林显季是否会带走他,再开口时声音都老去不少:“加强守卫,时刻提防敌情!” 众将领兵卒忙齐声应下,夏若累极着闭目点了头,疲着虚笑了笑,不敢看城墙之外是何景象,正要举步下城楼时,忽听得有人凉声笑道:“却未防到你从他背后下手,我都已饶恕他一命,你与他为至亲,都不能留情!” “放虎归山,甚为不妥,我因着方才的话不能杀你,于他一箭可却是免不了的!” 她背对着林显季,并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觉得那话阴寒渗骨:“你与他为至亲,都不能留情!” 空气回旋着呼啸而往的风,天光都散尽开去,无尽的黑暗漫溯上來囚得她动弹不得,寒鸦声几许,她也不去想此时低低的声音他是否能听得,只站定了身形道:“你若还多言,我便不顾赌约,趁你军队不备之时开战了!” 似是他狠绝地开了口:“你竟不是从前的你了!” 夏若宽大的袖摆被风扬起又落下,仿佛过了极久,有人于身边低声禀道:“敌军已退,娘娘先请回住处歇息着罢!” 她分不清到底是否有人在说话,偏头去看,发丝都被风拂起來挡住视线,自觉凄惶着也不敢长久地去注视,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回首思量许久才辨出是李上将军,忙答道:“本宫并不累,倒是将军您是军中砥柱,要好好休息才是!” 他叹气道:“老朽愚昧,不知有句话该问不该问!” 夏若耳内一直轰轰作响,忙向身后城墙靠住了:“将军直言无妨!” “当日见放的死因老朽一直不甚明了,老朽也一直未去查,先皇与见放的母亲都道是起因于娘娘您!”本是一生都浸在沙场的人,性格耿直,说起话更是不愿拐弯抹角:“他母亲虽信,可老朽先前虽对娘娘有些许成见,却也是不信的,自知见放与您向來要好,若他真是因娘娘您才身死于别处,想必也是他愿得其所!” 夏若心中蓦地涌起一阵辣意,眼底都是湿热一片,她终于扭头去看那位戎马半生的铮铮将军,他再开口依旧是无憾的语气,却不对她明言了:“只要是为心上人,便是拼却性命,也应是对得起死去的忠魂的!” 夏若轻轻笑了笑,不再拿捏着作为皇后该有的尊荣,连称谓都变了:“我不配做他的心上人,他不论心性与行为都是极好的,我并不配!” “娘娘若要如此说,想必见放也会伤心,见微提过他是枉死,道主谋便是林显季,老朽会为他报了此仇,娘娘不必自怨自艾,大敌当前,该打起许多的精神來!” 夏若抿唇一笑,长久的心疾化了些许:“将军所言确是宽慰了我不少,多谢了!” 李上将军拱手俯身作礼:“老朽不敢当!” 夏若亲自扶了他,见旁人都在远处,便低声道:“先前本宫抓了一名行迹可疑的女子,怀疑是细作,还未來得及审问,不若请将军与本宫一同去看!” 李上将军面色穆然:“还请娘娘带路,此事可耽误不得!” 夏若示意在远处候着的田双河跟上,低声道:“将军请随本宫來!” ------------ 十二章 再逢战场 敌 夏若带着二人推开了一间暗室的门,点了烛火往四处照了照,朝田双河吩咐道:“将她带出去审讯!” 田双河会意,将尚被捆绑住的杜蘅带出了暗室,夏若引着李上将军往屋内座椅上坐下,端了茶水饮了半口:“当时这名女子欲挟制住本宫,她言语中与林显季的关联极为紧密,本宫知此前一次夜袭便是因军中机密有些许泄露,当下便思索着,军中莫不是出了细作,遂将她押解下來,好与将军一起审问!” 李上将军沉吟半晌,细细地看了她:“这女子好似极为眼熟……” 杜蘅本是多时未进水米,向來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现下气息都是奄奄,只动了动嘴皮子:“我要见我父亲……” 李上将军倾身问她:“你父亲是谁!” 夏若装作不知,也是问她:“快说,你父亲是谁,你若是无辜,本宫自然只追究你以下犯上的罪名罢了!” 杜蘅攒了几分力气,恨声道:“你莫要与我装,我父亲便是杜左将军,你难道这样快就忘了!” “杜左将军,你竟不是寻常随军的女医官!”李上将军像是未料到如此,惊诧之余已是亲自出了门去寻杜左将军,夏若将茶盏往桌上一搁,站起來俯身朝她低笑道:“你还真是傻,若你不提你父亲还罢,如今将你父亲牵扯出來,李上将军一向治军严明,只怕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清数你的罪状了!” 杜蘅闭了眼惨笑了几声:“我父亲定会为我求情,你莫要痴心妄想,只要我说不认识林显季,单凭你红口白牙,也不能将我怎样!” 夏若在屋内笑着慢步踱了片刻:“你便等着,可别忘了,本宫还有名侍卫可以作证,除非你父亲有意包庇,否则本宫定要你尝尝苦头!” 杜蘅眼神闪烁了一番,索性闭了嘴不再开口。 李上将军再來却不仅带了杜左将军,连着其他几员大将也一并叫了过來,夏若微微有些诧异,李上将军解释道:“既是杜左将军的女儿,身为将军自然不能有失公允,杜左将军便亲自叫了其他几位将军前來问话!” 杜蘅睁了眼哀惶地看她父亲,杜左将军却是叹气不去看她:“父亲未能管教好你,你既是与林显季都有些许牵扯,我便也不愿再多留于你了!” 夏若还未回过味來,杜蘅却像是明白了什么连着摇头:“不,你不能,父亲,我都是为着你……” 夏若正要听她继续说话,却听得呲地一声,杜左将军带來的剑竟是出了鞘,直直地扎进她腹中,杜蘅睁了眼去看,许是有些疼,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地皱眉颤起來,她嘴角咧开似要再说话,她父亲却咬牙将剑往里狠力一推,又是一次极似帛裂的声响,杜蘅连呼吸声都发不出來,颤起的嘴角旁一时间涌起无尽的鲜血垂落在地上。 李上将军等人也是始料未及,纷纷言道:“为何还未问清便下如此重手,便不是你女儿,也要慎重些啊!” 杜左将军瞪了眼睛去看杜蘅的动作,她渐渐无了气息,见她捂着流血之处的手无力地垂下來,他才跪倒在她身旁,颤着手抚上她尚还因疼极而深蹙的眉头:“父亲对不住你,你莫要怪父亲!” 夏若与田双河对视一眼,心中甚觉蹊跷,却也还是只显了哀恸之色來扶起那人來:“杜左将军大义凛然,本宫甚为佩服,既是将军为表忠心,死去的将军之女本宫定要厚葬!” 杜左将军不敢起身,一味地脱罪道:“娘娘明鉴,末将实在不知她为何会与林显季那等叛贼有过瓜葛!” 夏若扯起嘴角笑道:“将军快起來,本宫自然是信将军的!” 他似是极为感激,身边的众将也是开口不住夸他能果敢行事,却只留李上将军蹙眉不语,良久才告退离开。 待众人一散去,夏若便定了神对田双河道:“你可也觉得那杜左将军行事太不寻常了些!” 田双河抱拳躬身:“娘娘可是要属下去暗地查探他!” 夏若沉吟半晌:“在他平日往來的书信里多下功夫,另外,传本宫的手谕,军中不可对杜蘅的死有非议,暂先密不发丧,以免让林显季有所提防,打草惊蛇!” 田双河忙垂首应下,接着便退出了屋子。 夏若总觉得屋内有隐隐的血腥味,开了所有的窗还是难以散去,天气随着入夏也愈发闷热起來,心中更是烦躁难当,当下便出得门去。 她的住处离军营不远,夏若不让随从跟着,众人皆以为她是去军营,故而也未同前往。 绕着北方特有的沙砾地小道走着,有些硌脚,走得久了倒也极为舒坦,她许久未这样放松过,又是找了个阳光略小些的草坡上敛襟坐下,尽是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也淡了不少。 远处也沒有几处农舍,兵家之地,连人烟都不敢出现,稀稀疏疏的树木孤零零杵在地上,有几分像此时的自己。 夏若拣了一根落枝,随意在地上划着,风沙有些大了起來,她不太吃得消,起身又往回走。 李上将军在在她住处外候着,刚一见她便递來了一笺用火漆封好的信:“这是林显季署名了的,道只能娘娘一人拆开來看,因想着关乎军情之事,故而老朽于此等候娘娘!” 夏若道了谢,垂下眼來拆信,李上将军又借故告辞,她索性进得屋里再展开那张薄纸。 话不多,却句句扯到了心扉。 “不知董太妃的蛊毒滋味如何,她虽是为她皇儿着想才对林嗣墨下蛊,从而使之辗转病榻,不过,我还是该多谢她!” 夏若着下人点了火盆,信放进去之时引起了一阵火焰烟屑,她眸中被炉火映得烫起來,血液也似火苗腾腾翻涌得无法消歇。 她枯坐了一会,还是提了笔向京中修书一封,欲问白术现在宫中形势如何,董太妃想必是已于世上销声匿迹,不知她的小王爷在太后膝下承欢如何。 若林嗣墨的身体果真好转了,他应是也能知晓对阿力心口处的一箭,是否有效。 因着林嗣墨之前总拿奇异草制成的小药丸与她服用,她便让白术特意去找來前些朝代的医书《明王经》查过的。 《明王经》记载了不少上古传说的药方,比如那味名枉费的西域奇花,那时可巧多看了几眼,便记下了破解之方。 那书里写着,既是枉费使人心念迷惑忘却前尘旧事,便让服用者的心门处洞开一孔,血流一炉药的功夫,自然能在痛到极致时纷纷忆起,此法也甚为凶险,偏之一寸血流如注,命也休矣。 可即便是侥幸记起來,病者也会落下心悸之症,若是意志不够坚定,梦回之时,便形同疯癫痴呓难安。 三日后,林显季果真率全军,于城门百米开外处叫阵。 李上将军登城楼,下令开城门,全军迎敌。 那是一场太久未有过的惨烈之战。 皆本为一国同袍,奈何阵营敌对,白骨遍地,艳血洇沙,稍有一时松懈便成剑下亡魂,被马蹄践踏着残骸都化为泥屑。 一将成,万骨枯。 历來兵卒难记史册,只有故里的家中亲人才会殷殷翘首等其归乡。 若未归,便再不能归了。 届时埋尸荒草,早化作黄泉路途中的一缕孤魂,记不得,回不去。 夏若登楼观战,风似马啸吹得城楼上插着的战旗猎猎作响,恰如刀锋割在脸上隐隐作痛。 她麻木地睁眼看着,稍一走神,远处战场上便又多了一堆血染的尸身。 林显季策马与她遥遥相望,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天边被风沙染得模糊的云丝,夏若微微开了口,也不知他能否看清,她忍了太长时间,不过是想要对他说四个字。 我,要你死。 为李见放,为林嗣墨,为太多人,也为她自己。 从她在宫中与他见了初面开始,他总能横亘在一切之内似阴魂不散,于先前与尚在叛乱的北狄暗通曲款不忠不义,后又以迎亲的名义设计加害李见放,他生得玉面,心却似修罗,步步算计之间欲致所有人于死地。 最后却连他母妃的性命都输了出去。 夏若对他极尽嘲讽一笑,偏头去找在战场里正在厮杀的阿力。 他现在仍然效力于林显季,应是那箭伤太浅而愈,想必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却还是未能想起來他到底的身份。 夏若的眼光随着阿力的骁勇身姿不曾转挪,却突然惊疑了起來。 只因阿力挥剑相向的,并不是夏若这边阵营的兵士,而为林显季那方的将卒。 夏若面上的神色逐渐难猜起來,若阿力早先便记起來一切,可为何连自己都不让发觉。 明知以他如今的身手,若还是林显季的心腹,在她面前是必定难保性命的。 正在杀敌的少年郎似能感知她一直不移的视线,抬首冲她坦荡一笑,如星的眸子涤荡了浊世万物,正如从前在北狄重遇的那般,让人的血液都要燃起來。 她知道,那个热血方刚的少年,终于要回來了。 夏若也对他回以一笑,心里却陡地一突,转眸去看林显季, ------------ 十三章 战败自刎 亡 那人依旧端坐马上,手握长枪,明明身边便是炼狱般的战场,他却完全置身事外,懒散地眯眼笑着,视线从未自她面上离开。 阿力愈來愈逼近他,在奋力拾剑挥向挡在面前的兵卒同时,电光火石的下一瞬,阿力的身形便出现在林显季身后,手中长剑正闪着寒芒,要直直刺进他的心窝。 林显季却是头也不回,手中长枪霍地扬起往身后一旋,锵地一声格开了阿力戳刺而來的剑锋。 他缓缓回首对阿力笑了笑:“这是第二次了,你现下可是又被逼急了才再次对我挥戈相向!” 夏若的心揪紧得悬了起來,举目看向阿力,少年的面庞在盔甲日光的照映下闪着汗水的光泽,他露齿粲然一笑:“我不过是为我阿姊出一口恶气罢了!” 林显季不出意料地肆意笑起來:“阿姊,你阿姊是谁!” “你莫要佯装了!”阿力的面容微微发着光,在夏若的注视下更显焕彩:“你先前将我胁迫着带到幽州,只道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物能除却我的记忆,但你可曾想过,忘却事情哪有那样容易,我一直都是在骗你!” 林显季提枪便要向阿力刺去,却又在半途中撤下手來:“的确,我输了!” 那些兵卒已是寡不敌众纷纷缴械投降,夏若窥见战场形势,下令将城门洞开,自己迎步走向了林显季的马前,风沙依旧未消歇。 “你终究败了!”她面容安静:“其余人皆可不杀,可唯独你,或是自尽或是死于阿力的剑下,你总归是逃不脱的!” 他眼眸再难烁光,将长枪轻轻往沙地上一掷,翻身下得马來,指了阿力对她疲惫一笑:“我方才留了他一命,你一直当我是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我便不想再惹你厌烦!”他望进她眼中:“阿若,你可有一瞬曾喜欢我过,即便现下是骗我!” “即便现下是骗你!”夏若轻轻扬唇:“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纵使苍山崩塌洱海水竭,我也断断不会喜欢了你去!” 他眸中的光寂灭下來,低声“嗯”了下:“世人皆道修罗地狱有十八道,想必在你眼中,我是连那里都进不去的人!” “如何!”她轻轻笑了起來:“总不至于刚一身死便能魂飞魄散,那样也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林显季脸色迅疾地煞白起來:“你当真如此恨我!” “见放的死,可是你刻意造成!” “的确,可他是甘愿來钻我留下的圈套,我并不觉得有愧对他半分!” “林显季,你可知你让人不喜的原因扎根在何处!”夏若侧身不再看他,走到阿力的面前递手出去牵他下马,少年扬眉一笑,接上话头:“便是错了还不知错在何处,永不知悔改!” 林显季有些失语:“是么!” 他向來精致的容颜终于被灰白之色笼罩得不留一丝罅隙,疲意从四周漫溯上來,他垂眼笑了笑,抽出腰间的佩剑比划了一下:“这柄短剑身上雕了朵垂丝海棠,我那日见阿力给你买了个绣着海棠的福袋,后來便知道你原來是喜欢海棠的!” 夏若的眼眸都未眨,面沉如水道:“劳你费心了!” “我从前一直想将这柄短剑在我们新婚之时送你作永结同好的信物,却是被我的贪心毁了!”他拿剑尖指向自己正仰着的颈项:“若我刺喉,也许下世便能成为哑人,多少能清赎些罪过!”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那便快些上路罢!” 他纵意大笑了几声:“我倒是明白了一些,便是我现下成为蝼蚁,只怕你连踩踏一下都觉得多余罢!” 夏若有些心烦意乱:“你从不是多话之人,怎的今日还磨蹭许多!” “我不过是想!”他几许停顿之后,脸色突然狂乱起來,手里短剑竟是从自己的喉前霍地转向夏若:“我只怕这多年都是错付了,你对旁人是沒有心的么,!” 阿力高声惊呼,忙举剑挡在夏若面前,夏若却将惊慌不已的阿力自身前轻轻推开,一脸沉稳:“我倒要看看,这人到底能穷途末路到何地步!” 她手似藤蔓柔弱无骨地攀附上剑锋,眸内凉意如夜不喧:“你还要杀我么!” 林显季蹙起的眉峰逐渐摊开來,唇角浮起一丝嘲意:“我终究,还是舍不得!” 他颓然将短剑撤下,面容带了重叠的雾气明灭:“这把剑,你可愿收下!” “多谢一番美意!”夏若不带感情出语,伸出食指将剑拂开:“本宫现下身边多的是护卫,想必这剑也派不上用场!” 林显季默然看了她半晌,浮出一丝苦笑來:“也是!” 残阳如血,将远山都染得猩红一片,他缓缓举起剑來,侧影雕刻在地上化了浓郁的一层,夏若转眸去看他映于凹凸沙砾地上的斜影,日头渐沉至西山,那人还如以往轻笑,只有一声:“阿若,你要保重!” 剑果真是极好的剑,斩铁如削泥的刃刺入喉间也如春风化雨般润物无声,他犹觉不足,抬起左手來搭于剑上,又往下推了一寸余几许,血瞬时便淅沥洇湿下來,他缓缓抿唇笑得温柔:“母妃,你总算來接我了……” 他以往说话总是魅意横生,现下却似初生婴儿一般澄澈无瑕,只消一次便能醉人,可却不是醉她,她有锦绣江山,良人在侧,决非是与他道不同,便也不相为谋。 林显季的身躯似力竭的飞鸟坠下云端,短剑被他的余力抽出來迸射出极高的血花,夏若的身体不曾挪动一寸,牢牢地看了他半晌,阿力垂首搂住她的肩:“阿姊,这里留我來收拾,你先回去,别让血污了你的衣物!” 她抬眸去看说话的那人,恍惚间似从前那个总爱对自己笑的少年,她仿似看得痴了,将手往眼窝处揉了极长时间,坚强了太久的人也露了几丝软弱苦意:“见放,我情愿他沒有这个下场,也想要你现下依旧安好地对我说笑!” 阿力面露不忍,伸手抚上她眼帘,待她阖上羽睫后出言安慰道:“阿姊,若是你累了,我们便离开上京,随便去哪个乡野之地可好!” “说放下便放下,哪有这般容易!”她轻轻开口:“一如你,为何服了枉费,依旧还能记住阿姊呢?” “我那时的确是忘了,却也未彻底忘干净!”他记起那时奉林显季之令第一次來此夜袭,这女子便让人莫名心安:“我见了阿姊总觉得熟悉,便暗自在想,莫不是因你倾城之色所以私心想与你拉近距离!” 夏若话音极轻:“那还是在之后我命人射箭直中你心口,你才记起來!” “也许心痛上一痛,被往日的苦楚浸上些许,便记了起來!”他有些疑惑:“阿姊的手法极巧,明明血流得快要死过去,却又侥幸活了下來!” “那是因为有人还是世间牵挂着你!” 夏若不再言语,夜幕逐渐降下,李上将军着人请她回去,另派了兵士來收殓战场上的尸身。 林显季已然凉透的身体被夜色覆上浓重抹不开的阴影,唇角还似有笑意,她不愿再驻足,转首对阿力道:“与我一齐回去!” “他怎么办!” 夏若顺着他指出去的手投去视线,又极快将视线移开:“已死之人,听天由命!” “果真不管了!” “败寇之流,何必多管!”她冷下声來:“可莫要忘了,有多少人因他而死,我只恨不能将他万箭攒心而死!” 阿力垂了眼半晌不说话,终是低低应了声:“那我们便回去罢,此时有些凉意了!” 李上将军还在清点俘获之资,无暇分身來向夏若报备。 这着实发生得太快,似一场纷哗街景突然间便走到了尽头,总觉得不似真的。 夏若茫茫然进了屋,阿力跟在后头也是垂眉不语,烛灯被掌灯的侍者点燃,哔剥作响。 她正要与阿力说话來打破这屋内诡异的静谧,却是有人尖声在门外唱喏了一句:“圣旨到!” 想必是驿报已传至京中,可也不会如此快,她环顾四周,少了田双河的身影,心下几分了然,必是他暗中回京了。 她推门而出,外面场地上已跪满了将士,她走至前头正要垂首跪倒,那远从京中而來的宣读圣旨之人却尖着嗓门讨好笑道:“陛下另有口谕,娘娘可不必行跪礼!” 夏若心头牵动,不由笑了几分,倒是看呆了那名宫侍。 不过是嘉奖将士之言,却在后头语峰凌厉了起來,道从前与林显季有过叛乱联系之官吏,不论品阶高低,一律停职查办送往上京。 那些绕來绕去的云雾之言,夏若并未仔细听清,宫侍昂首宣读完毕,又从袖中轻轻掏出一封信笺,毕恭毕敬地垂首递过:“此为陛下千叮万嘱务必要让娘娘尽快过目的,小的不敢怠慢!” 夏若接过信笺,表面洁净并无一字,她撕了一道口子,小心抽出其间的纸笺,心跳突然急切了起來。 展开那张薄纸,本以为是絮絮细语,却在那并不多的字映入眼帘时顿失方寸,她甚至能想象大病初愈的林嗣墨执笔轻蘸墨,唇畔几许柔意缱绻尽化作这纸上二字:“念,归!” ------------ 十四章 归去切切 喜 夏若痴痴看了良久,唇边笑意敛也敛不去,她抬首去寻李上将军的身影,他正与杜左将军商议着明日拔营之事,她快步走了过去与他招呼道:“将军见谅,本宫归心急切,竟是等不及了,此时便要回上京去!” 李上将军点头会意一笑:“想必陛下于宫中盼了娘娘极久,老朽这便为娘娘准备车马先送您回京!” 夏若抿嘴一笑:“将军可还记得他!”她回身对不远处的阿力招了手,阿力也是快步走过來:“这是本宫的胞弟,身手很是了得,此番若是秘密回京,想必也路途之上也不会出太大差错!” 李上将军显然还记得阿力,愣神了片刻后有些不放心:“娘娘此举怕是……” “莫要担心了,将军快去处理军务才是!”夏若对他挥手嫣然一笑:“只要此事不声张,定不会有纰漏!” 李上将军还欲言语,夏若却极久未像此时这般如孩童任性道:“将军快不必管这些,本宫这便去了!” 她拉起阿力的手腕便进了屋去,却又觉得委实沒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实在是太喜悦,自顾自笑了几声,连阿力都忍俊不禁道:“阿姊若是乐坏了可怎么是好!” 夏若心中都充盈着欣喜,说话的调子都似要飞起來:“阿力,快随阿姊一同回京去!” 阿力连着嗯了好几声,揽过她的肩便往外走:“我上次见过姐夫一次,可真真是有极久未见了!”说完又是不好意思一笑:“可不能再叫姐夫了,得改口叫陛下,还有阿姊你!”他笑得虎牙都亮亮生光,小米酒窝在唇边极为可爱:“我可该称一声娘娘了!” 夏若猛地戳了他额头:“傻小子,你为什么不叫我阿姊,若是叫娘娘,那得你姐夫宫中再添佳丽之时再开口吧!” 油壁轻车已是备好,夏若与阿力上了车,透过被风掀开的帘子,有道眼神锐利似锋刃陡地闪过,她反手掀帘去看,却是杜左将军垂眉敛目屏息静气地站在不远处恭送着。 她心中略微跳起來,车子徐徐往前驶出去了好远,她还总觉得那股视线依然跟着不曾离开。 “阿姊怎么似心神不宁,若是马跑得快,半夜时分就能进宫了,不必急的!” 阿力的语声轻柔有加,却拂不去她心头隐忧,夏若回头凝神看他:“也不知途中会否有凶险!” “反贼已剿,叛乱肃清,怎的还会有……” 却是一枚羽箭嗖地钉在外头车壁上瞬时打断了阿力的笑语,夏若闭目哀凉:“果真如杜蘅所说,阿姊这下可要害惨了你!” 马车未停,阿力翻身躲过穿过车帷射进來的利箭,将夏若护至车角,他眉目肃然,担当之色立现:“阿姊,我出去驾车,车角坚固,无箭能穿透,我的身手在外头防这些冷箭应不是难事!” 夏若欲出言阻止,阿力却先发制人拂上她周身大穴,她一时间困顿不已,竟是在焦急难安之余沉沉睡去。 再醒之时只觉恍然如出梦,有青衣宫娥软语细声:“陛下,娘娘醒了!” 那人鬓似鸦羽,容色苍白,脱尘清雅之间抿唇一笑:“阿若!” 她睁大了眼去看,殿内架着暖炉燃起苏合香,静静上升的烟柱似雾袭來鼻尖,又是几欲睡去。 “阿若,可莫要睡了!”他笑着开口,声音却不似从前有力,当真论起來,虚虚实实倒的确无妨,念了那样久的日子,他总算能对着她出言,夏若伸了手去触他,还以为在梦中,林嗣墨握住她的手抱在掌心,凉凉的,将她的心静了些许。 她轻声开口:“带我回宫的人呢?” “正是夜里,他方才歇下了!” 夏若闭了眼有些不信:“你可知,我差点就回不來了!” “我已让田双河去追查,阿力年纪轻轻,倒也不枉费他这好身板!”林嗣墨轻声道:“你们回來时,他浑身是血,你却毫发无伤,他连一个字都來不及说……” 她心里一阵急跳,几欲兵败如山倒,林嗣墨却笑了笑:“他到底是个好孩子,虽是伤得那样重,却被我治了过來,一直便在偏殿里歇着,他点穴的手法重了些,你睡了足足一天,他还未醒!” 夏若心头萧索,出言却狠辣起來:“若被我查出是谁主谋,我定要灭他满门!” “既是已经平叛,想必还是余孽作乱!”他将掌心熨贴在夏若的面上,目中精芒闪动:“你瘦了不少,且安心将养着,一切交给我便是!” 还是以前的林嗣墨,永远成竹在胸落子不悔,决断果敢的他,重新又站了在她身前。 夏若渐渐又泛上了倦意,林嗣墨进得被中将她揽在胸前,他气息微吐清香宁人,催人入梦。 殿外的凉风拂了进來,吹进云锦帐中撩起妃色璎珞穗子灿似晨星,他似在梦里对她眉目舒朗地笑,如少时在熙王府那般安静的面容:“阿若,你终于回來了!” 星斗渐移,月影疏泄,又似转了场景,仪仗队列隆重排开,天家贵胄纷纷眉开眼笑面露喜色,林显季一身红袍立于轿前勾人地笑:“阿若,林嗣墨说将你交给了我,你这便与我走罢!” 她自然不肯,竟是哭哭啼啼地破口大骂起來,林嗣墨却出现在她身后轻轻将她一推,林显季顺势接过她道:“你瞧,是他送你到我身边來的,你为何还不死心!” 他拉过她死死不肯撒手,连带着衣袖都要被他撕裂开來,夏若泪水盈然地回身望去,林嗣墨忽而退了几步开外,连声音都渺茫起來:“若是你此番果真与他而去……” 她听不懂他话内之音,只是急得五脏六腑都似要裂开來的疼,惊惧不已之后却陡地神志一醒,她睁了眼霍然扭头去望,林嗣墨正于身边侧卧着,目光隐忧眉宇微蹙:“阿若,你怎地又魇着了!” 她深深喘息了片刻,累极了重又闭眼:“我梦见……你赶我走了!” 身畔那人的呼吸似停滞了一瞬,眼神有几分闪烁不明,转而轻轻于暗处笑了声:“傻也不傻!” 他的手摸索过來,还带着凉意,触上她紧捏着的拳,先拍了拍,后钻进來紧紧地贴在了一处:“好好歇息,总是胡思乱想作甚!” 她缓缓舒展眉眼笑开來,却有水汽氤氲而上染湿了眉睫:“你病着的时间里,我总怕一个人独处,好似什么都沒有了一般,心里空得很!” 他将手轻柔揽上她的腰身,贴进了來凑近低语道:“我已是初愈,你往后莫要再担心了!” “换做是我,我也情愿自个病着,免得受那份独守的苦楚!”她终是泪染襟裳,哽咽得再难成句:“我那时真是怕极了……我怕从战地回來,就再不会……” “怕再不会见到我了!”他低低叹了气:“我那时的确病得重,可自小是饮着紫貂血长大,百毒皆可划,体质也异于常人,自然不会轻易有事,况白术的医术比之白师父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面待几分愧疚,将她抱得更近:“让你如此担忧,是我不好,可我也是以防万一……” 夏若却不再回他的话,哭声渐渐大了起來,似要把长久以來的委屈操劳都哭尽一般,林嗣墨好言劝哄着,面上神色渐渐喜悦起來:“阿若,我竟不知,你有如此挂心于我!” 夏若正是哭得力竭之时,甫一听见此言只差未跳起來:“你还嫌不够,我以往在你心目中便是如此私心之人么!” 林嗣墨脸鲜有地热起來:“阿若,我倾心于你,自然是因为你与常人不同些,并不是一见面便毕恭毕敬,你的眸子,有寻常人难有的神采,我爱极了你!” 夏若被他噎得哭意顿消,却还是装作赌气的模样背过身去,忍不住笑了笑,又清了嗓子低声道:“说起來,自你我二人见面起,你怎的就对我如此好!” “你容貌好,嗓音好,门门皆好,却唯独脾气不好!”林嗣墨眼见她身形一顿似气结之样,忙抚上她的肩笑道:“自然,我便是因为这些喜欢你的,你的小缺点在我眼里,也俱是鲜活灵动,旁人都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夏若不说话,林嗣墨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却是自顾自说了起來:“我也不知为何,那日回京在树下见着一个冻着可怜见的小丫头,竟是平生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这之后便是覆水难收心都俱付出去,想來,这便是民间那些戏文里所讲的缘之一字罢!” 他缓缓吐息倾诉,夏若心中却不似他声调如此平和,眼眶阵阵热辣,又是泪涌出眼窝,枕上皆是濡湿了一片。 林嗣墨好似极久未与人说过话了一般,抱着她絮絮说了良久,夏若之前醒來本就是三更之时,此时天有破晓露白之意,夏若索性开口道:“我想去瞧瞧阿力!” 林嗣墨怔了有一些时间:“此时!” “嗯,我实在是担心他!”夏若不由分说起身,拿一只手快快地绾了头发:“你先歇息着,我去看下便來!” 林嗣墨轻轻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我自然要同你一起了!”他凑近她耳边促狭低低一笑:“我见见小舅子!” 夏若耳根一热,埋首便向前走,林嗣墨却拉住她道:“披件外衫!” 天凉如水,初夏的季节此刻恰恰不燥不寒,夏若拉了他的手轻轻出殿,殿外守夜的宫侍正斜歪在门槛外不住扎头打瞌睡,他二人轻笑着绕开來,正是情浓意暖的光景,你还未老,我正年少, ------------ 十五章 加官晋爵 转 夜色静好,花正灼灼开着,却在如许深宫里蓦然有几分萧索之意,遍植的修竹惹來凉意阵阵,如钩冷月流转,凝睇世间良久。 夏若与林嗣墨进了偏殿,烛台未燃,几许月色冷光银灿灿照着床榻,阿力微蹙的眉头似被镌刻在那处,定格流芳。 “他脸色如何你现下也看不清,不如待日出之后再來看!” 林嗣墨的话轻轻回响在殿中,夏若上前拉了阿力的手不放:“我想陪陪他,我怕他冷!” 他愣了神,后又从容展颜笑道:“嗯,那便陪陪这位小英雄!” 二人一直对坐着守他至天明,朝霞一抹瑰丽的红,渐次转成亮金色,涂染在殿内的侧壁上于阿力沉睡的面容投下深浅的阴影,夏若凑过去细细瞧了半晌,呼吸压抑着,生怕吵醒了他。 林嗣墨突然起身來,静静地立了半晌,俯身來低低对夏若道:“阿若,我有事要与你说!” 夏若有些不舍,替阿力掩好了肩上的被子,临走时还又回身看了几眼方才随林嗣墨走出去。 在殿中不觉得他脸色有异样,出得殿來被刺目阳光一照,立时便显得有些白惨惨的,夏若忙将他的手臂掺了一把:“可是乏力了,我这边扶你回殿休息!” 她提了一颗颤颤巍巍的心不得落脚,林嗣墨却轻轻摇头笑了:“无事,我不过是想问问,阿力可有姓氏!” 夏若连忙殿中瞧了几眼,正见阿力还闭眼昏睡着,转首定了定神去看他:“他只是我养父母的孩子,从前姓什么?我竟是忘了,不如现在随我姓夏罢!” 林嗣墨负手望向远处已是高升的旭日,微眯了眼,眉宇轩昂之间尽是王者之气:“他身手了得,若是收归李上将军麾下将來必定大有成就,我已拟好了旨意,欲封他为二等车骑将军,只差填补齐他的姓氏便可宣旨了!” “封他为将军!”夏若惊愕抬首,眸子深深浅浅浮起了异色:“他既无立功也无家世,若真正论起來,他之前还曾被林显季收作心腹,若是如此突然做了二等将军,怕是会惹起老将军们的不快!” “老将军们!”林嗣墨不知何意笑了一声:“若是一直忠心耿耿倒还好说,若是功高盖主,那势必不利!” “说起來,杜左将军亲自手刃了她的独女,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哦!”林嗣墨转身面向了夏若,神色有些猜不透:“说來听听!” “我不过是怀疑她与林显季暗地里有些瓜葛,他竟是连过问一下也未曾,毫不留情便将她女儿命毙剑下!” “竟有如此莽撞之事!”林嗣墨隐隐有些薄怒,声气高了些:“待到他们班师回京,我定详细询问一番!” 正说着,远处回廊徐徐步來一个袅袅的人影,近了些夏若再去看,是许久未见的白术。 她竟是着了宫装,净白如玉的双手端着红檀木的木制长盘,那盘中搁着两盏素玉瓷碗,依旧盖着盖子,夏若见她眉目渐渐近了,朝她粲然一笑:“白术姐,近來劳烦你在宫中打点了!” “不辛苦,还是陛下在操持而已!” “白术姐的确是辛苦了,本是要云游四海的人如今困在小小深宫中!”夏若抚鬓一笑:“当真是谢谢你了!” “娘娘说的哪里话,承蒙娘娘不嫌弃,从前总是以姐妹相称的人,况医者本是治病救人,现下做这些也正合心意!” 夏若笑笑不说话,视线移到她手中的长盘之上:“这药可是來给里面那位喝的!” 白术低头楚楚一笑:“自然还有陛下的一份!” 夏若只觉得以前一直素衣的白术如今宫装在身更显明艳,一时间心神牵动了几分,眼神有些闪烁地看向林嗣墨,他也不回避,像是习惯了一般伸出手去端过药碗一饮而尽,此时还未至正午,夏若却在额头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拿手一抹,立时便凉透了。 “先与陛下娘娘告辞,我把这碗药端进殿去了!” 夏若忙回神冲她点头笑笑,日头更大了些,白术戴着一对素玉的耳坠子随着她人袅袅娜娜地一转身晃在夏若的眼里,几欲是快睁不开眼來。 夏若心中萦绕了无数句话,却是低下头來,不知该作何开口,却又是白术出得殿來笑吟吟道:“娘娘,那位刚巧醒了,说要见一见你!” 夏若心里猛地松了下來,看也不敢看林嗣墨与白术二人,埋首便匆匆进了殿,阿力正侧头睁着眼看着另一边的窗棂,听见她的脚步声又回过头來,先是一笑,后又哽咽起來:“阿姊,你可别怪我那日自作主张!” 夏若忙近身去,手贴在他面上了佯作怒道:“你若是有个好歹,我可真是要怪你了!” 阿力疲惫一笑,眼光忽又亮起來:“参见圣上!”他转首去看夏若,语气有些催促:“快,阿姊快扶我起來与陛下见礼!” 夏若还未回过神來,林嗣墨已在身后出言道:“不必多礼了,朕也感激于你护驾有功,特亲來宣旨!” 专门宣旨的公公不知从何冒了出來,跟在林嗣墨身后尖着嗓子扯开來,垂首恭敬道:“那陛下,老奴这便……” 话音还未落,夏若却突地站起身來:“还需从长计议,陛下莫要惹朝中老臣闲话!” 林嗣墨怔愣于原地,良久才道:“他本该受此功勋,况皇帝的旨意,便是他们不满又能奈何!” “外戚拜官本就是慎之又慎一事,陛下还应三思而后行!”夏若难得如此坚持:“况阿力不算护驾,只是为他阿姊尽全力一博,想必还是不能堪当大任!” 殿中站了四人,皆沉默着一言不发起來,殿外突有宫侍传话道:“大军已凯旋归朝,李上将军与众将候于宫门之外,等圣上旨意!” 林嗣墨像是从极远的地方朝夏若望过來:“旨意我已下,若是他不愿,可便是抗旨不尊的罪名了!” 夏若抬眸去看他,他却是快步出了殿门,连反驳的余地都不留半寸,于这本应接旨的欢愉时分沉沉地涌上一阵阴谋算计之意,她缓缓牵动嘴角,朝已无身影的殿门外躬身俯跪下:“恭送圣上!” 白术上前要扶起她,她却轻轻躲闪了过去,自己借着身后床榻的力站了起來,朝那位宫装女子淡淡一笑:“阿术姐,陛下的身体可是大好了!” “陛下用了三日驱毒,却还是不尽如人意!” “委屈阿术姐了!”夏若回身指了阿力笑道:“这小子一直说想你得紧,阿术姐可还记得他!” 白术姐掩嘴笑了笑:“当然记得,虽说有些时日未见,印象到现在也还是极深的!” 夏若面上神色不定,从袖中掏出以前就贴身带着的那根素玉海棠簪子亲自替白术别在髻上:“正与阿术姐的耳坠子配成一对儿,可真真是神仙下凡來的美人,阿力,你瞧瞧,可不是美极了!” 阿力也的确是在瞪大眼瞧着,听了这话脸轰然熟透似虾,支吾着憋了话转了头过去,白术脸色一变便要将簪子取下來:“娘娘的重物,我不敢生受!” 她扬眉一笑,伸手就拦了下來:“先别忙着退给我,这簪子我自己也是舍不得戴,不如送了你当个顺水人情,如今不仅是我与陛下,阿力也是十分喜欢你呢?” 夏若一番话笑意款款,容不得人推拒,只是最后一句说來,倒像是还有别意一般,她轻启樱唇眸似春水,面上的倾城笑意似要将世间都溺毙其中:“阿力既已被陛下封为二等将军,也着实是年少有成……”她眉眼盈盈地看了阿力:“只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也还得知交的美人來配,方不辜负如此好儿郎!” 白术默然半晌,看了阿力道:“如今该称呼一声夏将军了,只是我一介民女,不敢高攀!” 夏若上前执起她的手,笑意更甚,颊边的梨涡愈深:“阿术姐本是与本宫姐妹相称,如今与我弟弟结亲,怎來高攀一说!” 白术眼眸一闪,抿唇再不说话,却是夏力在旁开口调解道:“阿姊,年少先应以立业为重,再论成家……” 夏若偏头看他,眸心聚起一亮:“阿姊在为你终身做打算,你年纪轻轻知晓些甚么!” 她头一次如此出言斥责于他,夏力果真面色一黯,扭头躺下了,夏若重又转过脸來:“若是阿术姐还有疑虑,本宫再奏请圣上封你三品女官如何,本宫瞧阿术姐穿了一身宫装极为合贴,便想出这等主意來,阿术姐还莫要怪我自作主张!” 白术抬了眸來看她,夏若躲闪不及被她攫住视线,冷不防却听她开口了道:“娘娘可是觉得民女的这身衣裳穿着碍眼了!” “这是何话!”夏若眯眼一笑:“白术姐天生丽质,自然是着何衣裳都好看的,只是世人皆看衣裳识品阶,人如何倒是无碍了!” 白术被这话噎得不轻,面上隐隐浮了薄怒:“莫非娘娘觉得我是有意穿了这一身宫装來惹眼,我自知无心争攀些什么?留在宫中也只是因师命难违,断断不会阻了娘娘与陛下的感情!” 夏若虚着笑了笑:“白术姐这是哪里话,本宫在考虑家弟的终身大事,何曾提到过陛下!” ------------ 十六章 姐妹情裂 逝 殿内又静了下來,如水的时光蹉跎着奔逝过他三人的面前,自知往昔难回,夏若索性不再绕弯着直言道:“早先便有老臣进谏陛下纳妃,可既是生育皇嗣之人,就需身世显赫才好,本宫从來算不上那些贵胄之后名门之淑,故而其他嫔妃,也万万不能如本宫这般寒酸!” 白术哭笑了声:“民女先前便说不敢高攀,连将军都配不上,怎敢肖想在陛下身边!” “陛下的身体还是未有好转,这些日子照常得需你尽心侍药!” “谨遵娘娘吩咐,民女不敢大意!”白术的脸比素玉耳坠子还要白上几分:“待陛下身体大好之时,民女自会请命离去,娘娘不必挂心!” 夏若默然,想对她说几句贴心之言,也不想费心开口,本就是时光催人心老,怎可能一辈子如年少那般天真无邪,宁可错怪了人,也绝不该让隐忧毁了自己。 她二人一直相对沉默而立,夏力却起身了來,对夏若笑了笑:“阿姊,我呆在殿里有些热,不如陪我出去转转!” “已是初夏,有些热也难免!”夏若近身去将他扶起來:“伤口处可流了汗!” “汗倒是很少!”夏力往额上一抹:“不信你看,我额头上还凉得很呢?” 白术不经意退了出去,夏力装作未察觉那股子尴尬,还在对夏若笑着说:“阿姊怎么又似要哭了,我被封了官职,阿姊难道不开心么!” “开心!”夏若将他额发拂至耳后:“阿姊正是为你开心,才喜极而泣!” 阿力看了看她,展臂将夏若缓缓抱住,手在她背上拍了拍:“阿姊总是很累,为何不轻松一点呢?” “因为阿姊现在不止要为自己想了啊!”夏若轻轻说着,语气幽然似梦:“要为着你,为着陛下,乃至整个皇室,抑或这个国家……” 她顿下一笑,缓缓道:“会不会是阿姊多虑了,其实你们比我都要好,我一介女流,做什么都及不过你们,还要在这里瞎操心!” “阿姊!”他扶住夏若的肩,将头往后移开來看着她,目光坚定似磐石:“不管是何时间,我总觉得阿姊比我要好很多,你教人射向我的那一箭,似雷鸣般警示我不能忘了旧事,直到现在回想起來,都让我汗流浃背!” “我那时不过是想借此方法來解去枉费的药效,误打误撞而已,哪里是刻意去警醒你的!” “可是我的确是受此教训,思索了极多的事!”他肃然凝重的目光似火灼灼然起來:“阿姊,我于这世间只有你一位至亲了,你不用处处为我着想,该快乐的,也要自己快乐起來啊!不然我这个男子汉,岂不是会汗颜万分!” 夏若眼波流转,挑唇笑了笑:“阿姊现在万事都有了,怎会不开心!” 阳春三月的景致已过,连莺燕都了无踪迹。 林嗣墨一身龙袍加身,自殿外阔步走进來:“阿若,白术为何突然要走!” “哦!”夏若转过身去看他,一脸疑惑道:“好端端的,她为何要走!” “说是白师父遣她去南蛮多了解些蛊毒的事情!”林嗣墨走近了來拉了夏若的手:“你的手怎的也这么凉!” “无事,许是白术听了我的顽笑话,一时有些被吓着了!” “顽笑话!”林嗣墨眸光闪动,顺着夏若牵着坐了下來:“说來听听,她一直都是个胆大的人,可不被这样容易被吓着!” “我瞧着阿力很是喜欢白术姐的样子,所以就说着想要撮合他们,谁知白术姐竟是差点与我吵了起來!”夏若眉眼盈盈地朝林嗣墨看去:“听你的口气,倒是极了解白术姐一样,不如你与我去说说,做个顺水人情可好!” “儿女婚嫁之事,自然要两厢情愿才好!”林嗣墨叹了口长气:“白术姐年岁也不小了,既是知道白师父那边的用意,为何还痴痴等到如今!” “你有些怜香惜玉了!”夏若挑眉笑了笑,意味不明:“你不同意阿力迎娶她么!” “话倒不是这样说,若是她愿意,我也正好帮她一帮!” “阿力少年英雄,相貌堂堂,白术姐想必不会生出退意!”夏若语意有些猜不透:“你便做了主,赐婚吧!” 林嗣墨的面容隐在阴影当中,沉默了良久,夏若有些催促着:“我现下就去找她可好,她虽心性高傲,想必也不会推拒这桩美事!” 林嗣墨未有反应,阿力却陡地出声叫道:“阿姊,你快來与我看看,我伤口疼得慌!” 夏若听了忙撇下话头,转身便走至阿力的床榻之前,弯腰欲检视一番,却是阿力暗中轻捏了她手悄然道:“阿姊莫要急,白姑娘应是对我无别的用意的!” 夏若愣了愣,站起身來不再说话。 “夏将军若是想成家,我觉着李上将军的女儿倒是不错,将门之女正配得上!” “李见微!”夏若眉心一蹙,回身去看夏力神色,见他神色略微有些不满起來,忙接口道:“这事便从长计议罢!” 林嗣墨看向夏力,眉宇间隐隐有些异色:“封职之旨意朕已诏告天下,等夏将军的伤养好了,朕再赐你一座府邸,户邑三千,粮米三万石!” 夏力忙垂首谢恩,夏若站在一旁,神色难辨:“朝中老臣可有何反应!” “文官并无过激反应,倒是今日才归朝的武将……” “哪些武将!” “一些官职并不高的,李上将军和杜左将军倒未说什么?” “我突然忆起一事!”夏若看向夏力的伤口,眉心一紧:“那日回京时我于车中远远瞧见杜左将军的神色,许是她逝女不久,隐隐觉得有些不同往常!” 何止是不同往常,忠肝义胆的将军本该是眉目肃然,可他却狠辣之色尽显,一双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紧攫住他二人不放,似要牢牢穿透他们为止。 林嗣墨突地笑起來:“他女儿,不就是之前亲自被他送去军营里了么,三番两次不以明处身份來随军,可不是有些蹊跷!” “那次行刺之事的元凶到底可有查探出來!”夏若望了殿外:“田双河倒是十分得力,在军中那次还救了我一回!” “他已与我说了,道是杜蘅欲不利于你,幸而在紧要关头拦下了她!” 夏若缄默不语,良久才叹了气:“正是只因杜蘅未犯大错,却被她亲父手刃,才更惹人怀疑!” “叛乱平得确是及时!”林嗣墨忽而言道:“而这朝纲的迂腐,也是该血洗了!” 夏若以为他这话至此便无下文,与夏力嘱咐了些事情便回了正殿去,却不料当日夜里,林嗣墨便宣了文武百官入朝候旨,一时间朝臣或任用或罢黜,或升迁或流放,不过都在旦夕之间。 夏若半夜被一阵巨大的嘈杂哭喊声惊醒,宫人听从吩咐已是燃起了臂粗的灯烛,她映着殿内灯火通明拥着被衾坐起,拿了簪钗松松挽了发,抿了宫人端來的温茶漱了口,悠悠笑了笑:“这进贡的茶叶倒还是不错,有几分滋味!” 殿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少年身上还带着伤,氲湿纱布的热血如花团锦簇在肩背上,在这令人惶惑不安又觉得激奋的夜里无端生了几分艳冶之色,夏若站直了身子來等宫人为她加上最新的宫装,见他來了,抿唇挑眉一笑:“为何慌张!” “外面是何动静!” “余孽未清,不过是重新清剿叛党罢了!” 一声沉闷的滚雷自遥远的天际模糊地传至耳中,夏力的身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阿姊,我的佩剑还在外殿,我去拿进來护着你!” 夏若轻轻勾了手:“不必,有陛下在呢?你同我一起去看看,这灼人烟火的景象,到底是由谁人來放的!” 夏力踟蹰原地,夏若昂首上前便执起他手往殿外阔步而去,她眉眼凌厉地比霜雪还要寒上三分:“害得你一身伤的逆党,今日势必要让他知晓厉害!” 宫门处本应是年老之朝臣依序于皇帝圣颜之前亲自告官还乡,夏若站于远处笼袖看去,却是一帮人慌作一团,只余了两人在前,大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之魄力胆色。 宫门落了锁,外面似被重物撞击着一下接一下发出震耳欲聋之音,田双河候在神色未变的林嗣墨身侧,俯首待命。 沉重的宫门被锁住不会被轻易撞开,却也抵不住那般频繁地重击,仿似金玉相碰清脆刺耳地一次声响后,方才纹丝不动的宫门终是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缝。 田双河有些站立难安,小心抬眸去看林嗣墨的脸色,被看之人以向來都不轻易慌张的姿态斜唇一笑:“好不容易让他等至今日,便让他一身甲胄地进得这座宫门來,也不至于辜负他筹谋了如此久的光景!” 宫门终是在一声合力叫喊之下彻底崩塌,那雕刻着繁密花纹与镌刻着沉睡年轮的厚重铁门在倾倒的瞬间扬起地面硝烟四起,火光似龙般拔地而起,一列人马冲进來持金戈提长枪,虎视眈眈地盯视住还在微微笑着的林嗣墨。 那人却带着笑意负手而立,天下之景尽在他浅金色眸中被剑戟割裂成斑驳的残影:“朕依旧尊称你一声杜将军,如你不此般性急,或许还能免于身首异处之下场!”他似玉细细雕琢而成的俊美容颜被溶溶火光映照得发起亮來:“杜家上代满门忠烈,可却落得如此灭族下场,悲也不悲!” ------------ 十七章 意态往昔 抛 (16) 林嗣墨的一席话道完,那在甲胄之兵之前的那人竟是仰头大笑几声,在他甫一仰头之时,李上将军上前张口便斥:“杜典,你休得轻狂无道!” “无道!”杜典一身戎装,目光炯炯丝毫不显老态,也不见狼狈:“君臣不和而已,若论无道,为何你们都只记得此时欲弑君的我,却忘了当初夺我爱妻灭我亲族的先皇,只因是高于众人的圣上,所以这一切都能被掩埋在尘埃里永不见光了么,!” 夏若的心剧烈地跳起來,若真如杜典所说林嗣墨的父皇夺了他的妻子,那会是哪位太妃。 她凝神去想,先皇的妃嫔并不多,中宫一位皇后,一位贵妃,一位淑妃与端妃,仅此而已。 董淑妃进宫多年依旧年纪尚轻,应与杜典无甚瓜葛才是。 其余便是另两位妃子与如今的太后了。 现今的端太妃一直于深宫之中言语寂寂,从表面來瞧,清心寡欲,不像是能惹是非引君臣翻脸之人。 玉贵妃已被太后殉葬,与她生前也并无过多來往,夏若想着,皇后入主中宫之前是上京城中名门大家的闺秀小姐,与杜典又同是出身将门,莫非…… 她定定朝林嗣墨看去,本以为他会大声出言呵斥,却未曾料想,他竟是挑眉肆意笑起來:“夺妻灭族,你以为这普天之下的悠悠众口会被你这几句话说得沸扬起來,你大可去问问史官,难道真有如此荒唐之事!” “史官若不清正,记下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纸戏言!”杜典竟是于林嗣墨面前嗤地笑出声來,大有不屑一顾之意:“况她早已迷失本心,纵再见我,也必不会如当年那般了!” 风云暗涌之际,夏若突觉身后有阴影随着哒哒的迈步声极快而至,她惊得回身去看,却是太后手持一柄利剑,霍地将之隔空抛在了林嗣墨的脚下,金器与汉白玉的地砖面铿地相撞,在浓夜里擦出刺目的火星。 “墨儿!”那人微仰了首,一世骄矜的她今日更是傲然得眸若繁星不可方物:“遇逆贼,诛之!” 夏若看向那片轻启的薄唇,一开一合间掌握了天下众人的生杀大权,不过是微微一笑,便有让人灰飞烟灭的下场。 林嗣墨对着那柄吊着金线穗子的剑微垂了首看去,他身边的田双河立时会意,弯身拾起后,又垂眸用双手奉至林嗣墨的面前,他伸手接过,那人生就了比他母亲更清丽的面容,比之更薄几分的双唇轻浅斜起,开合间便是翻天覆地。 他轻举了剑,剑锋正对了不远处神色肃穆的杜典:“你即将被先皇之故剑正法,可有悔过之心了!” “为何我一定会输!”杜典眸中精光暴动:“我手握大军,比林显季还要多出两倍之余,且亲信之兵尽皆由我一手扶植而上,为何我一定会输!” “为何,你若來问朕为何,却只有一句话!”林嗣墨漫不经心轻笑了声,面上却渐敛了笑意,他抿唇目光中一片凶狠:“在朕的面前,从未有过输局二字!” 天之圣颜历來便最是无情,夏若定了定神朝林嗣墨那处看去,他周身俱是黑夜氲染着无边的暗色裹挟缠來,更衬得面色比脚下的玉砖还要白上许多,他皓齿星目地微斜了唇,眸中,唇畔,尽皆是妍极的红。 先前并肩沙场的老将,此刻一方为反,一方为正,身老志却还未改的杜典挺胸拔出了剑,眸内竟似燃起了明灭的火,夏若听得他蓦然喝道:“李进,若不是你当年执意安排那场见面,清瑶又怎会被先皇召入宫中,你负了她一世,也毁了我一世!” “若不是你胆怯懦弱,清瑶怎会心死甘愿入宫!”李上将军的双鬓虽已是将近斑驳,却依旧声如洪钟,他似比杜典愈发地愤声激昂:“休要在我面前提起她,你也配!” 杜典仿若被激怒的狮子般举剑便上前与李进厮杀起來,左手一直负在身后的林嗣墨微扬了右手,声音如清越钟声响着余音不歇:“放箭,留杜典一人!” 夏若朝太后看去,她云髻嵯峨鬓发未乱,面上却稍显了疲意老态,林嗣墨自远处伫立着望來,他点头伸了手,唇边轻柔笑意突展:“阿若,过來!” 她被这浅笑蛊惑着抬步出去,身后的阿力却蓦地出手拉住了她:“阿姊危险,有箭!” 夏若惊得回神,再凝神看去,林嗣墨依旧负手观望着两厢人马厮杀,哪里有半分轻笑的影子,他何曾入过梦里來,或许也未曾梦过她,他自登基起便怀抱俯视着他面前的大好江山,苦心经营这样长的年月,清逆党平叛乱,连她自己都不知他另外身负着的其它本领谋略,好似不过于一声漫不经心的笑之间,便能将敌人全盘瓦解。 杜典带來的人马也是久经战场的,誓死捍卫着主将的不屈尊严,四处八方尽皆是漫天的呐喊厮杀声,迎着雄雄的火光冲天,盘旋在上京偌大的苍穹之上,悲壮异常。 夏若是在之后沒有他的日子里,才陆续听得黎民京官以惊骇的语气描述这一场逼宫之役,后來撰写大庆朝史的史官,在那一方供后人阅览的史书之上慎重落笔,称之为杜典之变。 于这即将映遍整座宫城的杀戮之音中,夏若垂眉沉沉去想,他果真是为儿女私情么,还是只为在郁郁多年之后决心一雪前耻,证明给自己,也证明给当年的旁观者看,身为男儿,也是可以逆天命,为当年哀逝的情怀作出余生最终的疯狂。 却有人着了一身簇新宫装臂缠冰绡自那片火光中徐徐走出,夏若抬了幽深的墨眸去看,那显是精心妆扮过的女子已被年华镌刻了太多的痕迹,可声音却依旧轻柔宛转:“杜将军,我來迟了!” 太后轻转凤眸如许,流转的时空里竟要生出妖媚的花來:“端太妃,候你多时!” “原來姐姐也在!”端太妃敛目静息,躬身见礼:“姐姐依旧容颜绝佳,我可都老了许多!” “心不老便好!”太后意态亲切地执起她的手,指了那混沌成一片的兵卒:“你看,一个是哀家的兄长,一个,是你进宫前的情郎,他二人今时今日为了你剑拔弩张,势要翻脸尽忘情谊!”她抿唇不知是何深意展颜一笑:“清瑶,你好福气!” 夏若被这突然的一句话怔住良久,再回神去看,端太妃已是走至那一方高台之前,扬了声音道:“杜将军,旧事要早些忘了才是,何必执着如此多年!” 本是两剑相抵,杜典却分了神被李进划伤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顺着那剑蜿蜒而下,端太妃却面不改色:“莫要执迷了,当年先皇的大皇子堕马身亡,哀家便斩断了尘缘,伴青灯古佛半生,如今也终于参透,世人执念,也不过是身死一捧灰,作不了数的!” “清瑶……”杜典眸中似重现了往日旧忆,一缕莹亮的水汽溢出了眼眶:“清瑶莫是还在怪我……!” “杜将军!”端太妃眉目祥和宁静,唇边的笑意也是轻浅:“哀家从未怪过谁,进宫是先皇之意,与你无关,与李将军也无关,若论起來,太后多年的照拂,哀家也该感激李氏一家的!” “可……我此时來接你了……” “伏诛吧!”端太妃对着他轻启双唇,似乎在这弥漫血腥之味的夜里不易察觉地叹了气:“纵有辜负你之人,你也不该拿将士们的性命來成全你一人私念,谋逆是大罪,杜将军,你着实糊涂了!” “私念……谋逆……”杜典状似疯癫呵呵大笑起來,空气都被震荡出无边裂纹:“我几乎尽我半生的时间來筹划,却到你这里尽皆成了私念么,我的女儿那样年轻,都成了我星罗密布之局里的一枚棋子,从前与林显季说定,我尽全力助他夺位,他若胜,允我此桩心愿,他若败,也定不会暴露了我,可在这即将要胜的关头,清瑶,你却來与我说,劝我伏诛!” “清瑶是哀家从前的名字,难为杜将军还记得!”她垂眉去看高台之下的他:“往事尽已随风而化,况你今日,也无多大胜算!” “便是只有一毫胜算不到,我也要成就夙愿!”杜典拔剑刺向李进的颈项之间:“是你,害得我孤寐一生,把我从前的清瑶还回來!” 李进抬剑去挡:“你当年迫于家中压力另娶她人,竟还要清瑶枯等你一世不成,先帝既是看重清瑶,何不成全美事!” 杜典已是紧咬牙关说不出话來,正要愤然以剑相向之时,他狰狞得青白交错的面容忽地眉头一顿,夏若也是心中一顿,顺着他视线看去,正中的心窝处颤颤地插了一把利剑,剑柄上金色的穗子还由着震动而悠悠晃着,他终于扬声长叹了气,似巍然高塔瞬间直倒在地上,落物轰然有声。 林嗣墨带着笑意走下高台去他身边,俯身亲自又抽出那柄剑:“多谢杜将军提起林显季那谋逆反贼,不然,朕还当真有些下不去手!” 杜典犹睁着眼尚在喘气,林嗣墨将滴着血的剑身往后抛至田双河手中,肆意一笑:“贼首已伏诛,其余的,一个不留!” 江山似血而洗,那人微仰了首,宝冠华衣,面容胜白玉无瑕,眉宇间俱是傲气迸发,睥睨天下, ------------ 十八章 病势危急 告 (17) 苍穹之上尽皆都是腥风血雨般的影像,似熔熔岩浆滚烫有温度的红透火光飘摇在夏若的眸里,她麻木地看着那本该是朝官手持玉笏面带祥和的早朝之地,此时遍地是尸身血滩,修罗炼狱。 空气中尽皆是血腥之味,直引得她腹中翻腾不已,夏若静了所有的心神,举目看那片被刀光血影浸染得沉沉肃杀的临时战场。 上一瞬还鲜活着举剑呐喊的兵卒,在下一刻便被对方砍颈刺腹,或许家中尚有翘首盼望他们解甲归田衣锦还乡的父母妻儿,可如今却早成一抔比黄土淤泥更不堪的残躯,连魂魄都不得归所。 夏力在她身后捂鼻后退了几步,被掩住的口发声也略带了哑意:“阿姊,我想回去了!” 夏若回眸去看他,拉住他的手不欲让他离开:“都是上过战场曾经杀过敌的人了,怎么还禁不住这个,不过是远远地看着而已,又不是让你亲自挂帅上阵去剿了人头,不必害怕!” 他讷讷不肯开口,却是突然有几缕雨丝自上方拂至脸上,减了些许心头的焦灼,他不在意拂去,眉头有些蹙起來:“怎的竟下起雨來了!” “已是入夏,这场雨也该下了!”夏若漫不经心道:“只是担心兵士的尸首受了潮,便不好入殓,更怕生出疫病來!” 夏力未说话,只点了点头,夏若不再看他,转了眸去寻远处的林嗣墨,他负手而立,面容上带着几许纵意轻笑着不知在与田双河说些什么? 杜典已亡,他方将士也纷纷弃甲缴械,只求唯一的主上能宽宏着不计前嫌,以保全最终的性命。 林嗣墨微笑着看那些如蝼蚁般的残骸,面上竟显出一丝残忍之意,夏若偏了头便想回去,林嗣墨却突然注意到这边,阔步带笑便走了过來。 夏若躲避不及,只得立在原地候他挺拔身形越发逼近。 他收敛了面对那些苟延残喘之兵卒的冷酷无常,露了许多的柔意來问她:“你是何时來的,怎不去我那边!” “來了未有多久!”夏若无意疏远,却也难似以往轻松笑着:“这应是最后一次平叛了,恭祝陛下国泰民安!” “这天下是你我二人的!”林嗣墨芝兰玉树翩翩而立,笑得如春风化雨,他怕夜凉,亲自伸手來与她笼了衣领:“阿若,如今天下平定得差不多,你可高兴!” “我自然是高兴的,你君临天下得偿夙愿,我怎能不欣喜万分!”她垂眸安静着说话,神色被敛下的羽睫沉沉覆住,教人不懂喜怒:“只是你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切不可太过操劳!” 他听得她來关心,仿似极快活地长笑了几声,雨势突然大了起來,他來不及说话,忙将她护住,身后的宫侍已是手忙脚乱地撑起八宝华盖來遮雨,林嗣墨低头对面前的她道:“你先回去,这边事务还尚有许多,我处理完便即可去找你!” 夏若本是觉得乏善可陈,索性拉了身后夏力一起,点头便回身离开。 林嗣墨的身形似隐忍着抖了下,极难察觉。 她走出不过十步不到,身后便有人颤着声,惯常沉稳的语气竟带了三分急意七分惊惶尖锐喊道:“墨儿!” 夏若顿住不敢回首,身体软了几分,只顾怔愣地睁了眼去看前方那顺着八宝华盖淅沥而下的雨滴,映在这被血色弥漫的世界里,胜过琥珀玛瑙珊瑚血玉,让人心都牵扯出无端的窒息惶惑。 身后的嘈杂愈发大了起來,夏若耳边俱是一干人的低呼声与惊叫声,稍稍有些突兀的便是太后斥责着宫侍抬來肩舆的缓慢速度。 她无神地回过眼去看了半时,林嗣墨阖目的容颜青白瘦削,已是了无意识却还是将那双薄唇抿得极紧,一副对外界满是抗拒的样子终是显出几分稚气來。 夏力掺着她慢慢往前走,肩舆疾步抬过之时她突然伸了手去抚他已是苍白透青的面颊,触手生寒似终年不化的莹雪,教她的心都瑟缩起來。 她固执地用手按住不让肩舆前行,仿若稍松了手便再也见不到他,李太后急步过來将她狠力一推,夏若踉跄不及整个人都摔在地面的雨水泥泞之中,暗色的地,透出她胜雪白透的脸,已昏睡过去的林嗣墨却是在震荡之余咳出声來,唇角刹时便溢出血花,似罂粟直直灼尽人心。 抬着肩舆的宫侍被吓得不行,更是健步如飞地往前赶,夏若怔怔地看着被泥水污湿的宫装裙裾,原本如湖海澄澈的碧蓝色现已浊乱不堪,那行人愈行愈远,李太后的低斥声也如雾渐散,她终是有了几分醒悟,撑在地上便狼狈爬起來,雨势愈发猛了,她连头顶上方遮雨的八宝华盖都不顾,直直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她步子向來就不大,一路疾行着也赶不上前方的肩舆,她身后的宫侍慌得不行,跟在身后并不敢劝她,夏力将她臂腕一拽,死死抱住她,许是有几分痛声道:“阿姊,我们慢些走,你何必如此急坏自己!” “让我见他一面,放开我,让我去见他!”她声音既低且小,被天际忽來的一道炸雷给严严实实地掩了过去,夏力松开了怀抱,却依旧不放手:“阿姊,我陪着你一起走,陛下会沒事的,阿姊,你不必害怕,好好地与我走!” 她如孩童惴惴,讷着声说不出话來,只睁了一双比夜色更要幽深的墨瞳带了哀色來看他,夏力不忍,回过头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阿姊,相信我,陛下不会有事的!” 白术身在西南边的摘仙殿,被太后传了,也是急急忙忙地赶來,來不及擦干发梢襟裳的雨水,正待进勤政殿与林嗣墨诊脉之时,却突然被廊柱之侧的少年高声叫住:“白姑娘,若有在下能帮到的地方,请白姑娘一定要告知在下!” 她本是急切着心,担忧林嗣墨的病况反复,却被这突然乍起的略带熟悉的声音惊得回过头去,那少年眉目微湿,正是前不久才晋升为二等车骑将军的夏力。 他似在外面逗留良久,抄着手的站姿都有些不稳了,却还是坚定地恳求道:“若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还万望白姑娘能让在下尽全力以助!” 她不及多说,匆匆颔首便进得殿去,病榻之侧却是跪伏着一名女子,她身形极是眼熟,正在愣神之际她却微斜过眸來,长发垂着蜿蜒顺延在殿内透着灯烛的地砖之上,意态楚楚,眼波幽深无垠,也是一副西子体弱之姿,柳眉微蹙丹唇紧抿,可堪让观者动容不已。 夏若微抬眸看向來人,虽是哭了多时,朦胧着泪眼也还是极快便能分辨出來人正是白术无疑。 她伸手让宫侍将自己扶起身來,默然推至了一边。 眼光再转到白术垂眸搭脉的右腕之上,她沉沉的心境全都被她轻按在那人脉搏处的指尖牵动着,白术蹙眉良久,终是站起來微叹了气。 李太后忙开了口问道:“陛下情况是何走势!” 夏若的视线攫住白术一张一合的唇间,死死盯视住不肯挪动半寸,她微垂了首去答:“陛下血气紊乱,想是在之前蛊毒未清之前又劳心过虑,故而身体禁受不住,才突发晕厥吐血之症!” “蛊毒!”李太后有些惊诧:“为何这样大的事情,哀家从未知晓过半分,!” “太后那时也身体微恙,况陛下引來的毒,也只怪臣妾!”夏若敛眉朝李太后埋首俯跪下去:“是现已离宫不知去向的董太妃,在之前与臣妾种下蛊毒,陛下不慎惹毒上身,都只怪臣妾一时大意,臣妾会派人去民间搜寻董太妃的下落,逼她交出解毒之法!” 李太后有些薄怒,言语中依旧是从前不喜之色:“既是因为你,那便由他自己担这苦果去,他若要那这天下都与你來做玩物,最终的摊子,自然也只能由他一人承着受着!” 夏若尚还跪着,垂首不语,李太后恨恨一哼,拂袖便带着她自己宫人拂袖而去。 宫灯幽幽地亮着,夏力自殿外迟疑着走进來,低声道:“太后怎的好似生极大的火气……” 夏若正跪在冰凉地砖上的身影纤细得不盈一握,映在他眸子里搅得他心惊不已,他连忙快步走上前不由分说搀起她:“阿姊,地上这样凉,若你也有个好歹,这天下难道就不要了么!” 夏若蓄了极多的泪來看他,他心中疼惜得几欲裂开來,忙轻言道:“如今天下刚定,阿姊也在之前道叛乱都已清剿,以后便是享福的日子了!” “享福的日子!”她的话音飘飘渺渺,在空旷得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的殿内轻如鸿毛:“若是我身边沒有了他,还谈何福气喜乐!” 身边人俱是怔住,良久夏若又开了口:“传本宫旨意!”她眉目忽而又现出坚定执着的璀璨神采來:“代帝下诏:于全国各地招贴皇榜寻人,不论城镇乡村,一律布满告示,贬董太妃为庶民,见者若生擒之,立赏黄金三千两,封六品京官一职,如有包庇者,一律凌迟处死,将其首级挂于城门示众三日!” ------------ 十九章 施以酷刑 裂 (18) 她站定在殿堂中央,莹莹的烛火似陡然绽出万丈光彩,衬得她眉眼盈盈处更胜皎洁月色,妍姿清丽赛雪。 “田双河,进殿來说话!”夏若朝殿外扬声,浸了湿意之后的嗓音显了几许柔哑,气势有增无减:“将还待在宫中的朝官送出宫去,已被陛下贬斥之人连夜遣出京使之去往任职之地,由夏将军亲自去各官邸清点!” 夏力扶了她坐下,忙躬身领命:“娘娘好生保重,臣等必不辜负娘娘期望!” 那场雨连下了三日才放晴,先前有过兵戈冲突的广袤平地上的血污早已是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似高远庙堂一般从未受过尘世的浊气秽染过一般。 宫中侍卫与京郊畿列队而立,迎着旭日眉目露出锋芒,等候一国之母來下令。 夏若着了皇后命服,云髻高耸珠翠环佩,天家威仪有度,锋芒不减,却是可堪如画的倾国之容色。 已是经晓太多世事的女子轻启朱唇,剪瞳秋水映出的不是夏景蝶舞,而是她与那人同拥的天下江山:“京中还需加大排查力度,一日不找出那董氏要犯,一日便不许松懈!” 她负手扬声,眉目间一派肃杀:“稍有风声,便需几时与本宫來说,可明白了,!” 底下几千精兵皆是声动云霄:“明白!” 夏若展眉掩袖一笑,状似无意般转过身与一侧的田双河低声道:“本宫听说太后身边养着的小王爷也病了,发热可有几日了!” 田双河抱拳也是低声道:“太后道小王爷已是发热一日有余,药石已服,却还未见好转,说是娘娘事务繁忙,也还是请您过去瞧一瞧!” “哦,如此严重!”夏若低低抽了气,忙转身朝那众兵士道:“本宫的话你们需记住,若有玩忽职守者,一律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等在下方之众皆是齐声应下,夏若匆匆挥手:“都且快些退下,本宫等你们的好消息!” 说毕抬步便往太后宫中赶去,人刚拐进回廊便立下,身后有脚步声踏來,她笼了袖问道:“他们是何反应!” 田双河在她身后微微一笑:“娘娘好计谋,他们果真窃窃私语良久才散去!” 京郊畿的兵士大多是京中世家子弟,考不取功名便由父族捐银两进军营磨练,故而京郊畿的兵士与朝官牵扯甚多,朝政局势尽皆由他们播散出去,夏若因有方才此举,也是刻意在那帮世家子弟之前透漏些消息走势,若是传得开,定能使董氏知晓小王爷的情况。 虎毒不食子,况女子疼幼儿,她必会按捺不住前來一探究竟。 夏若迈步朝前,唇角溢出一丝笑來:“将太后的宫门封了,就说是前几日的兵士残骸清理得不及时,传了疫病出來,无本宫或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或放出太后宫中宫人!” 她忽然定下身形:“本宫此时往白术姑娘住的摘仙殿去一趟,你暗中加强八方宫门的守卫,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务必生擒!” 田双河领命疾步告退,夏若拖了长裙曳地,身形一转,已是和來路反了方向。 摘仙殿有不少宫人忙碌着,氤氲的药气似仙雾缠绕袅袅而升,除却大片清苦之气,倒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样子。 夏若身边未带宫人,只是静悄悄地进去,一干宫人也的确是忙得晕头转向,加之雾气缭绕,夏若走近内殿都未被人察觉。 殿内正有一名白衣女子伏案而写,夏若轻笑了声,那人惊诧着抬起眉來,见了來人忙作势要行礼,夏若和气一笑:“白术姐,快忙你的去吧!” 白术有些点击之前与她的争吵,还是一副不自然的神色,夏若故作不经意道:“摘仙殿可还要另加侍卫!” 白术忙垂首道:“不知娘娘是何意,不敢再劳烦宫内总管与这里多添人了!” “白术姐何必拘谨!”夏若拉了她的手,将她重又带回书案边上:“我不过是怕你这边忙不过來,才问要不要添人手,你既要研读医术,又要费神与陛下侍药,可不是抽不出空來打理其他起居之事!” “这里幽静得很,虽是人少些也别有意境!”白术低声:“况都已是习惯了!” “那便不打搅你与陛下开新药方子了!”夏若抿嘴一笑:“这段时间,有劳你了!” 白术深深俯身道:“不敢担娘娘此句!” 夏若再无话,转身又出得殿去,透过重重似仙障的氤氲药气,刚升至正空之中的盛阳终是引來了暑气,热辣无比,她眨眸不能正视,垂下首來,竟是不自觉溢出了泪來。 从前一同欢笑的过往终成薄雾渐散融于灼烈似烹油的正午日头下,连再忆起來,都是不可能了。 是夜,夏力回宫复旨,道朝中官员已俱是安顿下來,他劳累了几日,却于面上难见疲意,夏若亲自扶了他起來,扶着他肩颔首笑道:“果然是将军的势头了,剑眉星目,阿姊还正想着见见你往后跨坐战马之上的英姿呢?” “阿姊便莫要取笑我了!”夏力微赧地摸摸鼻子:“要论战神之姿,除了当今陛下,世间再难找出其他人來!” 夏若略愣怔了下,挑眉又笑:“嗯,我也等着他将來身子大好后,能于这江山之上,再添一道锦华!” 月色明朗的夜里,连风也带了珠光璀璨的意味,拂过宫中重重锦纱帐幔,扬起夏若已是垂下的长发,好景致,却独缺一人來享。 夏力被夏若安排至原先的殿里住下,在他告退之后,夏若终是打起前些日子沒有的勇气,绕过屏风后头去看他。 那人眉目如画的精致面容苍白无瑕,嘴唇还是无意识抿得极紧,本就是泛白的薄唇,此刻在床畔灯烛的映衬下,倒是现出几抹异样的红。 她缓缓地走过去,坐至他床边,却不知道说何话了。 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情境,每每都似有许多的话要与他掏心而谈,可如今…… 她静静看了他良久,终是站起身來,甫一转身,竟似听见身后榻上之人呼吸渐重起來,她面容再难平静,含了泪去跪在他唇边听他喃喃之语。 “若……还……” 她以为他在梦呓着,想着他许是在与梦中之人承诺着什么?凝神去听时,他却又于唇角溢出血丝來,她慌忙用丝帕擦了,起身便高声喝道:“传白术姑娘來见,去摘仙殿请她!” 林嗣墨大力地咳起來,明明是尚无意识,却还不忘将话续完:“棠花……” “见……海棠……花……”他被夏若整个都揽在了怀中,夏若断断续续着听他呓语,见他唇一开便是几缕血丝,心里怕得不行,忙哭道:“不要再说了,你醒几分都好,听我的话,不要再说了!” 外间有人疾行而來,紊乱的步伐全都似潮涌进了内殿,仿佛是有人劝说着拉开了自己:“娘娘珍重身体,先歇息一会!” 她的耳边似有雷击轰轰而响,又掺杂着林嗣墨的话:“海棠花,见,海棠花!” 林嗣墨的话向來不会如此简单,她闭了眼忍住泪意,细细地将那话嚼了又嚼,却始终不得要领。 有大力的脚步声跑进來,她抬眸望去,夏力正神色匆匆地系着衣带奔进殿來,他见到夏若,眉目似舒展了些,喘着气道:“我见这里灯火通明,又是乱哄哄地一片,还以为是有逆贼刺客,忙赶了过來,阿姊你看,我连衣服都沒穿好,倒还不忘带上这个!” 他扬了扬手里物事,夏若见了却如遭雷击,站起身便大声道:“是了,正是这个!” 夏力被她唬得倒退了几步,夏若将他往殿外一推:“快,田双河应是在东南宫门处值夜,便说是我要见他,宣他快來!” 夏力也不多问,扎头便冲了出去,夏若心情瞬时舒展了不少,竟是笑出了声來:“剑,有海棠花的剑,我倒是果真见过一把!” 不多时田双河便进殿來候旨,夏若见周围有许多宫人在照料着林嗣墨,索性将他叫出了殿外,夜色吹平了不少躁动,她缓步走至他跟前低声道:“本宫此时问你的话,不可有半句虚言,不然,立时便撤了你的职去,知也不知!” 田双河从未见过她如此说话,忙俯下首來郑重道:“听凭娘娘问话!” “陛下之前可是差你们暗卫队跟着本宫去过绝命峡!” “是!” “在林显季落败自刎之时,本宫并未见你的身影,你可是回京來与陛下复命了!” “是!” “那可还有其他暗卫留在绝命峡!” “有十名!” “那十名可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本宫身边暗处,回京后立时便将本宫历经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陛下!” “娘娘息怒!”田双河一跪到底:“暗卫本就是陛下差去保娘娘平安的,并无刻意监视之意!” “本宫知道!”夏若将手霍地拍在身侧栏杆之上,清脆的声响震得远近的虫鸣都淡了几分:“本宫只是问你可有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陛下!” “不敢欺瞒娘娘,的确如娘娘所想!” “本宫有令!”夏若蓦地转身朝早已候在一旁的传至官道:“林显季虽已身死,可其罪行触犯天颜,故而陛下至今沉疴未起,遂将其尸身于棺中曝出,鞭笞三百!” ------------ 二十章 尸骨化血 失 午时至,撅孤坟。 夏若身立众人之首,笼袖肃目地看着几名壮丁合力掘土。 当时她依稀记得是夏力另外将林显季的尸身收殓了,葬于绝命峡的一座小山坡之下,连棺椁都无,夏若此次带了夏力一起,便是來将他尸身挪出,以供施刑之用。 虚虚实实,翻出林显季尸身倒却也并不是真正意图,她那日听得林嗣墨呓语带海棠花的剑,想得他向來说话都是意有所指,况他了解所有事情的來龙去脉也不为过,又是知晓当时林显季是坚持要将那柄剑送与她的,故而那剑定是大有蹊跷。 夏若定睛看着那堆略微隆起的小土坡渐渐被人合力掘开,连呼吸都忘了,视线连挪动半分也不敢,却是夏力在旁道:“阿姊,我觉得有些奇怪!” “嗯!”她无暇多想,只颔首让他继续说下去。 “明明我将林显季葬了也快有了半月,为何这土堆上的土色还似刚翻过一般,新得有些异样!” 夏若听得他言,再留了心去看,果真土色极其不一样,带了些湿润的暗,连那些掘土之人都是下手十分轻松。 她心里突地一跳,低声朝夏力道:“休得胡言乱语,林显季那日明明是死了的,难不成还能还魂了不成!” 夏力讷讷无言,撇了嘴再去看那越发被掘到下面的土洞:“阿姊,他心有牵挂恋恋尘世,还说不准真的能还了魂來找你!” 刹时有凉风吹过,夏若蓦地激灵了几分,她扬手便拍向夏力的后脑勺:“都不会好好说话么,疑神疑鬼的专程來吓人不成!” 夏力却不喊疼,直勾勾地瞪着那掘得极深的洞良久,复而眉心抽了抽,异样着脸色缓缓回首道:“阿姊、他、他确是……” 她不敢去看,只咬着唇等他说完,却未料身边有人惊叫了声:“好多血水!” 夏力浑身一个寒颤而过,似整个人都嘶嘶冒着寒气,抖抖索索道:“阿、阿姊、这……这不怪我的话……” 夏若的唇咬得半点血色也无,面色灰白一片看去,掘坟之人早已是扔了掘土器具落荒而逃,只余身后一列随行官员还在原地瑟瑟发抖,她深吸了几口气,壮着胆子欲抬步去看,身后却突然起了阵轻风。 这边本是林间,随时起风也本属正常之事,却是风带起树枝叶片沙沙而响,更是瘆人不已,夏若只觉背上中衣湿透,涔涔的沁润心间的凉意自额上透进四肢百骸,当真是脚软得动弹不得。 她本是不信鬼神之事,可如今竟是连已亡之人的尸身都不翼而飞,竟还从土里渗出了血水來,教人如何能不胆战心惊。 夏力在她身后一直拉着她的手道:“阿姊咱们回去吧!总之是找不到他尸首了,咱们还是回去罢……” 她扬眉脱口便斥:“堂堂将军不知在战场上能手刃多少性命,如今我都敢去看,你竟还催促我回去了!” 夏力闭口不言,她屏气走近去看,果真那土坑里密密地沁出许多血水,可却连一丁点骨骸都找不见了。 她连着屏息许久,看了一眼也觉得不再怕,只死死地盯着那自土里淅淅流出的血,似在笑她來迟的这一步。 他的尸身本是无甚重要,不过是幌子來隐藏她欲找出那能救林嗣墨的剑,那柄剑自然也随着林显季的尸身不见而无影无踪,本以为一心想寻的物事必然在自己所指的位置等着被发掘,却是在信心满满之时突然不翼而飞,不啻于轰顶之击。 她静静而立,呼吸轻浅,衣带随风袂袂而飘,世外仙姝般的人,手握天下江山如画,却陡显了落寞几分。 夏力见她身形良久不动,慌了神跑过來揽住她肩,话里竟带了几许哭意:“阿姊,你不该如此狠心对他,他如今若了结了怨气來找你,想必从前对你的情谊也会尽消,阿姊,你会被他害死的!” 他的话字字诛心,夏若却连最后的一丝胆怯都沒了,反而是轻松得笑起來:“若他真成冤魂厉鬼,就算是因我,我也不惧!”她扬了年轻姣好的容颜,面上纵意的是帝王霸业的成熟狂傲:“早已是负尽了,再负一点又如何,我心里本就只有一人,怎可能再容下其他!” “阿姊你……”夏力愕然半晌,突地苦笑了摇头:“果真是有了钟情之人便不顾其他了么!” “人心莫要贪大!”夏若叹了气去看他:“已有一人,心便要知足,若还对旁的恋恋不舍有心想要牵扯一番,终会害了人,又害了己!” 夏力被她说得语塞,只得转了脸去看那已不知觉成了洇红的血坑:“阿姊,这坑有古怪,似中了外域的邪门歪术,人已不可能挖了,接下去呢?” “接下去!”夏若转了身,微微一笑:“他不是与董氏有几分交情么,我可不信他真化了这滩血水!” 她肃然而立,展眉道:“董氏本是南疆之人,精通南疆蛊毒秘术,谁料他的尸身是不是被董氏掘出來了,而那柄剑,我现下便越是确信不疑地要寻到它,它必与陛下解药之事关系密切!” 既是无寻处,连头绪都沒有的事情,夏若自然不去白费心思,众人起程回上京,随行者皆三缄其口,对异象避而不提,夏若下令在绝命峡之南加强巡查,乡野荒僻之地更不能放过漏网之鱼。 宫中尚是老模样,林嗣墨病入沉疴仍未有起色,且渐出咳血之症,夏若封白术太医院医馆馆正之职,以便药材用度分配。 朝政之事一切尚安,似皇后掌政已成定局,有异议者被夏若乱棍架出毙于宫门之外,自此朝臣再无非议。 夏若广纳天下医者,出重酬聘医,更在南疆之处广布眼线故意走漏风声,道宫中小王爷病势危急,将是未有转圜余地之况了。 民间流言四起,有好事者道皇室林家气数将尽,宫中暗卫私下查探,造谣之人被揪出,打入天牢,后被夏若亲下旨割舌炮烙,以蜡封耳,游街示众,斩首于午门。 天下遂得太平,夏若轻赋税减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宫中之事被夏若禁言,林嗣墨的身体每况愈下,药石不能愈之,夏若忧心如焚却也无法,于宫外京中民间乡野四处传令,言皇上胞弟病入沉疴,若有医术高超之人能治愈,即便封爵赏官。 殿中金兽吐纳,瑞脑销尽匀出袅袅沉烟。 青衣宫人低眉垂眼步态轻盈,手腕柔转奉上新贡的茶水,夏若放了纨扇,端茶轻抿,回味几许笑了笑:“太后的雪顶含翠,真是怎生喝都不会腻味!” “你倒是会说话!”太后嘴角一扯,似是笑了:“也不见你常喝,自然怎生喝都不会腻了!” “太后说的是,陛下身子还未大愈,臣妾自然无心饮茶!”夏若假意招了殿外正玩着的双髻稚子:“小王爷,在母后宫中玩的可还高兴!” 童言最是无忌,那小孩嗯着犹豫了几声:“听宫女们说,你就是皇后娘娘!” 夏若笑了笑,将他抱于怀中搂着:“你若不当我是皇后娘娘,叫我姐姐也好啊!” “皇后姐姐,我在母后宫中很高兴,只是有些想念母妃!”他声音低低地显出些许沮丧:“听母后说我母妃犯了错不能回宫了,皇后姐姐还不打算原谅她么!” 她抚了他发顶,声音轻柔:“你皇帝哥哥生病了,我也正想把你母妃接回來,你可知道她去了何处!” 他含着手指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夏若不信董氏在离开之前未向她亲子透漏些许行踪,更是柔着声连着旁敲侧击问了几遍,他依旧只是垂着头摇了摇,后來露出难受的神情哭道:“我有些肚子痛,想去休息了!” 夏若看向太后,她依旧神情淡淡地侧靠在贵妃榻上,夏若只得自己站起身來拉起他手道:“那姐姐带着你,你住在哪处!” 他委屈着伸了手:“在旁边殿里,姐姐快带我去!” 夏若点点头,将他抱起,本是年岁不小的小孩,却轻得很,太后本就是不是心慈之人,如今遇着董氏的孩子,定也不会善待。 她进了那偏殿斥退了宫人,叹气摸了他额发:“你最乖了,平常好好与宫女们玩耍就好,切不可在你母后面前提你母妃之事!” 他闭眼点点头,夏若陪了他一会,见他呼吸渐匀便起身准备出殿,却是刚一转身之时,他突然小声道:“皇后姐姐,我若告诉了你,你会告诉别人么!” 她心一紧,忙掩饰道:“不会!” “连太后也不会告诉么!” “嗯!” “母妃在走时曾说会要人接我回宫去的,就在南边等着我!” 夏若心砰砰直跳,沉了气还是轻声温柔问他:“南边的哪处!” “桐影县!” 圣谕新下,于景州桐影县以重金寻剑,若有隐瞒不报者,抄家,灭三族。 另有皇诏,赐夏姓为第二国姓,于林姓之下,后世人有云,林至遇夏,正如烈火烹油,灼灼而燃。 夏力入新邸,官宅院深,另有帝后钦赐匾额“将军府”挂于门楣,皇后指赐宫中侍婢守卫一百二十人,玉如意十二对,云州锦缎一百匹,良田三千顷。 贵胄皆不敢高攀而易姓夏,世人只言夏姓如神,似高楼美厦一夜之间覆地而起,良辰之景,胜骄阳而照当空,至此,天下皆只尊夏而遗林, ------------ 廿一章 是魄来归 怪 寻剑旨意方下,田双河便奉夏若之令,带五十暗卫秘密潜入桐影县地域。 林嗣墨依旧未醒,夏若视线辗转于他容颜之上,昔日言笑晏晏的清俊皇子如今似换了模样,温文雍容的君王沉睡也胜春水,柔意里无端多了杀伐戾气。 宫中一切如常,只需白术照旧侍药便是,夏若遂只带了夏力在侧,欲轻装简从,亲自去寻董氏。 那柄剑是林显季有意要赠与她,定不是寻常定情之物那般简单,其中或可转乾坤挪日月,端看林嗣墨重病之时仍惦记着与她指明,那也绝非等闲之剑。 而恰在她去林显季葬身之地欲寻之时,在此之前埋了林显季尸身的土里无骨骸,并还无端有了血水之相,她从前也从白术口中知晓过一些南疆毒物药粉,似是甫一沾血便将肌肤骨骼俱化为血水,董氏又恰是南疆之人,是脱不來太大干系的。 她立于残阳之下,帽檐上垂覆的薄纱影影缈缈,割裂了余晖似血浓,身形微躬进了马车,莺啼般宛转的声音低道:“前面就是桐影县!” 外面夏力驱马而行,正与车窗只离一步之遥,他答道:“听得引路之人是如此说的,阿姊且放心,行踪尚秘,不会打草惊蛇!” 夏若纤指递了颗雪白药丸与他:“这是白术制成的解毒之药,说是对化解南疆毒物有奇效,你且服下,以防此行不测!” 他接过去凝神看向她:“阿姊可服过了!” “你与阿姊唇齿相依,你若无事,我自然安好!” 他还欲再言,夏若定神朝他凉凉一瞥,话语严厉无可反驳:“你且记住,此行并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如今卧床多时的陛下和这个岌岌可危的皇室与天下!” 夏力缩回手良久无言,抿了抿唇,仰头吞下了那粒雪白。 留了京郊畿的精兵于京中四处看守,朝臣稍有骚动妄议便即时被连根铲除,所谓肃威信清朝纲,以权惩处,也不过如此。 桐影县的县主早早地候在了府衙,见了那行人陆续走近了來,最前的反而是名美而不可方物的女子,心里暗自咋舌朝廷使臣竟是以女臣为先,果真是皇后权势覆手翻天,一力提拔女官,连至此南疆荒蛮之地都不忘先奉女子上前。 夏若并未言谈自己真实身份,想來桐影县离上京极远,县主从未入朝觐见过,只说自己是一介使臣,她仰首站着,等夏力上前叙清厉害。 竟是桐影县县主先打了官腔拱手道:“小官敝姓耳东陈,各位大人不如今日先下榻休整,小官只用知晓朝廷下派的指令,明日自然尽全绵薄之力來相助!” 夏若略多看了他几眼,只觉这人倒不似个普通人物,结交人物熟络且圆滑,精通处事为官之道,倒是敛了几分冷淡,不自觉轻笑道:“陈大人是个知情达理的人!” 他见她扬眉抿唇一笑,清冷之下却全是妍丽到极致的媚色,不觉有些看痴,那女官身边的武者倒似恼怒地低喝了道:“陈大人这是在看什么?” 前一句的赞赏尽数被这一声怒斥泼得杳无影踪,他忙屈膝跪下來:“小官只是瞧着这位大人面熟得很,之前在此处养过伤的一位公子的扇面儿,好似与大人的模样十成十地相似!” 夏若心里起了疑,却也装作漫不经心地以指尖掠了鬓间散发:“陈大人是县主,那位公子想必是陈大人亲戚或官友了!” “大人说的也极有道理!”他不慌不忙道:“只是那位公子他身边还有名妇人一起同行,都是往南疆去的,桐影县与南疆相通,他又有京中杜将军的令牌,当时令小官不许声张,小官从未见过如此令高之贵族公子,故而印象极深!” 夏力的双拳蓦地捏紧,正要迈步上前再问个明白,夏若与他使了眼神,又笑了笑扶起他道:“陈大人好眼福,那位公子正是我家兄,他携京中一户权贵的小妾私逃,令家宅蒙羞,家父便向圣上请了旨,令我拿他回去的!” 陈县主会意一笑:“好办好办,大人的兄长不过是昨夜才离去,想必还未走远,大人尽可放心,定能圆满而归!” 夏若偏头一点,唇边皆是笑意:“承大人吉言了,此行若是收获颇丰,定回去奏请圣上与您机会平步青云!” 陈县主笑得眉眼俱沒,拱手哈哈一笑:“有劳大人,有劳大人!” 夏若心中阴霾散了不少,也冲他点头微笑道:“那劳请陈大人多多出手相助了,有事在前不敢懈怠,便今日开始去追回他二人罢!” 陈县主也极会看颜色,立时便应下來,夏若随即用烟火令与田双河取得联系,一时间小小的桐影县县主府衙竟聚集了数百來人,田双河带领的暗卫队服色一致面容皆被面罩所掩,衣衫的肩袖处各刺有龙爪之纹样,将陈县主愣得目瞪口呆。 夏若转身将他一扶:“就等陈大人带路去追了!” 他呆立了半晌,忽然一个哆嗦便直直跪下來:“下官有眼无珠,未能认清皇后娘娘,下官实是昏了头,还望娘娘念在下官无甚恶意的份上千万海涵!” 他一长串的话倒是逗乐了夏力:“陈大人,你可知道,若这位不是皇后娘娘,你却认错了去,只怕给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诛九族也不为过!” “不敢,下官不敢,虽从未有福能一睹娘娘凤颜,却是世人皆传娘娘有倾国之容色,胜似天界仙家,况娘娘带來的侍卫皆是龙纹衣饰,下官便是愚笨至极也该猜出了!” 陈县主一席话快快说完,气也是喘得厉害,额上冷汗竟是约好一般刷刷齐下,夏若冷下脸轻看了夏力一眼,夏力忙收起玩笑心思扶起他道:“还指着陈大人立功,到时候好论赏呢?这位确是皇后娘娘不错,要追拿的,却是叛党余孽,一时都耽误不得!” 她看了田双河一眼,招手令他前來:“可巧陈大人说有线索,你便暂时听由陈大人吩咐,务必追出本宫要寻之物!” 田双河与五十暗卫齐声跪下,衣袂带动于中庭回响有声:“谨遵皇后之令!” 夏若肃目去扫视待发的官兵暗卫,心终是落到了实处,既有了田双河的携带的暗卫,线索又是清晰明朗,这一次,定能马到成功。 她旋身去问身边的少年:“阿力,你可要与他们一同前往!” “我定要护在阿姊身边!”夏力俨然是将军之势,剑眉星目朗朗面容,肃然之色也鼓舞她心中激荡不已。 她举目去看别处,低声道:“我自然是要与你们一齐行走的,这余孽,也早该由我亲自了结了!” 马车行动不便,夏若便也随他们一同骑马,陈县主指了一条幽僻小径:“当日我远远地见他二人似走了这条路,也不知顺着这道能否追赶得到!” 夏若先前在宫中抽空练过一段时间的马术,此时稳坐马背之上沉声问道:“他的伤可养好了!” “似未完全痊愈,好似那妇人突然就急起來,说是要非走不可了,公子喉间有伤,一直不能大声说话,与那夫人争执不下,也只得依言连夜动身!” “这道是通往南疆的!”夏若折了马鞭一下下击着马鞍,叩叩的轻响扰乱了几分心绪。 “下官也觉得奇怪不已,那妇人先前都说是往南疆治病去的,却走了这条道!”陈大人犹豫道:“这路是往北,去上京的!” 夏若听了竟是嗤地笑出声來,她笑了极久,拿手抹了眼角道:“这倒不奇怪了,她去上京,也是去治病救人的!” 董氏,我还料你当真是为了一己之私便不要亲子了,却还是按捺不住会回去啊! 她扬了马鞭,眉目中尽是狠辣:“搜遍天上地下,也要给本宫追回他们!” 官兵得令便似离弦之箭驾马出去,夏若唤夏力与自己跟在众人之后,倒也不急:“这二人,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却身带有伤!”她挑唇一笑:“伤在喉间竟也被他侥幸活了过來,当真是命硬不过了!” “那董氏为何与林显季一同,莫非林显季是董氏去救來的!” 夏若轻蔑一笑:“早先从林显季的话里便能听出他与董氏渊源不浅,林显季常年行走宫中,容貌标致还胜过女子三分,董氏于宫中便一直未能得宠,可谁知她是得不了宠,还是根本就不愿得宠呢?” 夏力听完不语,眉宇间皆是讶异之色,夏若继续笑:“可总之,董氏如今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了,她所剩不多的棋子,正在我手里握着呢?” 她眸中戾气星芒大盛,唇如嗜血般嫣红动人:“只等她落在我手里,我便让她好好尝尝眼见至亲于自己面前受苦之痛!” 董氏与林显季暗中勾结早已是意料之事,或是她渡他于危难,或是他将她解救出深宫囹圄,只可惜,那一剑穿喉,林显季,你竟然还未死。 夏若咬牙狠狠去想,直起身子仰首去看苍茫天穹,北方的云势翻卷变幻无常,正是云雨欲來之兆了, ------------ 廿二章 相逢不识 忘 一众人直追了七八个时辰,沿途问店铺问路人,终是在桐影县往北去三四个集镇的一家客栈的后院里,将他二人堵了个正着。 夏若动身之时恰是斜阳之景,正拿住他们,将近午夜子时。 清月不见影,映得众人面容熔熔发亮的火把被武者高擎着,火舌肆意吞吐,被夜风拂动魅人心魄。 夏若昂首下马,拿手取下了罩着面纱的帷帽,噙着一缕笑走至被团团围住的二人面前:“林显季,你竟然还沒死!” 她声音清越动人,经历奔波之后的嗓音却半点低哑也无,她正对着的那人却攒眉看了她半晌:“你是谁!” 夏若的心突了下,那人却是转首朝身边笑着的董氏去看:“姐姐,你可是在外面惹了祸事,现今连官兵都追上來了,可如何是好!” 董氏笑了笑,将他手牵住轻声道:“是这妖女不安好心,一直想害姐姐呢……”她凑近了一脸迷茫的他耳边蛊惑低语:“之前正是因为她,你差点送了命!” 夏若见他神色,竟是十全十地与董氏亲近甚密,心里犹如被漫上浓烈的辣椒水,焦灼不自知,也不知如何解,她霍地扬起手中马鞭指了董氏,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当初明明是穿喉一剑,为何如今不仅未丧命,连人都不识了,!” 董氏一笑,却不看她:“你知道原因也晚了,人既是落到你手上,任你处置,只是你别忘了!”她眉眼突然妩媚起來:“你要找的许多东西都在我手上呢?” 夏若冷冷一哼,偏头还是去看如今眸底清澈的林显季:“当然,否则我又是为何要如此费劲辛苦地捉拿你们!” 她低了几许声音,神神道道地凑近來桀桀笑了几下:“过來,我告诉你如何救陛下!” 夏若定了定神去看她半晌,突地一笑,尘世间风华宛转尽皆被她眉眼覆住,她白玉无暇的面容渐移了上前,却还是不挨近正笑得隐晦的董氏:“说罢!” 董氏凑了脸过來,正启唇之际,却突然扬手去扼夏若的脖颈,夏若早料她不会甘愿就擒,极快地偏过身去顺势将她手腕握住,就地使力反手制住了她。 夏力急着跨步过來,举剑架在还在挣扎的董氏喉间,张口便要斥,却是夏若扬眉寒声喝道:“将林显季拿下,押回上京!” 田双河带人制住林显季似乎极为轻松,他连反抗都不会,似被这一打斗弄得手足无措,竟直接被缚住了双手反剪于背后,夏若隔了明灭的灯火凝视他良久,他却连一份视线都未曾分给她,夏若扬唇一笑,许是真的忘了。 可我却是未忘的,那柄剑,你从前说要赠与我,如今,我是也非要得到不可的。 夏若下口谕,封桐影县县主为正五品大员,待其接旨谢恩之后,下令随从人马即刻返程回京。 董氏坐于囚车之中安静了一路,离上京近了之时,而后突然开口说要与夏若见一面,她也不似寻常求人一般,依旧是昂首撇唇扬着眼尾:“我要见她!” 车边的暗卫似未听见,直视前方连目光都未分出些许,董氏等了半晌,忽而扬声喊道:“夏若,我要见你!” 车队未停,却是夏力驾马调转了头过來,声未先出,嘲嗤一笑:“且不论你直呼当今皇后之名,便是你这般不识抬举,也有的你受!” 董氏不理,还是闭目着道:“想她也不会伤我!” “若你将自己看成是还有些用处的人,那可就错了,别忘了一茬,你亲儿子还被我们拿着呢?” 董氏将双目倏地睁开,面上骄矜之气早已无影无踪:“你们到底将他怎么了?” “别急,到京便知晓了,也不知……”夏力刻意顿住朝她一笑:“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熬过那伤病……” 夏力说完便走,看也未看她一眼,到了夏若那处又原原本本地与她一说,末了又道:“若是董氏不肯交待如何医治陛下,或许与林显季问问也有线索也未可知,总之他是忘了干净的,想必如今看阿姊,也不过是看常人罢了!” 夏若凝眸不语,良久似乎叹了薄气,影影绕绕进人心间:“若是未忘,倒还好办,若是他果真忘了,如今初见便是死敌的对头模样,他自然是要对我设防,问起來,也难得多了!” 夏力默然不语,垂眉叹了声气便退下了。 回京恰能经过玉斜山,不觉已入盛夏,正是树林葱郁之时,鸟兽啼叫,花香混着青草味道,气息醇醇似酒沁入心脾。 夏力本是乘马,又怕她一人坐于马车里面太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无,索性与她一起待于马车之内,刚掀了车帘便惊喜着指了窗外一叫:“从未发现京外还有这样好的去处,一直只道傍山便是幽静,可多了鸟语叽喳,也别有许多情怀!” 夏若笑了笑,想与他说说玉斜山四季不同之景,却于不远处见了一处断崖陡壁,往事旧忆似窗喧然而开,再难合上。 “阿力,你可见着刚才那处断崖了!” “未太注意!”夏力回头看她,又出声问道:“阿姊为何单独提起!” “那处断崖……”夏若垂眸去看掌心,终是忍不住拿手覆上了面颊,沉沉地叹了口气:“白姑娘那时为了救我,从断崖之处摔了下去,那时候,我还是极亲近地叫她阿术姐,后來渐渐唤她白术姐,至如今,能唤一声白姑娘,便是极为难得了!” 夏力见她出语哀哀,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揽了她肩道:“姊妹情深,随了年纪增长而渐淡也是难免之事!”他低头去看她,眸中一派对长姐的宠溺:“阿姊,你还有我这个弟弟!” 夏若颔首一笑:“你可知,阿姊还有位长兄,就在北狄!” “长兄!” 夏若惊觉失言,却还是温婉一笑:“那时怕朝中大臣不同意陛下迎我进宫,北狄新主又与我交好,便认我作了义妹封为北狄长公主嫁入大庆來,阿力你说,他可不是我长兄!” 夏力还是将信将疑:“北狄新主,就是之前的翰王爷!” 夏若垂眉一笑,转而抬手掀开了车帘,漾进微风几许正吹开心中略微焦灼,她仰首去看马车拂过的密林枝桠,笑得如莺啼婉转:“花谢叶盛,倒也沒枉费花凋零的残景!” 夏力还是看她,仿似未听进她只言片语:“阿姊,虽是北狄与我大庆和解了,可我们双亲俱是亡在北狄手中,你说之前便与翰深之交好,可那时明明是被困于翰王府,你那般的对他仇视不已,为何还要认北狄为宗,做他北狄的长公主!” “总有许多不得已之处,阿力,你正是年少,为何却要纠缠于过往之事!” “过往之事!”夏力扯起嘴角,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阿姊,你却说这是过往之事么,为何陛下被董氏害得卧病不起你就如此厌她,恨不能生啖其肉,我父母当年惨死在北狄骑兵之手,你却全都忘了!” “他们死得无辜我自然都记得,可我已是说了当时只有那样才能与陛下……” “陛下陛下,你只记得陛下,我不重要,父母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夏力眼泪都似要夺眶而出,却还是强忍着,迅速红透的眼窝与鼻尖发亮得不行,声音颤抖哽咽还在继续对夏若道:“不然阿姊以为你是为何要习武做将军,只是区区守护太平么,我都是想有朝一日能再战北狄,为父母报仇!” “你只知为父母报仇!”夏若霍地扬声打断他:“你可曾想过,若是轻易开战,又将是多少生灵涂炭哀鸿枯骨,你只道从前在战时被杀害的父母可怜,难道再开战后惨死的百姓便不可怜了么!” 夏力抿唇一言不发,只晶亮着一双眸盯住她,似要戳出洞來,夏若提了气不忍看他,语气却是一丝松口的余地也无:“不然你以为翰深之为何会轻易说和,他北狄投降的怨气又如何吞得下去,阿力,你莫非觉得阿姊对其他人冷淡,就会对天下苍生都冷淡了么!” 夏力鼓起腮帮子还是不说话,良久掀了车帘,倒是自己赌气出去驾马了。 夏若闭目靠回坐垫之上,心绪沉浮只觉争吵之后心跳得厉害,思及夏力方才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自己也是要哭起來,却是再流不出一滴泪,眼窝疼得烧灼起來,也还是流不出一滴泪。 五月初的日头晴得通透,湛蓝的天际悠悠有飞鸟滑过,似心间一直记着的他的眼神,总能于无助关头支撑她良多。 她心似颊边沙沙打着生疼的耳坠子不能停靠住,晃晃悠悠总落不到实处,残念几许,从來都只是他支撑着,若听夏力所言不将他当作此生唯一之重,想必,是连此时此刻都断不能走下去了。 她苦着满怀的心思,缜密地为他算着朝政天下,不过是望他在某日突然醒转之时,能似从前轻笑着抚上她的发,与她道一声:“阿若,我幸而有你!” 便是之前肃清朝纲的种种恶行再酿成苦果來独食,也是甘之如饴了, ------------ 廿三章 囚室探视 转 “押回的人自然先要关上几日來消磨起意志!”夏若一袭素衣玉钗,低眉去看手里的茶盏,那埋于沸水之底银针似的茶尖渐次钻出來,怡然至极:“且放入天牢施刑一次,之后再來回禀本宫!” 天牢是皇家关押重罪之人的私密之处,就算是皇帝欣喜之余为示皇恩大赦天下,天牢的囚犯不论罪行轻重缓急,一律不许释放。 田双河听令退下,殿门被外头宫侍合力缓缓拉上,只余了夏若与林嗣墨二人。 光束似线聚于殿柱之侧,柱上蟠龙张牙舞爪却也是见惯之后不再可怖,她以手曳裙直身前行,似能透出玉色莹白的手如今也是瘦削,骨节都要突出來,她逶迤着裙摆的身形忽然顿下,迎着殿内极少的光线抬起手痴痴看了半晌,淌泪无声:“容颜易逝,还是会老的啊……” 林嗣墨呼吸静静浅浅,似新柳的容色依旧是无暇,却失了生机几许,颜如雕刻镌在时光之里,始终不改。 “嗣墨哥……”她立在他榻前看他极久,连眼眸都不曾挪动半分:“我总算找到了救你的法子!”她半蹲下身将脸偎在他肩上:“让白术一直以药來续命,此种权宜之计,实在不配用于你之身,总算,一切都能好了!” 她一直依着他,直至宫人于殿外请示是否燃宫灯,她惊觉抬首,竟是沉沉睡至此时,日斜西山,残阳景胜血,如画一帛。 田双河候于殿外:“禀娘娘,董氏已受刑,且等娘娘吩咐!” 夏若踱出殿外,却又站住了对身边的宫婢道:“先去本宫殿里,换身别的颜色衣裳!” 这身衣裳太素,去见终被擒住的董氏,总得以盛装來耀眼才是。 宫婢喏喏应下,提了宫灯于前引路,田双河跟在夏若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夏若突地出声:“田侍卫长年方几何了,可有意中人!” 寂静的黄昏残凉,夏若只觉身后之人似屏住呼吸不敢回话,她偏头去看,田双河本是俊秀眉目,此时不知是宫灯照了颜面,泛红得紧。 她极少见着这男儿有这等羞怯神色,竟是不自觉笑了出來看他:“有意中人并不是怕羞之事,直说无妨!” 她似繁花春水般润物一笑,正要出言时却察觉田双河的脸色愈发地红透了,愣怔之时却如有电光火石之音敲击不已,她忙撤了笑,敛了眉目匆匆别过头:“田侍卫长一直随侍在陛下身侧,忠心当真日月可鉴!” 田双河的身影被后头尾随的宫侍手中之灯拉长在地面之上,有过一瞬的停顿,回廊重重深深,夏若蹙眉再未停顿,抿紧唇疾步往前走了,掠过的风带着苏合幽香,与昔日皇子殿下的气息别无二致。 他跟上前,目光再不敢直视那个从來都是美入骨髓的女子,晚风送愁入怀,终是几缕幽思了断,自此无寻处。 夏若着了宫人新制的宫装,锦缎金线铺就,步摇环佩叮咚,宫人伺候她梳了云髻高耸,仰首阖目,柳眉点樱唇,不施粉黛的女子顾盼生姿吐气如兰,浅笑也是致命的媚毒。 她与镜中瞧见田双河垂首站于殿门之外,想必方才一番尴尬不好化解,便转身对他道:“去太后宫中,将小王爷接出來,待会与本宫一齐去天牢探视!” 田双河低头退下,一直沉默着的忠心从不张扬,夏若垂眸不再看他,再次去比对了镜中容色。 华灯初上,夏若举步出了宫门,凤辇未用,却是步行而至。 她缓步走着,牵着董氏那个似是极为乖巧的孩子,这番用意,想必董氏自己清楚。 手似被那孩子摇了摇,稚气幼嫩的童声在这萧索的夜里平添了几分柔软:“皇后姐姐,我这次果真能见到母妃啦!” 夏若轻轻一笑:“姐姐自然不会骗你,只是你母妃她似乎不愿意看见我,待会便让后头的侍卫哥哥带你进去可好!” “母妃人很好的,为何不愿见你!” “她说她讨厌我呢?”夏若眉头微蹙,看向他正望來的浅金瞳眸,果真是皇室林家的血脉:“她还说,不止讨厌我,还讨厌你皇帝哥哥,所以她下了毒,你皇帝哥哥到现在都不能好起來!” “不会的!”小孩的心肠总是不会转弯,认定了她母妃是好人便再不会改初衷:“母妃一直对宫人都很好,怎么会下毒给皇帝哥哥,一定是有人冤枉她!” 他眼眸睁得圆且大,盈盈怯怯地望着她,她撇过头去笑了笑:“总有她的理由的,你还小,不懂的事情太多,若是不信,待会便问一问你母妃,她如有半句停顿,那必是在哄瞒你!” 小孩子撇了嘴,鼻尖一抽便哭起來,莹亮的泪水似珍珠滚落得衣襟满处:“姐姐你误会我母妃了,她很好的,从來不会骗人的!” 她抬手抽了丝绢与他细细拭泪:“那你觉得姐姐好不好!” “好……”他抽泣得连路都不肯走:“连太后都并不愿睁眼看我,只有姐姐那次与我说话,肯照顾我……我母妃也愿意照顾我,她对我很好,姐姐,你不要定母妃的罪她好不好……” “我对你好其实也是有因由可讲的,这世上,哪來的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她将他继续牵着往前走,遥遥指了前方一处守卫众多的地界,如丝滑过的声线低语:“你看,你母妃就在那里面,待会进去了,你可得劝她好好说话,不然若是洗不清她谋害你皇帝哥哥的罪状,那可就难办了!” 他连连点头不已,将脸挨在她手背上蹭了蹭:“我就知道,姐姐的心很软的!” 她愣怔了下,脚步停顿之后更加大步地迈向前去。 便似走过的路途不可再回头重走一般,心软之事,也似是极久之前的了,如今说起这二字,倒还有几分怀念的意境。 夏若心中不似从前那般容易暖起來,凉过之后,如雪化冰,融都难融掉。 林显季与董氏并不是被关押在同一处,她着田双河带了董氏之子在外候着,自己先领了几名侍卫进去,这一身国色之妆,自然是要那人见到的。 当初枉费之药效也不过如此,一箭刺心以痛來忆,如今虽不知董氏是使了什么法子让林显季尽忘前尘之事,还能在喉间以剑重创之下保全性命,总之若是尽快培养起他熟悉自己的感觉,也应是不难的。 卿卿算计几许,无非不过是,与手握江山之人并肩而立的悲哀。 天牢囚房分轻囚室与重囚室,林显季被恩宽一等,下放至轻囚室,夏若广袖敛裾而入,阴暗湿冷的寒气似被搅动窜起一般尽数扑面而來,生生让人打了寒噤。 她止住朝别处看去的视线,快快地直视前方疾步而行,夜里本是阴寒,她一路行去带起风啸啸而响,前面引路的狱卒见她行得如此之快,慌忙地加快步调引至她所言之处。 一些被囚了半生的蓬头垢面的囚犯被钥匙插入锁眼的敏感之声惊动,纷纷起身将许多年都未清理修剪的双手伸出來对夏若哀号。 声声惨不忍闻,尽皆是息诉冤屈,她连看也不看,举步便进了关押林显季的那间囚室。 他似已闭目而眠,直着身子背靠在墙皮都尽斑驳的砖墙之上,听见声音他略微睁开了眼,见是那日捉拿自己的女子,一时有些戒备。 夏若面无多余神色地盯视住他,良久缓缓地舒展笑起來,沉鱼之貌在这按不见天日的囚室里盈转生光,她微启唇噙了一缕莫测的笑:“公子当真忘记我了!” 林显季有些惊疑不定,连往后直缩了几下,夏若神色晦暗下來:“你果真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皇后娘娘么!”他似怕得不行,哆嗦着发问还不忘将眼垂下不敢看她:“我不过一介平民,怎会与娘娘高攀……” 他顿下思索片刻,抬眸带了继续讨好的笑,全是一副市侩嘴脸:“娘娘定是记错人了……” 夏若咬牙,上前便将他脖颈死死扼住抵在墙上,眸内尽是明灭的怒火:“林显季,你也有今日,,当初陷害嗣墨又逼我委身于你,后让见放惨死在羽箭阵内,做了这些你还不满足,竟让我唯一的亲弟弟吞下枉费尽忘前尘,进而离间我们,林显季,你安的好心!” 他抖索着颤栗不已,喉间被扼得脸色青白交错,夏若却突然放手,冷冷挑唇一笑:“忘了又如何,总之,我是未忘的,你今时落入我手,我便让你后悔当时所为!” 他扶住墙大力地咳嗽,连血丝都咳出许多來,夏若逼近他咬牙切齿:“若让我发觉这一切都是你佯装出來,且等着你的下场!” 她拂袖重步走出,狱卒战战兢兢将锁落好,等着这位近來愈发喜怒无常的主子先行,夏若隔了栅栏狠狠盯视他,牢牢看了半晌,才终于恨声道:“每日将他鞭笞一百,记住,每二十鞭停半个时辰,只不要将他命弄沒了!” 狱卒连连应下,腿都几近软掉。 林显季依旧惊惧地看着她,缩在墙角动也不敢动,夏若斜唇走上前几步,拿指尖遥遥比上他的心轻笑道:“若是有可能,我还真想将你的心剖出來,问问你当初昧着的良心去哪了!” 夏若说完犹觉不足,立于原地狠狠看了他极久,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 正迈步时,身后传來一声轻笑,她侧耳去听,方才连说话都在抖的人居然轻狂了许多:“阿若,既是连我装着忘却都不能除你之恨,那也毋须再瞒了!” 她回身去看,他缓缓站直了身子:“不错,我刺喉的那柄剑之前经由了董氏之手,她于剑锋之上抹了枉费的汁液,却不知我先前试过枉费的解药,正是抵消了!”他挑眉似从前:“她想控制我,从而拿我当她儿子篡位的幌子!” ------------ 廿四章 狠言放出 敌 夏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又冷笑着开口:“你如今,为何要告诉我!” 林显季似乎有些措不及防,夏若走近了欲去辨认他面上是否认真的神色:“你明明与她是一起,却为何要來与我说!” 一瞬的愕然后,林显季有苦笑一丝一缕地溢出來:“我知你不会信我,可阿若,我害尽所有人,也唯独不会害你!” “你倒也知道害了许多人!”夏若挑眉,却不再笑:“所以我决计不会信你,从前未有,如今更是不可能!” 他神色有些迟缓:“董氏涂于剑刃的枉费,药效极是大!”他望向夏若,一脸的恳切:“若是哪日药力反噬,我果真忘了你,你……你可会原谅我之前……” 夏若挥袖打断,语气一如之前憎恨:“便是将你挫骨扬灰,我也绝不会忘记!” 林显季嘴角动了动,还欲说话,夏若却将裙裾往后一提,昂首疾步走了出去。 天牢之外月朗星稀,方才出來之时数间囚室的轻囚之人无一不是哀嚎**,被监禁了半生的人长年困于暗无天日之地,早已难分晨昏春秋,连旁的话都是不知如何道出,只是不停地大叫冤屈。 可这世间之人,哪个不是太多不得已。 空气中有隐隐晚玉花香浮动,在这冤魂缠绕之地,倒还种了许多的这些幽香之花,合着阴冷寒湿,可不真是讽刺。 夏若闭目去闻,斜唇缓缓笑道:“田双河,带着小王爷,与本宫一齐去看他母亲!” 田双河牵着董氏之子自远处走來,低低应下,便埋首退至了夏若身后,她掀了袖摆抽出一方丝帕递与那小孩:“待会要听话,若是你母妃见到你哭了,便拿这方帕子与她拭泪!” 那小孩极乖巧地点了头,怯怯接过去握在手中,他手小且胖,圆圆的小拳头捏住了,紧实的一团。 小孩不让田双河抱着,只愿意偎在夏若的手边傍着走,重囚之人的囚室更是阴冷,甫一踏步进去,丝丝寒气便似蛇似魄般自足尖缠上,胆战心惊也并不算夸张。 董氏被关押之地是最深之处,夏若特别交待过,加了十重锁链套于她脚踝,隔半个时辰便吊一炷香时间,放下之后便以鞭尾抽之,既疼却又无裂之伤,淤痕累累,也只是痛至入骨,性命尚存。 夏若摸到掌心的那双小手冰凉,停了步道:“我们先出去好不好,待会将你母妃接出去再见她!” 她与田双河递了眼色,正牵着小孩子欲将他带出去时,却突然听见走道最深处传來一声凄厉的喊叫。 夏若心悬了一刻,不由分说便要带他出去:“听话,这里有怕人的东西,我们出去等你母妃!” 他却猛地挣开了夏若的手蓦地向前跑去:“姐姐你骗人,母妃分明就是被你关起來了,我要去见母妃!” 夏若來不及开口,那小孩已是跑出去老远,她看向田双河,却是不见了人影。 她慌得向前看去,恍然着看田双河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架住,不过是分神一瞬的时间,她心里却似温水顷刻冻成冰渣般刺得难以动作。 他哭得伤心,连眼瞳都被水汽覆住见不清,浅金色眸底尽是深浅的泪,斑驳且透明,似琉璃珠玉稍触便碎。 “放开我……我要见母妃……”抽噎不住的稚子之声顺着哭啼声传了出去,夏若心生一计,走上前冷下脸便盯视住他:“不错,你母妃犯下宫规又欲行谋反之事!”她顿下深深看进他惊骇的眸底,咬牙吐字一个个极为狠毒:“她早被我杀了!” 小儿的心与胆本就小,被她带进來时便是遇见陌生光影就会瑟缩不已的,此时被夏若言语激得连哭也不敢,愣了片刻之后,泪水便似掉线般簌簌落个不停。 夏若当机立断,狠狠在他手背上捏了一下,孩童自然是一点苦痛都不能受,更何况是向來便养尊处优被呵护得极好的他,被捏得痛了,立时便嚎啕大哭起來。 夏若将田双河与他留在原地,转身便带了几名侍卫往董氏囚室赶去。 孩童的哭声清脆且传得极远,直至夏若站在了奄奄一息的董氏的面前,都似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哭喊,裂心,碎泪。 她拿食指轻抬了董氏的下巴,笑得几许花容肆意绽:“听见是谁在哭吗?” 董氏欲掀了眼皮來看,无奈半点力气也无,夏若笑了一声,极尽嘲讽:“不是挺有本事的么,我今日总算知晓,你原來,与林显季串通了已有多时!” 她却不答,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许久只吐出两个字:“重……儿……” 夏若恍然忆起,董氏之子原是叫林重恩,她此时叫他,想必是听到了她幼子的哭声。 “重儿……”董氏勉强睁开了不知是被泪还是被汗糊得难以拨开的眼皮,血丝布满的瞳孔涣散无光,她看了面前依旧端丽浅笑的夏若,费力挪了眼珠去看外面:“重儿……” 夏若偏头去回望外面,扬声挥袖道:“开囚室之门!” 方才夏若进來并未开全部,是走的小且窄的门,此时以玄铁而造的沉重千斤之门被五六名狱卒吃力打开,正见面无表情的田双河怀抱着一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 董氏的眼眸于一瞬发出光采來,随即便似一头哀兽般于喉间哽咽着号出声來:“重儿……!” 被叫着重儿的林重恩听见往日里总是温柔笑着的人此刻绝望无助的号叫声,蓦地止住哭从田双河怀里挣扎着回首來看,他睁大的眼眸中尽是清楚的惊惧之意,哀惶地张口欲唤一声母妃,出声的,却只有愈发竭力的哭喊声。 夏若闭目醒神片刻,林重恩的哭声因力气用尽渐渐弱了些,她转首对上董氏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神,笑意愈显深:“怎样,此时你可还觉得,我会有求于你,若是还不将陛下解药说出,你的儿子……” 她转首对了田双河招手:“将小王爷抱进來,抱紧了!” 田双河依言走进來,夏若将林重恩袖里塞着的帕子抽了,回头将董氏脸上的血污泪痕尽数轻轻擦掉:“帕子倒是好货色,只是不该用來擦如此多的血,你说,是也不是!” 董氏早听不进她的言语,只痴痴地对着林重恩掉泪,夏若移至她面前挡住视线,语气带了几许急切:“快些,解药的方子在哪!” 董氏缓慢地转动眼珠去看她,喉间咳咳低笑了几下:“解药!” 她气息不稳,顿住又攒了些力气:“即便是有了解药,他那副病壳子,还有用么!” 夏若还不待回神,咬牙扬手便狠狠给了她一巴掌,那清脆相击的声音似一声嘲笑,迅速击溃自己的理智与骄矜,兵荒马乱的意识也不过是从眼角如瀑坠下的莹亮。 她见着那抹似血的颜色红遍董氏苍白的左脸,接着又从她唇角溢出來,恰如中夜时分从梦魇里惊醒后,偏头而见的那滴红烛泪。 “你省省吧夏若!”董氏挑眉喘息,用尽的力气已是将近油尽灯枯之时:“就算他用解药好了,也逃不脱被夺位之险!” “就凭你现在如此小的儿子!”夏若发了狠去扼她咽喉:“将解药告诉我,快告诉我!” 夏若从未如此嘶吼过,眼眶红透得几近发亮,却突然有狱卒在门外驻足禀道:“娘娘,夏力将军于外求见,说是有急事相禀!” 她蓦然回过头去,董氏明明连气都匀不过來却依然展颜桀桀笑出声來,嘶哑完全破掉的嗓音于寂静有回声的囚室之中可怖异常:“夏若,我的人來了,他们來救我了!” 董氏神色接近疯癫,痴狂的眼色死死看住林重恩:“重儿,你听,南疆的人來救我们了……重儿……” 她眼眸逐渐黯淡,眼皮也是渐渐无力垂下,吐息减弱:“重儿……母妃还想……再抱抱你……我的重儿……” 囚室之外轰然一阵暴乱之声,夏若平静回首去看,却是夏力拿剑挑开众狱卒的刀枪孤身闯了进來,见到夏若张口便喊:“阿姊,快与我回去,边防驿报已传來好几封了!” 夏若起身看了昏过去的董氏,离去时朝狱卒道:“别让她死了,留住一命!” 她看向林重恩:“见着你母妃的下场沒有,你若不听话,便比她还要惨!” “我才不怕!”他被吓得骇然而泣:“你是坏人,放开我,我要和母妃一起!” “你母妃比我更坏,你若与她在一起,她会吃了你的!”夏若咬牙吐出最后几字,还不忘强调在林重恩的耳边:“她是会吃人的妖妇!” 夏力在侧不住催促,她转面而道:“田双河,将小王爷看好,你们随本宫去见传驿报的兵卒!” 一众狱卒皆是喏喏称是,夏若冷哼便迈步走了出去。 林嗣墨既是未醒,军政之事也自然是她來处理。 夏力一路缄默不语,夏若也无暇去揣测他心中所想,只是自然接口道:“从哪边來的驿报!” “不是北狄作乱……” “是南疆!”夏若扬眉道:“我能猜出大概!” 夏力低低嗯了声,她继续提步朝前走着:“董氏出身到如今都查不出來,南疆之地本就多秘密,若她是某个藩主之女,也并不是稀奇之事!” ------------ 廿五章 逼迫相胁 交 夏力有些吃惊:“藩主的女儿!” “也只是猜测!”夏若定眸去看他:“南疆虽是藏龙卧虎,可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会有这般诸多心机,她早先便与林显季结盟多年,连先皇都被蒙在鼓里,此妇能在当日先帝驾崩之时独善其身,后将矛头对准圣上欲夺皇位与她亲子,其心计可见一斑!” 夏力愣了愣:“看起來也不过是寻常宫妃,或许也不一定是南疆藩主的女儿!” “方才在天牢之中你也听见了,她听见有驿报便说是她南疆之人來解救于她!”夏若捏了眉心,感觉这次麻烦似比之前林显季举兵造反或是杜典拥兵逼宫來得更为令人头疼些:“想必她是算计了多时,并且林显季死而复生之事,也不得不说是她动用了南疆人脉药材的结果!” “那林显季他……”夏力迟疑地看了夏若的神色:“他果真是失忆了!” “并未!”夏若嘲嗤一笑:“他的本事也沒长多少,我不过是几句话,便将他试了出來!” 夏力默然停住脚步,夏若催促道:“怎的了!” 他似累极疲于应付一般扯起唇角笑了笑:“无事,只是想起陛下的身体,有些担心!” 夏若抿嘴蹙眉,随即咬牙道:“董氏那毒妇,吃准了南疆会与她撑腰,竟连我拿他亲子威胁都不怕了!” 二人说着便进了专为议事的永德殿,传驿报的兵卒早已是俯跪于地等候皇后,听得暗涌的朝臣消息道,如今陛下朝政之权皆被皇后架空,还不知皇帝重病之事是否真实,或是被皇后施压以讹传讹造出谣來也未可知。 夏若进殿便见得驿兵纹丝不动地跪于殿内等候驿报被阅,她装作不经意轻笑了声,那驿兵果然敏锐地抬起头看來,神色有稍瞬的呆滞之后,更多的,出现于瞳眸的,却是满溢的惊艳之色。 她似笑非笑地站定,那驿兵呆愣住多时也未回过神來,夏力上前有意挡住他视线,语气里尽是指责之意:“皇后娘娘已到,为何还不递驿报过來!” 那人慌了回神过來,直红透了双颊低头将卷成轴状的驿报举手呈了上來,夏若轻笑了声,抬眸示意夏力來接,自己则上前走至御座跟前,状似无意道:“这个龙椅,倒是有许多人在肖想,可不是痴人说梦罢了!”她又回身來问:“如今边关远离京中朝堂,可是有许多人都在怀疑本宫欲行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驿兵急急低头:“娘娘明察,身在边关自然是心系陛下娘娘的国家安危,不敢妄议朝堂之事!” 夏若敛神定定眯眼看了他半晌,周身不觉迸出杀伐之气:“哦,是吗?” 她话里似有笑意,可面上眸里尽非和善之色,她垂眉逐字逐句去看,渐渐咬起牙狠狠掐住了那一方卷轴,殿内愈发静,其余人愈发冷,盛夏的夜即将抹去最后一分浓墨的暗,破晓了。 夏若将卷轴轻轻掷了出去,面上映了瞬间照进的朝阳之芒,宛如藐视苍生的神祇。 “宣旨,调五千精兵,三千羽箭手,于京外校场上点兵,今日出征南疆!” 夏力忙跪了下來:“出征之事非同一般,娘娘何不与其他大臣商议之后……” “商议之后也是要出征,为何要平白浪费这许多时间!”夏若昂首去看冉冉而生的朝阳:“南疆之人尽皆诡计多端,迟一日,便少一分胜算!” 夏力低眉不语,也不见他起身,夏若将那卷轴指与他看:“你去将那卷轴拾起來,自己看一遍!” 夏力依言起身拾了那卷轴细细展开來,也是如夏若一般蹙眉逐字逐句地去看,到后面竟也不似夏若那般冷静,蓦地竖眉怒道:“这南疆小儿,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控制不住般将卷轴往一并面前狠狠掼去:“这样辱人的边关驿报,你们也有脸送回京來!” 那驿兵骇得往后颤了下,忙俯首瑟缩道:“将军息怒,这驿报是加了十万火急的红漆封泥盖印,实在是不敢耽误……” 他的话被夏若开口打断:“无事,你先退下罢!” 夏力顿足不已,直骂了极久的董氏,夏若安抚他道:“做什么这般焦躁,我既已与董氏为敌,在知她竟懂南疆许多秘术之时,我便知晓,这不是一步好走的棋路!” 却是囚室之人突然來报:“董氏进气极少,似是亡命之兆了!” 夏若这时偏生有些慌了,举步便往外走去:“阿力,着你为点兵之将,即刻赶往校场!” 夏力不敢懈怠,忙抱拳低首道了声“遵命”,再抬首时,夏若的身影衣角似风一拂,转瞬便沒了踪迹。 夏若踏入囚室,并不带侍卫,轻车熟路地向关押董氏的那间暗室疾步走去,一路上裙裾带起寒气无数,其他囚室的犯人皆似惊鸟攀住牢笼的栅栏,伸出手來欲拉住她。 夏若冷脸不去看两侧,路过之地似被冻住那般裂开了嘶嘶的纹路,前面等候的狱卒见到她寒霜似的容颜皆是噤若寒蝉,低眉顺眼为她推开了董氏囚室之门。 董氏脸色已然青白,透出了无生机的灰色阴翳,夏若上前也并不说话,沉默着抿唇将她眼皮掀了开來检视。 她瞳孔的确是涣散无光,夏若咬唇去想,后又扬声道:“带小王爷进來,要快!” 其中一个狱卒忙应下退了出去,不多时田双河矫健的步伐声响起,夏若回身去看,林重恩眸中还含着泪,她走过去将林重恩细细看了,扬手便塞了他一粒药丸进口,笑了笑:“董氏,本宫给你的重儿吃了些东西,你快睁眼來看看!” 董氏被吊着的指尖不经意一颤,夏若眼疾手快,上前便捏了她指尖摇了摇,啧了两声:“还以为你真死了,总还是有些舍不得亲子的吧!嗯!” 董氏眼角渐渐析出了一些泪來,夏若见了不由得笑意更深:“还不快些醒來,你儿子待会可就与你共赴黄泉了!” 董氏却还不见动静。 夏若扬手掷出去一瓶药丸,田双河忙伸手接住了。 夏若凑近了董氏的耳边,妍唇微启了轻笑道:“将这瓶药丸尽数给小王爷吃下,吃到这女人睁眼为止,将小王爷周身大穴封了,血液流得慢,时间可以稍微拖长些,其余人也都帮把手,好不容易有这等近身侍奉小王爷的机会!” 董氏此时却突然睁眼,似兽嚎叫了出來:“夏若,你不得好死!” 她声嘶力竭地瞪了眼來瞧囚室里的所有人,狱卒纷纷被她这突如其來的举动吓得脖子都缩了进去,手里动作也纷纷停住不见进展,唯独夏若还在笑:“却是不巧,这江山还未稳,本宫可舍不得丢下圣上独自去喝那盏凉透的孟婆汤!” 董氏喘着浊气,因力竭缓慢扭了头來看她,不满血丝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直直瞪了夏若,咬牙一字一句道:“放了重儿,我给你解药!” 夏若舒展了眉眼抚上她的面颊,话里笑意似天牢之外的阳光明朗起來,:“早说不就是了,何必多受如此大的苦楚,來人,与本宫拿纸笔过來,好好伺候小王爷!” 董氏手腕及脚踝上的锁链被狱卒解开,整个人因无力支撑软倒在地上,淤青直至溃烂的伤口狰狞着似捉弄人的鬼脸一般嘲笑着她,她垂眉看了,嗤笑了声又举目去看连哭也哭不出的林重恩。 夏若随着她视线去看,林重恩一脸苦楚之色,连声音也发不出,她笑着去看地上伏倒的董氏:“你只要尽快将陛下的解药交來,本宫便喂你的重儿吃下一粒解药,自然,还需交待你一件事情,这解药,旁人可配不來的,每十二个时辰需喂服一粒解药,如此连续七日,这毒才算解了!” 董氏眼眸似淬毒般泛着寒光,夏若不再看她,负手道:“你既然能对本宫至亲之人下如此重手,本宫也自然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怎样,纸笔已到,你念解药方子的药材剂量,本宫來写如何!” 董氏闭目养了气息,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有些虚,她一字一字自唇中吐出话來,夏若执笔在旁迅速写下: 以人血为药引,一日三次,以银碗铺冰盛之。 夏若还待她念完,她却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也是扯起面皮笑道:“你既是要留后招,我也需准备些后手才是!” “那本宫问你,这人血需是谁人之血才为最好!” “他既是因你而转了药效至他身上,自然得是你的血來为药引!” 夏若蹙眉去瞪她,纵是不满也无碍她得了药引的欣喜,她冷哼了声,眉眼里却尽是笑:“将董氏好生看着,本宫明日再來!” 她带了田双河一路回宫,又命宫人去摘仙殿请來白术看这药方是否有蹊跷异常之处,她逢春化露般脚步轻快非常,盈盈的笑意从未间断过,宫人见她笑也自是纷纷高兴着见礼,太久被夏若施压造成一潭死水的宫苑,终于是有了几分生机。 花期渐近,海棠花,又是要盛了, ------------ 廿六章 渡血醒转 饮 董氏给的药引的确见效。 夏若手指尖上的血还在滴着,眼见那盛了皇宫地窖里最深处的薄冰片与自己鲜血的金碗送至了林嗣墨淡无血色几近透明的唇边,心都剧烈震颤起來。 她不自觉屏息去盯着白术手上动作,无意识抿了唇直咬出深浅的牙印來,白术的手也是些微地抖,颤颤巍巍地将碗凑近已被扶起的林嗣墨,一漾一漾的血水似浓得潋滟的玫瑰汁,染上了他面容几分酡颜。 林嗣墨的双唇紧闭着,夏若起身接过那碗,让其余人都退下了,只留白术一人随侍在侧。 她将碗放至他鼻尖之下,浓郁的气息激得他眉心轻微蹙起來,满室都是溢满了那种欲夺人魂魄的味道,他挣不脱,避不开,勉强将唇轻张了些许來触其他的空气。 夏若见他松了牙关,轻轻摇头笑了笑,将碗里的尽数与他饮下。 林嗣墨甫一碰到,便是极抵触地皱起眉头,他似被不好的回忆攫住想尽力去逃,却又抑制不住般张唇大肆饮了來。 本是相生之血,他方一触碰便似得了极大的滋养一般,脸色迅速地润泽起來,双唇沾染了鲜血,极致的胭红,极致的夺目。 夏若待他饮尽碗中最后一滴血,唇边的笑意也愈发璀璨耀眼起來,白术见如此情势,低声告退出了殿外,夏若痴痴看着林嗣墨,总也看不够的眼眸触至他的眉梢眼角,尽皆是情。 他阖住的眼睑下有物轻轻挪动了几分,随即便令她措不及防地睁开眼來,眸中的笑意一如往日,却有无数的泪似酸楚,似欣喜,顺着他光洁的眼尾逶迤而下,沾湿鬓角发间。 “嗣墨……”夏若张口便觉有些颤,却也顾不得许多,忙用帕子将他唇边的血擦了藏在袖间:“我得了解药,你可以快些好起來了!” “我病了多久……”他气息依然不稳,睁眼去看她也撑不住太长时间,眼帘忽开忽阖,一副疲惫之貌。 “只有几天而已,别担心,解药我从董氏那里问來的……” “董氏!” 夏若顿了顿:“便是从前的董太妃,我已将她贬为了庶民!” “嗯,政事可都还处理得顺利!”林嗣墨闭目匀了气,勉力说道:“解药可是从林显季之前的那柄剑里得來的!” “南疆有些动作,我已着今日午时发兵前往镇压!”夏若看了他,言语间依然有不确定之处:“林显季那柄剑,你是如何得知的……” “往后军机政事我不会再过问,阿若你已是处理惯了,正好让我偷偷闲!” “你为何不答我的话!” 林嗣墨抿唇一笑,看了她:“聪颖如你,难道还猜不出么!” 夏若的心悠悠沉了一时,唇边的笑渐渐敛地无形:“你那时果然派人去跟踪我!” 他偏了头,眉眼生光却不说话,夏若似笑非笑地接着道:“若我那时接了林显季的那份大礼,你会否怀疑我与他存有私情呢?” 林嗣墨愕然看了她:“我只是担心你安危,并不是故意想刺探于你……” “你还要多久才能改改这个只会一意孤行的习惯呢?”夏若起身离他远了几分,生光的容颜却似凝了寒霜:“你总觉我需要存活在你的羽翼之下,便总爱隐瞒于我,不止是我的周身环境,就连我的言行举止都不放心,都要别人來看着么!” 林嗣墨终是气息不稳起來:“你有些误会,阿若,我并不是……” “不用多说,你既是醒了來,我便将从前处理的朝政之权全都交还于你!”她铁了心不看他,话也是极狠:“你总说这天下不是你一人的,可除了你,谁还敢來与你争这江山,你要的都已经得到,不要的也已除尽,或是你自己处心积虑,或是经由他人之手,无一不是达到你的意愿!” 林嗣墨定定看了她,面色稍显出几分红润來又是苍白了下去:“你……你不该如此想我……” “林显季一事,还是需告知于你!”她心不如从前柔软,罔顾他的感受说了下去:“他其实未死,被董氏用南疆秘术救活了,那时穿喉一剑,竟是我大意让他蒙混过去!” 林嗣墨眉心一蹙:“都听你的!” “从前我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在使,你如今既是醒了,便还是以你的话为准!” “那阿若,我问你一句!”林嗣墨转眸挪开了视线:“你如今有让他死的打算么!” 窗外初绽的幽隐花香随风送进殿中,让人醉了都不自觉,夏若笑了笑:“为何会沒有,我恨他多时,虽不至不共戴天,可他活一日,我便有威胁之感一日!” “我早将决断之权给了你,我若是活不过这次,以后这江山都是你的,只要你喜欢,更改谁人生死都无妨!” “董氏既是给了解药,又怎会活不过!”夏若偏头去问他:“董氏的身份,想必你也是知晓了!” 他点了头:“那时便有些怀疑她身份,后让田双河去南疆查探一番,果然是有极大背景!” “总能让你在事情发生之前知晓,我与你学了这么多年,还是未得要领只知皮毛!”夏若扯起唇角一笑:“事无巨细你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运筹帷幄如此!” “所以你就因为这些与我生了罅隙!”林嗣墨隐忍着:“阿若,我都是为了你,你从前刚入京我便投你所好,事事将中意的送至你面前,却为何如今都至风平浪静了,你心中反而却不安稳了呢?” “长期的被保护,总有一天也想冲破桎梏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她语意忽而轻柔下來,方才的激愤被她泛泪的眼尾濡湿,剩了一片柔软:“嗣墨哥,以后,就换我來保护你吧!你太累,总该要歇歇了!” 林嗣墨怔愣了一瞬,转而笑得如沐春风:“嗯,我的阿若长大了!” 他将手覆上了眼睑,再拿开时依旧是笑,眼角却湿了许多:“我并不清楚如今身体状况,或许董氏并不会如数将解药方子交出來,万一……” 夏若回身便打断了他:“沒有万一,我不会容许你有这个万一!” “阿若,先听我说完!”他极尽温柔地笑开來,朝她招手道:“过來,我自己也知道睡了极久的时间,让我好好瞧瞧你!” 夏若笑着走近,将手放入他掌心傍着他坐至榻边:“我是不是有些老了,等海棠都开的时候,我便足足满二十一了!” “不会,阿若还有大把的岁月呢?况你本就生得丽质动人,要老也是我老了!”林嗣墨顺着夏若的手缓缓坐了起來:“我仿似还有说不完的话,那许多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夏若心里蓦然空了不少,倏忽之间便将他紧紧抱住道:“这还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夸我,嗣墨哥,可我感觉我心中缺了一块,在心口上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沒有了!” “阿若,不管以后如何,你总是要习惯一个人走下去的!”林嗣墨抚了她发顶:“我并不怕你劳苦,只是担心往后无人与你比肩而站,害怕你孤独,害怕你与我一样,再无力与宿命而抗!” 夏若心里愈发乱起來,涔涔的泪掉了滚落在衣襟之上,倒还未碎,哀哀地映着他二人相拥极紧的情致,无端成了一副景。 “你既是醒了,便不用思虑太多!”夏若低低说着话,耳坠子沙沙打在颊边:“我总有办法让你好起來!” “我的身体我自己也稍稍有些了解!”他惘然一笑:“你不愿听,那我便不说了!” 夏若垂眉不语,依旧是抱着他不肯松手,林嗣墨轻拍了她背:“好啦!要开心些,你不是要去点兵的么,出征将领可有指配完全了!” 夏若点点头,抹干了泪:“你封了阿力做将军,也该是让他立功的时候了!” “那我便更放心了!”林嗣墨轻笑了声,眸间清明一如锦帛上翡翠明珠,光华宛转:“这些事你自行解决便好,当怎样做便怎样做,若是拿不准主意之处,先仔细思虑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或是因这事会引起之后变动,再行决定便会有把握得多!” 夏若抿唇看他极久,默然点了头,林嗣墨注意到她指尖有新伤,指着问了道:“你这处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去看,醒过神來忙将手负于背后,却是不留意将袖间方才与他拭血的帕子给抖落了出來,夏若去拿不及,林嗣墨早已眼疾手快将帕子自她指下抽走,蹙眉展开一闻,隐约似有些怒意:“这是什么?” 夏若不敢看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旁的话來回,只得将帕子重又拿回來:“我被磕碎的茶盏划了道小口,这帕子便是我用來擦拭伤口的,沾了些血迹,以后也不能用了!” “血!”林嗣墨瞋目思索了半晌:“竟是与我方才饮下的药引气味肖似非常!”他转眸去问背对着他的夏若:“你与我喝的到底是什么?!” ------------ 廿七章 病醒忆往 时 “说了只是一般的药引,一些名贵的稀世药材的味道罢了!”夏若看向他,眉目间一派坦然:“只要你好起來,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换,又有何不可!” “胡闹!”他不知从何攒起來的力气,狠狠往锦帐上一拂,流苏尽数断裂,尾端垂着的珠玉吊饰滴落至地面上清脆有声:“若是你还有此等荒谬想法,那我捱到如今的病苦都是白费!” “好了!”夏若声音低下來:“我说着顽话你也当真,那药引也经由白术看了的,自然是好的才给你用!” “我信那药引的功用,可到底是什么物事,能让我甫一服下便能清醒过來!”林嗣墨目光炯炯有神,病态一扫而空:“阿若,快告诉我!” 夏若抿嘴垂眉作出一副思索的样子良久,冲他展颜莞尔一笑:“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她将锦帐重新挂好,笑意温柔:“我这就去问白术,待会就说与你听!” 她來不及等他回答,脚步已是不停向外疾行而去,却是堪堪出了殿门之时,那人轻轻开了口:“是在用你的血做药引吧!” 夏若如遭雷击,立于原地动也不敢动,耳畔皆是他的那句话,她甚至不用回首去看,也能想出他温文清俊的帝王之相露出无尽的哀苦之意來,似御风而过,抓不住半分痕迹。 “你却是想不到吧!”他有些茫然凄楚地一笑:“我之所以拖至现在病势都不见好转,便是早已知晓这毒的祛除之法,故而从未起用药引的念头,一直以命续命罢了!” “你竟是早已知晓,!”夏若蓦然回身,眸中湿意激得整张面颊都红了起來:“林嗣墨,你好本事!” 她几乎是哭着喊出了这句话:“想必我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在你的眼中都是可笑的自作多情吧!” 夏若霍地走回殿中,桌上的琉璃金座瓷杯被宽大袖尾拂到地下,静谧的大殿衬得这声音格外清脆刺耳,回音几许,唬得随着白术进殿來的侍女双腿一软,慌忙跪在了地上。 夏若双眼泛红瞪视着林嗣墨,榻上之人却闭了眼疲于应付了,二人相对无言,殿中更静了几分。 白术见了礼,也知这个当口是不能打搅,遂搁了药粥欲静悄悄退下,夏若却突然从她身边猛地出手攫住她手腕,拿了另一只手指着大声去质问那人:“那她呢?她是侍药医官,想必你不会瞒着她吧!!” 林嗣墨睁眼來看,神色有一瞬的恍惚,默然点了头。 夏若气急,反而也失了力气,她颓然放下手,微微笑起來,看向林嗣墨连连点头,声音尽是嘲嗤自己之意:“却原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茫然问了数遍,眸瞳都是黯了下去:“我如痴傻之人,快追至了南疆才将董氏捉拿回京,又费劲周折來逼问她如何救治于你!”她呵呵一笑,茫茫朝他看去:“原來,你自己已经知道了啊!” 林嗣墨不忍看她,口里全是安慰之言:“我后來病的意识全无,不知阿若你受了如此多的苦楚,是我不好,阿若,你过來我这边……” “你原來是知道的!”夏若又是肆意一笑:“原來你早已知道,我这可不就是,自作自受,嗯,自作自受的可笑之人……” 她明明是笑着说出口,却到后头整个人都化出了泪意,照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白惨惨地刺进瞳眸骨骸,激出许多湿漉漉的泪來。 白术因不好近身去劝,只得望向林嗣墨,那从來都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印象里从未显露过疲惫之色的眉目间,清清楚楚,如锋刃镌刻了极多的风华楚楚,此时恰付作满腔愁情,如潮包裹住将近失控的夏若。 她痴痴看了自己的指尖,那新伤未愈,却不知,到底是新伤,还是心伤。 林嗣墨不顾身体尚虚,掀了锦被便下床将夏若一把揽在怀中,地面因暑气渐起,并不算寒冷,却有些凉意激得他眉心一蹙,抱她更紧。 “阿若,我知你对我是失望至极了,我所有的事都瞒着你,不与你说!”他垂眸抿唇,眉宇深陷:“我是怕你受伤,阿若,你是我生命里奉若珍宝的唯一,不管是对你有利无利,我都希望能仅凭我一人之力來为你扫清前方所有的迷障,不让你担一丝一毫的心!” 他低眉絮絮道來,夏若的神色不似方才激愤难平,只死命地咬了唇角不松开。 “你以前总爱问我,为何我会留你在熙王府,为何之后会对你百般的好!”殿中宫人尽数退去,白术低声告退,为他二人阖上了殿门:“可世事哪有如此多的为何,我见你第一眼便是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柔软,你一颦一笑的眉眼,都是我厌倦世间之时突现的极好景致!” 他将夏若轻轻拥住,又在她柔滑的额心上印下一吻,言语缱绻,满室的幽情:“那时我既是要做好自己,又是顶着哥哥的头衔,疲于应付奇异谷的各家长老和京中來往的朝臣,我实在是累极,可偏偏,偏偏是那日,正好是我从奇异谷出师之日,不早,也不晚,我见到了雪中的你,心中竟是无端畅快许多,那种难以言喻的舒缓之情,简直比我熬过在刀剑血雨里浸淫的这漫长数十年都要來得让人开心!” 他将夏若慢慢抱回榻上:“自那时起,我从未如此坚定过要得到这天下的信心,便是倾尽所有,我也要让你与我一齐手握江山并肩而站!” 这样一长串的话语,柔情宛转似莺啼,林嗣墨浅笑着看了她:“所以阿若,你可会理解我!” 夏若翻了身,眼角又是溢出泪來:“我无端生气,只是因为你从未将我看作可以共苦之人!” “你在我心中好端端搁着,我自然不舍得你受苦!”他低头去亲吻她,垂下的发梢恰拂至她面上,柔软有加:“只愿与你同甘,待到共苦之时,那即便有千斤重的苦楚,也皆由我一个人來受就是了!” 她终是抑制不住,再是隐忍着抿唇也止不了哭意,泪水似潮一波波冲出眼眶,喉间哽咽得不行,鬓发里都湿了大片。 林嗣墨握拳咳了几声,替她拭净了面上沾染的泪,有意拿指尖抹了她白腻的面颊:“阿若可莫要哭了,还是笑起來好看些!” 夏若听得他话,重又破涕为笑道:“谁让你看了,不爱看就不看!” “别人哪有你好看!”他笑着捏她鼻尖:“还是我家的阿若最漂亮了,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 “你好似有多大了一样!”夏若不让他捏住,直往两边摇头笑:“还自小呢?我不也是十几岁才遇见你么!” “是啊!”林嗣墨轻轻吻上了她说话的唇,细碎地游移到她耳侧,晕起大片的酡颜胭脂色:“我到现在回想起來,都总觉得不信,定是上天怜悯眷顾,否则,又怎能遇到你!” 夏若眸中莹亮,唇边的梨涡愈深,殿外盛夏暑热,殿内却是无边春色几许,漾开层层涟漪。 董氏最后这招棋还握着,况既是林嗣墨已然好转,出征南疆之事便暂缓而行。 夏力从校场回宫复命,再回他自己的将军府,走前与白术说了一番话,说完后容光焕发,上马时都止不住在笑。 “你可是许了阿力什么好事,见他一路上都是笑个不止!”夏若轻轻迈步进了摘仙殿,见白术还在俯首研磨药粉,忙止住她行礼的动作:“你且忙着,我也很久未來见你研药了!” 她未用本宫之自称,自然是想与白术拉近些关系,带着她重温从前情谊。 白术也是会心一笑:“那时比不得现在,想找什么好药材还得求着师父來给我看上一眼!” “说到白师父!”夏若认真不少:“他在若仙斋还好么!” “自然是好的!”白术轻轻一笑:“沒有我在他旁边碍手碍脚,他比从前要轻松得多!” 夏若忆及以前,白术爱惨了白渊离,甘愿自断崖上死心坠下,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了,却是白术豁达一笑:“不知娘娘心目中可有适合的女子与我师父指婚,我见他一直独身孑孑,身边也沒个体贴人照料他,着实是过意不去!” 夏若有些措不及防地愕然,药室里沉默半晌后,她还是迟疑开了口:“你……果真放下了!” “不放下还能怎样,放与不放,总之他心中无我,我再痴缠也无法!” “你都从未去了解过,怎知他心中无你!”夏若叹气:“自那次起你便一直躲避着,他与你说话你也是不太想理的样子,他愈发会惧怕与你相处,刚萌生的情意,却又要缩回去么!” “可他是我师父!”白术苦笑了声:“这般不能与世俗相容的情愫,是不能见光的!” “那总得试一试!”夏若握住了她的手心,汗津津得潮湿一片:“若是他无此意,你便趁早断了念想,若是他与你果真是相互倾慕,便去深山荒岭过完一辈子也无甚要紧!” ------------ 廿八章 重修旧好 和 白术垂眸愣怔了一瞬,再抬眸时与夏若笑着点点头:“的确是如此!” 夏若也是眉眼含笑:“我此次來,正是允你出宫一事的,日后南疆应是有战事,你与白师父若要走,也千万往北边去,那边是故人之地,方便些!” “当年也是承蒙北狄王上相当长时间的照顾,否则,我怕是早在那崖底便丧命了!” “我也是沒想到你会被他机缘巧合救起!”夏若忆及当年过往,也是唏嘘:“世事如棋无常,我也从未想过会有今朝如此!” “陛下的身体可大好了!” “药引还在用着,只服了两次,成效倒是极大,精神气泽都好了不少!”夏若随手执了纨扇半掩面:“只是董氏依旧不将解药完全交出,令人头疼得很!” “陛下既是知晓药引,故而也能知晓解药!”白术看了夏若:“娘娘是关心则乱,竟忘了陛下本就是精通黄岐之术的!” 白术一言似醍醐灌顶,夏若陡觉意识无端清明了许多,笑得更是欢畅:“我这便回殿问问他,他可莫要再瞒我才是!” 白术垂首作礼:“恭送娘娘!” 天际的确是通透明朗,被红彤彤的艳阳映照得彻底湛蓝,无云之景,最是心旷神怡。 夏若信步走进殿中,扬了扬手心笑道:“嗣墨你看,我与你带來了什么?” 林嗣墨正斜倚在榻上,不知出神地想些什么?听见夏若的笑语,眉眼清朗扬起嘴角地望过來,三分带笑,七分含着欲语还休的意味:“哦,是什么?” 他说的话里笑意无限漫溯至她耳端,直挠进她心中,她快步地走近了他面前,又将手背在后头笑:“你先把眼睛闭上,猜一猜!” 林嗣墨一声轻笑:“才说你长大了,怎么还似个小孩子!” 话虽是这样说,却也是宠溺着神色依言闭了眼帘,夏若喜滋滋地将手里东西放于他鼻尖下几寸的地方,拿手并拢了往他那处轻扇了几下。 “这是什么味道,有些淡,还有些……”林嗣墨故意顿住不往下说,笑得有些促狭,轻轻将夏若的手握住了:“可不就是你自己的手,还让我猜什么?” 夏若不依不饶,拿手点上他额心:“你别打岔,我手里拿着别的呢?正让你闻的,快,是什么?” 她与他玩闹着,林嗣墨轻笑如微风:“你这样开心,自然是海棠花了!” “可不正是海棠花!”夏若把他手握了,将那花枝轻轻放至他掌心,花瓣如羊脂玉的细腻触感,也比不过他手的修长温润:“我回來时见海棠花飘落似雨,甚是好看,索性便寻了枝完好的想给你看!”夏若的声音低柔,抿嘴笑起的梨涡胜似海棠花的小瓣:“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日与君送海棠,愿君自明日起,一世长安!” 林嗣墨呼吸静浅,眼光温柔地垂眸去看掌心静静卧着的那束海棠花枝,似是极长久的时光过去,他缓缓溢出一抹浅笑,点点头看了光影里辨得不甚分明的夏若:“愿卿共与,一世长安!” 夏若静静看着他,良久而过,终是忍不住哭出声來:“我们还有极长的日子是不是,嗣墨哥,我舍不得你,我整日里都怕你会离开我,我害怕……” 林嗣墨将她缓缓拥住,抚上她发顶,声音轻且低:“不用害怕,阿若有能力护住自己了,不再是以前的小丫头了啊!” 夏若在他怀中拼命摇头,落下的泪一串串一缕缕,尽是苦涩:“你是知道解药的对不对,白术都已经说了,你既是知道药引必能知道解药,你为何不快些好起來,你可知……我有多担心,担心你再醒不过來,担心从此就只有我一人了……” 林嗣墨亲了亲她的脸颊:“刚才说话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起來了!” 夏若止住哭声,泪流下來,还是哽咽不已:“你答应我、快些好起來……我们的日子还那样长,我总觉得不足够,你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你应该是身着龙袍立于朝堂之上君临天下的人!”她说着又不自觉哭起來,拿手捂住眼帘,那些莹亮的水自指缝间淅淅流出,如她带着哀泣的声腔:“董氏心性狡诈,就算我找她拿了解药,也是不敢与你服下,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到底知不知如何祛除体内之毒!” 林嗣墨闭眸不语,手却是些微颤了起來,那束海棠的花瓣纷纷无力坠于锦被之上,夏若伸手欲去接,却是落完了。 他们中再无一人说话,夏若死了心与他对着枯坐,林嗣墨偏了头去看别处,神色不淡不浓,堪堪只是冷脸了几分。 她愈看他,他愈不以正颜而对,夏若蓦地起身挡住他视线:“为何不回我的话!” 林嗣墨再次闭了眸,却是终于肯开口道:“莫要再问了!” “你是不敢么!”夏若提着气,总是想哭:“你为何不敢,你心中到底在掂量着什么到如今都不与我说,既是都服了药引,总还是等着下一步的解药的!” “药引是以你血來渡我,我本就不愿你做至如此!”林嗣墨沉声道:“解药更是凶险,我便是熬不过先行了断,也绝不会……” “你够了!”夏若扬手便将手边能触到的物事砸至了地上,声音凛冽竟是盖过了世间他所能察觉到的所有声响:“在你面前,我何曾贪过生怕过死,这一路凶险,你护着我走至如今,便是才舒口气的功夫,我却要弃你于不顾么,林嗣墨,你到底是如何想我的!” “我正是知你会为我做尽所有,所以才不愿让你知晓!”林嗣墨咬牙撇过头去,眉目中尽是不堪言的苦楚:“我身体已是药石无效,从前受过太多毒,明面上看來是无甚大碍,实则早已如一副千疮百孔的壳子,便是此次好起來,也不会撑几年了!” “有一日便胜过沒有!”夏若语气软下來,近身想要抱住他却被他侧身轻轻避开:“我等不了许多了,我们以前错过那样好的时光,现在总算沒人敢來阻挡,自然不能白白浪费了去!” 林嗣墨沉默半晌,挺直的鼻梁挡住光于他光洁的颊上投上深深浅浅的阴翳,他密密的长睫覆下掩去了所有可被察觉的神色,夏若呼吸都停住了静静望着他,仿似过了极久,她脚尖都似针扎一般铮铮地疼起來,终是听他长叹了一声道:“阿若,我也是舍不得你!” 她眼眶蓦地热辣起來,鼻尖冲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之意,她混着鼻音低低“嗯”了一声,似哭又在笑:“你想明白就是了,现在便与我约起,要安然再度过些年岁再走可好!” 林嗣墨抱住她笑了声,眸中晶亮着闪烁光泽如许:“好,我答应你!” “你既是想清楚了,且安心将解药制出,现在董氏也无甚用处,我只打算留下她亲子林重恩,以便往后镇压南疆之用!” 林嗣墨点了头:“这些事,你自行处理!”他抬眸去看殿外被骄阳烤得模糊成一片的景致:“从前是怎样做的,如今便也怎样做!” 夏若抿起嘴角笑起來,犹觉不足,凑过去在他面上贴着说话:“看你好起來了,我心里可真快活,往后,你可不许再不听话了!” 林嗣墨不由得失笑道:“这是甚么话,我何时有不听话,又是怎么不听话了,嗯!” 夏若扭头不看他,憋着一股笑:“你不听话的次数多着呢?从认识起到现在,数不胜数,难不成我还要一件件儿地说给你听!” 林嗣墨被她这般小儿女情态逗得满面都是笑意,搂了她亲了亲:“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说,一件件儿的,漏掉一句都不行!” “刚才还好像不打算与我说话了的,这下又巴巴儿地來找我说!”夏若扬起脸,嘴角都嘟起來:“我偏不同你说了!” 她这番似撒娇又似赌气的样子,半点平常的皇后架子都寻不着,林嗣墨又仿似瞧见了她小时耍脾气的娇憨之态,直盯着看也觉不够:“那便说说其他有趣的事,许久未同你说笑了,这样闹着,仿似年轻了不少!” “你可不许说自己老!”夏若拿食指屈起來,往他面颊上摩挲片刻,笑着调侃道:“这都能捏出水來的脸面,比别人家刚出生的婴儿面都还嫩滑些许,倒还称老了!” “我大你几岁的年纪,在你面前,自然得老上不少!”他也有样学样,啧啧了几声:“这如桃花的面靥,当真是人比花容姿貌娇!” 夏若笑着点了他眉心:“若我与你画个花钿來,只怕世间还寻不到比你更脱俗的美人了!” “那也是及不上你,阿若自小时起便独比别人更胜一筹,不论是神态还是容貌,总能教人挪不开眼去!” “那现在呢?”夏若拿手指了自己的面颊:“可别说小时好看,长大就老了丑了,那可不行!” “怎么会!”他靠近她轻笑了声,目光自她额角流连逶迤而下,至她尖巧白皙的下巴:“倘若我爱着一个人,她便怎生都是极美的,并不是从容貌來观,那是即便忘了你的长相,也会欣喜地,一如既往爱着你的!” 二人似有絮絮道不尽的情话,浅尝,却并不辄止,夕阳斜落红烛生,满室光辉因了二人生光的容颜都尽数璀璨起來。 宫人伺候着他二人用了晚膳,林嗣墨因病况未愈,食的药膳也不多,他拿指尖将自己的碗往自己面前拨了拨,笑道:“总是有些清苦之气,阿若别闻多了头疼!” 他不愿让夏若去想他一身病苦,笑得轻松,手却暗暗攥紧了,夏若低头去夹菜,却是手颤了颤又将象牙箸放下,他不经意转眸去看她,语气温柔:“好端端地吃饭,怎么又哭起來了!” 夏若低头忙将泪拭了,重又笑了笑:“谁在哭,可不是我!” “你泪落到甜汤里去,我都见着了,待会喝起來发咸可怎么办!”他笑着伸出手去在她眼下抹了抹:“好好吃饭,不然就罚你一起与我吃药膳了!” “若是你能以后可以离了这药膳,我甘愿日日替你來吃……” 林嗣墨蓦地打断道:“又说浑话,快些吃饭了!” 她低低应下:“嗯,董氏如今在囚室里不知情势怎样,我待会过去看看,你先用膳,我吃不下,先走了!” 林嗣墨也悠悠放下象牙箸:“你滴米未进,莫非是与我一起吃不下!” “沒有的事!”夏若抿嘴笑了:“我担心董氏那处,所以想着先去看看,那你慢些吃,我去去便很快回來,待会再与你一起吃!” 林嗣墨深深看了她,欲语还休,夏若却是匆匆转身,低头便往殿外走了。 夜里繁星粒粒,颗颗晶亮余一点,夏若仰首闭目,滑下來尽数是泪,夜风一拂凉透入心,她总觉时间还不够长,还未相守足够便要面临此种缓慢的分别,呼吸都似凌迟,一刀捱过一刀,难免有伤。 既是说起了董氏,也自然要去探视,虽是无甚价值了,不管她是死是活,在南疆作乱的这当口,自然还是不能怠慢。 还有林显季。 夏若一想起他,脚步便不由得停了下來,他既是还存活于世,不杀之不足以警醒世人,可明明是已死之人,再现于这世上岂不是会人心大乱,扰乱民心惶惶。 她驻了足,于原地深呼吸多时才有了思绪,浅笑起來的倾国佳人抬了深如幽潭的墨眸,仰首朝天际处肆意一笑,辗转的光华尽绽,胜似莹莹月辉。 董氏在天牢囚室的日子想必是难捱的,看上去比上次更形容枯槁憔悴。 虽尚还不足一日,可一张脸颊上早已萧索无形,颧骨高突,极长的头发杂乱披散着覆住了半张脸,她见夏若走进去,眼珠便一直恶狠狠地盯住她,从未移动过。 换做常人,定是觉得瘆人无比,可夏若却甘之如饴得笑着:“如何,本宫说过会让你尝一尝苦痛的滋味,不然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她拿袖摆遮住口鼻,啧啧叹道:“所幸囚室不太热,否则以你这满身难看的伤,早就腐烂不堪了!” 董氏想必是一直饿着不进水米,连续多日下來,身负如此多的鞭伤尚还余了一口气來瞪她,夏若拿起鞭子,一缕缕拨开了她面上的极长的乱发:“本宫想想就觉得荣幸,南疆毒王东方炎的女儿,竟被我使了小小手段困在皇室天牢暗无天日的囚室里头!” 董氏的眼眸倏地瞪了极大,直朝夏若方向狠狠啐了嘶喊道:“你动我儿子还不够么,你将我爹怎样了!” 夏若嘴角带着笑,轻巧避过:“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若你不动本宫心爱之人,本宫自然不会将主意打到你父族身上!”她将指尖吹了吹,似怕沾染上这囚室的寒气:“你竟然想到拉拢南疆各藩主的势力來反朝廷,还不惜亲自去求早已和你断绝父女关系的东方炎,他不是憎恶你远嫁宫中么,怎么想通了反而來助你夺位!” “你为何、”董氏进气多出气少,勉力吞咽了唾沫來使自己的话稍稍有些气势:“你为何知晓如此之多!” 夏若轻巧一笑:“还记得上次你的重儿是被谁抱着的么!” 董氏囿于方才一喊,力气早就无一分半点,此时只得以眼神來刺着面前这个笑靥如春晓之花却似吐着淬了毒液信子的女子,她缓缓靠近了她耳侧:“正是他带着暗卫队里最精良的影卫,或利诱,或威逼,用尽手段,故而知道这些便并不是难事了,你说是么,东方离!” 室内寂静悄无声息,良久一声轻笑响起,夏若转身昂首便出了囚室,身后是董氏因突如其來的刺痛而发出兽鸣般的低叫,她瞪得极大的眼珠,几乎要从她本就不深的眼眶中突将出來,她被极大的强烈剧痛感牵引得视线向下,腰腹处堪堪横插了一柄短剑,震颤的剑身还未完全插进去,恰好刻着一朵海棠花。 她终是被这不可置信的变故刺激得再难平静,瞳孔迅速地涣散下去,被血污染得扭曲的面容之上呈现出一种比崩溃更可怖的神色,堪比修罗。 血自她腹腔斜着淅沥流出,夏若在囚室之外静立着看着,待血似蛇蜿蜒几近要流出囚室之时,夏若微侧了身,移开视线后启唇:“当初你不是想要这柄剑么,如今,我便让它送你上路,陪你一路黄泉!” “她的尸身暂且先不要收殓,锁链也先不要松开,就这样放着,半月后再派人去提醒我便是!”她再不愿看那些污秽的血,抬脚疾步离开,身后自有狱卒上前照她的吩咐去做,她深蹙了眉,有些悔当时不该亲自动手,方才将剑插进肌肤的感觉无比难言,像小时候与阿力一起拿木棍戳进细沙中,呲地一声响。 短剑自然也是田双河的手下去宫外搜查出來的,并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办事倒极是灵活,还留下一个林显季,先关着就是,只是林重恩,他已是到了会记事的年纪,若是铡草不除根,难免会引火上身。 天牢之外让人轻松得多,夏若笼袖往回走,正到殿门处,却听得林嗣墨的声音:“可不要吃这个,会苦!” 一个带了稚气的童声响起來,还咯咯地笑着:“皇帝哥哥又哄人,之前皇后姐姐喂我吃了好多呢?” “许是与这相似的糖果,你皇后姐姐怎会让你吃药丸,连我都嫌它苦,你也定不会吃对不对!” 那孩子轻声轻语道:“我悄悄说过你听哦,其实皇后姐姐可凶了,那天还吓得我哭起來,这些药丸也是她让人灌到我嘴里去的!” 殿内莫名地便静下來,夏若心沉得咯噔有声,一截一截地自脚底寒到心上。 竟是忘了,虽东方离有罪,可林重恩毕竟是他同父的兄弟,尚处幼龄,最是让人欲疼爱宠溺的年岁。 可他又怎会來了此处。 夏若当机立断上了台阶步入殿门,正见林嗣墨将林重恩抱在怀里玩闹,一副其乐融融之景。 “属下参见娘娘!”田双河本是不知因为何事出神地望着殿外,夏若甫一迈步进去,他便似惊弓之鸟迅速躬身作礼。 林嗣墨的眼眸难以察觉略微闪烁了下,继续与林重恩鼻尖抵鼻尖地笑闹。 夏若走近了他二人,林重恩却突然侧了身躲进林嗣墨怀中,带了湿意的哭腔喊道:“叫她离我远些,我害怕!” 夏若脸色骤冷,语气不善:“为何怕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林重恩开口欲哭,却是林嗣墨看了她,丹唇榴齿眉目如画:“在小孩子面前,多笑一笑也是好的!” 她突然便愣在了原地,心头卷起的洪荒泛滥着呼啸而來,她却如一叶孤舟无支撑地任滔天巨浪吼叫着要吞噬掉自己。 林嗣墨像未察觉,依旧在与林重恩好言哄着,夏若怔然半晌,眼前这人似是极为陌生了,明明是一样的眼角眉梢,却何故会与从前一丝一毫都不像, ------------ 廿九章 心渐沉底 散 “嗣墨,我那些都是骗董氏的,喂于他吃的并不是毒药,之后在董氏面前给他的,说是解药,也不过是寻常润喉生津的甘草丸而已……” “在小孩子面前,就不要说这些!”他淡淡开口,眉宇无喜无悲,良久未闻动静与她的呼吸,抬眸去看,却是她面色灰败地愣愣看着自己。 他垂眸避开,夏若嘴角泛苦着自顾自笑了笑:“你变得也足够快,明明说好要你等我,你却早早地撤去了膳食來接他來问话,此时可问出來了,满意了!” 她虽然心里极苦,眼里却竟是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來:“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知道我刚才去见的谁吧!”她眸中放出亮色:“我将她杀了,用林显季欲给我的那柄短剑,她死得既是利索,血汩汩地流了一地,可好看了,林重恩,想不想与我看,嗯!” 林嗣墨抿唇不说话,林重恩却似听出了些许端倪,直犟着要从林嗣墨怀里挣出來,嘴里大声地叫着:“你说的是谁,快说,你说的到底是谁!” 夏若见他反应激烈,心中某处地方触动得难以抑制,嗜血的兴奋似喧嚣着占据了她整片思绪:“你若想知道,可要与我一齐去看!” 林嗣墨将林重恩的脸颊扶过去,正视了他眼底:“皇后姐姐是说的顽话……” “谁与你说顽话!”夏若狠狠打断:“你为何要这般护着他,他的母亲差点就致你于死地了,你却还如此待他,若不是我逼问出药引,你还能与他如此亲近着说话么,只怕是到现在,连解药都不忍真正用上吧!” 林重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手脚不住在空中扑腾着:“我要见母妃,我要见我母妃!” 夏若怕林嗣墨被他眼泪泡软,抬手便将他从林嗣墨怀里拉出來,硬逼着他站好在地上:“你听着,从今日起,你再沒有母妃了,她欲意谋害皇上,方才便已被正法了!” 林重恩开始有些愣着,被她吼完之后更是声嘶力竭哭起來:“我就是……要我母妃……皇帝哥哥……我……” “好了!”林嗣墨站起身來,将他推至田双河的脚边,不再看他:“你先回去歇着,明天便带你去见母妃!” “你骗人,我母妃被你们关起來了,你们都是坏人……”林重恩哭声小了些,一边小声哭着一边揉眼:“只有我母妃是好人,她说南疆会有人來救我们……到时候我便再不理你们了……” 林嗣墨闻言眉心一蹙,夏若却倏地笑开來,似繁盛锦绣的牡丹灼灼耀眼:“南疆,就凭他们几个势力的藩主,你母妃竟你还要天真!” 林重恩自然是不懂南疆,也不懂藩主,更不懂他母妃与南疆与那些貌合神离的众藩主之间打成了何协议,他只听得夏若对他母妃那些轻蔑的话,竟是激得整张脸都通红起來:“我母妃比你们都聪明,你不得侮辱她!” “小小年纪,此时竟比你做皇帝的兄长说话更有气势!”夏若不知所以地轻笑了声,斜睨着林嗣墨道:“之前竟也可一日清晨之内手刃众长老,还能在登基之前与亲生母后闹翻,林嗣墨,你先前的气势呢?明明帝王本该冷血,你从前那些不该对人冷酷之事也已做尽,为何现在却在你幼弟面前如此服软了!” 林嗣墨先未说话,待得半晌沉沉之后,他叹了气,似恍然于梦中觉醒:“我不过,是以免你树敌罢了,往后你主持朝政,重儿也是你臣子,与其为敌,莫若为友!” “迟早都会让他知晓的事情,在欺骗他之后再告知于他,岂不是更令他心生敌意!”夏若沉声发问,眸中一片柔光不复:“到底是你心软了,还是我变狠毒了,这些的种种,都是我依照着你往日來的全部來学的!” “那便是我退步了吧!”林嗣墨垂眸,面上失了血色,如施了粉黛之后恰恰只有异常白的一片:“身在帝王之家,本该做事如此,阿若,的确是我错了!” 骄傲了一世的人,竟在她寥寥数语之前低了他作为帝王的高昂尊严,夏若定定看了他不语,忽而笑出了声,如夏日萤火一般,连眼角都烁出了光:“你沒错,是我错了!” 她轻盈抬了步转过身去,临走时又回眸笑了笑:“待处理好南疆的事情,我便将政权全都归还于你,本就应该是你的,若无了那些,你便也不是我的林嗣墨了!” 她合了风声的低语惆怅惘然:“我争了太多,我也累了!” 红烛垂泪,一滴再一滴,落至汉白玉的桌面上,不过是风露中宵,徒增又人彻夜不眠而已。 南疆欲意策反的的确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却还是不能怠慢,祸既已起,虽小但不容忽视。 夏若次日便叫上夏力去京外校场上去阅兵,她着了便装,只扮成他侍从的模样,夏力见了她模样先是一愣,后又极度小心地迟疑道:“阿姊,就凭你这装扮,别人还是能一眼认出你……” 夏若有些愣怔,仿似极久之前也曾有人与她这般说:“阿若,你这般穿着,也是能从人群中一眼辨出你來!” 昔日的少年言笑晏晏,若不是枉死在林显季的毒计之下,也应是鲜衣怒马驰骋沙场长成大庆新代年轻有为的将领,抑或是打马过桥从了文官,一副黛眉丹唇羡煞女子的好容貌,打马过桥,自是应得满楼红袖招。 夏若自顾自扬唇笑了起來,他那般率直的性子,只怕除了战场生杀,朝中文官老臣的内斗,他也是不愿应付的。 夏力在她面前连叫了几声,她回过神來瞧他,他指了将军府面前轻车简从的一行人诧异道:“阿姊,那可不是陛下身边的田侍卫长!” 夏若惊得看去,田双河直挺着脊梁身着短打,随着街巷一拐恍惚便不见了人影。 若是有田双河如此明显地跟着,那便定不是旁人。 夏力愣愣道:“那方向是往京外校场去的,莫不是陛下……” 夏若肃然看了他:“还愣着作甚,与我快跟上去!” 林嗣墨的身体还未好便出宫,若是其间有了闪失,她不敢再想,正巧自己未着红妆换了宽袍,索性自己策马赶上前去了。 那行人也行得极快,轿夫脚力极好,身形凝练不拖泥带水,自然不是寻常人。 夏若慢慢驱马,也不行惊动他们,却是正要出城门之时,前面的轿子蓦然停了下來,有声音带着些微笑意清越响起:“阿若,在后面驾马也累,过來轿中与我一起走!” 夏若身形僵在原地,远处田双河匆匆低下头去不敢看过來,她想了一瞬心中便一派清明。 她依言下了马,上轿前有些不放心:“二人同乘一轿,可会有些为难!” 他知她话中所指,轻笑着伸手去拉她进轿:“我的人,你有何不放心,他们都是习过功夫的暗卫,乔装成寻常轿夫罢了!” 夏若顺着他话:“怎不在宫中好好养着,还动用暗卫,周折费事!” “我听宫人说你來校场了,便想來看看你!”他眸中澄澈地笑了望她:“一刻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避开他视线:“我方才在阿力府上,你出宫应该知会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你有事忙着,况正是要在你不知晓之时,方能瞧见你一脸惊异!”他握住她的手:“你操劳太久,如今除了默然,连其他神色都少见!” 夏若再无他话,抿了唇闭目养神去了,却是侧首之间,并未注意到身边之人瞬间黯下的瞳眸。 林嗣墨的兴致今日似极为高昂,阅兵之后又叫上李家军众将领于李府大开筵席。 夏若并不阻他,在病榻之上熬了太久的人,品惯了清苦,与众人作乐一番也是情理之中。 歌舞起,李府不乏姿色出众的女子,歌一阕舞一阕,本是血性男儿,看着自然赏心又悦目。 林嗣墨却也是欲饮酒,将领们只道他身体已愈,纷纷敬酒以示敬畏尊崇。 夏若隐忍着见他一杯接一杯地灌下,醇香的酒品下便如火烧在咽喉胸腔,他面色绯红,全然忘了久病之躯不宜酗酒。 盛满碧色琼浆的蟠龙雕花金杯被一只玉色的柔荑递至眼前,他好似根本就未注意到身边夏若的难言神色,径直接过就往嘴边送去。 夏若慌忙拦住他的手腕,揪住他的月白云锦衣袖,摇头道:“不可再饮酒了!” 她明丽娇颜的慌乱神色映入林嗣墨眸底,却激不起涟漪。 仿若是刻意而为,他安慰性地笑了一笑之后,对夏若一个转身,便朝身边递酒的妍丽女子面带笑意地看去:“请姑娘再拿一对空杯來可好!” 还未女子动身,身边人就似早已准备好,将他吩咐的空杯递了过來。 女子娇滴滴地咯咯媚笑着:“今日小女子可是有幸,能让陛下连喝三杯呢?” 说完便有意无意地朝夏若看去:“娘娘一直在看着这边,可是也要与陛下喝上一杯!” 夏若明白她言语中暗含作弄之意,并不理她,冷冷瞥了过去,后索性自己偏了头。 再次朝林嗣墨看去时,他早已仰头饮干了一杯,夏若大惊地将他捏着酒杯的右手拉住,却不曾想到,他换了左手取杯,饮酒的速度竟比方才快了不知好几分。 夏若愣怔在原处。 忘了抽回手,忘了说话,忘了收敛面上愣神模样,就连下意识地眨眼也忘了。 竟是如此地排斥自己了么。 连自己的一句好话都听不得,非得要这般地在众人面前羞辱于她么。 方才还在筵席上展示着自己母仪天下气度的她,转瞬便安静了下來。 面上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浅过颊边摇晃的琉璃耳坠的透明莹白。 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风穿过中庭拂至脸颊,夏若只觉着大殿上的温度倏地降了下來,全身都好似被一层薄薄的冰凌裹住,寒栗的感觉像一张内里布满尖锥的斗篷朝自己兜头盖下,直刺进四肢百骸的最深处。 夏若的手指僵了僵,想更用力地握住那人的臂膀,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缓缓地吸了口气,站起身,依旧是前不久的明媚笑靥。 “陛下若是这般不为军中将士着想,执意要将这身体毁掉,那便由着您來好了!” 言毕,她又扬声道:“将剩下的好酒都搬到陛下身旁,今晚便与大家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如何!” 虽是在发问,厅中众人却都埋头不敢回应,生怕回话出了纰漏,将女子潜在的不满引到自己身上。 夏若将目光在全殿扫视了一遍,见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坐着。 心中不禁也懊恼起來,好端端的一次酒宴居然被突來的事端给搅合成这样,气恼之下,便惹不住恶狠狠地朝那个献酒的女子瞪去。 碰巧那女子正抿着嘴角浅笑着朝自己毫不掩饰地斜眼看來,心下更是窝火不已,弯腰就欲将依偎在林嗣墨身边的人一把拉起,痛斥一顿。 谁知她竟是慌忙掩饰了一番,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巴巴地娇呼了一声,直往林嗣墨的怀中躲去。 夏若突然便更是烦躁起來,只不想看到他将那女子温柔地揽在怀中的样子,霍地转过身去,冲殿门外候着的随从喝到:“方才的话是沒听清么,,将多余的酒全都抬到这儿來!” 随从的动作果真很快,也不愧是已习惯在战场上将时间当作性命的人。 满满十一大坛的酒被他们晃晃悠悠地抬至跟前,有三两滴酒液被倾洒到地面上。 清淡的桂花酒香随着晚风送进了众人鼻腔,厅中立时便充盈了靡靡香气。 夏若将脸上的所有怒意撤得干干净净,故作轻松地将衣袖遮住嘴角,轻言细语地浅笑:“陛下若是觉着方才的琼浆玉液入口甚是爽利,不妨今日就饮个痛快!” 说完也不管其余人的表情,冷哼一声,拂袖便走出了殿门。 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來器物被狠狠掼在地上的清脆声响,以及,众人的齐齐惊呼与好言相劝声。 夏若不过是微微地顿了顿脚步,随即又大踏步地朝前行去。 你想与我耍脾气。 道行未免也忒浅了些。 凉风静吹如许,心中激愤却难平。 本该和气相生的酒宴弄成现今这样,夏若只觉自己烦躁透了,却是有人追着她的步子疾步行了來。 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她自然清楚他的步调,永远不可能如此匆匆,他若是急起來,也只可能负着手细细踱步蹙眉,又何曾于她身后追來。 “娘娘请止步!”身后那人一个跨步便拦住她身前,教她行不得,退也不得。 夏若只想快快回宫了事,伸手就欲拨开他挡在面前的身形,却是田双河蓦地抱拳跪下道:“娘娘切莫动怒,若误了陛下的计划,只怕以后行事便不易了!” 她被这话说得怔忡,他的计划。 那人的确向來都是依心中欲达之目的而周密行事,这样想來,他今日酗酒,仿若倒也是有些异常,却也不似异常。 她回身去看那灯火辉煌的李府上厅,林嗣墨坐于首席,左边正是李府主人李进。 夏若从方才田双河的提点中清明了不少,此时见李进面不改色地旁观林嗣墨一改从前两袖不染胭脂风的样子,不禁心中更是狐疑。 却是正瞧着,林嗣墨身边的那名女子浅笑着回首过去重拿了一壶新酒,夏若心沉了半分,林嗣墨却趁着那女子未见着其他将领俱在行酒令之时,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夏若。 他明明双颊被酒气熏染地绯红迷离,眸中却依旧澄澈一片,那女子递了酒杯过來,林嗣墨接过去又是一饮而尽,还不时低语一笑,恍若方才他看过來的一瞬不过是她气急而聚起的魅术幻象罢了, ------------ 三十章 使计识破 观 “前不久留在南疆的暗卫察觉到异常!”田双河见她痴愣地站于原处,忙以言语來化解她心中疑惑:“南疆的蛊毒世家有四,在同一天选了许多面貌妍丽的女子入府,三日后尽数被人接应至了京城!” “果真!” “千真万确,属下正是将此情形先行回禀了陛下,陛下才不顾身体尚在病中,执意要在今日出宫來!” “既是在南疆深入了有多时,那本宫便问你一句话!” “属下在,娘娘请吩咐!” “南疆之人可有什么风俗癖好,或是忌食何物!” 田双河沉吟半晌:“南疆之地湿气过重,故而他们倒爱吃些辛辣之食,嗜辣尤以女子为多,即便是女子有了身孕,也是无辣不觉欢欣!” “忌食之物呢?” “这个……”田双河思索了片刻,再开口有些猜疑不觉:“似乎是一种海鱼,因南疆临海,有传闻数十年前曾常发海啸,后來有渔民放生过一种海鱼,说來也怪,之后海啸便极少了,从那时起南疆大多数地区便将此种海鱼奉为神明,起誓再不杀之食之!” “可是忘了那海鱼具体是何物了!” 田双河面露难色,忙俯首请罪道:“是属下失职,恳请娘娘责罚!” 夏若轻快一笑:“本宫已有主意!” 她附耳朝田双河低语了半晌,田双河立时领命便退下了。 风撩动人心蠢蠢欲动,夏若盈了一脸的笑,笼袖重又走回了上厅。 “方才确是本宫气量太小,还望众爱卿莫要见怪!”她自己拿了酒盏给自己满上,快要溢出來的酒汁随着她说话的幅度而晃动,终是禁不住滴落了出來,顺着酒盏深浅的纹路,堪堪滑过她白腻如脂玉的手背,樱唇微启,闭目一仰首,满满一盏酒便尽数饮尽。 如火烧灼的热度从腹中腾腾燃至双颊,撩热的微辣,她定定醒了神,骄矜笑道:“本宫为方才之事自罚薄酒一杯,田侍卫长,还不快将本宫吩咐的东西端上來!” 后院的厨房早就为空腹豪饮之人备下可口饭菜,田双河方才被夏若吩咐下去,正是为了去添几道佐料。 西域有辣草,曾经一度因此经商而发家致富,此草虽不曾被南疆之人用过,可夏若一时之间也的确想不出还有其他更好的材料來烹制出一道辛辣至极的菜肴。 以辣草阴干研为末,熬至成汤便是十足辛辣,光是闻上一闻,受不了辣意的人便会当场以泪夺眶而出。 夏若在现世的所见所闻自然还未忘记透彻,一道剁椒鱼头,便是上得酒店下得寻常百姓之家,称之为家喻户晓并能为主妇们烹制的鲜香辣俱全的美味。 她此番令李府厨房烧制了十余道菜,每门皆是口味清淡鲜美不一,却是留了两道菜在最后才端至各下席案上。 林嗣墨这一席案,夏若亲自起身去接來摆放好:“陛下快尝这道菜,李府的厨子竟会做海边风味的鱼料,当真应细细品品!” 林嗣墨举箸便去夹鲜美嫩滑的鱼肉,他身边方才敬酒不迭的女子,却隐约面露不忍,快快将脸转至了一边。 林嗣墨尝了一口:“嗯,果然好吃,皇后也尝尝!” 说着手里双箸又是移至鱼身,有意无意地逡巡了一番,极快且准地剔下一大块并无鱼刺的鱼肉來。 夏若谢过便食,咀嚼片刻后点头连连赞许:“这海鱼果然与我们常吃的口味不同!” 下席各人见帝后皆是称赞不已,也忙举箸來争先品尝,随即搁筷纷纷闭目似神往不已。 那本是撇过头去的女子终是忍不住回首过來,装作无意地凑过去娇声轻问道:“陛下,何故这鱼只有鱼身并无鱼头……” 林嗣墨道:“既是李上将军费心准备的菜肴,只管吃就是,哪问如此多!”这话稍显了冷淡,他又极快地笑了声:“这道菜想必做來便十分费功夫,依依你可要尝下!” 夏若眼神微闪,袖中的双手攥紧了紧捏住不放,原來这女子闺名叫依依,怪不得劝酒时依來附去身若无骨,她冷眼看她扭捏着道:“陛下有所不知,依依稍一饮酒,腹中便有八分饱了,再吃不下旁的东西了呢?” “不过是一小块鱼肉,不会撑着的!”林嗣墨亲自与她夹了,神色宠溺与方才为夏若布菜时一模无二致,底下已有眼尖之人见到如此情景,皆以为林嗣墨已暗自心许与她,有位稍年轻些的臣子微微扬声道:“柳姑娘,陛下如此之情,你还不快些谢恩!” 夏若顺着那人的声音望去,特别瞧了那人面前的鱼肉,他碗里倒是半点油星也无,鱼肉尽数去了身边同席之官吏的口里。 柳依依有些着恼,同是看了他面前的碗,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变下脸來惊呼了一声,神色转换迅疾,连夏若都无防备,让她一下子便靠进了林嗣墨怀中。 夏若眼疾手快又将她明是扶暗是拽地拉开些距离,眼尾瞟见林嗣墨稍稍露了丝笑意,却是无暇他顾,淡淡道:“柳姑娘,你可是身子有些不舒服了!” 柳依依神色带了委屈地朝林嗣墨看去,林嗣墨笑着开口欲说话,却被夏若狠狠一瞧,立时闭眸摇头闭了嘴,她见靠山也无,只得服低道:“小女子的确是吃不下了,还望娘娘陛下体谅!” 她刻意颠倒了礼序,将娘娘二字说在了陛下二字之前,林嗣墨的脸色立时便有些变化,夏若却又是站起身來:“怎的还不见最后一道拿手好菜!” 话音刚落,鱼贯而今的李府婢女便被田双河引至了厅中,每人手中俱是一个陶瓷海碗,身形未至,香味却是隐隐浮动出极远。 有些面色白皙的官员,立时便微红了鼻尖低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夏若一向不惯食辣,此时也有些受不住,却自当无事一般装作无意地瞥了柳依依一眼,却见她神情莫名地隐约带有兴奋之色,夏若于心中暗自冷冷一笑,扬声便道:“陛下体疾未愈,不能食如此重辣之食,本宫又一直吃不惯这些,柳姑娘也是腹饱不已,本宫便做主将这辣汤赐予方才为柳姑娘说话的那名爱卿!” 此言一出,柳依依的懊恼之色立现,方才被柳依依微恼之人却是连忙起身谢恩,忙不迭激昂那碗辣汤端至了自己桌案之上。 夏若在旁静观,柳依依果然开口道:“小女子自小吃辣便能消食,且这辣汤闻來便让人神往不已,还请娘娘赐小女子一碗浓汤來饮!” “这辣汤是用西域的辣草熬制而成,也不知柳姑娘是否吃得习惯!” 柳依依见夏若神色未变,并不作他想,俯首便求道:“正是问來并不似小女子家乡常有的辣料,所以斗胆求娘娘大开恩泽!” 夏若定眸去看她,她面上显出迫不及待极为渴望的神情,却还是不肯松口,装了副惊疑不定的样子道:“哦,果真与你家乡的辣料不同,原來除了辣草,竟还有其他也可做辣料來用!” 柳依依开口便答,罔顾下席有几名闻言色变的官吏,言语中自豪不已:“我想,就算辣草味再鲜,也及不过我们辣百家的味美!” “本宫听闻过辣百家,却是南**产的好辣料,本不名辣百家,只缘因此物之味能由一家而传百家,故而被南疆之人封了此名!”夏若暗自将方才变色之人的面容细细记住,朝柳依依厉色道:“南疆欲行反朝廷之事,却不知你新进上京便蓄意接近圣上,是何居心!” 方才被赐了那碗辣汤的年轻官吏慌忙走上前來,抽出腰间佩剑便刺向柳依依,口中还大喊了声:“定是南疆派來的细作,还不受死!” 夏若将柳依依往旁边一推,那人见剑锋刺向柳依依不成,脸色大变之中竟直直朝林嗣墨的脖颈边闪去,田双河早已在旁有所准备,空拳一双手便大力格开了他。 众人被这突如其來的变动吓得呆若木鸡,之后便迅速似炸开锅般沸腾起來,柳依依在旁退了几步,方才那人又变了副神色來与柳依依命令道:“还不快行主上吩咐之事,若有败露,我们全家上下都得死!” 柳依依闻言神色有些挣扎,似还在为方才他差点饮尽她那碗辣汤而记恨不已,却是林嗣墨抽出腰间玉骨折扇,刷地一声直击了她命门,那女子还來不及作出神情反应,便已是软软倒伏于地上。 田双河与那人还缠斗在一起,夏若眼色转向厅门,有几位正想躬身逃开,正是方才她注意到神色有异变之人,欲开口时,却是林嗣墨在旁用足中气朝不知何时已穿戴好盔甲的李进扬声喊道:“李上将军,依计行事,若不能活捉,便统统斩死,一个不留!” 这句话隐隐有些熟悉,夏若恍惚去想,正是那日杜典拥兵逼宫之时,林嗣墨一身的杀伐决断,磅礴而发的王者之气里他扬声喊了这句“一个不留”。 原來他的意识从未松懈过,若不是田双河好言相劝于她,或许她根本就参与不进这场变故之中來。 有了皇帝的圣旨,一时间李府家兵从府外风涌而入,团团将厮杀的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形势自然是对欲行反事那方极为不利。 有一个人慌了丢开手里利剑,直直跪下大喊了声:“求陛下饶命!” 既是已有了一人,人心涣散终成大势已去,除了被手快之人先前斩于刀下的亡命之人,其他人纷纷丢盔弃甲,抱头蹲下求林嗣墨饶命。 与田双河打斗的那人也渐渐支撑不住,却虽是汗流浃背也咬牙坚持着,夏若定定看了他半晌,陡觉有几分熟悉,却是林嗣墨在旁轻声道:“之前的桐影县县主陈震,因捉拿董氏林显季有功,被皇后口谕升为了正五品大员,立时入了京任职!” 夏若瞬间回首过去看身边神态淡淡的林嗣墨,眸中一片惊异:“那时你尚在病中,为何会知晓此事!” “那时在病中,可这时却离了病痛而情醒,自然要帮衬着你來辅政!” 夏若直直看了他半晌,愣是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觉自己浑身遍体都似被他看得透了,他眼瞳浅金似针芒,当真是无孔不入,她心不知是该冷还是该热,只愣着神装作不在意去看多半已伏诛的众人。 陈震汗如豆粒一滴滴飞洒下來,虽招架不住却死命地不肯松手,田双河劈头便是一个狠招,连逼得他后退了几步,林嗣墨笑了笑,低眸去捻了捻右手小指:“陈爱卿,你本不是个练武的料子,光凭寥寥数日的习得的略浅功夫,可不足以与朕的贴身侍卫來斗!” 陈震还是不肯停手,大有鱼死网破之意,夏若忆及那日他机敏反应,也不似是会在当时就已叛离之意,索性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陈大人,你方才担心你一家老小,可是有人拿他们來要挟于你!” 陈震身形顿住,田双河的剑尖堪堪停在他下颌骨处,只消一毫,那吹毛断发的利剑扁你呢个直直刺进他咽喉之处。 他不再反抗,夏若便走近去,再问道:“与本宫说,可是他们拿住了你的家人!” 陈震的眸心不自觉有些莹亮闪烁,话语不知是因方才一系列激烈打斗而喘息,还是真的带了些许哭腔:“之前小官因助娘娘将董氏捉拿归案,实也担心被董氏同党报复,便在封官当日便收拾家当欲远离桐影县,却是在半路仍被人拦了下來!” 夏若肃目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眉心挣扎不已,痛苦非常:“那带头之人年纪显长,拿出的看家本领有几分似南疆失传的蛊术,我年迈的老母当场便被他喂了蛊虫,他还扬言,若我不将功赎罪,他押着的我一家其余人,包括丫鬟小厮,便尽数用作他蛊虫的盘中餐!” 他越说言辞越是哀切,夏若指了依旧昏在地上的柳依依:“听闻之前南疆蛊毒世家的四门分别选了貌美女子训练了三日,她可是最终挑选出來随你安排混进李府中的!” 陈震已不抱希望,闭目绝望地点了头:“我的妻儿老母死得冤枉,是我连累了她们……” 夏若摆手一笑:“你放心,本宫与陛下自会给你交待!” 她回身望向台阶之上负手而立的林嗣墨,眉目中坚毅果敢:“如今时机既已成熟,还请陛下恩准发兵,出征南疆!” 林嗣墨看了她极久,朝她伸出手去:“阿若,过來!” 她的闺名,如今在这世上,也只有一人敢唤,他极尽温存地看过來,眸光中深深藏着他数年來一直未改的痴意。 他将她的手牵着缓缓拉至身前,低头凑近她的耳畔:“非我不愿,只是!”他顿了一瞬,用更轻的声音低语道:“阿若,我怕活不到南疆平定的那一日了!” 有液体滴至肩袖之上的声音,温热透过衣襟粘稠的触感,夏若愣着缓缓用手去抚,却并不是泪。 满手洇红一片的狼狈,将她一双苍白的手染成极致夺魄的艳冶,眼帘垂下之处,林嗣墨方才搭在她腕臂之上的手无力滑落,整个人似极轻的鸿毛,飘摇着慢慢倒下去。 一切都似以往梦中总能似慢动作映成的慢景,连其他人惊呼着奔至身前将他搀起的动作都似前世现代的无声默片,放慢了现在她的眼帘,似乎还有这老式留声机悠悠咂咂的声响, ------------ 最终卷 倾尽天下终成伤 ------------ 最终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他一睡便是七日。 那日里天色有些暗,明是正午,盛夏的暑热却几尽消退,殿外飞檐边突飘了几缕雨丝随凉风卷入,竟是下起雨來。 宫侍先前尽数被她以殿内不需服侍为由退散在殿外,雨滴随即倾盆而落,夏若将朝中的折子放于桌案上,捏了眉心站起身來,欲去将窗子关了。 今日着的一件素锦广袖宫装,起身之时无意拂到笔架,上头挂着的一支海棠花纹样的玉柄狼毫竟是被震落下來,她连忙伸手去抢都來不及,那笔落至光洁的地砖面上清脆响动,却是应声而断了。 这笔,是她趁着刚过午夜至他二十岁生辰的时候偷偷递进他寝房之中的,那时他们尚在熙王府,后來他登基为帝,这笔也一直不离身侧。 夏若心中蓦地一恸,蹲下身去欲拾起那笔杆,体内的心弦也即将要断裂开來,疼得连动也不能。 她便痴痴地垂眸去看,海棠花的纹路似被主人握在手中细细摩挲过,早已浅淡得看不出许多刻痕,那日她早早起來去看他的反应,正出了门便被他斜里揽住,他意态欢欣,她羞赧不敢直视。 地面铺着的是大理石的砖,软鞋踩在其上不觉有些冷意,只钻进她心底盘旋不得出口。 她愣怔的神色也映在其上,却陌生得不似自己。 笔终于被她缓缓费尽力气去躬身拾起,耳侧却听见了几声响动,她呼吸渐无,回眸惊喜去看,林嗣墨卧在榻上,正偏头静静地看过來,他眼神略有些惺忪,防备一丝也无,柔柔软软,眸光温存似羽轻轻拂过心间。 她眨眸欲说话,嘴角牵动,却有泪先声落下來,垂至唇边,苦意泛滥。 “阿若哭什么?”他薄唇轻启,声音无力飘忽似蚊蚋:“手里拿着什么?怎么站着!” 她慌忙拭了泪,快快前走了一步用裙裾将那支断笔兜头罩住,心思有些乱:“沒,沒有!” 他用细微的气息轻轻笑了下:“过來,让我看看你!” 夏若用身形挡住了那笔轻轻向前走,嘴里问着话來分散他注意:“你身体可还舒服!” “我方才似听见了东西碎掉的声音,突然意志便清醒了几分!”他说话并不似平常病弱之人恹恹,竟是轻快地一连串说了许多:“我这次又昏睡了几日!” “不多,只有一日而已!”夏若怕他灰心,舒展了眉目來笑:“等你身子好了,便陪我去南疆吧!那些藩主知道事情暴露后便未与董氏父族联手了,对朝廷说要主动请和!” “我这次醒來倒觉轻松许多,精神也足!”林嗣墨竟是自己以手撑着坐起來,朝她扬眉一笑:“便今日动身吧!带足人手,政事先放着也罢!” “为何这样急!” 他有些出神地痴黏地看了她半晌,笑容不自觉溢出许多苦意:“我……我只是怕……时间不够多了,南疆的景致极其不错,所以想与你……” 她的记忆中,他说话果断凝练,极少有这样犹豫的时刻,他形容消瘦,风华气韵却犹在,只需一个眼神,便是玉颜容华的贵君之姿。 他之于帝王,因了她揽权已久,如今倒无甚多以前惯常的冷酷无情的神态,苍白着脸容怅怅惘惘地一声轻叹,便与翩翩文弱的读书公子相差无几,却不过仍是多那么几分清贵之气。 夏若垂眸急急低低地应了一声,林嗣墨有些失笑:“又哭什么?我醒过來了阿若还不开心么,嗯!” 她忙起身离了他几步,回眸对他道:“我这就去组织人马,今日便去南疆可好,那里温湿,正是适合你的身体好好将养!” 林嗣墨笑着点点头,温情脉脉地凝望了她:“辛苦我的阿若了!” 果真是那日秘密出了京。 雨依旧未歇,到了南疆较北的地区依旧还是阴雨天气。 林嗣墨依着夏若搀下车,倒是未因行走不便的泥泞之路败了心情,反而笑着抚了她发鬓道:“这种天气雾蒙蒙的,正适宜看南疆的山水了!” 夏若也喜道:“那便时机正好,我们先找处地方住下!” 田双河先行去查探地形,因行程并未告知南疆各藩主,故而倒也不惧有袭击的刺客。 他牵了她的手慢慢走着,不时笑着指点山水,君王气质重现了几番,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夏若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笑一分她便也笑一分,若他去看山水景致,她便由着他牵着出神默默向前走。 “去看田双河到底找的哪处街巷客栈!” 她被他推着向前走了几步,依言去寻田双河的地方,此次出來侍卫婢女皆无,只有他与自己,还有田双河负责守卫安全,仅此而已。 却是提步拐过了一处街角,她忽而忆起田双河并不是往这个方向去的,随即匆匆收步,回身又走回去。 她本是穿的平常的布衣,行走间衣料也并未摩擦出声响,甫一拐回來,正见林嗣墨独身一人以手撑着一颗不大不小不粗不细的树,他咳得连气都喘不过來,灰褐色的树身上斑驳着全是血迹,触目惊心。 她直直抽气猛然飞奔过去,连忙将他扶住了道:“可还要紧!” 林嗣墨见她回來,神色有些不自然:“不是让你去别处的,又怎的要回來!” “若是我不回來,你还要在此处咳上多久!”夏若泫然欲泣,言语中尽是心疼,百感交集:“为何要将我支开,我在你身边守着不是更好些吗?” “我咳的样子……着实难看……”他稍稍有些气短,说话也断续着声音渐悄:“阿若,待我死后……” “胡说什么?”夏若蓦地激动起來,声音都要随心裂开來,在空气震动出深深浅浅的波纹:“你若再如此胡思乱想,我便再不理你!” 林嗣墨疲惫一笑,眼眸都似睁不开了,他微喘了气凝神去看她:“且听我说完,便不是现在,将來也总有一天要用得上这句话……” 他顿住猛呼了几口气,再开口时眉宇生威,语气坚定执着:“阿若,待我死后便将我以火化为灰烬,否则,我实在惧怕我的肉身腐坏可怖至极!” “不!”她慌忙将他合身抱住,连连摇头不已:“你怎会比我先死,你要等我的,在黄泉漫漫路上,必是我先于你一步才好!” “你年华正好!”他那手轻抚上她细腻无暇白皙嫩滑的面容:“却不似我早已被从前的殚精竭虑掏空了,如今勉强活着,都因了舍不得你而已!” “解药可有制出來,嗯,之前明明允了我说要制解药,为何现在既停了药引,连解药也沒有了!” 她火急火燎的样子被他看着,倒是轻笑了出声,拿修长却瘦得只剩骨节的手慢慢触了她眉心:“便顺其自然吧!你呀,不必忧心如此多!” “明明可以有解药,为何不用,!”她语气急切,竟隐约带起了稍稍责备的意思:“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养病的,若你有违此誓,便罚你所爱之人……” 他却突然凑近面容來牢牢吻住了她,让她再无机会说话。 绵密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鸟兽渐渐出來欢欣活动,四周的鸟雀啁啾似在提醒这一切皆不是幻境梦中,她睁大眼去看此时的确是尽在眼前的他的面容,苍白得几近能在皮肤之下见到浅青的血纹,他缓缓睁开了带着笑意的眼眸,密实如蝶须的羽睫刷过她面上的肌肤,直激得她浑身都轻颤了一下。 他缓缓离开她的唇,又在她额心吻住半晌:“这样总算能安静些了!”他一声轻笑而过:“走,既是雨停了,我们找处有湖水的地方,去泛舟游览风光!” 她依旧还在愣着,他不由分说地牵起她手,只将她踉跄得向前带了几步,一直平静似忘了情的心里现下已是如鼓急捶不已,她双颊渐渐红透了起來,酡颜醇似酒,隐隐有苏合香。 田双河去寻住处的事情似乎早被林嗣墨抛至九霄云外,他从未如此不管不顾过,脚步中隐隐有些急切。 一路皆是树荫浓密,她脚底有些滑,加之本就担心他的身体,却拗不过他极好的兴致,只得连连劝道:“慢些,走慢些!” 他回身竟将她连打抱起,运气足底生风,行走如飞起來。 夏若大惊失色,忙稳住他肩,低呼了声:“快放我下來,你本就气弱还來凭轻功行走,会出事的!” 他笑着道:“横竖只有这一日了,我极久未抱过你,便让我快活一回罢!” 夏若还是不依:“快放我下來,不能任由你胡闹着玩闹了!” “好了,你看前面!”林嗣墨轻笑了声,将她放下,又拿右手去指了远处绵延的青山与湛蓝澄澈的湖水,那湖面极大,站在略微高些之处才能勉强看到尽头。 “此处离那些藩主的住所也不远,不若就将他们请至此处來谈事情!”林嗣墨将她的肩揽住:“一叶轻舟于湖心处,五六众人,七八盏清酒,便是心胸狭窄之人也不得不尽抒愁情了!” “都依你!”夏若轻轻将手揽在他腰间,却转了话題低声轻轻道:“往日并未说许多情爱之话,可我如今却突然想要问你……” “嗯!” “想要问你……”她神色有些微的羞赧,却还是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來说道:“你爱我么!” 林嗣墨愣怔短短一瞬,竟是扬声笑了极长时间,后又点了点她额心:“莫不是被这风景迷傻了些,问出这些傻话來!”他低眸正对了她幽深的墨眸,直直地望进去轻声道:“我爱你,这世上,沒有谁会比我更爱你,也沒有谁能夺去我对你极深的爱意,傻瓜!” 他以额抵她额,二人亲密地贴面站着,闭了眼既无亲吻也再无其他情意绵绵的话语,却是胜过所有,这世上的所有一切,有了爱人在侧,便都及不过比不上了。 夏若朦朦胧胧地闭眸想着,却是林嗣墨似在朝远处扬声说道:“田双河,去将各藩主请來这里吃酒,要尽快!” 他说完又低首朝她盈盈地笑:“便让我最后再监督你一次,以后的路,阿若,便由你一个人走啦!可不要怕,只当是还有我在!” 夏若蓦地便呜地哭出声來,紧紧抱了他:“你怎能如此,说话不算话且不说,还要时不时提醒我去想这些,你不许离开我,既是遇见了我,便要相守足够,嗣墨,你不要离开我!” 他由着她泪水沾湿他襟裳,直至她呜咽着哭了许久,他才缓缓用帕子去擦她面上泪痕:“好了,不哭了,他们來了若见你一脸的泪水,指不定要笑话我在欺负你!” 夏若抱住他不肯撒手,低低如小兽的声音低一声高一声地响起:“你不能离开我,我害怕,嗣墨哥,你决计不可以离开我的!” 她说着又要哭起來,盈盈的泪甫一溢出眼眶便被他手里的帕子忙不迭地拭干了,他低低笑了声:“好啦!我的阿若马上便是这天下之主,要坚强些,还哭什么?” 远处似有马蹄声至,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去看,正是田双河带着那些藩主都往这边赶來了,她终是不再哭,红了眼眶牢牢地牵了他的手,如孩童般赌气道:“我不哭了!” 众人已是被田双河引至了身前,帝后微服來南疆本是令他们惊异不已,见他二人形态亲密且都是容貌出众气质如有天成的人物,不禁有些失神。 林嗣墨昂首负手,将夏若笑着看了看:“由你去接见他们,我看着便是!” 夏若将脚迈出一步,众人已是纷纷行礼不迭,深知这位皇帝颇有手段思想,便老老实实不敢放肆。 林嗣墨看向他们时早已收敛了神色,抿唇连话也不说,待他们见礼之后只是微微点了头,便转过了身去看景致,夏若见他唱白脸,自己自然得拾起红脸的角色來扮相。 你一言我一往,各藩主本就是见风使舵之人,待夏若开出和谈令南疆归降永不发战乱的条件时,他们便是先前再执着也纷纷示弱來降了。 的确是有些轻巧,待他们一行人回去后,夏若诧异着看向林嗣墨:“可是你之前与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乖乖听话!” 林嗣墨有些失笑:“我并不是通天的神仙,怎能先你一步來打通他们的关节!” 夏若听闻也是有理,却听得背后有人轻笑了声:“民女白氏见过陛下娘娘!” 她蓦然回身看去,却是有两人浅笑着注视过來,女子端丽貌美,男子虽年纪稍显长,却是风骨有加,正是白术与白渊离。 她惊喜交加:“不是说了让你与白师父北上,怎的还是到了南疆!” “南疆要叛,不过是他们那些藩主被那个东方炎利诱了,百姓却是并不希望战乱!”白术笑着走过來:“所以,我便斗胆來了这南疆,为陛下娘娘分忧解难,借着行医之名在百姓之间,使他们來对藩主施压!” 夏若听了颇为赞赏,眼光移至她身后的白渊离,从來都是淡淡,此刻却带了几丝甜意于唇角,视线从未离开过白术,夏若心下立时便明白几分,重又拾回从前对她的称呼:“白术姐,先恭喜你,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我來喝喜酒!” 白术正要笑,却是陡地止住笑意,眉目耸动着厉声叫道:“陛下!” 夏若急忙回眸去看,还未來得及反应,伸手出去便稳住林嗣墨的身形,一时间天旋地转,她再顾不得许多,失声便哭了出來。 茫茫一片,似雾似烟,她身边人渐渐消失,连最后说好要永远护着她的林嗣墨也身形倏忽着隐在了雾中,她哭着去喊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咽喉似被扼住,耳畔似乎有他极尽温柔的声音,恍若被记忆带回从前见他第一面之时。 她思绪飘飞,咬牙要睁眼,却是有人轻覆了她眼帘:“阿若,莫要怪我!” 那手随着话音渐落缓缓无力垂了下去,有白术的哭声低低响起,她浑身失力,再无睁眼的心思。 大庆朝年史载,先帝突犯疾而亡,皇后夏氏继而主政,翌年,改国号为夏,自立为女帝,封夏为国姓,自此,世间再无林氏。 女帝不喜花草,犹厌海棠,自登基后,宫中只植青竹,幽深冷清。 那日夏力入宫來看她,叙了几句话便又回府去了,据他这几日所言,似是有了心上人,整日面犯桃花笑得痴痴,她负手立在窗前目送他远去,再回身坐于桌案上批阅奏折,竟是不觉入了眠。 梦中那人还如几年前未辞世一般,连一身病态也沒了,风姿翩翩地立在熙王府碧漾园的那株年纪最老的海棠花树下,盈了眉眼笑着來看她:“阿若,可想我了!” 她恍然泪下,痴了神色去看他,脚步挪了几许欲去触他伸过來的修长如玉的手,却是甫一触及,他笑意顿止,身形似烟化作了无形。 她惊得倏然睁眼,案前沉香袅袅,原來如以往太多次那般,还是一场梦影飒沓。 终是倾尽天下,负尽了天下。 守得无尽江山,却等不到承诺过的他。 兜转余生,凉凉残烛,也只留悲影陈杂。 (正文完) ------------ 我们称为的题外话~ ------------ 上架感言 感言,有感而言。 加入网站平台这个大家庭里,有作者群的姐妹们日日欢脱,有责编杨杨姐时而严厉起来的督促,受益良多。 这是我人生里面第一次坚持下来的长篇小说,这本书,也是历经了许多波折。之前发过一次,申请签约成功后才恍然发觉我未成年,待到成年后,又索性删了从前的文,让它以新的形式新的面目出现在大家眼帘之中。 从发文,到签约成功,再到每日必更直至现在的上架,每一步按部就班却也充满艰辛。 而从现在起,上架就意味着我从以往的日更两千换到日更三千了哟,大家喜欢吗o(*////▽////*)q。雄关漫道,却也阻挡不了我迈向远方的脚步了。 也许前面情节有些慢热,基本上都是为以后的做铺垫埋伏笔,*在之后就会层出不穷迭起有加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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