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忆平生 ------------ 楔子 年轻的时候,听人讲过很多故事,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故事溶为生命里的泡影,渐行渐远,最终杳无踪迹。 而有一个故事,永远鲜活停留在回忆的深处,任凭岁月之河干涸,却也不会枯萎。 因为,这个故事,与我本人有关。 每每忆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随之忆起的是,我那张生来就令人厌恶的脸,自然,围绕在我身边所有的人,对这张脸也是无比厌恶的,无论见过我真容的男人或者女人。 我曾对着镜子细细比划过,若是脸上没有那大片的暗红色胎记,我的容貌本是绮丽超群的,甚至是都成里最美的姑娘,然而,这个事实除了我之外却是无人认同的。后来,遇上了一个男人,他用奇异的眼神盯了我半响,告诉我,他信。 他叫李轩。 从我们相见的第一面开始,他就从未嫌弃过我的这张脸,我这一生都忘怀不了,他曾轻抚着我脸上那一片暗红色胎记,动容地说:“你是我在世上见过最美丽的姑娘。” 我心里知道,那不过是他为了安慰我而撒的谎罢了。 于是,我在心中默默许下承诺,这一生,无论付出如何,都要消去脸上丑陋的胎记,然后以最美好的姿态呈现于他的面前。 后来,我的梦想实现了,有一位来自西域的药师为我祛掉了脸上的胎红,这样的结果,让我们无比欣喜,于是,他抚着我的额头说:“我们应该昭告全城,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美貌,让那些曾经嘲笑过你容貌的男人都感到惋惜……” 我想了一想,轻轻点头:“好。” 可是?虚荣心最终害死了我,也让我与深爱的人阴阳两隔,如果我能预知到这样的结局,一定会尽早放弃在众人面前展示的想法,而是紧紧牵住他的手,轻靠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娶了我罢,除了你其他的所有看法我都不在乎。 可我终究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宴席之上,我喝了不知何人递过来的毒酒,然后便倒了下去…… 本以为自己会死,事实上,我确实死了,但是,却又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遍所有生前曾与李轩踏足过的地方,可惜,再也没能寻得到他。 有人说,他因为忍受不了我的离世之痛,便离了家,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想,我活着时,我们是那般相爱的啊!所以,哪怕是踏遍这世上的所有山水,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都应寻到他,告诉他:李轩,我回来了!我又回到了你的身边,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然而,我却在半路上,遇到了了另外一个男人。 他把手随意搭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副与我相当熟络的样子,说:“我叫王妙音。” 命运的岔路就此分开,他默默地陪伴着我,看过我所有的喜泪和欢笑,陪伴我享受所有的哭泣和喜悦,无论遇到何般境况,从不对我放手。 有时候,当夜晚的天幕布满繁星之时,我都会爬到房顶,静静托起脑袋,想起一些事,关于从前,关于未来。而当我起身站起时,却总能在某一个角落里捕捉到熟悉的影子,却也只是一晃而过罢了,再仔细看时,已是消失无影…… 我忘不掉李轩,忘不掉他含着微笑的脸,温润唇角带着和美的热度,吐淌在我脸上的触感,以及他含笑对我说过的话,他说:“这一世,愿我们永结同心……” 可是?王妙音却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想,这应是一个误会罢了。 ------------ 第一章 王妙音 上篇 这三年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些什么?总之,在我醒来的时候,李轩已经离开了这里,听人说,他是离家出走,而且一走就杳无音讯,任凭李府动员了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没能找回他。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他自己。 我醒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闷热浑浊的午后,确切的说,是活过来了。掐指算算,我本人死亡已经三年有余,具体是怎么死的,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漫天散布的谣言里对我的死因做出了种种假设,一说是被人毒害,又说是忧郁过度……依着我自己的直观感觉,我宁愿相信是第一种假设,至于抑郁症什么的,发生在我这种乐天派身上的几率低而又低,坦白点讲,就是没可能! 小的时候,曾听母亲讲过睡前故事,那些故事里,总有几种叫作魑魅魍魉的怪物,起初,我是不信,但如今,我信了,因为此刻的我即是这四种中的一种,魅。留意过古书的人,必会理解这种叫作魅的东西,虽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解释,但都相差无几,总结一下,魅即貌美的女妖怪。 不过,女妖怪这几个字太丑了,好罢,我用更加通俗的言语来描述罢。请问各位可曾看过《倩女幽魂》?是了,里面的小倩和我即是同宗,小倩是魅,我也是。当然,大家也可以叫我们女妖怪。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生前的丑陋可是名扬我所在的小城内外,那大片暗红色的胎记是我心中的噩梦。如今,它却消失不见了,那张让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的脸,呈现在铜镜里,秀丽而美艳。眉眼俏丽,一颦一笑,皆是动人。 这三年来,我的魂魄以天为被,寄宿于一株兰花之上,日夜汲取天地凝露,故而才得以保存,而我的真身,想必,早已腐烂衰败了罢。 登高远眺,满目碧波万顷,这里曾是我和他相遇的地方,就在几年以前,这座亭子外面还是一片杂草荒凉,如今,这里却变成了千金难买的消遣之地。每每落日西沉,夕阳余晖晕染一片的时候,便有成对的男女借着美景牵手环游,仿佛曾经的我与他那般,十指微扣。他的声音清凉润耳:“姑娘,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面容淡淡:“我们不曾见过,公子,认错人了……” 那日匆匆的一面,却是日后一生的隽永,每每形影相吊之时,我都会想起从前的过往,心痛的,甜蜜的,一件件,一幕幕,恍若昨日之景,忆起来丝毫不费力,如数家珍。 我决定去找他,只是,这四野茫茫,我不知该去哪里才能寻得到他,但,我还是出发了。离开了那株供我生息三年的兰花。 三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三年? 离开李府的时候,月上中天,我从他们后院的马厩里面偷走了一匹马,白色的马,之所以选择白色,是因为此时的我着了一身的白,我想,只有白色的马才能配得上这一身白衣,黑马白衣该是多么丑陋的一副景象? 深夜的街上,四处一片黢黑,只有远处花楼里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那是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哒哒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越来越近,似乎是停在了我身后某个地方。说话声毫无预兆地从我背后响起:“你怎么不等我?” 我愣了一愣,终是迟疑着回过了头,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但又觉得不妥,因为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我,因为我如今是一只魅。 ------------ 第二章 王妙音 下篇 来人白衣胜雪,在这黢黑的夜里,那身清冷的白色简直在泛着光,待他走得近了,我才看出,骑在马上的,是一个公子。他的眉眼在这模糊不清的光线中看起来十分妖异。 他幽幽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痴愣着打量他,良久,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莫非,你也是一只魅?” 他握住缰绳的手似乎僵了一僵,随即脸上浮出笑意,轻轻开口,语气嘲弄:“你看我像吗?” 我继而又盯着他思考了一阵,然后咳了一声道:“那我认识你吗?” 他低下头看自己手中的缰绳,态度漫不经心,半响,极轻地叹了一声:“我们自然认识,而且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许多年?我讶异地张大了嘴……他与我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一位故人。 他说他叫作妙音鸟,是一种有着美好嗓音的鸟,我未待他说完,便噗地一声笑出了声:“妙音鸟不都是女人吗?你怎么是个男的?”他挑了挑眉毛,然后微微瞪了我一眼,有些气恼:“谁说妙音鸟都是女人,我们妙音鸟一族也有男人!”因为看到他恼了,所以我笑得就更加开心了。 事后想了一想,觉得妙音鸟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妙音鸟这一族只有女人没有男人,那怎么能繁衍生息下去,难道像女儿国一样,想怀孕的时候,就去子母河里取些水回来吃,吃完就怀上了孩子?! 我说,你有名字吗?难道我以后都管你叫小鸟?妙音鸟用手抚了抚额头,颇为认真道:“我不是小鸟,我是妙音鸟。”我哦了一声,继续发问:“难道你爹娘没有给你取名字,你就叫妙音鸟。哈哈……”妙音鸟神情凄切地看了我一眼,幽幽道:“我叫王妙音。”我听完笑岔了气,趴在马背上半天拾不起身。 想起自己生前还是个小姑娘时,同邻居家的姑娘玩的很好,那姑娘也叫作王妙音,只可惜,小小年纪便离了人世。说是王妙音有一回同母亲去市集玩,却不幸走丢了。三日之后,她被人找到了,却早已没了呼吸。那日,我也在场,我看见大片大片粉红色的花瓣自天而降,飞旋着积落在她的身上,她躺在落花堆成的冢上,笑容美丽而凄凉,天空忽然起了大风,吹开了摊在她身上的薄纱。她只有十四岁啊! 一直到如今,这些年过去了,我仍旧无法忘怀。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自称为王妙音的男子是否是我小时玩伴的转世,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实在搞不懂老天爷的意思了,王妙音前世明明是一个美貌姑娘,为何这一世却要充当男人…… 我问王妙音:“你说我与你早已认识多年,说的可是前世之事?”说完,还洋洋自得地笑了笑,一是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二是想向他展示我是一个颇为容易相处的人。 王妙音一愣,半响,才茫然道:“什么前世之事,我与你能有什么前世之事,今生的事。” 今生的事?我讶异,莫非我这只潇洒的魅打一生下来就被老天爷定了娃娃亲,而且还是与一只神鸟? 我抚了抚蹙着的眉头,沉痛地叹息了一声,无比郁悒道:“我生前苦命,想不到如今成了魅,也如此命苦,老天爷居然无端端订了一门娃娃亲给我,真是可怜呐……” 王妙音冷眼看了我半响,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道:“你想多了,老天爷才没有把咱俩拴在一起,不过!”他凑近了些,语气嘲弄:“你要是看上了我,尽管直说,我王妙音娶了你就是。” 我听完一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面摔下来,转而坐在马上捶胸顿足:“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居然在寄宿兰花的那三年里与你成了朋友,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坑我的……”啧啧,交友不慎! 其实那三年中发生的事情,大半我都忘记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成为魅,魂魄飘飘荡荡,四处不定,妙音鸟说他跟了我三年,大概是从我原身入殓的那一天,他就开始跟着了罢。 我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呢?他的回答让人瞠目结舌,他说他跟在我的魂魄后面唱了三年的歌。这世间的美男子有很多,可像妙音鸟这样会唱歌的美男子却少之又少。我本该记住这些事的,只可惜,一旦成了魅,便会忘怀很多旧事,何况妙音鸟这一茬本身就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是恍惚记得,那时候,每每破晓或者日暮的时候,总有一只烦人的鸟凑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个没完没了,当然,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在唱歌给我听,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哪天抽个时间,一定要把这只该死的鸟捉住炖汤喝,吵死了! 我说:“王妙音,你把当时唱给我听的歌再唱一遍,我都忘了。” 王妙音掀起眼帘看了我半响,终于摇了摇头。我忿忿道:“小气!” 有时候觉得,其实王妙音是一个特别逗的人,每每与他说个什么事,他的反应都是不咸不淡,满不在乎,但只要无意中提一句他的歌唱得难听之类的话,他噌地一下便挺直了腰杆,眼神犀利,霸气侧漏,让人不寒而栗,于是乎,这个时候,我就连忙拍马屁,例如“哎呀,刚才是我口误呐,你王妙音不但歌唱得好,而且人也长得帅,是我们万千少女心中期待的偶像”如是等等,又或者“哎呀,我刚才不过是说了一句反话,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说反话了,其实我说的虽然是反话,但总体意思不变,都是在夸你歌唱得好,瞧我这张破嘴,怎么总是把话说反呢”。待我讲完以上台词,王妙音都会神经质地大笑三声,搞得我心中颇为欣喜,以为我这么一圆,他信了我的谎话,岂料,王妙音笑完之后,都会无比不屑地斜睨我三秒,然后从齿缝里发出一个表达藐视意思的音调,继而掉转过头,再也不搭理我,任凭我接下来如何拍马溜须,他都能做到视若无睹。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都会憋不住问他:喂,王妙音,你们妙音鸟找对象只能在本族里找吗?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不是。 我听完会意地点点头,谁知,王妙音又补上了一句:“怎么,你又想嫁给我了?” 惶惶暗夜里,我一个激灵从先前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抽身出来,然后用我那双潇洒的手撩拨着前额的刘海,倨傲道:“你觉着可能吗?” 王妙音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言辞无比诚恳:“你放心,抽个合适的时间,我一定娶了你……” 当然,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另一半还未说出口时,他本人就已经被我打下了马。我坐在马上喟然长叹,妙音鸟这一族除了唱歌还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这么不经打,轻轻一碰就掉下了马。 抬头看遥远的地方,满目乌墨,心中忽然泅开一片潮水,若不是那人的影子在脑中时刻牵绊着,还有何定力能如此坚持…… ------------ 第三章 住在江南的表姑 自小的时候,就听母亲提过,我有一个住在江南的表姑,家世煊赫,但因后来我们邓家中途败落,彼此之间便不曾走动了。如今,我来江南寻找李轩,便想着顺道去拜访这位表姑,她无儿无女,这些年来,想必也过得凄苦。 小的时候,母亲曾让我看过一幅画像,然后指着画中贵妇人对我说:这就是你的表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然而彼此处境却迥异。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无非是想说,表姑一生不育,却得到表姑夫的毕生宠爱,以至于,在表姑夫死后还留了一大笔遗产,让表姑后半生长乐无忧。每每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提起我那早已死去的父亲,然后酣畅淋漓地痛骂一番,这也是我唯一有机会能从母亲嘴里知道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平常时候,每当我主动提及,母亲都会恼怒不已,气急了甚至会砸坏自己和面的木盆。 所以,这么些年,我一直好奇,这位让母亲如此嫉妒的妇人到底是何般摸样,每每母亲提及之时,必然咬牙切齿。我忽然觉得,母亲与这位表姑之间一定有着一段纠葛的回忆。我很想去探寻这段往事。 黄昏时分,我们在苍茫的草原上面,遇到了一位年长的妇人。见到她时,她正牵着自家的马在草原上面游逛,见此情景,我便主动走上前去询问了她,因为我以为是她的马蹄铁坏掉了,所以只能牵着马走,心里想着,实在不行,就把王妙音胯下的那匹黑马送她算了,然后我委屈一下,让王妙音和我挤挤。 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在遛马,我听了不觉有些好笑,这世上有人遛狗,也有人遛鸟,但遛马却是我头一回听说。 许是见我有些疑惑,妇人这才连忙解释,她们家的这匹马不同凡响,我听完一乐,笑道:“那您说说,这马不同凡响的地方在哪里,我也增长增长见识。” 妇人于是侃侃而谈了,我俩便热络地聊了起来,把王妙音晾在了一旁。事后,王妙音才向我发牢骚:“你们两个女人只顾着交谈,把这世上最美的男人晾在一边,简直是暴殄天物!”我连忙认错:“美男对不起啊!我们错了,我们大错特错,我们简直是狗眼不识金镶玉……”王妙音大手一挥:“得了,别提了,说说你们那天聊了些什么?”我重重地呆了一呆,思路便又绕了回去,但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向王妙音复述一遍原话,于是,只能跳着讲,东拉西扯了一阵便算完事…… 回想起那天,其实是一个巧合,巧合之中的巧合,当然,这是那老妇人把我带到她家时,我忽然萌生的觉悟。其实我本来是想住客栈的,只因那老妇人对我发出了狂热的邀请,并告诉我住她家食宿免费,我一想,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银子,便溜溜跟着她去了。 她的穿着虽然朴素,但府邸却甚为广阔,简直是叹为观止!我想,王妙音肯定与我是相同的感受,因为当我回过头看他时,发现他的那张嘴正惊魂不定地张着,两眼泛出惊奇的光。我走了过去拍他的肩膀,坏笑道:“怎么,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在鸟窝里住得久了,眼界这么狭窄。” 王妙音继续保持目光向前平视,睬也不睬我一眼,口中缓缓道:“真――美――啊……”我一愣:“什么?你在说我吗?”王妙音闻言轻飘飘看了我一眼,回答异常肯定:“不是!”我讶然:“那你在夸谁?” 王妙音伸出食指微微往前一指,我便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然后便在原地发起了呆,直到王妙音擦着我的耳边猛拍了一巴掌,我才回过神来。我顾不上骂他,便诚挚地感慨:“果真是美女!” 王妙音得意看了我一眼,贼笑:“是吧?”我对着天空翻了一个白眼。 美女朝着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举止娴雅大方。美女本身已经是倾国倾城了,再配上这副姿态,真真让我自惭形秽!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鞋子上面还破了一个洞,衣服上也积满了灰尘,轻扣额头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有三天没洗澡了,我忽然很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地缝,我要钻进去…… 美女走到王奶奶跟前,甜甜一笑,便熟稔地搀住了她。王奶奶笑着回头:“这是我的孙女,都是年轻人,不必拘束。” 转过头再看王妙音时,他的两只眼睛早已发直,并且整个人陷入迷狂状态不可自拔,因为他将所有的目光都锁定在了美女的后背上。 我举起右手在他眼前猛晃:“喂,醒醒,瞧地上,你的口水流了一地。”王妙音转过头悻悻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这世上有很多美女,而且大多数美女都不好相处,因为自持美貌而心气高傲,而这位显然是个例外,当然,如果在进屋之前问我同样问题的话,我肯定会犀利地回答:这又是一个装逼的女人!但此时此刻,我只能说,凡事总有例外。 邀我们做客的妇人姓王,我和王妙音为了表示尊敬,称她为王奶奶。而那位美女,居然也姓王,我因为非常困惑,便口不择言问了一句:“怎么,王奶奶家的女婿也姓王?”王奶奶回答说:“我可没有什么女婿,我这一生无儿无女!”默了一默,又续道:“悦君是我收养的孙女,心性善良,你们以后可以做个朋友……”我微微一怔,急忙回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在前厅坐定之后,王悦君提了一壶茶过来,亲自为我和王妙音沏上。我抬头朝她笑笑,在目光与她相撞的那一刹那,我的神情有微微一怔。她的笑容干净妥帖,毫无做作,细白的手指扶住壶柄,声音柔润舒适:“一路奔波,先喝杯茶压压惊,房间已经让丫鬟去准备了……” 王妙音似乎有些呆了,平时的话多如滔滔江水,止都止不住,如今却是一脸老实地坐着那里,安静如猫咪。 我悄悄拿胳膊撞他,本想开他的玩笑,却发现王悦君正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于是便及时打住。当着陌生人的面开玩笑实在有失庄重。 王悦君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我旁边的王妙音,眼里带着一丝微恙,脸颊微微泛出一抹红晕,我轻咳了一声,端过旁边桌子上面放着的茶杯,小心啜饮。再抬头时,发现王悦君已经看向了别处。痴痴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我的印象中,王妙音这个人满嘴油腔滑调。这下倒好,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王姓的姑娘给瞧上了,将来若是生个儿子干脆就叫王中王得了,反正爹妈都姓王!我琢磨着自己得抽个时间打问打问王妙音,看他对这位悦君姑娘也可有意,要是恰好两情相悦,干脆让他俩就地把亲事办了得了,我也乐得清闲,省得日后上路还得带个话唠。 臂上突地一阵尖锐刺痛,我茫然地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王妙音手里握着的利器。那根镶满宝石的发簪,正被他定定握在手里,发簪的尾部牢牢对准我的手臂处,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 一时之间,我全身的血液都朝着脑门涌去,正要怒发冲冠大肆发作之时,却忽地意识到,旁边还坐着其他两个人,于是咬咬牙及时打住。眼睛下意识地朝王奶奶坐着的方向扫去,却蓦地发现位置上早已空空如也,王奶奶与她那位孙女早已不知所踪。 我用手揉自己的眼睛,以为看花眼了,然而,那两张座位上面,还是空无一人。我怔怔地望着空空的座位出神,臂上却传来一阵柔酥之感,微微侧脸,看见了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正顺着我的手臂向上攀爬,我呆呆地愣了几秒,突然狠狠捉住:“你要干什么?” 王妙音的声音擦着我的耳边传来:“刚才用发簪戳痛你了,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我打断他:“我好得很,谢谢你了!” 王妙音沮丧地叹了一口气,道:“方才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王奶奶与你打招呼也不理睬,我情急之下才用簪子戳了你,你,是不是病了?” 我轻轻摇头,问他:“她们都走了吗?” 王妙音痴痴地盯着我看了半响,才道:“本来说是要带我们去房中休息的,但我说要到后院去转转,她们便留了丫鬟在外面,正等着呢?你看。”王妙音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门外,果然,外面立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童。 我扶着桌角想站起身,却不想脚下一软,整个人再无知觉。方才坐着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我本是一个成型不久的魅,这股力量简直让我无法承受。 残存的神智,让我来回地思考,只有同为魅的人才能有如此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可这屋里哪里还有什么魅呢?他们都只是平常人而已。或者,只有一种可能,这只魅的成型时间已经多年,以至于我这般灵力试探不出。 我忽然想起,我那从未谋面的表姑,也是姓王。 ------------ 第四章 尘封的往事 上篇 有一些人似乎生来就具有某种能力,对周遭事物会充满源源不断的热情,对所有的隐秘都充满渴求。虽然这样本身并不好,但这世上,有些东西,本不是自主就能够控制的。 比如说,那位悦君姑娘,才几日不到,便被王妙音收了芳心,或许,我这样说有些夸大的成分,不过,眼睛看到的,总不是假的吧。 我并非有意窥伺他们的隐私,若要怪罪,也只能怪他俩缠绵之时不插门闩。但王妙音却不同意我的说法,据他所讲,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假象。我听完甚为惊讶:“我亲眼看见你们在地上抱成一团,难道这是假象?” 王妙音听完白了我一眼,然后便开始了絮絮叨叨的解释。他说自己本来在桌子旁边端坐着,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王悦君在一旁围观,然后,我不打招呼便猛地推门而进,吓得他俩双双跌倒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至于两个人抱在一起嘛,那是为了,相互防止对方擦伤。 我听完他的解释,干笑了两声:“呵呵。”便不再不言语。这个解释实在太……牵强。 不过,转念一想,觉得做人应该胸怀宽广点,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道:“愿你们二人早日为神鸟家族生产出继承人……” 王妙音默了一默,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在一边,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坚定:“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愣:“为啥?” 王妙音嘴角含着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肃了肃脸色,压低了声音:“你了解得怎么样了?” 王妙音站了起来,在屋子里面绕了一圈,得意道:“本美男出面,那还用说……”我未待他说完,便打断道:“连身体都搭上了,怎能不如愿。” 王妙音一怔,巴巴看我两眼,不说话。 其实,缺德之人应该是我才对,是我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让王妙音牺牲色相去套王悦君的话,谁知王妙音这人做事没个准,一不留神用力过猛,造成了现如今这个窘况,罢了罢了,就当是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对于这件事,王妙音的态度离谱得邪门,打死都不肯承认,与那王悦君有过肌肤之亲,难道还真是我看错了?! 前些天,我费了好些财力去打听表姑的消息,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结果却让人失望透顶。说是我的表姑前几年就搬离了那块地方,之后与那些街坊邻居再无联系,如此这般,我更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了。 听说,那个时候,她正患着重病,说是要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疗养,之后就没了音信。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沮丧,却也无可奈何。 王妙音倒了一杯茶,递到我的手中,兀然道:“你别担心,说不定下次一出门就会遇上她,不用花任何力气。” 我默了一默,沉重叹道:“但愿吧。” 臂上骤然一紧,王妙音凑近了来,神情异样地看我两眼,我一怔:“你,你干嘛?” 他挨得仿佛更加近了,微微张阖的鼻翼里面喷吐出来温暖的气流,都打在了我的侧脸上面,柔软,潮湿。我自然是应该跳起来躲开的,然而,我却没有,我就那样坐在原地,动也未动,像是全身都被打了石膏一样。 我的大脑里面一片空白,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微微开口,声音细如蚊呐:“你为什么要这样……” 侧脸上一抹暖流瞬间消失,王妙音闪开了老远,倨傲道:“老大,你想多了吧!你头上有个叶子,呐,你看,你刚才上哪去了……” 待他说完,我凌乱了…… 侧过头去,发现王妙音正狡黠地看着我,神情复杂,像是虏获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漫不经心开口:“我从王悦君那里打探了很多消息,你想听听吗?” ------------ 第五章 尘封的往事 下篇 从王妙音那里,我知道了一个故事。 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家宅子的主人本来是一位邓姓的老先生,叫作邓同。后来,他患了重病,离世的时候,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自己唯一的妻子,王奶奶。也就是我们前些天见到的那位。 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丈夫给妻子钱花,理所当然。可能我这样说,有些男子不大认同,其实也对,当男人成了家庭主男时,在外打拼的女人也应该给男人钱花,不过在这里,不深究这个问题。 王奶奶得到了一大笔遗产,本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她却没有。她日日以泪洗面,甚至哭晕过去好几回。这让我想起了前些天听到的一个街坊传言,说是村东头住着一个张寡妇,家境潦倒穷困,却生得一双漂亮的女儿,有一天,张寡妇路过小摊的时候,看上了摊面上的一条珍珠链子,于是,便拉了女儿去卖,想用卖掉女儿的钱去买那条珍珠链子。 我想,若是这位张寡妇得知了王奶奶的事情,会不会嘲笑她脑子不大利索?! 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人把钱看得比亲情和人命都重要……在这世上,有人真正活过一回,也有人,只是走了一遭。 王雨这一生,不能生育,但邓同却不离不弃,甚至,连偏房也不曾娶过。不是她不许,只是,他不肯。直到,邓同一病不起…… 然后,她们的爱情就这样悄然结束了,犹如那逝者的生命一般,永远都无生还的可能。 在他死后的前几天,她每天都跪在丈夫的棺椁前,静静地看着它,就像他生前那样。在他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看着他的,而他,也会回转过头来看着她。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目不转睛,仿佛初遇时一般,对眼前未知的人满怀着无尽好奇…… 她也曾年轻过,那个时候,她的脸上见不到一丝皱纹。那个时候,她们还没有后来的一大笔家业。自从他与她出逃之后,他们就是一穷二白。 邓同在外面经营一个小摊,日日披星戴月,无比忙碌。她留在了家中,想为他分担一些压力,于是,她学会了织布。 有一次,她织完布后,累得趴在织布机的架子上面,睡了过去。等她猛然惊醒的时候,外面已是黢黑一片。她心中紧张万分,因为过不了多久,邓同就会推门而入,高呼着自己的辘辘饥肠,然而,当他看到冰冷的灶台之后,会怎么想?他已经劳累了整整一天了! 果然,当她刚刚把水添到锅中的时候,邓同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她看着他,愧疚的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每每犯了同样的错误之后,父母都会狠狠责备自己。她几乎可以预想到,邓同发现没有晚餐后生气的表情,说不定还会冲着她撂几句狠话,例如:你下次再他妈这样,老子休了你!或者,你怎么当女人的,做个饭有这么困难吗?靠!如此之类。 但,她终是想错了他。他是她的枕边人,但她却并非完全了解他。他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他看见了站在灶台前怔怔发愣的她,便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走到她的身前,轻轻说了一句话,然后,她的眼泪却奇妙地遏制不住。他说:“身上的衣服怎么又黏又湿,快去换一件,然后乖乖坐在凳子上面休息,晚饭我来……” 她是眼里含着泪转过身的。是幸福的眼泪。她和他在一起好些年了,但他从未责备过她,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不忍心。 那天晚上,当她裹着被子坐在床前,痴痴地盯着邓同在灶台前面忙碌的身影时,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她暗自在心里发誓,此生,无论如何,都要与眼前的男人在一起…… 可是?他们有过幸福的前生,却不能,死后也如此,相依,相守。 他下葬的前一天,她用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却,没能死成。被人救下之后,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自从,她醒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想过与死有关的事情……至于,这里的转变到底是因为什么?王妙音说得不够具体,而我,也不敢胡乱猜测。不过,王妙音想了一想,补上了一句:“王悦君说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眼睛里似乎充满疑虑……” 我一愣:“疑虑?” 王妙音轻轻点头,神色有些怅然,抑或只是我看错了罢。 因他也是道听途说,所以我也不敢肯定,只晓得,王雨当日虽然被救得及时,但救下之后,也是奄奄一息了。那段时期,她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中途有一个月,服侍她的丫鬟发现她失去了呼吸,然而第二天却又醒了过来。彻底醒过来之后,她变得健康而又愉悦,曾经低迷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旁人每每议及此事时,都会称赞王奶奶的心态如何如何之好,为人如何如何之坚强,然而,我却认为,醒后的她与之前的她早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 第六章 执手一生的爱情 上篇 王悦君主动过来找我,这是让我极其吃惊的事情。我自以为她是过来向我倾诉与王妙音之间感情萌发过程的,例如什么他们二人是一见钟情呀,是天赐的缘分呀,如此等等能把人酸死的话。没准在她的潜意识里,把我当成了情敌也难说。 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她见了我,只轻轻说了一句,说是王奶奶让我过去一趟。 我心下瞬时豁然,想来我入住这里已有多日,主人现在找我过去,不会是要下逐客令了吧? 自从那一日意识到这里的异样之后。虽然几经留心,但终是未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而这些日来,便一门心思扑到了打听表姑消息这件事上,对王奶奶这边甚为疏忽,今日她主动邀我,不知道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去的路上,我在心里暗想,王奶奶身为一家之主,住的地方应该奢华无极才对,岂料,目之所及,恰恰相反。她落居的地方简直比我们住的客房还要简约。大约是她这样经历过大富大贵的人早已把物欲看淡了罢,钱财本身带不到坟墓里去,而且过于张扬,还容易遭贼惦记。 轻推门而进,屋子里面空无一人,我挑了桌子旁边的凳子坐下,想起起王悦君说过的话:“若你去了那里,见屋子里面无人,就稍稍等上一会儿……” 我坐在那里,抬起头打量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什。无意识地,却瞥见了墙上挂着的画。我站了起来,踱到挂画前面,盯着它细细地看,眼里不觉浮上一丝讶异。 画的年代有些久远了,纸页在微微泛着黄,然而,这却不是让我惊讶的原因…… 画上描摹的女子正在园中与蝴蝶嬉戏,她有着一双秀眉,纤长而生动。有微风拂过,她却停在一株鸢尾花旁,动也不肯动,痴痴地盯着花朵上面停歇着的蝴蝶,眼里透出温柔的笑,嘴角微微弯起。她手中的扇子像被施过法术一样停在半空,仿佛稍稍一动,那只蝴蝶就会惊起而飞走。 我怔怔盯着这副春日游园图,记忆中有某种熟悉的东西被唤醒。 许多年前,那时自己还很小,母亲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旁说起同样的话,然后从抽屉里搜出同一副画,指着那上面的人,眼神里面流露出愤恨和怨怼。她告诉我,画中的人是我一辈子的仇人。只是,许多年过去了,岁月早已淹没了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也淹没了童年里许下与仇恨有关的承诺。 那幅画后来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母亲和妹妹都有不同的说法。母亲说画中的人让她感到恶心,她于是就一把撕了她,并用撕碎的纸片点了炉子。而妹妹却说,母亲把那幅画拿到市集卖掉了,然后用卖画的钱给自己做了一身衣裳…… 不管这幅画最终是以何种方式消失,总之,我都可以肯定,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画,与记忆中的,本是同一物。因为我看到画的最角落,有我用童年特有的方式盖上的印记,五个歪歪扭扭的小楷――我是邓紫华…… 也难怪,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从外面回来,足足臭骂了我三个时辰,说我不该在画上写字。如今,我总算明了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又遇见了童年时候感兴趣的东西。我忽然在心中产生了一个主意,我想把画中的人,与王奶奶的摸样做以比对。虽然她们之间的年龄隔着几十年,但整体的轮廓总不会错。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王奶奶站在门口,神情淡淡。她清亮的眼睛里面透出聪明的眼色,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已经八十高龄的老人,而且,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气势,反而比年轻人都要精悍。 我怔了一怔,轻轻启口:“王奶奶。”虽然心中对她多有防备,但她终究是我的长辈,所以,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她温和地笑,祥和而又宁静,那样的味道,特殊而又寻常,仿佛一个在世外桃源中生活久了的人才有的与世无争。 半响,她的声音缓缓,几乎是一字字道:“与我出去走走罢,我老了,下次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样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她的话里所包含的期待,让人不能拒绝。于是,我答应了她。 跟在她的身后,听着她幽幽的叹息,仿佛,这才是生命的本来摸样。然而,她又在叹息什么?她这一生,除了没能有过孩子,其他的都已如愿了…… 她回过头来看我,声音遥远而缓慢:“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可感兴趣?” 她口中的故事,与我从王妙音那里听来的,有相似的地方,主角都是她自己。只不过,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的故事,要比道听途说到的谣传真实得多,也感动得多…… 那是多年前一个深秋的晚上,寒叶凋零。当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王雨,从城外匆匆向城内赶路。 那样晚的时间,她孤身一人走在泥泞道路上,心中惴惴。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她忽然后悔了,她想回过头去沿着原路返回。然而,回去的距离甚至比前面的距离还要远。于是,她放弃了。 她又累又饿,困乏得简直迈不动脚了。本来,她的母亲留她在外婆家玩,打算隔天派仆人去接回她,但她的舅舅却无故冲着她发了一大通火,她因为顶撞了几句之后,便被舅舅狠狠地揍了一顿。当时的她。虽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却也有了自尊,当着众位亲戚的面被舅舅扒了裤子,在屁股上面狠狠的打。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耻辱,何况,她是一个有着良好出身的富家小姐。 他的舅舅本是不学无术的莽撞之徒,性情暴躁,她被留在那里,总会受到欺负。无论她是否有意,都会招惹到对方,因为对方是一颗不能预知爆炸时间的定时炸弹,是一座让人提心吊胆的活火山。 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不顾外面的漆黑,当夜就逃走了。那是深秋时节的夜晚,涔涔的冷气打在她的全身,带着彻骨的寒意,以至她的身体都在瑟瑟抖动。她逃走时,本该从外婆家顺走一件外衣的。 她回家的路,是一条土路,又硬又冷,踩在上面,就像光着脚没有穿鞋一样,每一步,都咯的她的脚底生疼。 她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平时在话本小说里读到的恐怖情节,那些情节,如今全部变成了幻想,都一一呈现在她的大脑里,像皮影戏一样,不断地变换,一刻不停。 她无数次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最终放弃了,因为只要一想到自己被那样侮辱,她就气得浑身发抖。 终于,她捱到了城内。正当她庆幸自己沿途没有遇到危险时,路边的哭声却让她猛地一惊。 那是一个男人,倚靠在城墙底下,把头埋进手臂,悲伤地哭泣着。她走进一些,仔细打量他的全身,她发现他身上的衣服穿得齐整而又体面。她想不通,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值得哭泣的事情,她本想继续行程不搭理他的,但脚却不由自主移到了他的旁边,她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男人没有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哭着。她默默地看着他,弯下腰蹲在了他的旁边,然后开始哭泣。她哭得声音越来越大,起先,只是小小的啜泣,然后,是呜咽,到最后,简直是放声嚎啕。直到,有人拽她的袖子,她才停了下来。是那个男人。 他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说:“你跟着我哭什么?” 她看了那男人一眼,然后继续哭自己的。那个男人痴痴地看着她,唇角忽然漾出笑意。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像傻子一样,大晚上抱着砖头哭泣的人,许多年以后,会成为各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 第七章 执手一生的爱情 下篇 那个男人,叫作邓同。他曾有过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却因为妻子的失职,孩子早早便夭折了。 他的前妻,是一个暴躁的女人,每次和他吵架的时候,都会朝他抡拳头,然后摆出一副想和他干上一架的气势。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不应同女人一般见识,所以,每次都是一笑置之。 直到,有一次……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她的前妻亲手把他们唯一的儿子摔到地上的时候,他在极端的愤怒中掴了她一巴掌…… 也许,她的前妻也没有想到,自己冲动之下,居然有那样大的力气,把八个月的儿子从床上一把捞起来。她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却不慎失了手,孩子直直从她手中坠了下去,若是坠到地上,倒也无妨,因为那里铺着从波斯买来的地毯。可是?老天注定要和她开个玩笑,孩子从她的手中掉下去之后,直直跌进了火盆…… 那晚是西北最冷的时候,所有住在西北的人,都习惯在这个时候燃起最旺盛的炭火……多年以后,当她回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时,不知会作何感想。是会埋怨那晚的炭火太过于旺盛,还是,会怪罪自己的冲动和大意? 当孩子被从火红的烤火炉里捞上来的时候,那张鲜嫩的婴儿脸早已变了形。没有血,所有的皮肤像发酵后的面团一样,肿胀,带着肉质熟透后特有的红色,上面散布着透亮而骇人的气泡。 那个孩子在床上挣扎到天亮后,终于死了。死得时候,没有哭声,因为他的嗓子已经被烧坏了…… 邓同在那一晚,平生第一次留下了眼泪,即是为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又是为自己即将化为齑粉的家庭。 他当日就逃离了那个北方的都城。 多日后的某个晚上,他终于在陌生的城墙外面,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在王雨的眼里,这个叫作邓同的男人,稳重,内敛。他身上所有的气质都让她着迷。可是?父母早已为她安排了亲事。她身不由己。 男方是朝中某个大官家的独子,她从未见过对方。她此前的人生也没有经历过,这世上哪怕任何一份爱情,所以,她以为,男女在一起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会产生爱情。可是?她错了,因为直到她老去的那一天,她才知道,这个世上,命中注定的爱情,只能与一人拥有。只有一人。 只是,她们,真正的开始,太晚了点。 她终究还是嫁给了他,嫁给了大官的独子。成亲那天,她顶着盖头坐在迎亲的轿子里,流下了眼泪。命运的车轮,静止在了这里,似乎再也不会转动,只有她的心中,隐隐有些不甘。 终归,命运的车轮还是缓缓地转动了起来,那是隆冬里的腊月。本该是喜气洋洋筹备年货的日子,却有一道圣旨宣下,生生折断了她们王家的所有美好初衷。 皇上口谕,定了他的王家的罪。她的父亲,母亲,以及所有家中老小,当天就被来人押进了囚车。 她在夫家得到了消息,坐立难安,于是,便来到了丈夫的书房外面,想求他在朝堂之上为自己的父亲说几句话。 慌乱之中,她忘记了敲门,伸手就推了开去。然而,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却给了她极大的震惊。他的丈夫,赤着身体,沉沉地压在书桌之上,在他的身下,露出一个女子的脑袋。鬓发散落了一地,手臂却攀上他丈夫的脖子,她仰着脖子,像小猫一般发出甜腻的声音,在他丈夫的身下微微喘息。 她尖叫一声,夺路而逃,却忘记关上了书房的门,身后有怒骂声追着她的后背传来。 她回到了自己房中,在房梁之上悬了白绫,想一死了之。活着这般煎熬,还不如一了百了。 可刚把白绫套上自己的脖子,就被人从后面抱了下来,是他的丈夫。他扇了她一巴掌,骂道:“别他妈死在老子家里,传出去人家还以为老子亏待了你!” 她怔然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人活活掰成了两半,痛得不能自持,然后,眼泪便顺着脸颊滚滚滑落。她本是求以解脱的,却连死的权力也被人剥夺了去,生生听着对方的侮辱,却无能为力。 她还在愣着,他却已经抱起了她。他把她狠狠丢到了床上,扑上去便开始扒她的衣服,嘴里狠狠骂着:“老子只是找个娘们玩玩,你就不乐意了,得了,那老子今日就好好玩你……” 她在他的身下,一边流着泪,一边破口大骂。她大骂她丈夫的名字,大骂他丈夫的家人。而他,似乎更加得意了,他涎笑着用手抚摸她的全身,随即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她在他的身下,愤怒得简直无以复加,手上的力气简直要把被单扯成碎片。探到枕头底下的时候,却忽地臂上一凉,她从里面摸出来一把短刀,对着他的背部便扎了下去…… 那把刀本是她放在枕头底下防身用的,因为自从成亲以来,他的丈夫经常夜不归宿。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总会感到害怕,于是,便藏了短刀在枕头底下。 这把短刀,总算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却不曾想到,用来对付的,却是她的丈夫。 那一刀下去,她的丈夫没有性命危险,只是白白流失了好些血罢了,想来,吃几个月猪肉和鸡蛋也就补上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丈夫苏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份休书。他早想摆脱她了,他可不想和她们王家有一丝牵连,连累到自家可就不妙。于是,她被赶了出来。 她本已经料到这样的结局,却始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突然。她还在床上睡着的时候,便被人从被子里提了出来,然后像丢小鸡一样,被丢到了大街上。 她身无分文,到晚餐的时候,她已经饿得毫无知觉了。她仰起头看天,对着即将西沉的落日放声大笑,她知道,被赶出来之后,便重新成为王家的人了,不久之后,那些官差便会找到她,捉住她,让她去给父母陪葬。 于是,她干脆朝着衙门的方向走去。既然横竖都是死,便要死得有尊严一点。然后,她走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他站过的地方。她想起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然后,克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她蹲在地上大声哭泣,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哭就哭。然后,肩上猛地一紧,有人从后面捉住她的肩膀,她心里一沉,知道是官差找上她了,但她却恨他们为何来的这么快,连一场痛哭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她木然地回过头去,却愣在了原地。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她曾在自己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呼唤他的名字;她在自己心底,对他倾注了无限感情;她每每想起他时,便会热泪盈眶。然而,此刻,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她的面前,深深地看着她。 在这样的时候,他却没有逃开,她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趁着临死前有限的时间向他诉说自己的内心…… 她看着他,心中无限感动,但旋即便恢复理智,她提醒他:“我现在已经沦为罪人了,你不要与我在一起,会连累你。” 他对她稍稍用力,她整个人便直直朝前跌了过去。那是一方宽阔的胸膛,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胸膛,坚毅,让她心安。他抚摸她前额的头发,命令道:“你必须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为了我……” 她伏在他的怀里,无法控制地大哭,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的眼泪混着雨水一起从空中落下……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里,整个世界都像慢镜头一样向后,缓缓地移动,移动…… 邓同卖掉了自己全部的家产,保下了她。然后,带着她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座都城。 她知道他的离开将意味什么…… 他最初来到这里时,身无分文,而这些年过去了,他亲手累积了那样多的的财富,为了她,他将再次变得身无分文。 财富对于男人,意味着尊严和地位,倘若一个男人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尊严和地位,那么,他一定是疯狂地爱着这个女人,爱到失去理智。 ------------ 第八章 甜蜜的哀伤 上篇 王奶奶向我说起往事时,眼睛里面漾出幸福的神采,然而,只是一瞬,便黯淡了下去。 往事那么长,那么远,谁的人生能从一开始就是宁静无波?除了波澜不惊的内心,这个世界,你什么也控制不了。 这句话,是我用自己一整个的青春岁月所换回来的真理,那些曾经的头破血流与跌倒损伤,不过是为了能换来这样一句。要我明白,这世上,我们仅能做到的,就是坚持与捍卫,然而结果,很多时候,都是不得而知。 我本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了,才能有机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既然天生是个鬼,便要像一个真正的鬼一般,平常人不敢说出口的话,我都能够坦坦然然讲出来。 那个叫作邓同的男人,是王雨这一生,唯一深爱过的男人。有些人总是这样对自己喜爱的人讲:你是我最爱的人,然后,微弱地在后面补上一个“之一”。 最爱的人之一?! 那么,他的诚恳有力证明了,自己是韦小宝的关门弟子。 好男人就像是烫手的山芋,你拿在手里欢喜,别人却看的眼红。 在接着讲王雨与邓同的故事之前,我先来聊一段和王妙音之间的对话。话说,这一天,我问了王妙音一个问题,但他的回答却让我很不满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面分解。 那日,王妙音闲闲地坐在后园里面吃橘子,吃得那叫相当一个认真,以至于我从后面拍他,他都没有反应。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就着他的后背给了一掌,用的力道许是稍微大了一点,然后王妙音手里那半颗橘子直接掉到了地上。我怔然愣在了原地。 巴巴地对着王妙音的后背看了两眼,准备溜溜转身走人时,王妙音背对着我喊了一句:“站住!” 我一愣,全身的汗毛抖了一抖,然后,赔着笑凑上去:“啥事啊!妙音,瞧你发这么大的火……” 王妙音从地上捡起那半颗方才掉到地上的橘子,抬头看了我一眼,阴测测道:“你笑得这么诡异,是不是有求于我啊?” 我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做冥思苦想状:“有吗?” 王妙音切了一声,对我表达了一番深深的鄙视,接着,拍了拍橘子上面的灰尘,当着我的面,把剩下那半颗吃了下去。我的嘴唇动了动,终是只说出一句话:“……” 其实,我来找王妙音,不过是想问他一个词语的意思罢了。他眉头一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什么?你连女屌丝这个词语的意思都不知道?”我怅然地摇了摇头。王妙音得意看了我一眼,眼里透出古怪笑意,半响,强忍着笑意道:“那种人指的可不就是你,哈哈……”我一脸无语站在原地,假装没有听到。 王妙音趴在院里的石桌上面,笑得喘不过气来:“所谓的女屌丝,本质上,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女人,你和那位王悦君都是女屌丝!” 我实在有些怀疑王妙音的智商:“王悦君这样的美女,怎么到了你这里竟然和我成了一个级别?” 王妙音喟然长叹,高深道:“在我的眼里,跟风而没有自己的特点的女人,都是女屌丝,无关长相,无关家世,只因为,她们没有自我,这样的人即使满腹才华和美貌无双,内心还是充满了自卑……” 王妙音的一番话,忽然让我如沐春风。这个世上,真正的女屌丝是没有自我的人,哪怕有着娇媚的容颜与婀娜的身段……真正的女神,即使被别人冠以女屌丝的称谓时,依然能谈笑风生,安然自若。因为她们的内心坦然,而且宁静。 这个故事本身毫无味道,不过是些许对生活的感悟罢了,从而也让自己,满怀自信而坦然的态度。 那个夜晚,邓同带着王雨,踏着漫漫星辉,行走在异乡的小道上。路,长而幽静,心思却难以安稳。 她枕着他的肩膀,问他:“你说的可是当真,这一世,我们永不分离?”他转过头来,深深看她,嘴角噙了柔柔的笑意,然后,他的唇爬上了她的额头,轻轻抚下,柔软而冰凉。车窗外传来老马的一声嘶鸣,马蹄铁与路面相撞发出的哒哒声格外清晰,无边的四野兀自空旷而幽静,她的心里却涌出一股一股的泉水,眼角兀然濡湿一片。 对于未来,她几乎无可预测,但他的吻却叫她安心,尽管,她的心底,仍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仿佛极夜里面的一方白昼。虽然是光明,但叫人心惊。 她害怕失去他…… ------------ 第九章 甜蜜的哀伤 中篇 起先,他们落脚在一家客栈,客栈的名字奇怪到离谱,不是什么走大众路线的“悦来客栈”。客栈的牌匾上只有两个醒目的大字:“大胖”。他们甚为不解,便走到里面询问。负责登记的小二,悻悻扫了他们两眼,随意道:“大胖客栈,懂不懂?”然后比了一个手势,续道:“我们掌柜本来想写成大胖客栈,却觉得不够显眼,于是只用了“大胖”二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小二自顾自地说着,王雨会意地哦了一声,看了一眼身边的邓同,软软一笑。他的眼里也含着满满的笑意,正痴痴看着她,似有话说,却又未讲一字。 王雨的手臂,紧紧挨着他的衣袖,他们虽然彼此表明了心意,之间却总隔着什么。这样的时候,她甜蜜地冲着他笑,眼角处却暗暗含着一丝哀愁。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莫非他的心中并不如嘴上说的那般爱我? 这个念头刚刚在她的大脑里面出现,她就在意识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她强硬地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不许怀疑他的真诚。可,有些念头哪里是人为可以控制,恍若大脑里燃起的一堆篝火,对着它吐口水,并无实质性作用。安全感,即需要于她自身,也需要,他的肯定。 她的手腕,绕着他的衣袖打圈,许多次似有无意的触碰,让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们的手本该是连在一起的。于是,她想试着,试着主动牵住他的手,可心里却微弱有些抵触,为什么她爱的男人是这样被动,为什么…… 手腕处陡然一紧,有一股坚定而强大的力道牵住了她,愕然抬头,定定看着他,良久,缓缓开口:“……我以为你并不想牵住我……” 他无辜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有些苦涩,然后,猛地一把抱住了她:“我今生只有你一个妻子,相信我,不要这样患得患失,我会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你,我到底有多么爱你……” 她躺在他的怀里,心中升起了融融的温暖,先前的那丝疑虑骤然瓦解。 幸福来得这样早,痛苦也喜欢紧随其后。 她们在那家客栈住了下来,付了半个月的房钱。这是一座陌生的都城,来到这里,她们无处可去,幸亏城外有这家价格低廉而又环境舒适的客栈。店里的小二总是悠闲地坐在前堂抱怨,抱怨店里的生意为何这样糟糕,她随口回了一句:“可能跟客栈的名字有关。”当即便遭到了小二的无情抗诉,小二有些愠怒,但语气上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大胖’不好听吗?这么通俗易懂……” 她张了张嘴,想和他讲明,她的意思是,门口的牌子上只有“大胖”两个字,不够鲜明,过往的客人没准领悟不到这二字的含义,当它是个菜市场也说不准,可是?看到小二的反应如此激烈,便作罢了。 她在前堂里面转了一圈,便回房去了。这个下午,她过得无聊极了,因为没有人陪她说话,而她与楼下的小二又话不投机。他中午就出门了,想去城内找份活干。她希望他能找到一份轻松的工作,最好不是体力活,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儒雅,身上哪里来的力气? 黄昏时分,他从外面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尘土和疲倦。她从楼下迎了他上来,靠在他的怀里,拨弄他额角的头发,问他:“今天顺利吗?快和我说说,找到了什么活?”他的脸上似有微微一怔,眼里隐约透出一丝恍惚,瞬间却恢复了正常,他把怀里的她抱得更紧,神情漫长而遥远,喃喃道:“放心吧!是一份轻松的活,不过是帮人家洗洗碗扫扫地罢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其实撒了一个谎,他不想让她担心。可是?他总归没有算出,他的谎言总会让她误会。也许,他们之间应该更加坦白一些罢。好的爱情,总是能够荣辱与共的。 每当他出门的时候,她就留在客栈里做针线活,一边做一边在大脑里勾画出有关于未来的美好,她想,等到他们能够买得起一所房子的时候,她想有一个孩子。 这一天,她带了自己纳的鞋底去市集上,想卖掉换些碎银回来,却不幸遇上了一伙流氓。他们堵在她的鞋摊前面,用下流的言语刺激她。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若是留下来与他们争斗,不但鞋底保不住,没准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被人玩弄个透,所以,除了逃命,她别无他法。于是,她瞅准一个空档,拔腿就跑。 她跑起来,简直像一阵风,到了拱桥上的时候,她回过头去看,远远地看见了那群流氓从地上提了她装鞋底的竹篓走了。那伙人没能追上她,便抢了她的鞋底撒气。 她扶着拱桥上的石墩,重重地喘气,即是因为方才疾风骤雨一般的奔跑所致,又是因为被那伙流氓惹得浑身来气。然后,她转过身,准备走回客栈去。 东西都被人抢了,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在转身的那一霎,她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但等她仔细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又被茫茫人潮淹没了。 凭着直觉,她几乎可以肯定,方才的背影是她爱的人,于是,她朝着那个背影追了上去。她在心里做出了各种假设,假设他看到她时,会是何种吃惊的摸样……她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等她追上他时,她的心却重重地凉了一凉。隔着五米远的距离,她清晰地看见了她不想看到的事情。 ------------ 第十章 甜蜜的哀伤 下篇 他的背影依旧如往日那般,温润而挺拔,往常在这个时候,她肯定直扑了上去,然后坠进他的怀里。她喜欢他用手接住她时,那种关切而又心疼的眼神,让她的心里,有汩汩春泉在缓慢涌动。 可是?此刻,她不能。因为,他的旁边,站了另外一个女子。她实在没有看错,那是一个穿戴打扮极尽妖娆的女子,那个女子一只手轻轻搭在邓同的肩上,另一只手悠悠摇着手里的圆扇,每一个动作,都是无尽风情。 她们站在那里,熟络而又亲昵,似乎是在讨论某件事情。那个女子说到尽兴处,会娇羞地掩了嘴角发笑,然后用暧昧不定的眼波回望他。 王雨的心里忽然冒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她想起了王家的无妄之灾,想起了他曾对她说过有关于一生一世的誓言,然后蓦地涌上一种冲动,她举得自己这一生是多么的悲哀啊!明明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姐,却要承受这么多生命的变故。 这股冲动,终是被她的理智强压了下去。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他不是那样朝三暮四的男人,如今,她既然跟了他,就应当对他怀有信心。 终究,这份信心没能持续太久,便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打碎了。宛若砰然坠地的陶瓷,瓷身破碎散了一地的微末,不留一分。她看见,那个陌生的女子,轻轻踮起了脚跟,在他的唇上俯下一吻,漫长而情深。她用手臂攀着他的脖子,吻得那样急切,热烈,似乎来回过往的行人,都影响不到她内心狂热的情欲。 她匆忙转身,不想在原地停留分毫,然后,眼泪顺着眼角大滴大滴的滚落。她一边捂住嘴低声呜咽,一边从拱桥上面向回疯跑,风如絮语般擦着她的耳边,苍茫而过,似低声的悲泣。她忽然开始回顾自己度过的十八年人生,然后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这十八年以前,她的人生是明丽璀璨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世界变得这般糟糕,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她蓦地停了下来,停在了那里,像傻子一样,呆立着不动。她在心里诘问自己,既然命运对她是这般苛刻,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何况,如今她在这世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不如求个痛快,死而解脱。只是,她为他感到可惜,他曾舍弃了那样一大笔财富才换回她的命,到头来,却是一场失败的投资。 她重新走回拱桥,对着桥底的江水痴痴发愣,她并不是怕死,不过是心疼他的那笔家产,毕竟,他为了她变成一无所有……罢了罢了,下辈子若是遇上,就把这笔债补上。 她跨过桥上的扶手,站在外侧仅两寸的边沿上,深吁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做出凛然表情。犹如死士为主顾效命时,冷冽无情的心境一般,不过两者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想要别人的命,后者想要自己的命。 她轻轻闭上了眼,左脚缓慢探出,悬空了的左脚似乎都能感受到桥下江水流动时向外散发的寒气。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还好,现在不是冬天,跳下去也不会太冷,身体不会被冻僵,死得也不会太痛苦。 肩上突然猛地一紧,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对着她的后背大喊:“你干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整个人已从边沿上直直跌落了下去。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她仿佛听到了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的尖叫声,她不知道他们是在嘲笑她用这种卑微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还是在为这场赏心悦目的表演而喝彩。 是啊!她的人生不过是一场表演罢了,她活得这般不幸…… 虽然是夏季的三伏天,但江里的水却冷的彻骨。江水缓缓漫过她的身体,她也不挣扎,若不是老天垂怜,她已是一个死过两次的人,如今,苟活了这些时日,她已经毫无遗憾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意识似乎正在一寸寸地消失,愈来愈微弱。她的身体被江水推压着,缓缓向江底沉去,然后,她的身体猛地一轻,似踏进了九天云霄上,哗哗的水声擦着她的耳边不断地响。 她忽然觉得有人从水里捞起了她,存放进一片温暖的地方。她的意识尚且还有几丝残存,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片温软地方急促而紊乱地奔驰着,她蓦地明白,她是躺在了某个人的怀里。 她想开口,让救她的人放手,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与死神失之交臂了,她是一个倒霉的人,连自杀这种小事都不能如愿。可是?她的喉咙却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简直想骂脏话了,想死却死不了,简直是生不如死!然后,她猛地咳了出来,似乎从嘴里吐出了某些东西,她在心里悲伤的想,不知道有没有小鱼被吐出来,再然后,她便醒了。 即便是醒了,她也不想睁开眼睛,没死成,多羞愧啊!浓密的睫毛颤了几颤,终于,睁开了眼睛。反正迟早要面对的,唉! 视线微弱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雨雾,然后,太阳从云层里面透出身来,雨雾纷纷变成水珠从空中坠落。她总算看清了。那是一双眼睛,正愣愣地盯在她的身上,悲伤而又怅惘。她记得这双眼睛,深邃而好看的眼眸,却时常带着一层淡淡的郁悒,似乎,她以前经常看到这双眼睛。她忽然明了了。 他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她很想问他。可是?她还未有机会把这句话问出口,他便搂她进了他的怀里,他几乎哽咽出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她淡淡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活了。”然后,大脑无来由地一阵眩晕,便没了知觉。 她在昏迷中默默地想,若是她这一生,再也不要清醒该有多好。她的父母已经离开这缱绻红尘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该有多么孤单啊…… 只是,她不知道,这红尘俗世,上演最多的不是一世繁华,而是令人肠断的误解。她实在没有认清他…… ------------ 第十一章 恋恋红尘 上篇 她终于醒了。一睁开眼,便瞧见了盖在自己身上富丽的锦被。她虽然有微微一怔,但心里却无比肯定,这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她想起了王家的老宅,那里面的每一间房子都无比奢华,只可惜,这些早已成了往事,如今的她,身似浮萍。 屋子里面安静极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所处的地方早已不是人世,让她始料未及的是,阎王老爷家的房子居然比想象中要好,不是茅草屋。 她失神地睁开眼睛,盯着蚊帐顶上的图案细细地看,那是一排排顽强矗立着的竹子,清风傲骨似的神韵,让她喜欢。她禁不住在心里感叹,阎王老爷的喜好居然如此卓尔不凡。然后,她望进了一双眼睛,似以往那般深邃,只不过,明亮皎洁的瞳孔早已没了光彩,浓而重的黑眼圈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忧郁而心伤。 他怔怔看着她,眼里似有东西流动,他有千言无语要说与她听,却只是张了张嘴,微弱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她别过脸,避开了他的眼睛,语气冷冷淡淡:“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害得你倾家荡产,对不起你的人是我。” 他猛地向前一步,跪爬在她的床边,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语气哀恳:“我对不起你,我……” 她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朝着墙睡起了回笼觉。他怔愣地站在原地,游游看着她的后背,眼神却涣散,像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积压在他的心里,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辩解的人,尤其在爱的人面前,更是笨拙到无力。 有人来了。虽然她的脚步极轻,但凭着女人天生的直觉,王雨能够感觉得到,来者是一个女人。 她躺在那里,后背上忽然被人轻轻地拍,只是一下,力道不算太大,但叫醒她却已足矣。 她静静思考了几秒,转回了身。她的床边站着一个打扮得艳丽妖冶的女人,一脸灿烂地朝她笑着,手里似乎还拿了东西。未待她开口,便抢先一句:“听说你已经醒了,我便带了早餐过来,病人要及时吃饭才能恢复得快。” 她默然盯着眼前的女子,忽然觉得她说话的姿态是那般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然后,她的脑中蓦地回忆起一幕场景。 她觉得有些可笑,明明是因为对方她才成了这个样子的,现在倒好,对方反倒回过头来安慰她,实在太滑稽了。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用被子裹紧自己,扬起头看了女子一眼,淡淡道:“你留着自己吃吧!我现在除了死,什么都不想做。” 女子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央求:“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她听不见女子说了些什么?只待她说完后反问了一句:“这不正是你期盼的结局吗?邓同俊逸帅气,是多少女子心中期盼的情人,何况你们这种烟花女子……” 女子的脸上蓦地涨红,半响,缓慢启口:“你如何知道我是烟花女子?” 她默然低头看着锦被上面的绣纹,良久,语气遥远而漫长:“这世上,穿得如此靓丽的女子,不是豪门广宅家的小姐,便是烟街柳巷的厮混女子,而如你这般,穿着如此大胆而妖娆的,不是烟花女子,那是什么?” 女子定定看了她一眼,问她:“你恨我?” 她冷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恨你?”默了一默,又补上一句:“这样的男人我不要也罢。” 女子忽然突兀地笑出了声,语气古怪:“即是这样,那你为何要跳江觅死,你分明心里就是在乎。” 她简直要怒不可遏了,哪里还有这般无耻的人,掠夺了他人的感情,还能这样言辞凿凿、理所当然? 她的手在被里握成了拳头,回复却终究只是冷淡的一句:“你信不信,我下一回寻死的时候,一定拉上你当垫背!” 果然,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女子吃了一惊,良久,女子叹了一口气,启口道:“我方才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他就在屏风外面,你对他的这番用心,他必然也听进了心里。我本想向你解释这件事的,不过,觉得让他说与你更加妥当一些。”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屏风的某处角落,续道:“自一开始,就是我的不对,是我苦苦央求邓同,他才答应帮这个忙的,却没想到,对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 第十二章 恋恋红尘 中篇 女子的名字叫作李秋歌,据说“秋歌”二字是取自于李白的《子夜秋歌》,固然,也就姓了李。不过,这些,是王雨后来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 女子虽然语重心长把整件事的前端始末对她说了一遍,可她的心里终究是含糊的。有些困惑,本不是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如意解决的。 李秋歌说,她是请了他去帮她的忙,王雨则表示怀疑,遂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李秋歌微微颔首,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想给他一笔钱财,但他不肯接受,我……我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我只想说,邓同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男人,我李秋歌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见过的男人比吃过的饭还要多,可我,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你……应该好好珍惜他。” 这番话,从李秋歌的嘴里说出来,却不叫人觉得讨厌,反而有些亲切的味道。想必,她是真心真意的罢,可她这样,却只能让王雨更加糊涂。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她本以为早已看得透彻的事情,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像墨汁滴进了盆里一般,缓缓便浑浊了一整盆清水。 她绷紧了的脸色,稍稍缓了一缓,指了指屏风:“他还在外面吗?” 李秋歌朝着屏风扫了一眼,轻轻摇头:“他方才就已经不在了……” 她沉吟着,缓缓抬头,看着李秋歌的眼睛,语气淡淡:“那好,你可以畅所欲言了,把你知道的都说与我,一个字都不要拉下,否则,我说过了,下一回寻死时,定然拉上你与我一起。”想了一想,又补上了一句:“拉上你,到阎王那里还能互相做个伴,你会很有兴趣的!” 李秋歌微微一怔,咽了一口唾沫,这才缓缓启口。随之,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颓丧而又黯淡起来,与她脸上华丽的妆容似乎一点都不相符。 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进了这里,后来住得久了,她便忘记了自己了父母。她的新妈妈,是一个经营了大半辈子风月生意的女人,徐娘半老,却偏偏喜欢附庸风雅,赔了好些银子,才为她讨来了“李秋歌”这个名字,然后,时间越来越久,她便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还未等到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已经是那排街里最有名气的姑娘了。她与普通的烟花女子并不相同,新妈妈在她的身上花了很大的气力,使出了无数银子,并不让她随便跟从男人。她侍奉的男人,都是有权有势的男人,最差的,也是个暴发户。 她十八岁那年,遇上了一个人,一个男子,他的年纪与她相仿。 ------------ 第十三章 恋恋红尘 下篇 她遇到他的时候,是四月暖春里最晴朗的一日,后山坡上的桃花还没有完全凋零。那一日,她得了新妈妈的允许,有了一整日的自由。所以,她便去了后山。 几年以前,她便听说了后山的妙处,每年四月时,当山下的桃花早已凋谢成了一树碧绿,而这里,依然春花灿烂。似乎,这里的天气要比其他地方巧妙一些,能够让开花周期维持时间更长一些。 她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一身素净淡雅的衣服,这样,便不会被人一眼看出是烟花之地出来的姑娘。 通往后山顶上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黄泥路,她的运气很好,这几日都不曾下雨,否则,她定然要为这条路伤透脑筋,除了提着裙角淌过糊状的泥沙混合物,要不就是打道回府。 她曾多次向新妈妈建议,想从自己的月银里面拿一些出来,让人把这条黄泥路铺上青石板,却遭到了新妈妈的无情否决,新妈妈板着脸,瞪着一双桃花眼,喝道:“花那份闲钱做什么?还不如多买些胭脂回来,你真是傻糊涂了!” 如是几次之后,便作罢了,她的心里毕竟还是忌惮新妈妈的,若是因为这样的琐事而得罪了她,实在得不偿失。 这条路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只不过,唤起了她脑海中残存不多的往事。如今的她,身处这样的地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双亲的摸样,唯一能够记在心里的,也不过是她小的时候,曾奔跑过无数次的黄泥路。 她常常在落日余晖的傍晚,沿着那条路慢慢地走,采摘路边田坎上一种叫作夕颜的花朵,然后把它一朵朵别在自己的发辫里,她知道,不久之后,当黑夜来临时,这些叫作夕颜的花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可以存活一世,可是它们,所有的生命,不过一日,一日过后,迎接它们的,便是漫长而无尽的死亡。 如今,她在通向后山的这条路上,同样发现了叫作夕颜的花,只不过,与她小时候见到的不同,眼前的夕颜是浅粉色的,朝着阳光投来的地方,默然而冷静地盛开。 她轻轻弯下了腰,指尖稍稍用力,一朵夕颜便停在了她的手心。她瞧着它,眼里露出单纯的喜悦,这份童年时候唯一的玩乐,如今,在这样的年纪,重温起来,仍不会使人感到厌腻。 当她回过身时,背后却站了一个男子。他的衣着淡雅而清冽,如同今日的她一般。即便这份清淡的装扮,却仍遮掩不住他的容貌倾城。卧蚕的眉,冠玉的脸,红而富有营养的唇,精美地镶嵌成了他的五官。至于牙齿白不白,这个嘛,在他没有开口说话前,旁人是不得而知的。 她微怔了一怔,因为她发现,眼前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带着一丝微讶。她皱了皱眉,问他:“我长得很奇怪吗?你这般瞧着我是何意思?” 男子听了她的话后,微微笑了一笑,然后,漫不经心开口:“姑娘这般貌美,方才在山脚处无意瞥了姑娘一眼,便再也不能忘怀姑娘的姿容了,于是,便跟在姑娘身后,仿佛这双脚早已着了魔一般,不由自己控制。”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润而美好,入耳时,恍若夏季山间的流水潺潺,清灵而美妙。她无来由地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丝好感。虽然他是这般突兀,但他方才恭维的那番话还是很受用的,更何况,他是这样一个帅气的男人!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彻底傻眼了。让她心里原本对他产生的一丝好感,顷刻间没了影儿。 许是见她在微微愣着,男子更加充满勇气,朝前又走近了一步。她仍在发着楞,脸上泛着一抹恍惚的笑,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了自己的手正被男子安安然然地握着。她心里有微弱一惊,然后,猛地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气势汹涌地问他:“你干什么?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男子既不回答,行动上也再无任何逾越之处,但,他的眼睛却在深深瞧着她。良久,当她转身离开时,他追着她的背影大喊:“在下是城东赵员外家的公子,以后在哪里还可以看见姑娘?” 她陡然一愣,却终于没有回头。直到,她走出很长一段距离时,才静静回过头去看。 那一整日,她都没有再遇上他。她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人。虽然莽撞,但却勾起了她的兴趣,只是,当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份时,便没了勇气,她不过是烟街柳巷中一个专供男人享乐的玩物罢了。 ------------ 第十四章 后山遇到的那个男人 上篇 自那日从后山回来,她就日夜迷思。那个陌生的男子,似乎唤起了她心里某种美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她本不是一个没有开过眼界的黄毛丫头,可是?她却从未经历过这样一个男人。她觉得他看她时,是对她怀有尊敬的,没有居高临下的傲然,也没有沉迷她色相时的浮躁。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曾遇到过的那些男人,他们一边玩弄她,却又一边对她表示出不屑,他们时不时会逮个机会提醒她,像你这种地位的女人不该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也曾壮着胆子反问过那些男人:“既然你们如此瞧不起我,那点名要了我是作甚,不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吗?”当然,这个问题是没有得到诚恳的回答的,除了一声响亮的耳光,另外还免费赠送了一个“贱人”的称号。 那一巴掌,打出了她的清醒,也打出了她的察言观色,往后,无论客人再说多么不堪的话语,她都能陪着笑接受,不同他们做任何辩驳。这个世上,最无奈的事情就是鸡同鸭讲,与其这般,还不如充当聋子,至少,会免了好些谩骂和耳光。 又是一个闲暇的日子,新妈妈准了她的假期。仔细说来,新妈妈待她还算不错,其他的姑娘可没有这般好的福气,有的姑娘一日之内就要被几拨男人糟践,她可不同,她是这城里最有名的花魁,新妈妈会卖给她几分面子,她但凡不想接待的男人,新妈妈也不怎么为难。而大多数男人,即便见了她,也不过是陪着聊天喝茶罢了,床笫之欢是万不得已时的选择。 她的初夜,被一个从京城里来的人花了一万两黄金买了过去,那个时候,她才只有十四岁。如果不是负责照顾她的姆妈隐瞒了她月经初潮的时间,恐怕,等不到十四岁时她便早已被拍卖掉了,可能是十一岁的时候,也可能更小。 那个夺了她初夜的男人,是一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头,她并不清楚他的实际年龄,她陪着他的时候,他总是一派认真的神色,并且告诫她,应当多做事少说话。她愣了一愣,默默地点头应了。 她以为自己会让他满意,他是她的第一个客户,第一个男人,她虽然从心底里感到恶心,却仍是怀着无比的热情去对待他。岂料,这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人,第二日起床时,便像新妈妈抱怨,抱怨她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然后,脸色一变,反悔了,想从新妈妈那里把一万两黄金要回去。为此,还特意花钱找了人,大闹了楼里一日,到第二日的时候,新妈妈请来了结交的**好友,舞着菜刀摆平了这件事。 这个山羊胡须的老人,在楼里留下了一条胳膊后,再无音讯。据说后来,每当他因事经过这座楼的时候,都会远远绕着走,他差一点在这里搭上自己的老命。 所谓乱世,乱世里的人,本该是命如草芥的。 起先,当她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难免伤怀一番,后来,便渐渐惯了。能活着,本身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有精力去计较这些? 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了。好在,她今日出门时候,顺手带上了一把油纸伞。她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场迟来的春雨。 她沿着繁华的扬州街头缓慢地走,街上的行人似乎越来越少,然后,起了风,她的衣裙被吹着不断上下翻飞。她忽然想跳一支舞。 在街道的尽头处,她看见了一个人。他迎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却遥遥地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以为又是哪家的纨绔好色之徒,远远地在垂涎她,她并不怕,若是被欺负了,她尽可以回去告诉新妈妈,新妈妈权势通天,定会替她做主的。 那个男人仍旧在那里站着,她没有看他一眼,便从他的身边跃了过去。然后,有人对着她的背后说话,那声音让她感到分外熟悉。他说:“姑娘不认识在下了吗?那日后山一别,我日日站在这街头等待……” 她停了下来,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哦?你日日在这里等待,等什么?”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对方在等些什么?傻子都能想的明白,可她却仍想听到那句火热的回答。 她的心从未像这刻一般火热,这些年来,她陪伴侍奉的男人,从未有过一个如此与她年纪相仿的人,要么是骨瘦如柴的苍老男人,要么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雨,在这个时候,从昏沉而迷蒙的天空落下,她撑开了手中的伞,看了一眼在雨中淋湿成一片的他,淡淡道:“对不住了,这把伞空间太小,撑不了两人,你……自己回去吧……” 然后,她转过了身。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不觉皱了眉头。那个人,那个在后山遇到的男人,像个傻子一样仍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被打了石膏。 雨水冲散淋湿了他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被冲散的发丝像一只只蚯蚓一样,滑稽地挂在他的头上脸上,而他,却一脸怔怔地朝着她看过来。她忽然有些动容,她这一生实在没有见到过这样傻气的男人。于是,她大发慈悲地走到他的跟前,神情间不觉有一丝笑容,她说:“喂,真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男子,好吧!你到我伞下来吧!我送你一程就是了……你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拂乱了她乌墨一般的发丝,有某种东西在她的心中缓慢升腾,那是一种柔软而忐忑的感觉。当她转过头时,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上忽然烧灼得厉害,低头避开了他的眼睛,问他:“赵公子,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她与他就这样认识了,以至于,在她每一个漫长而孤独的日子,当她回想这些温柔的曾经,心中仍如初见时那般,悸动而又紊乱。她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本不该相信爱情了,可她终究还是信了。 ------------ 第十五章 后山遇到的那个男人 中篇 她从没有早起的习惯,因为她向来睡得晚,起床固然也晚。即便是头天晚上,没有男人侍奉,但她都习惯晚睡。她许会提着酒壶到其他姐妹那里串门,数落一番那些臭男人身上的毛病,然后猛地灌下几杯冷酒,这才摇摇晃晃地回房休息。 她有时候,很想从凳子上面跳起来,对着旁边的男人猛地一顿狂扇,可她不敢,即便心里想得发疯,行动上终是不敢有丝毫忤逆。她很明白,倘若她真的这样做了,第一个不会放过她的人便是新妈妈,她一定会被新妈妈扒光衣服,然后绑在一根柱子上,被她手下养着的那些瘪三们生生作践。所以,她从未真的动手打过她的客人们,顶多是背后狠狠地骂上几句。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那个时候她从未爱上过任何一个人,心里孤苦无依是难免的,可现在全然不同了,因为,她遇见了他。 她也不再晚睡晚起,以往那些恶劣的生活习惯都被她弃如敝屣。她每日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早早起床收到他写给她的信。 他会在信中附上自己创作的一首相思小诗,诉说相思之苦。而她,也不是不通辞藻之人,往往都会咬着笔杆认真回复。 六月酷暑,他写信邀她一起去城外赵家的避暑山庄游玩。她本还犹疑着新妈妈这边该怎么解释,岂料,新妈妈这日许是心情大好,未等她开口就主动问,需不需要给她放个假,然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赞赏她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甚至,新妈妈还招手叫了库房的掌柜过来,让她跟着去领些银子作为零用。 她简直受宠若惊,跟在库房的掌柜后面一路路痴痴愣愣,鬼使神差地取了银子回房,良久,才缓过神来,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事情,并非梦中虚幻。 她觉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此美好过,她简直想跪下来感谢上天,感谢它对她如此关照,如此眷顾。 就在动身启程之时,有位老者找到了她,她沏了一壶茶给他,然后定晴看了他半响,才惑然启口:“是有什么事情吗?可是?我马上要出门了。” 老者抬眼瞥了她一眼,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我虽然老迈,却是你的常客,你这般打发我,莫非是不想赚银子了。” 她这才细细打量了来人一番,她固然不是记不得来人,而是,来过她这里的男人,她从未记住过。她为什么要记住他们,她并不爱他们,若不是为了生存,她连看他们一眼都不会甘愿。 她立在原地,怔然无语。其实,她多么想指着来人的鼻子,大骂:“老娘今天不做生意了,别搁这碍眼,赶紧给我滚蛋,你们这群臭男人,又老又丑的臭男人!”可是?她终究只是气息微弱地吐出一句:“真是对不住的很,今日不做生意,老爷您下回来罢。” 老者挑起眉看她,半响,不说一句话,然后,猛地把手中的杯子向桌子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大的脆响,怒道:“老爷们玩你是理所当然,可你若是教坏了他们的儿子……” 老者虽然没有把话说完,可她却已惊得不能言语,她想向他打问清楚一些,她何时与他的儿子有过瓜葛?!于是,她执拗地启口接了一句:“我从未见过老爷的儿子,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能耐使他变坏,老爷想必是找错人了。” 老者冷笑,然后从椅子上面抽起身,朝着门外走了去,冷淡音调自身后传来:“你总会明白的……” 她蓦然立了几秒,旋即从柜子里拿出先前准备的物什,似有微微一愣,终是携了它朝外面走去。她知道,他正站在城外等着她。即便方才被那老者扰乱了心境,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她便灿然明朗了,人生在世,总会无故遭些心灵的拷打,被人误解谩骂都是平常,所以,她犯不着为此事生气,毕竟,她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虽然对方从未主动开口向她说过,但她明白,他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因为,他送给她的小诗是那般深情。 ------------ 第十六章 后山遇到的那个男人 下篇 新竹,碧水,那是与夏日有关的讯息。这本是一个独有的良辰美景,她携了一颗欢愉的心,来与他相会。 她们已有多时未曾见过面,她在心里煎熬过无数次,自然,是因为克制不住那份缠绵蚀骨的想念。因为这是她真心爱上的男人。 她从楼里出来时,本想骑马代行的,新妈妈却不同意,硬逼着她坐进了轿子。她知道,新妈妈自然不是心疼她,不过是怕她硌着了身子,影响楼里的生意。 她想起了新妈妈曾对她说过的话:“你,是这楼里最赚钱的姑娘,是我的摇钱树,我会用尽全身力气维护你的……” 不过,即便是这样一句过分强调自我利益的话,终是让她心里有些宽慰,至少,在新妈妈的眼里,她不是一个让人无处可图的废物。这个世上,被人利用,本是无法避免的,不如往宽处想罢,如此,便少了几分怨意,心中也就不如之前那般痛苦了。 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她用手抚摸琵琶的四根弦,忽然想起了小的时候。那时候,她的手本是干惯粗活的,手指短而粗,肤质粗燥丑陋,其实配不上这件优美的什物,教她琵琶的师父也曾盯着她的手一脸忧心忡忡,但最终却没有拒绝收她为徒。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告诉她:“你若真心打算学习,必要痛下功夫,因你这双手本已荒废了,如今开始学习,这双手也定会令你吃亏不少,它的灵巧与柔韧都大大落后着实差劲,你,能否受得了这样的苦?” 她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迷惑,然后坚决地点了点头。之后,待她和师父熟悉之后,师父才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我那日若不收你为徒,你必然会被新妈妈收到楼里当做一般姑娘打发,那样你的日子便是昏暗无边,我实在不忍心你这般年幼就遭受如此,如今,你既然拜师学艺,就要勤加练习,若是以后能有一项才艺在手,在这楼里谁人都会给你几分面子,新妈妈也不敢轻易难为你,你明白吗?” 想及此,她的眼里无法制止的一阵酸涩,倘若当初她的师父拒绝了她,那她现在会是何般摸样?她曾听师父提及过,那些无甚才艺的姑娘,因接客太过频繁而早早损坏了身体,待到她们再也工作不了之时,会被新妈妈手下的人找一处僻静地方丢掉,若是遇上冷冬,不消一晚,便没了气息。 如此,她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她到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还能弹得一手精湛动听的琵琶,在那楼里,也受着姑娘们的尊敬。 她想起初时学习琵琶时,师父会用厚厚的白布缠裹她右手的五根手指,即便是这样,每晚坐在油灯底下拆开手上的白布时,依然能看到上面被弦割出来的伤口,时间久了,旧伤叠加新伤,偶然卸下白布都能看到真皮下精白而刺眼的肉,可她从未向师父喊过一次疼,从未,也许,这也是师父对她颇为关怀的原因。她的师父总是刮刮她的鼻尖,称赞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命数太差,流落到了这种地方……” 轿身猛地一阵晃动,平稳停在了地上,然后帘子从外面被人挑开。她犹疑地睁开眼睛,痴然盯着对方怔愣了几秒,蓦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用手紧紧地攀住他的脖子,口中喃喃:“不是说好了在庄园里等我的吗?怎么亲自找来了……” 他从怀里推开她,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我不放心,方才未见到你人之时,我想了许多,总担心你会发生意外,或者,新妈妈不准你出来……现在,看到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很欣喜,相信我,我会尽早赎了你出来,让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她轻轻摇头,眼里滑过一行无声的泪渍:“不用赎我,那样会使你为难,只要,你心中有我这样一个人,即便你娶了他人做你妻子,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我在这楼里生活这样久了,对自己早已没了信心……你不必费神……” 他猛地把她揽进了怀中,眼里有泪光闪动,轻声责备她:“不要这样说自己,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那该死的命运给你安排了这样的境遇,不关你的事情……”他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柔声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轿子重新被轿夫抬起,她指着怀里抱着的琵琶向他说:“我自小走投无路,被迫学了琵琶,却不曾想过,弹得竟是这样好,你从未听过我的演奏,这实在是憾事,如今,我奏一曲于你如何?” 她低头沉吟片刻,右手缓慢抚上琵琶面板,轻轻拨动琴弦,就像是撩动一湖春水,虽只是随手抛洒,却仍旧惹起无限碧波荡漾,在水上,在湖间,在听者的心里……仿佛身体里面有一股奇妙的经脉被打通,所有沉睡的神秘都得到了复苏。 透过微斜的眼风,她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然后,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跌落,跌到琴弦上,她的手微微一抖,那句在心中熟稔的音调却俨然走了音。她忽然有一种郁悒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与他的感情是无法善终的,即便,他此刻这般痴迷于她,可那终究不过是男人的猎艳心理罢了,男人对于美貌而又神秘的女人总是这般。在他的面前,她其实是不自信的,她终是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觉得低人一等,以至于,多数时候,她都会怀疑他对她的真诚,可是?感情的事哪能轻易说清楚呢? 肩上缓慢一紧,她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味,那是淡淡的薄荷味,是她熟悉的味道。他从背后揽住了她,一根根把她的发丝拾起放回肩膀前面,语气柔柔淡淡:“为何还要流泪,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轻轻看向帘子,语气漫长而遥远:“你难道不是为了和我同床共枕才这样待我的吗?这世间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猛地扳过她的身体,狠狠看着她,半响,才沉声道:“谁说男人都是这般,我不是……”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对你是真爱,是真爱,我想和你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度过这一生,一起到老,你明白吗?至于那些酒色之徒的做派,我不稀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心安,自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她的眼泪流淌得更加肆意了,顺着脸颊滚滚滑落,连成一线。她的心里忽然感到愧疚,她本不该无原由怀疑他的……她方欲开口向他道歉,却觉得脸上默然一暖,有柔软的物什缓慢爬过她的额头,她的鬓角,她的脸颊,她的唇……那是他的手,他用手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充满深情:“以后,我再也不要让你因为伤心而流泪……” 然后,她想开口说话,却直面迎上了他的唇。他的气息温暖柔和,轻轻拍打在她的上颚,却有些忙乱。她猛地推开他下巴:“怎么,还是个纯情少男,连接吻都没和姑娘做过?”然后,她露出一丝微笑:“别担心,我教你,我喜欢你这样的纯情少男……” 四周忽然变得一片安静,静极了,方才经过集市时的驼铃阵阵早已随着时间的点滴而消逝无声,仿佛,这个世界从没有过别人。她们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温暖而祥和,仿佛,她们这一世会永远爱着…… ------------ 第十七章 欲与君别 上篇 轿子在庄园前面停下,他扶了她下去,然后,转身朝着轿夫打赏了几两银子。她上前攀住他的手臂:“我们今日有哪些玩法,你可有想好?”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我想带你去园中走走……” 有一刻的时间,她看着他,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其实,只要有他陪着,无论去哪里,她的心里都是愿意的。 他带她到一处秋千旁边,问她:“喜欢吗?原本这院中没有这个,是我特意叫人做的……”她默然地点点头,眼睛里面透出毫无遮掩的喜悦。 秋千对于她来说,本是一件稀奇的玩意,她从小便没有这样的福气与它玩耍,后来,入了楼里,更是没了这种情趣,除了费尽心思找些讨好客人的好法子,脑子里面便再也没有想过其他。如今,得了这样亲自尝试它的机会,不仅让她有些雀跃。 她想念起从前,她的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常拉着她去拜访一位远方的亲戚。那家亲戚本是贩卖米粮的生意人,多年的经营使得家中积攒了无尽的财富。每次,当她的母亲厚着脸皮上门讨要粮食时,年少的她都会因为羞愧而找借口避开。她会偷偷溜到亲戚家后院的假山处,躲在那里度过一整个下午,估摸着母亲傍晚回家的时辰,而抢先出现。 有一次,她穿过了假山,来到了一所房子外面,然后,站在那里怔然发愣,不知道是该沿着原路返回,还是绕着房子溜上一圈,毕竟,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房子。然后,她便听到了说话声,是从那所房子里面传出来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似乎里面的人马上要从房中走出来。她在原地微微发愣了一秒钟,便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旁边的草秧子里躲了起来。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走出一男一女,她躲在草秧里面可以清晰看到这对男女的摸样。那男人,自然是个美男子,无论是头上的发髻,抑或身上的长衫,都很妥帖,他身边站着的女子,穿着一身纱质的长裙,剪裁得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女子的脸美艳绝伦,她有着一双翦水含情目,秀挺的鼻梁,和如若红缨般不用施脂而自然艳丽的红唇,她躲在草秧子里,不觉看得呆了,她从未在这个世上之外的地方,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 她看着眼前这对男女,不觉痴迷了起来,她想,这对人儿该有多么的相爱啊!因为,他们彼此回望的笑容和关切的眼神是那般契合,这世上,只有真爱深爱着的人才能这般鱼水从容。 男子把女子扶到院中的秋千上,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推她,她回过头去冲着他灿然地笑,她们是那样的快乐。正午的阳光,透过葡萄的藤蔓一点一点播散下来,坠了一地,仿佛夜晚漫天闪烁的星星。 整个院里,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有的,只是他们甜蜜的笑声。那一刻,年轻的李秋歌觉得,眼前的这对恋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也希望,终有一日能像眼前的他们一般。 可是?事实总是喜欢给予人们最残酷有力的打击。这个道理,是她后来经历了许多事后突然领悟出的。从亲戚家回去不久后,她便从母亲那里得了一个让人悲伤的消息,她的那位亲戚家的独女去世了。据说,那位独女与夫婿荡完秋千之后,未来得及披上外衫而着了凉,最后高烧不退,不出三日功夫便撒手去了…… 李秋歌忽然想起了那日午后,发生在那个后院里的一幕,那两个陌生男女间惬意而甜蜜的笑声,她在心里希望,死去的女子与他们无关…… 终究,她是回过神来面对自己的幸福了,摆放在她眼前的秋千与记忆中的有些不同,因为眼前的这个是用植物的藤蔓缠绕而成,上面还有着细绿的叶子和明黄色的花朵,仿佛昨夜刚从山中采摘而来,记忆中的秋千不过是用几根草绳绑着的罢了。 她回过头问他:“我坐上去,你来推我好吗?”然后,她的手攀上了秋千的藤蔓,这样的乐趣总是能够唤醒她记忆深处里的感情。 她总算感受到了与当年相同的幸福,她也像那女子一般笑得明眸灿烂,风擦着她的耳边吹过,像是奏着异域的调子,也拂乱她的原本整齐的鬓发,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长了一双翅膀,正要翩然起飞,然后,她回过头去,却看见了一个老人。 他一脸威严地站在那里,目光凌厉地朝着她们这个方向看来。她的身体忽然无来由的一阵颤抖,然后,那双本在后面推她的手突地没了力度。 她停了下来,抓紧他的肩膀,害怕地问:“你认识他吗?他为何这样看着我们?” 他悲伤地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叹息:“他是我的父亲,是我们赵家真正的主人……” 她重新转过头去,盯着先时的方向细细地看,她发觉这个老人是这般眼熟,然后,她的大脑里面蓦地有一短瞬的空白,她想起了临行前那个楼里的熟客对她说过的话。她的身体忽然一阵冰凉,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 第十八章 欲与君别 中篇 老者做了一个手势,便有人上来拉了赵公子下去,尽管赵公子连声恳求,求老者让他留下,但老者终是不为所动。 赵公子奔到老者前面,扑通一声跪下,几乎哽咽出声:“为什么?为什么您就不能放过我们,您若是怕我们丢了赵家的脸,那我们就改名换姓,不让旁人知道就是了……” 老者打断了他的话,生生喝出一句:“闭嘴!”便没了下文,剩下的便是这对父子刀光剑影一般猛烈的对视。半响,老者的语气放轻了些,似是对着虚无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先下去吧!我想和李姑娘谈谈……” 他站在原地犹疑地看了老者一眼,抿紧了嘴唇,然后,回过头去看她,神色无奈。她清清淡淡地坐在秋千上,遥遥对他微笑,好似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他幽幽叹出一口气,神情布满哀伤,却在转身的那一霎那,看到了她嘴唇微微的阖动。他读出了她唇语的意思,别担心,可是他怎么能不担心呢?! 眼看好事就要近了,中途却杀出来个老头,然后,这桩美事就这样被老头扼杀在了摇篮里,简直比窦娥还冤,啧啧。 她听到老者提到自己,便从秋千上面站了起来,似恭敬又似无意般立在原地。别过头去朝着赵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身影已被人钳着消失在不远的花园深处,她忽然有些疲惫。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老者的旁边了,她记不清是自己主动走到他的身边,还是他向她的方向走过来的,但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却是准确无误的,她从他的语调中辨不出他此刻的心境,仿佛平平淡淡的一句,但却让她无可作答。 他似踏在云端,气息不均一般,拖着调子问:“你们之间,是谁先开始的?” 她不解,便坦白:“我不明白老爷的意思,如何才算作最先开始?” 老者换了一副脸色,语调却仍是那般不徐不慢:“我问的是,你们两人之间,是谁最先向另一方挑明了好感,是你还是他,你回答我?” 她想了一想,如实回答:“是他。” 老者闻言转过头去,静默地看她一眼,缓慢开口:“既然是这样,那、这件事就与你无甚关系了,你回家去吧!老夫要亲自与自己的儿子谈谈。”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撞上了老者的眼睛。她读到了他眼中的凌冽之意,似是在警告她不要再说下去,又像是从心底里发出的一丝嫌恶。是啊!她不过是个风尘女子罢了,他何必用尊重的眼光对待她。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准备转身离开,肩膀却被人从后面捉住,她诧异地转回身看他一眼:“老爷,我已经谨遵您的吩咐,正要离开了,请问还有其他事情未交待吗?”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头是无意识地低下的,然后,下巴处猛然一紧,伴随着粗糙手感她的下巴被人死死钳住。 他强行扳起她的脸,说:“忘了告诉你一句话,老夫今晚已经在楼里定了你,你快回去收拾收拾,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老夫就过去找你。” 他的话,如一股让人无从招架的强大电流,顷刻便让她的全身痉挛起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上喃喃问道:“您……说……什……么?”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整个世界于她而言,像是顷刻化成了石灰,有一丝凉风吹过,便随着化为齑粉,永远消失。 陪了儿子又去陪老子,这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了,若是她还像以前那样与两人素昧平生,她大可以丢了良心和廉耻去陪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云雨一晚,可如今,却是不能了,因为她终究还是个人,既然是人,便是有廉耻和尊严的,哪怕她处于这样卑贱的地位。她并不是生来为钱的,之所以沦为圈钱的工具,不过是命运的过错罢了,即便她心有不甘,却无力反抗。 她觉得脸上有泪滑过,湿湿的,凉凉的,就像方才经过城外时小河里的水。然后,她清晰地听到了一句话,还是由同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若是不愿陪伴老夫,老夫也不强求,老夫如今上了年纪,对女色已无从前的兴趣了,不过是对家中的几个儿子关怀倍加,以及我们赵家的清誉。”说到“清誉”二字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似是在向她强调一般。 她的脸上透出一丝清明,就像是乌云压顶时看见了一缕阳光。虽然气力微弱,却终是给了她一线希望。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却又让她从峰顶上面一脚踏空,跌了下去。 他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子,笑得狡黠而漠然:“若你想办法离开我那不成器的蠢儿子,也是做了一桩善事,替我们赵家保全了清誉,我们赵家虽然是生意人,但自上辈开始接连几代都是清清白白,岂能娶一个风尘女子回去,况且,即便是娶回去了,老夫也不放心呐,万一家财被你荡光了怎么办,老夫可不想晚年寥落至此……老夫的儿子还有很多,这个不成器,却也剩下四个,我就是想办法囚禁了他,也不想让她娶你这样一个女子回去,你回去好好想想罢,不要再找我们赵家的麻烦了,烟花女子事情多,老夫早就晓得这个理了,如果你非得图一时之欢娱,那就别怪老夫做事狠辣了……” 他的话说完时,她的手指忽地一阵刺痛,她低下头去看,才发现食指已被指甲抠出血来,她方才听着他的话,不觉手上使了力道,之后,随着话语用力越来越大,掐出血来便也是自然的了。然后,她按捺住心里的情绪,气若游丝地吐出了几个字:“……秋歌知道了……老爷请放心……” ------------ 第十九章 欲与君别 下篇 李秋歌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很多。起初,她担心老者会为难赵公子,后来一想,便作罢了,毕竟,他们是亲生父子,即便受到责难,性命终究是无忧的。可是?她呢?她那般盲目就与赵公子走在了一起,此刻想来,那样的作为当真是害人害己,因为她知道,新妈妈若是不把她榨干到再无用处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甚至,还会连累到赵公子。 赵老爷说得好,她会荡光他们的家财,他们赵家不过是无权势依仗的生意人罢了,而新妈妈那边,她的靠山却是足够硬朗,足够富有权利。新妈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所以,即便是赵家把所有家产搭上,都不见得能让新妈妈放手,因为,新妈妈会觉得,若是留下她将能换得比这更多的钱。 轿子猛地一阵颠簸,她在里面差点摔倒,她有些气恼地掀开帘子朝外看,有一名轿夫半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肩膀吃力地支撑着轿子。 他就那样半跪在那里,像是在积攒力量,等待重新站起身来,瘦弱的臂上暴出了青筋,背上也湿成了一片。虽然这样的努力本身并无用处,可他仍旧强撑着不放手,也许他放手后,她就会从轿子里面跌落出来。 她定定看着他,眼里不觉有些湿意,是什么支撑着他在这样的时候都不放手,是道德,还是他心里面有个深爱着的人?她是想发作一通的,但见此情景,却软了心肠。她稍稍探出头去,浅淡说道:“不必起身了,我这就下来。”然后,她就走出了轿子。 她走到他的旁边,盯着眼前这个倔强的人,问:“你今日可曾吃过东西?”她本是无意责备他的,所以语气放得轻柔。可他,却无比紧张,以为是在责骂他,更可甚的是,他认为她会赶了他走,那么,他将找不到工作来糊饱肚子了,可叹的是,他家中还有一个女人,若是他一个人挨饿受穷便也不算什么?可他不能让自己的女人陪着他啊。 她看了他半响,又补上了一句:“怎么,你今日不曾吃过东西吗?”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我,不然就辞退了你……”然后,眼前的男人开始了静默,良久,他强忍着屈辱,恳求她:“请小姐饶了我罢,我家中还有女人需要照顾,我不能让她饿着……” 她哦了一声:“怪不得……能这样强撑着不吃饭就来抬轿子的男人,你是第一个;而强撑着不倒的,你仍旧是第一个。”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得了,我今日全当是强身健体,剩下的几里路,陪着你们走就是了,不过!”她扫了一圈周围的人,说:“你们得保护我的安全,到了楼里,我让新妈妈重重赏你们。” 之后,她便在前面默默地走,一路无声,即便她心事沉重,可她却从不对外界泄露一分。而且,她也不知道,她的背后正有一双眼睛,崇敬地注视着她,像是注视一个高高在上的菩萨,她几乎救了他的命,他怎么能不感谢她? 这般酷热的天气,过分的挨饿和劳累,会置人于死地。而他方才,已经感觉到了呼吸的衰微,似乎,死神就站在不远处瞧着他,等他刚一倒下,便过来收了他走。 他还在想,却有人塞了东西给他,他抬起头来看,是她,她冲着他淡淡地笑,说:“这个给你罢,出门时新妈妈给我装的甜酒!”她狐疑看了他一眼,续道:“放心,是干净的,没人喝过。”她把酒盒塞进他的怀里,又大步走到了前头,就像战场上打头阵的女英雄。 回到楼里的时候,她让人带了他到厨房,名义上说是一路辛劳的奖赏,实质不过是想他填充好自己的肚子,只是,她不想点破,但凡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地位,都会在意自己的尊严。 之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那是他向她道谢的时候,主动提及的。他说他的名字叫作邓同。她当时正沏了一壶好茶,细白手指端着水杯细细啜饮,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跟前立着的人,慢条斯理问道:“邓同?你叫邓同?” 于是,她的脸上浮上了一抹笑意,她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她像是突然对他来了兴趣一般,凑近了些,来回打量,嘴中像是自语道:“嗯,算是个美男子,懂得知恩图报。”她沉默了片刻,突兀地问道:“你既欠了我的情,眼下我有一份差事交给你,也算是回报我罢……” ------------ 第二十章 她的悲伤故事 上篇 她本是想引诱他的,让他成为她的裙下宾客,供她随意差遣,可是?他却拒绝了。她挑起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为何不愿,莫非觉得我不够美貌,引不起你的兴趣?” 邓同摇头。 她微默了片刻,继续问:“那是为何?” 他虽然流落至此,却从未有过一丝自卑,坦然地吐出:“我家中有女人,她是陪我患难的妻子。” 她扬起头笑出声来:“那你说,她有我这般美貌吗?” 他静默了片刻,平静道:“她自然是美过你的,她本是大家闺秀,若不是家中遭难,必不会寥落至此,何况,这天下即便有着能同天女媲美的容貌,对我而言,也不再有兴趣了……” 这个男人,看似讷讷,却能吐出这番坚定质朴的言语,若是搁在别的姑娘身上,早就怒了,可她却不同。在这楼里,她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典范,虽说比不上那些文人雅士、儒学大家,但终归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晓得情理,也晓得明辨是非,又怎会与说真话的人去计较?况且,先时那些年月修炼出来的涵养,也不容许她与人发怒,即便是负责清理茅房的阿姨,她待她都是亲切平静的,从未端过架子,更未曾说过一句重话。 于是,她只是挥了挥手,淡然道:“你下去吧!你是一个诚恳的人,即便这番话说的太直接,我也不怪你……” 他走了之后,她便寻了人去调查了他的来历。她觉得,他这样的谈吐气质不像是从小做惯苦力的,也许,他的来历另有一番故事也指不准呢。 当她知道了关于他一切经历的时候,她先前对他生出的几许轻薄之意便消淡了,她本是风尘女子,招惹男人的兴趣是她们的职业习惯,这一点,是新妈妈的耳提面命,新妈妈一再强调,无论是楼里做苦力的男人,还是城中名门望族,抑或朝里来的达官显贵,只要是个男人,通通不能放过,要抓住每一个细末的机会,引起这些男人的兴趣。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习惯,只要是个男人,她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挑逗玩弄一番,可是?对于这个男人,她却没了兴趣,她欣赏他的正派。 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呆的越久,她就越会发现正派之人的可贵,这世上,扭曲的人不缺,丑陋的人也不缺,心术不正与心胸狭窄的人更是不缺,唯独正派之人,随着时间的打磨,会越来越少,然而,她究竟是慧眼识英雄,辨出了他的可贵之处。 她也不爱他,她爱的那个男人,她已经多时未见了,也不曾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她简直觉得,过不了太久,她就要忘记他了。 她寻了一个好日子,打发了人送了他好些银两,还有一些绸缎衣服,她本是想做个好事之人,顺手帮帮他的,却遭到了他的婉拒。 她很气恼,直接寻了他过来问:“怎么,你瞧不起我们风尘女子的东西?”他有片刻的迟疑,终于,从口中缓缓吐出了几个字:“我是一个男人,您的心意让我感动,但却不能接受……”她猛地一甩袖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听说您曾经是一个颇为厉害的生意之人,不过是想顺手拉你一把,这苦力做下去怕是一辈子都难出头,你若不领情,就当我是闲来无事陪你讲了一场笑话罢……” 若是这事到此为止,便也得了,可她却天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性格,她见不得有志之士遭罪,女侠精神逼迫着她总是一次次费尽心机去帮助他们,并且还不求回报,她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这般,有时候甚至会悲伤地想,莫非自己是个变态? 后来,她想通了,可能是与她自小的经历有关。她本是穷人家的女儿,她见不得那些聪明或者有才华的人受穷,对穷困的厌恶使得她生出了这种决心,而他,恰好又让她如此欣赏。 都说女人常常会脑子不够清明,然后做出许多糊涂之事,她很想知道,自己眼下做出的举动算不算得上是犯贱? 这日上午,赵家老爷又派了人过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赵公子自从被禁闭之后,心情烦闷,常常嚷嚷着要去跳井,如是等等,赵老爷不胜其烦,又派了人过来催她:“你你你咋回事啊!赶紧想个办法让那蠢儿子对你死心,不然我回头来折腾你!” 她对赵老爷,其实是无比厌恶的,只是,一想起那痴心一片的赵公子,不禁心中一痛。于是,匆匆下笔,写了一封诀别信让人送了过去。自那日从庄园回来后,她便立了誓不去思考这些事情,一拖再拖,却也只能拖到如今了。 未曾想到,那封信早上刚刚送了出去,赵公子下午时分就来楼里找了她。他是从家里溜出来的,她见到他时,发现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圈深陷,像是经历过一场沉痛的折磨。 ------------ 第二十一章 她的悲伤故事 中篇 他从家里逃了出来,让她与他一起远走天涯,她感到好笑,于是,便反问他:“若是今日我随了你走,又能去往哪里?” 何况,她们本就无路可走。 这是第一日,她默然拒绝了他,以为他会就此放弃,岂料,自此之后,他日日前来,张口即是要带她私奔这样的傻话。 赵老爷那边,也是每日都率了人过来搜查,要不是她巧妙周旋,他定然会被当场抓获。到第六日的时候,他还是执拗地要带了她走,她动了怒。 她把桌上的脂粉盒子狠狠丢到了地上,指着门对他道:“你走罢,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他默然愣住,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之后,转身走出了门。她望着他的背影,从椅子上面拾了起来,走过去趴在门上,眼泪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赶了他走,等同于向她们的爱情宣布了死亡。 她望着那个消逝在走廊尽头的身影,顺着房门慢慢滑下身去,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哭出了声,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从未像此刻这样痛苦,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掉了,她觉得,哪怕此刻就算让她死去也是愿意的,因为她的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像是被人拿着刀在里面胡乱搅动了一番,然后,沉滞而粘稠的血液顺着刀尖缓慢洒在地上,一滴,两滴。她伏在那里,哭得喘不过气。 然后,肩上猛地一紧,她似乎被人用力揉进了怀里,她含着泪抬起头,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那是一双她熟悉不已的眼睛。 她呆着脸看住他,眼泪顺着脸颊继续不停滑落:“你为何又回来了,你为什么不下了决心离开?”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重新跌进了他的怀里,她躺在他的怀里肆意流泪,然后,有温软物什慢慢抚上,替她揩去了脸上的道道泪痕。 他伏在她的耳边,耳语一般,轻轻说道:“明日正午,我在老地方等着你……” 他终究没能等到她…… 不是因为她食言了,没能前去,而是,她去时,却带着另外一个男人。 他从临江的二楼窗口看了下去,看到她们那般亲密,挨得那般亲近地调笑,他的心里忽地有些生气。于是,他招手叫来了小二,准备结账走人,去楼下扰乱他们。再探头时,看到了更生气的一幕。 他看见,那个被他敬仰如仙人一般的女人,那个他心中深爱的女人,是那么随便,冲着轿夫即是搔首弄姿,甚至,还主动凑了上去,在那人潮喧闹之处,与轿夫肆意亲吻,不顾过往路人的侧目。 他看着她,眼里渐渐呈现出悲哀。他看见,她当众褪去了自己的外衫,只留了里面一件薄而小的浅色裹胸,攀附在轿夫身上,肆意吻着,如火一般。他多么想从楼上冲下去,对着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甩出一巴掌啊!却终是没有。 他拂了拂袖子,离开了那里,心里衰颓沮丧到了极点,可是?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却悲伤地探了出来,等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的时候,那双眼睛才呈现出了细腻的真实,而那份真实,让那双眼睛,渐渐变得湿润。她想,完了,这一次是彻底完了,再也不会有挽回的可能了,她不仅亲手毁了她们的爱情,还亲手毁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她忽然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同样的问题,邓同也问了她,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没错,就像方才围观的人群冲她骂的一样,**! 她从地上拾起方才被丢掉的衣服,缓慢穿回了身上,然后,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巨大嘈杂,有人大喊了一声:“有人投水自杀了……”她的心中猛地一窒,片刻,疯了似的追了过去。 她多么害怕投水的人是他啊!若真是他,那她也跳下去陪他算了。 她们这一生,缘分至此了,她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若是有一天,新妈妈施恩放了她,她们就能自由地在一起了。 等她赶到的时候,才听了旁边的人说,投水者是一个女人,于是,她悬着的心,瞬时落了下来。 终归,他是平安无事,她在心里悲伤地想,只要他安然无事,在这世上,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等她回过头时,却看见,邓同从水里抱了落水的女人上来,她看到他的神情是那般焦切,微微有些讶异。 ------------ 第二十二章 继续讲王雨的故事 上篇 那日,李秋歌当着众人亲吻的男人,不过是一个与邓同侧脸体型极为相像的轿夫罢了。她起初确实邀了邓同,不过,他死却不肯,于是,她才选了另外的人。她选邓同,有着自己的算计,她想,以邓同那般的气度姿态,即便到时候在旁人面前谎称是她的男宠,也定然不会有人怀疑。 她也不用担心,赵公子会寻了人同邓同滋事斗殴,因为她了解他,她晓得他不是那样的愚昧狂妄之徒。一个男人若是因为爱情,与另外一个男人斗殴,并非对这段感情有多么看重,不过是为了所谓的男人自尊罢了。 李秋歌讲完这一切的时候,王雨还在床上躺着。她痴然愣着,半响,把视线从桌上的茶壶处移到了李秋歌的脸上,神情微弱有些颤抖,张了张嘴,气息微弱地说出一句:“你与赵公子若是真心相爱,必应排出万难,何必拉了邓同去做垫背,即便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贴一笔钱给他,可我毕竟是他的妻子……” 李秋歌微微默了一默,叹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够周全,让你受了伤害,可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 王雨打断了她。片刻之后,她向李秋歌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到床边去,李秋歌便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她从床上慢慢拾了起来,掖了被角坐好,后背靠着床头上,转过头去看李秋歌。她细细打量她的全身,半响,极轻笑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会有这般多的红尘情事。” 然后,她又重新看回锦缎被面上,盯着上面的龙凤图案痴然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们同为女人,自然明白身为女人的不易,你既然与赵公子这般有缘,应该……” 她未待说完,抬起头看了李秋歌一眼,后半句便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她察觉到了李秋歌眼里的异样,她想,若是她再继续说下去,定是要勾得对方流泪了,想来她与李秋歌并不熟识,算不上好友,这般逾越,有些过分了,于是便匆忙掐断了话尾。 不过是因为大家都是女人罢了,她在希望自身得到幸福的同时,也希望李秋歌能够与相爱之人长久。也许这世上,每一对恋人的分别和离弃,都是叫人心伤的,大家都曾真心期待过完满,只是,老天无意成全罢了。 半个时辰以后,她与李秋歌互相礼貌一番,便急急赶回了自己的客栈。她不喜欢李秋歌住的楼,尤其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甚至能够听见楼下那些男女杯盏磕碰、大兴酒令的声音,那样声色犬马的环境,让她不喜。 李秋歌这个人让她觉得有些复杂,她虽不讨厌她,但也谈不上喜欢。她不太喜欢她的左右衡量与处处计较,把自身利益看得过重,也把感情里面的得失盘剥得太过清楚。她自己则是个盲目的人,若是爱了,从不会这般去计较。 邓同与她同时回到了客栈。 从她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拒绝与他交谈。虽然她已经明了了,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可她还是对他有些生气,至于,到底是为了哪些原因生气,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生气! 他从厨房端来鱼汤给她,她看也不看一眼,冷淡地坐在床上想心事。她们已经有三日未曾说过话了,他起先还主动寻了话头与她,可她的回复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瘫相,久了,邓同便沉默了起来,只是每每吃饭之时,才关切地唤她的名字,然而,她仍旧是一张面瘫脸,径直走到饭桌旁,拿起筷子就吃,视他为空气。 到第五日的时候,他炖了鸡汤给她,又把那两条鸡腿挑到了她的碗里,自己却只是狂扒着白饭。她看不过眼,便捡出了一条鸡腿给他,他又退了回去,于是,她生气地抬头瞪他,准备找个由头与他大吵一架,却隔空对上了他温柔的眼睛。 他含着笑意,深切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避开了他的眼睛,低头猛地喝起汤来,还狂咬了鸡腿用以泄愤。然后,她的手腕处被人钳了起来,手心处猛地一阵扎戳感,她知道,那是他的那张布满胡茬的脸。她也知道,因为她的缘故,他才会这般落拓。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试图从他的手里抽回手腕,却被抓的越加紧了。 她继续在他的手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再也无法止住。肩上微微被人施力,她便跌进了他的怀里。她趴在他的怀中泣不成声。 她呜咽着对他说:“对不起……”他轻轻摇头,用嘴唇吻去了她脸上的眼泪。她们之间,谁都不曾对不起过另外一方,不过是彼此之间闹闹脾气罢了。 然而,李秋歌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只是,当王雨再次听到的时候,却不是从李秋歌本人的嘴里,而是街头巷尾的谣传,可她相信,一切,注定美好。 ------------ 第二十三章 继续讲王雨的故事 中篇 再次听到李秋歌的故事时,王雨和邓同已在另外一座都城了。 那日,她们牵着毛驴去赶市集,王雨中途停了下来,与一位远道而来的旅人交谈,从这位旅人的口中,她听见了一个故人的名字,可当她急切追问关于她的消息时,却只得了一句怅惘的回答…… 那旅人从脚上褪下靴子一边朝着外面倒沙子,一边惆怅地叹气:“死了,死了……” 这样的结局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想不到,阔别这般时日之后,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那旅人说,扬州城里花街那座最阔气高大的楼,此前曾无故起了火灾,大火疯狂燃烧了一夜一日,烧死了不少人,花魁李秋歌在那一场大火里香消玉殒,连尸体都被烧成了灰…… 而那位情痴一片的赵公子,因为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便溜出了家,一口气跑到了悬崖边,在悬崖边上静坐了两日之后,投崖自尽了……据说,当日有人从悬崖边上经过的时候,曾看到赵公子在那里抚着一尊木雕失声痛哭。 那木雕后来被人从悬崖底下寻着了,据说,木雕的形貌与城里花魁李秋歌长得极为相似,可是?赵公子的尸体却没能找回,听附近居住的猎人说,赵公子的尸体被那悬崖底下的野狼拖进了洞里,撕烂吃掉了…… 这是王雨这一生听到的最凄惨的故事,当日她们王家被抄之时,她以为,她们已经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了,可今日,当她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故人的命数时,心里一寸寸割裂的刺痛,一种无名的东西开始缓慢凋零。 可她不信,她不信,她觉得上天不会那般苛待李秋歌这般的女子,她恍惚有一种感觉,李秋歌或许还活着,很好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那场大火烧的是那般蹊跷啊!新妈妈残疾了,她底下那帮平日里作恶多端的打手们却死了个干净…… 听完这个故事后,王雨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的情感,她觉得人的命运是多么诡谲坎坷啊!所以,活着的人应当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自己的爱情,于是,她在心里默默许下誓言,这一生必将用最大的努力去珍爱身边的男人,生死相随……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流出了眼泪,她多么希望,希望她能与眼前的男人厮守一生,再也没有丝毫波折。然后,她的脸颊上默然一暖,温润的触感贴上了她的皮肤,她知道,那是他的手。他用拇指腹肚轻轻揩拭她脸上的泪渍,声音里满是心疼:“如何又流泪了,这一世,我会给你最好的爱,我不愿让你流泪……” 她含着泪抬头,委屈地看他。他也低头看着她,眼里无尽心痛默然漾出,然后,低头在她的额上深深一吻,便揽她进了怀里。 整个世间,忽然变得明净,仿佛冰天雪地的一片白莽中,有一树寒梅,正悄然盛开。有陌生的男子与女子,正跨越了红尘,遗忘了俗世,携着那卷深情的书,穿越这片苍茫之地,却被一抬头时,寒原上的一抹红艳所惊喜。她们都曾深爱过的啊! 往后的日子,祥和而宁静,她们缓慢经营着自己的生意,过着平凡的日子,相互恩爱,彼此偎依,若是日子照着这般,便也是极好的了,可这世上,有哪一个人又能如此顺畅的呢? 也许有人会说,邓同曾经被狗咬过一次,可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波折,这般的庸常之事,对于王雨来说,根本不必伤心,不过敷上些药草,便能了事,可其他的呢?比如生离死别,比如……也许,是我说笑了罢。 在这世上,真爱总是无比艰辛的,不是吗? ------------ 第二十四章 继续讲王雨的故事 下篇 五个年头过去了,王雨与邓同在这江南小城里有了自己的商铺。随着她们的苦心经营,商铺的规模越来越大。 这一年,她们夫妇决心生养一个孩子,却被大夫告知,王雨不能生育。于是,当天晚上,王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却被邓同死死拉住。 他握紧她的手腕,反问她:“即便没有孩子又如何呢?”她痛苦地回答:“那样你会被别人瞧不起!” 他上前一步,猛地攫住她,然后用唇轻吻她的发丝,贴着她的耳边轻语:“别人如何看待何须在意,只要你我坦诚相爱,这人生便已足矣……” 她回看他,半响,终于呜咽着趴在他的怀中。虽然心中满是感动,喉咙里却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恋人之间的理解更为深刻了。 如此,又平安地过了好些年。这一年的冬天,邓同却突然病倒了,城里的郎中挨个前来问诊却都束手无策,于是,万分焦急的王雨,贴了告示花重金请江湖上的神医来为邓同治疗,百转千回,总算寻到了一位姓李的神医。 这李神医被王雨引到了邓同卧病的屋里,他来回打量了一番屋中的环境,然后不屑地扫了屋里的其他郎中几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作为藐视,大手一挥写下了一副药单,交于王雨手中就扬长而去了,因走得急,连看病的赏银都忘了带走。 次日,王雨命管家在大厅苦等一日,本以为那神医会忽然想起银子这档事,回来讨要,岂料,这神医是个甚为潇洒之人,恃才傲物,发觉看了病没收钱也不计较,打死没再找回来过。管家哀怨地大呼了一声苍天,携着那份银子买了酒喝。 不过,这副药单却是极为巧妙,邓同服了汤药,不消几日,便睁眼醒了过来,身体康健无比,甚至就地都能打几个前滚翻,身上的肌肉也多了一圈。王雨自然是无比欢喜的,她恨不得提着礼品亲自上门感谢李神医,只是苦于她不知神医家的住处,于是,她忿忿地想,当初真应该让老头留下个地址啥的,以后家里一有人生病就叫他过来! 转眼,十五元宵已是在即,这本是年轻男女的节日,因为在这日晚上,平日里大门不二门不迈的年轻姑娘们,都会被家人大发慈悲般放出去,赏灯游园,自我消磨。当然,要是在平日里出门游逛,是要被打断狗腿的。 月朗风清,她们两人彼此依偎,借着溶溶月色,行走在江南古城夜晚的青石板道上。她们在人潮拥挤的护城河边,停了下来,她一手扶在他的身上,一手拿了河灯放进水里,然后,有人在她的后背推了一把,她整个人便掉进了河里。 冬寒未退,河里的水像刀子般割着骨头,她在水里拼命挣扎,眼看就要沉入湖底的时候,却凭空伸来一双手,携了她就往岸边游去。 之后,两人皆染了风寒,然而,不到半月,王雨便恢复康健,唯有邓同自此卧床不起,半年不到,便撒手西去了。 王雨本想随着他去,只是邓同生前,曾托付了她一件要事,于是,她才勉强活了下来…… 她要等一个人……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时,外面的天色早已暗沉,屋里的老者眼里有斑驳泪光,悲伤地陷入对故人的思念中。 良久,那张竹子做的藤椅发出咯吱一声脆响,伴随着王奶奶缓慢的语调:“说了这样久,你便清楚了罢,我即是当年那个叫作王雨的姑娘,而我煎熬了这么多年,等的人就是你……” 我觉得不可思议,指着自己的鼻尖反问:“等我?” 她抬起眼幽幽看了我一眼,缓慢道:“多年以前,我便是已死之人了,却接了你父亲的嘱托……他,是了,他是邓同,邓同是你的父亲了,这也是我见过你的母亲之后才知道的。连我与她是表亲姐妹,也是我未曾想过的事情,因为我们王家衰败之后,亲戚之间便断了联系……你那妹妹跟妹夫我都见过了,甚不合我意,所以,这些年来,我才这样等,因我相信,我会等到你。” 她默然看我一眼,续道:“你不是要去找李轩那小子吗?一屋子的金条会带给你很多方便,你要知道,但凡魅或者人,只要活在这世上,就不能缺银子……” 我怔然望着眼前的老者,无言以对,因为我在心里疑惑,为何她会对我的行踪如此了解,半响,我终于开口,却也只是试探着问:“您……” 话头却被她拦腰折断,她用的仍是不紧不慢的调子:“每个人活一生总会遇上几个贵人,你也不例外,当然,你现在享有活着的权利,是我使了银子换回来的。” 她的话让我更加疑惑,但嘴上却连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她淡淡地看我,脸上带着洞穿一切的笑容:“你母亲的为人实在欠佳,而我,对你妹妹以及丈夫的性情都不喜欢,但你那时却已死去,可我不想让这笔家产落入恶人手中,于是,便花了重金买了你的魂魄……” 她扬了扬眉,笑道:“你以为是上天垂怜你生前的境遇吗?嗬,死去的人有那般多,上天哪里忙得过来,不过是银子的作用罢了。可是?等你却又要了三年,于是,我这边又得花些银子,续了几年寿命,如今,即是等到你了,我也可以尽快脱身了……” 我的眉头不觉蹙了起来:“为什么要选我呢?我还是不懂。” 王奶奶轻轻叹道:“袁镇并非善人,他当初因你丑陋而弃了你,待你美貌恢复之后,又心生嫉妒毁了你,这样的人,若是再让他得到足够的财富,简直是助纣为虐!自然,你的妹妹也不是善茬,我怎能如了他们的意……你不是要去找李轩那小子吗?怎么,死过了一回,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我的脸不觉红了起来,然而,她却没有就此罢休,她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个叫作王妙音的,我觉着不错,不考虑一下吗”探寻地看了我一眼,续道:“得了,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临出门的时候,她又在背后叮嘱:“善加使用这笔银子,它会让你避开命数里的克星,包括那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我在心里自语,我忽然有一种大胆的猜测,这三个男人会让我接下来的人生不得安宁。 ------------ 第二十五章 李轩要出现了 上 我的那位从未谋面过的父亲。虽然母亲口口声声说他早已死去,可我终究得了真相,他不过是在一个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罢了。母亲一生性情乖戾,为人自私,所以,也将注定一世孤独。 父亲在临终时能够想到,把这样一大笔钱财留给我们,证明他的心里其实是愧疚的。也许,他不过是对这双未曾谋面过的女儿愧疚罢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了消息,自己还有一双女儿活在这世上,我本想问的,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对此刻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对于我自己来说,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当着王奶奶的面,亲口叫出一声表姑。那日午后,听她讲起那些陈年旧事时,我的脑子是迷顿的。她把那样一大笔钱财交予我手中时,却告诉我,太多的金钱会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惊喜,亦会带来失望…… 其实不只是金钱,这世间所有能让别人眼红的东西,都是这般。 离开府邸时,王悦君却拉着王妙音不肯放手。 她说,要让王妙音与她拜完天地之后才能放他走,所以,王妙音转过脸一脸哀求地朝我看了过来,希望我能在关键时刻替他说上几句话。 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王妙音心里到底是如何意思,兀然以为他本意想要留了下来,但又碍于面子,不好直接答应,于是需要我从中为他加上一把力,好让他能顺利走下台阶,所以,我便火上浇油地说道:“既然悦君姑娘让你留下,那你就留下把亲事办了罢……” 结果,我方一说完这句话,王妙音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这件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王妙音醒来之后足足一个星期都未和我说过半句话,即便是我热情主动地凑上去,一口一个“妙音哥”地叫着,他也严防死守,丝毫不理会,视我如空气。 不过,好在,外表淑女内心狂野的王悦君姑娘放弃了此前狂热的求婚,因为被我从中插了一脚,自然,我从不使用下三滥之类的手段,不过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你知道罢,王妙音其实是一个妖怪……” 然后,王悦君便改了主意,主动提出要放弃心中的想法。我得意一笑,继续拍了拍她的肩膀:“嗯,干得好,王妙音这种男子是不值得多做留恋的,你是一个聪明姑娘……” 我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我帮王妙音挡掉了一个他的狂热追随者,便能弥补上次落井下石的罪过,从而得到他的原谅,岂料,王悦君吧嗒吧嗒看了我一眼,悠悠补上了一句:“我想通了,我虽然不想和王妙音成亲了!”我点头一笑,然后竖起大拇指:“说得好,悦君姑娘!”王悦君看了我一眼,续道:“但我要跟着他一生一世,不让他和别的姑娘成亲……” 我:“……” 就这样,王悦君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之中。 果然,不管是人是鬼,手头有了银子之后,说话做事都会多了几分底气,以往手上没有银子,想买什么都得忍着,如今只要见到钟意的,通通都买了下来。 我一人牵了马走在前面,抢购各种自己喜爱的东西,例如什么小镜子小梳子呀,胭脂水粉呀,系头发用的彩带呀,镶着珍珠的发簪呀,对喽,还一口气打包了五个烧饼…… 回过头时,却发现王妙音正蹲在地上查看着王悦君的脚,于是,我便折了回去:“怎么了?脚崴了?”王悦君委屈看我一眼:“紫华姐,鞋底磨了一个洞。” 我回看了她一眼,指着王妙音爽快说道:“好呀,叫王妙音背你!” 王妙音闻声掀起眼帘瞧了我一眼,神色复杂,眼里似微微带着一丝愠怒,我不晓得那是为什么?于是,用力拍了王妙音一掌,自以为识破了他的心思:“害什么羞呀,大男人,哈哈……” 他愣了半响,终于,沉默地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然后,古怪地问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我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 王妙音未待我说完,便生气转过了身,一把从地上打横抱起王悦君,然后,回过头来,语气冷淡:“好罢,我遂了你的意!” 我愣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这厮今日是吃了什么?火药味十足啊!想当年炼丹师发明黑火药时也没这么大脾气。 接下来的半日,我便顾着继续采购,不再关注他们。晚上用膳时,趁着王妙音不在的空档,王悦君忽然神秘地凑了过来,说想问我一个问题,我当时正在无比认真地啃着鸡腿,见她那般恳切,便停了下来,抱起汤碗猛地喝了几口鸡汤,淡然道:“你说罢,我洗耳恭听。” 王悦君幽幽看了我半响,轻轻说道:“我觉得王妙音可能喜欢你……” “噗”地一声,我嘴里的汤喷了出来,洒了王悦君一脸,然后,我和她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我缓过神来,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替她擦脸,一边擦一边沉痛地道歉,这时,王妙音从外面回来了,黯然看了我一眼后,便侧过脸去看王悦君,半响,极轻地一声,却无比关切:“你怎么了?” 仿佛这句简单的话,有着什么魔力,王悦君方听完,眼泪便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我替她擦拭汤汁的手泫然停在了半空,怔了一怔,刚想张口说话,却陡然撞上王妙音的眼睛。他的眉心微皱,眼里似乎含着微微怒意,我默然看了他半响,心虚地低下了头。 看着桌子上那半截还没啃完的鸡腿,心里不觉来气,自然,让我生气的人是王妙音,原本还想向他解释一番的,但是一见他瞪了我,便瞬时不想解释了,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事实上,我现在可是多么富有啊!一屋子的金条,哼! 忽然想起了那个叫作李轩的男人,若是此刻他在我的身边,是否会用同样的眼神瞪我,可惜,我与他之间的太多事情都已随着转生而被忘记,唯一记得的,不过是,生前之时,我们曾是真心相爱的恋人。 可是?如今的他在哪里呢?茫茫四野,我该去哪里找他? ------------ 第二十六章 李轩要出现了 中 想起晚膳之事,心情不觉烦乱,于是,大半个晚上都辗转难眠,在床上狂做了几十个翻身运动之后,果断爬了起来,盯着桌子上的茶壶愣一会儿,便拔了门闩,准备走出去溜达一圈。 岂料,方一拉开门,便有人直直从外面跌了进来。我虽然吓了一跳,但心里并不惊惧,因我本身就是一个魅,即便是遇上了坏人或鬼怪,对方也奈何不了我半分。 那人因是脸朝着地面跌下去的,所以,我想他肯定毁容了。盯着他的后背看了半响,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下一秒钟,我已经惊呼出声:“王妙音!” 摊在地上的身体动了一动,然后,后背微微拱起,似要从地上爬起身来,见此情景,我忙上去扶住他的手臂。 刚扶起他,我便盯着他的脸一阵猛看,还好还好,一张俊脸没有损坏半分,不影响以后成亲找对象。然而,王妙音却有些痛苦似的,一双眉头皱成了一团,额头上面还冒出滴滴冷汗,身体也蜷缩在一起,似乎在忍受什么疼痛的折磨。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回答,继续蜷缩着身子,痛苦地皱着眉。我狐疑地盯着他看,然后自上而下打量了他半响,又问道:“你怎么了?”他痛苦地吁出一口气,脸色苍白:“没什么。” 听他的语气,我自然是不信的。于是,愣了一愣,便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怎么,摔到了特殊部位?”自然,这句话是开玩笑的,岂料,居然歪打正着。 王妙音听完一怔,然后,神色讶异地抬起头,自上而下打量了我一番,半响,突兀地笑出了声:“你说,你还是不是女人?”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他:“这跟我是不是女人有什么关系?说,你到底怎么了?” 王妙音怔然抬眼看我,随后,又低下了头,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吱响,我以为他要打我,便想先声夺人:“他妈的,好心问你一句,你却想打我……”岂料,话还未开口时,便被他猛地拉进了怀里。 我蓦地懵了,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片刻,待到神思清明之后,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大声诘问:“王妙音,你恬不知耻,连朋友都敢调戏!” 他微笑着听完,淡然道:“骂完了吗?”我一甩头,倨傲道:“没有。”他仍是笑着,前进了一步,语气飘渺:“是你先调戏我的……” 我后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他“嗯”了一声,随后便用一种奇异的笑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看得我神思迷离,看得我全身都觉得古怪。我想,我终于败了,便有气无力地说:“好罢,对不住了,王妙音,我是无心的,求你饶了我罢。” 他继续微笑着看我,眼里身上透出一种美妙的神采,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下,光泽让他原本的眉目如画显得更加俊逸出尘。他挨近了我,低头看着我,半响,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我伤到那里了?” 我方一听完,便大声“啊”了出来,接下来,就开始为他们王家的传宗接代担忧了起来,于是,在心里暗自无比悔恨,若是我开门前能哼个小曲啥的,给他打声招呼,也不至于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王妙音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去,慢悠悠地说:“不过你放心,不过是疼了一疼,没什么大事。”当下,我心里的石头便从九霄云外落回了地面,猛地一掌推开了他:“即是这样,那你赶紧回去罢,我要出门了。” 王妙音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要出去走走,睡不着。他便嚷着要陪我,几番劝阻都不能忤逆他的意志,于是,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提着茶壶,先是到房顶坐了一坐,看了半响星星,然后又到客栈的花园里溜达了一圈,坐在园里的石凳上发了片刻的愣,接着,便回房睡觉去了。 由于,本人过于沉醉在个人的小世界中,便自动忽略王妙音这个人,以至于,后来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事后回忆起来,只记得他在我身后默然无语地跟着,既不打扰,也不躲避,只是待我回房时,才幽幽切切地嘱咐了一句,要关好窗户盖好被子之类的话,我却理都没理,转身就走了,因为当时我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神志不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晚,他本是想过来为傍晚的事向我道歉的,却在我的房门外面徘徊了大半个晚上,都没有勇气敲门。 他平日里是一个颇有气魄的人,但到了这样的时候,却少了一截勇气,在我的屋外徘徊了那样久,以至于,后来见到了我本人,都没能有勇气说出来。或许也不用说罢,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从未放进心里去过。 之前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相同的人适合玩闹,互补的人适合到老。与此说来,我与王妙音不过是适合玩闹的伙伴罢了,固然,也用不着太过深究了,我对他从是无意的。 如果有一天,他问我,为何不选择他,我定然会开着玩笑告诉他,是因为他的名字太过难听,其实我知道不是那样的,他一定也会知道。 翌日,我与店里的小二聊天时,得知城中有一家卖幻术镜的地方,于是,便生来许多兴趣,想去瞧瞧究竟。据闻这镜子,能让人记起生前忘却之事,若真如此,这镜子显然是极其适合我的,因我重生之后,前生记忆都被忘了个**不离十,即便脑子里面还残存一些,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什么村口卖年糕的张大妈生了一个傻儿子娶不到媳妇呀,街东头的鞋匠大叔生了几个女儿啊!郁闷的是,重要的事情,脑子里面全是模模糊糊。 于是,午饭后,便携着王悦君一同去了,留了王妙音在店里看官包裹首饰之类,但他打死不愿,非要跟着我们一起,我想当郁闷,便板着脸问他:“那咱房间里的那些银子被人偷了咋办?!” 王妙音默然看了我一眼,旋即准备转身回去。我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我想,我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呢。所以,紧追几步,从后面叫住了他。 他回头,微笑地看着我,眼里全无一丝责备,我则更加愧疚了,头低的恨不得掉到地上去,半响,才极不好意思地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他默然低头看我,语气清亮而轻盈:“我知道的。”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他的身上似乎多了某种东西,说不上来,却又无法忽略不计,似乎一夜之间,王妙音从一个嘻皮笑脸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稳重的男人,也许,是我敏感了罢,但是,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与他说话时,居然凭空多了许多真实,与以往截然不同…… ------------ 第二十七章 李轩要出现了 下篇 这是一家极普通的店子,甚至门外连迎接客人的童男少女都没有,店子里面的生意也冷清得叫人费解。 我搞不懂,这种连人气都没有的店子,肯定也是不盈利的,那店老板开着还有啥意思,关了门开一家擀面铺子也比这个好啊!你看城东头那家卖擀面的,生意多好,铺子前面每天都排着好几队人,据说有人为了能够腾出肚子多吃几碗这家的擀面,在家里饿了三顿才赶过来排队。 正犹豫着是否要放弃的时候,却从店里走出一个年轻男子,招呼我们进去看看,我和王悦君互相看了一眼,决定接受邀请,因为那男子着实长得很帅,我和王悦君忍不住春心荡漾了一把,毫无招架之力了。 王妙音甚为不满地在我俩后面嘟囔:“真是的,看到帅哥,就没了思考能力,受不了你们!” 我忙回过头去安慰他:“你王妙音才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人!”王悦君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我看上的男人还能有错,哈哈……” 王妙音泄气地看了我和悦君一眼,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默然无语。 店里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镜子,看似与普通镜子并无区别,但为何要在外面贴上那样巨大的牌匾,说是什么“幻术镜”,这不是坑人吗。 我转过头去看那位招呼我们进来的帅哥,只见,他也正在饶有趣味地打量我们,见我盯着他看,脸上不觉一红,我蓦地一怔,在心里暗想,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害羞的男人,肯定是没有谈过恋爱的纯情男子,要不怎么这般薄脸皮呢? 正发着楞,他却手里携了一面镜子,主动走到我们跟前介绍。我从他手里接过镜子,翻来覆去的看,却着实无法看出镜子的特别。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椭圆的细瓷瓶子,半个巴掌的长度,拔开塞子,对着镜面从里面倒出一些液体。 水一样的液体,铺满了镜面,薄薄的一层,却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片刻之后,像是渗透进了镜子里面一样,镜身再也不见一丝湿润,但镜子的颜色却变得与先前全然不同,灼灼星辉,像是暗夜里的明月一般,发出朗目而明亮的黄色光泽。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看他,他微笑着向我点头,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语气清冽而轻淡:“随我一同去旁边的屋里罢,这里的光线太强,怕从镜里看到的画面不够清晰。” 我侧过脸看了悦君一眼,又回过头去征求王妙音的意思,只见,他怔怔然地望着屋里某个飘忽不定的东西出神,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我望了他一眼,缓慢转过头来,心里忽然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男子带我们去的房间很黑,似乎连外界的半分光线都透不进来,只有一盏油灯在屋里微弱地燃烧着,火苗左右摇摆,似要灭了一般。他突然问:“你们谁先来?” 起先,我们三人互相推辞了一番,最后,经过众人的一致同意,王妙音被选为代表,首当其冲,身先士卒。 王妙音立在镜前,镜子里面随之呈现出了一些画面,像是某个年代历史剧一般,声情并茂,流畅如斯。直到,镜子里面出现了一个与我长相相同的女子时,我才讶异地不能自已。 在镜里,我依偎在一个清风卓绝的男子怀里,依着直觉去辨识,我想,男子应该是李轩了。然后,在我们身后的银杏树上,立着一只呆愣的鸟,毛色七彩,异常美丽,然而他既不唱歌,也不鸣啼,只是愣愣地将我们看着,日日不断。 直到有一次,我注意到了他,便携了粮食来喂养他,与他逗趣,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然后,他便长成了一只大鸟,可以变成人形了。 但他的习惯仍是不变,每日总要停在院里的某个角落,偷偷地看着那个背影。落日的午后,在余晖披散中;晴朗的秋天,在红叶漫地中;以及,梅雨的三月,他的注视,从未间断过。 我知道,他注视的那个背影,是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死后才与他相识的,却从未知道,生前与他还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镜子被拿走后,我怔然愣在原地,心情久无法平静…… 可这,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不是,我想知道的,是关于另一个人的故事,所有的故事。 待我知道后,便能寻到他…… ------------ 第二十八章 重逢 上 镜子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拒绝与众人分享,于是,王悦君与王妙音便被赶了出去,只留了男子一人在房间里。 起初,王妙音扒着门框不肯放手,厚着脸皮要留下来陪我一起,但我不肯,于是,他便扯着我的袖子开始死缠烂打,被我从门后操起一把扫帚给打了出去。关上门之后,他在外面一边拍打门板一边扯着嗓子呼喊,声音透过木质的门板从外面传来:“这不公平,你刚才看了我的,为啥不让我看你的!” 我微微怔了一秒,便自动忽略了门外的鬼哭狼嚎,转头对男子道:“开始罢。” 声音方才落下,镜子里面便呈现出了详细的画面,我转头看了一眼男子,警惕道:“不许偷看!”便捧着镜子躲到了一个角落里面,开始独享。 要是这镜子我自己会用,我肯定也把男子一起赶了出去,但是无奈,偏偏这镜子只听主人家的话,就算我在旁边喊破了喉咙,也不对我理会丝毫。 镜子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那些被我从记忆里遗忘的人和事,一件件从埋葬他们的泥沼中跃然而出,然后,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静静伫立在湖边,看着湖面上空的虚无之处,陷入沉思。在他的身后,我躲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中,悄悄地朝着这边张望。即便是后背,他的姿态也是那般英挺,卓绝的风姿随着在风中翻飞的衣炔,迷乱了我的眼睛,也迷乱了我的心。 因为看得太过投入,便忘了脚下的的芜杂,一脚踩上了大片的荨麻,因是夏季,穿的毫无保护的木屐,所以,一双赤脚即刻便如被马蜂蛰过一般疼痛难忍,不多时候,随之而来的奇痒更是让我难以忍受。但我终是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因为我知道,倘若我出声,便会被他发现,可是?我却不想被他发现…… 我只想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注视着他,偷偷喜欢他,不需要让他知道,更不需要让他对我做出任何回馈。 然而,终归被他发现了,那是当我抬起头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我捂着被荨麻灼到的双脚,蹲在地上痛苦得不能自持,正考虑是否应该猫着身子退回时,却看见了一双手。身体在一刹那之间开始颤栗,却不敢抬头,直到他清凉温润的声音传来之时,我的视线才敢顺着他的双脚向上攀爬,直至,抵达他的脸,他的眉眼。 那是一双深邃而温柔的眸子,镶嵌在瓷白的皮肤之上,有一瞬间,我呆在了原地。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方才摔伤了吗?”我还是痴痴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不能言语。他有微弱的怔然,便兀然抓起了我手腕,抱我出了那片荒芜。 我躺在他的怀里,似痴了一般,盯着他仔细地看。他怔怔看我几秒,微笑着道:“姑娘认识在下吗?” 我木然地点头。 他看我一眼,问道:“那么,姑娘为何不以真容示人呢?为何要用面纱遮住自己的脸?” 我怅然地低下了头:“若是我长相美艳,巴不得让你看见呢?可惜,我这张脸,却极其丑陋。” 他深深地看住我,似是被我这番话惊到一般,半响,语气清冽:“你是邓紫华,我之前早已见过你的。” 我怔然一愣,旋即从他的怀里跳开,羞愧得恨不得原地蒸发,或者跳进前面的湖里也比被他当面揭短来得好啊。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轻描淡写:“其实紫华姑娘长得……” 之后的话我没有继续听下去,便哭着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发誓,这个男人,这一世都不要与他相见,我明明对他那般真心,他却这样践踏我的真情,讽刺我的容貌,肆无忌惮地笑话我,伤害我。 我第一次在心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总是三番五次爱错男人,被男人欺骗,就是因为有着这样一副相貌,那些肤浅的男人,就可以随意侮辱我的自尊,挖苦我,我恨他们,我对这世上的男人失望透顶,下半辈子,即便是去尼姑庵里青衣古佛呆上一辈子,都不要再爱上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 因是哭着跑的,眼泪迷了眼睛,便顾不上看路,咚地一声,便撞到了路边一个高大的柱子上,于是,我心中更加酸楚了,哭得越发大声,抬头看了一眼,蓦地愣在了原地。 他站在那里,深深看着我,然后,走近了我:“你方才可曾摔倒?” 我别过脸不看他,冷淡道:“摔倒又如何,与你何干?” 话刚说完,却始料未及猛地被他抱住,他不顾我在他怀中的挣扎,轻声道:“我方才的那番话是真心的,并无丝毫挖苦之意,紫华,我喜欢你已有许久,却终是不得机会……” 他的话让我怔然一愣,半响,待到恢复神志之后,继续在他怀中挣扎,而他却越抱越紧,忽略了我的意志,也忽略了我的挣扎,强行把我塞进他怀中仅有的空间,仿佛一松手,我就会离开他,再也不能回来。 这实在是超乎我的想象,也超出了我的大脑理解的极限,原本,我是以一个暗恋者的身份出现,跟在喜欢的人后面偷窥,岂料,峰回路转,我从暗恋者的身份变成了被恋者,并且还来的如此猛烈,让人猝不及防。 待到被他宽广的胸怀勒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才放开了我,而此时的我却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于是,便换了一副态度与他说话。其实,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自保,以防他在被我激怒的情况下做出非理智的行为。 我问他:“李轩,你在我之前有喜欢过的女子吗?” 他转过头,轻轻看着我,半响,才淡淡道:“有过。” 我听完不觉有些醋意,可是?为了最大限度开发自己的好奇心,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嫉妒,继续问下去:“那你为何不与她在一起?” 他像是没有听见我的问题一样,抬头看向天空,半响,缓缓地回答:“她去世了,是得病走的。” 我有些不甘,继续问:“那你为何要喜欢我,她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用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之上,语气轻淡:“她确实很漂亮,不过,你比她更漂亮。”我知道,他又在用善意的谎言安慰我了,于是,便要从他的怀里挣开,却被他一把按住:“相信我,只要除了这块胎记,你便是这座都成里面最美的女人了……” ------------ 第二十九章 重逢 中 小的时候,每个女孩的父母都会用谎言去安慰和敷衍她们,例如,在这世上,真正决定一个人生活轨迹的,与美貌无关,只要拥有一颗美好的心灵,任凭世事流转,都能风雨无伤。 可是?待到成年之后,便会发现,那些姿色出群的女孩,总是能比相貌平凡的女孩容易获得机会,哪怕是,爱情。 似乎,像我这样,姿色平庸的女孩,注定要走过一段艰辛而漫长的道路,即便心中充满渴望,却也总是比别人来得晚一些。 或许这世上真有男人,能够透过所有的迷惑,认清鲜活而善良的内心,然后,轻轻地执起我的手,在我耳旁温柔低语:“我爱的是你这个人的品性喜好,与姿容无关。” 我想,这个男人应该是李轩罢,至少,他在决定爱我的时候,我的相貌还是那般丑陋,即便他预见到了我后来的美丽,却没有嫌弃我那丑陋的前身。 现在,我手上拿着的镜子,里面清晰出现了他的身影,仿佛,我一伸手,就能握住他的手,可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假象罢了,因为我连他此刻身处何地也是不得而知。 镜子里出现的最后一幕,是我躺在他的怀里。 他用手擦干我唇角溢出的血丝,怔愣看我半响,欲哭无泪,终于,在我攀着他脖子的手垂向地面的时候,他失声痛哭。 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男人啊!似乎他这一生总是与相爱的女人有缘无分,两个心爱的女人,都依次离开了他,丢下他一人在这人间孤独活着。 他把我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流着泪吻我的脸,吻我的唇,吻我的下巴,絮絮叨叨对我说起生前曾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可我终究既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因为躺在他怀里的我已是一个死人了。 可我还想看看,看看镜子里更多与他有关的回忆。 那年,在摘星寺的樱花树下,我吵着要他从树上摘一枝樱花下来,他自然不肯,便用食指轻勾我的鼻尖,逗趣地说:“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了吗?万一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怎么办?” 我回过头去神情讶异地看他两眼,他则得意地朝着我笑,以为我心疼他,要打消心中的主意了。岂料,我缓慢而坚定地说:“你若是死了,我就重新找一个英俊的男人,与他成亲生子,到时候带着孩子去你的坟前叩头上香……” 话还未说完,他整个人已经窜上了树,我仰起头追着停在树上他的背影大喊:“你是嫉妒我与别的男人成亲吗?” 他回头看我一眼,也朝着我大声喊:“不是。”然后又续道:“我是嫌你抱着孩子在我坟前太吵。” 这句话方一出口,他便闯了篓子。我盯着他的背影忿忿看了两眼,大叫一声:“李轩,我要和你分手。” 李轩闻声怔然一愣,半响,转过身朝树下看去,嘴里还噙着一枝方才折断的樱花。然后,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便从枝桠间跌落了下来。 那一枝新折的樱花,随在他的身后,缓慢一步落下,落在躺倒在地的李轩身旁。我怔然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静默无语,半响,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滑落,伴随着全身的颤栗朝着他躺倒的地方猛烈扑去。 我伏在他的身上,痛苦的不能自已,我恨自己的自私,恨自己的任性,要是不嚷着要一枝樱花,他就不会从树上跌落下来,也就不会死去,更不会撇下我。 我忽然觉得未来的一切都没了希望,与他在一起的所有的欢乐,一瞬之间,便化为齑粉,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无法接受爱的人是因我的原因而死去。 我也从未像此刻这般仇恨过自己,从未。我想,既然是我的原因害死了他,那就应该以死偿命,反正,孤单地活在这世上也会无比痛苦,还不如陪了他去,一了百了。 想及此,便闭上了眼,距着与树一段的路程,猛地朝前奔去。我想,我还是撞树死了比较好一些。然后,便听到了一声惊呼:“你干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体靠着惯性朝前奔去,停不下来。在撞树前的那一秒,我忽然明白那声惊呼的主人是谁,可是?已经晚了,我的整个人再也停不下来。 然后,眼前一黑,脑袋猛地磕在一个坚硬物什上,接着,脑子里面混沌不安,无数颗金色的星星转成一圈,身体却沉得像一块磁铁,动弹不了。靠着仅有的理智,我在心里悲观地想:“完蛋了,这下没死全,肯定成了残废。” 臂上猛地一紧,似乎有人抱起了我。悬空的感觉让我无比惊惧,于是,便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却看入一双乌黑透亮的物什之中,愣了半响,我才回过神来,那是一双眼睛。 李轩含笑看着我,半响,忽然咧开嘴道:“怎么,撞树好玩吗?” 我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我扯着他的袖角问:“你没死吗?我还以为你死了,所以我打算自杀,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去爬树,摘什么樱花,对不起……” 他怔然看着我,半响,可爱一笑:“是我对不起你,我刚才在装死……” 他以为,以为自己这样说,便能宽慰我受伤的心,岂料,这个解释方一出口,我则从原来的细弱哽咽变成了翻江倒海似的嚎啕大哭,我为自己所受的欺骗感到委屈,包括方才那无原由的一撞。 他在旁边急得却要哭了,还做出一副抹眼泪的姿态,向我诉苦:“你方才撞到了我的腰,这下完了,下肢瘫痪了,以后不能和你四处散步了……” 我听完蓦地一怔,问他:“方才果真撞到了你腰上?” 他委屈地点头。 我有微弱的迟疑,在原地上下打量他两秒钟后,忽然放声大笑,笑得连眼泪都要流了出来,身体一紧,却猛地被他一把抱住。他用额头贴在我的脸颊上,低喃道:“我不该让你担心的,不该……” 我轻轻摇头,把头深埋入他的怀里。我本想告诉他,方才以为他死了,我是如何担心,如何自责,可我终究没说,我想,有些感觉自己明了就好,即便我一字不说,他也知道,我是深爱他的,从未,变过。 从镜子里抽回到现实的时候,发现旁边凑了一张陌生的脸,想了半响,方才记起,这是店里招呼我们的男子,然后,蓦地反应过来,他在偷看我镜里的画面。于是,尖叫一声,跳出两米远的距离,用狠戾的眼神代替说话,死命盯着他看。 他随意地笑笑,谈吐自如,接着,又奇异地看我一眼,道:“方才镜里的男人很眼熟啊。” 我收回自己先前犀利的眼神,换上了一副淡然的表情:“怎么,你认识?” 他神情奇妙地看我一眼,既不否定,亦不肯定,良久,缓缓叹气道:“怎么会不认识呢?这世上再也找不出能像我这般熟悉他的人了。” 话刚说完,便拂过袖子,从脸上揭下一层与皮肤贴合的皮质。我知道,那是人皮面具,曾经和王妙音聊天时听他说起过。 可是?看到面前之人的真容时,我却震惊的不能言语。我想,这世上,再也没有如何巧合的事情了,有时候人为的捕捉也都比不上老天的设定。 ------------ 第三十章 重逢 下 我们就那样站着,隔着两米不到的距离,彼此望着对方。 我的喉咙发紧,尽管心中万分澎湃,似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但却吐不出来哪怕一个字。 我委屈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人,为了寻他,我走过了那样远的路,历经了多番的辛苦,如今,他就站在的面前,靠得那般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触摸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唇,可是?却不知他还曾记得对我说过的那番情话…… 我主动向前迈出一步,用力朝着他的怀中扑了过去。 他用双手接住了我,看不见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怀里的温暖。 我用手抱紧了他的脖颈,抱紧了他的后背,伏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半响,才哽咽着说出断断续续的话:“李轩,我找到你了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啊!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 他抱着我的手臂,似有微弱一怔,却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的眉目清晰刻进自己的心里,想要这一世都不允许自己再忘记他。良久,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李轩,我终于回到了你的身边,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你,你娶了我好吗?” 然后,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期待他的回音。我觉得,此刻的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幸福得简直无以复加,幸福得连那天上的王母都要嫉妒。因为我费尽气力寻找的人,却应了老天的允诺,主动来到了我的身边,并且让我看见了他。 李轩默然愣着,仍是不肯言语。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嘴里轻轻唤他:“李轩……” 他低下头来看我,眼神迷离,带着一种魔幻般的颜色,半响,言语似冬日里冰雕的利剑:“我不能娶你!” 我蓦地一愣,心中感情似乍然落地的瓷盘,由最初的契合美妙变成四散分离,收拢不起来。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便又问他:“李轩,你娶了我好吗?” 他默然从怀里推开了我,语气淡然:“紫华姑娘,即便我与你有过渊源,可那都是过去了,况且,如今,我回忆不起分毫,你又何必执着于往事呢……” 我愣着看他,半响,领悟过来他话中的含义,以为他也忘记了曾经之事,便举着镜子到他跟前:“那你可看看罢,把忘记的事情都回忆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然而,镜子放到他跟前的时候,里面不但没有呈现出丝毫画面,居然是一片平静的灰白。我怔怔看着镜子,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声音自耳边传来,似隔了千里的距离,飘渺而旷远:“没有用,我的记忆里面没有你这个人,你虽然从自己的回忆看到了我,想必那是一场误会罢了。” 我怔然无语,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化为千万碎片,良久,缓缓启口:“那你为什么要以真容见我,既然觉得是误会,为何要以真容见我,哪怕你撒谎说从未见过镜里的男人,也好过说出方才那一段话……” 他忽然沉默起来,我以为,以为他后悔了,又或者是他想起来那些与我的曾经了,然而,他终究只是叹息着说出一句:“紫华姑娘,对不住了,在下确实不记得你……” 沉默了几秒,又续道:“在下方才揭去面具,不过是想让姑娘知道真相,不必再为在下浪费心力了……” 这一番话,是我未曾预料到的。我曾在心里做出过一千种假设,他见到我之后会如何反应,却从未想到过这样的结局,从未想到过,他居然早已不记得我这个人了。 世事无常,可我从未想过,竟然会是这般无常。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与我最为熟悉的人,良久,缓缓叹息:“李轩,我问你,只问你最后一次,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可曾当真……” 他的身体有微微颤抖,似在心里挣扎,半响,深邃眼眸看进我的眼里,有隐忍的痛苦,缓慢道:“对不起……” 我惨淡一笑,心里忽然明白,明白了一切。我不想再问下去,再问下去,自己看起来会像一个傻子一般。 我想,我方才的举动一定像极了傻子,傻得透顶。可是啊!可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克制不住想要大哭一场。我搞不懂,为什么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笑话,荒诞离谱的笑话! 门开了,是我开的。既然他都不愿与我相认,那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我不可能在他多次强调不认识我的情况下,还匍匐在他的脚下,卑贱得像一个婢女,求他接纳自己,即便忆不起从前,我还愿意为他当牛做马……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宁愿用无声的压抑来表达内心的苦楚,宁愿在静默黑暗的夜晚裹着被子痛哭,都不愿意让自己爱的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不愿意,因为,我要的是他的爱。他的同情与对待路边的野猫时,又有什么区别…… 扶着门棂的那一霎那,我觉得身体里面有一种空洞的眩晕,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要在原地跌倒一样。 然后,我伏在门板上面,泪水自眼眶里面无声滑落,只有委屈而起伏的喘气声微弱地响彻,忽然,肩上多了一双手。他扳过我的身体,使我面对他。 我低下头不想看他,我觉得他简直太坏了,我从没有在这世上见过如此之坏的人,要不是我心中爱他,我一定叫人打断他的狗腿。 他用两指钳住我的下巴,缓慢抬起,但我的眼睛一直保持向下观望的姿势,我宁愿看自己的鞋尖! 静默,静默得如同空气已经凝结。屋中却无人言语。他默然端详我的脸,当我掀起眼帘恨恨地看他时,他却用一种深沉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不能呼吸,看得我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用力把我抱进了他的怀中:“你的爱让我很高兴,可惜,我再也回忆不起从前的事情,但我方才忽然有一种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从怀里推开了他,原来,他仍是对我毫无记忆的。他的拥抱,想必也是因为同情我的罢…… ------------ 第三十一章 王妙音吻我了 上 我把他从怀中推开了很远,这样做,似乎很不给他面子,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心里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又何必为了维系那所谓的自尊而委屈自己? 他嘴上明明白白地说并不认识我,手上却要拥我入怀,这又算什么? 我曾经找了他那样的久。 静默之中,门从外面被推开,王妙音怔然站在门口,抬眼深深看我,之后,眼光便在我与李轩之间来回流转。 他一向聪明,想必,早已猜出什么了罢。尤其屋内此刻是这样讶异而鲜明的气氛。 我以为他会走,或者,至少会假装无事地退出门外,因为这样做,才不至于伤害到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可是?他没有。 他在门外默然愣了一秒,片刻,却已站在了我的身旁,他低头看了我许久,蓦地转头,朝着李轩的方向撇过一眼,似在对着空气说话一般:“兄台的真容比方才的人皮面具英俊多了。” 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语气心疼:“我说这房间里面很冷,你不信,如今却把眼泪都冻了出来,快与我出去晒太阳罢……” 旋即,我的手已被他牢牢抓住,我轻轻挣扎,他手上却加大了力道。于是,我有些微恼,抬眼看他,却陡然迎上了他的眼眸。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如此细致地看他的眼睛,以往,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要么会用力地推开他,要么会找借口躲开,因为,我默默地在心里害怕那样的注视。那样的注视,让我无法心安。 我也从未想过,想过自己与他对视时候,会心跳加速,我以为这是一个笑话,可事实上,我在此时却心跳加速了。我想,对于,李轩来说,我是一个多么不忠实的女人啊。 平常时候,见惯了王妙音的嘻嘻哈哈,从未见过他如此正经,也从未想过,他会在这样的时刻,助我脱离尴尬,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以往,他在我心中,不过是一个未见过市面的小子罢了。 到外面大厅的时候,正午的阳光透过镂空的木窗折射进来,大厅里摆放的每一面镜子都发出了闪亮的光,像宝石一般。我四处打量一番,怔怔地问:“悦君去哪里了?” 半响,不见王妙音的回答,于是,便抬起头去看他,蓦地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里,这样的深邃,是我未见过的,就像是一座被遗忘在洪荒里千年的湖泊,看起来简直叫人心疼。 事实上,他不需用我的心疼,因为他这样看着我,实际上就是在向我传达,他对于我的心疼。他静了一静,缓缓开口:“她先回客栈里了……” 说完,他轻轻叹气,眼里先前的深邃霍然转为怜惜,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似的。 我撇开了他的注视,霍然在原地愣了一秒,从身上系着的钱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一旁的漆红桃木桌子上,然后,便朝着门外走去。 正门的阳光猛烈的刺眼,却很舒服,照在人的身上,暖暖融融,可是?我的心里却比那零下的寒潭还要冰冷。 一瞬之间,却似回到了从前,从前,我和李轩散步在这样的阳光底下,温柔相拥,甜言蜜语。我突然想,我不应该这样放弃才对,即便我对他心有怨言,却也实在不该……猛然回头,跑了回去,跨过门槛,一直跑到他的身边,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便流着眼泪,呜咽着对他说:“不管你是否已经忘记了我,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说完之后,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便又哭着跑了出去。 再也没有回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我害怕,害怕李轩会将我视作傻子,他分明已经说不认识我了,可我还要这样苦苦纠缠,这,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可我克制不住自己。 真爱,哪里是说散就能散的,即便理智允许,行动也会处处阻挠,哪怕已是曾经。 我以为李轩会从后面追上来,却终是没有。 喧闹的市集上,我无声地哭泣,王妙音从后面追上了我的脚步,却也只是跟着,并不说话。 绕过街道拐角的时候,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绣帕给我,我顺手要接,他却收了回去,一把拉过我到路边,一手扶着我的下巴,一手替我擦拭脸上的泪痕。 我默然地抬眼看他,忽然又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痛苦地想,此时帮我擦脸的人应该是李轩才对,可身旁的人分明却不是他。 他帮我擦完,那只扶着我的下巴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去,在我的脸颊上面停留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匆忙而又轻盈地一吻。 瞬时之间,我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躺在马路中央被车辗过一般,所有的思绪都随着那扎扎转动的车轮,消失无影。我想,我定然是在做梦,而且还是那种极其荒诞极其可笑的白日梦。 我伸手右手,对着掌心怔怔看了半响,然后,猛地一个耳光朝着右脸颊甩去,啪的一声,干脆而又响亮,我终于明白,原来,这是真的。 可是?我该怎么办? 王妙音的声音擦着耳边响起,有些低沉,却无比随意,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喂,你打自己干嘛?” 我抬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了半响,兀然开口:“我恨你,王妙音!” 他默然一怔,然后做出一副鬼脸,漫不经心扫视了四周一眼,又抄起了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调侃:“你为什么要恨我?” 我红着脸愣在原地,其实暗地里铆足了劲,想憋出几滴眼泪来,可是?郁闷,怎么关键时刻,一滴眼泪也出不来了,方才眼泪哗哗流个不停,止都止不住,此刻怎么一滴都挤不出来,皱着脸假哭了半响,愣是只打雷不下雨,真叫人尴尬啊! 于是,最终只能揪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喊:“王妙音,我要恨你一辈子!” 王妙音朝我走近一步,把手随意搭在我的肩上,眉毛一挑,得意道:“你恨我罢,恨到极点了告诉我,到时候我娶了你!” 又来了,真是的,从第一天认识他,这种玩笑话就没有断过,真叫人受不了啊。我无语地翻了一白眼,深刻地表达了对他的不屑,然后,从肩膀上面拨开了他的手,一脸嫌恶:“你,离我远一点……” 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能感觉到无比的哀伤,但至少,一时半刻再也不会流下眼泪了。这样的心境真是奇怪啊!我明明应该更加郁闷才对啊!可是怎么一点郁闷感都没有呢? ------------ 第三十二章 王妙音吻我了 中 到客栈的时候,悦君正抱着酒壶坐在桌前发愣,见我们回来,起身迎了上来。 我斜过眼瞟了一眼她手里的酒壶,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一个人喝闷酒?” 她抬起头瞧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王妙音,语气漫不经心:“寂寞的时候,常常会喝一点,缓缓神罢了。” 脑子里面蓦地浮起方才的情形,唇瓣覆在脸上温柔的触感,身体如触电一般,微微颤栗,愣了半响,丢下一句:“我先回房间了。”落荒而逃。 哪怕没有回过头去看,我也能够感受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我知道那是谁。 回到房中,就包着被子躺在床上,两眼圆睁看着屋顶发愣,自此,再也未踏出房门半步,甚至,连晚膳也是客栈的小二亲自送上来的。 我实在没有勇气迈出房门,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于是,只能躲一时算一时罢。 原本以为,我会带给李轩带来哪怕半分感动,终是没有。 当我接到他亲笔书写的诀别信时,恍惚之间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原本,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即便他忘记了从前,忘记了所有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会让他再次动心于我,可是?眼下,他却连机会也不留给我。 他派人归还了我的银票,看起来,像是要与我撇清关系似的。 或许,他之前留给我的印象太过美好罢,以至于如今,他如何冷漠对我,我都能忍受,兴许是回忆里魔障抓着我不肯放手罢了。 信封无意间从我手里滑了下去,落到地上,啪地一声,我乍然一惊,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右手重新探回里面,却摸出来一条细窄的链子。链子上面坠着一面小小的镜子,看起来像是挂在脖子上面的装饰,又像是其他。 那面小镜子,与我之前在店里看到的幻术镜如出一辙,只不过,尺寸小了许多罢了。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他明明都说自己又要离开了,却偏偏又留个信物于我,不会是想告诉我,他的心里放不下我罢?许是我多心了罢。 想及此,喉咙蓦地一阵发紧,连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加快了速度,我想,我必须见到他,然后问个清楚才对。 ------------ 第三十三章 王妙音吻我了 下 收到李轩信的时候,入夜已有多时。 寂寂深夜,我却毫无睡意。 不过短短一日的时间,却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情,简直像做梦一般,让我透不过起来。 我承认,我对王妙音怀有一丝好感,可那,在我看来,不过是朋友间的感情罢了。而他,李轩,却是我真正爱着的人,无论前生,或者今世。 毕竟,我与他之间发生过那样多的事情…… 伸手拨了拨烛芯,让光线更亮一些,然后,径直走到柜子旁边,从里面取出一袭乌墨一般的夜行衣。 这套衣服,是我从李府带出来的,原本,并不知晓他的用途,白日之时,从镜里的往事才得知。 这身衣服,当初是李轩送给我的,在我还不是一个魅的时候。 那时候,我每晚都要翻到墙的另一边去与他相会,初时的几次,皆是因为衣服的缘故,而被母亲抓住。之后,他便送了我这套衣裳。以至于我保留至今。若不是白日透过镜子知晓了一切,想必,我这一生也不会想到这身衣服的用途。 我常常会问他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比如男女相会应该怎么样做才算好?他在听完我的问题后,会微微怔上一怔,半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问道:“你说呢?” 我埋头辛苦地思考,最后,想了出来答案,于是,高声宣布:“两个人在一起散步比较好!” 他听完都会好笑地抖抖眉毛,然后,装出一副无比失望的样子,凑近了我,谆谆善诱:“你应该再想深入一些。” 于是,我的脸霎时间便红了起来,怔了半响,假装生气:“流氓!” 他则都会好笑地看我半响,然后,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轻轻用手揽住我的腰,在我的耳边低喃:“我爱你……” 飘渺而柔和的字眼,像泉水一般汩汩进入自己的耳朵。这几个字眼,本是肉麻而恬躁的,但是,从他的嘴里说出,却是那般温润动听。只可惜,我那时候太傻,没能及时在他的耳旁补上一句:“我也爱你……” 如今想来,这些都成了记忆里的憾事。 夜晚的街上,行人寥寥,白日里被太阳烤灼了一整日的青石板道,散发出阵阵余热,一股一股,如浪潮一般。 我寂寥地走着,明明,想要即刻就出现在那里,脚上却连狂奔向前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听见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越来越近。若是平常,这样的脚步必然让我警惕,可是?此时,我却无来由地对它产生了一种熟悉之感。 我怔然停下脚步静默在原地,脚步声随之也停了下来。 半响,终是缓慢地转过身去。然后,便看见了他。 夜色太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一些东西开始变得不同了。 是他最终走近了我,还是我走近了他,我都记不得了。我唯一记得的,是他站在我面前时,与我隔着半米不到的距离,用心看我的样子。我忽然敏感地发现,他待我,其实,并不是冷漠的,不是……是含有感情的,只是,这种感情太过于隐忍。 他的眼睛深邃如湖,语气轻轻淡淡,他问我:“紫华姑娘是否相信一见钟情?” 我愕然抬头,与他对视,半响,有些挣扎地问道:“什么一见钟情?” 听完我的回答,他淡淡一笑,然后,像是回忆往事一般,语气怅惘而缓慢:“我送给紫华姑娘的挂链可有收到?”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他像是洞晓我心中所想似的,轻轻一笑,续道:“紫华姑娘离开之后,我重新拿起了镜子,想探寻自己的回忆,自是不成,因我的记忆早已丢失。但,在下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没有说,那是一种如何的感觉,只是,停了下来,用一双深沉而又探寻的眼睛看着我,似要看进我的心里一般。 我的心跳忽然毫无来由地加速起来,身体感受到了一种喜悦的感觉,可是?我不敢轻易开口问他。 路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蟋蟀的鸣叫,夜色,看起来似乎更加浓了。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像从亘古的时代飘来那般遥远:“我虽然,已经记不起你,但,我却对你产生的一种荒谬的感觉……荒谬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怔怔看我,半响,续道:“那条挂链留给姑娘做个纪念罢,若在下有幸想起生前之事,恰好又能重新遇上姑娘,那么,上天会给彼此一个交代的……” ------------ 第三十四章 被情敌刺了一剑 上 他把话题引得这样明显了,却也容不得我去多动大脑了。 嘴巴战胜了脑子,我脱口而出:“你对我一见钟情了吗?”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却也只是隐约,等我再细看他脸上的表情时,他却已肃了神色,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片刻,他的表情变成深情款款,于是,他张开手臂,声音温柔:“紫华,过来……来我的怀里。” 我的脑里闪过一瞬之间的惶恐,却也只是一瞬,剩下的感觉全部被突然而至的喜悦点燃。即便这份幸福来得有些蹊跷,可我此刻也没有多余心力去想这些。 我应声回答了,旋即,像被施了魔咒一般,照着他的要求去做。然后,便跌进了他的怀里。 垂着的双手,本想顺势攀上他的脖子,却终于只是更深地垂了下去。因为在我的前胸,一柄利剑毫无征兆地刺进了那里,然后,血腥的味道如同夏日午后的泥土湿腥一般,铺天盖地肆意开来。 伤口撕心裂肺一般的痛,但我的脑子里面却是一片空白。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因为疼痛而痉挛的身体,随同那渐行渐远的理智,愈来愈强烈。然后,下巴猛地被人抬起,伴着耳边传来的一声微弱闷哼。疼痛,让我连**都无比挣扎。 微弱的视线里,突然映入一张陌生的脸,表情酷然。凭着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我微弱地问她:“……你是谁……” 她用力丢开被她钳在手里的我的下巴,我却在原地站也不稳,挣扎着后退两步,终于,瘫倒在地上。胸口的那柄利剑割得周围皮肉,生猛而撕裂地痛,透过伤口,流出来的血似乎更加多了,因为,我能够感觉到,那些从血管里面流淌出来的鲜血,正贴着我的肌肤,缓慢下滑。 若是没有胸口前的疼痛,这种淋淋鲜血划过肌肤的感觉想必是极其美妙的。 她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森然而冷漠,像是猎人见到跌入陷阱里的猎物一般,甚至除了冷酷,语气里面还带有些许的嘲弄:“我可不是什么李轩,你看清楚了,我是一个女人!” 青石板路面上的寒气透过我的身体直入我的骨髓,若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那我,此刻与死人毫无区别。 同样冷淡而森寒的调子却继续传来:“若是你活不过今日了,也不要怪我,我不过是尽自己的所能去保护李轩罢了。他虽然是你的爱人,可如今,却成了我的爱人,你这样凭空多了出来,算作什么?!” 我趴在地上,半睁着眼,哪怕理智还有一丝尚存,身体却丝毫不受控制,甚至,连张开嘴巴反问她的力气都没有。要是自己就这样完蛋了,实在太亏了。 她蹲了下来,神色冷淡地看了我半响,说:“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罢,至少,也得死个明白,省得做了冤死鬼还得回来找我麻烦!” 我痛苦地睁大了双眼,想看清楚她的样子。脑子里面蓦地明了,眼前的人其实是一个女人,如此,她方才不过是贴了人皮面具,扮成李轩罢了。可我,却昏了头脑,对他口中说出所有的话都深信不疑。 就算是一见钟情,他也怎么可能这样快就向我挑明呢?是我太傻了。况且,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话本小说里糊弄人的玩意。 我的鼻子忽然酸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汩汩落下,挣扎了半响,方才困难地挤出:“李轩……为什么……记不起……从前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我,良久,突兀地冷笑:“哟,你看起来还挺可怜呢?好罢,那我李秋歌今日就大发善心,把所有的前端始末都告诉你,一个字都不会落下,你,可要听好了!” 李秋歌?我脑子里面忽然有一种清醒的感觉穿越而过,这三个字是这般熟悉。 她重新在我面前蹲下了身,嘴角带着迷惑的笑意,瞳孔微缩,陈年的往事自她口中缓慢流出:“从遇到李轩的第一日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他,后来,为了能够让他忘记那些令人不悦的过往,我便删除了他的记忆。” 她顿了一顿,续道:“自然,幻术镜能够让人想起过往,也能让人彻底丢失回忆,所以,即便他见了你,明白了所有,费劲一切心力,却都不可能再想起从前。我想,你肯定会问我了,既然他都想不起你了,我为何还要这番折磨于你……我倒是真的希望他能彻底忘记你呢?只可惜,幻术镜虽然删除了他与你的回忆,但你们之间的情意却仍旧在,你见他的那一日,那些陈年的感情,像火山突然喷发一般,喷涌而出,即便他没了那些回忆,可感觉总是骗不了人的……想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罢,即便没有了从前,他还是会无来由地爱上你……你说,既然这样,我还能让你留在这世上吗?” ------------ 第三十五章 被情敌刺了一剑 中 用尽残余的所有力气,对着眼前之人攒出一个笑容。即便是死罢,也应该从容一些,形象太糟糕,我会走的不安。 肩上骤然一紧,她用五指钳住我的肩膀,脸色阴晴莫辨:“你笑什么?” 我默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挣扎地喘了几口,声音细若游丝,说的断断续续:“你……难不成连……一个临死之人……选择死法的权利都……要剥夺……” 她听完怔然,手上却松了力道,良久,她从地上站了起身,背着我,声音似陡然坠地的珠玉一般,冰冷而清脆:“我李秋歌自小跋扈惯了,做事向来爽快利落,如今,用了这种方式对付你,自是因为不愿留下后患罢了。但愿你下辈子能遇上好归宿,可这辈子,我要定了李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然后,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怅惘而静寂的街道上,无人过往,而我已然能够感觉到死神的气息。我本已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只不过,她却不知道。 胸口处撕扯割裂的疼痛,让我细弱地**出声。路边似乎有青蛙叫了一声,只是一声,之后,便再无动静。 我想,若是真的去了阎王那里,还是求他下辈子让我变成一只青蛙罢,做人这么艰难。 再之后,我便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还是躺在那片青石板路上,良久,试探着往旁边挪了一点,兀然,却有了奇怪的发现。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又继续着挪动了地方,先前伤口处的剧烈疼痛还是感受不到。 我以为是自己疼的失去了知觉,所以无法感受,便重新变回安静,闭上了双眼,继续等待死亡的降临。直到,脸上有了不一样的触感,半响,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双手。因为,当我睁开眼睛时,正与某人的眼睛直直撞上。 他似乎正趴在我的身上,不知在做些什么。脑子里面忽然浮出男子调戏姑娘的镜头,于是,心下当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翻身从地上拾起,狠狠揍他一顿,但这种想法,旋即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我想不通,明明自己身上插着一把刀,哪里还有能耐去对付旁人。 罢了罢了,终归就要死了。 可是?居然连死,都是这般凄惨。想来,我上辈子,定是与那阎王老儿仇深似海,要不然,今生,为何连死都是这般不利索。他定然借了这个机会来报复我。 然后,朗朗之音便擦着耳边响了起来,似一把新做的古琴,浑然却悦耳:“喂,别装睡了,喂喂,怎么又闭上眼睛了……” 听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于是,缓缓掀起眼帘,还是直直撞上了他的眼睛。 我有些气恼,攒了攒力气,想要大声呵斥他一番,岂料,声音还未出口,便被他生生打断:“喂,我帮你把伤口治好了,快起来罢,把药钱给了,我马上要赶路了,喂,跟你说话呢……” 把我的伤口治好了?我反复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忽然,脑子里面豁然明朗,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自然是有些不信的,于是,便略略撑起身子朝着伤口处望去,果然,方才殷红一片的地方,被包扎的整整齐齐,甚至连那柄插入我胸中的利刃也被取了出来。我简直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样高明的医术,于是,便睁大了双眼,茫然地看着他。 他轻轻瞧我一眼,头微微偏至一旁,半响,才慢半拍地说话,语气里面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喂,你要搞明白,你是一只魅。魅是什么?是一种比凡人高明的东西。”顿了一顿,又续道:“同为魅的我,作为你的同门师兄,就深深地了解这一点。咱们当魅的,轻易是死不了的,来,抬头,看我手里这个……” 我怔然抬头,见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像夜明珠一样的东西,泛着圆润的珠泽。 他嬉笑着瞧我一眼,道:“看见了罢,在下用这个帮你愈合了伤口。”然后,收回了手,看着手里的东西,自顾自地续道:“这可是一个好东西啊。”半响,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在我面前比出一根手指,道:“但是止痛,在下可是用了一个千古秘方……” 他凑近一点,擦着我的耳边轻轻问道:“听说过麻沸散吗?华佗留传下来的?” 我茫然地摇头。 他则颇为满意地笑笑,又凑了上来:“这东西早已失传,不过你运气好,遇上了我,放眼望去,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拥有麻沸散的人……说了这么多,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又是茫然地摇头。 他则不满地瞧了我一眼,半响,颇为自得地朝着我说:“我就是那隐居在终南山的神医,全名潇湘子,字――没有。” 潇湘子?我喃喃自语。良久,方才记起,自己本是想向他表达感谢的,岂料,他话一出口,便未断过,我生生找不到接话的机会。 眼下,真是适当的机会,于是,不由分说,我便要跪了行礼,他见状忙及时扶住了我,嘴里却不肯放过我:“你说你,这是做什么?唉!你把在下给你治疗的银子付清就行了,得,要是没有,那就算了,但是跪礼可是万万不得的……” 我向他承诺,若是他愿意与我同回客栈,要多少银子随便他开价。但他却摆手拒绝了,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 临别时候,拍着我的肩膀劝我:“下次别给咱们魅丢脸了,你看你,居然能被一个凡人捅上一刀,实在是……让咱们当魅的很没有面子……” 我默默地点头答应,然后,亲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街尾,最后,没入黑暗。 潇湘子?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是一个如何好听的名字,却安在一个男人身上,本想多打探一点关于他的故事,但他却及时打住,不肯向我透露更多。这样一来,即便以后想要报答他,却也不知他身处何地。 不过,若是有缘,总会遇见的罢。 低头看自己的前胸的伤口,果然,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想来,麻沸散果然是名不虚传,止痛功效天下第一。而他手中的珠子,却更是神奇了,滚过的地方,原来的那些伤口和血迹都消失不见了,仿佛,自己从未被人生生用刀刺进过身体一般。可这,却是事实。 忽然之间,大脑又开始了晕眩。晕得天昏地暗,似乎连腿脚都要软了,然后,便滑回了方才躺着的地方,坐在那里沉重地喘气,脸上身上都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 第三十六章 被情敌刺了一剑 下 半晕半眩之间,我在心里牢记那三个字。潇湘子。真怕自己一觉醒来之后,忘记了它,忘记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虽然,同样让我觉得讶异的是李秋歌这三个字,但是此时,我全部的热情,由于感动的缘故,全全倾注在潇湘子身上。他可是救了我命的人啊。 若是有缘,我总会再遇见他。 遥看了四周一眼,夜色似乎更加浓稠了,不知是因为时间行进到午夜的缘故,抑或其他。我尝试着挣扎起来,想着利用虚弱的体力支撑到客栈,却终是徒劳。 站了起来,维持不到片刻,又重重跌了回去。想来有些后悔,方才应该请求潇湘子替我服下一粒药丸,收回自己的体力的,可惜,那时却没有这种觉悟。 跌坐在地上,无力张望四周黑暗,忽然有一种苍茫而又痛苦的感觉。我在心里难过,莫非自己就要这样坐到天亮? 蓦然回头,却看见了他。 他站着的那块地方,黑暗似乎稀薄许多。以至于,他穿着的白色衣衫,发出动人而迷蒙的光。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够透过遮盖眼眸的层层黑幕,感觉到他默然的注视。 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他是谁,但我知道,他是谁。 那样的体型,那般的风度,即便是隔着万里黄沙,只有他轻轻摇摇地在我面前驻立,我都能够猜出,他是谁。 我怔然遥望白衣闪动的地方,挣扎地叫出了口:“……李轩……” 半响,没有反应,然而,再回头时,他却已来到了我都身旁。 我抬起头看他,俊逸的眉目,潇洒的唇,一张脸含着默默的书生气,却耀的日月生辉。这般的姿容,不是李轩又能是谁? 即便,之前,冒名顶替的人曾给过我一刀,但我却以顾不得这样多了,每当看到他的时候,就想拥入他的怀中,哪怕是死,也宁愿死在他的怀里。 一种无来由,但却自信的感觉,告诉我,这次的人是他本人。 他轻轻注视着我,良久,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温润,隐约含有一丝心疼,命令道:“抓住我的手。” 我轻声应允,仓皇之间已被他抓住双手从地上提了起来,容不得多作思考,便又被他抛进了自己怀里。他打横抱起我,探寻着问:“介意我这样抱起你吗?” 我默然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那双深入湖底的黢黑眼眸,半响,深深地点头。然后,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倾听他的心跳。 他的身体似有微微一僵,然后,抱着我的双手紧了一紧,声音清淡,但里面的关切之情却遮掩不住:“还好,她没有为难于你,我得了消息,便匆忙赶来……” 她?我有瞬间的微愣,旋即,便又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即是李秋歌了。我不明白,这个叫作李秋歌的女人,怎会与他走到一起?如果,这个叫作李秋歌的女人,与王雨讲口中的李秋歌是同一个人,那么,若是论着年龄推算,她应该是一个死人才对。 可是?潇湘子却说,她不过是一个凡人。如此,我倒是想不明白了。 莫非,这两个人的名字只是恰巧撞上而已,并非同一个人…… 许是见我没有反应,他便又问:“你可曾被她伤到?” 我轻轻抬头,看尽他的眼里,也看尽他的心里,想从他的情绪上寻找合适的答案。如果,我坦诚相告,他,会不会相信。 终是,打了一个太极,跳开了这个问题。我的手,缓慢攀上了他的脖子,淡淡问他:“你很喜欢她吗?” 他抱着我的双手有微弱一怔,半响,声音轻轻传入耳畔,清凉温润:“喜欢。” 虽只是短短两个字,可无疑已经宣布了我的爱情之死亡。即便,他对我曾经的感觉还是念念不忘,但在理智上,他的感情还是依附在李秋歌那边。 我轻轻叹道:“祝福你们。” 心里顿时万念俱灰,本来差一点说出口的事实,但却,没能透漏半分,如果我那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李秋歌刺了我一剑,想必,依着他们的关系,他必是不信的,反倒还破坏了他对我的感觉。 但我很想知道,他与李秋歌是如何相识的,于是,攀着他脖子的双手,不自觉间松了一松,他后知后觉地抬眼看我,彼此双眸相撞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无来由的冲动。 轻轻闭眼,缓慢而又仓皇地在他的额上覆下一吻。拔离他的肌肤之时,心跳蓦地狂乱跳动,像从水里捞起至于陆地的鱼,忐忑,惊恐,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鲁莽,可是?我无法控制住自己。以往做梦的时候,我都会在梦里与他紧紧相拥,然而,此刻,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却又只能与他遥遥相望。 我害怕,自己这样的行为会激起他的反感,尽管他对我从前的感觉还在,可是现在,他身边的位置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若是,我的自作主张,让我失去了这一生与他相互靠近的机会,那么,即便是去了黄泉之路,我也会心怀遗憾的。 想着想着,眼泪忽然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衫之上。茫然地抬起眼睛,却对上一双深邃眼眸。 他的眼里多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我说不出,却能够感受得到,唯独,没有分毫责备。如此,我的心里则是更加酸楚了,眼泪滚滚落下,伴着细弱的呜咽。 他的声音低沉润耳,像是春季轻盈的风,微微地低头,在我耳旁低语:“紫华,别哭。” 我愕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样的声音是多么熟悉的啊!然后,我噙着泪水问他:“你怪我吗?” 他慢慢摇头:“不怪。” 身旁,忽然奔来一辆疾驰的马车,车夫赶马的鞭子狠狠抽在马匹身上,马儿发出一声嘶鸣。若不是这声嘶鸣惊动了我们,及时让出了道路,想必,我定然要在那马车轮下再死一次。我本是死过多次之人了,只是,我不想,不想他陪着我一起。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即便,他一时半刻想不起我,可我会一直等下去。 攀上他脖子的双手,抱得更紧,然后,我问他:“……你是如何与李秋歌姑娘相识的……” ------------ 第三十七章 他喝了桃花醉这种酒 上 对于我的请求,李轩并未立即做出答复,只是,转过头来,盯着我细细看了半响,然后,声音如落到荷叶表面的水珠一般,带着微微的迷离:“好。” 我微微扬起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半响,轻轻地问他:“我可以枕在你的肩膀上吗?” 他低头看我,兀然沉默许久,最终唇角微微翘起:“若是紫华姑娘不嫌弃,在下的肩膀可供姑娘随意使用。” 四野,不知何时吹起了风,吹得我额上的细发凌乱了一整张脸,然后,我兀自枕在他的肩膀之上,而额上的碎发仍然乱着,我却也懒得拨开,只有他肩膀的温暖,以及身体里面男人的气息,借着徐徐的凉风吹入我的鼻孔,侵入我的大脑,拂乱我的心。 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对我的感觉。我知道,即便他想不起从前的一分一毫,他的感觉里仍是有我,只要我不断努力,就能挽回。 我将攀着他脖子的双手紧了一紧,轻轻吐出一句:“你说罢。” 他怔然回应:“好。” 然后,陈年的旧事拉开了帷幕,他娓娓道来,我却听得眉头渐锁。 他的调子不紧不慢,平缓悠长:“认识秋歌姑娘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病入膏肓,日日酗酒买醉,只求速死,只是,如今,我却回忆不起,那时求死心切是为何般,直到现在,我仍是不知……” 他说,那时候他日日心情郁悒,于是,便染上了酒瘾,日日都要用一种叫作“桃花醉”的酒将自己灌醉。 长此以往,日日不断,便得了顽疾,可是?他既不去找郎中把脉,也不戒了酒瘾,反而,之后的日子酗酒更甚。他不过是想早点了却红尘罢了。 如今,他想不起那时候买醉的因由,可我却知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因为我的突然离世,让他倍受打击,才日日借酒消愁。 可是?我却不能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相信。 遇上李秋歌时,也是这样一个夏季的夜晚,不过,那晚的夜空却不是黑暗无边的,而是在天幕上点缀了一整片的星辰,格外耀眼。 那晚,路边一家叫作大宝的酒馆即将打烊,然而,他却趴在酒馆的桌上,烂醉如泥。小二在旁边浑然无力地叫了他半响,却也得不到回应,最终,走投无路地把他从酒馆里面拖了出去,随意丢在了大街之上。 因他那日身上的酒钱也没有带够,所以,酒馆里的小二非常气愤的,扔他的时候也就格外用力。谁知,闹出的巨大响声却惊动了近旁停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里面坐着一个女人,于是,她命了驾车的马夫前去查看…… 李轩说,这些细节,是他醒了之后,从李秋歌的嘴里得知的,因为他当时又醉又晕,自然记不清明…… 那马夫查看之后,便带回了他。把他拖到马车旁边,让车里女人决定,是留、还是重新抛弃。 车里的女人沉默了良久,亲自从车里走了出来,走到他的跟前,拍打他的脸,问他问题。自然,是没有得到回应的。然后,那女人又沉默了一阵,最终,拍了拍手,让马夫扶他上车。 而她自己,则走到马车旁边,探进去半个身子,对着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有两个貌美的男人走下了车,把地方腾了出来。 他被扶上马车之后,便被她带到了自己的地方。她花了重金请了神医为他治病,然后,悉心照顾他,为他缝衣,关心他的一切。 只是,当他的身体彻底康复的时候,从前的所有记忆却都丢失了去,唯一记住的,不过是与她之间发生的故事。 认识李轩之前的李秋歌,是一个跋扈和颐指气使的女人,挥金如土,不时也养着男宠供自己玩赏,可是?之后,却戒了性情。 那是因为李轩的缘故,她为了他,放弃了从前的性情,也放弃了从前的喜好,甚至,连自尊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是因为,她从未真心地爱上过一个男人。 待他病好之后,便向她道了感谢,想要离身而去,可她却后面抱住了他,流着眼泪告诉他,她爱他,然后,求他留下,留在她的身边。 起初,他是不肯的,之后,随着她每日的对待,他心中的棱角慢慢被磨平,最终,他答应了她。 李轩向我说起这段故事时候,我的心里并无一丝怨意,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没了记忆,而面前又有一个待他这般感动的女子,他岂能不动心?只是,爱情永远不能和感动划为等号。 到客栈外面的时候,李轩停了脚步,侧过脸微微看我一眼:“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我却把头更加牢固地安放在他的肩膀上面,像是这辈子都不会拿下来一样。我轻轻嗅着他的气息,埋怨这段路太过短暂,若是再长一点,我就能够和他多呆些时间。 他作势似要放我下来,我却更紧地攀住他的脖子,哀求他:“不要,不要放下我……” 他默然愣了一会儿,重新抱起了我,良久,他深深地问我:“我送给紫华姑娘的挂链可曾收到?” 我怔然一愣,想起之前李秋歌对我说过的话,她说那是她送与我的,目的是为了引我出来,如今,他却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心里不免咯噔一响。 喉咙有些发紧,半响,嗫嚅道:“那,那不是秋歌姑娘送给我的吗?” 闻言,他怔然抬头看我一眼,默了一默,轻轻说道:“是在下送给紫华姑娘的,想必,临送之前被她看见过罢……” 我默然在脑海里面回味他说过的话,半响,怀着无限的希望问道:“为何,要挂链给我?” 他的回答却似遥远天边传来的奇妙音符,动听而残忍:“在下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临行前,相送一样东西给紫华姑娘做个纪念,便选了那条带有微小镜子的挂链!”默了一默,续道:“虽然在下知道姑娘不一定会喜欢它,但却私自觉得,那样的挂链十分适合姑娘的性情……” ------------ 第三十八章 他喝了桃花醉这种酒 中 他要走了,又要离开这里了,我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里,寻到了他,如今,他却又要离开。 我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怔然望着我,缓缓启口:“北方。” 我说,你在这里生活得不好吗?为何要离开,我以后若是找不到你了可怎么办? 他默然低头看我,然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叹息:“姑娘以后不必找我了,我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因为……” 他蓦地停顿,半响,气息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在下……是要……回到北方成亲……” 成亲?我怔然一愣,这两个字似朗朗夏日里的一声响雷,刺耳而又让人震惊。我从北方千里迢迢赶到这江南之地,为的即是寻他,如今,他却要折转回去。 不知道他们的亲事来得这样仓促,是否与我的突然出现有关,但,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句玩笑话啊。 我从未主动开口问过,问过他,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与李秋歌姑娘让你从中选择一个,你会选择谁?我不问,是因为我不够自信,我怕他会告诉我,告诉我他心中如今在意的是李秋歌,而不是,不是一个叫作邓紫华的女子,或许,邓紫华这三个字对他已经毫无意义。 可我,终究还是问了,因为我知道,若是此刻不问,等他日后成为别人丈夫之时,我便再无机会了。 他从怀里放下了我,放我在地上,黢黑的眸子带着微弱的郁悒,默然看我半响,最终,喃喃开口:“告辞了,紫华姑娘,好好保重。”然后,转身要走。 仓皇之间,我蓦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道握住,仿佛我一松手,他就会从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找不回来。 他侧过头来,怔然问道:“姑娘还有事情吩咐?” 我摇摇头,然后,又艰难地点头。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匆忙开口:“李轩,我问你,你心里是不是对我难以割舍?” 这句话说完,我便看到,那个背影微弱一颤。半响,他都未做回复。似在考虑,又似在犹疑,还是我这句话太突兀了,惹起了他的反感? 我感到无比沮丧,旋即准备转身离开,却在这时,他霍然转身,猛地攫住我的手腕,扳回我的身体。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像是一团燃烧得无法自控的火。他执起我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吻。 清凉而又柔润的触感像瞬时的电流一般,透过我的指尖,传遍我的全身,以至于,我的身体在微弱颤抖。 可他,随后便松开了自己的手,泄气地垂下了头,似在挣扎,良久,气力微弱:“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那一顷刻的柔情,像是一场过眼云烟一般,旋即,便消失得不见分毫。方才的那番挣扎,转眼而过,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然后,语气淡然:“秋歌姑娘对我有恩,若不是她,我根本活不到如今……” 我说:“所以,你不能离开她,是吗?” 他用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可我知道答案是什么?懂得感恩的男人,通常都会把恩情看得比其他重要,何况,对他有恩的女人,还有着出众的容颜与绝世的姿色。 我想,我是输了,即便在容颜上,我略赢了李秋歌三分,可她却与李轩有过共同的经历,凭借这些,她都可以留住他了,而我,与他共度的所有从前都已成了一片空白,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是得不到他,那我也想得知他心里的真实感受,所以,我最后一次问他:“你,心里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的感觉,哪怕你要与她在一起,我也毫无怨言,可我只想,只想从你嘴里听到真话?” 沉默,无言的沉默,沉默得仿佛这个世界即刻就要死掉。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像是从万年的洪荒传来的漂流之音,罩着一层淡淡的雨幕,忧伤而又湿润:“从,我第一眼见到姑娘开始,很奇怪!”他沉默一秒,继续道:“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奇怪感觉,那日,在那间黑暗屋子里,我难以克制地拥抱了姑娘,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讶异,可是?那时的冲动像是让我着了魔咒一般,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这种感觉,毫无来由,只要见到姑娘,便会如此,可是?无论是从理智还是良心上,我都无法辜负秋歌姑娘,即便,我对紫华姑娘有着这样一番奇怪的感觉……” 从前,我和李轩还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死心眼的男人,重情义,负责,可是如今,这些却都成了阻碍他与我在一起的弱点。 ------------ 第三十九章 他喝了桃花醉这种酒 下 我总算明白,明白了在他心里,是没有自己的位置的,有的不过是,头脑里面一闪而过的感觉罢了。 他对我充满了兴趣,却强迫着自己不把我放进心里。 也许,是我太过心急了罢,凡事总有一个过程,可是?我却知道,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等到他的转变,因为,他马上就要与她结以连理了。 尽管心里无比悲伤,嘴上却不饶人,把那句在脑子里闪动而过的话照着讲了出来,没有经过任何细致的思虑:“若是他日,你与她过得并不快活,那就离开她罢,我……永远会等着你……” 说完,连我自己都怔了一怔,我想,我简直是个乌鸦嘴,在人家成亲之前,就如此预料,听起来,像是在诅咒他们。其实,我不过是想告诉他,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在一个离着他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像一座灯塔一般牢牢守候,谁让,前世他向我许了那样的诺言,说什么生死相依,说什么不离不弃,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我是个傻子,我对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可是啊可是?这番话说的是多么违心的啊!无论他如何做,我都会原谅他,只要他回到我的身边,我都能接纳。可我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呢?我想,在他们成亲的那日,我定然会有一种抄起菜刀杀人的冲动! 我做不到那样大无畏,明明自己的男人和别人成亲的时候,却还能笑着送上一句祝福,若我真是那样做了,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里根本不爱这个男人。 无边而又空旷的黑暗,似在这个时候,迎来了破晓一般,周围的色彩淡然明亮了许多,明亮得能够让我看清,看清他的眼睛,看清他的眉目与唇角,看清,他对于我那样唐突的话并未在意。 他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于是,我又问他:“你觉得自己与她最多能够在一起多久,七年……七年对不对,七年之痒……” 他默然看我半响,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紫华姑娘保重,在下就此别过,若是有缘,用不了多久,我们定然会再次相遇。” 我失望地看他一眼,沮丧极了:“我们肯定无缘了,再也无缘了……” 他轻轻地用眼睛看着我,唇角微微翘起。我猛地抬头,与他眼睛撞上的那一霎那,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他那样的表情,像是在告诉我一句话一样,他说:“我们总会再次相遇的,总会……” 可事实上,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半响,淡淡地回执一声:“在下告辞了。”然后,便转过了身。 直到他一走出几米远的距离时,我才意识过来。 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衫,在黑影重叠中,呈现出美好的颜色,亮得像一颗星。然后,我的心忽然一阵剧烈收缩,眼泪无法自持地流了下来。我想我实在是太不争气了,本应该当着他的面流泪的,却没能流下半滴,如今,他方一转过身,我却这样对着他的背影哭泣,这算什么?! 哽咽着哭出了声,站在这夜晚的街道上,心里一片凄凉。当自己的哭声窜进耳朵的那一刻时,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此与他分开,再也不会相见。仿佛,我们的命运之线就此被人掐断,之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叠,再也不相干…… 心下猛地出现一种奇怪的力量,我想,我必须追上他呀,我怕自己这一生就此与他错过。一生这样短,若是我再也没了来世该怎么办? 然后,便像受伤的麋鹿一般,挣扎着脚步朝前奔去,风,像一首哀怨的挽歌一般,窜过我的全身,呜咽着徘徊在我的身前耳后。我的眼泪,伴随着风声,肆意流淌。 我发疯一般,朝前猛地冲去,一边哽咽着大哭,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李轩,李轩,你在哪里……我还有话没有讲完……还没有……呜呜……” 可是?这街上,除了冷风,哪里还有什么人啊!转眼之间,他的整个人就消失了,消失的那般干净,连背影的犄角都不留下。 我停了下来,跪在了地上,把头埋进膝盖之间,放声大哭。我想,完了,真的完了,上天并不看好我们,所以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了,连让他走,都是这般干脆,连影子都让我找不到。 然后,我便看见了一双脚。随着视线缓慢上移,我看见了一张脸。他站在那里,微微低头,看不见表情,只有轻轻地叹息擦着耳边拂来:“紫华……你不必这样的……” 我哽咽出声:“我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想说,不管你去了哪里,我们还会相遇的……” 半响,他的声音缓缓传来:“我相信的……”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雕,置于自己手心,递到我的面前:“这是闲来无事时雕刻的,送给姑娘做个纪念。” 我伸手接过,仔细端详它的样子,用拇指抚摸上面的每一个纹路。我想,这便是他留给我最美好的东西了。这尊木雕,刻的是一个女子,却不像我,也不像李秋歌。 不知道她是谁,也许,只是他心中某一时刻的感觉罢。 不管是谁,只要有它存在,就像李轩在我身边一样,而它,在我看来,像是我们之间的约定,约定了,日后一定要与对方见面。 我在想,如果他的脑里没能失去那些往事,我们何必费上这样的周折,兴许,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紧紧相拥在一起了。可事实,终是不容辩驳的。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关于良心和责任的坎,而我,也不甘愿强迫他,使他为难。 千说万说,只能说,我们两人,都是呆子。若是双方都能无耻一点,根本不用走上这样远的弯路。 回到客栈前厅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泪水滑过的地方,肌肤一阵刺痛。 王妙音裹着毯子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从他的身旁经过,默然停顿了几秒,终是绕开了去。我想,以我此刻的心境,除了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若是要对他说些“回房休息,别着凉了”之类的话,更是说不出口。想来,还是算了罢。 迈上楼梯台阶的那一秒,他从后面叫我的名字。暗哑低沉的一声,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顿了一顿,便重新迈开了脚。 声音又一次自身后传来:“紫华……” 这一次,我总算确定,他是在叫我。我知道,他醒了。 在原地怔然站了几秒,强攒出一丝微笑,终于,转回了身。 他站在我身旁的不远处,方才裹着身体的那条毯子早已被抛开。 我轻轻地低头,不敢去看他,因为我不知道,他若知道了全情会怎么想,骂我狼心狗肺,抑或骂我水性杨花,更或者,觉得我是在作践自己。 我承认,我并不反感王妙音,兴许,对他的感情里,还有几丝喜欢,可是?那几缕感情如何能同李轩来作比较,曾经那些令人心痛和感动的经历、不是短短一句话一个微笑就能抹去! 他朝前走了几步,走到我的身边,与我隔着一尺的距离。神色里,有微微的落寞,半响,突兀地开口:“你还好吗?有人欺负你吗?” 我蓦地一愣,愕然开口:“谁?谁欺负我?” 我以为他目睹了整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所以,不免有些紧张。 他黯然愣了半响,幽幽叹气:“那个小子,那个叫作李轩的小子。” 我摇了摇头,旋即,便转过了身,踏上楼梯,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到踏完最后一级台阶,上到二楼时,朝下一看,他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似乎,未曾挪动过半步。 兴许是感受到了我注视的目光罢,他也抬了起头,深深地看我一眼,似乎有满腹的话想要对我诉说。 ------------ 第四十章 你愿意当我的哥哥吗1 我以为他会说,至少,也会像他平日那样,说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可是?最终,他却未说出哪怕一个字来。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看我,然后,转过了身,回到方才坐着的地方。 我想开口,却只能作罢,因为,此刻的自己,全身上下,抽不出一丝气力来。方才的哭泣早已让我心力交瘁。 手扶着木质的楼梯栏杆立了片刻,终于,也转过了身,离了开去。 他还能说些什么?骂我,关心我,或者做出一副心疼相取悦我?我想,只有沉默,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方式了罢。 房间里面还是老样子,就连离开房间时掀到地上的被子,依然安然无恙地躺在地上。可是?他又是如何知道我离开的呢? 怔然望着屋里的一切,心里的悲伤愈加严重,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如何决定。 然后,房门从外面被人轻叩了三下,不紧不缓的三声,却听得异常明晰。 我简直连说出一句“请进”的力气都没有。半响,只是嘶哑地发出一声低弱声音,像是垂死前的哀鸿。但门外的人,终究还是听到了,从外面推开了门。 王妙音沉默地在门外站了一秒,径直走进屋内,把手中的托盘置于桌上,然后,从托盘中取出汤碗送到我的面前,嘴里不断吹着碗里的热气:“喝一点罢,刚刚出锅的鸡汤,我尝过一口,味道很鲜,很好喝的……里面还放了姜,可以驱寒……” 我抬头望他一眼,怔然无语。 他则像是旁若无人一般,继续道:“喝一口罢,喝一口之后保准你对它难以忘怀,很好喝的,我差一点一口气喝光了,拼了命才算忍住……喝完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里面放了酸枣仁……”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却仍是毫无反应。然后,他把碗送到我的旁边,逼迫我张嘴:“喝一口,只喝一口,保准你永世难忘……要相信我啊!我王妙音何时骗过人了……” 他的这番话说得支离破碎,有些像他平成时候的为人,于是,我感到讶异,惊喜于他这般迅速就从方才的情绪里面抽身而出了,便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 他一脸微笑,如沐春风,带着点欠扁的味道,似乎,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看得我我万分心悸,仿佛,他从前的吻,从前因我而起的落寞就像是一场梦,未曾在现实世界发生过。 许是见我看他,他便模棱两可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然后莫名其妙地拍了自己两巴掌:“咦,我脸上有虫子吗?” 这句话说得毫无来由,加上他的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滑稽极了,于是,我忍不住咧开了嘴露出一抹微笑,点点头:“嗯,你脸上有虫子的,好大一颗……” 他则急忙把碗放回了桌子上,惊得在地上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在哪里在哪里……快下来快下来……虫子大哥……” 因他太过入戏,又加上太过夸张和诡异的动态效果,于是,我很没出息地笑出了声。 他听见了我的笑声,奇妙地瞥了我一眼,继续手舞足蹈,表情动作比之前幅度更大,更为夸张……最终,不忍直视的我,噗地笑了出来,笑得连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摸了摸眼角,似乎,确实是湿润的。 不知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忽然一阵无来由的感动,他把所有的压力和负担都一个人承受了,而言语上,却从不抱怨一分。 我说:“王妙音,别跳了,歇一会儿罢,我喝的,会喝的一点都不剩的……” 他停了下来,额上布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唇角泛出淡淡笑意,看了我一眼:“好。” 心里忽然有一种分外温馨的感觉,在自己悲伤时,总有一个人,一双手,愿意为自己在前面撑着,在身后挡着,却从不言语。这样的感觉,让人心里充满归属与依恋。于是,我忽然想,要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兄长,宠着自己,呵护自己,该有多好,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问还是不问,我在心里犹豫,最终,我说出了口:“王妙音……” 他闻声抬眼看我,手里的勺子却依然送到我的嘴边,轻轻地叮嘱:“小心烫。” 我又叫了他一声:“王妙音……” 他低头从碗里盛了一勺鸡汤,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 蓦地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知道问了之后会怎么样,他会不会一气之下这一生再也不理会我。 猛地吞光了他递到嘴边的勺子里的鸡汤,然后,憋红了脸,急而迅猛地吐出一句:“王妙音,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哥哥……” 说完立即语塞,半响,低头不敢看他,然后,心里又开始无来由地悲伤,悔恨自己这张破嘴,总是说出一些伤人的话。 ------------ 第四十一章 你愿意当我的哥哥吗2 我明明知道他心里对我的感情,却还这样问他,你说,我这不是犯贱那是什么?! 当下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辈子藏着,再也不要出来。 他沉默着,半响,不做任何回答,像是从未听到过任何只言片语一般,然后,缓缓从碗里盛了鸡汤,继续递到我的嘴边,轻轻启口:“张嘴。” 我顺从地张开了嘴,更加惭愧得无以复加,我想,我肯定是这世上最坏的人了,总是一次次地用一些琐碎的事情去伤害他。若是一切都可以反悔,我宁愿,宁愿我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因为我分明,分明看见了他的眼里泛些湿润的光芒。 他把最后一勺鸡汤送入我的嘴里,从袖里取出绢帕来,轻轻替我擦拭唇角上沾染的汤渍,然后,缓慢启口,音色低而落寞,像是无端端负载了多余的重量:“……你,果真希望,我成为你的兄长吗?” 蓦地一怔,条件反射般地点了点头,旋即,领悟过来他的话中含义,又追悔似的拼命摇头。 他翘起唇角微微一笑,半响,声音漫不经心:“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 我怔然望着他,哑然无语。 自己向来不会撒谎,更不会圆谎,如此,我倒想不出好的借口来掩饰方才的那句唐突之语了。 沉思之中,他的声音苍茫传来,似一片冰雕轰然坠地,顷刻,便化为了烟雨:“好,我答应你,做你的兄长……” 我哑然失色,怔怔抬眼看他,心里的某一根微弱的神经顿时破裂开来,鲜血自里面砰然迸出。 眼里包满了眼泪,几乎立刻就能把头埋进被子里嚎啕大哭一场。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让我的痛苦更加增添几分:“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罢。”然后,从桌上携了托盘就离开了去。 门啪地一声从外面被合上,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终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也就罢了,而且还不不当着他的面哭泣,如此,好歹他还能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同情于我,然后大手一挥,原谅了我的口不择言。可是?如今,背着他哭成这样,这算什么?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唉!我想,我真是太虐了,自作孽不可活,自己虐自己,活不久啊…… 越想心里越难过,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草包,难怪老天爷才这样处处为难于我,先是让李轩与我擦肩,接着,又要让王妙音与我反目。我知道男人的自尊心有多么重要,这句话说出来,王妙音不恨我八辈子才怪呢?唉!我简直就是个脑残啊。 哭声猛地拔高,因为,从前那些不好的事,接二连三都从我脑子里跳了出来,袭击着我的神经,我简直要哭到麻痹了,却忽地瞧见门外闪过一个人影。 脊背上蓦地一阵发凉,因为,我担心,是李秋歌又来找我麻烦了。可又觉得不像,感觉是那般熟悉,于是,我叫他:“李轩……” 门外没有反应。 停了一停,又叫:“王妙音。” 还是没有反应。 蓦地一愣,跳下床从箱屉里取了长剑出来,提在手中,战战兢兢地朝着房门走去。 房门猛地被我从里拉开,舞着剑探出去半个身子,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于是,不免有些疑虑,莫非是自己眼睛花了,可又觉得不像。自己活了这些年,从未看花过眼,凭着感觉,方才定然是有人在外面逗留。 怔然查看了半响,忽然注意到门外地上的一根手镯,便拾了起来,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青铜制的手镯,颜色青灰,上面雕刻着细致而又雍容的牡丹图案,戴在自己的腕上,却又刚刚合适。蓦然一愣,脑海里面忽地闪现出前几日的一个场景。 那日,王妙音约我去楼下喝茶,为此,还特意支开了悦君,说是有一件要事与我相商,结果,到了之后,却支支吾吾着从怀里掏出一根手镯,说是要送给我,我吧嗒吧嗒看了他几眼,把镯子退回给他,他则一脸不解,黯然望了我半响,道:“你是怪我把你从楼上骗下来,却塞给你这样的东西而生气了吗?” 我颇为随意地回答:“当然不是。” 他无比讶异,凑近了些,问:“那是为何?” 我无聊地瞪了他两眼,实话实说:“我嫌那镯子太丑了……” 若是说了这一句,便也罢了,岂料,想了一想,又火上浇油补上了几句,例如什么青铜做的镯子能值多少钱啊!我嫌那样的质地太过寒酸,又例如――我不要这镯子,因为是你送的,不清不白,我又不想和你在一起,接受你的东西干嘛! 如今想来,只有一种感觉,当时的我真的很欠扁! 眼下,安然呆在我腕上的手镯,与那日见到的颇为相似,可我却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那日见到的镯子,如果是,那他方才呆在我的门外在做什么。 左右翻弄了镯子好几遍,几乎都能把上面刻着几朵花数明白了,心中却仍是惴惴。因为一边在心里希望是他,另一边又害怕是他,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心理啊!连我自己都要迷惑。我想,我肯定是这几日吃饭不够积极,所以营养不良,脑子不够用了,要不然,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前后左右思想,都想不明白?! 右手拇指陡然触上一块凹进去的图案,摸起来像是一块左右振翅欲飞的小鸟,蓦地低头一看,果然,在镯子的最边角处,阴刻着一只微型的小鸟。说是小鸟,不免有些牵强,因为那鸟的上身却是人的模样。 心下立即一惊,已然明晰了这镯子的来历。想来,除了王妙音,还能有谁拥有这样的镯子,这上面刻着的鸟正是他们神鸟的图案。 想及此,心里猛然升腾上来一种微妙的感觉,想起方才,自己爬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简直比起杀猪的哀嚎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唉!想必,这一切都被王妙音瞧在了眼里罢。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 时间悄然而逝,我靠坐在床头,心里想了一些奇怪的事。 想了从前,如今,还有,日后。 再然后,天便亮了。 王妙音说什么来着,鸡汤里面放了酸枣仁,可以催眠,喝完很快就睡,可我,终究无眠可睡,因为,心里装着那样多,那样重的事情,如何能睡得着? 不过,那汤确实很好喝,我倒还想再喝一碗。 低头看看身上的这件衣服,蓦地才发现,自己如何之凌乱不堪,身上的衣服脏的简直像厨房里的抹布,除了没有油污,其他的脏污丝毫不差。 这也难怪,在地上躺了那样长的时间,想必,躺过的那块地面定然被我这身衣服擦拭得无比整洁罢。 管他呢?我如今连自己的爱情都要失去了,还在意自己的服饰作甚?! 就这样,缓缓走下了楼,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偶人一样,呆滞,行尸走肉。 我到的时候,王妙音与悦君都已经坐在了前厅,王妙音低着头似在想些什么?悦君则抱着一只碗呼啦呼啦地喝着里面的汤。 看见了我,悦君热情地朝我挥舞着手臂,喊我过去。 等到见了我,却怔然一愣,半响,奇异地开口:“紫华姐,你的身上怎么搞得?哇塞,跟人打架啦?” 我低头看看自己,漫不经心地反问:“有吗?” 悦君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王妙音,忽然,猛地一拍王妙音的肩膀:“喂,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水房准备准备,我呆会儿要和紫华姐洗澡。” 王妙音抬起了头,深深看我一眼,好似没有听见悦君说过的话一般,然后,便痛苦地蹙起了眉头。因为,悦君对着他的肩膀猛地施力:“喂,你还没吃饱?赶紧去水房把浴桶洗干净,添上水,我们随后就到……” 我敲了一敲悦君的手臂,似有似无地说:“……刚吃过早餐去洗澡不太好……” 她侧过脸又瞧了一眼坐着没动的王妙音:“喂,你赶紧呀。”然后又回过头,冲着我说:“我们先聊聊,不急着洗……” ------------ 第四十二章 你愿意当我的哥哥吗3 两个人默然坐了半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无语,其实,我想悦君肯定是有话想对我说的,只不过见我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不免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 王妙音被打发走了之后,她盯着他的背影絮絮叨叨数落了好一阵,说他缺乏勇气,不像个爷们儿之类等等。我听着有些稀奇,不免随口接了一句:“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嫁给他吗?如今为何……” 终是没有说完,后半句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我惊觉悦君神色里的一丝奇异。 若是在平日,有任何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上王妙音的半个不好,她定然要与说话者吵个天翻地覆,才算罢休,似乎,在她的眼里,王妙音完美无瑕,如同天边云彩一般,可是今日,她居然能主动提出王妙音的种种不好,并且神情里还毫无一丝勉强,这在我看来,绝对是非比寻常的。 我拨了拨自己额前凌乱的头发,侧过头去看她:“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她乐观地瞟我一眼,气势满满:“那当然……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自然会与往日不同。” 我一惊,刚刚抓到手里的调羹啪地一声又落回碗里,半响,缓慢转过头去看她:“你……你要成亲了……你……是要嫁给王妙音吗?” 她怔了一怔,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半响,摇了摇头:“不是啊。”朝着四周随意扫了一眼,又转回头来:“我要和大宝成亲了。” 我霍地呆住,不知她口里的大宝是何方人物,似乎,从未听她提及过。 她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朝着柜台随手一指:“呐,看见了吧!就是那个人,是我的大宝,这家客栈的掌柜,我要嫁给他了,你,你快恭喜我罢。” 我简直无法接受,几乎在上个星期以前,还吵吵嚷嚷想做王妙音妻子的人,如今,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来了个大幅度改变,为自己即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感到欣喜。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你……还好罢?” 她咧嘴大笑:“我当然好了。”顿了一顿,继续道:“到时候请你来当我的女傧相。” 我?我简直要晕过去了。本以为她不过是在和我开玩笑,如此一来,听起来倒像是真的。 许是见我吃惊不已,她便摇着我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点恳求:“好了好了,晚上有时间了,我去你的房间,把这件事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全部告诉你……” 我狐疑地看她一眼:“真的?” 不多时后,王妙音突然出现在桌前,默然坐到座位旁边,安静无声。我则因为和悦君聊得投机,之前的沮丧情绪一扫全无,所以,与悦君说到尽兴处,会像之前那样不顾形象地放声大笑。 直到,猛地转头,才发现王妙音坐在紧挨着我位子的桌旁,怔怔地朝我看来,蓦地一愣,先前的底气全无。我搞不明白,如今,我的心里为何会这般怕他,何止是怕,简直怕得要死,每次见到他之后,心脏就要抖上一抖。 他深深看我一眼,说:“水放好了,不热不冷,你们……谁先去洗?” 明明是问两个人的问题,却只盯着我一人不放,真是叫人尴尬啊! 不过,好在,悦君一向大大咧咧,并不介意这样的小事。她看了我一眼,抢先答道:“我和紫华姐要一起洗!” 她的回答让我瞠目结舌,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反问:“你和我?” 岂料,问出口之后方才发现,并不止我一人对这句回答难以置信,因为,王妙音几乎同时与我问出了声,只不过,他并没有指着自己的鼻子罢了。 我和王妙音发现彼此同时发问,便相互转过头去看着对方,半响,怔然无语。 他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流淌,看起来,明明清亮的眼眸,却又偏偏那般深邃,幽暗,似有积压了太久的心事无人可诉一般。 嗯,这样的眼神很好,想必,很多的少女杀手就是由此诞生的罢,不用拔剑也能叫对方乖乖服从,只可惜,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偏偏对他感不了太大兴趣。 彼此对视了许久,我兀自撇过了脸,躲开了他的目光,先是低头看自己的鞋尖,看了半响,又转过头去看那个叫作大胖的掌柜,直到,大胖猛地抬头与我视线撞在一起时,我才惊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连忙陪了一个谄媚的笑脸,匆匆撇开了脸,继续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然后,肩上便猛地挨了一下,疼得我在默默地心里骂娘,骂了三声不到,悦君的声音擦着耳边拂过:“紫华姐走了。”顿了一顿,又擦着我的耳边无来由地补上一句:“紫花姐,你在想什么?” 我一怔:“啊?” 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悦君牵着走了,她一边牵着我走,一边回过头去对着王妙音轻声说话:“那个……就拜托你了……” 我惊魂未定地看她一眼,溜溜问道:“是什么?” 她朝着我眨了眨眼,轻笑一声:“秘密。” 我沉默着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灵光咋现:“我知道……你想和王妙音泡澡……反正马上要成亲了,以后没有机会了……” 可是?我这个大胆而又狂野的猜测,却让悦君打心底里感到鄙视。她遥遥地看我两眼,眉毛一扬:“亏我还叫你紫华姐,想法居然这样低俗,唉!” 我羞愧地捂脸,不敢见人,从指缝里吐出几个大字:“那你说,你说,你让他做什么?” 她看着我,眼神诡异不定,甚至,眉毛还跳了一跳,半响,神秘叵测地压低声音,说:“我让王妙音去你房中,帮你找几件换洗衣服……洗澡总不可能不换衣物的罢……” 她的回答着实超出了我的预料,于是,我挣扎想要一个箭步冲回房间,阻止王妙音的一切动作,可是?却被悦君死死揪住不放。她说,她好不容易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机会,她不能前功尽弃。 虽然客栈里此刻没有风,但我仍旧凌乱了…… ------------ 第四十三章 我要和紫华姐洗澡 上 洗澡的房间在住客楼的不远处,是另外开辟出来的一间,有男女之分。不过我想,我与悦君用来洗澡的这间,应是店家私人享用的罢,因为气派与装潢都不似公用浴室那般平常。不过也不用奇怪,因为悦君马上就要成为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了,自然,这店里的一切东西她都有权差使享用。 既然她说了,晚上要细细告诉我她与大胖之间事情的经过,那我此刻,继续死缠烂打下去毫无意义,不如克制了好奇心,静心等候她晚上的解说罢,现在先专心洗澡罢。 洗澡的浴桶放在房里的屏风后面,透过薄纱一般的屏风,隐隐能够看到里面雾气氤氲。她轻拍我的手臂,上下打量一番,笑容古怪:“今日可真是得了天大的幸运,能与紫华姐一同沐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一直都在好奇,紫华姐的容貌是这般超群,不知这层层薄衣之下掩盖的胴体是何般模样……” 说这番话时,她的手指在我的臂上来去游走,心下,顿时便有了一种奇怪而又讶异的感觉,于是,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她。 她笑着看住我,我却霍然一惊。我,从未见过她的这般笑容,从未,从认识她的第一日起,在我的心里,她都是一个乖巧而又温顺的女子。 如今,她笑得这般绮丽和妖娆,未曾启唇,眉梢眼角却已是无限风情,举手投足,是那般风情老道,与我平日里认识的悦君,如同两人。 我忍不住心中愕然。 她却若无其事看我一眼,走近一步,伸手就要剥去我外面的纱裙,我蓦地一阵紧张,用手拽住自己的纱裙一角:“悦君,你干什么?” 她停下了手,妩媚看我一眼,声音淡淡:“怎么?紫华姐害羞了?” 我讷讷无语,于是,只能怔然低头看自己光裸的脚趾。 因为不曾被烈日暴晒过的缘故,脚上的肤质格外细腻白嫩,似乎吹弹可破,唉!要是脸上的肌肤也能这般该有多好啊?! 然后,忽地,与我双脚相对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双脚。 白皙柔嫩的脚趾,如同五朵洁白的莲花,指甲上面用了涂上了华丽的红色,如血一般,妖娆得让人窒息。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拥堵的感觉,却终是缓缓抬起了头。 悦君站在那里,站在我的身边,朝我轻盈笑着,然而,她的笑容里除了妩媚之外,还多了另外一种东西,说不上名字,但却能够感知。 她居然这样大方地向我展示了自己,毫无一丝犹豫。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却映在了我的脑里。她的肌肤,如同日日用上等的牛乳擦拭按摩过一般,细腻如绸,泛着象牙般的光泽,无一丝瑕疵。 我仍是愣着,心里已经开始了犹疑,犹豫着自己是否要退出门去,我想,这样,实在太尴尬了。 悦君回头看我一眼:“我先去了……等你过来……” 蓦地之间,我的心里已经定了主意,定要逃出门去,真担心她是磨镜啊。 然后,悦君的声音便从屏风里面传了出来:“怎么?你怕了?担心我是磨镜?放心罢,我不是……” 这句话如同安神之咒一般,顿时让我的情绪安稳了不少。 愣了一愣,便麻利地开始褪去身上的衣衫,既然,她不是磨镜,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方才的举动想必是因为自己马上即将成亲,喜不自禁造成的罢。 身体猛地与空气接触,一股寒冷的刺痛划过皮肤,然后,我便看到了氤氲中的悦君。 她怔然看着我,半响,突兀开口:“身材不错呀……” 这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便尖叫一声,连奔带跑爬进浴桶,把自己藏了起来。 我把浴桶里的水拼命划给她,大叫:“谁让你偷看我的……不许偷看我……” 她也把浴桶里的水划给我,得意地说:“是你自己……是你自己跑过来还要叫我名字……这不是存心让我看吗……” 本是过来洗澡的,却在浴桶里面打闹一团,我想,无论多少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我都会感慨,无尽的感慨。 有些话,她不说,我并不明白,可是?迟早,时间终归会让我明白,明白所有的一切,记忆里的人,事。明白她从未向我说出口的话。 这是多么荒诞的事实啊。 我记得自己趴在浴桶里,被蒸汽熏灼的喜悦。她在后面轻轻帮我清洗后背,隔着距离,因为,我告诉她,自己不习惯和女人挨得太近。 她与我保持了半尺的距离,问我:“这样可以吗……” 我背对着她点头。 她把香胰子细致而均匀地涂抹到我的背部,用指腹轻轻揉搓,问我:“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打了一个呵欠,淡淡道:“……小的时候……”脑里短暂闪过了曾经的一段回忆,继续开口:“小的时候。虽然那时候与母亲感情不好,但,每当天气温润晴朗时候,她都会叫我出去,命我趴在她的大腿上,用银耳勺轻轻掏动我的耳朵……那时候,晒着太阳,觉得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默了一默,回头看她:“你呢?” 她轻轻沉默,半响,缓慢开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过了今日,便会有了……” 这句话回答得是这般诡异和深刻,以至于,我哦了一声,却也领悟不到其中含义。算了罢,不知道就不知道罢,没准她有什么不愿向人提及的伤心过往呢。 然后,她从水里站了起来,淡淡道:“我洗好了……先出去了……” 我轻轻答应,心里却想着自己还要在水中多泡一泡,哎呀,三日没洗过澡了,这次定要多泡些时间才好。 对于我三日不洗澡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客栈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我太懒,每次客栈里的小二帮我把水放好之后,在门外敲上几个时辰的门,最终能把五根手指全全敲断,而我就是躺在被窝里面,安然不动,兴许睡眠状态好时,还打上几声呼噜呢。 以至于,到了后来,再也没人督促我按时洗澡这档子事情了,唉!那日去见李轩之时,本应该洗个澡再去的,这样,不但能避开李秋歌,还能让李轩闻见我身上的香味,没准激动之下,就拒绝了李秋歌。 唉!都怪我太懒! ------------ 第四十四章 我要和紫华姐洗澡 中 浴桶里的水,温暖适宜,让人浑身舒畅,于是,我趴在浴桶边沿上不觉间睡了过去。 毕竟,昨晚一夜无眠,今日,身体上的疲劳让人无法抵挡。 忽地醒过来时,发现这间屋里格外安静,静的除了窗外雀鸟嘤咛的声音,室内再无声响。可我总觉得,里面有人,就在那道屏风的后面。 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可我知道,那里定然站着一个人。 没有原因,只是感觉,一种与生俱来动物的感觉。 于是,我叫他:“悦君,是你吗?” 除了屋外雀鸟的一声啼啭,再也听不见半丝动静。 我觉得有些奇怪,分明感觉到那里站着一个人,叫他却又得不到回答。莫非,是自己的感觉错了?可是?悦君呢?她去了哪里,她为何不等我一起。 犹疑着,从浴桶里面站了起身,准备去外面穿衣。却凭空听到男人的声音:“是我,王妙音……” 陡然一惊,未待多想,便猛地蹲了下去,把自己藏回水中,让身体完全浸泡在浴桶的水面之下,直到从上面看不清一寸分明之时,才敢开口说话:“你,你,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顿了一顿,继续问他:“悦君呢?” 他咳了一声,默然停顿了半响,轻声道:“她已经洗好出去了……她让我过来送衣物给你,可是……” 我没有耐心听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王妙音,你刚才是不是偷看我了!” 我以为王妙音会急于为自己辩解,或者暴跳如雷,说出一些可恶的话。但他终究只是淡然回答了一句:“没有。”便再无反应。 良久,我主动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王妙音,你确定……自己没有偷看?” 他似乎有短暂的沉默,最终淡淡吐出一句:“没有。” 好罢,我相信他说的话,与他相处了那样久的时日,对他的品性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一个卑鄙之人。 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在外面等,非得进到房间里来,于是,想起了方才他尚未说完,便被我打断的话,继而有些惭愧。想必,是我没有给他机会回答罢,唉!我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望着屏风发了一小会儿呆,怔然开口:“王妙音,你,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被我给打断了?” 王妙音默然安静了几秒,旋即开口:“嗯?”顿了一顿,又续道:“没什么?不过是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里面始终毫无动静,我以为,以为你出事了……因为悦君出来的时候,说你趴在浴桶边沿上面睡觉,我担心你睡着了溺水……” 我想,我总算明白了,他是怕我在浴桶里面淹死了。想来,倒是我的问题了,本应该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后,去床上睡上一觉,却偏偏对这浴桶情有独钟,一呆就是两个时辰。 我说:“王妙音,你把衣物放在地上罢,然后去外面等……要背对着房门的方向,不许转身……要是被我发现了,我就跟你绝交,以后我们连朋友都当不成!” 想了一想,又觉得那样并不安全,我还要绕到屏风那边,万一,被其他人从门缝里瞧见可怎么办。于是,收回了方才说过的话:“我要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你把衣物送到这边来,但一递到我的手里,你就立刻转身离开,去房门外面呆着,帮我守卫……背对着门,不能转身!” 半响,都听不见他的动静。我以为他不愿意,或者我方才的那番话说的语气太重,他接受不了,站在原地同我置气。 但,当我从屏风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影子时,我知道了,其实不是。 旋即,他出现在屏风的这一面,却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缓慢朝我移动过来。 因我嘱咐过他,不许偷看,果真,他连头也不会抬起一分,像是生怕触犯我的禁忌似的,小心而遵从。 衣物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带着微弱的颤抖,却始终没有抬头。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王妙音――” 叫完立刻后悔,在心里狠狠骂自己脑子有病,明明说了不许对方偷看的,如今,这般主动,这算什么?! 果然,王妙音以为我有事情吩咐,蓦地抬头看我。 当我的眼睛与他撞上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想必,他昨夜定然没有睡好罢,因他从未有过这样憔悴的神色。以往的他,胃口好,皮肤也好,时常与他一同出门,他都会被卖菜的大妈缠住,然后,她们趁机抚摸他的脸蛋,因他脸上的肤质实在太好,让人禁不住想要拿手触碰。 但是,此刻的他,站在我的眼前,神色里面是那样的悲哀,眼里不满血丝和忧愁。连黑眼圈都是那样,黑而沉重,沉重得如同这几日他的心事一般。 是我对不住他,我知道,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克制不住对我的感情,就像我克制不住对李轩的感情一样。 沉默地低下头,声音萧瑟:“王妙音,对不起……” 他默然停顿了几秒,缓缓回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不必这般自责……只要你快乐,无论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 又默然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他,他也在看我,眼里的感情不断变换着,从悲哀到遗憾,再到失望,最后是,淡淡的落寞。 许久之后,忽地想起,自己还呆在浴桶之中,于是,急忙用衣物掩住了自己的脸,命令他出去。 王妙音未有半分犹豫,低下头,像进来时候那样,清淡地走了。 门咯吱响了一声,又被轻轻扣上。我从浴桶里面缓缓站了起身。 是啊!关于他,我又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而他,想必也是如此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他之间开始有了这样一条鸿沟。虽然窄,却无法逾越。 关于那只手镯,他始终也未向我提起,可我知道,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应该归还于他,不管他承不承认。 ------------ 第四十五章 我要和紫华姐洗澡 下 我记得,自己从浴室出来之后,便约了他到我房里,将那只青铜制作的手镯还给了他,他自然是不肯要的。 然后我指着手镯问他:“它,是你的吗?”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半响,怔然看我,眼里流淌出一股悲伤,声音轻而缓:“……是我的……若是你喜欢,就留下罢……” 我默了一默,脱口而出:“不喜欢。”便又将镯子还回给了他。 他迟疑着不肯走,轻轻握住我的双臂:“……那晚,我本是走了的……但……我担心你出事……你这样的性情脾气……”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似乎在他的眼里,我总是那般柔弱不禁风的,他担心我,牵挂我,无论在如何细微的小事上面,都是如此。 我忽然看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悲与喜,哀与乐,为何都是一个模样? 好在,最终没有留下那只镯子,想必,留着定然是个祸害,他会以为在我的感情上打开了一个豁口,从而有了希望。哪里有什么希望啊!与他之间,除了友谊,不可能再做深入。 傍晚的时候,去楼下用过晚膳,却没看见悦君的半个影子。似乎,这一整日,从浴室出来之后,都未再见过她。 在我的心里,只是拿她当作妹妹罢了。因她有着一个凄苦的出身,所以在任何事情上,都对她格外袒护。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误解我的意思。 抬头望着夜空,心里暗想,明日定然是个晴朗之日罢,因这暗夜里瞧不上半点乌云。悦君说晚上要来我房里,告诉我她与那个叫作大胖的男人的故事,想来,还不如在屋顶之上,一边数着繁星,一边彼此倾诉呢。 于是,待她过来之后,便如此向她提议,她抚了抚额头,怔了一怔,兀自一笑:“好。” 我默了一默,回头瞧了一眼柜子上立着的一坛酒,对她道:“把它也带着,如何?” 她看我一眼,半响,咧开嘴笑:“好。” 坛子里装着的,是陈年的桃花醉,据说是用糯米与初春的桃花瓣共同酿制的,味道奇异而高贵,有人说喝了之后的感觉,似琼浆玉露一般,自然,这种酒是极其昂贵的,一般都是百年老字号里才拥有那么几坛,因它要在地下埋上好多年…… 我自然是不嫌贵的,身后有那样一大笔财产,有什么好怕的。 想起,以前也与王妙音在屋顶上面彼此共饮过,只是,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如今想来,不免有些滑稽。 从我意识恢复的第一日开始,他就寸步不离左右,隔三差五说要与我成亲云云,那时,我却以为他只是在说笑,谁知,他说着说着居然说进了自己的心里。唯有我,对这番话,从未听进去过半分。 当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要送我礼物时,我便果断回绝了,末了,还补上一句:“你们男人,真是奇怪,毫无缘由就送东西给其他女子……” 我记得,他当时听到这番话后,兀自笑了出来,笑的回不过气。如今想起,却明白了他当日心中的感受,他不过是以为我在吃醋,抑或担心,担心他送同样的东西给其他女子。 看来,都是一场误会。 悦君先是抱着酒坛喝了一阵,然后递给了我。彼此相视一笑,她有些讷讷:“方才出门太急了些,忘了带只酒盅,如今,也只能抱着它喝了……” 我笑着看她:“没有关系,我喜欢这种大气洒脱的喝法。”于是,便抱了酒坛直直灌了下去。 分不清是酒,还是眼泪,流过了我的整张脸,整个下巴,一直透过外衫滑进自己的脖子里,冰凉一触。 放下酒坛时,看见了凑在一旁的悦君的脸,眼里有些忧伤而又古怪的笑意。 她默然看我半响,突兀地问我:“紫华,我可以吻你吗……只是轻轻的一下?” 我想了一想,轻轻摇头。 然后,她便笑了,半响,笑得轻盈而又妩媚:“……那就算了……” 我也笑了,用手一点她的鼻尖,说:“悦君妹妹,快把故事讲给我罢,我等不及了。” 她轻笑:“好。” 其实,她与那位叫作大胖的掌柜,本没有什么曲折的爱情经历,不过是她在前厅一人用餐时,他常来与她聊天,一来二去,彼此就发展到了眼下这步。 不过想来,还是有些仓促了罢。更多的,她却不愿意说了。 无论我如何巧妙发问,她都不愿多说,只说是,一定要让我去当她的女傧相,否则,她这一生都会遗憾。 ------------ 第四十六章 悦君要嫁人了上 之后不久,便是悦君的大喜之日了,想来,时间过得真快,怪不得古人会用岁月如斯、悠然而逝这样的词句来形容。 那晚与她相携饮酒,想必,应是这一世最后一次单独的相聚了罢,往后的日子,会有其他人守护在她的身边。 再往后,她会有自己的孩子,而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以至于到最后,她甚至会忘记,忘记她的生命中曾出现过我这样一个人。 她一直叫我紫华姐,可是?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她却私自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那晚,在屋顶之上,我与她喝光了坛里的酒。到最后时,我已有些醺然,于是,便站了起来,指着天上的星辰,对她道:“你会唱歌吗?唱给我听?” 半响,听不见她的回音,于是,清了一清嗓子,自己最先唱了起来。 我唱的是一首江南的采莲曲。我记得,在北方的时候,每每到了秋日,也会有成片成片的莲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排列在乡下的池塘之中。那时候,我总是喜爱里面白色的荷花,贪心的想去攀折,母亲总是敲打我的手,一派疾言令色:“这是人家种来卖钱养家的,你折了做什么?” 后来,我长大了,可是这样的毛病丝毫未改。遇上李轩之后,他并不像母亲那般对我攀折荷花的毛病那样反感,反而每次,我想要攀折之时,他都会代劳。可是?到了最后,我却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那是因为,我亲眼见过那些种藕人如何在冬日的冷水里泡了三日,却只挖上来一根根腐烂的莲藕…… 据说,莲藕的花苞不能折断,若是断了,这根莲藕的生命也便到了尽头。难怪,有一回同母亲去城外上香时,见到一位藕农坐在自家田坎上默默流泪。他因为自家田里的坏藕太多,而伤心落泪。 再后来,我便没了那样的习惯。每每看到荷花之时,无非是心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因为,他已经映到了我的心里,何须留在手上? 而,与那荷花相同,留在我的心里,却攀折不到的人,又是谁,不知,他,还好吗? 待我唱完之后,悦君跟着轻轻吟唱,她的眼里随之浮现一种水雾一般的东西,让人看不到她的心底。 她的神情悲哀,而歌声,像是在诉说着往事一般,诉说自己的身世,诉说自己心中的怨楚。 从屋顶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衣衫上面有斑斑泪渍,然而,她终究只是对我恬淡一笑,便遮掩了过去。 三日时间,匆匆而逝。 晨起,从鸡鸣报晓开始,便知道这一日的任务了。除了要打扮即将出阁的悦君,还得打扮自己。既然是她的女傧相,就不能丢了她的脸。 她坐在那里,对着镜子,痴痴地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从后面轻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时间到了,快出发罢。” 她回头一望,抿着唇朝我浅浅地笑,半响,才从凳子上面站起。 我替她放下红盖头,然后,捏住她右手的四根手指,拉着她朝门外走去。 我活了这样的年纪,自己从未出嫁过,却要亲手送人出嫁,无论如何去想,这都是一件夸张到离谱的事情。 她在拜堂完之后,却偷偷告诉我,自己想吃些东西,我不禁一愣。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新娘饿着肚子坐在洞房里等待新郎委实平常,可我终是有些心疼她,默了一默,悄悄告诉她,自己去前堂转上一圈,替她寻些吃食。 本来,像我这样的女眷,是没有资格出现在前堂里的,可我偏偏是个性子爽利大胆的人,推了门就闯了进去,然后,找了一张摆满吃食的桌子,拎起一只烧鸡便走。 全程麻利,动作轻快,所以未曾遇到明显的阻拦。只是,抱着烧鸡往回跑时,在半道上撞上王妙音,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把手里的烧鸡藏到身后,矢口否认:“我什么也没做!你在做什么?” 他默默看了我两眼,说:“我方才去解了个手,才从那里出来……” 我蓦地一怔,半响,才口吃道:“我我我……我先走了……你继续……”说完拔腿就跑,却忘了把背后的烧鸡绕回胸前,跑了一阵之后才猛地想起,不免有些愤愤,本是想不被他发现的,岂料,却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然后,便听到了他的声音,我怔然蹲在地上喘气,他的脚步声却愈来愈近。心想,既然躲不过了,还不如转过身去,向他大方承认,并且做好随时接受鄙视的心理准备。 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因为这事情实在不算光彩。照理说,这一整日,我们这些女眷都没有机会吃东西的,可我,却不是个守规矩的主儿。 一股热度蓦地靠近,我抬起头来看他,他轻轻对我一笑,将手上抱着的的一只瓦罐递给我:“这是我从厨房拿过来的汤,连同干食都在里面,你回去和悦君吃罢。” 我蓦地一呆,简直难以相信,半响,语气轻轻悠悠:“你怎么知道我与悦君要吃东西了……” 他怔然望我一眼:“……本是想拿给你的,怕你饿着……” 一股突来的暖意自心中,油然而生,剩下的,便是无尽的感动了。他总是这样体贴。 原本,我是不该接受这些东西的,可我却也饿了,饿得失去了原则,溜溜看了他两眼,道了一声谢,接过了瓦罐。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啊。 走了几步,又转回头去,他仍旧站在原地,未曾移动过半步,站在那里看着我,深而幽然。当我们的的眼睛撞在一起的时候,我便退了回去,退到了他的跟前,默然望着他。 他也默然望着我。 半响,他主动开口:“你为何又退回来了?” 我默了一默,如实相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深深看我一眼,眼里有着明显的讶异,唇角还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良久,透着一丝紧张,说:“你想……问什么?” 我惭愧地看了他两眼,最终,鼓起勇气:“你你,你方才去了厕所洗手没有……”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我还真是病的不轻啊! 不知道他听后是如何表情,没敢抬头,抱着瓦罐一路小跑,逃离了现场。 其实,如若我大大方方地问他,倒也不算什么?可是?我这样神神秘秘地问了出来,多少,原本的意味会有些变质。但愿王妙音不要多心,不要怨我。 回到房间的时候,悦君早已饿得晕眩,我忙将手里的收获摊开在桌上,准备大快朵颐。 许多年后,回忆起那日洞房之事,仍是历历在目。 我与悦君瘫坐在洞房里的的波斯地毯上,一人手里执着一根鸡腿,不紧不慢地吃着。以及那瓦罐里的鲜汤,最后也被我们喝了个干净。 悦君说,在洞房里面偷吃东西的感觉十分美妙。我问她,如何美妙? 她怔然看了我一眼,把手上最后一根鸡翅啃咬干净,一边用绢帕擦嘴,一边回答我的问题:“这种感觉,就如同是,小的时候,家里因为太穷而吃不起饭,然后某一日,见到邻居家在做蒸肉,便偷偷溜了进去,偷了一大块出来!”停顿了一秒,又续道:“这样的吃法,可比吃自家做的肉美妙多了……” 然后,摇了摇头,笑道:“……小孩子的世界,真的无法理解……” 那是因为,孩子的世界,没有太多功利计算,对错区分,似乎,只要是能够带来快乐的,都是对的。 我问她:“你会后悔吗?” 她轻轻地笑:“如今还不知道。” ------------ 第四十七章 悦君要嫁人了 下 那个叫作大胖的男人。虽然未曾深入交往过,但,短短的几面,对他的印象却是出奇的好。 他的名字叫作大胖,本人却无一点胖的迹象,相反,还有一丝羸弱。待人也妥帖周到。让我油然对他产生了许多好感。 想来,悦君交给他,我便也放心了。 离开客栈的那日,悦君站在门里朝我和王妙音挥手道别,轻轻笑着,我忽然觉得,自己认识她这样的长的时间,却从未仔细看过她的样子,从未。 她比我印象之中还要漂亮,螓首蛾眉,是那种最为标准的美丽。除了脸,身上的任何一处都比我之前见到的姑娘,要美过千倍。虽然,从认识她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她是如何美貌,但却从未有过具体的轮廓,如今,眼看就要离开她了,我才发现,她却是这样生动…… 我转过脸,偷偷觑了王妙音一眼,半开玩笑:“怎么,舍不得了?” 王妙音无聊地看了我一眼,蓦地开口:“明知故问。”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我明明知道三人之间的关系,却还要开这种二到登峰造极的玩笑,结果,除了收获了两个大红脸,再无其他。 如今,我与王妙音之间的关系,又恢复到之前了,主要是,他告诉我自己已经想通了,觉得缘分这样的事情不能强求,我听完当即拍板,并且,重新对他燃起了熊熊信心。 他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其实,这是一个相当富有内涵的问题,首先,应该撇开话题来讲一讲人们离家万里的目的,通常情况下,这样做的原因无非两个:一是赚钱,二是旅游。可是?眼下,我并不缺钱,如此一来,只能算作旅游了。 我说我想回北方去,他怔怔看了我几秒,兀然开口:“回去找他?” 我狡辩:“自然不是……我是去北方旅游的……” 然而,这个借口却是毫无说服力的,他默然望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想去就去罢……我陪着你……” 我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明明,李轩马上都要成亲了,我还这样死皮赖脸地跟过去。 不过是,没有亲眼看见,便无法死心罢了。 如果在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丝希望,诚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是我一向做事的原则。 ------------ 第四十八章 遇上了袁镇 上 先时,自己由北至南,为的是寻找李轩,如今,自己又要回到北方,不过是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罢了。 可怜了王妙音,一路追随,我在想,等他哪日成亲之时,我定然把那一屋子的金条送给他大半,不管他接不接受。 离开客栈已有半日了,我的心中还是有些悲伤,像是一场恋情落空之后的感觉,但却不知是何缘由,只是脑子里面总是空空荡荡地浮些画面,似乎,一直以来,我都是迟钝的,直到,那日与她共浴之时,方才察觉到了她对我的特别。 从前,她不断向我强调自己是如何喜欢王妙音,但事实上,兴许,王妙音不过是她掩饰自己的一个幌子罢了。 她将永远是我的妹妹,无论她对我倾注了如何的感情,她都只是我的妹妹。 当姑妈把那样多的家产留给我的时候,她毫无怨言,也不算计,这一点,起初,让我颇为困惑了些时日,后来,才得知,姑妈原本是把这些财产一分为二的,一半给我,另一半留给她。但她却放弃了自己的那一半,默然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退出这场追逐的,也许,是见到我对李轩那样的痴迷罢,然后便失望了。或者,她忽然明白,我终究是不可能为她回头的。何况,她只是一个女人。 肩上默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回过头去,迎面撞上了王妙音一张轻轻淡淡的脸,他微微翘起嘴角:“想什么呢?”然后,摇了摇手里握着的一根笛子,对我说:“如何,为你奏上一曲?” 我的眼里泛出惊奇之色:“怎么,你何时会的这个?” 王妙音倨傲地看了我一眼,低头抚弄手上的短笛:“那是自然,我们妙音鸟这一族别的本事没有,弹唱吹奏却是天下无敌……” 我自动忽略了他嘴上的那番自夸之词,凑了上去,从他手里夺过短笛,搁在掌心,细细地看,脑子里忽然浮起往事痛惜的一幕。 这样的短笛,早在我还活在人世的时候,就经人教过。我即会制作,亦会吹奏,只是,那都是些往事了。每每想起的时候,那个人,那张脸,他的音容笑貌,对我都是一种折磨。 严格说来,他应是我的初恋才对,只应我那时毫无其他选择。那时候,我还没有遇上李轩,而母亲,为了钱财,私做主张把我许给了他。 他本人倜傥风流,英俊多才,待我也细心妥帖,若是照着时序发展,那我如今,与他应是夫妻才对,可,世事终是无常。 不知是何时,妹妹凭空插了一脚。以至于,到成亲的前一晚上,我才知道,妹妹连他的孩子都怀着了。自此,他的名字,袁镇,便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噩梦。 这个男人,一边与我定下亲事,另一边却又与我的亲生妹妹相约私会,只有我,像个十足的傻子,被套在里面,毫无知觉…… 若是没有他,我与李轩也不会绕上这样的圈子,在上一世,我们就会是夫妻了,不必熬到现在,却连他的人影也抓不到半分…… 这个男人,原本瞧不起我这张脸,厌弃我的容貌,却又在医师替我去掉胎斑之后,对我垂涎。最终,因为不甘心旁人得到我,便狠下毒手,害我送了性命……这样的男人,若是此生再次遇到,定然不会放过他! 其实,这些,我本是无法知道的,不过是银子的魅力罢了。我使了几根金条,从阎王老儿手下那里套过来的。即使千般责问,都会无人愿意告知我真相,只有银子,才能打开豁口。 ------------ 第四十九章 遇上了袁镇 中 王妙音用手在我眼前来回晃动,问我,“在想什么?” 我蓦地抬头看他,脑里思绪瞬时中断,勉强笑了一笑,“不过是想些过去的往事罢了……”默了一默,问他,“你不是要向我吹奏短笛吗,抓紧吧,我等不及了。” 他怔怔看我两眼,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道:“竖起耳朵听啊,这可是人间仙乐啊!” 我也笑了,“好啦,我知道了,这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他低头痴痴看了手中短笛一眼,把短笛调转了一个方向,然后,携着短笛站了起身,站到离我二米之外的船舷上。 清风拂过,他的衣衫下摆被风带着在空中散开,缓缓,缓缓,像是一朵低沉俏丽的白色兰花,又像是从天上坠入地上的神仙。其实,他们仙鸟一族本就是仙人,只不过,这一族比较无能罢了,除了吹拉弹唱,再无其他厉害。 短笛里面飘出的音符,初听,以为是人间喜乐,再听,却是万年悠长一般的悲伤,像是被亘古洪荒埋没的脸庞,明明看得见,却摸不着…… 我蓦地发觉,王妙音帅得不可思议,虽然我知道,他从前也很帅,可他以往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帅过。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气度,简直无人可以媲临…… 我痴痴地看着他,被他短笛里飘出的音符蛊惑,像是渐入了仙境一般,迷幻到不可自持。蓦然抬头,却对上了一双黢黑幽深的眼眸,我一愣,不知所措。 他的声音擦着耳边飘过,吐出的温润热气轻轻拍打在我的脸颊之上,“我吹完了,你在想什么?” 半响,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问题,于是,尴尬一笑,打哈哈道:“啊啊,你吹完了啊,吹得好吹得好,我都痴迷了……” 话未说完,他便凑了上来,与我的脸挨着很近的距离,默然注视着我的眼睛,许久,不见言语,我的脸不觉一红,羞赧道:“你你,你干什么?” 他停了一停,然后撇开了脸,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你发愣的时候特别……”看了我一眼,续道:“……美……” 我蓦地一怔,随之,脸红起来。脸红,并非是因为害羞,而是,这样的夸奖实在让我很受用,但我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才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在水里游上几圈,以此来表达我的喜悦之情。 最后忍住了。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想来,夏日的气候可真是瞬息万变啊。方才的晴空朗朗,转眼,便成了淫雨绵绵。 我问他带伞没有,他一脸喜悦地看我一眼,回答——“没有。” 我很无语。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我有些担心,万一在这样的天气里沉了船,可是连尸体都没法打捞回去的,便又问他:“王妙音,你说,我们要是沉船了怎么办啊?” 他怔了一怔,转过头,诚恳地看我一眼,语气淡淡:“不会沉船的……因为,我们可以叫船夫把船划上岸去……” 我:“……” 上岸之后,雨还是下个不停,我呆呆地站在雨中,用手遮了脑袋等他从船里出来。他独独落在最后,不知在忙些什么。 我叫他:“王妙音,你快出来,要不然我先走了……” 王妙音的声音从船舱里传了出来,“再等等……” 我无力地立在雨中,任凭雨水浇湿了我一头的长发,茫然无措。终于,在自己所有的耐心被耗尽的时候,头上出现了一个雨帽。怔了一怔,身上又增多了一件雨衣。 王妙音痴痴地立在雨中,一脸满意地对我说:“这下好了,我在船舱里面翻出了这个,有他们,就不必担心你了……” 我知道,从这里去店里的路还有很远,若是没有雨衣雨帽必然会染了风寒,可若是呆在船里,还是会因为天气的骤变而患上风寒,况且,独独的一艘船停在这荒僻之地,又恐被人打劫。 六月的雨,一旦开始,轻易不会停下。 我转过头去看王妙音,他脱了外衫撑在头顶当伞用,虽然脑袋得以保住,但全身上下却湿了个透,我有些不忍,顺手便想摘了身上披着的雨衣,却被他死死按住。 他把我攀上衣结的手拿了下去,带着丝气喘,“不要……” 片刻,便有雨滴打落在他的脸上,顺着鼻梁一路滑落,然后,他把握着我的手拿了回去,继续撑起头顶的外衫,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微弱的命令:“……不要拿下来……” 心里蓦地涌上一种奇异的感动,眼角也微微泛起了酸。他还是像从前那般,用尽自己的心力去照顾我,从无一丝怨言,哪怕,我曾经说出过伤害他的话。 与他在一起时,心里总是会有各种奇异的感觉,大喜,大悲,大爱,然后便是无穷的悔悟。我简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在心里定位他。 他的侧脸,在雨气氤氲中弧线美好,散发出浓浓的魅力,仿佛,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貌美的男子。 走过街口,他的全身突然毫无预兆般跌了下去,我以为,以为他的脚底打滑,所以摔倒了。岂料,伏在他的身边,拼命摇他,许久,却也不见动静。 心中颤抖,不敢接受未知的事实,我以为他莫名其妙地死了。于是,艰难地伸出食指伏在他的唇边,终归,只是虚惊一场,他的唇边呼吸尚存。 我把他从地上扶起,忽然感觉无助,这样的雨天,我该如何带走他,除了拼命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然后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希望他能醒过来之外,再无他法。 可他,却像是着了魔咒一般,毫无一丝苏醒的迹象。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大脑里面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应付眼下事件,于是,大颗大颗的眼泪自脸上滚落而下。 肩上陡然一紧,有人从后面用力钳住我的肩膀。 我怔了一怔,默然转过头去,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身上披着与我相似的雨衣,看起来倒像是一位读书之人,风度儒雅。 ------------ 第五十章 遇上了袁镇 下 我们彼此看了对方半响,我突兀开口,“求求你,救救他吧,我一个人没法搬动他……” 对方怔然一愣,然而,言语上却未做任何答复。良久,似是隔空做了个手势一般,我们身边顿时凭空出现了十几个人。 这些人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方才还荒凉一片的道路上,此刻,却是摩肩擦肘,只是,他们皆是屏气凝神,无一人敢主动开口说话。 他们彼此都装束一致,全身黑色,同样的雨衣装扮把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独独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气势逼人。 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立着的儒雅书生,此刻,他已经站到离我一米之外的地方,眼神复杂,似在思索,又似在探寻,最终,深深地瞥了我一眼,凭空做了一个手势,语气轻轻淡淡:“把我的马车让给她们。” 当下,他的身后有人应允,整齐划一,异口同声。 我站起身来,打量着他,他亦在打量着我,只不过,打量的方式彼此不同。我打量的是他的全身,而他,单单只打量了我的眼睛。 当我们的眼睛再次撞到一起的时候,我恍惚间有一种错觉,可是,我却不敢肯定。因为,事情发展的如此急转直下,我,毫无准备。 那些整齐站在旁边的人,想必是他的手下了罢。他们在他的命令下,把李轩扶上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先前我回头多次,从未发现身后跟着任何人,也未曾发现身后跟着任何车辆,如今,它突然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许是,他注意到我脸上的讶异之色了,眼里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轻轻启口,“王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些平常的凡人罢了。” 我愕然一愣,抬起头盯着他痴痴地看,心里更是吃惊到极致。如此情形,若是说他们与我恰巧遇上,那也未免太过离谱了罢。当下,心里有了戒备,我想,要么他是一路跟随而来的劫匪,要么便是故仇。 自然,我是不打算直接问出口的,打草惊蛇这样的蠢事,我着实做不出来。于是,唇边努力攒出一丝笑意,装作若无其事,问他:“公子气度卓绝,看似不凡,敢问是路过至此还是……”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难以言传的深意,随意道,“不过是恰好路过罢了,遇到王妙音姑娘遇了难处,便顺手一帮。” 我咯咯地笑,继续装傻,“那就辛苦公子了。”默了一默,挑起眼角问他,“敢问公子大名,留个名讳,日后也好相见……” 最后一句话,说的既是暧昧又是挑逗,这是王妙音教给我的,他说,想和一个男人最短时间拉近距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与他调调情。不过,我却觉得王妙音很蠢,他明明白白教给我这些,生生是想让我学坏嘛! 眼下,这个陌生的男人,一张嘴就叫我王姑娘,想必,对我的来路早已摸了个透。我当日得了那样多的钱财,为了保护自己的行踪,便向外界声称为王妙音姑娘。这样一来,虽然连累了王妙音,却着实快活安宁了好些时日,但最终,仍是没能躲过那些对钱财垂涎之人。 我的那句挑逗之语,果然对他起了作用。只见,他的脸上微微一僵,半响,才恢复了如常,用眼睛深深瞥我一眼,轻轻道,“在下袁镇,字少游……” 袁镇?这两个字传进我的耳朵,瞬时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以至于,我全身的血液都朝着脑门喷涌而去,我只觉得喉咙处猛地发紧,然后,缓慢抬起头来看他。 似乎,记忆之中,某扇隐秘之门缓缓被打开,有熟悉的人从里面走出,站在我的对面。我细细比对,终于,发现眼前如此俊逸之人,却是那个负心而残忍的男人。 这些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了他,忘记了他的相貌,所以,方才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才没能及时辨别出来,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温文潇洒的男人,以为自己得了救。岂料,是自己有眼无珠罢了,错认了人。 还在愣着,他的声音已擦着耳边传了过来,殷勤而讨好。 这样的好色之徒,空有着一副正人君子的皮相,虽然气度俊逸,一言一语,却掩饰不了骨子里的无耻,似乎,他对女人的好感是生来就有的。尤其是,貌美的女人。 若不是如今我拥有这副皮囊,不知他会如何待我。兴许,会叫人绑了我,像狗一样被一路拖回去罢了。 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来这里的用意了,只不过,唯一的好处是,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 ------------ 第五十一章 我们是同路 上 我问他,“你的妻子是否唤作子予,姓氏为邓?” 他怔然一愣,半响,蓦然发问,“姑娘如何知道?” 我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心中已然明了,他们夫妇从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目的,不过是惦念表姑的遗产罢了。 这也不难理解,我那妹妹,自小就把金钱看得过重,当初为了所谓的荣华,能够生生破坏了我的姻缘,如今再做些不齿之事,也实属平常。 况且,目前她们并不知晓我的身份,于情于理,都犯不着对我留情。只不过,这袁镇,却是个得天独厚的情种,竟然莫名对我留了情面。虽然他未挑明,但我也不是傻子。 我并未想过报复,不过是想让他们二人长点教训罢了,让他们知道,恶事做太多,会上瘾,希望他们好自为之。 袁镇主动提出,要送我去附近店家。实际上,却待我寸步不离,我想,他这样做的理由无非只有两点,一是怕我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是——他对我很感兴趣。 想当初,他在与我成亲之前,对我的妹妹也很感兴趣,如今看来,他还真是一个称职的情种。 如果他不是袁镇,而是其他之人,那我定会待王妙音康复之后,两人找机会溜掉。可他却是。我虽然并不想采取极端的报复,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介怀。我毕竟不是圣人。 店家终于到了。 他让底下人送了王妙音去房间,又为他请了郎中过来。于是,我向他表示了感谢,顺便想再次摸摸他的底。便对他说,“袁镇公子,真是辛劳你了,如今,既然已经送我们到了店家,接下来的路程就不劳烦你了,免得耽误了公子的行程。” 说完,从桌上端起一杯清茶啜了一口,悄悄观察他脸上神色。 我的这番话,着实让他愣了一愣,半响,像是找到什么对策似的,嘴角轻盈一动,似笑非笑,但嘴里的话却说得巧妙:“姑娘不必客气,你我能在这样的草莽之地遇上,实属缘分,往后的路程,应当在下负责到底才是。” 我心里一乐,果然,被我猜中了。既是奔着我的钱来,但又垂涎我这张脸,所以不好直接动手,只能慢慢磨着。这种男人还真不是成大事的男人,心脏太柔软,把男女之情看得比正事还重。 不过,倒也果真和我那妹妹般配,一个爱女人,一个爱钱,各有所好。 我又啜了一口,轻笑一声,“既然公子这般热情主动,那,我也不好推辞了,再推辞就没有人情味了,”斜着眼角扫了一眼他的表情,继续道:“不知公子接下来是如何打算,若是我们彼此并不同路,岂不太可惜了些?” 他略略沉吟,颔首轻笑,“姑娘多虑了,在下无意来到南方,却感气候不适,如今,正思虑打道回府……”顿了一顿,看我一眼,继续道:“听闻姑娘也打算往北方去,如此,正好顺路,这实在是天赐的缘分啊。” 真是服了他,这也能和老天扯上关系,明明是他的刻意安排,却非要感谢老天一番,搞得自己多么无辜似的。情种不愧是情种,在女人面前撒谎,从来不打草稿,却还说的有模有样,听着像是真的。 我呵呵一笑,附和道:“这可真是上天赐给的缘分啊,让我遇上公子这样帅气俊朗的人,我王妙音活了这样的年纪,从未见过公子这么帅气的男人……” 我的马屁还没有拍完,却发现了一件稀奇的事,袁镇居然脸红了! 我…… 想他这一生,见过的女人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如今,我随便夸上几句,他竟然脸红了。这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在蛊惑纯情小男生做坏事呢。 于是,这件事当即被拍板了。名义上,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旅伴,实质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撬开我的牙,想从我嘴里得知那一屋子金条的藏点,和那上百家店铺的地契。 第二日,王妙音便醒了过来,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发呆。我心一沉,以为他的脑子坏掉了,于是,扑过去拼命摇他,一边摇一边喊:“你傻了吗,你傻了吗,喂,你傻了吗……” 喊到一半的时候,王妙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钳着我的肩膀,气的吐血,“喂,你傻了吗?我刚刚恢复,想躺着歇息一会儿,你你你,就在旁边大喊大叫……”说完,白了我一眼,随后又躺了下去,继续盯着屋顶发呆。 我无力地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悻悻地走了出去。 却在门口,听到了隔壁屋里的交谈。 因为好奇心难以克制,便缺德地站在墙角偷听了起来。 一个声音说:“那位公子身上的毒已经解出了,这个药钱……”随即,屋子里静默了下来,不见任何动静。良久,同样的声音继续说道:“谢谢老爷。”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说:“你先下去吧……要隐蔽,不要被人发现……” 接着,又是一阵静默。半响,屋子里响起椅子挪动的声音,紧接着,有脚步声朝着门口方向走来。 我四处一望,有些慌张,于是,忙又退回了王妙音的屋子里。 靠在他屋里的门板上,心跳疯狂不止,然后,转过身,透过门缝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知道那是谁,除了他还能有谁。 袁镇,这个外表纯良无害的男人,却总是喜欢用毒制人,害我如今成了鬼魅,现在,又要故技重施。 ------------ 第五十二章 我们是同路 中 王妙音问我靠在门上做什么,我痴痴一愣,怔然开口,语气缓慢,像是被霜打过一样,“我……放不下你……我……又折回来了……” 话是这样说,耳朵却贴紧了门缝,密切注意着门外袁镇的行踪。因此,我嘴上说些什么,却也不以为意,直到,猛地抬头,与王妙音的脸撞在一起,我咋然一惊:“你干什么?” 他眯着眼瞧了我半响,缓缓发问:“你……在偷看袁公子?” 我的舌头忽然打结,徒劳无功地为自己辩解:“我……我哪里偷看他了,什么叫我偷看他……我……我在偷看你……” 完了,口不择言,又说错话了,我想,我真该捂着脸跳进附近的地缝中,把自己藏起来。 果然,这句话产生了强而有力的实质性后果,那就是,王妙音忽然向前一步,抬起右手放在门上,把我围在他身体与门的狭小空间里。然后,笑眯眯地瞧着我,“你,是想要我这样吗?” 我从那方空间里钻了出来,背过身气喘,“当然不是。” 我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得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才对,可是,如今却不是时候,没准,刚一说完,袁镇就从外面推门而进了。罢了罢了,就算被王妙音自作多情一回,那又如何,反正都是自己人! 未曾想到的是,袁镇果然在外面敲门。我透过门缝扫他一眼,确定无虞。 我本想亲自开门的,王妙音却不知哪根神经不对,一把拉开了我,抢在我前头打开了门,探了半只脑袋出去:“公子有事吗?” 门外响起袁镇的声音,清冷而斯文,“小音公子身体可好了一些?”顿了一顿,续道:“不知王妙音姑娘可在里面?” 王妙音微弱一愣,旋即,阴阳怪气地反问:“你叫我——小音?” 听到这里,我忙凑上去打圆场,一把拉开门,把袁镇引了进来。其实,心里早已笑得七倒八歪。想起当日,袁镇问我与王妙音的关系,我脑袋一动,信口胡诌了一个谎,说他真名叫作王小音,是我的自家兄弟。 岂料,这么一戳就破的谎言,袁镇愣生生还给当真了。还一口一个小音小音地叫着,也不知道王妙音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没有。呆会儿等袁镇走了,得抚慰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可是,袁镇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走。 他先是对王妙音热情地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眉头挑了挑,转而过来询问我,让我不胜惶恐。 我先是和他同样地寒暄了几句,终于,捱不过他的盛情,无可奈何地跟在了他的背后,随他去前厅坐上一坐。 王妙音从后面一把牵住我,对着我的耳朵低低地说:“不许去……” 我默然看了他一眼,他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流动。 怔然一愣,我知道那种情绪是什么了,于是,不可置信地又抬头看他两眼,心下终于肯定。 他在吃醋,他竟然在吃醋。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以前我和李轩打得那样火热,都不见他吃醋,如今,为了一个这么挫的袁镇,他竟然在吃醋。 如果,他担心我被袁镇骗了去,那也太小看我了。经历了这么多,我的那颗少女心早已随风荡漾了,哪里还会脆弱,被人对着耳朵说几句甜言蜜语,就溜溜把一颗真心轻易付出。何况,袁镇还与我有仇呢! 我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说:“小音弟弟刚刚康复,应该回床上躺着,多作休息,姐姐我去去就回。” 说完,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丝毫不顾他脸上的难以置信。 以他那样聪明的性情,自然能够猜得出,眼下叫他小音,是因为我盗用了他的名字。 想来,王妙音这三个字可真够吃香的。 袁镇从不远处转过身来,一脸笑意地看着王妙音,亲切道:“妙音姑娘说得有理,小音弟弟应该听姐姐的,多做休息才是。” 我溜溜看了一眼袁镇,差点笑喷,真是服了他,之前还一口一个小音公子,如今,竟然改口叫小音弟弟了。这可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主儿啊,不了解他本性的人,还以为他有多么平易近人呢。 只是可怜了王妙音,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王小音。他愣着脸看住我,眼里压抑着一丝微弱的愠怒,良久,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徐徐道:“你们先去罢……” 我别过脸看了一眼,发现袁镇转过了身,于是,匆忙伏在王妙音耳朵上,低声絮语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 其实,我不过是心里还有些不确定罢了,虽说是亲眼看见袁镇与郎中走出,但终是不能肯定。因为凡事还是应该有根有据,才不至于闹出误会。因为很多误会,一旦促成,覆水难收。 ------------ 第五十三章 我们是同路 下 袁镇没有带我去前厅,而是,领着我径直出了店家的门。 我问他,要去哪里?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一笑,“妙音姑娘到了便知道了。” 蓦地一怔,心中恍惚涌上一种不好的感觉,但却不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心中戒备异常,仿佛,即刻就会有一场殊死之争。 然而,终归是我多心了。 他不过是把我带到一家奢华无极的楼里,命了人,挨个挨个端上菜来供我品尝罢了。 他把一块春笋夹到我的碗里,轻轻道:“尝尝昨日刚刚采摘的春笋,酥脆极了……我来这楼里吃过几次,觉得味道不错,便想着,哪日有幸能与姑娘一同出来品尝……” 说完,一脸期盼地望着我,似是在等待我的答复。 我怔了一怔,默然看了一眼他夹进我碗里的竹笋,半响,随意道:“哦,是吗?” 他像是得了鼓励一般,默了一默,又用筷子夹起另一块牛腩,同样放进我的碗里。我的心中愕然一窒,轻轻抬头看他。 其实,心里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因为,于我而言,他作为一个在感情上伤害过我的人,却频频为我夹菜,我心中自然有些不悦。但又不好表现出来,伤了他的面子。 匆匆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思量了一番,我问他:“公子今日约我出来,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手上正拿了酒杯,轻轻浅浅地呷着,闻言,置到嘴边的杯子停了一停,怔然望我一眼。半响,声音似隔着迷雾传来一般,梦幻而苍凉,“姑娘的相貌……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默然停下,又续道:“……一个故人……” 我手中的筷子蓦地一抖,半响,带着一丝慌乱道:“公子真会说笑……我如何能是公子的故人……” 他却未觉察到我的异样,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开口,像是在自语一般,“知道你不是……只不过,每当看见你时……感觉倒像是真的一般……” 他的回答,让我提到嗓子眼的心安然跌了回去。于是,试探着问他:“敢问公子……说的可是一位姑娘吗?” 他兀自沉默起来,半响,抬头看我,“他曾是我们都城里最丑的姑娘,但那是因为我有眼无珠……”良久,又续道,“后来,她变得很美,很美,美得让人窒息,但我与她,却没了机会……” 我的眼角不觉湿润起来,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微颤,却强装出镇静,问他,“如何会没了机会,公子向她表白不就能虏获她的芳心了……” 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进去,道:“可她,已经死了……这些年,我日日不能心安,因为当日,她是从我的手里接过毒酒的……这些年来,我每晚想及此,都无法入眠……曾后悔地想,若是当初,没能做出负她的事情,想必到如今,定是与她生活在一起罢,也就不会这样心痛……可惜,可惜啊,当时年纪清浅,做出了那番糊涂之事……” 蓦地心里一咯噔,怀疑他是想从我口中套话,于是,默了一默,攒出一丝笑容,问他,“公子如此悔悟,令人感动,敢问,公子当年可是做了如何糊涂之事,至今尚且不能自拔……” 他就像陷进了往事的漩涡之中,缓慢而机械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语气低沉,“当年若不是,若不是她的妹妹引诱于我,我如何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如何能弃她不顾,我……” 我陡然一股怒火自心头拔起,打断他:“可她的妹妹当时不过豆蔻年华,你大她那样多,即便她引诱你,你作为及冠之人,应能克制,如今,尚且把所有责任都推脱的一干二净……” 待我还要再讲下去,却发现,他正一脸讶异地看着我。心里猛地一沉,心想,糟了,彻底糟了,想不到自己掩饰得这般久,如今却轻易露了馅。 正要做好被他当场识破的准备时,却听到他轻轻悠悠声音,“姑娘是在哪里听到这个故事的……姑娘非常说的在理……当年若不是我缺少克制,也就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整个人似呆了一般,坐在那里怔然发愣,半响,轻轻启口,“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成全……”抬头望了我一眼,续道:“我想请姑娘穿上我这些年为她订做的衣服……虽然她没有机会试穿了,我却希望能够看到与她相同的影子……哪怕,哪怕是幻觉……” ------------ 第五十四章 告诉她真相 上 我本是想拒绝的,但却没能抵挡得住自己的贪欲。 只因为,他拿出的那件红色长裙,唤起了我多年之前的回忆…… 曾经,在我临死的时候,身上也穿着这样一条长裙。 那个时候,我穿着这样的长裙,在众人面前倒了下去,未曾来得及流泪,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当它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时,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他说,他想看见我穿上这袭长裙的样子。 他的话,像是对我施加的咒语,轻轻巧巧的一句,却已让我迈了出去。 其实,在我的心底,也是如此之想的,很想再次看见自己穿上这袭长裙的样子。 我摸着衣服上华美的云锦,由衷地笑。 想当初,第一次见它时,觉得它太过华丽,轻易不肯尝试,后来,李轩废了好番口舌,我才答应试上一试。如今,再次见它,却觉得端庄不已。 他在原地默默站了几秒,轻轻启口,“姑娘不必拘束,在下去门外守候。”然后,便转过了身。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中无故生出好些酸楚。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旋即,绕到了屏风后面,微微低头,伸手解开了身上的衣结,缓慢褪去外衫。 长裙穿在自己的身上,分外合身。想必,原本就是自己的尺寸罢了。 从里面拉开门的一刹那,心里有些微弱的迟疑。有些担心这一袭红裙被我穿出不伦不类之感,虽然,多年以前,同样的装扮,让李轩对着我的耳朵大声鼓舞,形容我为天仙下凡,但我终究觉得他不过是在吹捧于我,因他那时深爱于我,看我自然是美的。 从门里探出时,与袁镇的眼睛微弱撞上,旋即,便垂下了头,躲了开去。 他看见我的刹那,神情微微一怔,眼里闪出一丝奇异的光彩,似是在吃惊,却不知他在吃惊些什么。我对自己的样貌并非随时都那样自信,因为此前,曾度过了那样漫长的丑陋时光,即便如今是另外一副容貌,心里难免却会有些阴影。 我站在他的面前,语气漫不经心,“如何?没糟蹋你这件衣裳罢?” 他怔怔抬眼,半响,缓缓吐出:“……很美……” 我愕然一惊,旋即反问,“哦,是吗?” 他默然地看着我,不做任何言语,良久,徐徐道:“我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有着一张与姑娘相似的脸……” 我蓦地一惊,心中却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是从前那个命途坎坷的邓紫华罢了。 如今,我的样貌确实要比此前妖异许多,以前的容貌是清秀有余,如今,眉眼鼻梁,皆带着一股浓浓的妖邪之气,美得不过是更加诡秘罢了。 静默良久,想听他向我透露更多。他既是主动提及,自然再好不过了。 他如同喝醉酒一般,迷离地眺望远方,半响,又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突兀道歉:“王姑娘,袁某对你不起……” 我蓦地一怔,不知他无故为何说出此话,半响,怔然开口,“……公子此话怎讲,你何时对不起我……” 他低头不语,似在深思。良久,像是忽然想通一般,幽幽道:“姑娘愿意听在下讲一个故事吗?” 我沉默地点头。 他顿了一顿,便再次启口了,“在下的妻子,爱财如命。她有一位远房的表姑,家中钱财万贯,很有财富。而这表姑,生前却不喜欢她,所以临终之时,也未留给她半分银两,而将遗产留给了一个外人……于是,在下的妻子便寻了在下商量,最终商定,由在下出面解决,从那外人手里夺回属于自己的遗产……” 他说完,微微抬眼看我。 我默然一笑,问他,“然后呢?” 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坦诚! 他默默地看着我,良久,徐徐道:“若是妙音姑娘愿意与我一起,那我可以休了家中恶妻,给姑娘一个名分,这样,那番财产就不用归落到她的手里,可供你我二人享用,如此,岂不快活……” 我轻轻看他,“如何是与你一起?” 他深深看进我的眼睛,音色徐徐温润,“在下的意思是,如若姑娘对在下有意,那么在下定然不会辜负姑娘,自然不会让姑娘充当我的妾室,而会给姑娘一个正妻的名分……” 如此看来,他既想得到我的人,又想得到我的钱,想得倒挺美!可他即是错看了我,又对自己太过于自信了。 抬头,与他的眼睛撞上,他的眼里似有急切之色。我在想,倘若我不答应,他是否会叫人钳住了我,然后逼我就范。如此,倒也没了乐趣,本就是想陪他玩上一玩的。 于是,我缓慢开口:“公子这个提议实在妙极,但我想先考虑一番,毕竟,人生大事不同儿戏,如何,也要回去同我那亲生弟弟商量一番……” 他神色一缓,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半响,爽朗道:“既然姑娘愿意考虑,那袁某也不为难了,袁某希望姑娘的兄弟也是明理之人,早早答应,对双方都是极好的考虑……” 我轻轻点头,“公子说的极是。” 想来,他与妹妹共同谋求钱财,是志同道合的,只不过,在这条共谋之路上,他却起了私心。 当日,他能为了妹妹而弃我不顾,如今,就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弃妹妹不顾,只是他不知道,绕了一圈,他终是在我们姐妹俩之间徘徊罢了。 我本是不想做这样的恶人的,只不过,很多事情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算了一算时日,自己送出去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妹妹手里。她本是与袁镇同时前往的,却生生被支开了去,如今,我须得让她得知真相。 要他明白,她看中的男人,有多么的朝三暮四! ------------ 第五十五章 告诉她真相 中 王妙音从郎中那里顺顺当当就得来了消息,主要是因为,他把郎中逼到了墙角,然后对着郎中的耳朵猛捏拳头,发出风起云涌般的骨节咯吱声。以至于,到最后,王妙音身上装着用来恐吓对方的刀子还未拔出,郎中两腿发软霍然一声跪地上了。 王妙音抖了抖眉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状,问郎中:“你说,你们打算何时下毒……” 郎中抬眸,哀怨地望着王妙音,半响,幽幽道:“可不,已经下毒成功了……” 王妙音一顿,待反应过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本装模作样的阵势换成了动真格,猛地一把从地上提起郎中,钳住他的脖子大吼:“快说,解药在哪里,何时下的毒,要不然……” 未待王妙音说完,郎中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呜咽道:“我……我……”哭得异常委屈,以至于吐字不清,说了半天,王妙音愣是没有听懂半句。于是,只好松开钳住他脖子的手,缓了语气道:“你说清楚……” 其实,也不就那么回事,当初袁镇派了人下毒,原本目标是我,只可惜,他派出去的人太蠢,最终搞错了对象,把毒投给了王妙音。待回去交差后,被袁镇狂扇了两巴掌,便没了下文。 后来,袁镇便率了人亲自出马,那日,我扶着倒在雨中的王妙音,即是这茬。 袁镇本是想着,既然投毒不成,那就直接抓起来,于是,花钱雇了许多江湖刀客来对付我们。只不过,我个人觉得,他这样做实在过于破费,你看,我与王妙音势单力薄,我们两人都是除了吃饭再无别的本事,本不需要他雇什么江湖刀客的。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为啥?因为袁镇改变主意了,不是说了吗,他见我比他想象中还要漂亮,于是便采取招降战略,人财两得。 不过,我要是表现不好,没准他再下一回毒也指不定,其实,下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屡次下毒都错下到王妙音身上。 当王妙音向我诉说这番的时候,我正端着碗茶悠悠地喝着,闻言,愣了一愣,然后,猛地低头,把口里的茶吐回到碗里。自然,并非害怕茶里有毒,而是,王妙音说的这番奇谈实在太过搞笑,我忍不住把喝进去的茶又给吐了出来。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不雅了罢,所以连忙找了个由头把王妙音推出门外,对他道:“你晚一些再来罢,我,我先去洗浴一番……” 未待我说完,王妙音便神经质露出两排白牙大笑,然后拍了怕我的肩膀,同情道:“理解理解……我理解你……” 我吧嗒吧嗒看了他两眼:“……” 兀然想起自己,活了这样的年纪,却从未洗过玫瑰浴,顿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节约了些,我如今有着那样多的钱财,虽说不至于太过铺张罢,但也不应那般委屈自己。如此一想,便琢磨立即洗上一场玫瑰浴,不知该会是如何滋味。 正躺在浴桶里舒服地叹气,门却从外面用力被人推开。啪地一声,撞在两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而滞怠的声音。 我仍旧悠然地洗着,不盘问来人半分。 因为我知道,来人是谁? 她未靠近我的浴桶,只是遥遥地站在门口,怔怔看我半响,似做了一个手势般,屋里顿时涌进许些男人。 她大声呵斥,“好一个下贱胚子,让我的丈夫对你如此流连,若不是我及时得了消息,恐怕你早已得了美梦罢!”顿了一顿,又续道:“好,我今日就让你当着众人丢一回丑……你们,统统上去,把她的浴桶给掀翻,人随便处置……” 我仍旧安然地呆在浴桶里。因我在等待,等待有人出面替我解围,无论他是谁。不过我想,替我解围的人,应该会是袁镇罢,既然他说要给我名分,就得表现出诚意。 那些男人,许是见我如此平静,纷纷驻足观看,不敢贸然行动。似是在等待机会,却又带些赏略的眼神。 妹妹是个暴烈脾气,自然容不得这些,于是,挽了袖子便要亲自上来,却兀然被人喝止。 喝止声犹如刺破云层的光刺一般,拨乱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我也默然一怔。转头看时,他已来到了我的身边,深深地盯着我看。 他从旁边搭着衣服的架子上随意抽出一件,递到我手里,“方便吗?” 我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因我慢了半拍才领悟到对方话里的含义。 他看了我一眼,作势从我手里取回衣服,然后,愕然搭在我的头顶。旋即,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从水中捞起,丝质的衣服自头顶跃然略到脚上,整个人空空荡荡地被罩进了里面。 他把我打横抱在怀里,朝着房门处站着的人喝道:“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妹妹的声音自那里传来:“我管她是谁,既然被我捉住,就别想离开这里!”说完,对她手下的人继续发布命令,让他们围住我们。 我似乎能够感觉到王妙音胸膛的起伏,他抱住我的手更加紧了,然后,几乎是喊了出声:“我怀里抱着的女人,她的真名叫作邓紫华,邓紫华是谁,想必有人最是清楚!” 很明显,最后一句是说给妹妹听的。 然后,整个房间忽然静寂起来,静寂得像是整个世界就此死去,再无声音。半响,妹妹的声音微弱响起,带着一丝颤抖,“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她是邓紫华?” 王妙音低头深深看我一眼,不做任何回答。在原地立了良久之后,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我仿佛能够听到他胸膛里的呼吸声,妙然如歌,却带一丝微弱的心疼。 跨过门槛的时候,我躺在王妙音的怀里,眼角处却看见了另外一双眼睛。似探寻,似犹疑,复杂的让人窒息,看起来,却更像是算计。 ------------ 第五十六章 告诉她真相 下 王妙音本是想带着我逃走的,只是,这深宅大院,并不好逃脱。何况,这堆苍蝇,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觅着味道跟上来,反倒更叫人受累,倒不如,就在此地,把这桩事做一了结。日后也图个清静。 门外有人敲门。我沉默了两秒,兀然开口:“进来罢。” 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半响,莲步轻移进房中,直至,她整个人立到我的面前。 我却不转过脸去看她,只是突兀地笑,“多时不见,妹妹比之前又美了许多……” 她兀自一怔,愣道:“有吗?”顿了一顿,续道:“姐姐说笑了,姐姐有了如今这副相貌,才是令人吃惊至极。” 我淡淡一笑,“坐罢,不必拘束。” 不知寻常姐妹多年未见、久别重逢后是何般模样,但是,我们这对姐妹,分别这样久的时日,却仍是无法坦诚心扉。她客套,我则与她周旋,看起来,我们像是两个貌合神离的陌生人。 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 我怔怔抬头看她一眼,凄凉问她,“这些年未见,妹妹难道就不曾想念过姐姐吗?” 问她的时候,她正一派闲然地端起桌上放着的酒壶打量。闻言,轻轻抬头看住我,半响,突兀地笑:“自然是想姐姐了,做妹妹的如何能不思念姐姐呢。” 可是,这番话却说得如此苍白,即便我是一个傻子,也能听出里面的勉强。 我本不欠她,如此一来,好像是我对她有愧似的,明明是她把我害到这番境地,如今,却不见得她有半分悔悟。 窗外树上枝桠忽然跌落,落到地上发出轻而脆的一声。她蓦地抬头,问我,“姐姐,你……还是人吗?” 我默然一愣,旋即回问,“妹妹此话怎讲?” 她苍茫地抬眼看我,半响,淡然道歉,“对不起姐姐,因我听人说,你早已死了,如今,我不过有些疑惑罢了,姐姐不必多心……” 我低头看着地面,看了许久,然后抬头看向窗外,坦然自若,“妹妹不必惊恐,姐姐如今自然是人,之前虽然中过一次毒,但好在遇上了一位高人,救活了我……那人,妹妹想必已经见过了……” 我自然不能告诉她真相,我若是告诉她,此刻我已不是人了,不过是一只披着人形的游魂,那她会怎么想,这份压力是我个人承担不起,更何况,说真话,在她看来更会是个笑话。 妹妹把酒壶猛地放回桌上,发出啪地一声。 我吃惊地抬头看她,却迎上了她的笑脸。 她淡然地道歉,“真是对不住姐姐,把姐姐的酒壶摔坏了,得了,改日让底下人买一个给姐姐送来……” 我愕然一惊,半响,轻轻道,“无妨,本不是什么贵重物什。” 她淡淡看了我一眼,翘起唇角浅浅地笑。 又坐了不久,妹妹便要起身告辞,说是手头还有一些重要之事出去采办,晚些再来拜访。 我淡淡点头,“去罢。” 送她到门外,我盯着她的背影默然发愣。 我们,本是同胞姐妹,按理说,这应是世上最亲近的情分,事实上,却是这般生疏。我不明白,到底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够资格,还是,从一开始,妹妹就对我怀有芥蒂。 合上了门,背靠在镂空的门板上,痴痴地盯着方才被妹妹把玩过的酒壶发呆。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悲伤过。 蓦地,两条腿无来由开始发软,扶在门栓上的两只手也毫无征兆地开始抖动。我以为是自己昨夜着了凉,所以,便踱到桌旁靠在桌上,勉力坐了下来。然后,鼻孔里面便有大滴鲜血流淌而出,一滴……两滴,缓缓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 门咯吱一声,缓慢打开。我在神智恍惚中,看见了妹妹冰冷的脸。 她走到我的旁边,一把从椅子上面提起我,用手钳住我的脖子,痴痴冷笑。 我用最后一丝理智问她,问她为何要如此。 她凑近了我的脸,像是要把我吞咽下去一般,扭曲而又夸张地咧开嘴大笑。她说,“你这个蠢女人,我与你这些年的仇恨,你以为,以为轻易就能化解吗!从我一出生开始,我就恨你,可是,一直以来,都未能有机会报复……我恨你,你的这张脸,这个人,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让我感到深深地憎恨,我简直想把你挫骨扬灰……可惜,上一次在李轩家宴上,明明是我亲自下毒的,奈何你又活了过来……” 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了。整个人顺着桌边缓缓滑了下去,滑到了地上,周围一片冰凉…… 一方冷清之中,我听到了王妙音戏谑的惊呼声盘旋回绕在我的头顶,如往常一般。他似乎在拍打我的脸,一边拍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说,喂,起来呀,别睡了……”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明明已经中毒了,却还能想起他,想来,这也算是临终前的最后回忆了。只是,我非常不喜欢他用手拍打我的脸,好像我是在装死一样,明明我是真的中了毒。 再然后,胳膊上的某一处像是被狗咬了一口,痛的难以自持,于是,我噌地睁开了眼睛。促然之间,却与一双乌黑滚亮的眼睛撞上。 愣着看它,半响无语。 王妙音的声音擦着耳边响起:“我说,别装了,赶紧起来……” 我继续盯着那双乌黑的眼眸发怔,然后,胳膊上继续被狗咬了一口,痛得我噌地弹了起来。痴痴地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迎面对上王妙音一双探寻的眼,他扬了扬眉毛,“喂,我说,你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我霍然一惊,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动——我居然没死? 然后,王妙音又凑了上来,左右拍打我的脸:“你傻了吗,脑子坏了……” 随着王妙音两手不停地落下,我感觉到了脸上的疼痛。心里陡然醒悟过来,原来,方才不过是做了一场梦,可是,又不大像,因为,我分明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盯着那人的脸看了半响,咋然一惊,躺着的居然是我的妹妹。 我想,我终于醒了,可是,胳膊上又被狗咬了一口。 苍茫低头一看,发现王妙音正攒足了劲两指捏住我臂上的一块肥肉,用力地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伴随着他的惨叫,王妙音绝望地嗫嚅:“我……不过是……希望……你能醒过来……” 我瞪了他一眼,“可恶,我明明是中毒了,你这样说,好像我方才睡了一觉。” 王妙音用手捂住脸,怔怔地说:“你……方才……确实是……睡过去了……” 我一惊:“什么?” ------------ 第五十七章 是我毒害了你 上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躺在地上妹妹问他,“那,那这是怎么回事?” 他幽了一幽,道:“被我打晕了……” 我怔然一愣,旋即,问他,“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回口答道:“她本是想下毒给你的,被我挡了回去……” 如此,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只是做了一场梦。 王妙音示意我坐回椅子上去,淡淡道:“我把前端始末讲给你听罢……” 其实,妹妹下毒是真,我方才听到的那番话也是真。只不过,假的是她手里的毒药罢了。 王妙音曾向我叙述他与郎中的一场交际,却也对我保留了某部分。 事实上,他从未打过郎中,更未把对方吓哭。他不过是把郎中约到酒家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番,然后划拳骂人飙脏话,之后,两人便成了朋友。 在王妙音的循循诱导下,最终,郎中成功叛变,投靠了我们这一边。如此一来,事情也就容易理解了。 不过是一场谎言与另一场谎言的对峙,只是,可怜了我,在这里面,浑然不知。按照王妙音的原话,他说自己不对我讲述事实,是为了保护我。我则“切”了一声,直白而又坦荡地表达了心中强烈而又深沉的质疑。 最终,他淡淡看了我一眼,讲了真话,说是我天生大嘴巴,怕我讲出去…… 自然,他又一次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便被我从椅子上打了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向我讨饶,“女侠,饶了我罢,我……” 我撇了撇嘴,倨傲道,“得了,放你一马……” 然后,王妙音回到椅子上,继续诉说过往。 妹妹这一生,聪明过人,却也是糊涂过人。总是去相信不该信的人,去怀疑不该怀疑的人。这里面的得益者与受害者,前者是郎中大哥,后者是我。 多年以前,她亲手投毒害死了我,一直以来,我却以为这一切是袁镇的作为,以至于,自己把所有的罪责和怨恨都堆积到他的身上。 如今,她故技重施。只是,却看错了人。 那个郎中,何时都是一副老实恳切的模样,却并不忠实。 妹妹本应该从他那里拿到真正的“见血封喉”,事实上,拿到的不过是大剂量的人参粉末以及些安神药罢了。 而我,服过这些药后,不过是趴在椅子上睡了一觉。 她却以为,我已中毒,并且毒入膏肓。于是,她在我临死之前,发泄出了她所有的怨恨。却未料到,王妙音彼时正在门外悠闲地踱着步子,待到差不多了,径直走进屋里,扬手对着她的后脖颈劈了下去。然后,她便滑到了地上。 王妙音弄晕了她之后,旋即,便喊醒了我。 我揉了揉眼睛,半昏半醒,霍然想起方才妹妹过来拜访我时,曾沏了一杯茶给我,非得让我喝下,否则如何辜负了她的一片诚心,如此云云。因是自己亲姐妹,心里便未防备。如今,想来,问题即是出在那杯茶上罢了。 可我不明白,同是亲生姐妹,她却为何如此对我,自小到大,我从未对她做过半分错事,多数事上,都对她百般谦让,可她如何……我仍旧想不明白。 地上陡然响起衣角摩挲声,微不可闻。 我和王妙音互相之间苍茫对看了一眼,皆转过头朝着发声处望去。 妹妹用手掌撑着身体,弓起身子,缓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待她牢牢站定了,便冷冷地朝着我们这方看来。 我说,“你……醒了?” 她定定地看我,眼神冷冽,半响,唇角微动,“虚伪!” 我的心黯然一沉,身体里面有一种悲哀而又郁怒的情绪在流淌。 她旋即朝门外走去,却被王妙音及时挡住。王妙音拦在他的前面,语气震惊而冷淡:“邓姑娘要去哪里!” 妹妹一把推开他,嗓音尖锐而暴怒:“给我滚开!” 王妙音微微一笑,半响,突兀地说:“只怕邓姑娘不把有些事做个交代,今日便不能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自己应是上前阻止,还是默然注视比较妥当。这实在太为难了。一个是我的亲妹妹,另一个是我生死与共的朋友,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抉择。 我知道,王妙音这样做,是为了我,是为了替我出气。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很懦弱?可,那,毕竟是我的亲人啊,即便她冷漠自私,可我却抹不去最后的情面。 妹妹回头看了我一眼,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是在向我诘问,她分明在问我:“你想报复我吗?!” 那种眼神,让我霍然心惊。于是,仓皇低下了头。 门外突然多了许些声响,似衣衫摩挲的簌簌声,又似整齐划一的踏步声,然后,有人猛地拔高了音调,兀自开口:“邓子予,你还不悔悟?” 声音来的突兀,让我陡然一惊。 茫然抬头,却与一双熟悉眼眸撞上。 我想,事情这般急转直下,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我无法理解,原本与我们互为对立的袁镇,如何一夜之间站在了我们这边。 侧过脸去看王妙音,却发现他正朝着我眨眼,那般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商榷,你们女人不必太过明白。” 我抿唇看他一眼,心里已然明了。许些时候,男人与男人之间更加容易达成某种交易,至于,共享利益是哪些,已经无关紧要。 袁镇的出现,如同当头一棒,让妹妹方才的气焰瞬息全无。 她酿跄着踱到一边,远远地撇开众人,似要与我们分清界限一般,用手指着前方,声音凄厉:“你们都不许过来,一个都不许!” 然后,她扶着墙角缓慢滑到地上,神情迷惘,似在沉思,,半响,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像是生生被人抽了骨架的尸体一般,绵软而空荡。又像是隔着万里的群山,“你知道吗,姐姐,你知道吗……” 我缓缓向她走去,而她像未察觉一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絮絮地说着。 “从小,母亲处处待你关切,对我却不闻不问,我以为,我以为长大一些就能获得她的关注,可是,她却花了那样多的心思为你考虑,考虑你的下半生,考虑让你嫁个好人家,可是我呢……她可曾对我有过一分用心?!自小对我冷淡也就罢了,可是却要把你许给袁镇……” “即便我抢了你的未婚夫是我的错,可……从小,在你的面前,我都会自卑,因为我嫉妒你,嫉妒母亲对你的关注,对你的严格……因为,这是她爱你的表现……可是我呢,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好不容易有了强过你的地方……就是自己的美貌,可你,却被贵胄家的小子看上,他不但看上你,还花了那样多的心思帮你除掉脸上胎记……没错,那日宴会之上,是我害了你,袁镇递给你的酒里早早就被我撒了毒药……只可惜,这些年了,你居然还活着……” 她痛苦地望了我一眼,哀恨道:“姐姐,你若是想恨我就恨罢……”然后,又转过头去看袁镇,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恨意:“你这个男人,我将自己身体和真心都托付了你,可倒头来,你竟然帮着外人,我……我不会原谅你!” 然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小的瓶子,拔了盖子,将里面液体急急倒入口中。 我闲适地看了她一眼,未多在意,因为王妙音说了,郎中交给妹妹的毒药是假的,人参什么的,喝了还能补补身体。 可是,王妙音却猛地大步冲到她的跟前,用手打落了瓶子。 瓶子里剩着未倒入口中的液体,乳汁一般,缓缓跌落到地上,激起一阵滚烫的沸腾。 我忽然愣了神,因为这瓶毒药竟然——是真的。待到反应过来,便发疯一般冲到外面,大声喊:“郎中。” 周围顿时变得慌乱,袁镇冲到屋里两手打横抱起了她,朝着门外冲去。 ------------ 第五十八章 是我毒害了你 下 好在,王妙音未雨绸缪,提前把郎中请了来。 我扯着嗓子狂喊的时候,郎中大爷正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呼噜声隔着一座桥都能听见。我凑了上去,拍他:“醒醒,大爷,醒醒……” 郎中大爷哼了一声,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我继续拍,“醒醒,郎中……” 奈何拍了半响,除了打呼,愣是再无半点动静。心下立时一阵悲凉,凑到他耳朵上扯着嗓子狂呼:“着火了,着火了……” 郎中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霍然从地上拾起正要跑路的时候,被我从后面扯住衣角:“别跑啊,人命关天啊,郎中……”郎中回头看我一眼,“什么人命关天,你你,你说清楚……”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详情向他陈述了一番。他听完悠悠看我两眼,捻着山羊胡子问:“什么,我不是配了假药吗,怎么……”默了一默,一摸脑袋,“糟了,肯定是她走的时候,从我桌上顺走了其他一瓶……” 挥了挥袖子,问我:“她现在人在哪里,快带我去……” 绕了半天,总算说到了点子上。唉,郎中大爷伤不起! 我在前边跑,后面跟着郎中大爷的小碎步。 跑了半响,实在看不过眼,便折过身去拉着郎中一起跑。 还好,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妹妹还连着气,躺在袁镇怀里挣扎。我把人群拨开,把郎中连拉带推塞了进去。郎中奄奄挣扎着喊,“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揉碎了……” 之后,便退回了原地,站在那里发怔。 王妙音适时走了过来,端着一杯清茶递到我的手中,缓缓道:“别太担心了,郎中医术高明……” 我侧过脸望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王妙音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什么都没有想。” 他又问,“是不是在担心,她醒了之后,彼此之间无法面对?” 我默然一怔,抬起头来看他,半响,轻轻道:“你知道得真是多啊……”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脸。良久,淡淡道,“如果她醒了,你就把那些银条,地契都给了她罢……” 这句话,正好说到我的心坎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自从我无故得了这样多的钱财之后,除了夜夜会梦到自己遭人打劫,再无其他收获。即便,这番钱财可以供我奢侈,精神上的虚无又来靠什么抚慰?何况,我本身并不缺银子,王妙音家境殷实,即便我日日搭上他混吃混喝,他也不会厌弃。 所以,这笔钱财,对我而言,便已没了用处,除了增加精神上的烦恼……于此,还不如遂了妹妹的心愿。 我遥遥地看着远方的虚无,声音淡淡,“王妙音,你说……”可是,问到一半的时候,我却忘记自己要问的问题了。 侧过脸去看他,心里恍惚涌上一抹感动。从一开始,他就陪在我的身边,往后,身边的人不断消失,离开,他却从未,从未离开我半步。倘若有一天他告诉我,告诉我他也累了,要离我而去,我必然会茫然无绪,会无法应对未来的路。 我怔怔地看他,“王妙音,不要离开我好吗……你要是也离开了我,我会没有勇气面对人生的……” 他得意地看我,戏谑道:“是嘛……”顿了半响,问我:“那,要是你以后和李轩成亲了,我还赖在你身边,万一……万一搞得你们分手了,你岂不是要怪我?” 我瞪了他一眼,肃着脸道:“王妙音,我在认真和你说话,你,为什么总要岔开?” 王妙音把手搭在我的肩膀,怔了一怔,良久,脸色肃然,道,“我也很认真……因为,我也离不开你……可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我已然明了。甚至,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里都会有微弱动摇。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只可惜,两者不能兼得,于是,我选择了最初遇上的男人。只是,不知这份选择的对错。 郎中从屋里出来,拍着王妙音的肩膀,向他挤眼睛,“兄弟,抽个时间再去喝几碗如何?” 王妙音笑着抱拳,“改日一定一定,只是今日,还有些杂事需要处理……” 我迎上去问郎中:“郎中大爷,我妹妹如何了?” 郎中悠然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服了药丸睡上几日便能恢复到以往那般健康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侧过脸去瞥了一眼王妙音,霍然开口:“你们两位何时办亲事呀,到时候可得请老夫去喝上几杯才算……”然后,又拍了拍王妙音的肩膀,道:“年轻人,该主动的时候,就要主动,别蹑手蹑脚……” 我怔然一愣,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正想上前问个分明的时候,王妙音却急忙扶了郎中一路小跑,躲到离我十米以外之处。悠悠地趴在郎中耳边不知说些什么。 郎中则是一边听,一边撇过脸来对着我笑。我痴愣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这两个男人还真是投缘啊! 接下来的时间,很快就到了黄昏。一日又这样过去了。 妹妹仍在昏睡中,郎中说,需得躺上一晚才能聚足元气。所以,这一晚,需要有人守在旁边,照顾她的喝水事宜。 我毛遂自荐。 午夜时分,袁镇过来查看妹妹的情况,坐在她的床前怔怔看着,许久,不发一语。摇曳的烛光拍打在他的脸上,侧脸的光晕呈现出暗淡而悲哀的神色。 他的睫毛轻轻扇动,问我:“紫华姑娘,你,有没有真心爱上过一个人?” 我霍然一愣,不知他本意是何,于是,怔怔地看着他,未有回答。 他默了一默,咽了一口口水,像是诉说悲哀往事一般,低低道,“我这一生,自年少知事开始,便风流浪荡……曾经遇上过无数个女人,也伤过无数女人的心……”轻轻看了我一眼,“兴许,在你的心里,我也曾猛烈地伤害过你……” 我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提。” 他像未听见般,继续接着自己的话道,“可是,说实在的,遇上的女人那样多,却从未有谁进入过我的心里……不过都是些逢场作戏……而我,却爱眼前这个女人……这种感觉,是我从未有过的……” 我淡淡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那你得把自己好女人的性情给改了。” 想来,我自己都被他深深地调戏了一把。唉,说多了都是泪。 袁镇愣愣地看着地上,半响,鞋底动了一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然后,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我愕然一惊,“你,你你干什么?” 他忏悔地低下了头,“紫华姐……” 我心里咋然一惊,唉呀妈呀,头几日对我百般调戏,如今,仓皇之间竟然管我叫姐了。 这…… 喝了一杯凉茶压了压惊,强装出一派镇静,问他:“你……神经错乱了?” 他仍是忏悔地低垂着头,良久,暗自轻叹,“紫华姐,我们夫妇对不住你……” 蜡烛毫无征兆地噼啪响了一声,他继续说:“是我,是我害了所有的人……是我……我们袁家本有那样一大笔财富,却因我痴迷赌博,逐次被败光……如今走投无路,才打起了紫华姐的主意……” 我默然看了他一眼:“……” 他继续说:“甚至,子予下毒于你,都是我的错,是我在背后挑拨……” 我蓦地一愣,还有这茬?于是,给他打气:“你赶紧说,赶紧说完……” 他深深陷入悔悟中不可自拔,把头低的比先前更加低了。良久,几乎痛苦地**出声,“我觉得自己特别虚伪……” 我打断他:“你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能装得那般无辜,这……简直不是虚伪了……简直就是……”最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只能猛地端起桌上的凉茶狂灌了几口。 他嗫嚅:“那……你会恨我吗?” 我默了一默,说:“我自然不会恨你,而且现在,我也不恨子予了。我甚至要感谢子予,感谢她当年夺了这场姻缘,因为……没嫁给你简直是上天的垂爱……” ------------ 第五十九章 原来是骗我的 袁镇继续在地上跪着,我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起来罢。” 他愣了一愣,缓慢拾了起身。 我盯着他看:“袁镇,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大丈夫,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他点头,“那是自然。” 我说,“那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陪着妹妹。” 他怔怔看我两眼,似在犹疑,良久,朝着床上瞥了一眼,轻轻道,“那就辛劳紫华姐了……” 我低语,“去罢。”然后,又转过头,对着他的背影追了一句,“以后不要叫我紫华姐了,听着难受……” 门吱地轻响了一声,旋即,就被合上。 我盯着烛火映在窗户上面的影子仔细地看,忽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和妹妹的关系尚且不是如此,她每每有了心事,都会找我倾诉。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缓慢拉开了,远的让我看不清她的样子。直到如今,我们走在一起,像是陌生人一般。 床上兀然咯吱一响,我回过头去看。 妹妹阖上的眼帘微微颤动着,脸上的神色隐约显出些不安。 我凑过去问,“你……醒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保持着姿势。良久,霍然睁开眼睛,掀起眼帘怔怔看我。 我轻轻低头,避开了她的眼睛,半响,问她,“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她沉默着点头。 屋子里忽然之间变得格外冷清。 好些时候之后,我突兀开口,“你……还恨我吗?”说完立即后悔,因这完全是一句未经大脑的仓皇之语。 她怔然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似在积攒力气,半响,缓缓开口,用力吐出一个字:“恨!” 我想了想,对她道:“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 她闻言愕然一呆,缓缓转过脸来看我。 我则眯着眼引用了那封信里的一段文字,如何之活色生香,如何之颠鸾倒凤……这些,皆是出自我的笔下。只不过,那是之前了。 那个时候,我曾想过要插足他们二人的关系,让他们彼此心生嫌隙,便写了那封极具挑拨意味的信。 在这封信的促使下,妹妹第二日便出现在了这里。唯一没料到的是,她最终让自己喝下了毒药。更没有料到的是,在她中毒以后,我的心境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 毕竟,她是我的亲人啊,百转千回,我还是选择忘记过去,原谅她们。 我对她说,“我与袁镇之间清清白白,毫无纠葛,你大可放心。” 她仍是沉默着,不知是病后初愈无力回答,还是压根不打算理睬我,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 我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迟疑了半响,最终,缓慢开口,“你和袁镇……果真是要用这笔钱还赌债吗?” 她有微弱的怔愣,旋即,抬眼轻轻看我。良久,点了点头。 我抿了抿唇角,说:“即是这样,那我也没有见死不救之理……给你们又何妨,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躺着枕上扬起头来看我,似乎难以置信一般。 我轻轻地笑,“没有开玩笑。” 窗纸上贴着的飞蛾突然猛地扑打翅膀,发出阵阵捣米之音,旋即,又恢复了安静。我把视线收了回来,轻盈地扫了她一眼,却看见她眼角处泛着微微的晶莹。 我将袖里塞着的绣帕扯了出来,递到她的手里。本是想替她擦拭的,但又怕她不肯,毕竟,她对我怀有那样多的抵触。 默了一默,还是从她手里夺回了绣帕,亲自替她擦拭脸上泪渍。绣帕拂过之处,眼泪却聚集的更加多了。 她强忍住呜咽,不肯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自脸上流下,缓缓跌落在床被上。然后,三个缓慢的字自她口中流淌而出,“……对不起……” 翌日,我和王妙音便动身启程了。 只有袁镇一人来送我们,因为妹妹仍旧躺着,体力难以支撑她下床。 袁镇与我们告别时,狂热地向我发誓,说是自己日后会如何如何,背书一般。 我抿唇不语。 等我们出了店家,走了好一段距离时,郎中却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从马上下来,走到王妙音的旁边,一个劲拍他,“老弟,就这么走了,真叫人舍不得呀!” 转过身看我一眼,悠悠道,“邓姑娘,有人让我转交一封信给你,来,在这里,你看看罢。” 从他手中接过了信,然后,便找了一个地方远远地躲开,拿出信笺出来看。 是妹妹。 看完信后,只觉得喉咙处猛地一阵发紧。 王妙音问我,信里写些什么? 我看他一眼,却不知如何回答。 妹妹实在是个坦诚的人,骗了我之后,还要写信过来告诉我她骗过我。 可是,心里却不觉得痛苦。也许,从她昨晚莫名的痛哭中,我已察觉出半分…… 许是见我一脸悻悻,让王妙音有些焦虑罢,于是,他提议,下马四处走走。 我答应了。 王妙音猛地凑了上来,挨着我很近,很近很近,我蓦地一怔,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那样吻我,便条件反射地跳出老远。 他扬着眉毛,笑道:“我又不干什么,你怕什么?” 我反驳,“你那种表情,就是没安好心!” 他抚着额头,说:“过来,过来,到我这里来……” 我:“……” 没过多久,心情被他逗得恢复了以往的水准。然后,他趁机问我那封信的内容。 我挠了挠头,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出来。 讲完之后,他刮我的鼻尖,说:“傻姑娘,这是迟早发生的事。” 我一愣,“怎么,你居然知道?” 他翘起唇角看我,“自然知道了,你的郎中大爷嘴巴那么大,喝上几碗连他家的钱箱子放哪都一字不落讲出来,何况这件事情,这实在……” 他没有机会说完,便被我打断了,“你知道喝毒药是苦肉计,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说,“没了那笔银子,兴许对你是好事,因我得了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有一伙亡命之徒正四处打听这处遗产的下落……”他朝着我抖了抖眉毛,继续说:“所以,没了这笔遗产,兴许是救了你的命……” 好罢,所谓下毒,所谓中毒,其实都是他们自编自导的一场闹剧。只是,袁镇那没出息的东西,居然为了这场闹剧的效果逼真,屈了男子的尊严向我下跪。还叫我什么来着,紫华姐? 我…… ------------ 第六十章 你们看见子予了吗 又过了几日,我接着收到了一封信。 不过写信之人换成了他者。 是袁镇。 我满心惶恐地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笺。 信中,他问我,问我可曾见到过子予。说是,自从我离开之后,子予也随之不见了,留下一封告别信,再无音讯。于是,他以为,以为子予随同我们一道走了。 盯着信笺看了半响,大笔一挥,写下了三个大字在背面:不知道。 之后,又把原来信件寄送了回去。 我想,这一世,都不要和这对夫妇再有任何交集了。那样复杂诡谲的心机,并不是我这样的平常心脏可以承受的。 黄昏时分,我们停下赶路,投到路边的一家店里。 因是一家小店,所以,前面连牌匾都没有,但是不影响店家的生意兴隆。 乃至于连入夜都不到,店里大厅皆是人满为患,灯火辉煌中,小二来去吆喝忙碌着。 我们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喊了小二过来。 我问他,这里有没有桃花醉。他摇摇头,说,只有女儿红。 看了王妙音一眼,说,那好罢。 两碗薄酒下肚,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我侧过脸去打量王妙音,说:“你好帅!” 王妙音拿着酒碗的手蓦地停在半空,转过头来看我,半响,默然发问,“你……怎么了?” 我不回答他,静坐了半响,兀自从凳子上面站了起来,站在地上跳起了舞来,却被王妙音猛地一把钳住。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良久,轻轻淡淡地问我:“怎么,你喝醉了?” 我摇头。 我觉得自己没有醉,只是,喝了这酒之后,觉得浑身燥热,所以,情难自已,就站起来跳舞了。 王妙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猛地悬空抱起了我,把我倒着架在他的肩膀上。我急得用拳头砸他:“王妙音,你放开我!” 王妙音无动于衷,只是迈开了步子急急朝前走着。 我简直要哭了出来。 他没有带我去房里,而是把我直接带到了浴房,对我说:“你去洗浴罢,我在外面守着……” 我把自己的全身都泡在了水里,因为,身体里面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我从前未有过的。即便是有,可也从未这般强烈。 想到这里,我的脸上热得更加厉害了。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大脑里,幻想着与王妙音一起,可是,我却无法克制住自己。那样缠绵而又荒诞的想象,像是让我着了魔咒一般,如何都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为何来的这般强烈? 我方才甚至,甚至差一点克制不住,想要扑过去抱住他,抱住他的脖子,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我的全身。可是,理智上,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我,可我为何控制不了,我这是怎么了? 从水里出来,觉得身体里面那种突然而至的感觉缓解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像方才那般燥热了。可我,却迟疑着不敢开门去见他。 我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自责。 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浓浓的关切,“洗……好了吗?” 低着头拉开门,许久不敢抬头。 他猛地一把拉我进他怀里。 我的身体随之蓦地一僵,我以为,以为他…… ——是我想多了。 他伏在我的耳边,低低地说:“听着,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方才的酒有问题……” 我怔然抬起头来看他,简直难以置信。旋即,心中那份浓烈的自责感开始缓慢瓦解。 等我听完全部之后,那份愧疚与自责更是轰然无影了。 他说,那酒里被人下过合欢散。 我问他如何知道,他说,自己与郎中大爷在一起鬼混了那些时日,对毒药的品性自然有些了解。最后,摸了摸我的头,用极宠爱的口吻对我说;“反正,你相信我就是了,我不会看错的……” 而我,方才的药性却未消失干净,他用这样暧昧而诱惑的眼神来看着我,简直就是,就是在蛊惑我做出不轨之事。 我…… 他怔怔看着我,然后翘起唇角,不怀好意地笑了。而我却欲哭无泪。 我眼泪汪汪地求他,问他可有什么解决之法,他则把一粒药丸塞进我的嘴里。对我说,“过上不久,就会好很多了……” 许是见我脸上表情讶异,又悠悠补上了一句,“这是临走时,你郎中大爷给的……专门应对那些错服了某种烈性药剂之人……”说完,低低咳了一声,似在偷笑。 我的脸唰地红了。 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店里。 可是我们,并没能走出很远,便被一伙人死死的围住。 领头的人坐在马上,趾高气扬地望着我们。 ------------ 第六十一章 把遗产交出来 他虚做了一个手势,当下,围着我们的人里便走出一人伏地叩拜。 自然,叩拜的是他。你以为是我和王妙音?! 他用手指了指我和王妙音,问地上伏着的人,“是他们吗?” 那人跪在地上,斜过脸朝着我们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有片刻的静默。坐在马上的人突然破口大骂:“混账,我让你给他们下毒,你下些合欢散做什么,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说完,朝着我和王妙音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而继续责骂地上跪着的人。我和王妙音相互看了一眼,莫名其妙。 我轻轻抬头,打量他。 他是一个微微有些发胖的男人,看不出年纪,脸上的皮肤黝黑一片,像是在日头底下生生晒了半年一样,黑而粗糙。虽然相貌遗憾了点,但身上的长衫质地却相当考究,是用最上等的蚕丝织成,清凉润肤,在这样的夏季很实用。 我撇过头凑在王妙音的耳边低声絮语,“你觉得这个家伙像是什么来头?” 王妙音低声回答,“还能有什么来头,劫匪啊?” 我撇了撇嘴,咕哝道:“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觉得他像是从什么方向来的,我……” 自然,我的问题未能问完,王妙音也没有机会做以解答,便生生被人打断了。 打断我们的,正是那个坐在马上的骂人的黑胖子。 他大喝一声:“你们聊什么呢,聊得眉飞色舞……在老子底下也不规矩着点,不要命了是吧,来人,给老子绑了!” 我听完起初还有些不求甚解,但看到王妙音正一脸苦相地望着我,瞬时明白了胖子话中的精髓。 我…… 胖子坐在马上愣了一愣,抠了抠牙上沾着的菜叶,然后以一个潇洒的姿势跳下了马。岂料,落地时脚下没站稳,优美的身姿划了一道弧线,便与地面来了个热情相拥,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响。 人群里,马上低低响起一片笑声,但也只是一瞬,因为,胖子的声音从地面传了过来:“谁他妈敢笑,老子就灭了谁!” 于是,笑声立即默然熄灭。但我四周扫视了一圈,发现每个人只是强忍住没出声罢了,脸上仍是笑意满满。 我和王妙音相互一看,皆是眉开眼笑。 胖子好不容易从地上拾了起来,腆着肚子走到我们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妙音,然后,又斜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最终,幽幽地说出了一句话,“说,你们谁是邓紫华?” 我乍然一惊,心中已然开始颤抖。想我邓紫华人生在世,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不与三教九流之人交往,乐于助人,心胸开阔,主动与人打招呼,可是,如今居然有人为着我本人而来,这,可真是,见鬼了。 我痴痴愣了半响,伸手一指王妙音,“他,他叫邓紫华……” 然后,我便看到了王妙音那张哀怨的脸。我忙低头,假装没看见。 唉呀妈呀,这…… 胖子一把拎起王妙音,低喝:“小子,识相点,把那笔遗产交出来。” 王妙音蓦然发问,“什么遗产?” 我在旁边急得跺脚,想这王妙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偏这个时候装傻充愣,搞得自己跟不知情似的,万一,万一胖子心情不爽捅他一刀可怎么办,而且那胖子方才又摔了一跤,心里肯定憋着一把火,正想找人发泄,你说,王妙音这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吗,唉呀妈呀,不忍直视啊。 幸运的是,胖子只是虎视眈眈地看了王妙音一眼,并未捅他,半响,粗着嗓子道:“把那笔遗产交出来,我就放了你,也放了你老婆……”说完,看我一眼。 我心中陡然一片拔凉,深深怀疑他口中说的老婆二字与我有关。 侧过脸看了一眼王妙音,发现他也在看我,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 笑?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我…… 王妙音身形一动,随之,方才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便散了开来。 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却未帮我解开捆绑,只是拍了拍自己袖子上面的灰尘,然后从用两指从袖子里面携出一封信,交到胖子手上,淡淡地说:“你看看这个罢。” 胖子起先就是一片惊异,如今,看到王妙音这般恬淡自然,更是奇异到震惊。讷讷地看了王妙音一眼,从他手里接过了信,默默掏出信笺出来看。 我简直要呆了,心里无法接受这番突如其来的转变,但却无可奈何。只能扬起头看一眼胖子,又侧过头看一眼王妙音,然后,继续先前的呆若木鸡。 胖子看完信笺,像是吃错了药一般,嗖地一声堆出满脸笑容,凑近一步给王妙音捶了捶背,道:“兄弟,你手里怎么有我父亲的亲笔书信呀?” 王妙音淡淡看他一眼,随意道:“我与令尊是莫逆之交,常常在一起饮酒取乐,他给了我这封信,说是……”顿了一顿,续道:“说是我哪一日不巧遇上了阁下,掏出信件来求个活路……” 胖子讪讪一笑,讷讷道:“瞧我父亲,说的这叫什么话,好像我跟强盗似的,唉……” 我在心里偷着乐,你本来就是强盗,什么叫好像,真是会给自己找台阶! 王妙音转而深深看我一眼,又转回头去,问胖子:“阁下,如今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胖子挠一挠头,讪笑道:“瞧瞧,兄弟说的这叫什么话,四海之大,兄弟你英姿勃发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里用得着参考小弟的意见……小弟就是一个屁嘛……” 胖子说完,许是觉得不够过瘾,于是,又凑了上来,给了王妙音一个熊抱,看得我在一旁心惊胆战。个人感觉那简直是在谋杀,额。 转过身去找我们的马时,却发现,它们悠闲地散步到一边去了。丝毫不在意它们的主人正深陷困境之中。 它们踢踏着小碎步,悠闲地吃着草,一边吃一边向前移动,离我和王妙音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 我皱着眉头看了王妙音一眼,问他:“怎么办,马都跑了?” 原本以为胖子会潇洒地大手一挥,痛快说:“兄弟,别担心,我把自己的马借给你。”岂料,胖子一听我们在谈论这个话题,连忙偷偷地溜了开去,隔着我们老远,大喊,“兄弟,后会有期,在下先行一步了,你带着嫂子继续赶路吧!” 然后,一大群人便仓皇而动,裹挟着大片尘土飞扬,片刻,消失无影。 再看我自己,还被捆着,我说:“王妙音,你脑袋上长了一个包,为什么不解开我?” 王妙音悠闲看我一眼,半响,漫不经心地说,“你若是叫我一声……”默然看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嘴上却不再言语。 我问他,“叫你什么,你说出来?” 他凑近了上来,嗫嚅:“方才胖子叫你什么……那你觉得自己应该叫我什么……” 我想了一想,心中蓦然领会过来,张大了嘴,不可置信,“王妙音,你?”然后,霍然转身,朝着前面大步走去。不打算让他帮我解开捆绑了,心想找到一块石头,搁上面摩擦,也能把绳子挣断。 王妙音从后面追了上来,笑得回不过气,“不叫就不叫啦,别跑呀,我帮你解开还不行……” 绳子被解开的那一瞬间,当他的手不经意间擦过我的侧脸,心下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冲动。我转过脸去看他,看他的侧脸,他像是浑然未觉一般,头微微低着,鼻尖上面渗出薄薄的汗珠。因而,侧脸的轮廓更加英挺而俊美。 我忽然想,与这样的男人成亲应该是一件乐事,虽然,我这一生早已没了机会。默然盯着他的脸发怔,透过薄衫闻到他隐隐约约的体香,然后,一阵冲动,矢口而出,“妙音……相公……” 叫完只觉得脸颊疯狂地发热,且温度越来越高,像是搁在火炉上炙烤一般。我想,完了,这回把人丢到家了,不知道王妙音听了会怎么看我。越想越郁闷,于是,耷拉着脑袋,一脸颓唐,像是家中老爹刚刚死了一般。 王妙音蓦地一怔,半响,低低地问,“你,你方才叫我什么?”凑了过来,挨着我极近,问:“相公?你方才叫我相公?”说完旋即笑成了一朵花。 我的脸却热得更加厉害了。可是,嘴上却拿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狡辩:“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什么也没说!” 王妙音狡黠地看我一眼,道:“说了就要承认!” 我:“……” 我问他,方才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他说是郎中大爷临行前给他的。 我说,哦?那封信居然那般神奇,转眼就能驱赶那些强盗。 他说,不过是因为——郎中大爷就是强盗的爹罢了,由不得他。 我捂着嘴笑,说,还有这茬? 他也笑,说,郎中虽然在治病救人,但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强盗。 我大笑,这家人真是奇怪。可是,转眼又有些沮丧,我问他,若是日后再有其他强盗过来叨扰我们该怎么办呀? 他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因为,自此之后,所有的强盗都去找袁镇了。 我噗地笑了出来,旋即,又在心里惴惴起来。 我本是无意害人的。 ------------ 第六十二章 与王妙音分散了 万里疆域,一脉黄沙。 只因我急于求成,所以才选了这样一条布满险阻的路。 我是多么想早日回到北方啊,哪怕是亲眼目睹爱的人娶了其他女子,断了我最后的痴想,也比茫然无知要好得多。 可是,照着这样的速度下去,没准还没走到,李轩和李秋歌的孩子都生下来了。 唉,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虽然王妙音总是说,倘若我嫁不出去了,他可以为了世界和平而娶了我,但我认为他本人还是个尚未成熟的顽童,不值得托付一生。所以,便无情地拒绝了他。 两个人在路上走的无聊,王妙音忽然开口,说:“我给你讲个笑话罢,提提神,省得你呆会儿在马上睡着了,掉下去摔坏了脑子……” 我看了他一眼,“……” 我说,笑话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吹首曲子给我呢。 王妙音看我一眼,“好。” 然后,天空便吹起了风,吹乱了我的额发,吹乱了我的裙衫。 我转过头去看王妙音,身体却猛地朝前倾倒。 胯下的坐骑像是突然受了某种刺激一般,狂乱地超前奔去。 任凭我如何用力吹动口哨,马儿都是无动于衷。 眼看我就要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周围却陷入一片沉静和乌暗之中。 听不见马儿奔跑发出的踢踏声,也听不见一丝风声,整个世界忽然陷入一片强大的混沌和沉默。 我的心猛地一阵狂跳,然后大喊:“王妙音,王妙音……王妙音,你在哪里?” 可是,除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动静。 心里霍地一阵沉落,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掏空一般,只剩下一副毫无血肉的躯干,孤零零地沉溺在风中,随着野风四散流离。 我想,完了,自己肯定是来到了传说中的死亡之境,看不见晨昏的地方。 然而,一丝光明却透了出来。 像是方才被一方纱布遮盖住一般,随着帷幕被人缓慢拉开,逐渐呈现出全貌。 丝竹之声擦着耳边传来,似乎就在不远处,与自己隔着相近的距离。 我怔然一愣,旋即,转过头去看。 发现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就立在不远的地方,丝竹之声似乎是从里面传出。 正在沉思与惊诧之中,脚下的地面却微微的波动…… ------------ 第六十三章 又遇上了他 地面猛地颠簸了一下,发出一阵木头折裂时的咯吱声,随即,恢复平稳。 我转过头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远处围着层层坚实的栅栏,看起来,这里像是被圈禁的地方一般。 溜溜看了几眼,便朝着栅栏处猛地跑去,我想,那样低矮的围栏并不能阻挡住我,随便一个前滚翻就越过去了。可是,当我走到栅栏跟前的时候,却傻眼了。 原来,栅栏以外的地方,皆是一片阴沉昏暗的水面。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在一条船上。 四周没有一丝风,黢黑无比的水面上也看不见一丝水花。甚至连船舷擦过水面时也不发出一丝哗哗声。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可是,那确实是一方水面。因为我能看见,擦着船舷之处,水流的涌动。 我想,完蛋了,自己来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因为船底之下的湖面黑得像墨汁一般,根本看不见半条鱼的影子。 但我知道,这条船是在向前移动着。 如此看来,跨栏运动并不是一条好计策,于是,只能折转过身,朝回走去。 朝着那间发出丝竹之声的房间,走去。 偌大的房间里,安放了一把古琴,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坐在前面,悠悠地弹着。他的旁边立着一个貌美女子,高高地挽着两个发髻,依着穿着,看起来像是伺候他的丫鬟。 我站在窗外悄悄地朝里窥视着,心中犹疑着要不要主动敲门。心想,万一打断了人家弹琴,然后一怒之下让底下人把我绑起来丢到湖里,那我岂不是太惨了,湖里的水那么黑,泡一泡从头黑到脚,就算王妙音把我从里面捞上来却也认不出我了呀。 于是,只能悄悄地守在窗外,静静听他们弹琴。 听了许久,许久许久,疲倦地一连打了五个哈欠,正考虑要不要蹲在墙角睡上一觉的时候,肩上却猛地一紧。 我惴惴地回过头去看。 却对上一双温润眼眸。 来人悠悠地摇着扇子,自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用扇子挑了挑我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嗯,长相还不错。” 我一紧张,“你,你你要干什么?” 对方轻盈地笑,“不干什么,夸你罢了。” 我霍然一怔,接着,自上到下也打量了他一番,恍然大惊,原来他就是方才坐着屋里弹琴的男人。于是,赶忙换上一副笑脸,“公子,啊,这个……方才太失礼了,给你道个歉……” 男子啪地打开手中的扇子,徐徐道:“不碍事,你,用不着担心,我是不会与你生气的……”说完,又用扇子挑了挑我的下巴,缓缓道:“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怔然,“如何,公子认识我?” 他淡淡看我一眼,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挣了一挣,没有挣开,他却抓得更加紧了,之后,实属无奈,索性就让他抓了,不再反抗。 他堂而皇之地牵起我的手,淡淡地回过头来对我一笑,问我,“邓姑娘,果真不认识在下了吗?” 我怔然一愣。 然后,大睁着眼睛,抬起头来看他。良久,脑里突然闪过一抹熟悉的记忆,心里瞬时涌出一股莫名的雀跃,大叫出口,“潇湘子,你是潇湘子,我想起你来了……” 他回过头深深看我,说:“这就对了,你总算还记得在下。”然后,霍然停下了步子,猛地一把拖我进他的怀里,意味深深地看着我。 我连推带逃,从他的怀中钻了出来,我说:“喂,潇湘子,你真是过分,别以为你救过我的命……” 潇湘子低头看了一眼我从他手里挣开的腕部,又执了起来。我挣了一挣,仍是没有挣脱。于是,只能一脸愤愤作为抗议。 他啪地一声打开扇子,声音淡淡,“邓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怅然地摇头。 不管是什么地方,先把我救了出去再说罢。 潇湘子淡淡瞥了我一眼,说,这里是欢乐谷。 我问他,何为欢乐谷。 他说,这是一个地方的名字。 然后,沉默了些许,又向我补充,说这里是一个享乐和奢靡的空间。 我问他,此话怎讲? 他说,这个空间是……是凡界,仙界,以及我们魅界在此铺张享乐的地方。是个水上的空间。 他指了指栅栏外面的地方,告诉我,那黑如浓墨的便是这里的水,并且告诉我千万不可意气用事跳进水里逃生,因为,那浓墨一般的水会让我魂飞魄散。说白了,也就是,哪怕我有上百屋子的金条,都换不回自己的命了。自然,想重新当个快活逍遥的魅,更是不可能了。 我点点头,说:“不会的,打死我都不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的,你大可放心。” 他悠悠一笑,“那就好。” 然后,松开了我的手,我一急,慌忙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轻轻看我一眼,“要离开这里。” 我大惊,问他,“那你不带我走了吗?” 他重新执起我的手,将我抱进他的怀里,温柔道:“我不能救你,你必须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经历一些你必须经历的事……虽然这样做,让我很心疼……” 唉呀妈呀,瞧瞧,他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么肉麻,搞得我跟他是情侣似的,无语了。 虽然我对他这种说话方式表示深深的不适,但是,面子上却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为啥,这还用问吗,太明显了肯定会得罪他呀。 于是,我讷讷地干笑了两声,不多言语。 直到他真的丢开我,要撒手离去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妈呀,原来他不是和我开玩笑的呀,是来真的。 我揪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他从袖子上摘下了我的手,不忍地看我一眼,还是要离开,于是,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当然,才不是给他下跪,你以为我是袁镇。我不过是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撒手罢了。然后,撕心裂肺地嚎啕:“眼下我与王妙音也分开了,如今你要是也丢开了我,我在这鬼地方该何去何从啊,把我逼急了,我……我跳到水里去,让你们这群人再也看不见我……” 果然,威胁的力量是无穷的,待我把这句话说完,潇湘子就转过了身。 一把把我从地上拾起,塞进自己的怀里。 我闭着眼在他的怀里骂他的祖宗十八辈,骂了一阵,觉得自己似要无法呼吸了,才被他从怀里拉开。他捧着我的脸对我说,“不要做傻事,不要……” 我又逼他,“那你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我就跳下去!” ------------ 第六十四章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最终,他留了下来。 他陪着我呆在船上,陪我聊天,为我弹奏古琴。可我总觉得,他弹的古琴没有王妙音吹的短笛好听。 我问他,这艘船会不会停下来。 他说,会的。 我说,那它会停在哪里? 他说,会停在一艘更大的船上。在那艘船上面,有市集,有酒馆,有能够供人们享乐的地方,像是平坦的地面一般,甚至,在那艘船上,还能挖出泥土来。 我笑了笑,说,那艘船上是不是还种着各种名奇花卉,养着参天大树? 他也笑,说,那是自然。 后来,果真如他所说那般,船靠岸了。却不过是停在了一艘更大的船旁边罢了。 他从船上扶我下来,上岸时,转过头轻轻看我一眼,声音淡淡散落在风中,“小心。” 我轻轻地笑,说,“谢谢。”然后便从他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里的市集与别处的倒无太多不同,不过是更加繁茂和恢弘罢了。 自然,我这人本性难改,几番驻足,都是停在烧饼摊子前面。 他问我,方才在船上没有吃饱吗? 我说,吃饱了,但就是想站在这里看着这些烧饼,过过眼瘾罢了。 他轻轻地笑,招了招手,对旁边的人道,“把这里所有的烧饼都打包起来。” 闻言,我转过头去看他,却迎面撞上他的笑脸。 他的眼里闪烁着熠熠光辉,轻轻道,“既然你喜欢……”他深深地看着我笑,嘴里的话默然而止。 我从旁人手里接过打包好的烧饼,脸霍然红到了耳根子,半响,声如蚊呐地吐出一句,“谢谢。” 心里暗自觉得自己实在太不雅了,在这样一个初识不久的朋友面前暴露自己的短处,而且对方还是个儒雅高贵的世家子弟。我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事情。 然后,整个人便被他牵到了一处铺子前。 他私自从上面拿下一对新月状的耳环,问我,“好看吗?” 我霍然一惊,怔怔地抬眼盯住他,像看怪物一般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我实在想不出,他居然有这样的不良嗜好。 他仍是轻捏住耳环在我眼前晃动,一连问了我好几声,“好看吗?” 而我已然后退了好几步,怔怔地抬眼看他,问,“你……是要买给自己吗?” 他霍然一呆,蓦地收回手中的耳环,肯定地回答,“不是。” 我连忙长舒一口气,方才心中的焦虑和忐忑顿时落了地。沉默了半响,开口问他,“那你是要送给喜欢的姑娘吗?嗯,这个很漂亮呢。” 他侧过脸,轻轻地看我,良久,问我,“你喜欢吗?” 我点头,说,喜欢呀,这个耳环很漂亮。 他的嘴角上扬,满意地笑了笑,跟铺子的老板说,“把这对耳环包起来。” 那是一对新月状的耳环,由墨黑色的玉穿孔而成,色调纯净明丽,是我喜欢的模样,只不过,既然被他抢了先,那就算了罢。 然而,他却在我的面前拆开了包装,轻轻地从木匣子里捏出那对精美的物体,摊开在手心里。 我情难自已地偷偷瞥了一眼,然后,耳垂上便划过了冰凉一瞬。 等我转过脸去看他时,却对上了他那双深而难测的眼眸。他的眼里含着清幽而深沉的光泽,像是在对我诉说某些难懂的话一般,看着我,渐渐呈现出哀伤,郁悒。 他用手板正了我,使我的脸正对着他,轻轻道,“这对耳环很适合你,很美……以后,不知道我们何时才会再见,这个暂且留给你做个纪念罢,使你不至于忘了我……” 他的话使我毫无来由地一阵紧张,于是,我用手抓住了他,问他,“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你是不是要走了……是不是……” 他轻轻地咬住下唇,却不回答,半响,微弱地摇了摇头。 我说,那我们去临江的楼上坐坐罢,我最喜欢靠着窗户的楼了,每次坐在那里的时候,都会惹起我的很多遐思。 他看我一眼,说,好。 我指了指湖上嬉闹的人群,说,这里的人们很欢快啊,以往在自己那个世界的时候,从不曾听到过这样的笑声。 他未回答,轻轻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然后,他问,要来些酒吗? 我说,好。 他说,你这个女人真是奇怪。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不知道,一种感觉……觉得你与我平常见到的女子不同。 我说,是么? 酒来了。我闻了一闻,说,这是陈年的桃花醉,这样的酒可是人间少有的…… 他说,你分明一个女人,却比我们男人还要懂得这些。然后,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随即,又笑了笑。 我知道,他并非是在奚落我,兴许,他是在赞赏我也说不定。 我不过是品酒罢了,却从不嗜酒。因为小时候母亲的那句话,从此才爱上了品酒。母亲说,喝酒有助于女子容貌,只因为我那时太过丑陋,所以就把母亲的话当了真,如今,这些年月过去了,积习难改。 然后,听见他在耳边问我,问我可否愿意听他讲一个故事。 我说,是什么故事。 他说,是一个爱情故事…… 似乎,我从他的故事中听到了王妙音的名字,却不敢肯定,因为,我的脑子晕眩一片。渐渐地,连他的影子也分不清楚了。我伸过手去拉住他,恳求他不要走。 恍惚之中,我的手被人牵住。是他,他的声音擦着耳边轻轻飘飘,“我牵住你……”然后,手背之上轻轻覆下一抹冰凉,温暖柔润的气息喷吐在上面,是柔而美的触感。 我的大脑忽然变得复杂,从未有过的复杂,以至于,我一点也想不明白,我的心里,我的心里此刻是喜悦,还是悲伤? 我像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被一个人轻轻地抱紧在怀中,他趴在我的耳边喃喃絮语,说些温柔而好听的话。忽然,他告诉我,他不得不离开我,不得不,因为,这是我的宿命。 我问他,什么是宿命,然而,却听不见他的半分回答,再然后,我便醒了。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颗桃树的枝桠间。 我从树上跳了下来,喊他的名字,除了远处的空旷倒映出我的回音,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于是,我又喊,“王妙音,王妙音……潇湘子,王妙音……你们在哪里?” 空旷的四野,仍是听不见其他动静。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于是,便跪到地上,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汩汩流下,我觉得我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 ------------ 第六十五章 红缨 有人从后面拍我,蓦然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张女人的笑脸。她弯下身子,斜斜地凑了过来,一双秀眉挑了一挑,说:“荒郊野岭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愕然一惊,旋即颤着嗓音问她,“你,你要做什么?” 她妩媚一笑,两手抱在了胸前,居高临下地看我,半响,轻描淡写开口:“我叫红缨。” 我怔然一愣,不知她用意何在。 她默了一默,笑得比之前还要灿烂,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怎么样,小姑娘,你是愿意跟我回去,还是继续呆在这荒郊野外……等这天色暗下之后,留在这里喂了猛兽?”说完,做出一个要吃人的表情,似真的一般。吓得我猛地一阵哆嗦,差点跪地讨饶。 她却突兀地笑了起来,“起来罢,我带你去我们楼里,那可是平常女子想去都去不了的地方,你,很有福气……” 我以为她说的楼里是一座深宅大府,岂料,居然是一处烟花之地。 走到门前的时候,我忽然打起退堂鼓,死活不愿踏进一步。 她起初还好言相劝,之后,便换了一副脸色,威胁道:“你若是今日不去,日后可别后悔,”冷淡看我一眼,继续道:“想要离开这里,需得变成残疾,否则,这一世,你都别想离开……进去罢,别让里面的姐妹等急了。” 我沮丧地垂下了头。 一进到门里,便有很多女人涌上来拉住我的左右两手,并且向着相反的方向猛地拽去。 强拉我左手的那一堆人说:“她是我们这边的,你们不许抢!” 另一边人狂使了一把劲,把我猛地扯向她们一边,咬牙相争:“放屁,她是我们这边的,你们才不许抢!” 两边的人争得如火如荼,只有我莫名其妙地置于中间,被她们拉的骨头都要散了架。我痛苦地大喊:“求求你们,放了我罢,放了我,我快死了……” 可是,任凭我如何扯着嗓子呼喊,压根就没人搭理我。事实上,这场拔河比赛仍在热闹非凡地进行着,把我当作绳子的两队人马丝毫不含糊。 我简直恨不得把拉着我的那些胳膊纷纷都咬上一口,可是,这种暴力行径未能得到实施和发展的空间,便被人生生扼杀在了摇篮里。 因为,有人大声吹了一声呼哨。 紧接着,方才如同菜市场一般的人声鼎沸场面,瞬间冷静下来。 吹口哨的人是红缨,是那个把我拐进来的女人。 她清了清嗓子,像一个女皇帝那样颇有气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包括我在内的一群臣民,冷淡扫了众人一眼,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愠怒,道:“你们争些什么,像是一群泼妇,一个一个穿的这样华贵,却像是街上要饭的乞丐,有什么好争的,平日里交给你们的那些守则全忘了吗?!” 看了我一眼,继续道:“新来的姑娘,由我亲自**……都下去罢,再有人敢像这样闹起来,就要了她的命!” 听到红缨的最后一句,我简直要两股战战了。 我想,我这是到了一个样的鬼地方啊,早知道就不跟她来了,可是如今,却骑虎难下了。唉! 红缨把我领到浴房里面,对我说,“脱了洗洗吧,你太脏了。”然后,合上门便走了出去。 我把自己全全泡进水里,心里琢磨,应当找个机会从这里溜走。 这时,有人敲门。 我霍然一惊,问她,“谁啊?” 门外的人徐徐答道,“是红缨姑娘让我们过来伺候小姐换衣的。” 我说:“哦,进罢。” 穿衣的时候,我问她们,红缨姑娘是什么人? 两个伺候我的丫鬟皆是一脸惊慌地摇头,说自己丝毫不知。 我的心瞬时凉了半截,心想,这两个丫鬟都是些胆小鬼,不中用的人。然后,便挥了挥手,让她们滚蛋,因为看着让我心烦。 她们谦恭地退了出去。半响,门又被从外面推开。我回过头去看,发现方才两个丫鬟中的一个又退了回来。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似有话要对我说,却又有些难以启齿。 我问她,你有事找我吗? 她讷讷点了点头。 我说,你说吧,什么事? 她嗫嚅开口,声如蚊呐,“姑娘方才问红缨姑娘,其实,红缨姑娘是个好人……但是,姑娘在这里日后要小心些,这里的人复杂诡辩,鱼龙混杂……” 我说,“如何个复杂法呢,你给我举个例子?” 她怔怔看我一眼,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既然叫作欢乐谷,姑娘就不能把悲伤的感情示人……否则,否则,会有人抓走姑娘扔到湖里的,因为,我们这里的女人是生来为人服务的,所以,不能表现有悲伤……” 她还要往下说时,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一停,旋即,又绕远开了去。 丫鬟吐了吐舌头,声音压得更低,“姑娘,在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被人盯着的,姑娘既然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做人做事就得百般谨慎才好。” 说完,她向我行了行礼,似是要转身离开,却被我一把拉住。 我心里还有很多问题不解,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向她一一问个分明。 我说,“倘若我逃了出去会怎么样?” 她闻言脸色陡然一变,张大嘴巴看着我,似无法接受似的。半响,支支吾吾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姑娘若是逃了出去,要么被别人抓去充当苦力,没个几年便累死了,留在这里,日后倘若有幸,还能被来这里的达官贵人看上,领回去当小妾,自此安然一生……” 我还想向她再打听打听,她却有些不耐似的,“所谓的做苦力,就是被人抓去做各种最脏最累的活,每天都不能休息……出不了五年,只要是个人,都会被累死,不分男女……”说完,拉开门便逃了开去。好像我继续问下去,会对她造成威胁似的。 过了不久,红缨过来找我,问我,洗好了吗? 我说,洗好了。 她便推门而进,告诉我今晚有许多功课要做,让我打起精神如何如何。我忧伤地打了一个呵欠,心里泛起一大片潮水。 ------------ 第六十六章 要做风情万种的女人 红缨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悠悠看了我半响,说:“把头发放下来……” 闻言蓦地怔住,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要求。 她微微蹙了眉,看我一眼,走到我的跟前,伸手一拂,然后,我的头发便顺着后背披拂下来。 她后退一步,自上而下打量了我一圈,拍了拍手,说:“不错,是个俏丽的人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嗫嚅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她斜着眼角看我一眼,风情款款,然后,在我的脸颊上吐下一股温热气流,说:“小姑娘,你放心,我可不是磨镜,”伸手拂掉自己头上的发带,续道:“我不过是在教你,教你如何成为一个风情的女人……你既然想在这里活下去,就不得不取悦男人……即便这样做,让你感到违心,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做人应该能屈能伸,如今,既然到了这里,那就遵守这里的规矩,别想太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转过头去看她。 她也同我一样,披散开了自己的长发。昏黄的烛光拍打在她的脸颊和发丝之上,泛着柔和光圈。她像一只优雅的天鹅一般,静静畅游在湖面之上。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却偏偏那样惹人怜惜。 许是见我在发愣,她便停了下来,侧过脸冲我一笑,妩媚至极。 我也冲着她笑。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家长见到孩子不及格的试卷后的表情。走了过来,轻轻托住我的下巴,带着一丝命令,说:“别动。” 我一脸怔忡地看着她。 她笑笑,说,“以后与男人打招呼的时候,可别用你方才的姿势了……太寒酸,像是乡下姑娘……” 默了一默,补充,“如今这个姿势就很好,下巴略略比方才抬高一些,看起来既高贵又妩媚,再配上你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看见你的男人会很心疼……去罢,去照照铜镜,把这个姿势记住,我可不希望以后见到你方才那般畏手畏脚的模样了……” 我怔怔地走到铜镜旁边,痴痴地盯着里面的人仔细看。果真,姿势调整了一些,看起来,人也更加多了几份韵味。 回过身时,她的手里拿了一根棍子,有拇指那样粗。 悠悠看我一眼,然后指了指手里的棍子,说:“从今日开始,一个月内,你都要在身上绑着这根棍子,”默了一默,续道:“心里不要有委屈,这个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走路含胸驼背的模样,真叫人别扭,明明生着一张好脸蛋,却偏偏一副怂包的模样……” 再然后,她把我的头发挽上一个漂亮的髻,问我喜欢吗? 我痴痴地点头,眼睛却不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我从未见到过这样容光焕发的自己,美得就像是一颗在苍穹里闪烁的星星。 回过头时,她正在看着我笑。良久,轻轻启口,问我愿意做一个炫目的人吗? 我说,愿意。 她说,那你就要勤于努力了。炫目的女子不是孤零零有着一副好容貌,而且通晓诗书文墨,练达圆融,能歌善舞……你,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吗? 我怔怔抬眼看她,心里却有些迟疑。如果这样努力也不能离开这里,只能被人领回去当小妾,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浑水摸鱼混日子。 她却突兀一笑,像是看出我心里所想似的,悠悠道:“你不努力,这一辈子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听完她的话,我的脸不觉红了起来。看来,浑水摸鱼这种心态在哪里都要不得啊。 之后,她把一把琵琶递到我手里,说,这是我日后的功课之一。 我问她,除了琵琶难道还要学习其他乐器吗? 她点头,说,那是自然。作为歌姬,你不多学习乐器,难道还想吃干饭。 我说,有没有轻松一点的活干啊,这么多乐器我怕我脑子不够用,学不过来啊。 她悠悠一笑,淡淡地说,那就只能去伺候客人了,这个是不需要技术含量的。 我语塞了,溜溜地从她手里接过琵琶,再也不多说一句。 她笑着看我一眼,说,每日公鸡啼鸣第二次的时候,就要在前堂出现,我会在那里等你,教你跳舞和弹奏的基本功。 我差点哭了出来,问她,什么,还要学习跳舞啊? 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你不单单要学习一种舞蹈,几乎如今流行的所有舞蹈,你都要学会,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抬起头忧伤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万念俱灰。 之后,她便丢下我一人在房间里,让我早点休息,说,明日公鸡啼鸣第二次我若是不到,必有重罚。 我凛然一怔,只觉得脊背嗖嗖发冷。 躺在床上,一连翻了几十个身,却终是无法入睡。 于是,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从枕头底下拉出她留下的琵琶曲谱仔细地看。 只可惜,那玩意太深奥了,一行行,像是某书法家写的狂草一样,个人除了觉得他的字很臭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名堂。 于是,又跳到地上,一遍遍练习她教给我风情的走姿,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摆放在梳妆台上的琵琶,溜溜过去弹了几弹。 因是不通曲谱,所以弹得毫无节奏可言,可我却越弹越起劲,于是,干脆抱起了琵琶,搁在怀里动情地弹着。 正弹得无比投入的时候,外面有人声毫无征兆开骂:“你有病啊,大晚上的,弹什么弹!” 闻言一愣,半响,才领悟过来她话中的意思,连忙问她,你是谁啊? 可是,外面再无半点声响,像是骂完了我早已溜之大吉一般。 凌晨时分,我听到了公鸡的第一声啼鸣,便从床上翻身而下,朝着前堂飞快跑去。 到的时候,红缨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因为我怕她会责备我。 岂料,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错。然后问我,琵琶带过来了吗? 我说,带着了。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你跟在我后面罢。 她把我带到了练功房里,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说,“我们的讲课正式开始。” ------------ 第六十七章 绿缨 自此之后,我每日都早早起床,到约定的地方等着红缨。 在她的鞭策之下,学习琵琶,古筝,舞蹈。 日子过得枯燥,毫无一丝乐趣,所以,每每闲下来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思念很多人,当然,王妙音是首当其冲的。这个时候,我会在心里抱怨,抱怨他为何还没有找过来。 我等着他救我出去。 因为在这里过得太苦了,每日睡眠都不够,还得疯狂学习,虽然饮食确实很合我的胃口,而我吃的也一如既往的多,但却减缓不了我内心的酸楚。 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仍是没有等到王妙音的消息。于此,我才彻底绝望,我想,完蛋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的了。 又过了半年,我来到这里已经足足满了一整年了。 红缨说,按照这里的规矩,满一整年的姑娘都要办一个正式的入门仪式,邀请众人前来瞻望。 我说,好罢。既来之则安之,一切照你的安排就是了,我没意见。 三日之后,仪式安排在一座盛大宽阔的广场上。 一大早,红缨就喊了十几个丫鬟过来伺候我。梳头的梳头,洗脸的洗脸,穿衣的穿衣,我则乐得清闲,两眼一闭,悠悠地歪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被人拍醒的时候,身上正穿着一袭大红的长裙。这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正统的红色了,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红色了。 惊诧地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红缨,有些难以理解,这样贵重和精致的衣服奈何给我穿。因为,我恍然发现,这衣服的边缘全是用了金线锁成的。 她站在那里,遥遥打量我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半响,声音轻轻悠悠道:“这身衣服,本是我为自己做的,原想着他日嫁人时,能够穿上,今日既然遇上这样喜庆的日子,就给你罢。” 我听完心里无比过意不去,于是,便犹豫着是否要脱下,因为这衣服对红缨有着这样重要的意义,我实在不好自己用了。 手刚刚按上衣襟,却被红缨打了下来,她嗔怪地看我一眼,说:“小姑娘,做人太实在了,你这一脱,可是驳了我的面子,你懂不懂……聪明的姑娘会向我表示感谢,甚至借着这个机会大拍马屁……” 她用手拨了拨我额上沾着的头发,继续说:“不过,我红缨也许就是喜欢你身上的这份单纯劲罢,所以才对你有这样的耐心……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单纯,只是,那都是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怅惘,却也只是一瞬,因为这里有规定,女人不可轻易呈现出悲伤之态。 但我却在心里感到隐隐的喜悦,因为她,我的师父,红缨,能够在我面前表现她的悲伤,说明她信任我。这是让我感到非常有勇气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戒备,久了,便会形成心理上的负担。 出门的时候,她像是忽地想起某件事一般,蓦地拉我回屋,匆匆凑在我的耳边对我道,“知道罢,我帮你改了个新名字,叫作,秋歌……好听吗?” 闻言,我霍然一呆。 我心里想,怎么这辈子和秋歌这样有缘,遇上的女人都是叫作秋歌的,这一次连自己都变成了秋歌。这实在是…… 她轻轻凑了上来,问我,“怎么,不喜欢吗?” 我说,能不能换个名字,这个名字让我内心很纠结。 她微微蹙了眉,半响,摆了摆手,说:“不行,这是上面传下来的名字,我们只能听命,不能改。”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续道:“好了啦,叫什么不都是一样嘛,你还是你,你本人并无丝毫损伤,何必计较这样的支根末节,何况,秋歌这个名字确实很好听啊。” 我无力地回答,那好罢。然后,内心变得更纠结了。 所谓的仪式,不过是一个宣告会,到场的多数都是些男人,一个个捻着山羊胡子然后流着口水,用眼睛把在场的姑娘扫了个遍。 穿过这群男人的时候,我虽然心中万分不屑,脸上却又不能显出,于是,到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我的脸皮笑肉不笑,假的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不过,好在到最后的时候,总算出现了一个帅哥,让我眼前一亮。 但红缨告诉我,这个男人的地位太过高贵,为人神秘难测,所以,让我保持警惕,如是云云。 帅哥来的时候,坐在一座软榻上,软榻周围轻纱半遮半掩,看起来,他像是自天而降的神仙一般,连我这个尘世余魂也不觉一呆。 软榻之上,帅哥的旁边,半卧着一个女子,穿着轻佻暴露,一对酥胸露了大半,看着,像是个女人中的狠辣角色。 蓦地转过脸看了红缨一眼,却觉得她的神情间多了一丝凄楚。虽然,她仍是笑着,可我却能够感觉到她的笑容之下隐藏的悲伤。 没有为什么,不过是女人间最特别的直觉罢了。 那个女人,像一条水蛇一般,扭着身子从软榻上面下来,肩上披着的薄衫露出大半只香肩,薄衫似要从身上掉下一般,可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抿了嘴角笑着,一路朝着我们走来。 在我的眼睛与她忽然撞上的时候,蓦地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个女人眼里蓄着浓浓的敌意,虽然,她仍在笑着,可我的直觉不会骗我。因为这种直觉是我们魅最为敏锐的东西。 她摇着身子走到我的跟前,绕着我的周围走了一圈,说:“哟,红缨这次找的人很不错嘛,只可惜,没有被我发现……太可惜了……” 这番话明着是夸赞,但真正的意思却叫人难懂。 我转过头去看了红缨一眼,她的眼里有一些复杂的东西在流淌。然后,我微微低了头,欠身向面前的女人行礼,“见过绿缨姐姐。” 闻言,绿缨微微一怔,半响,轻轻启口,听不出来情绪,“小姑娘,还蛮懂事,懂得做人低调,”转过头去看了红缨一眼,“行啊,红缨,这回这个**有方啊。” ------------ 第六十六章 秋歌 仪式结束之后,邓紫华这三个字与我再无半分关系,从此,我的名字便叫作秋歌。 秋歌,红缨姐姐让你过去一趟。 秋歌,今日的打扮十分可眼。 秋歌,该你上场了…… 秋歌…… 夜晚空无人迹之时,我孤独地靠在床头上,喃喃自语,紫华,邓紫华……因为,我怕,我怕太多的时间过后,我会忘记这三个字,忘记从前的人,忘记王妙音。 天亮了,起床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濡湿一片。轻轻地笑,走到铜镜旁涂上厚重的妆容,然后,再对着镜子做出一副虚伪的笑容。 再然后,便从妆台上拿了琵琶,缓缓出门。 这样的日子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竟也适应了下来。 每日顶着一张虚伪的笑脸,坐在一堆男人中间,弹奏着曲子,看起来,似乎,这种日子永无止境。 可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因为人群里,坐了一个特殊的男人。 我与他只见过一次。 那日仪式之上,隔着远远的距离,我与他对视了一眼。他坐在软榻上面,尊贵得像是一个皇子,举手投足,风雅到极致。只是,那日,隔着重重纱帐,并没有看清他的容颜。 今日,他就坐在那里,坐在人群的最后一排,轻轻沉吟着,似在思索着什么,又似在细细听我弹奏。 对于他,红缨对我绝口不提,我也无从知晓更多,只听说,他是这里最厉害的人,虽然生得一派斯文,做事却狠辣至极。 我轻轻地朝着他的方向看去,他仍是用手托着下巴,微微低头思索着。一双浓而好看的眉轻轻皱着,鼻梁秀美而丰丽,加上美好的下巴,整张脸绝世出尘,如同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 最为特别的是,他的眼角,微微向上飞扬着,远远地看起来,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姿态,看着,像是千年狐灵幻化而成。 一曲奏完,台下一连响了好几声呼哨。然后,负责添水的伙计便携了托盘过来,将一张薄薄的纸页塞到我手里。 我怔然一愣,问他,那是什么? 他贼贼地笑笑,说,“别误会,是谷主让我交给你的,让你把这首曲子弹出来,”继续贼贼看我一眼,续道:“你以为是什么,是某位多情郎送给你的情书?”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匆匆喝了一口薄茶,便又登台。脑里徐徐映出方才那张琴谱。 曲调并不复杂,不过是弹奏的难度高了一些,倒也算不上什么。 一曲弹完,却未料到,台下静如死寂。 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咯噔,想,完蛋了,这下闹大了。只是不知是我弹奏的太烂,还是底下坐着的人水平太烂,不懂得欣赏。 溜溜地看了众人几眼,赶忙抱起琵琶溜之大吉,因为我怕自己呆的时间再久一些,便会被台下扔上来的臭鸡蛋砸死。 可是,还没跑到一半,便被来人截住了去路。 我缩着肩膀缓缓抬起头来看,蓦地,心跳狂乱加速。 我以为,以为自己弹得太烂,惊动了他,以至于,他从台下走到台上,要把我拖下去,叫人暴打一顿,打到嘴里的牙齿全部跌落为止。 岂料,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弹得很好。” 语气淡淡,声音也淡淡,整句话不起不伏,轻得像是一阵风。 我壮着胆子回问他,“既然弹得好,为何台下没人搭理我?” 他微弱一怔,似是被我的话惊到,半响,沉默看我一眼,面容淡淡。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是带着些不冷不热的赞许,“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顿了一顿,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陡然一惊,旋即,心跳又是一阵狂乱的加速,我想,完蛋了,说话不经过大脑,这下子得罪人了。 于是,只得低低地垂下头,做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来。 他用两指捏住我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仍是淡淡看我一眼,便放开了。然后,私自拉过我的手,径直走到高台中央。 扫了一眼台下坐着的人,兀自开口:“各位,方才秋歌姑娘的表演,大家可曾满意?”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回馈,“满意。” 他又说,“既然满意,那么为何不鼓掌。” 话未说完,台下便响起一阵轰鸣的鼓掌声,持续了好些时间。 然后,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我说,秋歌姑娘果真没有糟蹋秋歌二字。 又有人说,昔日秋歌姑娘的神采又回来了。 也有人说,秋歌姑娘死后,就再也无人能够如此精妙地弹奏这首曲子了。 还有人说…… 我感觉如坠五里雾中,颇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于是,怔怔地转过脸去看他。 他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眼角处显出一抹清冷的苍茫。 我听见,有人叫他,欧阳谷主。 回到房间的时候,红缨等我已有多时了。 看见我,一派焦虑地拉住我,问我,是不是遇上欧阳谷主了。 我说,是。 她蓦地愣在原地,然后,脸上显出失望之情。 我有些不明所以,所以,便问她,怎么了,见到欧阳谷主会倒霉吗? 她郁悒地看我一眼,眼里情绪复杂难懂,似担心,却又有些难言的忧愁,更多的则是落寞。半响,轻轻启口:“果真,你还不了解这个欧阳谷主,罢了,如今,我便向你讲讲他的过往罢。以后若是再交给你曲谱,抑或其他,要懂得拒绝……明白吗?” ------------ 第六十七章 欧阳谷主 红缨指着一张凳子,对我说,“坐下罢,坐在那里,我给你讲他的故事……” 我照着她的意思坐下,静静等待这个故事的开始。 兴许,合着如今人们的眼光,这个故事有些老旧了罢,但却是,却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淹没了所有,却带不走关于它的分毫。 故事开始的时候,欧阳还只是一个清瘦而软弱的少年。 少年的欧阳,因为右腿的残疾,被父母从家里赶了出来,然后,在一座花楼里充任劳力,以此过活。 每日收工后,便回到了自己肮脏潮湿的住处,像狗一般蜷缩一晚。 天亮了,又像蝼蚁一般度过自己匆忙而又枯燥的一天。 日复一日,年年如此。 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欧阳已经十二岁了。 这一年,楼里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某镖局的贵重财物被盗,另一件事,是某位身居要职的人物不明死去。 虽然谣言说,后者是病死。但有人却言辞凿凿地说,在死者身上看见深入皮肉的刀伤。无论是哪一种,本身,都是与欧阳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只可惜,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恰恰是他罢了。 他不过是得了一个命令,去房间送上一杯茶,然后,便被人堵在了里面。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通,欧阳一个瘦弱吧唧的孩子,既没有作案时间,又没有作案动机,哪里能有这样的魄力做出这种事。当然,这个道理,抓他的衙役心里亮的跟个明镜似的,只可惜,数月过去了,他们承受不住舆论的强压,于是,便只能抓了欧阳当替死鬼了。 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可那是乱世。世上本就没有一处安宁和清明的角落。 但是欧阳,终归还是得到了上天的庇护。 关他的衙役,家中有着一个与欧阳年纪相仿的孩子,所以,身为人父的他,不忍心,不忍心欧阳这般幼小便背负成人世界里的罪恶。 于是,给了他许些银子,放了他。 然后,欧阳便带着那些银子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欢乐谷,并且之后,成为了这里的谷主。至于这个奋斗的过程是如何曲折,旁人自是不知的。 自此,欧阳的心境全然改变,以至于他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一个孩子,若是在他年少时候缺少关爱,那么,他这一生,都将会是缺爱和孤独的。 欧阳便是这种人…… 听完这些,我抬起头来看红缨,半响,默默开口,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她听完一笑,旋即,眼里呈现出一派迷蒙,说,“我来这谷中,就是为了寻他。” 我一愣,寻他? 她笑着点头。然后,表情逐渐哀伤起来,半响,缓缓道:“认识欧阳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枯黄羸弱的姑娘,同她一样,我也是被父母丢弃了的,只不过,我的父母丢弃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我与欧阳都在楼里做工……我是厨房里的丫头,他则负责前堂……那时,他总是吃不饱,所以,就来找我,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红缨的脸上呈现出一抹幸福的红晕,却只是一瞬,旋即,便消失无踪。 她苍茫地望着眼前一派虚无,缓缓道:“只是,现在的他,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让我不认识了,甚至,他再也不同我说话了……待我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红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里已然有些湿润。 我怔怔地看她一眼,试探着开口,“红缨姐姐喜欢他?” 红缨看我一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尖说,傻丫头,你小小年纪懂得真多。 我嘟了嘟嘴,说,不小了好不好。 她盈盈看我一眼,说,跟我一比是小姑娘,眼角连细纹都没有。 这句恭维让我很受用,于是,我笑。 她看我一眼,她也笑。 她摸着我的鼻尖说,“你要是个男人该多好啊,多么贴心……只可惜,我不爱女人啊。” 我推了推她,说,我也不爱女人。想了一想,告诉她,曾经有一个女人喜欢我。 她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问我,“此话当真?” 我点头,“当然。” 她笑的回不过气来。 打闹许久之后,她又肃了神色,继续讲给我更多关于欧阳的故事。 可我只有一样不懂,于是,就问了,我说,为什么这里有过这么多秋歌? 她看我一眼,说,虽然这里有过很多秋歌,但是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年的。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们让欧阳看着不顺眼呗。 我紧张地拉住她的衣袖,问她,“那是不是我和你关系好,就不会有这样的厄运啊?” 她摇头,“那可不一定。我现在对他一点也不重要了,他早已与我形同陌路,”看我一眼,续道,“所以咯,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问她,怎么靠? 她说,“曾经有过一个真正的秋歌姑娘,对欧阳很好,而欧阳一直也记挂着他的恩情,你可以利用利用。” 我说,红缨你说详细一点,没听明白啊。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装出一副不耐的样子,说,哦,是这个样子的,欧阳小时候在花楼里的时候,有一个叫作李秋歌的姑娘,对他很好,还自己拿钱出来帮他医好了右腿,所以,欧阳一直很感激她。 我说,那你当时也对他很好,还给他吃的来着,如今他怎么不感激你呀,你回头提醒提醒他。 红缨猛地一刮我的鼻尖,说,傻丫头,真有你的,以后不许提这件事了,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我朝着她吐了吐舌头,心里却在琢磨,琢磨“李秋歌”这三个字,因为,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李秋歌实在太多了,我想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红缨嘴里说的李秋歌,但又不好直接问她,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表姑先前提到的李秋歌最符合标准了。你看,依照年龄来推算,上次捅我一刀的李秋歌明显太嫩了,而且那样跋扈的气场明显与乐于助人型的李秋歌不同啊。再看,这里虽然也有叫作秋歌的人,但都是些庸脂俗粉,虽然我本人如今也叫作秋歌,唉,不说了不说了,为什么一想起这个事,心里就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跑啊? ------------ 第六十八章 他把自己当成了皇帝 如今,他在这块地方上,像是一个皇帝一般,决定着这里人的生死,也决定着这里人的命运。 自然,连我也是不能幸免的。 接到他的命令之时,我正趴在桌子上,盯着杯中的茶叶发呆。看着那些在水中翻腾漂浮的叶子,我忽然觉得,自己和它们是多么相似啊。 然后,有人敲门进来,将托盘里的衣物放下,淡淡丢下一句,“秋歌姑娘今夜好好服侍欧阳谷主……”便没了踪影。 我痴痴愣着,朝来者离开的方向望去,半响,才领会过来他的话中含义。 他说什么?他让我去服侍欧阳谷主,这是什么逻辑!他就是个神经病。 我把托盘里的衣物猛地丢到地上,用脚狂踩,心想,实在不行就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算了,但不想活得这么憋屈。原本在这里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心中对很多重要的人放不下罢了。 想及此,心里忽然一酸,以往这个时候,我心情低落时,王妙音都会在旁边讲笑话给我听,最差也会用短笛吹首曲子给我。可是,如今……是啊,他还好吗,他在哪里……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怕,我死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抬头望了一眼桌上摆放的沙漏,这么个稀奇的玩意儿,如今,在我看来,却是这样招人厌烦。我猛地扑过去,用力把它摔倒了地上。耳边响起清脆的一声,然后,它便四散五裂开来。里面的沙砾散了一地,薄薄的铺在地上,就像我此刻的心境一般,破碎而凌乱。 门咯吱响了一声,红缨的声音兀自传了过来,“怎么啦,发这么大的火,来,跟姐姐说说……” 我心情郁结地坐到床边,指了指地上早已被我揉虐成一团的衣物说:“姐姐看到了吗,欧阳那个变态居然让我今晚过去……” 然而,话未说完,嘴巴却被她猛地捂住,她低低弯下了腰,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以后不要轻易提这两个字了,因为,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帮人打杂的穷小子了……你这样说会误了自己的性命……他的手上可是沾着上百条人命啊……” 我怔怔地抬眼看她,悲伤到难以自持,然后,从床上抓过一件薄毯就开始撕,说:“既然说都说不得,那我把自己了结了行吗?!” 红缨一把抓过我的手,说:“我帮你去。” 闻言,我蓦地怔在了原地。半响,才嗫嚅:“红缨姐姐,你,你……” 她若无其事地冲我笑笑,眼里透出一丝狡黠,说:“放心啦,姐姐我和他是老熟人,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说完,向我眨了眨眼睛,又续道,“我也好久没和他单独呆过了,这次,托你的福,想和他聊聊……唉,他避着我已有许多年了……” 我轻轻地看她,她像是一个初次陷入恋情的小女人一般,向着陌生的路人诉说自己甜蜜的心境,可话语里,却又带着一丝怅惘。好像,她提前知道这段恋情的结局一般。虽然会无疾而终,但却因为不舍而百般流连。 我把那件云锦做成的长裙从地上拾起,望了他一眼,有些惭愧地说:“怎么办,都被我踩坏了……” 她笑着摇摇头,“不用担心,我那里还有一件,比这个漂亮百倍……” 我说,好罢。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为别人打扮,替别人梳头。我把梳子握在手里的时候,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他果真不会为难你吗?” 她摇摇头,颇为坚定道,“自然不会,那些年的交情了,即便如今淡了些,却也不是轻易可以扯断的,”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拍了拍我握着梳子的手,安抚我,“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情的。” 我轻轻地把一只步摇插到她的发髻上面,心里微微有些遗憾,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是遗憾,以至于,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 把她送出门外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是自己身上某一件珍贵的东西被我弄丢了一般。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这一晚,我又一次失眠了,虽然,自从来到了这里,失眠于我成了家常便饭,可这一晚,却格外漫长。 我多么期待天亮啊,多么期待,红缨能够一脸笑意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像以往那样,亲切地和我打招呼。 想起以前,王妙音向我表达好感的那个晚上,我也是这样的失眠,可那时,我却不希望天能快些亮起,我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慢的让我可以永远停在黑暗里,可以永远地躲开他。如今想起,觉得自己当时是多么可笑啊。 一夜无眠。 天终于缓缓亮了起来。 我坐在梳妆台前,瞪着镜子看昨晚鼻侧新长的痘痘,心里恨得骂娘,才一个晚上,居然又长了一颗痘痘。 然后,门开了。 红缨定定地站在门外,手扶在门框上,失神地朝我看来。 我一愣,快步上去扶住她,问,“还好吗?” 转过头打量了她全身一眼,她的头发一丝不苟,身上的衣服亦是连丝褶皱都没有,看起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欧阳是对她念着旧情的。 然而,她却缓慢滑到了地上,深深地把头埋在了膝盖之间,失声哭着。 我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心里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然后,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颤着嗓子问她,“红缨,告诉我,他是不是伤害你了,是不是?” 然而,她只是哭着,呜咽着哭,像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我也流下了眼泪,我说,对不起,若不是为了我,你就不会被他侮辱。 她却摇了摇头,半响,停了下来,停止了哭泣。只是眼角仍然向下徐徐地落泪,那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一颗颗跌落到地上,最终,化成一滩水渍。 她把头埋得更低,说,“他没有碰我的一根手指,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会痛苦……” 我说,我不明白。 她也不看我,只是持续地把自己埋藏起来,悲伤地说,他从前不是这样……从前那样爱着我,爱到不可自拔……更不会玩女人…… 她说,“自从他变了之后,便疏远了我……今夜,我穿成这样美丽,却没能唤起他曾经的半分感情,他拒绝了我……他甚至不屑于多看我一眼……” 我说,“既然他变了,那你也就不该沉迷于过往了,世上好男人还多得很,犯不着为他想不开。” 她说,“天下的道理我都懂,可是,却做不到,只要想起曾经那些往事来……就忘不了……” 是啊,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明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可行动上却克制不住,只要一想到曾经那些美好的事,心里的洞就难以制止地隐隐作痛。 ------------ 第六十九章 我要带走她 伺候我的丫鬟说,得了上面的命令,这日我可以自由打发。 于是,我便琢磨着在床上赖一整日,狠狠地补个美容觉,然后连一日三餐都免去。 岂料,梦还没做踏实,便有人在外面急急敲门,我跑过去噌地一声拉开门,问,啥事? 门口站着一个小厮,怔怔望我一眼,吐字不清:“姑娘……快……去看看罢,有人……在红缨姐姐那里闹起来了……” 我猛地拉住他的衣襟,问他,“你说清楚,是谁在闹?” 他继续怔怔望我一眼,口吃:“就就就,是是……” 我蓦地丢开手里攥着的衣襟,摆了摆手,说:“得了,我自己去看,你,你做事去罢……” 要搁我平日的脾气,一定拉着他的袖子,关心关心他的口吃问题,没准还花些功夫帮他纠正纠正,只可惜,今日没那份闲情。 其实,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最有可能去红缨那里闹事的人是欧阳。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因为,若是依着我的想象,我真怕他叫人绑走红缨啊。 这么想,虽然有些夸张,不过若依着先前的历史来看,是极有可能的。因为,曾听红缨说过,有一个负责沏茶的丫头,大意之中将递给谷主的茶杯打翻,次日便被人带了走,然后丢进了湖里。 可是,即便是因为昨日的事情来找红缨的麻烦,那第一个来找的人应该是我啊。怕就怕,红缨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 到的时候,红缨的房门外面果然围了很多人,都是些楼里的小厮。 我从队伍中逮住一个,拉到旁边,悄悄地问,“你们是谁的手下,在这里做什么?” 小厮冷淡地扫了我一眼,神情倨傲:“你有病啊?” 这句话让我听着十分不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回答:“我没病,你有病。”然后,甩了甩头发,潇洒离去。 自然,刚冲到包围圈里,便被人扯了出来,扯住我的人疯狂地叫嚣:“你他妈干什么?!” 我皱着眉头,恨恨地看他一眼,然后,继续朝着里面冲去。 才冲进去,便又被他用力扯了回去。反复了几次之后,我的耐心被消磨干净,于是,不耐烦地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推了开去,继而,抬眼狠狠瞪他。 他作势就要扬起手打我,却被我逃开了,但没跑几步,又被抓了回去。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一般。然后,右手猛地抬起,发出一阵骨节咯吱声,似要用这一拳了结我的性命一般。然而,手刚要落下,便被人大声喝止了。 我幽幽地抬起头来看,以为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英雄救美。却未曾想到,喝止的人,是绿缨。 她仍是露着半只肩膀,一对酥胸露了大半,随着走路一起一伏。摇摇地向我走来。 她像上次一样,走到我的跟前,绕着我转了一圈,装出一副讶异之色,“呀,这不是秋歌妹妹吗?” 我倾身施了一礼。 未曾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上她。 她用手拾起自己的头发,在指尖摆弄,脸上笑若一派,声音极其轻柔,“哟,你来得巧,我正想去找你呢。” 我说,绿缨姐姐找我有事情吗? 她斜斜看我一眼,半响,冷淡道:“没事就不能去找你吗,难道你只跟红缨亲近,同我们其他人都要拉开距离么?” 说这番话时,她的脸上仍旧笑着,兴许,比之前笑得还要甜美,可我却能听出她话中的蔑视。 我笑了笑,说,绿缨姐姐多心了,我在心里当您是我的亲姐姐,如何忍心同您疏远。 说完之后,蓦地一阵恶心。如今,我说假话也是这般行云流水了。 她撇着嘴冷冷一笑,半响,说:“你跟屋里的人都一样,除了嘴上功夫,再无其他用处。” 我的心霍然一沉,虽然难解她话中的含义,心里却一阵无来由的紧张。担心起红缨的安危来。 她又绕着我的周围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我,半响,兀然开口:“我要把红缨带走,你,该不会拦着我罢,虽然红缨同你关系好,但做人要公私分明……” 我抬头看她一眼,感觉喉咙发紧,“你要带她去哪里?”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冷淡地说:“你管我带她去哪里!”沉默许久,又续道:“老娘忍耐她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挑了挑眉,唰地露出一张笑脸,凑了过来,说:“妹妹,你要是待我也像红缨这般,会有很多好处的……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待她?!” 我抬头看她,“那你为什么不带走我,她是顶替了我,照理说,犯错的人是我才对。” 她的脸像是装着一副开关一般,我的话方一说完,便有人按了开关,于是,唰地一声,一脸灿烂换成了冷若冰霜。 然后,眯着眼角,怔然看我半响,突兀开口,“哦,忘了,你们关系匪浅……” ------------ 第七十章 你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对她说,如果你要带走红缨,那也带我一起走罢,这样,我和红缨还可以做个伴,你欺负她的时候,我还可以跳起来把你往死里打! 我本是不想和她撕破脸皮的,无奈,她这张破嘴,总是有本事突破我的心理防线。所以,我一激动,便本性爆发了。我本不是个软柿子,处处对她忍让,不过是不想惹事罢了,可是如今,眼看,她这样嚣张,我也就豁出去了。 说完这番话,我未去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于我而言,哪怕她气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都是不重要的,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人。 她曾经是红缨最好的姐妹,在她走投无路时,是红缨伸手帮助了她,带她来了这里,却未料到,她摇身一变,夺走了红缨的一切。 红缨起初还不敢肯定,以为自己误会了她。直到,看见她与谷主在一张床上,才算彻底明了。 可是,明了又如何呢。谷主为了这个女人,彻底撇开了红缨,也忘记了从前两人患难的恩情。仿佛,往事不过是看过的一场皮影戏罢了,过目之欢而已。 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好,除了一对酥胸稍微大点,再也见不到其他好处。欧阳谷主真是瞎了眼。 趁着绿缨与我说话间,撒腿就朝着房间里冲去。 那些小厮似乎叫嚣着要抓住我,最终却没有跟上来。 进了门里,发现,欧阳谷主在里面。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并未转过身来,却兀然开口:“秋歌……” 短短的一句,之后再未多说一字。 我转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红缨,她的双眼通红一片,俨然是方才流过眼泪。 低低施了一礼,便主动发问,“欧阳谷主是……是要带红缨姐姐出外游赏吗,呵呵呵……”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因为我怕问的太过直接会得罪他。据说是有两种女人在这谷里活不下去,一是得罪过他的,二是和他睡过的。 当然,总结出出这两大要点的人自然不是我,是厨房里那些负责扫地的中年大妈。 他缓缓转过身来,唇边携了一丝笑意,悠悠开口,“哦?你如何知道我是要携了红缨去游赏?” 我溜溜看他一眼,灵光乍现,“因为见谷主今日甚是英姿勃发,便想着定是要与人出外游览。” 他追问,“难道本谷主平日里不够英姿勃发,一派萎靡不振吗?” 我堆出一个笑脸,继续拍马屁道:“谷主平日里儒雅多情,令万千少女心动难眠,而今日,更是一番别样味道,实在让人无比仰慕啊。”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定定看着我,半响,都未开口。 我心想,糟了糟了,马屁一不小心拍偏了,拍到马腿上去了。于是,眼一闭心一横,做好了被他丢到湖里的准备。 岂料,他悠悠开了口,话语意境深远,“昨夜,你为何不去?” 我说,我…… 因为我无话可说。 红缨从地上站了起来,替我开口:“昨夜是我的错,是我主动提出,要替代秋歌妹妹。” 谷主似若无意地瞥了红缨一眼,淡淡问她:“你不跪了?” 红缨蓦地一愣,立在原地无以应答,正准备重新跪下的时候,谷主的声音像是突然而降的春雨一般,绵软温润:“不跪也好,站着罢,你本不是我养着的那些狗,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把你我的距离拉开。” 这番话说得情深意浓,让我不禁一呆。我想,红缨在谷主心里还是有位子的,只是,红缨作为一个当局者,觉察不到罢了。 岂料,谷主幽幽看了我一眼,续而开口,“昨夜未能去成,今夜好生准备,本谷主在东阁等你。” 我霍然一愣,在心里疯狂大叫:什么? 他看我一眼,问,“你,有什么难处吗?” 我说,有。 他好脾气地看我一眼,说,那说来听听。 我说,“谷主还是把我丢湖里去罢,伺候人这样的活我干不了……” 他微微侧头沉吟,半响,声音清凉而淡然,“那你就不用来了……”说完,整个人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迈了出去。 红缨朝着我直皱眉头,说,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直接呢? 我说,那还能有什么办法,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得有尊严一点。 我能说的这样坦然,红缨自然不知,因我本身已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早已把许多看得超脱。 我抓住她的胳膊,问她,“他们方才为难你了吗?” 红缨摇了摇头,说:“没怎么为难我,不过是扇了我一耳光罢了。” 我霍地一愣,全身的老血朝着脑门涌去,大叫:“谁扇的?” 她无奈看我一眼,说,算了罢,小事情。 虽然红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有人却替她答了。绿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尖锐刺耳:“我扇的,小姑娘,不服气了吗?” 我恨恨看她一眼,把自己从最初来到这里的怨恨,以至于后来的不甘和憋闷全部发泄给她,若是没有她这么个多事的人,即便是痛苦,还能忍受,可是,她的出现,让我一触即发。 她直直挺着胸脯,凑到我的跟前,像之前一样,绕着我的周围走了一圈,语气满含挖苦,“哟,妹妹生气了,我说,你值得吗,你连你自己都保不住了……” 这句话说完,脸上立马变色,声音冷冷:“小贱婊!如今惹了我,你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到此,到此,我是真的爆发了,此前在这里忍受的这些痛苦与压抑,如山洪袭来般凶猛恣肆,再也克制不了。我大声问她:“你骂谁是小贱婊?” 她的胸脯更加挺了一挺,眼睛嘴角是满满的鄙夷:“骂你呀,你以为骂谁,小贱婊——” 未给她说完的机会,扬手一巴掌便打了过去,想我平生最讨厌这种烂嘴的女人,张口闭口离不开一个贱字,让人恶心。 原本安静一片的屋里,响起这一声巴掌,格外清脆。啪地一声,连我自己都震惊不已。 绿缨捂着脸骤然一愣,旋即,便扑了上来,嘴里一边更加发狠地骂我,一边扬起手想要打我。却生生被人推开了去。我撇过头一看,看见红缨含着一丝轻轻浅浅的笑,立在我的旁边,对我扬了扬眉。 我心中已然明了。 想必,她对这个地方也是乏了。 若是我们都能离开该有多好。 再然后,绿缨没有势单力薄地挑战我和红缨了,而是对着外面的人吆喝了一嗓子,旋即,我和红缨便被捆了起来。 我对红缨说,对不起,要是我不来,就不会到这个份上。 她摇摇头,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不过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轰轰烈烈地对抗一回。指不定,还能有出路。 ------------ 第七十一章 不会有人为难你们了 我和红缨背着手被人绑了起来。然后,肩上猛地被钳住,定在原地动不了半分。 我回过头去,迎面与一张虬髯遍布的脸撞上,那张脸瞥了我一秒,猛地把手上加了把力道,横道:“看我干啥,想跑是吧?” 我:“……” 因为无力反驳,于是,只得把头转了回来,盯着眼前站的绿缨愣愣地看,虽然我并不想看她。 她痛恨地白了我一眼,似乎恨不得把嘴里的钢牙咬碎,然后缓缓向我逼了过来。 罩在袖子里的手,不安分地握成了拳,似在寻找机会,把方才我给她的那一巴掌补回来。 我看了看她握成拳的手,又看了看她那张妆容浓艳的脸,心中不觉有些紧张。要是她爽快一点要了我的命,倒也不算什么,怕只怕,她把我弄成个残废,或者毁了我的容,然后往大街上一丢,任我自生自灭。想到这里,我的虎躯不觉震了一震。 我问她,“你你你,想干嘛?” 她鄙夷地笑,“现在才知道怕了?” 走到我的跟前,又像以往那般,在我的周围绕了一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从唇齿间一连发出几声不屑的呲呲声,说:“妹妹的脾气还挺倔啊,胆子也不小,我绿缨在这谷中混了这样长的时日,还没人敢动过我……” 说完,指了指我身旁站着的红缨,续道:“就连你的红缨姐姐也忌惮于我,你倒好,胆子不小……给我按在地上!” 背后的虬髯汉子立即从背后踢了我一脚,然后,我整个人便向前倾去,接着就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汉子刚打算把我上半身也按到地上的时候,绿缨这个变态又改了主意。 她挥了挥手,对汉子说:“把她拉起来,先不急跪着,因为我忘记了一件事……” 看了我一眼,微微扬起嘴角,冷笑:“你知道什么事吗?”然后伸手抚了抚方才被打中的左脸,说:“我还没把这巴掌还回去呢,怎么能便宜了你……”话毕,右拳狠狠地朝着我的左脸砸来。 我定定看住她的身体,在她刚要靠近我的时候,猛地对准她腿部给了一脚。 她的整个人因为猛烈受力的缘故,继而重心不稳,牢牢朝着后面栽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屋子里面有片刻的安静,然后,身后的虬髯汉子忽然破口大骂:“好你个小贱人,胆子不小,连谷主的女人都敢踢!”然后,钳住我肩膀的手更加用力,恨不得一把捏死我算了。” 我在心里暗想,果然是绿缨养的狗腿子,连骂人都跟绿缨一个德性,三句话不离贱字。 绿缨从地上拾了起来,恶狠狠地走到我的跟前,迅速绕了一个圈,又迅速地上下打量我一番,继而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红缨跟前,转过头再次恶狠狠地回盯我一眼,说:“好,老娘先不急着收拾你了,老娘要把方才这巴掌还到红缨身上,反正你们两个人,我哪一个都看不顺眼!” 我只觉得喉咙猛地一阵发紧,全身的血朝着脑门涌去。然后便怔怔地看了过去,正对上红缨的一双眼睛,她轻轻向我眨了眨眼,似是在安慰我,而我,还是止不住一阵担心。 我脱口而出:“绿缨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女人!” 绿缨的瞳孔猛地聚拢,眼里泛着恶毒的光,像是要把我撕碎一般,静默地看我半响,然后,脸上拢起得意的笑,说:“老娘还就是欺软怕硬了怎么着!” 说完,扬手就要给红缨一个耳光。 我猛地扑了上去,后面的汉子手上一用力却把我拉了回去。 最终,她的巴掌还是没能落下。因为她的手就从后面被人死死地钳住了。 钳住她手的人竟然是欧阳,这是我不曾料到的。按理说,他应该支持绿缨才对。我和红缨两个贱人,既得罪了他,又伤害了他心爱的女人,他理应坐在一旁看戏并且时不时鼓个掌加把劲才对,可他…… 他像是要把绿缨的手捏碎一般,用力钳住不放,然后冷淡地看她一眼,说:“放开她们。” 绿缨说:“可是……” 他说,“可是什么?放了她们,你之前打了红缨一巴掌还不够吗?” 绿缨嘟着嘴看他一眼,撒娇着说:“可我打红缨是无心的,秋歌后来也打了我,这,谷主不打算管了吗……我是谷主的女人。” 谷主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个谷里的女人都是我的女人。” 绿缨再也无话可说,只是斜着眼角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然后,又唰地换上一副笑脸,蹭到谷主怀里,脸贴在他的脸上,撒娇说:“那绿缨听谷主的就是了,只要谷主开心,就算是让绿缨变成一条狗绿缨也愿意呀……” 他把她从怀里缓缓推开,然后向小厮们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出去罢。” 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的绿缨,说:“你也出去罢。” 绿缨本还想驳辩,可是,方一触及到他那张肃然的脸,便及时地收回了话头,匆忙回应了一声,知趣地转过了身。 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看我,嘴角轻轻地动,用唇语骂我:“小贱婊,算你走运。”我气得牙痒痒,但却奈何不得。最终,别开了脸,假装未曾看见。 谷主先是帮我解开了绳子。 然后,走到红缨旁边。 停了下来。 他问,她方才又打你了吗? 红缨摇头。 他说,下次她打你,你就还手罢,我不会怪你。 红缨默然一怔,半响,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看。 我颇为尴尬地站在一旁,进退两难,于是,只能假装正在低头观赏自己的鞋尖,实质上却斜过眼角,偷偷地观察眼前这对小情侣。我在心里感叹,终于,终于峰回路转了啊,红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啊,浪子终于回头了啊。 再抬头时,他已在帮她解开身上绑着的绳子。手触及红缨身体的那一霎那,我看见红缨身上闪过明显的一颤。 她是一个泼辣的女人,但却为了这个男人,如此卑微而软弱地活着。 绳子松开的那一刹那,红缨扑进了他的怀里。可是,他却推开了她。 他转过身想走,她不放手。 她说,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若果真对从前不再留恋了,那就与我挑明了说,这样矛盾着算什么?! 他回头,“忘记从前罢,以后也不必那样作践自己了,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再提还有何意义。” 他的话方一说完,红缨便瘫软到了地上,两行眼泪自眼里流出,呜咽道:“我红缨并非有多么下贱,只不过从前的感情太深太浓,爱的太投入,如今,你突然抽身而去,我却拔不出来。” 他愣了一愣,半响,转过身,走到她的跟前,轻轻弯下腰,从地上扶起她。那双平日里看不透半点情绪的眼睛,忽然有了一丝奇异的光彩。 我因不想留着继续当电灯泡,连忙低了头朝着外面逃去,却被他从后面叫住。 他把红缨交给我后,背过身静默着,许久,缓缓启口,说:“日后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们了。”这句话说得缓慢,但我却能听到里面的一丝叹息。 他出去后,门外便响起了一阵甜腻的笑声,我知道,那是绿缨的。 从窗户里看出去的时候,她正靠在他的怀里,两手攀上他的脖子,朝着他无尽地撒娇。眉梢眼角皆是风情与得意。走到拐角处的时候,甚至还回过头来,朝着我们的方向不屑看了一眼。 ------------ 第七十二章 但我不想嫁人 红缨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对着宣纸上的一副画像发怔。那是我自己画的,虽然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却是依着心里想的样子画出来的。所以,我自己懂得就够了。 见她来了,便匆匆拿起一本书遮在上面。 她却眼尖,瞧进了眼里。刮了一下我的鼻尖,问我,“藏的是什么?” 我说,是我的秘密,不告诉你。 她继续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说,那我就不问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小姑娘怀春了?” 我朝她撇嘴,狡辩道:“呀,怎么可能?”谁知,方一说完,脸颊便一片滚烫。 她说,今晚早些睡,明日有个颇有权势的侯爷要在这里办寿辰,我们都要上台表演的。 我看了一眼,抱怨,又要办寿辰啊,上个月不是刚刚办过嘛? 她望着我轻轻一笑,说,嗯,那个老家伙脑子有些毛病。 我俩相视几秒,同时笑出了声。 如今,她的胆子越发大了,以前还日日在我耳旁督促,让我说话多多留心云云,如今,她自己居然也跌进贼窝了。 临走时,我把那副画像拿出来给她看。两边脸滚烫滚烫。 她捏着那副画像反复瞧了几遍,半响,悠悠道:“是个男人?” 我用手捂住脸不敢看她,说,是我喜欢的人。 她回过头来捏捏我的下巴,说:“那就去主动告白,别犹豫,女人的青春很容易流逝……”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自语道,我也想啊,可是,如今我已不再人间,去哪里寻得到他啊。 二日,在谷里最雍容豪华的楼中,这位传说中的权贵设了筵席。 红缨进去的时候,老家伙捏着她的手反复揉搓了多次,终才放开了手。我跟在红缨后面,瞧着他的眼睛贼兮兮地盯着红缨的全身反复打量,心里不觉来气。 于是,凑到他跟前,突然发问:“老爷爷,你看什么呢?” 他蓦地一愣,然后转过脸来看我,捻着山羊须,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看了我半响,唰地露出一张笑脸,说:“红缨姑娘年轻貌美,老朽虽然一把老骨头了,对美总还存了些向往,啊,年轻真好啊……” 感慨了一句还不够,等我走出了五步远,仍能听到他发自肺腑的感慨,“啊,年轻是多么美好,啊,啊……” 我:…… 我在心里想,这老家伙果然是有些病的。 谁知,登台时,才深深发现,老家伙岂止有病,简直病的不轻。因为他把我的登台资格给取消了。 也不知他动用了什么关系,反正,临上台时,一个大汉猛地把我推了下去,倨傲地说:“没你了,没你了,赶紧去茅房哭一场。”然后,我就知道,自己深深地悲剧了。不过,也无甚关系,不上台,我的身心更是一派愉悦,因我可以在台下筵席中蹭些吃喝,岂不快哉。 正吃得欢,有人从后面拍我,我叼着一块鸡腿讷讷地转过头去。但是当我看见来人时,那块吃进嘴里的鸡腿蹭地从嘴里掉下。 因为,拍我的人是绿缨这个女神经。 我呵呵一笑,问,啊,好久不见啊,绿缨姐姐越发标致了,你找我有事吗? 她悠悠地说,没事,看你在这里,过来问候问候你。 我说,咱们之间用不着问候,呵呵呵。 她说,没关系,我不介意……然后便将一碗长寿面从桌上端起扣在了我的脑袋上。 我有顷刻的微愣,然后,抬起眼想看她,岂料,视线之处,全是挂在一起的面条,一堆堆从我头上落下。脸上流淌的汤汁还有着浓浓的猪油味。 我把面条从我头顶摘下,穿过人群,退了出去。 后院负责打扫的阿姨,见着我一派惨样,连忙帮我打了一大盆水来。 我说,谢谢阿姨。 她问,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啊,你看头发都一股一股了,这猪油沾着,洗都洗不掉啊…… 我摇了摇头,说,阿姨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阿姨一走,我的情感便大爆发了,愤怒写的满脸都是。要搁在平日里,我定然会拿一整盆菜汤泼遍她的全身,但是今日,是人家的寿辰,我忍了。 我不想因为一己自恨,而扰乱太多的人。 洗到一半的时候,红缨过来找我。 从头发里一连帮我挑出十几根面条断片,问,是谁把你整成这副惨样的啊? 我说,还能有谁? 她看我一眼,心神领会。 然后,便有人来通报,说是谷主找她。 她从地上拾起,离了开去。 我继续孤独地呆在原地洗头。 洗了一会,心里有些担心红缨的安危,于是,连忙操起毛巾匆匆擦了几把脸,便站了起身。 我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在这里,好不容易交到一个真心的朋友,所以,不愿失去她。我怕日后没人陪我聊心事,没人在我郁闷时开导我,也没有人在我被众人责难时替我维护。 然后,便听到了红缨与谷主的谈话。 如果说,上一次,我听到的,还有所保留,那么,这一次则是真正的坦诚布公。 那是靠着后院的一间屋子,与后院之间隔了一堵墙,我躲在屋子旁边的旮旯里,倾听着她们的一言一语。虽然这种做法有些缺德,但是,对不住了,我并无害人的心。 红缨似在哭泣,她说,“你为了你所谓的男人尊严,为了你内心的懦弱,便要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吗?” 谷主说,我这样不好吗,再也没有一人敢违抗我,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得体面风光,可是,见到你,我便会想起从前那些,那些遭人欺凌的日子……你为何要一次次提醒我想起这些! 红缨说,你明明并不爱她,却还要与她在一起,只因为,因为她是这里男人们公认的第一美人,你与她在一起有足够的体面……还有你做过的那些事情,每一件都叫我无法接受……如今的你为何会这样,把人命当成稻草随意丢弃…… 谷主冷淡地说,我若是真把人命当成稻草了,你那个姐妹就不会活到如今了。 我心中陡然一惊,趴在石板墙上的手滑了一滑,心跳猛地加速,。果然,若不是仗着红缨的这层关系,凭我冲撞过谷主那么多次,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红缨继续说:“你要如何我管不了,但我不想嫁人。你若要处置我,就随便罢。我反正已经活得腻厌,早早死了也算解脱。” ------------ 第七十三章 你的胆子可大了 红缨终归没能拗过绿缨和谷主替她的安排。 她虽然说,早已把生死看得淡然了,但是,当她看到深爱的男人怀里搂着另一个女人,于她来讲,她是无法轻易撒手抛开这一切的。 她也是人,她也会有不甘心。当然,这些,红缨从未当着我的面提过,可我,能够察觉得出。 筵席结束之后,摸她手的老家伙便派人送了大堆的彩礼。 我本想问问她,却看到她一脸的苦笑,于是,便打住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向别人把自己掏空的人,她习惯把什么都深埋在心底。这样的她,与我初次见面时的印象全然不同,那时候,她像一个女皇帝一般威风凛凛,我以为,她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岂料,相处了这样漫长的时间后,我才发现,那份示于外人的坚强不过是长年累月的伪装罢了。她太孤单了。 尤其在她三十岁这个年纪,还被深爱的男人抛弃。 想起,那晚与她喝酒之后,她缠着我问,说,“为什么,为什么绿缨是第一美人,为什么……” 我说,她不是,你才是。 她摇头,半响,流着眼泪反驳我,说:“你骗我。” 我说,没有。 总有一日,人们会知道,真正的第一美人是谁。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人们总喜欢以讹传讹,尤其是男人,别人认为好的女人,他们也以为好,于是,到最后,会丢失自己的感官,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也正是,为何男人总认为别人的老婆比自家的好。不过是,自私的男人把攀比和虚荣错当成爱罢了。” 然后,我劝她,我说你放弃罢,这样一个男人用不着这样犯傻,我日后给你介绍更好的,比他帅上百倍,还懂得疼女人。 她摇头,说,没用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说啊,没见过你这么白痴的女人…… 红缨出嫁的前日,我去找了谷主。 我问他,就这样把您心爱的女人嫁给了别人,您不会遗憾吗? 闻言,他怔怔地看我,半响,问道:“是红缨让你过来的?”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的胆子可大了。” 我咬了咬嘴唇,不回答。 他坐在那里,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东西一般,漂亮的眉眼微微皱着,眼里闪过一丝忧郁,半响,又恢复了平常的冷淡。 抬头看我一眼,问:“你还有事吗,没有就下去罢。” 我拗着不走,用眼睛瞧住他,希望他能反悔,或者突然之间回忆起红缨对他的好,从而反悔。 这个男人,有着俊逸超群的风姿和容颜,却有着一颗深不可测的心,所以,让人靠近不了,只能带着一丝好奇远远地观望。 他猛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响起脆而剧烈的一声,然后杯中的茶水便顺着杯口涌了出来,缓缓流到桌子上,又从桌角滴答下来,汇成一股细流浸湿了地上铺着的西域羊毛地毯。 我怔怔盯着地上的细流愣了几秒,蓦地抬头,与他的眼睛隔空撞上。 他的眼里带着一层薄薄的郁悒,却是一闪而过罢了,再看时,已经换成了冰冷的注视。 他冷的像一块铁,问外面立着的下人,说:“今日的茶水是谁泡的?” 然后,便有人答了,回答者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我认得她,因她是沏茶司的人。与我打过几回交道,是个不错的姑娘。 那姑娘扑通一声跪下,颤着嗓子回答:“回回回谷主,今日的茶是奴婢泡的,求谷主……” 然而,宽恕二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人拖出了门外。 我甚至没有看清,欧阳是做了怎样的手势,她却已经被拖走了。只有,只有她凄厉而又悲切的哀求声从外面传来。房间里似乎变得寒冷起来,我竟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看着地上那滩青绿色的细流,明明方才,我是那样喜欢它的颜色,可是,此刻,我却觉得它是一片血红。 我承认,我是一个很没有出息的人,尤其,看到方才的一幕,我的腿竟然不觉软了一软。再然后,我便跌坐到了地上。 我本是想跪的,可是,却没能跪成,变成了坐在地上。我想,完蛋了,我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 接着,一股冰凉逼近了自己的身体,我忍不住心跳加快。然后,便看见了一双手。 他把手伸到半空,对着我说,“起来罢。” 我扬起头看他,发现他的嘴角噙了一抹轻轻的笑。 我的手伸了出去,有些迟疑,不知是该抓住,还是不该。不抓会驳了他的面子,抓了是大不敬。唉哟,我的妈呀,怎么这么纠结啊。 手腕处猛地一紧,他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之后却没有松开。只是,把我板正,使我正对着他。然后对我说:“你是红缨的人,所以,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你走罢。” ------------ 第七十四章 绿缨摔掉了下巴 他来找红缨的时候,我也在。 我正趴在红缨的桌子上睡觉。然后,便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对红缨说,岁月无情,你如今已是这样的年纪了,有个归宿之后,便不必如此漂泊了。 红缨沉沉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却终是沉默。 于是,他又说,等你与侯爷成亲之后,我与绿缨也,也打算办亲事…… 屋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许久,窗外雀鸟鸣啼啾啭。红缨长长叹息一声,缓缓开口,“是绿缨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这回,轮到了谷主沉默。 红缨蓦地坐回椅子上,然后,抬眼看向窗外,良久,兀然开口,说,你走罢,我答应与那老家伙的亲事,你不必费心了……我知道,他给了你不少好处…… 谷主怔然看向她,叹息着叫了一声,红缨,却默然止住。他怔怔看着她,然后,向她伸手,想要与她拥抱,好像这是他们彼此诀别前他留给她的最后回忆。然而,红缨拒绝了。 她从他的身边走开,走到窗前,背过身站着,声音拖出长长的尾调,“我答应你就是了,你走罢,我们再也不要见了……你这个男人就是一个疯子,既喜欢折磨别人,也喜欢折磨自己,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你走罢……” 谷主在原地站着,望着红缨的背影出神。半响,右脚挪动了一步,然后,朝着门外缓缓走了出去。 我从桌上抬起头来,默然看着那身离去的背影。 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落寞,明明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明明是心里在乎,可他为何要还要如此凉薄。 这个男人,活得纠结而痛苦。极度的自尊与自卑让他的世界无尽扭曲。 我走到红缨旁边,沉默了许久,轻轻开口问她,你,果真要答应亲事吗? 她说,是的。 我说,这可不像是你的脾气,你的性子不该是这样容易屈从的。 她兀自陷入沉默,低头不语。半响,抬头看我一眼,缓缓说道,到时候,你便会明白了。然后,用手捏捏我的下巴,说,我红缨这一辈子问心无愧,待人待朋友都用尽了真心,即便是上天待我凉薄,我也不怨恨。 她说,傻丫头,姐姐马上就要嫁出去了,你不同姐姐来个拥抱吗,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还可以有个念想。 我说,呸呸呸,红缨你是个乌鸦嘴,别说这么不景气的话。 她看着我,轻轻一笑。笑得惨淡,笑得连眼泪都蓄在了眼眶里,却只是隐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就此发生改变,我一定及时挽留,哪怕是拼尽我全身的力气。可是,当所有的转折发生时,我却从未放在心上,总以为这不过是漫长人世中一点星光波澜。 红缨出嫁了。 出嫁的时候,她邀请我当了她的女傧相。 我想,我这一生何其有幸,两次为人做女傧相。上一次是回忆里的悦君,这一次,是红缨。 就在这个夜晚,我提着酒壶爬到了屋顶,一个人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夜空发愣。 以前这样的时候,我的身边,总是不会缺人,无论是王妙音,还是李轩。只要我愿意,他们都会乐意陪伴着我,直到我开心。 喝完几口冷酒之后,野风便吹了起来。 我站在屋顶上,摇摇欲坠。我忽然想,我是多么孤单的啊,我从未如此孤单过。 然后,前厅里便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仿佛整个夜晚的幕布都被它撕破了。 尖叫过后,是人们的喧闹嘈杂。 我丢了酒壶,抚着有些昏沉的大脑,从屋顶下来,朝着前厅走去。 一大堆人围成一圈,我从外面拨开他们,用力挤到里面。 然而,映入眼中的情景却让我的眼泪自眼眶里霍然而出。 红缨,是红缨,她穿着大红的喜服躺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在她的身旁,躺在地上的,是绿缨,整张脸一片惨白。 我猛地扑了过去,从地上扶起她,然后,对着围观的人大喊:“快去请郎中……”这时,人群才缓缓动了起来。 郎中来了。 他给她们每一人都服了一粒药丸。然后,便开始把脉,继而开单子。 等郎中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问他,“她们怎么样?” 郎中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后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对我说:“两位姑娘的性命倒是无忧,只不过,那位叫作红缨的姑娘怕是要严重一些,她的两条腿……怕是再也无用了……摔下来的地方那样高,况且还被人压了一压,唉!” 郎中的话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凉水,浇的我浑身彻骨的寒冷。 红缨就这样成了残废。 之后,我从别人那里打听来这件事的全情。 那日,红缨约了绿缨过去,本是想与她谈谈的,但绿缨却说了好些不堪的话。然后,两人吵了起来,继而相互动手。 推搡到窗户旁的时候,红缨毫无意识地被绿缨推了一推,整个人就从窗户里掉了下去。绿缨却也因为重心不稳的缘故,继而跌落。 那幢楼是那个变态侯爷建的,高高大大的三层,看似颇为雄伟壮观,但却极不安全,因为孤立的楼层窗外,毫无栏杆抵挡保护。 绿缨自楼上跌落,因为摔倒在了红缨身上,所以,保住了一双腿,可是,她的那张脸却毁了。 这个高傲的女人,平日里总是习惯高高地扬起下巴,所以,这一次的跌落,摔碎了她的一整块下巴。虽然命是保住了,但美貌却丝毫不剩一分。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日,侯爷那个老家伙便找了个托辞推说自己年纪老迈,不适合娶妻等等,把这门婚事退了。然后,又把赠与欧阳当礼金的钱财收了回去。 因这老家伙在凡界、仙界和魅界都有着庞杂的人脉关系,所以,欧阳也拿他无奈,只能双手奉还所有的礼金。 那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彩礼,听人说,用十八辆马车拉了一日一夜才算拉完。 这些日子,我都守在红缨跟前,因我怕她想不开。 然而,她却像是看穿了我似的,轻轻拍我的后背,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不必担心我,我也不会想不开的,即便是残废了,我也得活着,让某些人看着生气……” 我苦涩地笑了笑,却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于是,只能把那碗她嫌苦放在一旁的汤药重新端起,说,把这碗喝了罢。 她皱了皱眉,颇为痛苦,说:“不喝。” 于是,我便放下了汤碗。因我不想去勉强她。 她神情萧瑟地看了一眼冉冉抖动的烛火,问,“绿缨怎么样了?” 我看了她一眼,说,“她的下巴摔没了……郎中说,再也补不回去了……” 她撇过脸去,继续盯着烛火怔怔地看,良久,笑出了声:“好!” ------------ 第七十五章 赔我精神损失费 侯爷那个老家伙把彩礼收了回去,倒也不算什么。可他却说,自己在这场亲事里,损失了好些感情,明明娇艳如花的妻子就要抱到怀了,却被人生生毁坏。 然后,有人建议,说,既然你觉得受伤,那就把红缨接回去吧,然而,那人话还未说完,便被老家伙一口唾沫给喷了回去。 老家伙叉着腰,脸一横,说:“老子要一个残废做什么!” 被喷了一口唾沫的人擦干净脸后,继续与老家伙交谈,说,“那你想要怎么样?” 老家伙头一摆,胸膛一挺,倨傲地说:“赔我精神损失费!” 那人,“……” 当然,我没有透视眼,这一切不过是从后院扫地大妈那里听来的闲谈罢了,真实性不置可否。无非是茶余饭后唠唠嗑,磨磨牙,打发打发时间,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 可是,当谷主来找红缨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扫地大妈传播的不是流言蜚语,而是不含一丝捏造成分的醒世良言。 然而,我明白的有些晚了。 谷主自红缨摔伤之后,便未曾露面过。可是,如今,他忽然出现了。 他的出现,无非是替侯爷那老家伙传达意思罢了。 他不想赔偿老家伙的所谓精神损失费,所以,才过来找红缨。因为老家伙说了,红缨成了残废,让他心碎了,所以,他要让红缨付出代价。 我搞不懂老家伙这是什么心态,要我说,他应该去找绿缨算账才对。以前觉得他是脑子不大灵光,可现在却觉得,他是自私到愚蠢,以至于把自己变成了瞎子,看不清事实。 我替红缨开口,问谷主,“侯爷想要红缨如何做,他的心才能不碎了……” 谷主怔然沉默了半响,然后,缓缓开了口,“……他要让红缨去当奴工……” 我说,“什么?” 他点头,神情黯然而复杂,似愧疚,似不甘,又似在挣扎,可是最终,他还是痛苦地说出了一句话,“……我也没有办法……这个人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招惹不得……我如今好不容易爬上谷主的位子,不想轻易就失去……” 听完他的话,我想我的心也碎了。 这个男人,我该怎么说他啊,说他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说他自私到愚不可及。 我转过脸去看了床上一眼,红缨正大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床边悬挂的蚊帐。没有表情,也没有流泪。 我说,难道不能找些貌美女子送给侯爷作为补偿吗? 谷主说,我也想过这个办法,可是这老东西这回铁了心…… 我说,可是谷主方才不是说侯爷要赔偿银子吗,给他罢,只要能保住…… 未待我说完,谷主便打断了我的话,他说,你一个小小的歌女,懂什么,你以为银子说来就来,你知道侯爷血盆大口一张要多少吗?! 我语塞了。 床蓦地咯吱响了一声,我转回头去。 红缨从床上翻身,似要攀爬起来,我忙过去扶住她。 我从床上扯过一件外衫披在她的身上,问她,“红缨,你要什么,我拿给你?” 她抬头轻轻看我一眼,露出一丝浅笑,然后拍了拍我的手背,说:“谢谢,秋歌……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话毕,她抬起头来,空空荡荡地看向谷主的方向,语气笃定:“我去做奴工。” 谷主蓦地怔愣了一秒,似有些吃惊,半响,叹息着开口:“红缨……” 红缨收回了视线,看着自己安放在被子上面的手,缓缓道:“你不用自责,这没有什么,原本就不关你的事,只是,”她蓦然抬头,冷冷盯住谷主。仿佛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开口,“从此以后,我与你恩情两断,再也无甚瓜葛!你走罢!” 谷主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几秒,迟疑着似乎还想开口,最终却转过了身。 我抬眼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从未如此渺小过,也从未如此凄凉过。他连自己爱的人都能伤害,他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 送红缨走的那日,我哭了出来。于是,她安慰我,说,傻丫头哭什么哭,我又不是去一辈子,只是一个月而已,权当是增强体格罢了。 我说,还好,只是一个月。要不然真是不敢想象啊。 她说,是啊。 然后,她便被人推着离开了。 她的双腿坏了之后,我请人帮她做了一个带轮子的座椅,她可以坐在上面移动,仍能像从前那样,与我去青草地上散步晒太阳,全全无甚影响。 她走的时候,穿着一件大红的新衣,她说,即便是迎接悲苦的命运,也应浓重,不该颓废和消弭。 我说,是的。 看着她的身影最终与黄昏融入一起,再也找不到时,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能就此静止,让我呆站在原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也好啊。 在这里,我看到了最丑陋的人性,所以我想,当时日日被王妙音陪在身边,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罢。 可是,他在哪里啊…… 他现在在哪里? 转过身时,发现谷主站在我的身后。 我擦了把眼泪,忙上前施礼。 他伸手扶住了我,说,“不用施礼了。”然后,抬头眺望着红缨消失的方向,叹息着说,“是我对不住她……” 我低了低头,一大滴眼泪自眼眶中滑落到地上,湿湿晕染一片。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暗哑而悲伤,“你,你可以去看她,给她带些衣物食粮……” 我说,嗯。 然后,他摆了摆手,说,你下去罢。 ------------ 第七十六章 看望红缨 上 两个星期之后,我去看望红缨。 去的时候,她正挽着裤脚坐在田坎上洗脚。 浑圆皙白的脚踝缓慢浸入田间泛着青绿的渠水中,侧脸微微倾斜,然后,眼角处默不可闻地滑落一滴眼泪。 我快走过去,从后面叫她,我说,红缨,你好吗? 闻声,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忙换上了一副笑脸。 我说,你看,我给你带了很多好东西,快看看。 她冲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从我手里接过包袱。 我弯下了腰,想坐到田坎上去,却被她一手扶起,她说:“这里脏,你不要坐。” 我说,那好罢。 她从田坎上挪回座椅,抖了抖裤子上的泥巴,说,“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罢。” 我低下头,怔怔地瞧着她的小腿,原本如凝脂一般的肤质上布满了许多乌红的斑点。我指了指她小腿肚子上一小块黢黑问:“那是什么?” 她低头朝着我食指的方向看去,蓦地愣了两秒,然后失声大叫,拼命地坐在椅上踢踏自己的小腿。 我蹲下了身,对着她的小腿肚子猛地一拍,然后,那坨黢黑便从她的腿上脱落下来,脱落的地方淌出一小片殷红的血流来。 她抚着胸口看我一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谢谢你,每次遇上这种东西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如何对付。” 我看了一眼地上那坨扭曲在一起的肉球,说:“那是水蛭,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然后,做出一副呕吐状,续道:“这种东西很恶心,像蚯蚓一样,你用手弄断他,另一半还是活着,并且缩在你的血管里继续吸血……” 本还想说的更详细些,可是,看到红缨一脸惊骇地望着我,便蓦地住了嘴。 她还要在这种地方再呆上两个星期,可不能这样吓唬她。 我挠了挠头,说:“你不是要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嘛,抓紧罢。” 她继续讷讷看了我几眼,方才的余惊仍然未消一般。然后才缓慢转过了座椅。 她住的地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简陋。 在我的印象里,那样的地方是用来给牲畜用的。然而,那确确实实是给人住的。因为,被罚到这里充当奴工的人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方一进去,就忍不住呕了出来,然后,猛地调转了方向,朝着外面奔了出去。虽然,这样做,会伤害到红缨的自尊心,但是,我克制不住自己。 在外面站了半响,觉得缓过来几分清醒,便垂了头再次折转回去。 进去的时候,红缨坐在床上,因为屋子里没有椅子。我怔怔地瞧了几眼她所谓的床,哪里是床,不过是稻草铺就的草垛子罢了。 她桀然一笑,说,“秋歌妹妹嫌弃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 两个人相对无语坐了半响,我主动问她,“谷主难道没有过来替你打点打点吗?” 她冷淡一笑,说,“他的话若是都能信,那证明这世上再也没人说假话了。我如今才算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只怪我……只怪我觉悟的太晚了……”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兴许,她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罢,于是,便安慰我,好妹妹,别为我担心,已经过去了一半时日,如今,再过上两个星期,我便可以回去。等我回去了,我们就想办法离开欢乐谷。 说完,默了半响,然后像是自语般冷冷续道:“什么欢乐谷,在这里,我红缨未曾欢乐过一日。” ------------ 第七十七章 看望红缨 下 来的时候,我把红缨的那把梨木琵琶带了来,我想,在这种地方,她一个人过的寂寞时,可以弹弹曲子,缓缓心情。 她却笑着和我说,如今你带这种高雅的东西给我,我也用不了啊。说完,把一双手摊开在我的面前,让我仔细瞧瞧。 我说,红缨,你的手还是像以前那样漂亮。 她刮了一刮我的鼻尖,说,又拍我马屁,你仔细看看我这指甲里是些什么? 我弯下腰,低低地朝前看去。看见她的指甲里镶嵌着片片青灰的淤泥,原本那双毫无瑕疵的手,如今却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裂了纹,掉了皮,水葱一般纤长的指甲也断裂得参差不齐。 她把自己的双手抬高一些,痴痴地看着,半响,桀然一笑,说,小姑娘,姐姐我可不是不爱干净啊,而是……每日都要在淤泥里浸泡,没办法……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眼底呈现出一抹迷蒙,转瞬便恢复平常。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带给她的包袱,说:“那里面鼓鼓囊囊的是些什么?” 我的脸唰地红了,因为想到里面是两大瓶酒,便有些难为情,半响,嗫嚅,“是……是……桃花醉……” 她转过脸来讶异地看我一眼,“哦?”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看自己鞋尖,问她,“红缨不喜欢吗?” 她兀自笑出了声,说,“哪里不喜欢啊,我日日苦闷之时,巴不得身边能有这个宝贝,缓缓我的情绪。”说完,转过脸来,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感叹地说:“姐姐我没有白疼你一场啊……” 我兀自取了酒出来,用手拔掉塞子,然后递了一瓶给她。 她伸手轻轻接过。 纤细而柔白的手指轻轻抚上瓶身,细细摩挲了许久,微微仰头便就着喝了下去。 酒水汇成的涓涓细流,顺着她的嘴角缓慢滑下,像是慢镜头一般,然后,一滴滴像是落水的珍珠一般自空中跌落到地面,发出清脆而浑浊的闷响。 瓶子被收回时,我看见她的眼角晕染开湿润一片,浸湿的睫毛哒哒粘连在眼皮之上。有半响的静默,然后,她的嘴角微弱一动,说,妹妹,倘若有一日,姐姐死了,妹妹会为姐姐而哭吗? 我霍然一愣,半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当然会了,姐姐死了,我会哭死的。说完,却恍然惊觉自己的失言,于是连忙拍自己的嘴,说:“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又乱讲……” 她噗地笑了出声,右手轻拍一拍我的肩膀,似是宽慰我一般,说,“秋歌……姐姐了解你的心意……” 我叹了一口气,说,姐姐了解我最好不过了,因我总是失言。 喝完酒时,屋外夜幕已是深沉。 她送我到马车旁边,潸然看了我许久,轻轻抿唇一笑,说:“妹妹路上小心。” 我的唇边也攒出一丝笑来,说,“姐姐也要保重。” 然后,扎扎的车轮声便响了起来。 我从车窗里伸出头回望她,她站在送我离开的地方,未曾动过一步。孤独的影子拖在地上,细而长,就像她的身影一般单薄。 车身猛地颠簸一下,我在车里猛地打了一个的趔趄,等再伸出头去看时,她整个人已经融入无边混沌的黑暗中,与夜色融为一体,再也辨不出了。 我说:“车夫,停车……”因为我想再看她一眼。 可是,扎扎的车轮声依旧如先前那般响着,未有丝毫停下的迹象。我张了张嘴,本想向车夫再说一遍的,可是,心中的恳求终是化为了一声无力的哀叹。 临上车前,我对红缨说,花魁大赛马上要举行了,这一次,定然不能像以往那般淡薄名利了。她点了点头,说,那是自然。 她有着那样一副绝世的容貌,却独独缺个头衔,所以,她的男人才被人抢了去。我知道,造成这种现状,并非是红缨的错,不过是那个男人本身太虚荣罢了。可我,终究希望她才是这谷里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 而不是其他人。 马车驶回楼里的时候,夜已深了。 我一个人穿越前堂朝着后厅走去,午夜的凉风像似穿越千年而来,拍打在我的脸颊之上,我的头发和衣衫被它吹得翻飞。我忽然想,在这样的夜里,我才真真正正像是一个鬼。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轻慢而又节奏的声音,听着让人心惊。可我想,我本身就是魅,即便遇上厉鬼,又能如何,不过是同宗罢了,没准相互握个手还能相邀找个靠湖的茶楼吃夜宵,联络联络感情。 转回身时,与一方肩膀猛烈相撞,突然的施力让我的身体毫无征兆般朝后重重栽去,几乎,就要跌倒的时候,一双手及时地伸出,扶住了我。 是他。 是谷主。 他定定地看住我,握住我肩头的手松了一松,问,“你没事吧?” 我蓦然摇了摇头。 握住我肩头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收了回去。然后,抬头遥遥地望向远方黑暗,半响,声音轻轻浅浅:“她,红缨,还好吗?” 我怔然一愣,心中有些犹疑,不知是该讲真话,还是随便活一把稀泥,你好我好大家好,最终,我这好好先生的性子还是促使我说了违心的话。我猛地咽了一口唾沫,说:“红缨姐姐她很好,她,她也很想念谷主。” 闻言,他的身体微弱一僵,脸上的表情却未有太大改变,良久,他抬起眼来看我,“果真?” 我说,嗯。 如今想来,我觉得自己当时是大错特错。若我能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狠狠向他哭诉一场,说红缨姐姐的处境如何如何悲惨,兴许,他那残存不多的善心还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在暗地里使些力气,那样,红缨也就不必继续忍受下去了,没准,忽然回来也有可能。 可是,我没有。 接到信的时候,已是多日之后了。 信里说,红缨病了,然后,又劝诫了一番不必担心之类的话。说是红缨的病并非大病,吃几幅药,休息两日便可。 如此,我也未放在了心上。因我想,郎中都这般讲了,自然无甚大碍。过不了几日,她便可回来与我相聚。如此一想,所有的心思又投入到未来的那场花魁大赛中了。 因此,日子便也过得飞快。 月底时,我让马夫驾了早早准备好的车子,去接红缨回来。 因上次去过她的住处,所以,这一次直接就奔着去了。 然而,到地方后,敲开了门,房里却是空的。 我绕着屋里转了一圈,都寻不到半张纸条,我想,这不像是她的性格,她以往去哪里因为怕我担心,都会留纸条给我,可是,这一次,却着实奇怪。 从屋里走出来,我摸着脑袋想,应该寻个人问问才对。 然而,有人却主动找了过来。 她说,你是秋歌姑娘吗? 我说,是。 她说,那你跟我走一趟罢。 我问她要带我去哪里,她说,到了便知道了…… 到的时候,红缨正躺在一口粗瓷的大缸里,被药水浸泡住了全身。微微阖了眼,似睡着一般。 我欢欣鼓舞地转过脸去问身边的人,“这是在泡药澡吗?真神奇啊!” 她们脸上显出些奇怪的表情,似难以启齿一般,良久,说,不是。 我霍然定在原地,怔怔地抬眼望住她们,半响,默默地转过了身,走到大缸前面,带着一丝颤抖,把食指停放在红缨的唇边。 我觉得,她肯定是在逗我玩,像平日那样,于是,我叫她,我说:红缨别闹了,快起来吧……我来接你了……你这个女人真是讨厌死了……再不上来我就生气了! 红缨? 红缨…… 食指间感觉不到一丝鼻息的吞吐的温润。我的心瞬时一凉,然后,身体里面有某种东西开始倒塌,带着一种自天上坠入地面般的气势,轰然破裂。整个天地扬起一片风沙。 我的眼泪自眼眶中缓缓地流下,呜咽着泣不成声。 食指换成了整只手掌,抚上她的额头,上面寒冰一样的凛凉,透过我的指尖,传进我的身体。她的眼睛仍旧紧紧闭着。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睁开。再也不可能了…… 我嚎啕大哭出声,“红缨……” 她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啊…… ------------ 第七十八章 花魁大赛 上 红缨死于血盅病。 这种病发作迅疾,所以,一开始时,她以为不过是小小的风寒罢了。 其实却不是。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日了。只不过,相关的人皆是互相推诿彼此不肯承担责任罢了,所以,红缨的死讯才一拖再拖,直到我本人出现才传进我的耳朵。 我把红缨带回去时,楼里还像以往那般热闹,寻欢作乐的人们往来不绝,欢愉的心情未曾受到丝毫影响。这个世上总有人呆坐在阴冷的角落里无边的哭泣,亦有人在朝阳绚烂处永恒地微笑。 驾车的马夫问我,是从前门进,还是绕到后门进去。 我怔然抬起头来,遥遥看着前方,那里,灯火一派璀璨的地方,红缨的身影曾无数次出现在那里,如今除了,除了丝竹的喧闹以及杯盏的碰撞之音,再无其他。以至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那些声音仍是丝丝缕缕传来,而我站着的地方,除了冷风擦过耳边时响起的徐徐悲呼声,如同冷利尖刀一般,却连一丝温暖的余地都没有。 我猛地一甩袖子,说:“走前门!” 马夫有一些犹豫:“可是……” 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说:“你怕什么?出了事有我担着,你照着做就是了!” 我们的马车从前门浩荡冲了进去,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会遭受些什么,可我,却想放纵这一回。 我们驾驶着的,与其说是马车,不如叫作灵车更加妥当一些。因为这辆马车,早已被白色的纱幔完全覆盖起来,每每有风吹起的时候,这些轻盈灵动的白纱都会被扬起到空中,随着狂风肆意飞舞。远远看去,凄凉至极。 我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这地方,本是男人与女人彼此暧昧缠绵的地方,然而,这辆突然出现的灵车却顿时扫了方才的火热气氛。 那些停在路旁,站在楼上的人,远远瞥见,纷纷驻足,定定地盯住我们。既像是在看着一道奇异的风景,又像是咒骂的凝视。我们如此扫了他们的情趣,他们焉能不对我们虎视眈眈? 灵车缓缓朝前驶着,扎扎的木头轮子单调而有规律地响着。我坐在马车前,与马夫各自占了马车一边。 路边的冷风像是追赶着我而来,透过我的衣领,股股灌进我的身体。带着贴肤的冰冷寒凉,我扬头深深叹息一口。 ------------ 第七十九章 花魁大赛 下 我以为这一路上,会有人拦住我们,但事实上,却是畅通无阻。 灵车就这样驶着,驶过了从前厅到后院的漫漫长路,也驶过了我心里的山高水长。当车轮再次冉冉停下的时候,我的眼泪又一次无法制止地滑落。 那个人,那个与红缨有着百般纠缠的男人,自始至终,却都未曾露面。 我用指尖轻轻擦过红缨紧闭着的眼睑,微微垂下了头,水漾物自半空跌落,直直滴落到她的脸上,然后,顺着唇角跌入她的脖颈,再也没了踪迹。 我怔然立在原地,多时之后,才转过头去,默然对着东方黢黑万里的幕布,苍茫叹出一口气。 再回头时,红缨的遗体已被人抬着走远。 我站在那里,注视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某块地方遽然被掏空。我想,以后,再也没有人同我聊天对我嘘寒问暖了,再也没有人,与我月下对饮了。这一切发生的,是多么突然啊! 我猛地一扬手,把攥在手里的马鞭丢出去老远,像是这样,我心中的痛苦就能减轻一些。可是,我知道,无论我如今做些什么,她,再也回不来了。 头顶的二楼台阁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戏乐之声,我霍然呆住。 耳里传进的那个声音,像是突然被解开的魔咒一般,让我身心一派窒息般的颤抖。我以为,以为他如今尚且毫不知情,却未料到,他不过是在与其他女人行酒厮混罢了。 那座台阁就位于我的头顶之上,用不了太多波折,我已成功登上。 站在那里,隔着一扇门,我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方才里面一派喧闹入耳,如今,却兀然静了下来。 手指扶上门棂,心里却无来由地一阵犹豫,但旋即又想到了红缨那张苍白的脸,手上猛地使了把劲。 门咯吱一声,直冲着朝前开去,击撞在两边的墙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屋里却无一人。 心里当下一阵惶惑,暗想,莫非是自己听错了?正想着,却有人声传进了耳膜,淡淡的一句,来自书桌旁搁置梨木椅子的方向。我怔然望向那边。 谷主坐在那张椅子上,定定地望着我,像是在注视一件器物。过了许久,他开口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声音低沉而暗哑,听着就像是一夜风霜过后的禾苗,恹恹地直不起身。 我张了张嘴,方才心中的万语千言却顿时化作飞灰,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原本以为,以为他在这种时候,还费尽心力去玩弄女人,却终是我多想罢了。 地上霍然响起一阵流水跌落的滴答声,一滴,两滴,清脆醒目。我顺着音迹寻去,却看见了地上的一滩殷红。 谷主的右手低低垂着,血珠自上面徐徐跌落下来,一滴滴敲打在木质的地面上,发出苍凉而又悲切的调子。 我的心中猛地一紧,问:“谷主这是为何,您……” 他却挥了挥手,没有给我机会说完整句话,沙哑而悲凉的调子自他口中传出:“你出去罢……去罢……” 我拗在原地不动,嘴里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他的一句话硬生生给憋了回来,他说:“我是一个男人,不会像女人一样割腕寻求了结的……你出去罢。” 然后,屋里便静默了下来,除了血珠继续滴落发出的声响。抬头看了一眼谷主,才怔然走了出去。 果真,如他所说,他是一个男人,不可能用女人的方式来解脱自己。因为,花魁大赛开始时,他正一派威严地端坐在高台之上。脸上表情如同何事都未发生过一般,看不出丝毫异样。 原本这场比赛于我而言,是丝毫沾不到边的,不过是不想食言之前的承诺罢了。 当初,我与红缨相约,待她拿到第一美女的头衔之后,便一走了之,让谷主一生都为她内疚,结果,这一夙愿未能实现之前,她却先行离开了。 可我,却不甘心。 即便是她已经离了人世,可她该得的头衔,我却仍旧希望她能得到。因为,我不愿看到,许多时日之后,她的形象在谷主的心里渐渐模糊掉,然后,逐次被她人替代。 原本我想,只要使些银子,她便可以像我一般,被蓄养起来,然后幻作一个魅。可惜,遗憾的是,红缨在临死之前,并未像我一样,对人世留有眷恋。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撒手离开,却束手无措。 如今,我用药水将她的遗体保存完好,使她未有丝毫损伤,看着像是方才进入睡熟一般。 唯一的遗憾是,她却不能站立起来了,可我相信,即便是睡着,她的这张脸也能叫这谷中所有女子自叹佛如。 当我让人把红缨躺着的软榻抬上来的时候,谷主坐在高台之上,遥遥朝我看来。虽然隔着距离,但我仍旧能够感受到他面色奇异而又微妙的变化。如果,他想要阻止,完全可以让人把我们轰出场外,可是,他没有。 红缨躺在软榻上面,一派安详。她的眉眼唇角都被我用铅华和胭脂细细地描画过。看着她的这张脸,我想,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像她这般娴雅了。 她身上穿着的,是我让匠人花了多日才赶制成的凤尾罗裙,用的是大红的软缎料子。人似花一般,花容相映,与身上的大红长裙相得益彰,美若云间仙子。 我对这样的结果自信而满意,略略扫了周围安坐的其他姑娘,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无论气度风姿,哪一点都比不上红缨。 然而,第一美女的称谓还是旁落了。 评选的人说,不能把第一美女的头衔让给一个死人。 我说,死人就不是人了吗? 评选之人笑的阴凉,说:死人当然不是人了! 当我还想再争执一番的时候,却从一堆人中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 绿缨。 她戴着面纱从人群后面缓缓走了出来,如今,她的美貌不在了,连走路的姿态也收敛了好许,往日那番轻轻摇摇的扭动改成了平缓稳步。 果然,女人的外表对于女人的自信心总是有些影响的。 她走到我的跟前,面纱仍未摘下,撇过脸轻轻淡淡看了我一眼,似在对着一个并不熟识的人一般,语气不冷不热:“……是你,好些日子不见面了……” 我低头,略略施了一礼,回答,“……绿缨姐姐好……” 她彻底转过身来,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然后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绿缨如今成了这副鬼样子,你还施礼于我,真是担当不起……”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躺在软榻上面的红缨,续道:“这个贱人就这么死了,真是叫人可惜!” 虽然嘴上说着可惜,可是,她的语气和姿态每一样都在向人昭示,此刻,她的心里是有多么痛快! 绿缨猛地用食指一挑我的下巴,说:“小姑娘,你既然想让红缨得到这个头衔,需得亲自上场,若是第一美女的称谓归了你,随便送谁都由你自己决定!” ------------ 第八十章 毁了你 我把绿缨的话当了真,我以为,以为像她说的那样,第一美女的称谓是可以随便送人的。想来,只怪我当时过于糊涂了。 有些东西,永远不是一句话便能轻易送人的。因为,当它落到你头上的时候,便成了一种责任。除了死亡,再也推不掉。 花魁大赛那日,虽然身上是临时的打扮,但第一美女这份殊荣却如约安放到了我的头上。唯一的遗憾是,再也拿不走了。 当绿缨把那支象征第一殊荣的凤钗插在我的发髻里时,低低地伏到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后。我的心如从九层云霄之上失足跌落到地上一般,瞬间碎成千分万片。 她低低地笑着,一边摆弄那支凤钗,一边斜着眼看我,说:“对不住了,秋歌妹妹,之前和你说的那番不过是玩笑话……” 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凑了上来,几乎要撞到我的脸上,说:“你和红缨这两个蠢女人,兴许都不知我的真实身份罢,呵,我今日就告诉你,”用手猛地一指坐在高台之上正捻着山羊胡须的老者,继续说:“你看清楚了,他是谁,他是我的父亲,他才是这谷里一手遮天的人,没了他,欧阳什么也不是……” 我怔怔地朝着老者看去,蓦地,脑里多了一线奇异的清明。觉得他分外眼熟。默然愣了许久,方才回忆起来,老者不过是之前被我称为老东西的侯爷罢了,今日换了一身装扮,却害得我辛苦思索。 这份恍然的领悟并未带给我欣喜,反而让我的心里一派难言的沉重。就像是万丈林立的巨石轰然倒塌,既是毫无征兆,又叫人猝不及防。 我望了一眼绿缨,把她搭在我肩上的手拿开,说:“你开什么玩笑,你是侯爷的女儿,呵,笑话?” 她得意地眯了眼睛,用手指玩弄自己垂在前胸的一撮鬓发,“最近才相认的,”看了我一眼,续道,“不过,即便是干女儿罢,也比你和红缨强得多了,要不然,红缨这贱人结局怎么会这么惨?” 我猛地扬起头:“让红缨做奴工是你的主意?” 她的瞳孔骤然缩小,恨恨地看住我:“除了我,你以为还能有谁?”然后,猛地摘下脸上的面纱。 我霍然大惊,瞠然盯住她的下巴细细地看。我无法接受这样突来的事实,明明,她的下巴在上一次与红缨的打斗中已经摔碎,如今,为何又复原如初。如果是这样,红缨先是搭上了自己的双腿,后来搭上了自己的命,岂不都是些无谓的牺牲? 我是多么不想从她嘴里听到那句话啊,我多么不想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啊。可她终究还是得意地开口,她说,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游戏罢了。 只是,这场游戏的牺牲品,是一个无辜而又单纯的女人。还有我这个加进去,白白操劳的傻子。 一个女人,能有本事把这张脸运用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玩弄这种无聊的游戏,是为了男人,还是打心底里就想除掉红缨? 可她却说,都不是,不过是为了出一口女人之间的恶气罢了。 我想,我总算明白了,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把自己活着的精力全部放在与人争强斗狠上面,无论对方输的有多么悲惨,对于她们来说,从来不会有半分同情,因为,这是她们胜利的体现。 可是,我的眼泪却流了出来。我来到这里可不是来玩什么无聊的纷争游戏的!我是多么想离开这里啊! 当红缨被人抬走的时候,我却只能远远看着,我知道,从今日开始,我与她永远地分开了。 绿缨让人把红缨的遗体丢弃到了谷外的湖里,而我却连一丝阻止的能力都没有。除了放声大哭与破口大骂,再也无能为力了。 这个时候,我会憎恨谷主的软弱,憎恨他的薄情,憎恨他的坐视不管。 他说,人已经死了,有回忆留着就足够了,遗体这样处理并无不好……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悲伤,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强装出一派镇静,甚至,故意提高了音量,像做戏一般说的恳切而又真实。可我终究知道,他是违心的。 当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侯爷上来拥抱了他,夸赞他如何识大体,不为儿女私情所惑等等。 可我却想不通,把红缨丢到湖里销魂蚀骨,与识大体哪里扯得上半分关系! 自从这日以后,我发现谷主有些微恙的变化,但具体是哪里,我却说不上来。绿缨成为侯爷的女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而他也无半分不满,这顶绿帽子戴的踏实而又自然,像是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 日子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琐碎而凌乱了,只可惜,以往那个时候,红缨总会在我的跟前同我说话陪我打发时间,如今,却只能一遍遍弹奏那把她留下来的琵琶,以为这样,就像她还在我跟前一般。对着无言的琵琶说话,就如同与红缨说话一般。 绿缨始终没有打算放过我,尽管我与她之间并无太大仇恨,有的也不过是几句言语之争罢了。可她这种性情,似乎是无人可斗便活不下去一般。 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抱着那把琵琶情思郁悒地弹着,然后,门外响起了鼓掌声,缓慢而连在一起的三下。 等我放下琵琶时,她已经私自推门走了进来,一脸阴晴不定地看着我。 我怔然一愣,半响,缓缓启口:“绿缨姐姐有事找我吗?” 她继续冷淡地看我一眼,却未像平日里那样对我奚落一番,只是隔空虚做了一个手势,当下,便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屈膝半蹲,对她扣礼。 她对着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游游地走到了我的跟前,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拌着嘴唇发出轻蔑的啧啧声,半响,突兀开口:“小姑娘,你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是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她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说:“不用着急,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说,你要做什么? 她却不回答,只是翘着右边嘴角冷冷地笑着,平淡地说:“毁了你。” ------------ 第八十一章 你想红缨了吗 下巴处猛地撞上一股强大力道,紧接着,下颚便死死被人钳住。我卡着舌头干咳了几声,简直要回不上气来。 迷蒙着一双眼睛,我看向她,事实上,我不过是朝着她的方向看去罢了,我的视线直直地越过了她的头顶,停留在她身后一方虚无之处。 我想说点什么,或者拿出往日里的勇气,对着她一顿夹枪带棒的破口大骂,可是,我没有。我知道,我是个懦弱的人,红缨没了,我所有的勇气也随之消失了,就连骂人这样以往轻车熟路的活儿,如今于我也成了难事。此刻,除了流泪,我再也没有心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她的声音擦着我的耳边传了过来:“哟,秋歌妹妹流泪的样子可真是楚楚可怜呀……你们说是不是?”她回过头向身后立着的几个狗腿子发问,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立即附和道:“是是是……” 自然,这几句马屁并不符合绿璎的心意,因为她更想听到底下人对我更甚的贬低和侮辱,只可惜这群人都是些榆木脑子,没有一人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所以,绿璎猛地一跺脚,朝着身后大骂:“都是些猪,平日里个个很能吃饭,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用点脑子……” 她嘴上虽然在骂着,钳住我下颚的手却未有丝毫松动,仿佛害怕一放手我就会找机会溜走似的。 屋子里极其安静,除了绿璎尖锐刺耳的骂声,再无其他声音。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呼吸舒畅一些,不想,停留在我下颚的手却陡然一松,绿璎的骂声戛然而止。 我下意识地抬头,与一双凌厉阴鸷的眼眸撞个正着。绿璎妩媚地翘起嘴唇,就着方才的右手抚摸我的脸颊,轻轻说道:“秋歌妹妹不用怨恨我,我既然是这场游戏的胜利者,就有权决定谁——出局,或者留下!” 我低下了头,大脑急促地运转着,想要找到合适的措辞回复。然而,终究,她是未能给我机会。下巴又一次被狠狠钳住,强行抬起。 然而,迎面撞上的不再是绿璎那张精妙绝伦的脸,而是一张虬髯遍布。下颚处猛然一阵剧痛,那只钳住我下巴的手似乎加重了力道,捏得我整个颚骨都要粉碎了。我拼命摇头挣扎,想要从他的钳制中挣脱,然而,终是徒劳。 对方更加施了一把力撬开我的嘴,我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的音符:“你你你要干什么?” 虬髯汉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从唇齿见发出了一阵甚为不悦嗞呲声,算是对我的回答。而那只捏着我下巴的手,施力一抬,我的整个脑袋就朝上仰了起来。 一阵顺滑苦涩的口感顺着我的喉咙汩汩滑落,像是一条冰凉湿润的蛇顺着我的喉管缓慢游动到我的肚子里了一般。 我仿佛听到了腹腔中一阵虚弱的挣扎,然后,下巴处的力道骤然消失,喉管中的那抹冰凉触感也渐渐隐匿到了更深处。张着嘴猛地咳了一阵,简直要把肺从肚子里咳出来一般,心中忽然有好些恶心的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毫无征兆地滑下,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绿璎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带着飘渺不定的恍惚之感,我睁大了眼睛,想辨别出她的位置,然而,眼睛早已被大片大片的泪水弄的模糊不堪,于是,干脆弯腰蹲在了地上。 我哭的很隐忍,尽管泪水肆意滑落,但终是倔强着不肯发出半丝声音。 绿璎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一面破裂的鼓,铮铮然发出衰败之音,只是,这面鼓即便是破裂,于我也如死亡之铃那般,冷酷而寂静。 她在我旁边蹲下,拍我的肩膀:“知道方才给你吃了什么药吗?” 我蓦地愣住,半响,身上恍然一阵簌然的冰冷侵袭到骨髓。张了张嘴,想回问她,却发现自己的喉管有些异样。随后,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发现,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额上的冷汗层层跌落,我仍旧蹲在地上尝试着发出声音,因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她毁坏了嗓子。原本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参照某些武侠小说,给我吃了好些合欢散,然后找几个威猛大汉狠狠地羞辱我一顿。如今看来,她虽然没有我设想的那般猥琐,却也不相上下的恶毒。 我不再哭泣了,我就是这样奇怪的人,一旦面对更大的挫折,我总能收拾自己的情绪与之做对抗,哪怕是徒劳无用。或者,即便是哭泣,我也不想在她的面前,也不想用我的虚弱带给她得逞的快感。 她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知道,自从红缨死了,我的食欲一直不振,所以体重下降了许多,整个人风一吹就能飞起来,如今能被她一把拎起也是情理之中。 我挣开她钳在我肩上的手,扬起头凶恶地看了过去,看进她的眼睛里面,想要读懂她的心思,她却冷冷地躲开了我的眼睛。 我继续盯着她看,一动不动地看,想要用目光震慑住她,但事实证明,这是一场白日做梦,因为刚刚看了她两秒钟,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啪的一声,痛快而响亮,想必,她打我时,心里也如这声脆响一般酣畅罢。 她转过头看着我,突兀地笑出了声,正对着我后退一步:“小姑娘,挺有些脾气啊……”继续后退了一步,远远地打量我,补充说:“可你这份骨气在我绿璎这里毫无半点用处,我若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必然会春心一软,饶了你,只可惜,我绿璎是个女人……” 说完,她的嘴角露出一个恍惚而怪异的笑容,然后,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手势,旋即便有人快步走上前来,把肩上扛着的一只口袋卸下。哗啦一声,口袋被撕裂开来,里面一件青冷坚硬的物什露出全貌来。 面对着眼前怪物,我恍然一愣。大脑里面一派迷蒙和失神,心思沉郁跌落到谷底,但终究只是木着眼睛瞅着器物,再无其他反应。然而,当有人从背后反剪住我的双手,把我推向器物的时候,我才领悟原来它的出现是与我有关,只可惜,我却不知它出现的目的是为了如何,直到,绿璎亲自回答了我的疑惑。 她先是盯着我表情莫测地看了半响,然后,像是聊家常一般地问我:“秋歌,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却未待我回答,又自顾自地续道:“我告诉你,这个东西……算了,不告诉你了,命中注定你今日要在这里丢掉你的双腿,与你说那般多有什么用!” 她的话让我的脊背浑然一僵,我施施然地垂下头去看地上那件冷硬之物,这才发现,它居然是一把轧刀,冷亮而锋利的刀刃正闲闲地立在架子上,像是在等待一场屠杀的降临,又像是对这个世界做出最冰冷的抗拒。 绿璎的那番话让我后知后觉地有了感觉,凛然而刺骨的寒冷瞬间刺透了全身的骨髓,沿袭了肌肤的每一个角落,顺着身体里面所有的空间缓慢攀爬。望着那冷冽得几乎泛着亮光的刀刃,一种切肤的恐惧感正蚕食着我最后的理智,我仿佛能够感觉到双腿的颤抖。 我想,要是这样死掉,实在是太侮辱人了,痛一点倒无甚关系,只是这样的死法和那些被屠夫们宰杀掉的鸡鸭毫无区别,与其这样,还不如咬舌自尽。好歹,也能够保住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如是想着,便也如是做了。我把舌头含于两齿之间,准备在自己的脑袋被塞进轧刀的那一刹那咬段舌根,虽然我知道这样会很疼。不过我想,与绿璎一点点割掉自己的脑袋相比,这点痛不算什么。 可惜,我的预料错了。 绿璎并未让人把我的脑袋塞进轧刀里,因为被塞进去的是我的双脚。 我虽然看不到,却能够感觉到地上彻骨的冰凉。我的脑袋紧紧贴在地面,那些刺透骨髓的寒冷与突然爆发的恐惧相比,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我仿佛能够听到那柄轧刀落地的声音,以及,它切割皮肉时的沙沙声。 这些恐怖的设想,使我发疯。于是我想,趁着轧刀落下之前赶紧结束自己的性命罢,否则双脚失去之后,会被活活痛死,即便不死,也是活受罪。 我闭上了眼睛,眼角处有一泓湿润缓慢滑过,涔涔跌落在我的脖颈里面,触感一片冰凉。然后,我用尽全力朝着舌头咬去。然而,牙齿还未触到舌头,我的下巴再次被人钳住,原本施力上下两排牙齿生生悬在半空。 我怔然掀开眼帘,痴愣着超前望去,目及之处,迎上的是一双迷蒙的眼睛。 那双眼睛啊,是多么熟悉啊。从前我见到它时,那双眸子里面写满了不羁和桀骜,如今,再次重逢时,这双眼睛,看起来却是这般颓丧和落寞。他何必颓丧?如今,让他心烦的女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给他施加精神上的负担了,他本该如释重负的啊! 我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看,像是要看透他这个人一般,终于,他轻轻侧头,避开了我。 他沉默着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然而我却惴惴着不敢站起。他在旁边安慰我,声音清透如婉转珠玉,高洁而透出亮色,“起来吧,她们不敢砍掉你的双脚。” 他的声音像是一粒定心丸般,瞬间使我心安。我从地上站起,飞快往旁边跳出一步,躲开了他的手,也,躲开了他这个人。 他原本抬到半空的右手陡然顿住,堪堪停在那里,半响,才缓慢落下。我轻轻低头,看着地上自己未曾失去的双脚,仿佛间听到了他的叹息。 屋子里面骤然响起一声巨响,闻声望去,发现绿璎一手扶在门上一手紧握成拳,恨恨朝着我看来,那扇门上用来装饰的镂空窗格零零落落地断了大半,其中一根还被她握在手中。 她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断木,一边缓缓朝我走来,眼睛一直朝我看来。谷主蓦地挡在我的前面,拦住她的去路。 他凶恶地问她,“你要做什么?” 我木然地立在原地,颇有些万念俱灰的味道。她们之间的对话,如同过眼云烟一般,片刻的字句都不曾在我的脑海停留。我想,终究是躲不过一死的罢,即便欧阳今日救了我,可以后呢,只要我始终在这个地方,我就免受不了这些。 直到臂上遽然一紧,我怔怔地低下头去,才发现一双手正坚定地抓在我的臂上。耳边传来的是欧阳异常冷硬的声音,惨杂着隐忍压制的怒火,“此事到此为止了,你为何仍旧这番苦缠不休!你若敢再碰秋歌的一根手指,就是与我为敌!” 一阵晕眩间,我的整个人便被拉出了房间。绿璎的凄厉而又尖锐的骂声自我们身后传来,“你这个软弱虚荣的男人,你以为是我害死了红缨吗,是你,是你逼的我不得不这样,即便我变成一个疯子,都是因为你……” 我侧过脸去看欧阳,他脸上的表情如同往常一样,淡若流水,莫测难懂,仿佛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涟漪一般。 我想起那个夜晚,当他得知红缨的死讯之后,是何等落寞,何等悲伤,如今,他又回归到那个冷硬无情的自己了。 这是一个复杂的男人,难得看到他单纯的一面,却又是那么短暂。 他把我安置到他的身边,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障我的安全。然而事实上,他的那番严厉词句早已震慑到了绿璎,我想,绿璎的心里终究是忌惮他的。 他畏惧绿璎,是畏惧侯爷的权势,而绿璎则是因为爱他,所以才会对他处处躲避退让。这一点,我从前是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绿璎是一个粗俗的女人,除了虚荣并不懂得爱,然而我错了,这世上但凡是个女人,无论她有多么粗鄙和无耻,面对自己爱的人总会自乱阵脚。 只不过,唯一的区别是,绿璎与谷主一样,都是把虚荣的权势和头衔看的过于高超的人。也难怪,最初的他们能够走到一起。 他亲自为我熬制了治疗嗓子的药剂,每晚入睡前服用一餐,日日不断,直到十五日之后。 这一日,他又照着往常那样,过来送药于我。可是,他把药放下之后,并不离开。 我坐在床头,悲伤地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眼里情不自禁泛起了一泓泉水,但是,因为他突然出现的缘故,所以只是蓄积着,并未流下。我颓丧地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轻快瞥了一眼,虽然装作了漫不经心,但也把他的状态分毫不差地扫进了眼里。他是背着手坐在桌子前面的,怔怔地看着屋里某个角落,表情平淡而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低头,一滴眼泪滴答一声从眼角飞快跌落到被褥之上,旋即化成一汪水渍。抬头时候,他早已站在了床边。愣愣地看了我半响,最终从衣袖里摸出来一方锦帕,拉过我的手,放在我的手心。 他问我,“是不是想红缨了?”我默然不语。然后,他将装着汤药的瓷碗递到我的手里,叮嘱我,“快些喝吧,否则凉了便没了效用。” 我怔怔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伏在瓷碗边沿上的手指蓦然一抖,几滴汤药自碗里飞快跃出,泼洒在裘被之上。我紧张地蹙起了眉头,他的声音则淡淡地自耳边飘来,“不怕,洒了就洒了罢,快把药喝了,我有事说与你听。” 我的脊背无意识地一僵,但还是顺从地喝完了手中的药。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了空碗,对着我露出一个慈悲的笑容,说:“明日同我一起用早膳罢,然后带你四处走走,总是这样窝在这方斗室,对身体不好。” 我摇了摇头,我想,以我现在的心境,哪里还有兴趣四处闲逛啊,我此刻只想离开这里,从此与这谷中人事再也无丝毫关联。 如果此刻,我的嗓子不像这般说不出话,我必然会问他一句,问他难道对红缨的死就这样轻易忘怀了吗?可是,除了一声无言的叹息,我再也无力其他。 他却像是识破了我心中所想似的,用忏悔的口气对我说:“你放心,红缨的死我没有忘怀,没有……” 窗外某只无名的鸟在这入夜时分啁啾一声,我的后背蓦地一阵发凉,裹在身上的被子不经意间向下一滑,低垂的睡袍领口豁然大开,露出里面的小半分光景。我的脸蓦地烧了起来,旋即,飞快扯过被角重新裹住脖颈。 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却与他的眸光不期而遇,然后,立即撇开头去,装作无意识一般。我的心跳遽然开始忐忑起来,恍然间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似乎影射了未来的不如意。但我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他并不是我爱的人。 ------------ 第八十二章 你要嫁给我 这日晨起的时候,伺候我的丫鬟说谷主在门外候着,问我是否要开门请他进来,我连忙摇头。 心里想,候着就候着罢,终究红缨已经死了,他总该遭受些折磨才能让生者心中平衡。我作为红缨生前最好的朋友,却没有本领替她讨回公道,唯一能够做到的也无非是虐一虐欧阳罢了。 昨夜的药剂服用之后,嗓子发热了许久,今晨起床略略感觉缓解了不少,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便能开口说话了。 他仍旧候在门外,我未主动开口邀请他进来,他也未曾冒然打搅。我从房里拉开门的那一刹那,伸出去的额头差点与他的脸撞到一起,相对而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槛。 他伸出右手,示意要我牵住,我冷冷地撇开了目光。他黯然一怔,半响,才怔然问我,“昨夜睡得好吗?” 我抬起眼睛瞥他一眼,旋即,又垂了下去。他的声音自我的耳边传来,带着一丝清透的自责,“是我忘记了,忘记了你还不能说话。” 我仍旧低头看着地面,一张脸毫无表情,自然,也未对他的自问自答做出半分回馈。直到左腕上猛地一紧,我才讶然地抬起头望向他。 他的嘴角蓄着柔和而亲切的微笑,看进我眼里的那一刹那,脸上的笑意更加多了几分,以至于嘴角处的弧度完美,露出了他齐整而洁白的牙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牙齿的笑容,而且笑得还是这般真切,以往在我的印象中,他都是一副自以为酷毙的面瘫相。所以我想,是不是红缨的死让他本人稍稍发生了些改变,至少,最近听说,他再也没有玩过女人了,与他那位从前的老情人绿璎更是分道扬镳成了冤家。 他牵着我的腕部,把我从门里拉了出去,然后,继续拉着我向别处走去。我蓦地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再也不肯向前,他也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唇角溢出一丝清浅微笑,然后,低下头看着在他手中挣扎的我的腕部,半响,沉默着松开了我。 我心虚地抬起头觑了他一眼,看见,他的唇角仍旧像之前那般轻轻地笑着,如同之前那般亲切。沉思之间,他的声音擦着耳际飘浮过来,“昨晚答应我的,如何又忘记了?说是今日陪我一同用餐的,可不能食言……漂亮姑娘更应该讲诚信。” 我霍然一愣,低垂着眼眸手足无措地扫视了一圈彼此的脚尖,半响,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沉静看他一眼,然后,沉默地点头,旋即,彼此便步调一致地朝前走了开去。 他走在前面,而我,亦步亦趋。一路上,他常常会毫无预兆地回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转回头去,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我终究只能忍着,谁让我此刻是一个说不了话的哑巴! 用膳的地点是在前厅,只有我与他两人,他亲自为我端来洗手的铜盆。盆里的水极其清透,一张男子的俊脸朗然映照其间,他扶着铜盆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以至于盆中的水面不断翻滚出层层鱼纹,缓缓漾向盆边。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手放进其中,虽然,他为红缨之死怀有歉疚,可他这样折损身份的事情着实让我消受不起。 我盯着铜盆中不断泛着涟漪的清水发愣,他的声音自耳边吹拂而来,似愉快的催促,“不必拘束,这虽然是我第一次为人端水,却甚觉荣幸……只可惜,红缨活着的时候,我却没能及时觉醒……”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臂伸缩抖动之间,铜盆里的水猛地一阵摇动,似要泼出来一般。 我的心中无限惶恐,但却禁不住他的催促,把手放进了水里。旋即,万千碎片在水面铺列开来,手指轻轻搅动,指尖的那些细弱游移正透进皮肤缓缓滑到内心深处,带着一丝奇妙的颤栗。 他的声音毫无预测地响起,“你的手指很美……”语气奇异,似夸赞,又似别有深意。 从水里取出双手时,旁边早已停着他用另一只手递上来的锦帕,他说:“快些擦手,然后与我一同用膳,有一件好事情要告知于你。” 似乎从昨夜开始,他就多番强调所谓的好事情,使我一直以为,他嘴里的好事情就是让我陪他一同吃个早饭,如今看来不是这样。 我惶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 他却像是受到鼓励一般,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我知道你此刻还不能说话,但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对于我接下来的问题,你可以用摇头或者点头来回答。” “你为红缨的事情恨我,对吗?”他问。 我摇头。 他蓦然一怔,俨然有些惊异,半响,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你因为红缨的死而恨我,是吗?” 我再次执着地摇了摇头。 他原本已从桌上捡起筷子握在手中,看到我的答复,手中攥着的筷子立即跌落了一根,后面的问题在此打住。 他把眉尖轻轻扭成一座丘陵,显然是在思索我方才的回答。显然,我不恨他这个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料,以至于扰乱了他后面的问题。 只怪我此刻不能说话,如果可以,我会告诉他我心中的真实想法,让他明白,我虽然不恨他,可我今生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个人! 我执起竹筷,从盘里夹了一个包子,捏在手里咬了起来,他仍旧深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思考他自己的那些问题。 吃完一个包子后,蓦地抬头,撞上他那含笑看过来的眼睛,于是,我那伸出去准备再捏一个包子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犹豫了好半响,最终收了回来。他的注视,让我无来由的一阵紧张。 低头朝盘子看去,却发现里面正安安然然地呆着一个包子,一双筷子的晕影正擦着盘子的边沿快速划过。他的声音轻松安定地从对面传来:“不必拘束,平日里你是如何,在我面前便是如何,你在我心里已不是外人了。” 最后一句话蓦地让我神经一紧,但愿我不要误解他的真实意思。 他说,“我后日要去一个地方,你愿意随我一同去吗?” 我未及多想,立即摇头。 他沉沉看我两眼,兀然笑出了声:“不愧是红缨的朋友,连脾气都是这般……”说到此处,立即住口,后面的话再也未说出口。 他又问,“你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吗?” 我猛烈地摇头,好几个回合之后,才主动停下。 听了我的话,他的脸色微微有些愠怒,盯着我看了半响,蓦然从桌子上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一丝水渍从他嘴角滑落下来,他从袖子里摸出锦帕来轻轻擦拭。我怔怔地看着那方锦帕,觉得有些眼熟,凝眉细细一想,方才想起,这是昨夜我用来擦拭唇角药渍用过的锦帕。想及此,脸上腾地烧起一片红云,但心里还是觉得古怪,谷主待我与从前截然不同,自从红缨死后,他待我的态度像是从陌生人骤然转变成了情人,这样的怪异叫人心里一阵阵发虚! 为了避免尴尬,我也从桌上端起一杯酒来喝,只不过,我没有他那样的大气概,我不过是情动之下抱起了一只汤碗来喝罢了。汤汁很好喝,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总之,喝进嘴里绵远悠长,似琼浆玉露一般入口即化。 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肚里蓦然打了几声细微的饱嗝,于是,便恹恹地住了手,把剩下的一半又放回到了桌上。手指脱离汤碗,眼光下意识地四下扫了一遍,果然,又与他的眼光撞到了一起。旋即,手指抖了一抖,重新抓起了汤碗不放,我想,最近真是倒霉啊,总是与他的眼睛撞在一起,从前来这谷里那些日子,没有撞上过一次! “羊肉汤好喝吗?”他的声音似破雾而来的闪电一般,带着不可忽视与阻挠的力量,让我心里蓦然一悸。 我还未点头回答,他的声音又擦着耳边继续传来过来,语调温和柔软了许多:“方才你抱起汤盆的时候,我惊了好大一跳,以为你渴了,”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那样大的一盆,你居然喝了大半,早膳不能只喝汤的,过不了多时,你的肚子就会饿了……” 他的这番话好似醒世良言一般,让我方才混沌的思绪瞬时清亮过来。我不可思议地瞪着方才被自己端起的汤碗默默地看,果真,如他所说一般,这哪里是什么汤碗啊,这分明就是一只汤盆,难怪我方才端在手里感到不可思议的重量,竟然是这个道理! 我在心里苦恼地骂娘,都是怪我太过于紧张了,以至鬼使神差居然抱着这样巨大的汤盆一鼓作气地喝了半盆,好在我很识时务,喝到中途的时候毅然决然放下了盆,试想,若是我执迷不悟地喝光了一整盆汤,该会有多么丢人啊。一只大象喝的不比我多啊! 他用勺子从我方才喝过的汤盆里盛了一勺汤出来,递到自己的唇边,眼睛却是向前,游移了半响,最终锁定到了我的脸上,问我:“后日真的不想随我离开吗?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谷?” 出谷?最后两个字让我神经一触,简直要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我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柔和地笑着,轻轻朝我看来。许是见我半响没有反应,他才补充:“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去……找你的情郎吗,随我一同罢,我出谷去办些事情。” 我向他摊开一双手,然后,用手向他比划,如此,可他还是不解其意,于是,干脆让人拿来了纸和笔,递到我的手里。 我用力握住了笔杆,在纸上写下黢黑的两个大字,“愿意。” “果真愿意?”他的身体朝前倾来,与我挨得更近了。 我继续在纸上写,“愿意。” “那好,你既然愿意,我不妨直说,本谷主答应带你出谷的条件之一,”他猛地顿住,默然看我一眼,继而续道:“条件是,是,你要嫁给我。” 闻言一惊,笔尖一滴墨汁霍然滴落,瞬时光景,立即在纸上泅开一片水渍。我抓紧了笔杆,怔愣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良久,黯然在纸上写道:“既然如此,那我不打算出谷了。” “你真的不打算出谷了?”他焦急地回问。“希望你到时候可不要后悔,为了这个机会,红缨苦苦等待了这么些年,我都未曾答应她……” 我猛地抬起头来横眉冷对,以至之后的句子迫然被他咽回到了肚里,话题戛然而止。我在纸上用力写下:“都是你的无情与始乱终弃害死了她,你居然还有脸说,你,你是一个混蛋!” “你,你……”他蹭然从凳子上面跳起,用手指着我额顶,一迭声说了好多个“你”字。“你如今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若不是红缨的人情,如今你不知早已死了几回!” “随便你!”我在纸上用力写下,作为对他的回答。 时间默然静止,房间里面陷入一片离奇的死寂,方才他的高声阔论瞬间化为齑粉,我以为,以为在我这句回答之后,他会像从前那般猛烈发作一通,或者,至少会撕碎我用来写字的这张宣纸。然而,他却没有。 他只是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踱到房间的另一处,旋即,又踱回到了出发点。然后,他猛地坐回到了凳子上,自作主张地拉过我的双手握住,说:“答应我,快答应我,若是你答应了我,我便可以还你自由,做人要能屈能伸……” “你这样做是为了赎罪吗,弥补之前对红缨的歉疚。”我猛烈地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力透纸背。 他低头看着纸上,沉吟了半响,缓缓启口:“好罢,如果你非要问个清楚,那我就告诉你,我……没错,在我的心里,自红缨死后,她的影子仍旧缠绕在我的心里,让我坐卧不宁,每每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如今,我想通过对你好来作为补偿,弥补内心的空洞……每每看见你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了红缨本人,闻见了她的味道,嗅到与她有关的一切一切。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这样于你于我都是有好处的……” “因为这样便能减轻你承担的压力和心中的自责,对不对?”我把桌上的草纸猛烈翻过去,在另一面用力写下。“倘若你能够日日在心中忏悔,我还能在心中为你找到开脱的理由,可你这般的缺乏承担,没有人愿意原谅你!” 他猛地坐回到凳子上,定定地盯着我看,然后,两手盖在了脸上,把头深深埋了进去,良久,用极其受伤的语调对我说:“为何你连一次减轻罪过的机会都不给我,倘若我并不在意这个女人,她的死便也影响不了我,可她死了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对我竟是那般重要,自己的心里装满了她的影子……以前被富贵和繁华遮住了眼睛,一直浑然不自知,如今明白了,却晚了……为什么,为什么不不给我机会?” 我在纸上继续写,“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从一开始你们之间的感情都与我无关,如果非要怪罪,只能怪你自己不珍惜机会。我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他的头埋的更低更低,我几乎能够看到他身体的颤抖。我该怎么劝慰他呢,或者他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任何劝慰。很多东西,在他拥有的时候,他并不珍惜,一旦错失了,他就会漫无目的地寻找他物来进行填补心中的黑洞,他与我留情,对我暧昧,都不过是想用这种极端方式填补心中的缺憾罢了。 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在浮华中沉浸太久的平常人罢了! 虽然出谷是我心中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他若以这个为筹码来换取心中的平衡,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自是不愿的。因为这样,对红缨一点都不公平。在她生前,我与她有着那样深厚的友谊,如何能够做出违背她的事情?! 况且,我爱的人还在谷外等着我,我如何能背过他与别人成亲,哪怕这场成亲是有名无实,我也不愿对王妙音做出丝毫的违背。冥冥之中,我总有一种预感,他不会那样对我放手,他回来这里救我,带我离开。 第三日,谷主果然如他之前的许诺所说,按时出走了。不知他这一走是否能够如约回来,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免在心中嘲笑自己。他的如约或者逾期与我有何关联,我总不可能依靠他的庇护过完一辈子。 这世上很多事情,总是需要一个人去面对,哪怕是心非所愿。 他是驾着船离开的,像我来时那样,漫过黢黑无边的欢乐谷水,他便可以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我与谷主最大的差异是,一个很想离开,一个却不想离开。因为我在这里过的并不快活,而他却是这谷中的王者。起点不同,期待的结果自然也不同。 我的嗓子仍旧未能及时恢复,所以,与他离别之时的对话,仍旧是借着点头与摇头完成的。 他问我,“我这一去,多有两月,你会感到害怕吗?” 我用力的点头。 他说,“不必担心,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该经历的总是要经历。”这番话说的隽永悠长,透着饱经沧桑的无奈,让我不甚惶恐。因为这样的语调,让我想起了记忆中某位故人。 当初,我来这里时,受到了他的热切欢迎,他带着我在这谷中游玩了好些日子,然后,像风一般,忽然无影,从这个世上蓦地消失。而我站在那四月的山坡上,长发披散在那狂野无边的清寒冷风中,脑子里依然响彻的也只有他的那句话,“该经历的你总归要经历。” 那般苍凉的语调,至今响彻耳畔,如同昨日。 ------------ 第八十三章 属于你的地方 这是谷主走后的第二日,这二日来,我整夜整夜无法安眠,那日见他乘舟而去,便想着自己也能寻来一叶扁舟,如法炮制,离开这地方。 只是,这想法尚未得到展示的机会,便有人上门寻衅滋事来了。 绿璎这次很是爽快,单枪匹马,身后的那帮狗腿一只也没有跟着,于是我以为她不过是来泼妇骂街,爆上几句粗口释放一下长期压抑的荷尔蒙,便算了事;我掐着自己的手指暗自揣测,谷主临走前的那番嘱咐定然对她起了作用,然而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我实在想的有点多! 当然,我了解到这一真理并非假以他人之口,而是通过自身的呕心沥血总结而来。当她把一只瓶子交到我的手中时,我就意识到,我可能已经上套了。 那只瓶子是细瓷制成,瓶身洁白无瑕,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把它放在掌心赏略把玩,两只耳朵接受了一旁站着的绿璎孜孜不倦而絮絮叨叨的教诲,她说她心中如何如何之歉疚,如何如何与我有过误会,请求我宽宏大量,再不计较。 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事实上,我与她之间的恩怨岂是几句口舌之争那么简单,中间还横亘着红缨的命。虽然她只是造成红缨之死的间接原因,但间接的原因依是原因,只要我没能在心中说服自己原谅她,哪怕她把一只金瓶子递到我手中,也抵消不了彼此之间的恩怨! 我把细口长颈的白瓷瓶子抛回她的手中,说:“这只瓶子很一般,可不像你说的那般特别,你收回去罢,你差点砍掉我的双脚,我与你势不两立!以后不要拿这种幼稚的东西贿赂我了,毫无意义!”说完,即刻转过身去,把门自身后合上,愣生生把绿璎晾在了外面。 我背靠着门心中无比自责,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白痴,明明与她隔着海一般的仇恨,却还能在她的巧言令色下接过瓷瓶,我搞不明白,我这是太过单纯做人没底线,还是耳根子太软遇事没主见,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抓着门框的手蓦地发抖,靠在门上的脊背豪无来由地一阵发冷,我用掌心抚了抚额头,居然发现额上满布汗珠,潸潸一片,似要滴落一般,我想,自己肯定是昨夜受了些风寒,如是想着,便腿重地朝床走去,想要躺下休息一番,好恢复些气力。 岂料,落地的每一个脚步却酿跄不已,身子也如被剥茧抽丝般,越来越软。离床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我突然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滑落跌落在地。就在双臂跌地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这果真是个套! 然而,明白得终究还是晚了,是我方才脑子一时发热,不计前嫌地接过了敌人递过来的东西,如今,施施然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一股蜇人的酸粘攻袭了我的双眼,以至于,它们再也无法睁开,继而,连脑中意识也变得恍惚起来。我朝着前面伸出了手,对着虚空乱抓一气,像是所有临死之人一般,明知死后什么也带不走,仍是执迷着要用尽全力最后一抓,哪怕什么都抓不到! 意识不断带着我向前奔跑,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可以飞梭自如,抑可翻滚跳跃,无所不能,终究,我是一只魅,如今又回到了那般自由无涯的状态,唯一的憾事,是我觉得呼吸里一阵无来由的闷热,仿佛有一打的汗水自身上跌落。 耳旁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似天边美乐,一阵阵被风吹来,灌进我的耳朵里面,时断时续。我霍地睁开双眼,却迎面撞上人头攒动,他们个个弯腰朝地面打量,半响,我才意识过来,他们打量的其实是我,因为我自己不知何时被人放在这三尺高台之上,旁边驻足流连的人布满了高台四周。 诧异间,我低头朝自己的身上打量,乍然之间,大惊失色!只见,我的前胸和腰间,只裹了一层刺透肌肤的薄纱,其余地方,全全暴露无遗。那些男人站在周围,皆皆眼神飘渺不定!明明围着那样多的人,却无半声嘈杂,大家屏气凝神把所有的注意力投入这三尺高台间,意兴阑珊! 只有我自己,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用双臂抱紧自己的全身,把头深深埋下,低得只差半寸便能触碰地面。 我想哭,想放声大叫,可是我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还是无法发出声音来!如果我能富有勇气一点,可以从这方高台跳下,找个无人之处寻件衣物来裹住全身,可事实上,我注定缺乏勇气,除了沮丧低垂着头,再无其他办法。 愣愣看着地面,心想,这个时候要是昏死过去该有多好,就不用面对这份示之众人的痛苦了。 人群里陡然一阵骚动,橐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到我旁边,戛然止住。我仍旧低垂着头,毫不在意外界的变化,直到一袭遮天蔽日的披风自上罩下,微弱的冲劲让我的肩膀蓦然一重。耳旁飘散些披风与气流擦动的呼啦声,我从臂弯里抬起低垂的头,下意识地侧过脸。 那是一件月牙白的披风,有着细致柔滑的质地,像是一朵盛大的花,堪堪停落我的身上,罩住我的全身。一个影子,恍然而过。 我怔怔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那是一个人的背影。但却不知为何,那个背影让我好生熟悉。有一种重逢故人的喜悦,无意识顺着我的心湖缓慢攀爬上来。 到第四日时,来人从高台上带走了我。 从高台之上拉我下地的时候,周遭围观的嘈杂中恍然抛出一句清晰的话,“这个女人是前谷主的夫人……” 我下意识朝着发声处望去,发现有人用手指着我的方向,一脸眉开眼笑向他旁边立着的人说话,后续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转过头向着四周扫视了一圈,恍然间他说的话再一次在我脑中涌现。然而,身旁押解我的家丁却不给我思考的时间,猛地在我身后推了一把,大吼:“想什么呢,快走!”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大厅里面,一个分外宽广辽阔的大厅,我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大厅里,有着两米之高的方台,方台之上立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秀致而华贵,桌子四周皆是用了金箔包裹而成,桌子的四个角上分别雕刻了绮丽而高妙的图案,像是雍容的花朵,又像某种不知名的神兽。 我立着大厅里面,用脚踩踏地上铺着的羊绒地毯,心里隐隐一丝惶惑。我不明白接下来这里会发生些什么。 这几日,多亏了一个陌生人的照料,他不仅借了衣服于我,还让人按时送水送饭,甚至,特意为我造了一个临时住处。倘若没有这地方,那么晚上我便只能像狗一般蜷缩在高台上的角落,潦草地度过一晚。而这,想必也正是绿璎所期待的罢,她期待我变成一条狗,在多般折磨中一点一滴耗尽耐心,悲哀死去。 也许,我真的会朝着绿璎期望的路上奔走,而这个陌生人的出现,却给了我一丝喘气的机会。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的脸,每次匆忙抬起头时,他已经把该放的东西放在我身旁了,只留给我一个恍惚不定的背影。 这背影,味道熟悉,我依稀记得,曾在某处见到过神似的背影,如今,隔了这样长的年月,轻易之间,却不容易回忆起了。 大厅里面突然涌进一阵狂风,穿堂而过,带动了挂在内室门楹两边的珠帘,而且还推到了一旁桌上放着的空酒杯,酒杯应声而落,随地滚动,在我脚下羊绒地毯上翻了几个滚后,蓦地停住,像是被人施了法术一般。 我从地上拾起酒杯,轻轻向前走出几步,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又站了回去,仍旧静静地候着。 右侧内室门外的珠帘忽然一阵轻而稀落的抖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从里面隐约传来。旋即,那条珠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侍女走出,用手扶了帘子把它挂到一旁的柱子上。半响,一袭艳丽装扮的女子从里漫步而出,梳着高高的朝天髻,脸上妆容描画的妖娆美艳,却因为铅华太过,使得整张脸沉重而庸俗。 我盯着眼前妖冶女子那张如调色板一般油彩过重的脸仔细地看,蓦地生出四分熟悉之感,与此同时,熟悉之音传进自己的耳朵:“秋歌妹妹,才这些时日就不认识我了?” 我无声地张大了嘴,我想我总算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如何?我今日的妆容是时下谷中最流行的,叫做浓墨重彩妆……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显得更加高贵了,更加让人高不可攀了?这是自然,本来我这种人就不是你们一般人可以攀缠的!”她自顾自地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小镜子自足而满意地照着,旁若无人。 俄顷,她蓦然收回了镜子,转而朝我瞥来一眼,用食指尖挑起一绺发丝在指间玩弄,带着些言归正传的语气,说:“秋歌妹妹,这几日你玩得可好?我故意让人给你这样一个舞台,让你展示,你,是不是应该感激感激我啊?” 我抬起头朝她看去,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抽动。 她的脸上写满了志得意满,频频朝我看来,似挑衅一般。这个人说话,向来有着销魂蚀骨的魅力,瞬间就能让对方化理智为疯狂! 我很想对她喷出一口唾沫,但自觉这样很没道德,便忍了下去,况且,以我如今无所依靠的地位、任何强硬反抗都是螳臂当车,如此一想,便深深地低下了头,干脆架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任凭她如何言语之狠辣,我都无动于衷,更不会在言语或表情上对她有一丝不敬! 她的声音继续不断地传进我的耳中,语调越来越粘腻和漫不经心,“像你这样的女子,是需要惊喜的,这可是谷主离开之前特意叮嘱过我的,所以,你看,我绿璎是一个讲信用的女人,也没怎么伤害你,砍你双脚那档子事早烂到了脑子里,再也没有想过,别说想,提都没有再跟自己提过了,还不都是因为欧阳谷主的一句话。” 这番话说的暧昧,我在心里苦笑,我又不是她的情郎,她不必用这样的态度对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这人多么实在,待我有多好似的! 她继续说,“秋歌妹妹,你知道吗,如今你可是已故谷主的夫人了?” 我怔然愣住,大睁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心想,她开玩笑的水平实在有待提高,信口胡诌的本领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她丝毫不顾及我脸上的疑惑表情,仍旧自顾自地续着之前的话说:“不过,你别骄傲,谷主虽然临走前特别交待,让我好生准备,说他一回来就要迎娶你,可是,”绿璎翻了一个白眼,“他回不来了,他死了,死的好,对我绿璎狼心狗肺的人都应该死,哈哈哈哈!” “我绿璎哪一点不好,对他哪里不好,从前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每晚都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如今倒好,死了一个红缨,他就与我翻脸了!以前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哭着求他,让他娶了我,他从不答应,如今竟然轻而易举就要娶你,呵,真是笑话!我从来不敢奢望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你身上了,笑话,真是笑话!” 绿璎猛地从凳子上站起,站在高台之上,长衣广袍,伸手向我指来,说:“你也不要太高兴了,你如今不过是个前谷主夫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自得地看我一眼,“好,既然欧阳不愿意娶我,愿意娶我绿璎的人多得是,遍地都是,也不差他一个,本来他这个徒有虚名的谷主就是别人给的,如今,给的人又收了回去,全在情理之中!而我,而我把前谷主夫人的名讳给了你,你以为,你真以为是为你好,呵,笑话,真是笑话,我不过是为了折磨你,折磨你,没错,折磨你,我看见你就讨厌,尤其你还是红缨的朋友!” 我怔怔然盯着脚下的羊绒地毯看着,一动不动。 “你在想什么?你回答我!哦,我想起来了,你的嗓子还没有恢复过来,说不了话,呵,笑话,真是笑话,说不了话也好,那你就带方着耳朵仔细听着,听清楚了,听好了!欧阳的死与我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船是自己沉入湖中的,尸骨无存!” 她猛地从桌子上一把抓起酒壶,就着壶嘴喝了满满一口酒,然后,啪地一声把酒壶放回到桌子上,对着我说:“既然他命中没有当谷主的福分,那这个位置就还回给侯爷,而我,绿璎,理所当然成了新一任的谷主夫人,呵,从前奢望而得不到的事情,如今竟然这般容易,呵,笑话,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你看着我做什么,觉得我好笑?呵,我好笑吗,我一点都不好笑,你自己才好笑!”她再次从桌上抓起酒壶,壶嘴对着自己的喉咙狠狠灌下,潇洒恣肆,从她口中溢出的酒水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滑下,像是一条细而窄小的河流。 壶中最后一滴酒跌落进她的嘴里,她用右手提着壶身一阵猛摇,发现壶中早已干涸,再也滴不出一丝酒来的时候,猛地丢掉了酒壶。壶身撞击到地面,发出巨大的一声,随后,在地上打着圈滚动几次之后,才缓慢停了下来! 她无力地瘫倒在凳子上面,冷谈地执起下巴,遥遥地将我看着,说:“你知道我今日找你过来是为何吗?” 她的唇角不规则地扯动了一下,用中指骨节敲打着桌面,说:“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今,你已经风光完了,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无比风光,之后,可得反着来了,知道吗,我打算将你囚禁起来,我不打算让你死,我要让你自己死,我是一个心存慈悲的女人,从不主动杀人,我想看着你自己杀死自己!” “别怪我,我也是个受害者,当我知道我为之付出了感情和身体的男人,居然心中深爱着其他女人,而且还把这个女人的死怪罪到我的身上,我就怒不可遏,可是到头来,惹我心烦的人,只剩了你,你说,我该不该拿你出气呢?” 她眸光冷厉地看向远方,嘴角阖动,“只有深墙高院,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 第八十四章 戴面纱的女人 谷主死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谎言,然而,却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我回忆起记忆中,关于他,清晰而又模糊的样子,呼吸猛然窒住,仿佛是在昨日,我才与他挥手道别,只是,世事无常,转眼,噩耗已成定数。 他的面容如同绿幽湖水里的翻白细浪,每一次在脑海里的跳跃,都是相互迥异的状貌。桀骜的,孤高的,忧郁的,悲伤的,深情的,温柔的,沉默的……一点一点,如同无痕之水,缓慢从指尖流逝。而我,对于他的感情,却是这般奇怪,既有着惺惺相惜的同情,亦有着彼此孤离处境下的相知,明知他做过很多的错事,可我,却再也恨不起他……我宁愿把那些错误全全归咎到绿璎身上。 他不过是一个一心想摆脱出身的小人物罢了!如同流星,晃眼而过,那么短,那么瞬。 当我忆起与他有关的往事时,我正半躺在一堆茅草里。闭上眼睛,大脑里飞快流转过关于他的一切一切,眼泪就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这番浊泪是为他而流,还是为了红缨,抑或、是我自己。也许,更多是为了我自己罢,因我此时的处境竟已沦为这般! 我以为绿璎所说的深宅大院,会是一座空冷的宅第,未曾料到,却是一方囚牢之地。 这里,尚未浇制的黄泥地面,日日都向外透着一股逼人的清寒,一阵一阵、携着浓重的土腥味,而我的卧眠之地,不过是一堆枯草!唯一的期待,是每日屋外晴朗之时,我能透过铁制窗户里传进的薄薄日照,感受这世间最后一丝温暖的残存。 一连几日夜晚,午夜人静之时,我都会攀爬到那扇铁窗之上,对着外面的星辉朗朗重重叹息。我想,我好端端一个鬼魅,却也如同凡人这般凋敝,被人囚禁,想来简直荒缪。 可眼下,却想不出办法逃离这里。倘若,我往后的人生,都要在这漫漫污秽和黑暗的囚牢中度过,简直是惨如洪荒般的可怕! 廊道里的木门忽然咯吱一声轻响,如同静夜里的蚊子轻叫,虽然低微,却让我的神经陡然一震。 我霍地静了下来,伫立原地凝神探听,方才低而微弱的开门声蓦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低而轻的脚步声,似是在朝着我的方向移动过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而我却不感到害怕。 若我作为一个鬼魅,都能对同宗感到惧怕,这实在太滑天下之大稽了! 廊道尽头处一盏星光忽明忽闪,踏步清平地游走在黑暗中,从容不迫,与之相配的,是杂乱纷沓的脚步声,仔细听,这阵脚步似是忽然间自天而降的细雨一般,跌跌撞撞,胡乱无序。我忽然觉得,来者是两个人。 脚步声在我的牢笼外骤然停止,借着油灯的昏暗光辉,我怔怔然朝着外面望去,果然,看见了两张面孔,只是,其中一张面孔被一层面纱遮挡,使我只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熠熠星辉的两只眼睛,兴许是油灯的缘故罢,那双眼睛在这样的夜里,看起来像是两盏沸腾的火把,绚烂至极。 油灯里骤然响起一阵噼啪声,点点火光从罩子顶端的豁口迸裂而出,在黑暗中瞬时明灭,其中一人把油灯的罩子揭了揭,冷不丁骂了一句:“妈的,烛芯快用完了!” 我的心跳蓦地缓了节奏,方才险些要从嗓子眼一跃而出的心脏,只因他这句家常的话,旋即便落回原处。 话能说的这般气势,定然不是坏人。 同样的声音再次传来:“得了,你们慢慢聊吧,这盏破灯眼下也持续不了多少时辰了,你掐好时间就走人吧,反正这地方守的松,你待到天亮也无甚关系,只是……天亮一定要走啊,不然被抓住连累了我,往后我在这谷里就混不下去了……行,灯给你,我走了……” 一人把手中的油灯霍地往同伴手里一塞,转身就走,走的甚急,想必是急着回去睡觉,方才的清梦定然被眼前这个戴面纱的人给扰乱了。 如今,油灯移位,定定地落在了眼前之人手中,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响,从“大妈”冥思苦想到“大哥”,实在想不出适合他的称呼,于是,只能吧嗒吧嗒嘴皮,问他:“喂,对面的,你……我们认识吗?” 本来想问他——喂,你是男是女啊?但想了一想,觉得对面万一来了个泼妇,我这么一问,岂不刺到了人家痛处,逼得人家三更半夜对我一顿破口大骂,于他于我,都不愉快。若是后果更加可怖一点,泼妇的骂街才能瞬间爆发,一直骂我到天亮,想必,我本人就算是把头埋进那堆枯草中,也是无济于事。 沉而寂静的夜里,恍然再无半丝声响,我的那句问题,如同落入深渊的一粒石子,未能激起半丝反应,他仍旧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亦不开口。 时间忽然静默,除了那盏如同蛇腰般四周抖动的烛火,象征我所处并非梦境,其他,于我都如滚滚浓暗般,伸手触不到半分。 我无力地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那张戴着面纱的脸,“你……是女人?” 这个问题其实是脱口而出的,好吧,摸着良心说句真话吧,事实上,我并未探出他是男是女,只觉得好戴面纱者一般都是女人,她们时常羞于示人,才出此下策。不过,又一想,觉得男人戴面纱其实也无任何不妥之处。 熠熠星辉的那双眼睛如同烛火一般明灭闪动了一下,有奇异的光晕顺着她的眼角铺陈开来,然后,他的嘴角有微弱的嗡动,最终却只是紧紧地闭合,对着我坚定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晓得他的意思了,她的确是个女人,我蒙对了! 可是吧,看着她的身材,又替她感到悲哀,长成这样,难怪弄张面纱把自己盖住,理解理解! 夜太黑,我看不出她身上衣服的颜色,我以为同她的面纱一样,都是恍若隐没的黑色。我决定和她聊聊天,“你是哑巴吗?” 她不回答,低头看了手里的油灯一眼,像是未听到我的问题呀。一般 我想,不回也罢,这个问题肯定刺到人家痛处了! 岂料,在我扬着头捶打自己后背之时,却清晰地看见了她的摇头。 摇头?她不是哑巴? 那她为何不说话!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隐没在一大片浓稠的黑暗里,使得原本那张因为面纱而显神秘的脸更加让人好奇。 我轻轻地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没话找话说,“你既然来看我,自然是有事找我,说吧,我洗耳恭听。”抬头看了一眼那双黑暗中闪动明灭的眼睛,又续而开口,“倘若你真是一个哑巴,也不必介怀,我曾经,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哑巴,只不过,如今刚刚恢复……” 这番话说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该是有多么寂寞啊,被囚禁在这种痛苦不堪的地方,但凡稍稍有些尊严的人,定然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可我却不能,因我知道,作为一个还魂的魅魄,我若这次一死,以后便再也没了机会存活世上。 油灯里的烛火像垂死挣扎的蝼蚁一般,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一丝光线,旋即,归为沉静,整个室内瞬时化为一片秋潭水,漆而黑暗。 我的心中俨然有丝惶恐,这个陌生而丑陋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候找到我,难道就是与我两两相对站在这黑暗中,嗅这牢里的浑浊空气吗?这实在太无聊了。我若是告诉她,我不是人,而是一只鬼,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落荒而逃。 浓稠黑暗中,陡然响起“嚓”地一声,旋即,一方斗室透出大片的光亮。她的手中拿着一根白蜡,正哔哔剥剥地燃着,偶尔发出嗤呦一声。 望着那根白蜡,我的心里陡然一阵澎湃,动情地说:“你家应该殷实至极吧,这跟白蜡比黄金都要贵重,你却轻而易举就拿他点了灯。” 她愣了一愣,像之前那样,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有片刻的寂静,他忽然将手中的白蜡朝我递了过来,像是托付一件临终遗物一般,正式极了。 我连忙伸出双手接过,然后,用困惑的眼睛盯着她看,说:“你把这根如此贵重的白蜡给我又有何意义,我在这漫漫黑暗中早已形成习惯,你给了我也只能让它浪费,还不如你自己留着,这般金贵的东西!”说完,转手就要还给她。 她却往后退了一步,拒绝接纳回去。 我干干地立在原地,瞪眼看着手中白蜡安详燃烧,眼睛怀疑地朝她瞟去。 这个人,这个不可思议的人,她的行为让人费解!难道她是因为生活太过无聊,想找个人打发打发时光,所以才如此行事。可她犯不着搭理我这样一个身陷囹圄的家伙! 我蹲下身去,把白蜡定定往地上一立,拍了拍手,说:“站着真是累呀,这破地方实在没个凳子,要不然我也可以招待招待你……” 她随之在牢笼外面蹲了下来,外罩的大衣披风如同云裾漫天滑过一道鸿影,转瞬披落在地,手腕之处一件微弱器物锃亮闪灭,如同山间星斗。这般潇洒的举手投足,一颦一动,干净利落,这世间居然有这样大气的女人! 空惶混沌的黑暗之中,我听到了一声啜泣,隐约的一声,似蚊子啼叫,瞬息却又化为无声。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抬头之时,看到她双眸里有漫漫星光,我的心陡然一缩。 昏黄的光线斜斜铺盖在她的脸上,看不清她的全貌,但那双眼睛却是水中明月一般,昭然明亮。 我怔在原地有些讪讪,半响,才用手伸出栅栏之外,本想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然而,在我的手触到她的那一刻,她迅疾向旁边跳开,避开了我的接触,像是在可以躲避什么一般。 我佯装未曾察觉,用手指了指地上,“地上有些潮湿……” 她轻轻地向我摇了摇头,藏在面纱里的半张脸有片刻的失神,自然,这仅是我凭着知觉猜寻到的。 我霍然失神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自己的床,不仅悲从中来。 自己活了这样的年纪,这世间的锦绣繁华都开过了眼,如今夜夜却要在这方茅草之上屈就,真是可笑! 回过头时,发现她安静地蹲在我的对面,与我隔着一臂长的距离,正在认真地观察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这些时日过的太苦了,怕是脸上气色不好看,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她猛然一怔,然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对我的话做出了连连的否定。 我开玩笑地接过了话头,说:“难道你觉得我如今还是国色天香?” 她愣愣看我,半响,深深点头,姿态情景,都带着满满的诚恳。 我心明了,她不是在撒谎。 我宽慰地笑,说:“难得你肯听我唠叨,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呆着,孤单的很,如今与你初次谋面,而你却这般有耐心,实属我之幸运。在此深深感谢了……” 我说,你认识我吗? 她摇头。 我说,那你这般周折是为何? 她仍旧像先前那般低低地垂下了头,并不回答。而且,每每当我我探寻她的来意之时,她必将沉默。于是,我只能在心中以为,她来这里不过是想找一个身陷囹圄的倒霉蛋交流一下心得,从而肯定自己在外面的自由生活是何等珍贵、何其需要知足! 我说,既然你不愿谈及这个话题,那我们彼此聊些其他吧。 她赞许地点头,藏在面纱后面的半张脸神色恍不可闻地变了变。即便是隔着一层面纱,我也能瞧见最深处向外透出牢牢的喜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指缝间不断跌落的细沙,透过夕阳的余晖,折射出更加斑驳的色彩。我此时的心境,偶然平静,时常晦涩。 整个过程,都是我絮絮叨叨地讲,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然而从前,我却从未如此觉得。 大多时候,她都是静静地侧首倾听,然后低头定定望着地面,只是偶然间,听到某些特别的地方,她都会抬起头来深深看我一眼,这个时候,我会笑笑,自我辩白地说:“这些并非是我虚构,而是我在这谷中的经历。” 这段时间,因我常常会想起红缨,如此这般,我便也把红缨的故事告诉她了。我想,大家都是女人,这样的故事总能唤起她的同情。 对于这个陌生的女人,我总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信任,她虽然是一个女人,但举手投足却充满了阳刚之气,这种气度,让我恍然产生了一种熟悉之感。 晨光曜曜,高铁窗外雀鸟的啁啾缓缓而来,投射进囚牢里面,映出浅浅光辉,使她的身形依稀可见。当我想要再看得更加清楚些,她却起身从地上霍然站起,向我施了一礼,然后,便如梦幻破碎时的急促,旋即转过了身,朝着廊道尽头奔去。 空旷的楼廊,又回归到了从前的安静,只怪夜色太浓,瞬时便掩映了她的身影,与苍茫黢黑融为一体。 我从地上执起他留下的白蜡,定定端在手心,怔怔地看,像是看着一件绝世罕见之物。忽然,不远处的地上滑过忽闪而过的亮光,只是一瞬的明灭,却偏偏被我瞧见了。 擎过白蜡,朝着光亮晃动之处倾力过去,见地上端正立着一只手镯。有片刻的犹豫,我从地上执起它。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向四肢传越,灼灼光晕之下,它的全身披拂着沉着耀眼的青灰。记忆之中,有某件物什缓慢碎裂开来…… 这只手镯,曾留藏在我的记忆深底,一晃这些年月过去了,竟能再次相逢。我敢肯定,这是故人的手镯,因为手镯背面堪堪阴刻着一个小小的“音”字! 当日王妙音想要把手镯赠送于我,我却以“质地粗糙不值钱”为由拒绝了他。孰不知,如今还能再遇到…… ------------ 第八十五章 面纱之下的人 第二日夜晚,她继续过来看我,只是这一次,她不再让守门的人陪同了,单单擎了一盏油灯,自己就过来了。 她到的时候,我正坐在茅草堆里仰头盯着铁窗外的半轮高月发呆。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当面向她问个明白,尤其想知道,她是不是王妙音派过来的人,抑或,王妙音本人已经找到这谷中来了。 她把油灯轻轻往地上一放,灯火左右扑闪的影动惊醒了我,我仓皇地转过头去,撞见她那张被面纱半遮半掩的脸。 她在昏黄的光线中,举起右手轻轻向我摇了摇,我亦点头回应。 奇怪,只见过一次面而已,却与她默契到这样的地步,真是叫人费解! 我从茅草堆里拾起,漫步迎了上去,主动打招呼:“喂,你好呀,戴面纱的美女!” 她的肩膀极轻地颤了颤,旋即又恢复了如常,向着我点点头,算是对我这句话的回答了。 我撇了撇嘴,霍然想起自己肚里憋着的话,如此想了,也就如是问了,我向来不是一个百般顾忌的人,“喂,你是不是王妙音派过来的?” 对方的身体猛然一僵,扬起头朝我轻轻看了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半响,才沉吟地摇了摇头。 我则穷追猛赶,“你肯定在撒谎!你若不是王妙音派过来的人,怎么会有这个?”我恍然从腕上卸下那只被我抚摸了一整个晚上的镯子,把它举到她的跟前,摇了一摇,然后默然注视着她。 她伸手就要抓过,被我及时收了回来。我得意看她一眼,说:“既然诚心留下,就不能反悔收回,除非——”我故意拖长了调子,看了她半响,才续上后面的话:“除非你告诉我这个镯子是怎么得来的?你……是王妙音派过来保护我的对不对……你不说,等我出了谷就去贴张告示说你是小偷。” 她伸到半空的手陡然停住,默默收了回去。 黑暗里,除了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再无半丝动静,她的声音缓慢开始,又迅速收尾:“既然你如此喜欢,那就留下罢。” 这番语调,如同滑过天幕的流星,带着让人猝不及防的力道,等我仔细听时,她却早已住口。 既然你如此喜欢,那就留下罢。 这番语气听起来是多么熟悉啊!我仿佛可以看到记忆中那个喜欢穿着一身华贵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时常冲我扬起嘴角,露出春光明媚的笑容。 我的心跳紊乱得如同一堆乱麻,怔怔然抬起头,对上面纱背后的那张脸,熟悉的感觉瞬间坍塌而来,带着天荒地老般的气势。我挣扎着喊出声:“你是男人,你不是女人,你是王妙音,你是王妙音,我猜的没错,你是……” 然而,后半句话终是卡在了喉咙里。 她把右掌附到自己的胸前,露出那里娇俏的轮廓,用熟悉的音调对我说:“我可不是什么王妙音,我……是一个女人……” 我的眼泪顿时流落出来,大片大片恣肆滑落脸颊,我说:“你撒谎,你不是女人,你在撒谎……” 天塌地陷的感觉霍然袭来,又像是自吊桥上面踩空,一脚跌入底下的万丈深渊,带着不甘以及殷切希望的落空,缓慢向下崖底坠去。 她的声音为何那般与他相似,为何! 她沉默地注视着我的哭泣,任由我肆意发泄,我瘫软地回到方才坐着的茅草堆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咽着哭出了声。 原来,我的心中是那般牵挂那个人啊,我总以为时光的流逝,早已冲刷掉了从前的那番美好,也冲刷掉了他的面容,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他的影子早已刻印在了我的身体里,任凭万年的流水,都不会冲散。 相同的声音毫无预测般从耳边传来,“……秋歌……”短短的一声,像隔着万米的距离,苍凉而低沉。我虽然惊叹于这个陌生女人何以知道我的名字,但此时却全无心力发问,只是不断对她的音质做出揣测。 那般音质如何能是一个女人发出,这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啊! 我默然止了哭声,因为心下有了一个主意,转过头去看他,愣了一愣,斜着眼角道:“把你的面纱摘了,我想瞧瞧你的脸!” 她闻言一怔,犹豫地看着我,半响,轻轻嗫嚅:“我,我……生来丑陋,只怕吓到了秋歌姑娘……” 我截住了她的话头,“没关系,本姑娘胆子大,轻易不会被人吓到!” 她的右手抚上脸颊,紧紧贴在面纱之上不肯拿下,良久,朝前走近一步,猛地从栅栏间隙中抓起我的手,覆在她的脖子上。 指尖被一股力道轻轻牵引着游走,在一个凸出的骨节之上霍然停住。霍然之间,抓着我的那双手向外散发出浓烈的热度,涔涔的汗水打湿了我的手背,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喉结,喉结,她怎么会有喉结? 惊异地抬起头去看她,她却避开了我的眼睛。良久,只听见水珠跌落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穿越墙壁渗透出来的水渍,这个地方,四季冰冷潮湿,颓墙上面时时有水珠跌落,像是无尽的雨季,即便外面万里无阴,这里也如寒冷冰窖。 她的声音刺透彻骨的寒气,穿越而来,带着历载无数的情绪,“你猜的没错,我……是男人……可我却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 “李轩,你是李轩。”我脱口而出。 空气猛然凝固,我仿佛能够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他的脸上似有一种感情慢慢剥落,带着意外相逢的喜悦,又隐隐透出失意。半响,沉默地抬头,定定地盯着我看:“你的眼里只有李轩吗,这般漫长的分别都不能消减你对他的感情?” 他的回答让我诧异不已,我说:“那你是?” 他沉默地注视我。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个时候,俊逸潇洒的王公子,总是穷追不舍地向我讲述一些奇闻轶事,每每以为能换来我的开心,而最终,只得到我的横眉冷对。 如今想来,当日的我,该是有多么霸道啊! 我亦细细注视着他,可惜,油灯的光线太昏暗了,除了模糊的影子,并不能看清。况且,他是在有意地躲避我,避免与我的接触,避免被我发现,所以,即便我心里无比相信,却始终不敢肯定。 当我想要再次与他交谈一番的时候,他却两手一拱,朝我告辞。我的嘴大张着,说出一半的话恍然收回,愣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自我眼前消失,一寸寸,直到彻底融为黑暗,再也看不出半分。 我本来想告诉他,他说的不对,在我的心里,李轩早已及不上王妙音重要,可是,又能如何,他并非是王妙音本人,我告诉他这番有何作用? 黑暗里,无名的昆虫轻快地叫了几声,发出尖锐而嗡咛的闷响,听起来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在吹一只巨大无比的哨子,任由百般发力,哨子都只发出轻轻的哼声。 我无奈地苦笑一声,是啊,他怎么可能是王妙音能,王妙音那般潇洒俊逸,如何会是一个不男不女!他不但有喉结,连前胸都如此挺拔,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王妙音! 天亮了,我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我是多么向外牢笼外面的那番自由世界啊! 我用青石板垫起高高的台阶,踩着墙上的缝隙,一步步向上攀爬,直到眼睛能够得着铁窗的边沿。 双手一用力,身体便腾空跃起,我忽然想,若是我真心想要离开这里,或许可以用地上的石板打磨这些手腕粗的铁杆,只是,这样的浩大工程免不了要耗费多年! 透过铁杆之间狭小的缝隙,我痴痴地朝外面看着。我是有多久没能享受到外面的自由和阳光了,碧空如洗的蓝天,祥和飘渺的白云,这样的时间明明离我只有一指间,却似隔着云渊之远。 他还会再来吗,这个奇怪的人…… 对于他,我有着那样多的期待,也充满了疑惑。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来见我? 夜幕,悄然密布,带着重重的忧愁。我在那窄小的空间里来回转着圈子,等待他的到来,他就像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精灵,带着不染纤尘的喜悦,让我的心灵有了一丝契机,却又在转身回头之后,再也无影。 我在那里转圈,小跑,蹲着,靠着,不停换着自己的姿势,心里着急得像是十指被石磨无意间压住,再也拔不出来。 若是我能出的去,一定主动找上门,问个清楚,他为什么要迟到,为什么! 那根他送我的白蜡,正安然地立在墙角,静静地燃烧着。我看着烛火摇动,心情轻微得就像是新做的陶瓷。 我把那只镯子从腕上拿下,放在手心静静地端详,心里霍然拂过一阵喜悦。从未发现青铜制的镯子是这般漂亮,以前竟是有眼无珠,如今看来,这才是世间美中之最! 可他为什么还不来,他若来了,我一定当面称赞这只镯子。 可是,王妙音的镯子为什么会在他这里,难道…… 难道是王妙音死了,不,不可能,他那么强壮…… 可他若没有死,为何不主动前来找我,而且这镯子怎会落入他人手中? 他一定是死了,一定是!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离开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死了,为什么? 我把白蜡从地上执起,静静置于手心,看着它安静的燃烧,潸然泪下。上天啊,为何那些对我重要的人,都要这样一个个离开我,让我往后的人生不断陷入到孤独之中,以后的路,我该如何? 白蜡静静地在我掌心燃烧,伴随着我的眼泪,一滴滴跌落而下。虽然落入掌心一片滚烫,但与我心中的痛楚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而我也知道了,那个戴面纱的怪人,再也不会来了,不会了。 他一定是被我吓到了。 我把头埋进双膝之中,颤抖着肩膀痛哭了起来,我想,我这一生实在是个悲剧,生前为人的时候,相貌丑陋,连未婚夫婿都嫌弃我,而今重生,仍旧这么失败,眼看身边重要的人接连离我而去,而我却连半点挽救的能力都没有。 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铁窗外面,皎白的月亮从云层之中缓缓踱步出来,却显得更加凄凉。我知道,我这一死,除了烟消云散,再也没了再世为人的机会,可是,我究竟活的太苦了。人的承受是有底线的,虽然我如今只是一只鬼魅,但是鬼魅,也是有承受的底线啊。 伸手抚摸这根用外衫制成的白绫,我的心冷彻万里,如今,即便是死,也死得是这般寒酸。 拉开布环,轻轻把头塞进里面,“卡嚓”一声,白绫应声而断,我心下一阵激动,莫非在最后的时刻,有人出手挽留了我?待我看到断口处,心里却更加凉寒了。 是我自己太胖了,胖的连白绫都坠断了,不但没能死成,这下连外衫都没有了。 我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啊…… 身后,一句清冷之音忽然响起,似破冰而来的千年雪珠,又似万里云荒之上的白色冰弦,带着微弱的颤抖,“……紫华……” 紫华?有人叫我紫华? 转过头去,那个戴面纱的男人定定站在那里,方才的清冷之音竟是从他嘴里发出。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同样的音符再次传来,“紫华……” 紫华,没错,是紫华! 我惊诧地看着他,眼角的两行眼泪继续顺着脸颊滑落,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名叫紫华?”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低头,朝我俯视而来。突然,猛地扬手,揭掉了脸上的面纱。 ------------ 第八十六章 如同我此时心境 面纱之下,温和脸庞如雾,带着大雨过后的朦胧,执执地朝我看来,好似要把我刻进眼里。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大睁着双眼眨也不眨看着眼前的人,良久,噗地笑出了声。 王妙音嗔怪地看我一眼,“笑什么,许久未见也不拥抱一下!” 我撇嘴,“你穿成这样还不好笑,不男不女!” 王妙音心碎地看我一眼,当着我的面从胸前掏出两个沙包,信手往地上一丢,抱怨:“累死我了。” 我抬起头定定地朝他看去,然后悲伤地垂下了头,眼泪再一次顺着眼角潸潸滑下,然后伏在木头栅栏上哭的泣不成声。 王妙音在一旁尖叫,“喂,美人,方才还在大笑,怎么转眼就哭了?别哭了,来来来,咱们拥抱拥抱,许久没碰女人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他,哽着声音说:“你,你……你还是像从前那么帅,而我,你看,已经成了残花败柳,我没脸见人了,呜呜呜呜……”哭到尽情处,我用双手蒙上了脸,颇有大声嚎啕一番的气势。 王妙音伸出右手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用手抬起我的头,细细地打量我,丝毫不顾及彼此之间隔着的栅栏。他用手拨开沾粘在我额上的一绺发丝,动情地说:“哪里,你仍旧像之前那样美,在这世上,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了。” 我抬起眼睛看他,“你说的可真?” 他用拇指摩挲我的脸颊,低声说,“很真,很真,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真的了。” 我敲打他肩膀,“贫嘴!” 他抓住我的手腕,“没贫!” 我说,那你为何要扮成女人来看我,是为了逗我笑吗? 他说不是。 我拔高眉毛,说,那是为何,难道你有特殊癖好,多时不见,你的口味变了。 他急忙辩白,口味没变,一点都没变,还是好你这一款的,至于扮成女人嘛,他兜起了圈子。 我急的咬牙:快说! 他颇有些难为情,半响,才支支吾吾道,“因为,因为……因为守门的老头有些特殊癖好……”说完,还无比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我啊了一声,差点在原地跳了起来,我说,王妙音,你该不会已经失身了吧? 他沉了脸色,胡说! 我说,那……这个特殊癖好该如何解释? 他说,额,不过是对着那老头说了几句甜腻腻的话,这老家伙不让男人进门探视,无奈我大好一青年只能男扮女装了,唉! 我噗地笑喷出来,本还想问得更细些,他对老头说了哪些甜腻腻的话,不过私自觉得,自己若是动用一下想象力,定然能够知晓一二,只要没失身就够了,嘴皮子上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我忽然低下了头,又是一阵失声痛哭。 王妙音在一旁抓耳挠腮,“怎么了怎么了,我对老头说甜话惹你伤心了?” 我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最后茫然地抬起头,盯着王妙音生生看了两秒,哭出了声:“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呜呜,我昨夜难过了一个通宵,呜呜呜呜……” 王妙音蓦然沉静下来,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半响,音调轻柔地安慰我,“怎么会,傻……”最后一个字,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拉过我靠在他的怀里。 虽然,我们被一排栅栏隔在两边,但,他身上的温暖,还是无边地蔓延过来,覆盖我的全身,使我的整个人都全全陶醉在里面。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一次,我一定要告诉他,告诉他经过这样漫长的时间,我想明白了,想明白我心中深爱的人,是他。 是他。 是他,我多么期待着自己能够亲口告诉他。 可是,我想找一个正式的场合,把这个美妙事实庄重地告知给他听。 现在还不行,这个地方太寒碜,我不能让我们的爱情在这种地方扎下根迹。 王妙音从怀里推开我,轻看我一眼,然后从袖里掏出某种尖锐物什,舞着它在我面前晃了几晃,说:“你等着,我救你出来。” 我盯着他手里的锐器不放,问,“这是什么?” 他低头鼓捣手中的玩意,应声而来,“这是……救你出去的宝物,俗称撬锁大师。” 我想我明白了。 哐啷一声,铁锁应声而开,撞在旁边的木栅栏上,发出橐橐的沉闷音调。抬头时,他人已立在我的身旁,正站在那里,定定地朝我看来。 我主动向前一步,他拉过我的手扶在他的脸上,划过他的眉眼和唇角,抚摸他五官的弧度,手心处微微有些水漾。 他的声音低低传来,“我……好想你。” 我深深看他,说,“我也是。”然后,眼泪犹如决堤之河,款款而流,再也停不下来。 他猛地一把拉过我,这一次,让我真真切切地靠在他的怀里,我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膛的跳动,急促而苍茫的紊乱。然后,我把手重新置于他的脸上,抚摸他的脸颊,说,“王妙音,你瘦了好多。” 他深深地看我,“你也瘦了。” 我说,王妙音,抱紧我,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你的怀抱真暖和啊。 他说,那我一辈子这样抱紧你,你愿意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愿。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从怀里推开我,问,为什么? 我羞赧地看他一眼,然后假装板起了脸,说:“前两回,你宁愿戴着面纱,都不愿告知我实情,我……我生气了,哼!” 他又把我放回他的怀中,揽着我的双臂箍得更紧了,半响,才坦白道:“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好,但……”他的胸膛更加起伏不定了,把我的脑袋往他的怀里更深处按了一按,仿佛怕我瞬时就会溜掉,然后,轻叹了一口气,接着方才的话续道:“我是一个男人,当我心仪的女人心中深藏着其他人时,我也会,也会气愤,也会……觉得自尊心受伤,我……紫华,我……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我用力抱紧他的后背,说:“我明白,我明白的。” 他的身材挺拔而匀称,一袭长衫时候,如同天之仙人,脱俗而绝美。而我,如今正把这样俊逸的男人搂在怀中,我在脑里想象他所有美好的样子,举手投足,都如诗歌般潇洒而诗意,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流连。 我想嗅着他的笑,嗅着他的唇角,闻着他身体的味道,我想,吻他。 梦幻之中,仿佛有着夏日初荷的淡淡清香,带着迷醉般的味道,让我沉浸在梦中恍然不觉地露出唇角深藏已久的微笑,我微笑着嗅触他眼里投动的、关于我的影子。 肩上猛地一紧,他把我从怀中抛出老远,使我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我睁大了双眼,几乎是瞪视着他。 太过分了,真不给我面子! 差一点就吻到了,居然推开了我,可恶! 可恶的王妙音! 王妙音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抓紧时间,快些出去,若是天亮就不好办了,那个老头被我下了药,你……” 他回过头看我,声音骤然中断。 云的暖意似吹笛奏乐般飘渺而来,带着天界奇妙的旋律,乐声降落的地方,溅起无数朵温柔水花,我仿佛能够听见风在我耳旁吹动的声音。 我把头轻靠在他的怀里,我听见,他的胸膛在剧烈跳动,紊乱沉重的呼吸像是一条蛇般缓慢攀爬上他的身体,带着轻微颤抖。 他的手缓缓抬起,轻按在我的肩上,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想,完了,这下丢大发了,这个正人君子又要把我从怀里推开了! 身体快速打了一个来回,便又稳稳当当地跌入一方温柔地带,有一双巨大的手揽紧了我的腰,用力抱住了我。当我正要思索这是一方何物时,唇上霍然罩下一团热气,带着六月雨季的湿润和燥热,急促而又热烈覆盖在我的唇上,轻柔热气吞吐拍打在我的脸颊,我的心跳蓦地加快。 时光,风,我恍若跌入一个末世的临界点,世间所有的悲喜都在此静止,耳旁涔涔飘过的,是流水的灵动。长瀑高悬,带着静止的色彩,我知道,这个世界从此为我绽放,与此同时开放,还有我的爱情。 我的嘴唇轻轻阖动,低低絮语,“王妙音,我喜欢你。” 唇上那方温软蓦然消失,王妙音收回自己的唇,惊吓而又受伤地问我:“什么,你不想了吗?” 我主动覆了上去,在他的唇上吐下温暖的圈,“不是,我是说,继续。” 温润之感再次袭来,如同海天相接处的一汤温泉,带着潮海的湿味却又暖若初春。我仿佛看见四季的花,依次盛开,带着降临尘世的喜悦。如同我此时心境。 ------------ 第八十七章 出谷 王妙音猛地把我从怀中推开,灼热眼神扫过我的眼睛,“紫华,我们必须离开,晚些就来不及了。” 我惶恐地抓紧他袖口,抬头凝视他的双眼,恍然不知所错。 他的双臂把我圈进怀里,神色里悄然多了几分迫切,然后,他用右手猛地抓住我的肩膀,说:“我们必须走,立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下,我的万里头绪立刻沉着下来,把牙一咬,说:“走!” 腕上骤然一紧,一抹温热在肌肤交联之处停驻,我知道,那是他掌心里的温度,哪怕走在这漆黑一片的廊道之中,这方温度也如小小明灯,点亮了我内心的欣喜,所以,即便是逃命,也带上了一丝浪漫的味道。 一路穿越到廊道的尽头,畅行无阻,整个世界似沉寂一般,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挠。绕过看守的房间时,我看见里面昏黄的光线,神经不觉一紧。 腕部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他的声音传来,“别担心,他们早已被我打点好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我点头,“嗯。”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带着春季的料峭,又是新的一年,我在心里感慨。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转眼即逝,想起去年此时,我正和红缨人手一把琵琶,信手闲弹,好不自在。那个时候,我这心中,这份思念,燃烧得如同快要覆灭的白蜡,几近绝望,然而此刻,思念的人就在眼前,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他把我的手腕捆在他的手心,仿佛担心,一松手我们就会再次分开。我不顾脚下的施然用力,侧过脸去,盯着他的侧脸不放。 我有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过这个男人了,我曾经在心中无端地纠结,我以为,他于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可是在今夜,我们彼此却被紧紧安锁在一起了,我知道,自此,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脚下忽然一个磕绊,半个身体直直朝前扑去,脑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摔姿实在丑陋,落到地上肯定形象全毁,却不想,腰间陡然多出一股力道,然后整个人便以半悬的姿势停在了半空。 腰上的手更加用力揽了一把,伴随着他的声音擦着耳边传过,“摔到了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关切,却也隐隐透出一丝责备。 他一把把我拉到他的怀里,把手至于我的腰间,使我与他并肩齐排,然后叹息着说了一句:“这样你就不会摔跤了。” 我怔怔地走着,脑袋里面一片虚无。王妙音,这个停留在我记忆中的愉快青年,这一次的相遇却带给了我不同的感觉。他的眉宇间更加多了一份坚忍和沉着,相比之前的洒脱,倒觉得成熟了好许。 他一边急急地朝前走着,一边斜过头匆忙看我一眼,“在想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想。然后,我问,我们要去哪里? 他说,去湖边,今夜必须离开这里。 黑如浓稠的暗夜,在身旁的四方空间里静静铺撒,我仿佛能够听到自己以及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恐慌的呼吸,然后,一句话未经大脑地脱口而出:“王妙音,你变了好多。” 呼吸的节拍有微弱减缓,他脚下步子不觉一缓,侧过头来看我,半响,声音犹如临渊之鱼,空灵而叹息:“没有变,我……还是我,只不过,今夜太过特殊。” 我说,“我知道。” 他的唇角向上滑动,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在这暗夜里,带着蛊惑的味道,神秘如同流星,瞬间席卷了我的感官。 到湖边时,漫天星斗犹如忽然受惊的鱼群,鱼贯而慌乱散开在天幕,一刹那间,耀眼万分。我的心开始颤抖,这样美妙的夜,若不是因为逃离,我定可与他肩并着肩坐下来,听他讲述未见的日子里发生的过往,抑或我在这里生活的纷杂。 他执着我的手,缓慢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放在我的手心。 我吃惊看他一眼,问:“这是什么?”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凝重,声音暗哑沉涩:“这只镜子,叫作幻术镜,你走了之后,我从旁人那里买来的,说是置于欢乐谷的水中可以幻化成水上之船,带我们离开这里。” 那只镜子,有着手掌般的尺寸,黄金一般的外沿,向外透着浓浓的光,在这夜色浓骤里一派透亮清晰。 他把它放进湖中,起初,暗沉幽暗的湖水平静无声,我甚至还在心中惶恐,这面镜子会不会跟随暗流的涌动转而跌入谷底,事实证明,着实是我多心了。 那面镜子被湖底的暗流推动着向前漂出一米,旋即,黄金边沿的透亮星光泛出更多的光亮,如同雨后的白昼,镜子在这派刺目的亮光中忽然幻化成一只小舟,舟身在这派光晕中,逐渐扩大扩大,起先如同一只成年的鸣鸡,次而变为桶状大小,再而变的更大。待我再次抬起头时,眼前一条尺寸正常小舟已经成型。 我揉了揉眼睛,心中即是不可思议,又有些莫名其妙。一面镜子而已,转眼居然成了一只舟,这可果真是白日做梦! 他猛地抓起我的手,“快些上船,驶出欢乐谷的水域便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像是一只内容被抽空的布袋,被他牵着朝着那只小舟走去,脚下步子如同行走在流云水路一般,心中俨然有丝惶恐。 这世上居然还有此等奇事,虽然让人啧啧称奇,却仍旧不免疑虑。 坐上小舟之后,我的一颗砰砰乱跳之心方才稳定下来,船里没有撑杆,舟身像是装着某种能够自我感应的装置一般,待人坐定,立刻朝前自由移动开去。 我不免心中惊奇,他向我解释,说是湖底隐藏着一股强大的水流,每每天气晴朗的夜晚,都如退落的潮汐般,能够不断把湖中之物推送到远处之地。 说这番话时,他的眉头一直是紧锁着的,似是有什么心中郁结一般。我反倒心情一派大好,因为多时不曾见过他了,逃路的紧张感被相见的欢喜感冲散取代。 我问他,王妙音,你在担心些什么? 他抬起头温柔看我,紧锁的眉头略略松开,环顾了四周一眼,低低地说:“今夜如此顺利,心中不免担心生出无端的意外。” 他语气里有微弱的低叹,再而抬头看他时,他却早已换上微微笑意,盯着我的眼睛如同春日之风,满载着希望气息。 他把我的手拿了过去,紧紧地抓住,说:“不用担心,方才是我多虑了,我们会是一路畅行的。” ------------ 第八十八章 被抓住了 夜,安静的没有半丝风,也听不见哗哗的水声,但船却分明在向前移动着。 他背着手立在船头,眺望远处的无穷黑暗,沉默着。我坐在那里,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如同看着三月暮雨中卷卷书摞,带着些许惆怅的情绪。 从前,他不是这般,不是。 那个整日欢喜的男子,如今却常常愁着一副眉眼,想及此,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身玉立的背影有微弱一动,然后,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回过头来看我。他站在那里,唇边携着一丝娇俏的弧度,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件稀奇的物什,半响,才动容地道:“离开这里,终于如释重负了!” 我用双手整了整腰间的衣服,试着便要起身站起,他大步朝前跨出一步,连忙伸手扶住了我。我以为他要扶我起来,谁知,他用手微一用力,我的整个人便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我迷惑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的右手搭在我的肩上,一股奇异的柔情顺着他的下臂缓慢下坠,点点落入我的身体。他轻轻地说,“不要站起,我怕你,掉下船去……”字字敲进我的心里,如同一阵奇异的风,带着恍惚而温存的步调。 我轻轻地答,“不会的。” 他坐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所有、包括肌肤纹理毛孔都刻进他的眼睛,然后,猛地把我拖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声音带着无可替代的珍重,“不,不,我已经与你分开过一次,那一次,我的身体只剩一副躯壳,那颗心早已被自责斩杀,是我的失误,若是我能及时看紧你,你便不会,不会轻易与我分开……那样的感觉,太痛苦了,我日日都在期待,期待能够与你重逢,我不想,不想再次失去你……我真怕你一时大意掉进湖中,这湖,可不是一般的湖……”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倾听着回旋在耳畔的沉重呼吸,心里甜蜜到想要窒息。 从前,我与他在一起,总是无所顾忌地打打闹闹,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与他走到一起,那个时候,心里还固执而坚定地认为,我对他是全然无感的,只是经历了一场分别,于他于我,角色却发生了转换。 船靠岸时,我正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倾听着湖上摇曳轻风的絮语,心里涌出一阵一阵的感动。我想,定然是曾经的孤苦感动了上天,所以此番逃离才是这般顺畅,毫无障碍便离开了那里。 这趟出行,像是一趟奇异之旅,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新奇,以前我只知道,幻术镜能够帮人复苏流逝的记忆,却未料到,它居然还有这番功能。 不过想来,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人亦有不同,何况幻术镜,只有敢于花费银子,便没有无法企及,想必,这面镜子,王妙音定然花了大价钱。 他把我从船上扶下时候,我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开阔,漫漫人生多年,这番的心境却是初次。从前的悲与痛,哭与喜,都将是过去了,之后的人生将遍布喜乐知足。 脚下这方平整的河滩让我心安,我侧过头去看他,惊喜而又激动地喊,“我们离开了那里,离开了,是吗?” 他的脸上露出浓烈灿烂的笑,这些时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毫无负担的笑容,那微微锁住的眉头此刻像是被彻底放出的白鸽一般自由,欢乐地在天空转着圈儿。他把我的手抓紧手心,牢牢握着,热情而洋溢地说:“是的,是的,我们离开了那里。” 我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说:“太不可思议了。” 他嗤笑,露出一排牙,说:“离开那里,我总算才找到从前的感觉了。” 我见他笑得得意,便把脸一板,装出一副神奇模样,说:“什么感觉,刚夸过你,说你成熟了,瞬间又回归到了从前。” 他笑得更加得意,“从前不好吗?” 我说,当然不好。 他把头一扭,倨傲极了,半响,溜溜看了我一眼,才说,“在那谷中的时候,我心中觉得极有压力,唯有到了这里,才真正觉得你与我间,并非梦幻。”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总会担心她无故离了自己而去? 他说,是的。 我与他并肩走在一起,踏着夜晚残余的星光,向着未知的道路走去。据他说,前方还要越过一个关隘,才能彻底回到从前的世界。 这番话一出,我才知道,我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原来,自己距离最终的目标还差些距离,不过他安慰我,说,走到这里,已是胜券在握了。如此一说,我那悬在半空的心又安妥掉了下来。 他从袖里掏出那只镜子,把他牢牢握在手中,我转过头去看,心中左右思衡多遍的话脱口而出:“这镜子,花了许多银两吧?” 他闻言,抬起头来深深看我,嘴上却不回答。 我把头一歪,脸上陡然升起两朵红云,说:“你看我做什么?” 他轻轻开口,声音轻柔温存,如同万里寒山上的一朵祥云,语气里充满了知足,“那些银两不算什么,为了你,即便舍弃所有富贵,又能算得了什么!” 果然,花了很多银子,真是可惜啊! 不远处的河滩之上,忽然亮起点点星光,扑闪明灭。未待反应过来时,那群灯火早已靠近过来,配合着整齐有序的步伐,没有多余的嘈杂。 于是,我才看清,围上来的是一群人,一群装束齐整的人。 转过头去与王妙音匆匆对视一眼,回过头时,那群人已经彻底围了上来。 如今都到了这个份上,料着也不可能是谷里的人,若是想抓了我们,定然犯不着在这里,方才还未出谷前,就应该动手了。 王妙音把我的手紧紧攥住,向前跨出一步,与这群人交涉。这时,一个尖锐而又刺耳的笑声自人群里面缓缓遁出,带着划破黑夜的刺辣。 好生熟悉的声音!待我看清来人时,心中疑惑骤然消失。 绿璎摇着一把扇子,游游站在那里,一派闲适安然。心下恍然迷惑,不知此番现状作何解释。 好在,绿璎向来的性情就是不问自招,于是,这件事的始末前端便也如初昭昭了。 ------------ 第八十九章 幻术镜丢了 我转过头望着他,“怎么回事,她们如何会在这里?” 他的唇角在抽动,眉头打了一个大大的结,似乎与我有着相同的困惑。 回过头去,绿璎仍旧站在那里,手里盈盈摇着扇子,但却看不见脸上神情。 彼此对峙站在那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在僵持一般。许久,许久,久到有一炷香的时间,绿璎开口了。 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尖锐,刺破夜色的层层屏障,伴随着晨曦雨雾般的迷惑,缓慢袭来:“秋歌妹妹,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呀!” 这声音实在叫人反感的很! 我的沉默并未能换来她的片刻安宁,她仍旧怡然自得地继续说,“秋歌妹妹,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哟,身边还勾搭了一个男人!” 声音缓慢停顿了片刻,她的眼光朝着我的身旁徐徐扫来,我知道,她是在盯着王妙音上下打量,半响,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尖锐的力度丝毫不减,“秋歌妹妹好眼力呀,勾搭上的男人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这句话说完时,她手中的扇子频频摇个不停,于是,让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我转过头去看王妙音,发现他正转过头看着我。 我小声地埋怨,“绿璎看上你了,没准还能托你的福逃出一劫……” 腕上蓦地一紧,他的手猛地攫住我的手腕,将我紧紧拉在手里,轻轻眼眸满含期待,然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嘲弄的字,“都这样的时候了,还有心思挖苦我么?” 我反抗,“没有。” 转眼,绿璎已经立在了我们面前,手里的扇子仍旧频频摇着,衬的她很热似的,可这凌晨时分的夜晚,明明四处都飘扬着野风! 挨得近了,这才发现,绿璎正板着一张脸,那双精雕细琢的柳眉仿佛要倒立起来似的。她把手中扇子一收,疾言令色道:“好你个秋歌,居然逃了出来……” 我用手抹掉她溅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辩解道:“我可不是什么秋歌,我叫邓紫华,如今既然离了那地方,便与秋歌这个名字无关了!” 她猛地一怔,方才升到嘴里准备一吐为快的话又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半响,才问:“什么,你不叫秋歌?”顿了两秒,又霍然惊醒:“我管你叫什么,只要你是这个人,今日便不能让你如意!” 待她话一完毕,她身后的那一堆人便丛丛拥了上来,将我和王妙音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绿璎,早已退了出去,退到了人群之外,远远站在那里,继续摇着手里的扇子。 我记得从前,在谷里的时候,她从不曾有这样摇扇子的癖好,如今却觉得,是自己浅薄了,她就如同她手中的扇子一般飘摇不定!当然,这并非是在赞美她! 围着我们的人,个个虎视眈眈,我和王妙音相互看了一眼,两手缠绕更紧。 心下不由有些泄气,想和我王妙音皆不是凡人,但如今面对这群凡人却束手无策,想与他们进行一番肉搏吧,可惜对方个个体强大力,而我和王妙音皆是瘦身板,如何能扳的过对方。可是,束手待毙,又着实并非我们所愿! 腕部被抓的更紧了,王妙音斜过头来看我,将我的手狠狠攫在手心。其实我知道,绿璎此行前来无非是针对于我,与他王妙音八竿子打不着,如果他能灵活一点,把我交出去得了,日后再想个万全之策救我出来。可就怕,他未救我出去之前,我却早已被绿璎折磨死掉,至少,不死也残。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嘴上却说,“王妙音,你把我交出去吧,日后再找个合适机会来救我吧,这一次权当打水漂得了。” 他猛地一捏我的手腕,“不许!” 因为用力太过猛烈,所以腕部被他捏的咯吱一声,痛的我嗷嗷直叫,我痛苦地说:“那我们就冲出去吧。” 围在我们前面的人,果真是些满脸横肉的家伙,我不禁在心中大发感慨,绿璎实在太有水平了,每回抓我都找些体力充沛的人!悲哉悲哉! 不过,这些巨人虽然体型庞大,但却十分敏锐,我与王妙音之间的喁喁细语虽然未被他们听见分毫,但依然是万分警惕。 绿璎又在那边发话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都还愣着如何,方才来时,我说的可都忘了?赶紧抓人啊,愣着能把人抓住吗?绑了,赶紧!一群蠢货!” 于是,这群人才后知后觉地行动起来,可是,绿璎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慢,我有个提议!”她咳了一声,打算继续说下去,这群敏锐而迟钝的手下齐刷刷朝着她的方向看去。 不愧是个女人啊,发号命令都这么啰嗦! 在我感慨的同时,王妙音一脚踢开了围着的人,打开一个豁口,拉着我就朝前狂奔而去。夜晚的凉风伴随着后面惊慌失措的呼声,被踢的人一边大声地咒骂,一边高呼:“人跑了!” 绿璎后知后觉地问:“跑哪里了?”之后的声音,便开始模糊了。 王妙音拉着我一路狂跑,停下来回头看时,发现后面的人却没有跟上来。 我喜极而泣,“我们自由了,从此自由了。”然而,这句话方一说完,我的眉头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我急切在袖子里翻寻,额上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最终,却未能从袖里得到所想之物。 他走了上来,把我的手抓进手心,问,“怎么了,丢东西了吗?” 我点点头,无力极了,半响,才苦涩地说:“幻术镜被偷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最终,朝着我挤出一个微笑来,安慰我,“别担心。” 叫我如何不担心啊,这镜子就如同钥匙一般,没了它,还是过不了关隘,回不到原来的地方,难道,要活活饿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仔细地回想,定然是之前冲出重围时用力推挤间不幸滑落了,眼下,若是回去找,不知会不会遇上绿璎那伙人,或者,幻术镜已经被他们发现,并且拾了去! 王妙音把我拖进他的怀中,轻揉我的额头,说,“我回去看看,你在这边等我,若是那般有意外发生,我随时会回来找你,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抗议,“我不,我要与你一起。” 额上忽然一软,湿热触感霍然覆盖,瞪着眼睛看时,他的眼睛是闭合着的,双睫微微地颤抖,带着让人心悸的触感,于是,我也闭上了眼。 他的声音在我的额上轻轻覆下,于他的吻混合喷吐在我的额头,“等我,我很快就回,然后,我们就能回到从前的地方了……待我回去,定然立即娶你为妻……我要你做我王妙音的妻子!” 我嘟嘟了嘴,违心地说:“不是吧,你要娶我,我不愿意呀!” 王妙音气急,“你为何不愿意?” 我说,还是老规矩啦,你名字太难听! 他续而在我的额上覆下一吻,轻轻地说,“回去就改,你说如何就是如何,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我捂着脸,羞惭极了,连忙把他从我的怀里推开,“快走快走,你好肉麻!” 王妙音走出两米远,回过头来对着我大声地笑,然后朝我喊:“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很快就回。” 接着,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前方的黑暗之中,顿时,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涌现了出来。我问自己,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冲动了? 也许是我的错,总是一次次用离别这样的借口来威胁他,以至于,他总是担心我随时离他而去,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把我拴在他的身边。 不远处,曜曜晨光在一派迷蒙中逐渐升腾起来,我知道,白昼即将来临,而我已然无尽接近自己的自由了。 ------------ 第九十章 遇上熟人 我等在这里,像他说的那样,也始终相信,他会很快回来,从黎明到黄昏,又从日落等到日出,一分一秒,于我都是煎熬。 到第二个日落的时候,我再也等不住了。 我很饿,饿得连迈动步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若是继续呆着这里,除了死,上天不会慷慨其他于我。 于是,便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是在途中晕了过去,所以,才让我在这里等待这样久,为何会晕,我想等我见到他本人了,一定仔细问问。 一路跌撞,几乎是连滚带爬般回到最初登岸的地方,可是,那里,却空无一人。 我记得,就在前一日的晚上,这里还聚集着嘈杂的人群,叫嚣着说要抓住我们,如今,竟然无一人影。 我在原地辗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晚登上这湖畔时,因是在一派夜色中,看得并不很清晰分明,如今,借着白昼,来到这里,发现此处景色极好,唯一的缺憾是,太过草莽了些。太多的葱葱郁郁,使得这里多了几许冷清。 借着头脑里残存的感觉,我找到了绿璎昨夜立着的地方。那是一方沙地,上面没有半分绿色的影子。在这块地方,我和王妙音曾交握双手站在一起,认真笃定地下定决心,只要离开,日后必然一生相守。 如今,万般祈愿成了梦幻,这块他曾立过的地方,空寂一片。 是如何原因,让他们都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除了耳边飘扬肆意的野风,无人回答我的疑问。 我站在那里,注视远方万顷湖面,仿佛,这方黢黑的水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它们既无生命,也不会停驻下来,而人的心却是多么奇怪啊,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不同的感觉,似乎,这水的流动都及不上心境的流逝。 那些心底里面最美好的颜色,在破碎光阴之下,正缓慢逝去,最终,在一个悄无人息的角落,化为齑粉。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分毫。 我仿佛是做了一个梦。 也许,他对我说的那番话,也是梦里的一个部分。 而如今,梦醒了。 我扬起手拨开遮挡在我额头上的长发,苍茫地向着湖边挪动脚步,我知道,我此生再也不会回去,所以,我打算对着那个方向投入最后的一瞥,然后,我与它再无瓜葛。 那只镯子,那只青灰色的镯子,仍旧安静地停留在我的手腕,我知道,这只镯子的主人替代了我,回到了那不自由的地方。 我把它拿了下来,放在手心静静端详,然后,又重新戴上了它,只不过,这一次,是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戴着。我记得,王妙音说过,这只镯子戴在右手更加漂亮,以往他说起的时候,我都会翻着白眼来反驳他,可是如今,我相信了,这只镯子果真是,戴在右手腕上,好看一些。 眼前忽然有个东西闪过,像是一束星光那般,忽闪明灭。我低头在地上寻找,那个闪着光的物体,就在我的不远处,与我隔着很近的距离。 我快步走了上去,蹲下身体。 它安静地掩埋在沙地里,镜面上敷着一层薄薄的沙土,金子做的外框,在阳光底下,却丝毫不逊色。 我从沙地里抠出它,然后用袖口擦拭干净它的全身,静静地端详这只镜子,不免喜极而泣。找它的人却连自己也丢了! 镜子啊镜子啊,我在心里叹息。只可惜,没有向王妙音问得更清楚些,当时一心以为,我们会一路好运走出这片地方,如今看来,世事无常。 收了镜子,我用手遮挡眼睛最后一次看天空的太阳,因为,接下来我将要冒着烈日灼烤的痛楚前行上路。 兴许我会迷路,抑或,在未来路途之中会巧遇各种猛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试着向前走,如何能知道前面的路在哪里。 我仿佛能看见,苍茫遥远的路途中,熟悉之人站在那里徐徐朝我招手,于是,我大步朝前飞奔。 那是一扇门,轻易不会被人发现,因为,它停留在一片树荫之中,在它的上面,是大片大片高大挺拔的杉树,簇拥在一起,像是一件巨大的绿色披风。 石头砌成的房子,用一扇朱红的木门锁住。房子没有窗,或者,它的窗户是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走上前去,在那陈年的朱红木门上,轻轻扣了三声。轻响过毕,周围又回归平静,静得如同一片竹海,任凭多少露水滴落上面,都激不出一丝涟漪。于是,我想,屋里是没有人的。 我挑了挑裙子,在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手里把玩着那只青灰色的手镯,心里不断揣测,住在这屋里的该会是何人?女人,男人,老人,或者,神仙?但凡能够想到的,都在我的脑里经过了一遍。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云锦的鞋面上,满布着尘土,而且我敢肯定,我脸上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然后,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响起。我大惊一跳。 回过头时,发现背后立着一个人,打扮奇异,似乎还戴着面纱。不过看着体型,实在不像个女人,于是,我想,这年头的男人都喜欢男扮女装! 那个人站在那里怔怔看我,而我已然也在朝他看着。他的这身打扮着实让我佩服。愣了半响,我私心里想,如今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这般冷淡实在欠揍,因此,便主动开了腔,“您您好……” 注意,我用的是“您”! 对面的人继续朝我打量,半响,伸手朝里一指,说:“请吧。” 如此大方,反倒让我一惊,况且,我并未说明自己的来意,不过才打了个招呼而已。 他见我站着不动,便补充说了一句,“里面请,我认得你是谁?” 我猛地一惊,“什么?” 他肯定地对我点点头,然后转身便朝房里走去。 我在他身后补充,“您好,我是路过的,想找你指个路……”虽然嘴上这般说,但脚下却丝毫未动,因我想,若是冒然进去,万一气运不好,遇上个长期驻扎型拦路抢劫的,那我岂不冤枉? 他的声音自屋里传来,“我早说过,我认得你,你既然对我怀有戒备,那就烦劳今晚在门外过夜吧……况且,我这屋里还有几只烤鹅方才出锅……”果然,这句话刚刚说完,一股浓郁的肉香便扑鼻而来。 我站在原地思索了两秒,这才小心翼翼地朝里走去。我想,若不是饿成了这副惨样,谁还有功夫陪你蘑菇,甩甩脑袋就走了,不会留下一个背影。但如今形式不同,做人要能屈能伸! ------------ 第九十一章 不记得我了吗 这是一间木头搭建而成的小屋,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各种装饰物,包括用绸缎缝制的红辣椒,偏安一隅的鸟笼,以及一半向阳一半藏在屋内的吊篮。鸟笼子里,那只白鹦鹉正闲闲地闭着眼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打盹,闻见我的脚步声,掀开眼帘觑我一眼,又愣愣阖上眼帘。 我的唇角不自觉地浮出一抹笑意,是因为这只鹦鹉,也是为自己得到了救助,而发出的,会心笑容。 而那个奇怪的人,此时已经从脸上摘下了面纱,正神清气爽地立在圆桌之前,把瓦罐里的汤分盛到两个细瓷碗里。 我客气地站着,等待他向我下达命令,是站是坐,都由他决定,因我怕得罪了这个人,他不肯给我东西吃,这是最糟的结果了,如此这般,我便只能继续饿着了。 他穿着一袭青白的长衫,若不是头顶那个白玉妖娆的发髻,我简直以为他本人是一个道士。五根手指端庄秀丽,不知我如此形容,若是被当事人知道了会不会心有幽怨,但也无奈,作为一个男人,他的五根手指却像女子一般白皙柔嫩,每一粒指甲都修剪齐整,泛着光洁的珠泽,扶着瓦罐的左手无名指上,还带着一个金箔一般的戒指,幽幽泛着昏黄的光。 他忽然一回头,朝我招了招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张凳子,说,“坐。” 我讷讷地笑了一笑,诚恳向他表示了感谢,这才如愿坐了下来。 瘫倒在了凳子上,整个人这才极度放松了下来,于是,我一边捶打着自己那双酸痛肿胀的腿,一边继续向他打量。为了表示友好以及感谢,我懂事地问,“公子需要帮忙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悠悠地道,“不用。” 不久之后,他便在圆桌之上摆放了整整的一桌食物,回过头来,善意地看我,示意我入座用餐。 我猛然间回过神,定定看了桌上的食材一眼,又怔怔地抬起眼朝他看去。 他的眼眸如同秋日西湖,一派潋滟晴光,美景初好。许是见我在看他,他便咳了一声。我收回了眼睛,讪讪地朝着桌旁走去,肚子深处早已成片成片地响起饥饿的咕咕声。 走到桌前的时候,我忽然愣在原地,自然,不是我脑子有毛病,只因为两点,一是我怕这饭菜有毒,二是身上没钱吃了人家将来没法还。我素来不是一个吃霸王餐的主儿,自然,涉及到钱财,我必然会提前说清。 可是,还没能出口,他便已先声夺人,“你怕这饭菜有毒?” 我猛地一个激灵,差点咳出声来,虽然心中所想确实被他猜中,但嘴上却不肯承认,“哪里?啊哈哈……”我心明晓,我这笑声既虚伪又敷衍,着实将我心迹暴露无遗,于是,连忙坐上凳子,表明我心中并无怀疑,又配合着打了几声哈哈,“哎呀,这菜真好看哪!肯定也很好吃!” 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提起一个酒壶朝着自己面前的酒盅里盛了满满一杯,抬头看我一眼,问,“紫华姑娘喝酒吗?” 我猛地一个趔趄,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扬起头来看他,“你你你,叫我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然后低头,把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干。杯空酒去,他的食指骨节轻轻在桌上磕了两声,抬起头看我,“邓紫华,你果真不记得我了吗?” 我再次从凳子上摔下。最后,扶着凳子边沿,眯着一双老眼,发昏地朝他看去。嗯,不戴面纱确实挺帅!不过我说,你是谁呀? 我讷讷地说,“公子不戴面纱确实是人中龙凤,长相绝世无双,实乃当今之潘安!”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自桌上抓起酒壶又朝着酒盅里盛满一杯,猛地喝了下去。咣啷一声,扬声而起,那只酒盅霍然跌落在地。 我凝眉朝着发声处看去,那只酒杯在地上翻滚扭动着,满是不甘不情愿。我讷讷地抬头朝着酒盅的主人看去,忽然,这张陌生的脸抹去了先前的棱角,变的详细和柔和起来,那些之前的眉眼忽然间熟悉起来,我简直是脱口而出:“潇湘子——” 这一声叫出口的时候,潇湘子的虎躯震了一震,那张无比受挫的脸立马变的一派富有生气,他朝我扬了扬他的卧蚕眉,说,“这就对嘛,还说不认识我,真真叫人难过……我,我下去捡酒盅。” 我则忿忿不平,“不是吧,潇湘子,多时不见,你一见我就撒气,还把自己的酒盅给丢了!” 潇湘子痛苦地哀嚎,“哪里啊,冤枉啊,酒盅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与我无关啊!” 我从桌上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继续对他进行无情摧残:“狡辩!” 既然是潇湘子,那我就放心了,这饭菜自然安全,熟人嘛! 我蓦地想起先前的事,潇湘子把我一人丢在岛上,然后不声不响溜之大吉,还拿些信口胡诌的假话来糊弄我,说什么那是我的宿命,不觉心中稍稍闷了一闷,私心觉得,今日绝对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向他问个明白。 他重新在我对面坐好,一派稳重练达,一如他留在我心中之印象,只可惜,他的真面目我是早已明白的。见他要拿酒壶,我忙一把抓了过来,握在自己的手里,然后高高举到半空。 我说,“潇湘子,今日既然得以重逢,那你就说个明白,当日把我一人丢在岛上是何原因,别告诉我是为了锻炼我之类的鬼话……不说,今日可就没酒喝了!” 蓦然之间,我又想起王妙音与我的分离,悲从中来,于是,把酒壶举得更加高了一高,匆匆看了潇湘子一样,又补充了一句,“潇湘子,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向你请教,我问你,我的朋友王妙音是怎么回事,怎么原地蒸发了……你告诉我,他是偷偷溜了,还是被绿璎抓回去做我的替罪羊了?喂,你……” 潇湘子一派闲适地坐在我的对面,听闻我的问题,一脸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朝我看了两眼,然后缓缓吐出一句,“先吃饭,吃完我就告诉你。”气韵悠远,颇有些仙风道骨。我私心里觉得,这潇湘子简直比王妙音这正牌的神仙更像个神仙,只可惜,他其实是个道士。不是吗,他亲口对我说的。 ------------ 第九十二章 求他 潇湘子为我准备了三菜一汤,虽不是如何珍馐美馔,但也甚为可口,尤其对我这样一个饿了两日之人,实乃水之于鱼。 于是,全程一顿风卷残云,甚为投入,差点忘了坐在对面的潇湘子,直到,猛地一个抬头,才发现他正抱着臂一脸意犹未尽地朝我看来。 我震惊地把举到半空的勺子放回了碗里,不解地看他,“你如何不吃?” 他轻轻抬了抬他的卧蚕眉,似笑非笑地说,“看你吃。” 我说,“不是吧?”愣了一愣,颇为自知地补了一句,“莫非是我吃饭的姿势太过不雅,以至影响了你的食欲……” 他啪地打开手中的扇子,说,“这顿饭菜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已在这里侯你多时了。” 我的神经蓦地一紧,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想法,莫非这饭菜有毒?抬头怔怔看了他两眼,见他正一脸微笑地朝我看来,若是在平常,我会觉得有着这张笑脸的人甚好接近,可是如今,经历了非人的遭遇,我此时无论看谁都是心怀戒备,于是,这样的笑容没有起到丝毫缓解我内心疑虑的作用,反而增添了我的怀疑。 我讷讷地笑了一声,其实是皮笑肉不笑,但也无妨。气氛在此骤然凝固,他仍旧在对面悠闲地摇着扇子,而我则是低低垂头看着地上,眼见桌上的饭菜都要凉了,这样放过它们,实在浪费,反正已经吃了那样多!于是,我牙一咬心一横,抓起筷子继续吃,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潇湘子合上扇子,也从桌上抓起筷子,徐徐地夹起一筷豆角停在嘴边,朝我看了一眼,抿着唇角轻笑,说:“你如何不怕这饭菜有毒了?” 妈呀,这人,如何我心中所想,他都能猜到!虽然这种行为让我巨没有安全感,倒也从侧面说明了,这实在是一位高人,绝对干货无水分! 我讷讷一笑,装傻:“有吗?” 潇湘子低头微微一笑,然后沉吟着,半响,从桌上执起安放的酒壶,将我面前放着的空酒盅倒满,抬头冲我一笑,“紫华,我们喝一杯酒,相识了这样久,从未相对饮酒过,这一次,定然不能辜负机会。” 我默了一默,确定此事无虞之后,这才从桌上端起酒盅,匆匆递上。两杯相遇,而我杯中之酒不稳地洒落了两滴,他的手中仍旧方正平稳。 待他把酒递到嘴边时,忽然问我,“你相信这世间有轮回吗?” 我说,“信啊。” 他手中的酒盅微不可闻地斜了一斜,想必,我的回答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片刻,他才仰头干下手中的酒。 我低头摆弄手中的酒盅,使它在梨木桌子上自由转圈,“原本是不信的,可是如今经历了这样多,自然信了,因我本人就是轮回的产物,只不过中途岔了道,没能轮回成人,成了鬼……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轮回,却又比正常的轮回好了许多,我若顺从正常的轮回,必然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曾经那些熟知的人便也与我再无瓜葛了,这是一件挺可悲的事情。” 饭毕,又喝了好许小酒,不免脸色晕红,一派神清气爽,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没在饭菜里面下毒,如此想来,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愧疚,他人本是好心助我,而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惭愧,惭愧! 我想,形成这样的性情,自然与绿璎的日日督导脱离不了干系,在她的强大压力之下,我日日悬着一颗心,即便那颗心是铁打的,也能碎成粉末。而我,俨然已经离粉末不远了,所以,今日的我才是这般多疑。 可怜那王妙音,若是如今果真顶替了我,不知会受到如何非人虐待,但愿绿璎能够看上他的男色,也好让他少受些罪,可是若真如此,那我定然也是不从的。如此如此,真是让人揪心啊! 潇湘子提议,让我与他一同去附近的泉水湖旁走走,我虽然情绪不高,但本着饭后消食的目的,终是讷讷答应了。当然,也想着寻上一个好机会,潇湘子的心境祥和怡然,我才好说出我的请求,请他帮忙。只是一想到,如今既是吃了人家的饭,又是百般请求,如此一想,不觉脸上有些挂不住,罢了罢了,等我日后回去了,定然替王妙音做主、把他家财散尽,全全拿来孝敬潇湘子大师。 大师?对,就应该叫大师,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是喜欢摆谱的,潇湘子定然不能免俗。 他说的那个叫做泉水湖的湖,我原以为不过是这名字取的奇巧罢了,未曾想到,这湖中果然流淌的是上游流落的泉水。伸手从里面舀出一口,倒进口中,清凉舒爽至极,居然还隐约有丝甜味。 潇湘子也从湖中舀出一捧,倒入口中。于是我夸他,“大师,你住在这样的地方,可真是幸运呀,这样的地方简直如同天宫!”说完,还颇为认真地竖起了大拇指,用来证明我这番话发自肺腑。 潇湘子微微一笑,“是吗?”之后,便不为所动了,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于是,我心中便更加佩服了,果然是大师啊,面对阿谀奉承都是这般从容镇静,没准儿是我这声马屁拍的太假了,唉! 他忽然开口,说,“想听我吹一首曲子吗?” 我鼓掌,好呀,可是,我想请您能够帮忙寻到王妙音,或者,我自己回去也行,但我想请你能在关键的时刻救救我们,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因为当初,当初在那里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他沉吟着,听我说完所有的话,然后,抬起头淡淡瞥我一眼,一双眸子有微弱的闪动,半响,语气缓慢,“听我吹完笛子,便如你所愿。” 我抬眸,朝他看去,他的嘴唇紧紧闭合,如同九月的枫叶,带着股秋落人尽的凉薄味道。唇稍鼓动,清泉滴石,生鸣作响,又如雨落芭蕉,缓缓滴落人心。 我忽然觉得,这曲子似在哪里听过一般,带着股朦朦胧胧的醉意,席卷盘旋过我所有的理智。 ------------ 第二卷 浮生尽 ------------ 第一章 又是潇湘子 醒来时,一地落英缤纷,我的头紧紧地靠在地面上。睁开眼睛,朝着有限的视线内尽力瞥去,我看见了一方天空。 那般的云彩,层层叠叠,不是天空又是什么?我忽然彻底清醒过来。 从地上站起,我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每一眼映入之景皆是苍翠荒芜,我感到疑惑,我记得,明明是与潇湘子坐在一起,他抚着笛子为我奏曲,如何一眼睁开,就人事皆非了? 到底是何般情况,是我之前所处所为梦境,抑或,我如今之地才是真正之梦? 放眼望去,远处一条溪流,静静盘旋于丘陵之上,蜿蜒流淌,似乎与我相隔不到千米距离。 我站在原地,双手合在一起做成一个号角,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哨,又对着茫茫无人的周围一连大喊了三声,“潇湘子潇湘子,潇湘子……” 漫彻无人的地方,立即响起三声高亢的回声,“潇湘子潇湘子,潇湘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要瞬间将我吞并。 我总算明了了,这又是一场不告而别。 他曾第一次丢弃我,就会有第二次,况且,他本来就未曾向我许诺过。如今不过和上一次,一样是旧戏重演罢了。 我本不该将救人的信念寄托他人身上…… 我仰起头正对着晌午燥热的阳光,伸手抚上额头揩了揩上面的汗水,心下忽然不安起来。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并非长久停留之地,万一到了晚上,遇到猎食的猛兽,可就算命运崎岖了,为今之计,是找到附近的市镇打问清楚,然后从长计议。 可我,又该向着哪个方向走呢? 低头看地面上,草木植被全全耷拉着身体,我估摸着,此时应该是未时,所以,太阳正对的方向应该是西南方,而我决定朝着向东的方向走去。 之所以选择东面,是因为,以往的记忆中,繁华之地都聚集在朝东的方向。自然,此番前行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万一投奔不成,可就命数叵测了。 我从地上拔了一把荒草编成帽子戴在头顶,一是为了防止正午毒辣的阳光,二是,防止坏人,在这样茅草高立的地方,指不定半路跳出来一个杀人犯,有一顶帽子戴在头顶,必要时刻可以躲在草丛里求得生还。 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我本就是一个鬼魅,可是,居然一无所长,连凡人都要害怕,这可真真稀奇! 夏日的草地,向外散发出浓郁而沉闷的草腥味,使我的脑袋一派晕眩,我想,照这样的速度走到市集,没准半条命都已经丢了。 绕过了低矮的土坡,我站在坡顶举目四望,忽然,一面大旗迎风招展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就立在坡底,静静地伫立那里,一般闲然。旷外的野风吹来,我仿佛能够听到大旗在风中摇动时发出的猎猎呼声。 草腥味越来越淡了,越过鼻子的野风中、渐渐多了些糯米酒的味道,脚下的步子不觉加快起来。我闻得出,这种香味,必然不是一般的酒香,而是极其纯正的桃花醉才有的独特香味。 莫非这里是一处酒庄? 半个时辰以后,我已经自坡顶走下坡底。当我出现在这面大旗底下的时候,才看清楚上面写着的字,飞扬恣肆的一个“商”字。想必,这里时一条繁茂的商业街。 入街的第一家,就是酒庄,满满的两层楼里,上上下下坐满了人,不过,大都是些虬髯汉子,很少有女人掺杂其中,即便有,也是些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一个个坐在男人的大腿上,或调笑,或撒娇,抑或两手执起骰子陪男人娱乐。 我摘掉头上的帽子,随手丢到路边的阴沟里。整了整衣衫,大步朝里迈进,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是在找死,但是没有办法,如今,我身无分文,必须找个人替我付上一桌酒钱。 我很饿,想必,潇湘子是在我饿得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丢弃我的,他总是这样,把我饿得一塌糊涂,然后随手把我安排到各种奇异不常的地方,还美其名曰让我经历,经历个鬼啊经历! 我方一走进门里,顿时便有几个男人朝着我的方向看来,我用余光瞥了一瞥,便淡淡地找了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下。 招手叫来了小二,我指了指旁桌,说:“来一份与他们相同的。” 小二应了一声,旋即退下,我自桌上拿起茶壶倒满了面前的土碗,右手执起轻轻地喝,忽然,肩上猛地重了一下。心中一喜,请我吃饭的人来了。 回过头时,却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怔怔拿着一只破碗站我对面,一脸哀怜地把我望着,嘴中还不停地喃喃絮语,求我给他一些施舍,他说自己已经三日不曾吃过东西。 我心猛地一凉,这下闹大了,没想到,付账者没来,还增加了一张嘴。 无力地擦了一把汗,我强装镇静,耐心地对面前站着的乞丐说,“对不住了,今日仓促,身上钱两不多,不妨稍等一会儿,待小二送来饭菜,我分你一半。” 乞丐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没有领会到我话中含义,半响,神思清明了,把脸一黑,咕哝:“谁要你一半饭菜,老子要的是银子!” 我冷淡地看他一眼,说“银子没有!” 乞丐瞪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恨恨地把我看着,好像我是他杀父仇人似的。我换了一个姿势,把头转向另一边,假装没有看见。 旁边忽然有人大笑出声,因是好奇,我便转过头朝着发声处看去。一人背着手立在那里,像是某件东西交予到了乞丐手中,乞丐拿了那东西,眉开眼笑,一连鞠了五六个躬,然后转过身,一溜烟消失在了楼里。 我瞪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好几眼,心想,这个可是一头肥羊呐! 于是,在大脑里急速搜寻,想找个好点子上前搭讪,然后,狠狠地宰他一顿! 可是,那人转过身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了。 手里一把扇子啪地打开,轻轻摇了两摇,风姿出众。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气度飘逸脱俗。 ------------ 第二章 冤大头 他漫步过来,定定往我旁边一站,手中扇子仍旧摇着,原地打量我许久,却不开口。 我继续从桌上端起茶杯,递到唇边徐徐地饮着,旁若无人。 想找男人为我买单,方得引起他的兴趣,而如眼前这种衣冠高洁的,必然是个世家公子,对付世家公子,欲擒故纵便是极好! 第一杯茶喝完,伸手便要倒满二杯,可是,伸出去的手却怔然停落在了半空,那只从旁骤然伏击的手宛如一只训练良好的鹰,准确无误地将我伸出的手攫在了掌心,任凭我如何努力,都难以挣脱。于是,我只好任凭他握着。 扬起头,撞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对方似踏在云端而来,全身荡漾着轻快飘摇之感,随之配合的是他的声音,“姑娘好眼熟呀?” 我淡淡一笑,回答:“公子也很眼熟!” 攫住我的那只手微弱一动,旋即,恢复如初,对面的登徒子掩唇失笑:“这般说来,在下与姑娘必然有缘见过?” 我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抬头看他,“今日若能与公子同桌共饮,便算见过了。” 他啪地一声打开手中扇子,说:“这个容易,劳烦姑娘去我们那一桌,便能如愿了。” 我拿起茶壶倒满了茶杯,“若是公子诚心与我结缘,何须我去那一桌,公子留在我这里岂不方便?” 又是啪地一声,他猛地把扇子合上,拉出凳子坐下:“姑娘如此盛情,在下实在难以推辞,今日就暂且得罪隔壁那一桌的兄弟们了,舍命陪美人!” 我纠正他,“我可不是什么美人,不过是公子心性善良,为人好亲近,借着今日托公子鸿福罢了,来,我们以茶代酒,为初次见面而如此愉快干上一杯!” 其实这全全是几句马屁之语,只不过,这个登徒子倒很受用,眉飞色舞地说,今日我看上这店里的什么菜,都随便点,他来付账,我说,好! 于是,我重新叫来了小二,把之前的菜单全全撤销,但是银子照付,另外点了好些珍馐美馔。 只是有些后悔,今日只我一人,若是身边有相识之人,还可以相邀过来狠宰这登徒子一顿,反正他有的是银子! 不过这样并不厚道,罢了罢了,做人要适可而止! 酒送过来了,是陈年的桃花醉。我拆开酒坛的盖子,执了一只土碗放到他的眼前,又在自己面前放下另一只,倒上了酒。 他诧异地看着我:“怎么,如今女人也饮酒了?” 我端起土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女人如何不能饮酒了,少量的酒,倒是有助于女人永葆青春,即是如此,何乐不为?”然后,指了指他面前放着的土碗,“既然你自认为男人比女人高明,就先喝完土碗里的酒吧,少量的酒,没有坏处。” 招手叫来了小二,我说,“对面的公子现在结账,饭菜随后送!” 小二应了一声,便把臂下夹着的算盘拿了下来,放在桌上噼噼啪啪拨了起来,片刻,手下一滞,高声宣布:“总数一百五十两。” 我轻轻抬眼,朝着对面望去。登徒子笑着从袖里掏出手绢来擦拭自己的额角,然后回转过身,自邻桌拎来一个包袱,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玉镯递给小二,“这个拿去,价值两百两有余,今日本公子心情好,全全送你得了!不必找零!” 小二一迭声道谢,然后趁着时机狂拍登徒子的马屁,登徒子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随后不久,饭菜便全全端了上来,于是,我的满腔热情便投入到美味之中了,对旁边施然而坐的登徒子立时懈怠了不少。直到,他把一只鸡腿挑起放进我的碗里,我才抬眼重新看他。 心下登时有些好笑,以前,王妙音也把鸡腿夹进我的碗里,却被我给还了回去,如今,这样一个初识不久的人,居然也有此番兴趣,实在可叹可叹! 我继续埋头苦吃,而他,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我们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依旧把一些他认为美味的东西夹进我的碗中,鸡蛋,肥肉,猪肘……于是,我的碗里连下筷之地再也没有。 待他仍要把一条猪尾夹进我碗里的时候,我制止了他。我向他连连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行了”。因为此时,我正包了一嘴的饭。 全程相当无聊,登徒子丝毫不吃,只有我一顿狼吞虎咽,如果说,在他初识我的时候,我还有那么几分神秘,能够打动人心,那么,用餐时的表现,实在让人扼腕! 得了,反正已经付账过了,吃完东西道声谢,就各走各的道了,管他对我印象如何,我们以后终是无所交集的! 然而,事实并没有我想的这般简单,待我酒足饭饱,擦完嘴向他道谢时,他却牵住了我如何都不肯撒手。 怎么?吃了你的饭,就要做你的人吗? 我离开他一段距离,问:“公子还有何事需要交待吗?” 他啪地一声打开扇子,“当然!难道你就想这样走了?” 我说,“当然,难道——公子还想让我留下陪你共度一夜春宵吗?” 他嘴角肌肉轻轻抽了一抽,半响,轻轻合上扇子,说:“那么姑娘留个名讳,日后也好相见。” 相见?他还要与我相见?不过终究也是,吃了人家那样多的银子,总该给个说法才是。可是,如今这般惨况,给如何说法都是假的,除了还给他银子,再无他法。 可我,上哪里弄银子去? 实在不行,让他砍我一根手指得了,啊哈哈哈,开个玩笑! 我问他,“那你想要怎样?” 他说,反正,你不能这样走了,我日后还是要找你的。 我问他,“找我做什么?让我还钱?” 他摇头,说,不是。 我诧异,“那你是想做什么?”半响,不见回答,我背过他丢了一句,“那我走了,下次见到你,把银子还给你得了。”然后,便朝门外大步迈去。 前脚踏出店门,肩膀就被一人自背后猛地攫住,捏得我肩胛骨简直都要破碎。 我嗔怒地回过头去,高喝:“喂,欠你钱也不用对我痛下死手吧?” 然而,这句话说完,我却怔然一愣。 因为,抓我的人哪里是方才的登徒子啊,而是我千辛万苦寻找的——潇,湘,子! 未及再开口,潇湘子就抢白:“真有你的,身无分文也是饿不死,还找了个冤大头!”语气嘲讽,虽然听着,以为是满满的夸赞! ------------ 第三章 你不生气吗 他的出现让我内心犹如翻江倒海,我把他的手自肩上拨开,抬头正视他的眼睛,胸腔猛地一窒,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我说:“好你个潇湘子,是你为人不够仗义,如今倒好,跳出来就对我横加指责,你,你把我一人丢在荒郊野岭,我能活着来到这里,实属上天垂怜了,你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 潇湘子抖了抖眉毛,自上而下打量了我一番,双臂一抱,朝我斜睨:“我说,几个时辰不见,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我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有吗?” 潇湘子用相当肯定的语气回答:“有。” 这样一讲,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变化,是的,没错,从前见了他万般恭敬,连称呼都是单字一个“您”,生怕一语不当,得罪了他,如今,忽然懒得惧怕了,得了,我如今就是一死猪,开水井水洗澡水通通奈我无何! 而且王妙音那一茬,我也不求他了。我尽量自己想办法去找。 哎呀我的妈呀,我前生今世都是做了什么孽呀,一生劳苦,都是在为男人奔波,哎呀我去! 既然,以后不求这货帮忙了,那我还留着作甚,万一不幸被方才那登徒子追上,再无脱身机会,那我岂不亏大发了,不就蹭了一顿饭而已,难道还要我果真陪他一夜鸳鸯,哎呀妈呀,想想浑身就是鸡皮疙瘩。 想及此,再无任何顾忌,立刻撒腿开溜。 潇湘子在我身后大叫:“你要去哪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丢出一句:“你管我去哪里?”旋即,脚下速度猛加了一把。然后,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便朝后栽去,砰地一声,跌到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捂着半边屁股坐在地上,刚准备泪如雨下,忽然想起如今是在逃跑,不能有任何延误,于是,又从地上拾起,继续向前狂跑。 无奈,大半边屁股痛得开了花,每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被炸弹炸了一回,大大削弱了我的黄金奔跑速度。 正当我跑得大汗淋漓,停在地上气喘吁吁时,一双脚在我眼前出现,我顺着这双脚向上缓慢移动视线,然后,便看见了一张脸。 我“啊”地叫出了声,见到对面的人犹如白日里见到了鬼魂,虽然我本人就是如假包换的鬼魂。 我用两手不可思议地对着脑袋一顿狂抓,我说,“潇湘子,你脚底装了风火轮吗,一眨眼功夫居然在我前面出现了,我我我……唉!” 潇湘子自后背拿出一把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摇了两摇,说:“走,跟我回去。” 我诧异睁大了眼睛,“去哪里?” 他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斜睨着我,“你少装蒜!” 我立马把腰杆挺了一挺,气壮道:“你是我什么人?” 潇湘子闲闲地看我一眼,又啪地一声打开了手中扇子,“我可以满足你所有心愿,当然,我是哪般能耐,总好过你蚍蜉撼树要好吧?” 我盯着他手中的扇子看,心想,如今的男人都是猴子变的,一个个拿扇子当玩意,打开了,又合上了,说三句话开一次,说一句话又关上,额。 不过我这样想好像跑题了,他似乎在问我其他事情,额,说是要帮我实现心愿,好啊好啊,既然他愿意帮忙,这是再好不过了,虽然我方才很有骨气地想要自己处理,但是,有他帮忙我会更加放心! 人多力量大嘛! 何况对方还是很有能力的人! 还在愣着,手腕便忽地被人钳住,我抬起头看了潇湘子一眼,忽而又低下头盯着他用来钳着我的手发呆。半响,忽然反应过来,我用力一挣,他猛地一紧,然后,我再挣,他更加用力,好似不把我腕部的骨头捏碎,就不肯罢休似的。 哼!我忿忿地盯着他的手看,此仇不报非君子,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有一日,我一定要找一个世上最有握力的大汉来与他握手! 多时不到,他又把我拉回了之前的酒庄。 我讪讪地低下了头,一张老脸顿时羞成两个大苹果,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我是注意饮食营养好,所以红光满面。唉! 潇湘子一路大刀阔斧,把我带到之前坐过的位子旁。此时,我的老脸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放上两个山芋都能瞬间烤熟。 我低头看着地面,半响不敢抬起,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刚才的勇气和自信去哪里了? 对了,我为何要低头,为何要脸红,不就蹭了一顿饭嘛,都说了改日还他,又不是不还,况且,还是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过是稍稍施展了点个人魅力…… 于是,我抬起了头。 两个人,一张桌,四双眼睛同时朝我看来。 我的呼吸蓦地一窒,心脏刷刷掉了两个节拍,半响,厚着脸皮呵呵干笑,“原来,原来潇湘子大仙与这位,这位英俊才子认识啊,真是缘分呐,幸会幸会!” 什么大仙,什么才子,不过是逼急了的马屁之语! 潇湘子嘴角浮出一丝浅笑,淡淡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了身旁的登徒子一眼,然后使了一个悄然无声的眼色,旋即,登徒子就起身站起,朝着酒庄的门口走去。 路过我的时候,眼睛狡黠地朝我眨了一眨,我的老脸顿时面瘫。 桌子毫无预兆地响起三下敲击声,我调回头来,朝着桌上看去。潇湘子用骨节敲打桌面,一脸好奇地将我瞧着,好似这是初次见到我这个人似的。 他漫不经心一笑,淡淡道:“你可倒好,才这些光景,居然把对方迷的七魂出窍,可惜了,若他是个多情公子,倒也不免你在失意之时,抚慰于你。” 我轻描淡写地说,“你想多了。”默了一默,又续而问他,“他是你什么人?” 潇湘子笑了一笑,坐在凳子上换了一个自认为更加潇洒的姿势,说,“他不过是我花钱请来的……” 我说,噢。 他说,你你,你不生气吗? 我反问,生什么气?为何要生气? 他说,你受骗了呀,一场完美的邂逅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我说,我为何要觉得受骗,这样最好,酒菜钱以后就不用还了! 潇湘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徐徐地说,“哦不,酒菜钱还是要还的,日后还给我就行了。” 我……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方才进店太过马虎了些,没能在第一时间把潇湘子从人堆里给揪出来,所以,才让他坐看了一场免费好戏,若不然,他是男主角,我还能宰得更狠! 潇湘子单手伸进怀中,在里面寻了半响,摸出一封信来,递予我的手中。 我方想撕开先睹为快时,他阻挡了我,示意我把信收藏起来,待到合适时刻再拆出来看。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顺从了。 然后他提议,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我说,不是吧,你莫非又要像上一回那样给我吹笛,然后把我扔到荒郊野岭,哎呀,我不去。 他说,不会,到外面去,我与你说几句话。你不是想回欢乐谷去救王妙音吗? 我说,对啊! 他说,那走吧! 于是,我便只能溜溜地跟在他的后面了。 虽然心中有千万个不愿,但也无奈,谁让我有求于人家呢? 酒庄外面,薄薄落日藏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一缕清凉自后背缓缓传来,旷野的冷风丝毫不见减弱,仍是狂放恣意地吹动着,先前来时那面大旗继续在冷风之中挣扎,猎猎呼声更加用力,如同牧人高喝。 我往那一站,说,说吧,何事? 他神秘地扬起嘴角,半响,轻轻道,你若照信中的要求去做,我向你保证,定然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王妙音。 我砸吧一下嘴巴,说,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他蓦地把头一扬,看了一眼半空悬着的太阳,然后低下了头,朝着我笑了一笑,说:“信与不信,由你决定,若是不愿,可以把那封信一把火烧掉,但若答应,就认真去做,三个月后,我们还在这里相见,到时我把王妙音亲手交予你!” 三个月,我在心中思虑,三个月着实不算漫长,若我自己去找,指不定要用上三年才怪,况且,他都已经信誓旦旦了,说要还我完整的王妙音,如此说来,他对此事颇为自信,那么,再不答应,就实在属于脑子不大灵光了! 我把下巴一扬,说,好! 他笑着朝我看来,手里的扇子应景地打开,说:“那么,此事就一言为定了,你若有违诺言,那么我会用尽办法使得你与王妙音此生都不得相见。” 好毒的人啊! 我想了一想,爽口答应,“好!”然后,低头就要自怀中摸出信封来看,却被他伸手打住,他淡淡看我一眼说,“如今还不是时候,待我离开之后,你再拆开来看。” 于是,我只能悻悻地把信封重新塞回怀里。 痴愣地站在原地,半响,抬头看他,“那么,眼下,你为何还不离开?” 他说,此刻还不是时候,说完,将一粒药丸递到我的手中,说,“吃下它。” 我盯着手心里的药丸,目不转睛地看,这是指甲那般大小的黑色药丸,小小的一粒,如同珍珠般富有光泽。 捏着药丸试了半响,终是不敢放进口中,只怕它是一粒毒药,顷刻便能让我丧命。可是,我还不想死啊! 他自我手中夺回药丸,用力塞进了我的口里,然后猛地一捏我下巴,只觉一阵酥滑顺着喉咙痛快滑下,那颗药丸便全然无虞地落进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胃里安了家。 我欲哭无泪! 他在一旁拍我的后背,安慰我,“放心,那不是毒药,是一粒药丸,帮你恢复体力的!” 恢复体力,恢复什么体力? 我说,你说明白。 他说,嗯,这个,你本来是魅族,可是居然一无所长,并非是先天不良,而是后天缺少开发。这粒药丸,是我自天宫上仙那里讨来的,服了它,你的本领自会恢复。 我很困惑,像我这样的人,能有如何本领? 他抖了抖眉毛,颇有兴趣道,飞天呐? 飞天?我更加困惑了。 他猛地抓了一把头发,说,就是——飞,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说了,作为魅,你很丢人! 我大怒,你一道士懂什么!然后,话锋一转,说,方才那什么药丸再给我一颗,多吃几颗,就功力超凡了,简直可以笑傲群雄,啊哈哈哈哈! 猛地一睁眼,发现潇湘子没影了! 这个人!又逃跑了! 一说要药丸,拔腿就跑! 我用两手捂着嘴巴,一连大喊了许多声,“潇湘子潇湘子,潇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