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上卷 ------------ 缘起 且记当年初相识, 黄泉路,忘川畔, 青莲忽绽, 结此千年怨。 若是柳彦澈得知,这纠结不知多少轮回的冤孽,这填进了不止多少血泪的情劫,不过都缘于万千年前,冥河畔他无意的凝眸,他或许会凄惶地泪流不止吧。那么,如果可能,他是否还会选择回首,眺望那一支盈盈而绽的青莲呢? 万千年前,或许再更早一些,柳彦澈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那时,他还只是忘川畔的一名叫做澈的冥使。他的责任就是照顾冥河上朝夕开放的彼岸花,那是指引亡魂通往幽冥地府的花。它们原本叫做曼珠沙华,由花神曼珠和叶神沙华照料。那是两个永世不能相见的妖精,因为彼岸花有花时无叶,有叶时无花。但他们违背禁令相见而且深深相爱,被双双打入轮回,而且在轮回中生生世世都会错过彼此,仅能在奈何桥上相望一眼。 那时起,澈就被派来照顾这些摇曳着鲜血颜色的花朵,静立在波涛汹涌的冥河畔望无数亡魂来去匆匆。看着那些时叶时花的彼岸花,他不禁有些嘲笑那两个为了一面之缘而落入轮回的妖精,也想不通是什么让他们甘心世世受苦只为奈何桥上的一段携手。是因为爱吗?每每想到这里,澈不禁笑得眯起双目。难道他们在冥河上开放的时节中没有看到那些来来去去的亡魂吗?没有听到那些被人都要说烂的词语吗?爱,算得了什么?人会厌烦,人会忘记,人还会死去。且不提那些活着时就已经负心忘情的,就是活着爱的多么刻骨铭心,死后一碗孟婆汤,下一世早已是别家的人了。 唯一还能唤起他们零星记忆的,只有这些彼岸的花香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澈就这么独自守过了无数次轮回,实在无聊就拖住一两步履匆匆的魂魄,听听他们支离破碎的故事,但听多了也终究厌倦了。就这么守着这片自开自落的花朵,久而久之连眼睛也变成了七月流火之色。 就是在某一个这样的时节,当彼岸花的叶都萎去,刺目的花瞬息绽放时,澈突然望见在忘川畔,摇曳生姿的璀璨花海中,掩着一抹极淡的绿色。一阵缠绕着前世花香的凉风滑过,那绿色又随即被掩去了。 澈愣了愣,却起身走进了花海中。拨开花朵层层的羁绊,终于看见了藏在花朵深处,开在临近河畔的,一支盈盈青莲,随风微动,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还沾着露水的花瓣,指尖传来的是柔软的微凉,青莲因为澈的触碰微微摇曳,又重新安静下来。此刻,澈突然瞥见河中自己的倒影,火焰般的双眼弯出的是一抹自己都没见过的笑容。 其实那不过是一支极小的莲,其实那不过是一朵还没开得完全的莲,可是澈却在看见它的一刻,发现自己似乎劫数难逃。 后面的故事似乎就很简单了,这世上的一切本来就没什么离奇的地方。对于这一支来历不明的青莲,守护彼岸花的澈是应当立即清除的。可他没有,或许是因为新奇,或许是因为寂寞,这没有人知道。知道的只是那青莲因为澈日日的凝望竟然幻化出了自己的精魂。精魂成形必须汲取大量的灵气,于是澈为了使青莲成形竟然为其夺取彼岸花的灵气。而在青莲精炼成形的那一日,本身就没有精魂的彼岸花全部枯萎了。 于是那黄泉路上的故事到此也就看见结尾了。澈被打入了轮回,历经人世生离死别大起大伏,待万年劫数后重新返回忘川做一朵为魂魄引路的彼岸花。 而那青莲的精魂因为澈对事实的隐瞒并没有被捉,而是被澈小心地藏了起来。只是没人知道那成形的精魂竟然打碎了自己的身形跳进冥河中,随着河水流过奈何桥,跟着澈一起进入轮回之中。 由此,青莲劫起,而是缘是孽,只有那彼岸尽头的冥河之花才晓得吧。 ------------ 第一章 “彦澈,跟我走吧。”身后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润地象淌过秋日深处的河水,穿越了那么多不堪的过往,却依然清澈如昔。 于是,在经年之后,柳彦澈再次听到这相同的语句时,他几乎不能动弹。他凝视着手中紧紧攥着的青玉,良久良久,才一点点的转过身去。于是,眼前再度出现了那阔别已久的笑颜,那个人着一身靛蓝长袍,在微凉的夜风中笑得仿佛一抹跌落的月华,干净得让人几乎无法靠近。 而看到这样笑着的韩易之,柳彦澈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毁了他。毁了这么干净纯粹的笑容,毁了被世事糟蹋地支离破碎却还能这样笑着的韩易之。 而就在多年以前,在他们才初初相遇的时候,柳彦澈的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 八年前芩州柳府 “娘亲,你知道彦澈最不喜欢那些聚会了,你就跟爹爹说我不舒服好了嘛,娘…….” 薇然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拉住拼命撒娇的彦澈,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服着自己这个任性的儿子:“彦澈,你知道的,今天这次晚宴是你爹爹专门……” “娘!”还没等薇然夫人说完,柳彦澈就拖着长腔打断了她,接着瞪大了自己一双灵透的双眼软声软气地说道:“那些晚宴都无趣死了,还得应酬大哥和三弟,还有那个怪兮兮的大娘。况且今天先生好不容易放彦澈半天假,彦澈不用读书,您就心疼心疼孩儿嘛!我不去,我不去啦……” 薇然夫人看着自己这个好看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的儿子,盯着他那双染着微微绯红的双眼,好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薇然夫人宠溺地伸手掐了掐彦澈的脸:“看在彦澈这些天读书这么用功,娘就帮你瞒一次吧。不过你要玩可别出门或是到前院了,不然被你大娘他们看到又要挑眼了,会说你装病摆架子的。” “娘最好了!”听到薇然夫人应允了,柳彦澈一扫可怜巴巴的神情,笑着赖在她的怀里:“哼,大娘他们烦死了,看不惯爹爹对娘好又不敢得罪娘,所以老是挑我的不是。可是彦澈就是比她的二个儿子聪明,他们次次功课都输给彦澈,哼。” “你啊!”薇然夫人无奈地用手指戳了戳彦澈的额头:“你老实点吧,别老气你大娘,她也是可怜的人啊。” 听到薇然夫人这么说,彦澈点着头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柳府后园 “好了,你们也别跟着我了,怪烦的,我自己逛逛就回去了。”柳彦澈挥手赶走了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厮,独自走上了建在莲池上的九曲回廊。 因为快要到十五了,所以今晚的月色也格外的好。彦澈扶着一根廊柱,微微探身望着一池开得极盛的白莲,身边绕廊而生的紫藤花正散发着馥郁的清香。 彦澈微微闭上双眼,耳边传来前院宴会上的管弦之声,原本过分嘈杂的声响穿过盏盏白莲也被筛成了零落的音符。彦澈忽然觉得积攒了多日的疲倦突然爆发了出来,每一处关节都酸软地疼痛着,脸上原本的精神奕奕也被乏累的神色所替代。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拂去落在回廊座上的微尘,倚靠着廊柱坐了下来,一面抬手解开了仔细系好的发带,任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紧张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了下来。 他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了。他实在太累了,作为芩州最大的茶商未及若冠的二公子,作为柳府得宠却仍身为妾室的二夫人的儿子,作为相貌出众才智过人却锋芒毕露的柳彦澈,他都实在是太累了。 想到这里,本来快要睡去的彦澈嘴角忽然凝出一抹讽刺的笑。锋芒毕露,确实啊,这就是他柳彦澈,大娘的评价一点都不错。可难倒这是他想的吗?任何人在这所巨大的府邸都要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娘靠爹的宠爱,大娘靠自己家族的势力,而爹爹则要在大娘家巨大的权势和对娘的喜爱中平衡。而他柳彦澈呢? 爹虽然爱娘,可是正出庶出的不同是没有办法抹煞的,如果他不去锋芒毕露的去争,还有谁能帮他。温文有礼已经有大哥了,天真可爱他斗不过三弟,那么还剩什么呢? 所以他学会在拼命读书的同时做一些令爹爹又爱又气的歪诗,学会笑得一脸明媚地讽刺毒舌,学会如何在客人面前展现自己令父亲骄傲的才华,以及所有有才之人必有的可爱的毛病。 所以,他要学会不仅让家人称道还要让家人烦恼。他必须有那么一些不同,让人又爱又恨,又是烦恼却总也放不下,让那些嫉妒的人当自己是眼中钉,却绝又不敢得罪。 这是他的路,他是独一无二的柳彦澈,众所周知的柳彦澈,所有芩州的大户想到柳家就会第一个想起的儿子。 然而,真正的柳彦澈呢? 彦澈冲着池中自己的倒影瞪大了双眼,神情傲然而冷漠。彦澈有一双漂亮地夺人呼吸的双眼,栗色的瞳仁晕染着魅惑的红色,这是遗传自他的娘亲。薇然夫人是关外的异族女子,瞳色天生就带着这样妖艳的红色,彦澈的爹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住了,不顾外界的压力纳薇然夫人为妾。 真正的柳彦澈或许就是这一池水中的倒影吧,疲累冷漠,毫无笑意,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关照自己了。 彦澈努力想要挤出个自己每天都演练的笑容,却终于放弃了,脸上的肌肉都酸痛地不愿意配合了。他换了自己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打算就在这带着白莲馨香的夜风里小睡一下。 “你,你好?能麻烦醒一下吗?” 彦澈正睡得舒服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挪挪了身子打算忽略掉。可是那声音停了一下又重新响了起来:“你好,能稍稍醒一下吗?麻烦了?” 彦澈偏过头去打算继续忽略。 “你好,能麻烦……” “烦死了,没看见我在睡觉吗?走开!”彦澈眼睛都没睁得吼道。 “这,”那个声音为难地顿了一下,可是又重新响起来了,不过这次音调更柔和了一些:“真不好意思打搅你睡觉,可是……” “烦死了!”彦澈气了坐了起来,吼道:“有话就说!打搅我睡觉,你是嫌命长吗?” 被他这么一吼,对面那个人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彦澈努力揉了揉还有些朦胧的双眼,终于看清了来人。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从衣着看来应该是府里仆役的孩子,不过彦澈并没有见过他。 “说话!”彦澈皱着眉头瞪着面前的男孩。 “啊,那个,”男孩子似乎刚从彦澈的吼声中清醒过来:“那个,我迷路了,转了好久就是走不出这里,我又看不到别人,所以……” “所以你就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孩子盯着彦澈看了半天,老实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就敢来烦我?”彦澈瞪着男孩子恶狠狠地说道:“赶紧给我离开!不知道路就去找,我就不信你走到死也走不出这么小破园子!” “对,对不起。”男孩子看着眼睛都瞪出血丝的彦澈连忙鞠躬道歉:“不好意思打搅了。” “那还不走!” “好,好。” 那男孩回答着正要转身,可是他忽然又停下来。接着他上前了一步,向彦澈伸过手来。 “你……” “你的头发上落了花瓣。”看着正要发作的彦澈,那男孩一面解释着一面摘掉了落在彦澈发间的紫藤的花瓣。 “你看。”男孩子说着把摘下来的花瓣放到彦澈手上,接着温和地笑了:“你也别睡在这里了,夏天池边蚊子很多的,我走了。 看着男孩子的笑容,愣住的倒是柳彦澈。他呆呆地望着男孩子离开,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瞬间,彦澈忽然很想把刚才那个微笑的男孩子抓回来,很想去凶狠地撕扯那笑地如一泓春水的面庞。 好久,彦澈才起身,有些负气地拍掉男孩放在自己掌心的花瓣,接着把拆开的头发束好。 “被那样吼了还能笑的人一定是白痴。”彦澈故作不屑地自语着,大步穿过九曲回廊。 在后园溜达了好久,彦澈才算扫去了心头刚刚萌生的烦乱。他望了望天,月亮已经升到正空了,而前院的乐声也似乎歇去了,彦澈打算出后园回房间了。而就在他走过一片早开了半月的秋海棠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一片鲜红地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坐着刚才那个陌生的男孩子,带着一脸不好意思地笑容看着走来的彦澈。 “你,你怎么呆在这里啊?” “啊,”男孩子摸了摸头:“没,没事,我这就走。” “哎,等等。”看着男孩起身,彦澈连忙喊住了他。可他马上后悔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已要说些什么,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呆呆看着对方。 “嗯,那个,”过了好一阵,彦澈终于开口了:“你是不是,嗯,是不是找不到出去了路了。” 听彦澈这么说,男孩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绕了好久,就是找不到我进来的门,可是又不敢从别的门出,怕进了我不能进的院子。我想找人问,可今天大家似乎都到前厅去帮忙张罗晚宴了……” 彦澈想到自己刚才恶劣的回答问路方式,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可,可那你在这里坐着也走不出去啊。” “啊,”男孩子摸了摸头,又笑了:“我想着我就呆在这里,我干爹明天办完事回来见不到就回来找我的。而且明早扫院子的人也会来,我问他们就可以了,而且这里有石桌石凳,我累了还可以趴着……” “好了,好了,”彦澈几乎无奈地抬手打断了男孩子:“你也别在这里傻呆着了,唉,我带你出去吧,你从哪个门进来的?” “啊,我,我不知道那个叫什么门?” “什么!”好不容易积攒了些耐心的彦澈又吼了起来,但看着男孩一脸的歉意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和地问道:“那有什么特征呢?我这里很熟,你说说看,我可能知道。” “嗯,”男孩子努力想着,忽然说到:“对了那里有一片树,开着很漂亮的花。” “你……”彦澈漂亮的面孔几乎扭到一起了,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这里很多树都开漂亮的花。” “对了,那个树的花是白色的,风一过花就落下来,象飞霜一样漂亮。” 终于听到一个正常点的描述,彦澈这次稍微脾气好了些:“那个叫做三月霜,记住,因为花象三月飞霜所以叫三月霜。走吧,我大概知道是哪里。” “你要给我带路?” 男孩子惊喜地问道,但立刻被彦澈瞪了回去:“走吧!” “好,好的。”见彦澈转身,男孩子忙跟上一步拉住了彦澈的手。 彦澈愣了一下,正要甩开男孩子热热的手掌,却恰好对上男孩子满是笑意的双眼。 “真的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我?我好什么?” “那么麻烦还帮我带路啊,不然我可真得在石凳子上睡一晚上了,你真的太好了,我刚还打搅你睡觉了。” “你……”彦澈翻了翻眼睛,也就任由男孩子握着自己的手了。 没过一会,两个人就走到了开满三月霜的后园北门。 “那个,谢谢了,”男孩子冲彦澈笑着挥挥手:“那我回去了,你一个没问题吗?一个人不会迷路吧。” “快走吧,”彦澈发现自己竟然连气都没有了:“你个迷路的笨蛋还担心别人吗?走吧走吧。” “那再见,谢谢你了。”男孩子看着彦澈,忽然走了回来鞠了一躬:“我叫做韩易之。” “啊,”彦澈愣愣了,才明白他是要问自己名字,刚想说却又变了主意:“我叫做才华横溢美貌无双良善无私的好心人!好了,走吧。” 韩易之听到彦澈这么一说,又一次笑了:“你确实是好心人呢!那再见了。” 彦澈看着韩易之离开地身影,脸上不禁浮现了一抹笑意:“韩易之啊,名字倒是好,怎么人看起来这么笨呢?” 而彦澈的身后,满树的三月霜正悠然飘落。 ------------ 第二章 芩州的秋天总是来得很急,一照面各色的夏花就凋谢尽了,植满柳府高耸的梧桐都立刻镀上了耀眼的金色。 彦澈用手肘撑着桌子,懒洋洋地望着书房外面闪烁着满树金黄的梧桐发着呆,完全不把不远处正在讲课的先生放在眼里。 看着柳彦澈这么堂而皇之地走着神,先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示意一旁的大少爷和三少爷继续看刚刚讲的格律,然后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彦澈少爷。”先生用手里的书卷轻轻敲了敲彦澈的书桌,可是正在走神的柳彦澈毫无反应。先生有点懊恼地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镇纸,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彦澈一惊,这才回神看到脸色很是难看的先生。他先是愣愣地盯了先生一阵,但紧接着就笑了,栗红的双眼盛满了秋日午后的光泽:“先生有什么事吗?” 先生冷冷地看着笑靥如花的彦澈:“彦澈少爷,这一招对我不管用的。我现在正在上课,你怎么老是走神啊?” “走神?”彦澈睁大了双眼,摆出了一脸委屈的神色:“先生何出此言,彦澈我可是一直认认真真地听先生讲课啊!” “那好,那么就请彦澈少爷来给我们讲讲我刚刚跟大家讲的格律吧。” “必须讲吗?”彦澈可怜兮兮地看着先生。 先生刚要说些什么,却立刻被书斋外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柳府的主人柳琰推门而入:“必须讲讲,也让我看看我们彦澈的功课如何啊!”说着柳琰很是宠溺地揉了揉彦澈的头:“怎么上课走神还狡辩啊,彦澈?” 彦澈眨眨眼睛反而笑了:“怎么会呢?我只是怕单单重复老师讲的格律有些无趣,这样吧我就用老师刚讲的词牌做词一首,如何啊爹爹?” “哦?这么自信啊?那好,我倒要看看我们彦澈有没有七步成诗之才。” “七步嘛,彦澈才情还未及,不过这样吧,我们一曲成词如何?”说着彦澈向先生鞠一躬:“先生的琴可否借彦澈一用?” 先生点点头,转身取下琴来,放到柳彦澈面前。彦澈手指轻轻一挥,琴音零落而下,他再行一礼道:“那彦澈就献丑了。方才先生讲的是钗头凤,那么我就试试了。” 彦澈在椅子上坐好,手指先是轻拨几下,接着一曲芩州传唱已久的小调在书斋里荡漾开来。彦澈略略思索,为词起了个头:“玉玲珑,芩州调,闲赋一辞君莫笑。” 首句一出,彦澈顿了片刻,望着落在窗棱上的一莫柔光,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他一面放缓节奏一面重新唱和道 “玉玲珑,芩州调,闲辞一阕君莫笑。 莲池静,啼莺散, 欲睡还醒,人语不休 烦!烦!烦!” 词赋到此,彦澈兀自地摇了摇头,那个陌生的傻笑就这么浮上了心头。他手指快速地带出一段滑音,朗声接续上阕道 “忆如梦,似又真,海棠零落飞霜榭 名已逝,颜无踪 唯记风中,一笑翩然 乱!乱!乱!” 指尖一旋,一曲尽,弦终之音振颤而止。彦澈颔首,一脸平静地看着座上众人。 “好!”沉默良久,上座的柳琰忽然起身一面笑着一面走向彦澈:“好啊!虽然词句略嫌稚嫩,但这可是为父听到过的最让我高兴得一首词了!” 彦澈见父亲过来,立刻起身行礼:“这还是先生教导的好。” 柳琰盯着行礼的彦澈又笑了:“咦?我们彦澈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恭谦啦?好啦!这可不像你啊,说吧想要什么,今天为父定要奖赏你!” 听到柳琰这么说,原本还一脸正经的彦澈这才笑逐颜开地弯起了嘴角:“嘿嘿,我也想偶尔象大哥一样谦虚有礼嘛!爹爹干什么老揭我的短啊!” “你啊!”看着彦澈那副鬼灵精的样子,柳琰也忍不住抬手弹了一下彦澈的额头:“刚看你词做得这么熟练,为父还想着我们彦澈终于长大了些,结果又是这副小鬼头的样子。你大哥那套不适合你,你彦澈天生就是个独一无二的鬼灵精,装也装不的!” “哦!知道啦。”彦澈抬手揉了揉额头,一面打量着爹爹身后脸色很是不好的大哥,挑衅地扬了扬嘴角。 “这样吧,为了奖赏彦澈,爹爹让先生放你三日的假吧,这几日刚好是芩州最热闹的一季商会。你要想出府去玩就来跟我讲,多带几个小厮便是啦。” “啊!”彦澈欢叫了一声,拍着手拉住爹爹的衣摆:“谢谢爹爹,嘿嘿,爹最好了!” 柳琰轻轻拍了拍二儿子的头,转身示意自己的另两个儿子:“翰绎,子轩你们也放三日的假吧,好好出去玩玩。” “谢谢爹爹,爹爹先生慢走。”待先生安排了今日的功课后,三人便行礼恭送父亲和先生出了书斋 “柳彦澈,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柳府的长子柳翰绎回身走到柳彦澈身边,不轻不重地撂了这么一句。 “没意思吗?”彦澈伸了个懒腰:“我看大哥一个站在那里没人理会,才想关照大哥的,怎么?您不喜欢啊。” 柳翰绎脸色又暗了些:“那么我还得谢谢你啊。” “大哥何须多礼。”彦澈行了礼就大步踏出了书斋。 “彦澈少爷。”彦澈刚走出来,就被一个侍女唤住了。 “什么事啊,凝霜?” 凝霜叹了口气,走上前低语道:“彦澈少爷,你明知道大夫人不喜欢您,您还这么得罪大少爷。” “得罪?”彦澈挑了挑眉毛,一面和凝霜向自己住的园子走去:“我可让他们放了三日的假呢,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少爷,有时也不要太过了。” “我太过?跟爹讲我装病不去宴会的是谁啊!那天把娘都给连累了,要不是爹坳不娘,我还不得被念死啊!” 看凝霜似乎还要语重心长地说什么,彦澈立刻伸手捏了捏凝霜的脸颊打断了她:“你啊,心操多了会老的,别老跟我娘似的,你不过大我两岁啊!” “彦澈少爷。” “唉,唉,唉,我知道娘那一套相安无事的说法,可是,”彦澈停了停,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可是娘不懂,她不想和别人争,可是别人能放过她吗?我就是天天跑去讨好大娘他们,他们也一样恨咱们。所以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晓得我柳彦澈不好惹,打我的主意,那他们就等着好了。” 凝霜看着彦澈一脸正经反倒不好说些什么了,只好作罢:“别说了少爷,凝霜不说就是了,凝霜去给你置备些你喜欢的点心吧,芙蓉糕配碧螺春怎么样?” “嗯,我想先去溜达溜达,吃点心再说吧,省得我吃得跟我们凝霜一样珠圆玉润了。” “彦澈少爷!”凝霜涨红了脸刚要发作,可是彦澈早就笑着跑开了。 “这个凝霜啊,越来越有管家婆的气质了。”彦澈自语着,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后园莲池水榭上,望着一池半枯的白荷,彦澈心里微微沉了一下。 好像过去好久了吧,上次见到那个傻兮兮的人还是仲夏呢。其实早都忘了,怎么今日抚琴时又想起来了呢?他叫什么来着?好像姓韩? “韩什么来着?”彦澈思索好久,偏偏就是记不得了,只是那抹笑倒是窝进了心里。 唉,不就是个连名姓样子都不记得的人了么?这大约是这几日书读得多了,没事做就连这么个无趣的陌生人都值得念叨这么久。 “不过,”眼前浮现出那个人坐在海棠树下的呆样子,彦澈心里又一阵好笑:“那天他真的安全回去了,会不会半路又转了向啊?” “名已逝,颜无踪,唯记风中,一笑翩然,”彦澈转着自己手中的折扇,凝望着落了半数的三月霜:“那小子那什么一笑翩然啊,应该是一脸呆像。” “好心人!” 被人猛地这么一喊,彦澈只觉得头一蒙扇子都差点掉了。一回头,果然身后就站着正念着的那个傻瓜。 “好心人!”那个傻瓜走过来一把抓住彦澈的手:“又见到你!真好!好心人!” 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彦澈觉得一阵血往脑袋上涌,话都答不上来。可谁让自己那天确实是这么自我介绍的。 “怎么不记得我了?我是那天迷路的那个人,韩易之啊!”韩易之看彦澈不说话,刚忙重新自报家门。 “哦,我记得。” “太好了。”韩易之又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嗯,”彦澈把手抽了回来:“嗯,你那天回去了吗?” 韩易之不好意思地膜摸头;“回去了,我跟琴音姐姐讲了后,她笑了我好久呢。” “哦。” 彦澈应了一声后,两个人互相看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咳,那个没事我先走了。”彦澈被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步要走。 “啊,等等,”韩易之伸手要拉彦澈,突然看到彦澈不自然的神色就立刻收回了手:“不,不好意思失礼了,可总觉得你很亲切,所以,真的真的对不起…..” 这下反倒换彦澈手忙脚乱了:“啊,没事的,我只是不太喜欢别人总拉着我。” 韩易之摆摆手连忙道:“还是我不好意思。不过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今天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你呢!嗯,这样,我请你吃东西吧。” “我那天并没有帮很大的忙,就不用了。” “没关系啊,我刚刚也是来帮琴音姐姐送完了包裹,打算出去吃些东西的,没想到这么巧就碰见了你。走吧走吧,我知道有一家的羊杂汤做得很好吃的,还有今天街上那家茶楼来了新的说书先生,我们吃完就去听吧。” “羊,羊杂?”彦澈疑惑地瞪着眼睛。 听彦澈这么问,韩易之好看的眼睛也学彦澈一样瞪着:“不会吧,你没吃过吗?芩州那家的羊杂做的最好了!你一定要尝尝!” “啊,那个……” “走吧走吧!前些日子我干爹替柳老爷外出处理账目,回来后柳老爷赏了好多赏钱,嘿嘿我的零用就宽裕了,正好琴音姐姐也允我出门了。” 哦,原来他是新来的那个账房先生的干儿子啊,怪不得我没见过呢。彦澈正低头思量着,却发现韩易之已经推着自己往北门走去。 “啊,那个…….” “那家的羊杂真的不错的,走吧。” 看着韩易之兴致勃勃的脸,彦澈反而再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也就点点头,心里纳闷自己怎么被个傻瓜搞得没了主意。 “对了,你叫作什么啊?” “柳彦澈。”刚说完彦澈才发现自己说漏了,正要改口却发现韩易之惊讶地接话了。 “你跟柳府里脾气不好的二少爷叫一样的名字啊。” 就这么一会,彦澈突然觉得韩易之是个傻瓜也挺好的,毕竟思维特别也就好骗了。 “哦,不是的,我是说我是跟着彦澈少爷的小厮,你,你叫我小言子好了……”彦澈正瞎编着,脸突然就黑了:“你为什么说二少爷脾气不好?” “啊?”韩易之不解地看着生气的彦澈:“是姐姐他们说的啊,彦澈少爷人虽然不坏可是脾气大得狠呢,赖皮也一流……啊,你别打我啊,小言子…..” 彦澈狠狠地敲了韩易之的头几下,韩易之笑着直躲还拼命声辩:“那是姐姐们说的……” “什么叫赖皮一流啊!”彦澈越想越气,被个傻瓜说赖皮,伸手又要打。 韩易之实在躲不开了就伸手去搔彦澈的痒,两个人顿时打成了一团。 “哥哥,你在干什么?” 正当彦澈和韩易之拉扯地难分难解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们。 ------------ 第三章 “哥哥,你在干什么啊?” 突然被这么一喊,彦澈停手回头看去,却被韩易之逮找了机会不轻不重地也拍了下头。 “啊,你……”彦澈捂着头瞪圆了双眼。 可还没等彦澈还手,那个刚刚喊住他们的人就冲到了彦澈面前,双臂一张护住了彦澈。 “你是什么人!敢打我哥哥!” 韩易之好笑地着看着挡在彦澈面前的人,那是个约么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张可爱的脸嘟得像个小小的肉包子。 “没事的,”彦澈安抚似地拍了拍自己弟弟的头:“我们是在闹着玩的。” “是吗?”柳子轩质疑地打量着笑得一脸无害的韩易之,这才退到了彦澈的身后,半低下头小声道:“那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的。”韩易之摆摆手笑了:“小言子,这位是你的弟弟?” 听到这么古怪的名字,子轩抬起头望着自己一脸尴尬的二哥:“小言子是…..” “啊,咳,咳,”彦澈一把挡下弟弟的质疑:“那个,韩易之你稍等下,我有话要跟弟弟说。”说着就把柳子轩拖到了一旁。 “彦澈哥哥,那个人为什么叫你小言子啊?”柳子轩小声问道。 “啊,”彦澈郁闷地看着弟弟可爱的小圆脸,心里拼命骂着自己临时编出来的烂名字:“我不想让他叫我名字,顺口编的,下回他再叫你听着就好了。” 子轩乖乖地点点头。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啊?要是想出门得去跟大娘讲的,不然她会担心的。” “哦。” 彦澈头疼地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柳子轩的惜字如金向来是出了名的,跟自己的话已经算是多了,平时就是个遇事只会点头或摇头的小闷葫芦。 “那,子轩你是来做什么呢?” “我,我在找彦澈哥哥你。” “找我?” “嗯。” 彦澈忍住要上前扯这张小圆脸的冲动:“那,找我做什么呢?” 子轩有点迟疑道:“跟哥哥玩。” “唉,子轩啊,哥哥不是跟你讲了吗?你要是老黏着我的话,大娘会生气的。你应该多跟你翰绎哥哥一起玩的。” 子轩不解地看着彦澈,小脸嘟得更可爱了。 这就算是他在提问了。彦澈默默跟自己说道。 “这个,翰绎哥哥才是子轩的亲哥哥。” “……”子轩的小脸一下子沉郁下来,憋了好一阵,低声道:“我喜欢彦澈哥哥。翰绎哥哥,不喜欢……” “子轩啊,”本来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的彦澈看着子轩已经有点委屈的脸,终于叹了口气:“算啦算啦,反正我被人说挑拨兄弟情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那子轩就跟哥哥一块去玩吧。” 本来都快皱到一起的小脸立刻舒展了,子轩眯起黑亮亮的眼睛笑了,对着这么可爱的笑容心里就是结了百千结也得放下了。柳彦澈看了看弟弟,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冲自己傻呵呵笑着的韩易之,突然觉得一阵头疼。 “哦,不过子轩哦,一会儿可千万别跟那个人说你是柳府的小少爷哦。” “那哥哥我是什么啊?” “嗯,就说我们是二少爷的跟班好了。”彦澈一边回答一边心里盘算回去把自己那个小厮的名字改成小言子。 “可,”子轩为难地抓住彦澈的衣摆:“撒谎不是不好吗?” “这个叫隐瞒,不叫撒谎啦。”彦澈忍不住又揉了揉子轩的头:“对了,他要问你名字就说你叫轩轩好了。” 见柳子轩点头,彦澈便伸手牵着他走了回来,对韩易之道:“真不好意思,我弟弟轩轩也想一起去,可以吗?饭钱我付。” “没事的,”韩易之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吃饭的钱我很富裕的。轩轩是吗?我叫韩易之。” 子轩有点认生地又往彦澈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哦,韩易之。” 啪!彦澈用指节轻敲了下子轩的头:“要叫易之哥哥哥。” 子轩哎了声,头低地更低了:“易之哥哥哥。” “叫什么都一样的,那我们走吧,不然去晚了人多就没有位子了。” 正徽街上 入秋之后,芩州的黄昏也来的愈来愈早了。虽说时辰还未很晚,但是日头已经偏西了,裹着晚霞落满一地霞光,映得正徽街上熙攘的人群也一派神采怡然。 这时,远远的,从正徽街的转角处走来一行三人。其中两个看上去大约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另一个则稍微小些,亦步亦趋地低头跟着中间箭步如飞的那男孩子。他们三个人一转上正徽大街,就引来路上来往的人的注视。 确实,他们想不引起别人的注目到也是难。且不说右边那个眉清目秀笑意盈盈的男孩子,就是单单中间那个男孩子就让人移不开目光了。一身漫染着浅青花纹的白缎长袍,墨玉色腰带束出略有些削瘦却挺拔的身形,五官带着少年特有的湮灭性别的俊朗和柔美,而一双凌然的眸子则将这美又添了些许锐利。 但是,最值得人注意的却是他那张不知道为何肿得老高的嘴唇,还有那通红的脸颊。这么搭配起来之后,再怎么好看的人也之让人觉得好笑。 “小言子,小言子,别急,我知道前面有家凉茶店,我们这就去。”韩易之强忍着笑努力安抚着嘴已经肿得老高的彦澈。 彦澈咬着牙狠狠地送了韩易之一个白眼,要不是因为舌头现在疼得说话都辛苦,他柳彦澈非得把这些看他笑话的人骂得上吊投井切腹把砒霜当饭吃! 一路都没有说话的子轩忽然抬头拉了拉彦澈的袖子:“哥哥,很疼吗?” 彦澈看着自己可爱的弟弟,瞪大了漂亮的眼睛努力地摇了摇头,而攥着扇子的手则加重了力道,心里一边痛骂着自己那个命里的宿敌——杨策! “来了,来了,快喝点凉茶吧,解解辣。”一进凉茶店,韩易之连忙招呼小二端来的一大壶凉茶,沏好了满满一大杯递给彦澈。 彦澈连着灌了几大杯,辣得发麻的舌头这才舒缓了过来,可是嘴还是肿得通红。 “那个,小言子,刚才跟你比赛吃辣椒的人,到底是谁啊?” “恶鬼!”彦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恶鬼?”韩易之偏着头怎么也不能把那么好看的人和恶鬼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对!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彦澈一掌狠狠地拍向桌子,惊得他身边的子轩把手里的茶都差点泼了出来,彦澈连忙拍了拍子轩:“没事,乖乖喝茶哈,哥哥是在骂那个妖怪!” “你和那个人之前认识吗?” “认识?”彦澈咬着牙冷笑着:“我们太认识了。” 其实,在芩州人人说起柳彦澈,都会提起另一家大户,杨太守的长子,杨策。芩州城中最有钱的莫过于彦澈的爹柳琰,而最有权的则是杨策的爹,芩州太守杨诚。自古权钱不相分,这两个柳府也是相交甚密,彦澈的大娘正是杨诚的表妹,杨策的表姑姑。 而柳彦澈和杨策的恩怨也就这么开始了。本来两个小孩子哪里有什么复杂的冤仇,可是彦澈的大娘每当自己儿子比不过彦澈时,就把自己这个表侄子拖了出来,听得彦澈耳朵都出了茧了。你彦澈长得好看,我们杨策更好看,而且也没你那些烂脾气,你琴体书画样样精通,我们杨策还更胜你一筹呢,再怎么说杨策也是正房长子,你呢…….. 被这么折腾之下,当彦澈初次见到杨策时还哪里来了好脾气。而杨策呢,其实真说他脾气好到也不全对,他只是不太又那个闲心去理会无聊的人,人前也就不太说话,就被安了个谦恭有礼的名号。然而,如果出现了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呢,那么不认真对付就太对不起自己了。于是两个人自初次见面起就斗得不可开交,不把自己和对手累趴下绝不认输。 于是,也就有了刚才那一幕无聊的吃辣椒比试。原本是韩易之要带彦澈和子轩去吃饭,可是就在商会的一条大街上碰见了杨策。杨策正和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站在一家店铺门口。那是家专门批售各种佐料的店铺,店主拿出京城第一辣的“顶尖椒”请众人试吃来招揽生意。 本来这两人还算平和地相互打了招呼,结果就被韩易之无意的一句“你们谁能吃辣啊?”引发了新一轮的争斗。 “哼,没想到那个家伙那么能吃辣,”彦澈气不忿地接着一杯杯灌着凉茶:“他和我吃了一样多的辣椒,怎么一点事都没有!我下次一定要赢回来。” “其实大家口味不同,何必较劲呢?”韩易之息事宁人地安抚着。 彦澈白了韩易之一眼,心想要不是这个傻瓜问了那么一句,他至于比得连嘴都肿成包子了吗? “小言子别再喝了,天气要凉了,凉茶喝多了伤胃,”韩易之对彦澈的白眼视而不见,伸手拦下了彦澈的茶杯:“嘴还疼吗?” “还好,我哪有那么娇气!我下回非整整这个杨家大小姐不可!” 韩易之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那个人,是个女孩子?”虽然说那人长得好看,可怎么看也最多是个俊朗的男孩子啊。 看着韩易之这个反应,彦澈终于有点得意地笑了,冲子轩点点头:“帮哥哥讲讲吧。” 子轩点点头,放下手里的茶杯:“杨哥哥是我家的亲戚。一次来我家做客,他跟哥哥比酒输了,就睡到在了我们家里。然后哥哥跟我帮他换了一身红色的女装,还扑了好厚妆,把凝霜姐姐的脂粉都用光了。后来杨哥哥半醒了后就迷迷糊糊地走到了饭厅,被所有家人都看见了……嗯,之后不知道是谁开始的,就开玩笑的喊他杨家大小姐。后来,哥哥还让我见他就叫杨姐姐。” 听到了自己光辉的一役,彦澈摇着脑袋想要扯出抹奸笑,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又红又肿的嘴唇。 “你们……”韩易之听完子轩正经地整人报告,来回瞅着这对诡异的兄弟:“你们还真是很无…” “什么?”彦澈挑了挑眉毛。 “啊敌。”韩易之硬生生地把“聊”字吞成了“敌”。 “这还差不多。” “不过,听你叫他杨家大小姐,我还真以为他就是芩州太守杨家的千金呢。” “哦,”柳彦澈打了个哈哈:“怎么可能,我们不过是二少爷的跟班,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认识呢。” “对了,这么一折腾,还没去吃羊杂呢,还要去吗?” 彦澈揉着灌满了凉茶的肚子,回头看了看子轩:“你饿吗?” 子轩有点为难地低下头:“我得回去跟娘一起用晚饭。” “啊,也是啊,”彦澈回头望了望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这么一弄都这么晚了,韩易之我们下次再吃吧,我和轩轩得先回去吧。” “那,”看着要的彦澈,韩易之连忙也跟着起身:“那,那……” “怎么了?” “那,”韩易之踌躇了下,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回怎么见呢?” “啊,这个嘛,”彦澈点了点额头:“还是我有空了去找你吧,你住在哪个院子啊?” “我和干爹还有琴音姐姐住在北院后面的那个院子。” “那我有空了再去找你吧。”彦澈抱了抱拳就牵着子轩要往外走。 “对,对了,”韩易之又大声喊住了他们:“那个,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 彦澈有点为难地想着。其实说来这几天都没什么事情的,不过今天确实累了,再说跟仆人一起玩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停了片刻,彦澈才答道:“啊,今天不知道晚上二少爷会不会有什么吩咐,所以可能没空。” “啊,那你忙完了,嗯,能来下后园吗?就是上次你送我到的那个北门?不耽误功夫的。” “有什么事吗?” 韩易之摸摸头笑了:“其实刚才那个吃辣椒的事我也挺自责的。我干爹那里有消肿的药,我给你带来些,不然嘴疼很难受的。” “啊,其实没事的。” “还是擦一下吧,不耽误时间的,我等你哈。” 看着韩易之一脸认真,彦澈也只好点头。 “啊,我忘了厨房的李婆婆让我帮她带东西了,我先走一步啊!记得来噢!” 看着韩易之远远跑开的身影,彦澈摸摸了还肿肿地嘴,若有所思地笑了。 ------------ 第四章 “易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李婆婆来了好几次了。” 见韩易之气喘吁吁地一进院子,琴音立刻款步迎了上去。 “嗯,我刚一进府就给婆婆送去了。芩州城的路太绕了,我一下正徽街又转向了,只记得婆婆要买东西的店在一家点心铺旁边,可是就是找不到那家点心铺。” “快进屋子吃饭吧,不然你干爹又要罗嗦你了。” 琴音话音刚落,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就掀开门帘从一间屋子里走出。 “干爹。”韩易之小声地喊着那个单论年龄至多二十出头的男子。 “易之啊,”那个男子虽然生气,但口气依旧和善:“跟你说了多少次啊,别老跑出去疯,你那点记性迷路都迷了多少次了啊?还老是喜欢吃外面的东西?我们才来柳府一个月,我都拜托账房的张大哥跑出去找了你多少次啊,还好他对于芩州卖小吃的地方都熟。” “那些地方还不都是他带我去吃的。”韩易之小声嘟囔着。 “什么?” “唉,琪哥,易之还小嘛喜欢出门也是正常啊。”琴音看着周琪又有要连篇累牍的架势,连忙上前来劝 周琪微皱眉头,语重心长道:“唉,琴音你别替他说话。易之啊,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又没有营养,吃多了不好的。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你老不听。咱们每次搬家,你都老是跑出去吃东西,那怎么行呢?干爹我就是怕你缺乏营养,才专门跟每个雇主说自行开伙的,你到好,老是跑出去吃……” 过了不知多久,周琪才结束了又一次的苦口婆心:“好了,我也不说你了,琴音,易之,进来吃饭吧。” 见周琪转身进屋,琴音和韩易之才一起松了一口气。 “易之啊,”琴音一面和韩易之缓步往屋子走,一面低声问道:“你明天要是再出门,记得帮姐姐带点福记的肉包,还有再带份辣肉粉啊,再这么老是吃你干爹的食疗菜我非疯不可。” 韩易之眯起眼睛笑了:“那么我的跑腿费呢?” “你个小算盘,”琴音用手指狠狠戳了下韩易之:“依旧往常的价,哼,要不是我每天事多的抽不出身,怎么会被你个小鬼头算计。” 韩易之吐吐舌头:“成交。” “来来来,琴音,易之,你们快来吃饭吧,不然我专门炖的汤就凉了。”不再生气的周琪和蔼地招呼两人坐下,然后盛了满满两碗汤递给他们:“这是竹参雪鱼汤,快点喝吧,很营养的,还有我专门煮的薏米莲子稀饭,你们多吃一点啊。” 端着热气腾腾的补汤的琴音和韩易之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虽说周琪手艺还算可以,但成天就是这种喝起来清淡得要命或是药材十足的补汤,连口味不重的韩易之都受不了,更别说喜欢辛辣食物的琴音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到一处,两人都会打探出附近所有的小吃摊点,在崩溃之前出去改改口味。 在周琪慈爱泛滥的眼神注视下,韩易之终于硬着头皮喝完了手里的汤。 “来,干爹再给你盛一碗。” “啊,”韩易之眼睛都瞪圆了,立刻拉住周琪添汤的手:“啊,那个干爹你也多吃些啊,别光顾着我们了。” “我们易之真乖。”周琪笑咪咪地拍了拍韩易之的头。 “对了,干爹,你哪里消肿的药膏给我找出来些吧。” “做什么啊?” “哦,我的朋友今天和人比吃辣椒,他吃得太多了,连嘴都伤了…..” “咳,咳”琴音被汤呛了下,咳了几声,笑道:“谁家的孩子这么有趣啊?” “就是那天帮我指路送我的那个人。” “就是你说长得很好看很好心的孩子吧,他叫什么啊?” “那个,他叫小言子,是柳府二少爷的跟班。对了,琴音姐姐,那个二少爷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古怪吗?”想起今天被彦澈打,韩易之不禁问道。 “反正挺奇怪的,我老听大房里的婢女说大夫人很是不喜欢他。” “好了,”周琪打断了琴音:“自古家中两房间哪能说彼此的好话呢?别去嚼别人的舌头了。况且我们在这府里最多也就待个一年,复杂的事情就别去掺和了。” “干爹,我们为什么老是不停地搬家呢?” 韩易之这么一问,饭桌上就安静了下来。周琪沉默了会儿,有些伤神地笑着摸了摸韩易之的头:“这样四处周游,难道不喜欢吗?” “倒也不是,只是每到一处刚刚熟悉,好不容易有了些朋友,就又要离开了。” 琴音笑了,用胳膊碰了碰韩易之:“你又想小宇了吧?” 韩易之郁闷地扯了扯嘴角:“我也就他这个好朋友。” 孩子本来就是需要朋友的,可因为他们在每一处待得时间几乎不超过三四个月,韩易之根本交不到什么朋友。除了上一次因为世态较为平静,他们在柒州一住三年。也是在当时,易之认识了小宇。要走的时候,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哭得连周琪自己看着都心疼。 “唉,”周琪轻轻叹了口气:“易之啊,很多事情我们谁都是无能为力的,懂吗?” 韩易之不说话,低头扒着饭。 “好了,别难受了,你不是又结识了新的朋友吗?” “不一样的,朋友是不能替代的,而且小言子也算不得我的朋友,我们才认识。” “那你那么关心他?你们不投缘吗?我们易之可是人见人爱的。”琴音笑着伸手把韩易之一揽。 “其实小言子人很好的,只是,”韩易之努力挣脱琴音的手臂:“可能因为还不太熟吧,所以算不得朋友。” “是啊,就算不是朋友,关心别人更是好事。” 琴音白了一眼周琪:“周琪哥我看易之也快变成和你一样的滥好人了,不过易之你也应该关心下最亲的人嘛,比如你姐我啊。我要求不高,免费帮我买买吃的做做工就好了啊。” “那怎么行呢?琴音姐姐你再懒下去就要胖死了,我可不能害了你啊。”韩易之跳着躲开了琴音挥过来的一掌:“怎么,姐姐要以大欺小啊?”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啊,易之好好坐下吃饭,一会我把药拿给你啊。对了再带一些我做的点心吧,上次人家也帮了你,你应该谢谢的。” “你啊!”琴音伸手正要戳韩易之的额头,但突然间她却停了下来,轻盈地纵身一跃,单手擒住了一只忽然飞入屋中的“弦离”(这种鸟品种出自沣漠,飞行速度堪比离弦之箭,故得此名。为人专门饲养用于传信。) 琴音抽出“弦离”足上捆着的丝缎递给了走过来的周琪。 “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琴音问着轻蹙眉头的周琪。 “到也不算,”周琪叹了口气:“熙发消息来说京城那边似乎又有异动了。” “是吗?那我们……” “没关系,”周琪安抚地冲琴音笑了笑:“这么多年,他们闹的事情还少吗?不变应万变好了。不过今晚我还是去见见熙的人,以防万一。琴音,易之,我可能明晨再回来了。” 琴音点点头:“一路小心,哥哥。” 目送着周琪出门,韩易之走到琴音的身旁有点忐忑地问道:“干爹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应该不会有事。” “琴音姐,”韩易之忽然拉住了琴音的衣袖,眼睛的神采也暗淡了许多:“那些事情还是不能让我知道吗?” 琴音苦笑着摇摇头:“易之啊,我和琪哥瞒着你很多事情是因为,因为我们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跟这些事情有牵扯。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人的希望,也是我们的希望。” “是吗?” “是的,别想那么许多了,晚上见了小言子回来,记得把功课都做了,明晨我来指导你新的课程。” 韩易之点了点头,轻吹了个口哨抬起手臂,那只弦离便飞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微侧过头轻轻拂弄着那黑色的毛羽,唇角含着抹无奈的浅笑,黑色的双眸低垂敛住了日暮最后的一寸残光。 一个瞬间,琴音也不禁怔仲,她似乎又看见了多少年前那个熟悉的景象。千军万马,血雨腥风间,那个身影悄然凝立,扬眉淡看硝烟万里。 ------------ 第五章 后来,柳彦澈不止一次地问起韩易之,为什么那天他会为了个仅仅两面之缘的人,等了整整大半晚。而韩易之总是笑着不置可否地摇着头,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自然照来柳彦澈一阵雷声大雨点小的拳头,然后转头含笑着不再理会韩易之。 而每每此时,韩易之总会看着彦澈的身影发呆。他其实真的不知道如何解释,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彦澈,仲夏莲池旁,他无意惊扰的那个人,即便发起火来也惊艳得天下无双。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彦澈,在三月飞霜中,他回首看见他的那一刻,眼前映满的却是无数摇曳在忘川上的彼岸之花。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古怪的情愫,正如同万千年前的澈无法说明自己为何会依旧选择,选择守护那盏盈盈青莲。 ———————————————————————— “彦澈少爷,来,喝点桂圆羹吧。”凝霜笑着看着满嘴涂满了淡绿药膏的彦澈:“我特意凉凉了,喝着舌头不会疼的。” 彦澈瞪了凝霜一眼,接过了碗慢慢喝了起来。桂圆羹又凉又滑,喝着发麻的舌头也舒服了些,可是彦澈的脸色依旧赛过青苔。 “唉,彦澈少爷,大夫人不过笑了几句,你何必那么过不去呢?”一旁正在做针线的绫晓也不禁道。 彦澈白了绫晓一眼,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的放下了茶杯:“绫晓啊。” “什么事啊少爷?” “那个明天你随便选个小厮给他改个名字,叫小言子好了。” “是,不过少爷怎么想改这么个名字啊?” 彦澈含着满口的桂圆羹,笑而不答。 “哦,对了,”绫晓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书架旁抱起了一叠卷宗放到书桌上:“这是彦澈少爷您吩咐让我找的书。” 彦澈点点头,走过来专注地翻看起来。 “少爷怎么突然对这些要处理掉的旧账感兴趣了呢?” “嗯。”彦澈不抬头含糊地应了声。 凝霜和绫晓相互看看,知道今晚又得陪彦澈熬着了,便各自去沏了新茶,吩咐小丫头去厨房添些彦澈喜欢的宵夜来。 ————————————————————————————————— “彦澈少爷,彦澈少爷。” 被绫晓喊了好几声,柳彦澈才从纷繁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已经二更了,该睡了。” “都这么晚了啊。”彦澈起身望窗外望望,一面伸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难得这些天少爷您都不用去学里,好好睡睡吧。” 彦澈点点头,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就去梳洗了。 “啊!” “怎么了?”正在帮彦澈掖好被子的绫晓也被彦澈这么一喊惊到了。 “嗯,”彦澈拍了拍额头:“真是的,怎么把他给忘了。” “出什么事了吗?” “到也没什么,你也去睡吧。”彦澈皱着眉闭上了眼睛,低声自语到:“这么晚,他也不会等着了。” “那我出去了。”凌晓留了一盏暗灯在桌上,便退出了内间。 听到绫晓出去了,躺下了的彦澈不知道怎么却也睡不着了。心理越想越觉得那个傻瓜真的很可能还在傻等。翻了好几个身,彦澈深吸了口气坐了起来。 “要是我去了,你没在,你就死定了!” 彦澈暗暗骂了一声,起身匆匆换了外袍,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小心地不吵醒正睡着的绫晓和凝霜,推门出了房间。 外面一阵凉风袭来,只匆匆在睡衣外加了袍子的彦澈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缓缓拉开院门,探头探脑地看着没有值夜的人路过,这才侧身出了院子。 去后园的路上,彦澈发抖地抱着双臂,一面嘴里低声嘟囔着:“死韩易之,你要是没在等你就死定了!你要是在等,你个笨蛋,你也死定了。” 他一脸坦然地骂着,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个失约之人。 快走到后园北门处,彦澈停了下来。遥遥望去,昏黄的月色下几排三月霜孤零零地立着,哪里有什么人影啊。 “你个混蛋!”彦澈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是小言子吗?” 彦澈被暗处轻轻地一唤拽了回来,他皱着眉试探地问道:“韩易之?” “太好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果不其然,是那个傻瓜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见一个身影从一排三月霜后站了起来。大约是刚刚韩易之靠着树坐着,被树干遮住了,彦澈才没看见。 彦澈看着韩易之抱着一大包东西走过来,刚才那些不讲道理的怒气立刻消散了。他看着一脸倦意却笑着的韩易之,半天憋出了一句话:“你,还在啊?” “啊?是啊。”韩易之说着把东西递了过来:“这里有药,还有我干爹做的点心,请你吃。” “哦,那个,”彦澈接过东西,愈发尴尬起来了:“我啊,不是,今天二少爷打发我有事,忙得太晚了,所以……” “没关系的,也是我不好,非让你过来。” “不是的,”彦澈怎么也想不到伶牙俐齿的自己,也有说谎舌头打结的时候:“我确实是太晚了,那个…..” “我都说了没关系的!”韩易之笑了笑,伸手要去拍彦澈的肩,却顿了顿又收了回来:“对了,嘴还疼吗?” “啊,还好,我……” “没事就好。很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我也该走了,不然琴音姐姐跟干爹告状我就惨了。” “啊……” “怎么?” 彦澈抓着手里的东西看着韩易之,终于抱歉地笑了:“谢谢。” “没事的。”韩易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对了,那个点心味道很不错的,我干爹做饭很差劲,可是点心做得很不错的。” “谢谢。” “都说不用谢了嘛!那,我走了。” “啊,等等,”彦澈上前一步伸手拉了下韩易之,停了片刻,举起手里的点心:“要不,一起吃?” “啊?” “不要就算了。”彦澈眉头立刻一拧转身要走。 “没没没,”见识了彦澈的翻脸技术,韩易之立马好声好气地附和道:“好的,好的。” “是吗?那你晚些回去没事吗?” “反正都是要被说,无所谓啦。”韩易之耸耸肩,心里筹划着回去怎么贿赂琴音。 “那好,”彦澈环顾左右看了看:“这里没什么坐的地方,去园子西面的落月阁吧,听说那里早些移植来的芩州秋蕊大都开了。” 韩易之点点头,小心地跟着彦澈。 彦澈边走边展开手里的包裹,里面放着一盒药膏还有一包包好的点心。他拿出药膏放进外袍的口袋里,接着伸手解开点心包,谁想刚解开点心的碎块就从里面掉了出来。 “哎呀!”韩易之见状忙过来帮接着:“肯定是我刚睡着了不小心压碎了几块。还好就碎了几块,真是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一直在等啊?”彦澈低头包着点心迟疑地问道。 “是我说你什么时候来都成,我怕我走了,你却又来了,那多不好啊。” “就因为这个?” 这次韩易之似乎没听清,只是冲彦澈模棱两可地笑笑。彦澈不好再追问,领着韩易之向前走去。 快要到落月阁时,两人一同停了步子。向前望去,朱色的落月阁被月白和金黄的芩州秋蕊淹没了大半,夜风一过花叶皆舞,亭阁便宛若沉浮于江流的一叶扁舟,载了半船秋色半船月光。 “好漂亮啊。”韩易之不禁赞叹。 “之前没见过吗?” “没有,从京城一路过来都没见这种花。” “是吗?”彦澈有些自豪地笑着,带着韩易之走上落月阁的二层。这里平日都是不用的,只有秋日府里赏花时才会在这里设宴,所以并没有值夜。彦澈走到栏杆处,倚栏坐了下来,一面招呼韩易之:“这几日这里都没有设宴,所以没有留蜡烛,我们就坐这里吧,借着月光好些。” 韩易之跟着坐了下来,凭栏俯身眺望,看那染透月色的秋蕊在夜色中无声绽放。 彦澈大约是看得多了,也不觉得新鲜,而是专注地摊开手里的点心包:“韩易之啊。” “嗯?” “这些哪个好吃?” 韩易之回头认真地答道:“都是我专门挑的,都很好吃的。这个是五仁糕,这个是芙蓉酥,这个是香瑞卷,我很喜欢这个,因为不太……” 还没等韩易之说完,彦澈就迅速地捡了两块香瑞卷塞进了韩易之的嘴里,看着他被堵到的样子抚掌而笑。 “嗯,嗯。”被点心塞了满嘴的韩易之嘟囔着瞪着彦澈,一面也快速地捡了块很大的点心要往彦澈嘴里塞,结果彦澈一躲反倒抹了彦澈一脸。 “啊!”彦澈跳了起来,伸手也拿点心往韩易之脸上抹去。两个人就这么打了起来,可怜的是那些精致的点心就这么成了武器以身殉职了。 两人闹了半天才停下来,相互看看,身上脸上都黏满了点心渣,头发也都扯地又蓬又乱了。 “哎呀,你看看点心都浪费了。”彦澈一面笑着拍掉身上的点心,一面堂皇地指责着韩易之。 “你…..”韩易之好笑地看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么厚脸皮的强词夺理。 “哎,罢了,你过些天再带给我吧,我都没有吃到。” 韩易之向天翻了翻眼睛,哭笑不得地重新坐了下来。 彦澈也坐下,接着凑了过来,伸手用袖子帮韩易之擦了脸:“你这里还黏着呢。” 韩易之盯着彦澈突然靠近的脸,安静起来,眼睛的中笑意也散去了。彦澈被这么一看有点窘了,回身坐好扭头装作欣赏盛开的秋蕊。 过了一阵,彦澈方才闲闲地开口道:“你是从京城来的。” “啊,是的。” “光听你讲干爹干爹的,你的爹娘呢?” “听干爹说他们都过世了。” 彦澈愣了愣,转过头来,却发现韩易之的神情没什么变化。 “不好意思。”看他一脸平静,彦澈连忙低头掩饰自己的讶异,暗自郁闷自己怎么老得跟个傻瓜道歉。 “没什么的,干爹对我很好的,而且干爹收养我时我才六岁,对亲生爹娘根本没有太深的记忆。” “嗯,”彦澈低下头思索着怎么转个话题:“啊,对了,京城是什么样的啊?比芩州繁华很多吧?” 韩易之思索着,继而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听干爹讲我爹娘得了重病,临终前他们把我托付干爹收养,后来他就立刻带我离开了京城,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彦澈扳着手指算了算:“啊,那年不是……” 韩易之点了点头:“就是那年。听干爹说当时京城闹得是一片血雨腥风,所以他很快就带我离开了京城。” “我也大约听爹爹讲过,当年就是芩州城大家也一片忧心忡忡。” “是啊,皇家自古如此,杀父弑兄,屠子戮亲,搞得天下百姓都要遭殃。为了那么位子值得吗?” 彦澈看着韩易之,清澈的目光锐利了起来:“难道你觉得不值得?” 韩易之深深一叹:“纵然权倾天下,可是也只落个孤家寡人,还得防着天下人背后戳脊梁骨,值得吗?” 彦澈起身冷冷一笑:“天下人?那又如何?人做的好坏都是做给自己的,谁也做不到无可指责。与其伪君子,真小人又有何妨?况且皇家自古就谈不得亲情,若真情深如许怎会反目成仇,杀的不过是心中无关紧要的人,换来得却是江山万里,有何不可?” 韩易之看着彦澈,目光逐渐暗沉下来:“那就是说,如果是小言子你,弑君篡位,手刃无辜的事情你也是一样做的出来的。” “如果是为了活着,如果是为了将那些要吃了自己的人吃掉,如果是为了活得比自己仇恨的人都要辉煌,有何不可?” 韩易之深深的地看了彦澈一眼,转身望向外面,不再言语。 彦澈看着韩易之这副反应,心口不觉一堵,往日收敛的情绪顺着缝隙开始往外涌。他上前一把拽起韩易之:“怎么?你这算什么?” “没什么,话不投机,就别再说好了。” 韩易之这么一说,彦澈地眼睛瞪得更圆了:“是吗?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可以砍头的。” “天下人都是这么说的,就是砍尽人头,篡位的事实也是不能改变的,为了皇位,弑兄嫂屠子侄的事实也不能改变的。” “你倒是有骨气的很。”彦澈咬咬牙有点泄气地坐下来。 “而且,”韩易之放柔了语气:“虽然我和小言子你不熟,但我并不觉得你会是象你说的那样的人。” 彦澈挑了挑眉毛,横眼看向韩易之:“我们不过见过两面,我是什么人容你来说?我倒要告诉你,为了活着,为了权力,为了那可以把你仇恨的一切都踩在脚下的权力,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虽然你现在这么说,当你走到那一步时,你也是不例外的!” 看到彦澈真的动气了,韩易之也不想再争了:“是啊,没有遭遇过就没有资格去预言的,我们就别再瞎争了。” 彦澈不回话,兀自闷闷地把身子都圈在栏椅上,苍白的脸抵着膝盖不去看韩易之。 韩易之挨着彦澈坐下,忐忑地看着没好气地彦澈,忽然间却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 “说!”彦澈伸脚要踢韩易之,却被轻巧地躲过了。彦澈更气了,看着一脸开怀地韩易之,抬手就要捶,却又被躲过了。接连几下,韩易之都极为轻快地躲开了彦澈毫无章法地拳头。 “你!”彦澈脸都涨红了,愤愤地起身要走。 “唉,你,”韩易之没办法连忙走到彦澈面前:“算我错,你打吧,这回不躲。” 韩易之刚说完,彦澈便一拳砸在韩易之胸口。彦澈这拳可真的是狠,韩易之弯下腰半天都没喘过气来。 “你,”彦澈急了连忙扶住韩易之:“你怎么这么不经打啊。” 韩易之心想着“砸你拳试试”,但还是连忙道:“还好,不太疼。” “快坐下吧。”彦澈拽着一脸惨白地韩易之一同坐下:“你还行吧?可别跟小姑娘似的不经打啊!” “小姑娘也不能由你这么打啊,这么凶当心娶不到老婆。”韩易之缓了口气,把彦澈顶了回去。 彦澈轻哼了一声,不屑道:“单凭我这张脸,要嫁我的姑娘就得排长队。倒是你这根软木头,吹两下就到,瞎了眼的都不找你,还蠢得要死…..” “好啦,好啦,都不吵了啊。”韩易之试图打断彦澈的魔音灌耳。 “是你先吵的。” “你…..”韩易之咬着牙揉着胸口:“你真的跟那个二少爷一样厚脸皮。” 彦澈伸手一捏韩易之的脸:“我是厚脸皮,你的脸皮倒是薄得象小媳妇。” 韩易之也懒得再跟他吵,看着彦澈反倒嫣然一笑:“那就请公子莫要调戏奴家了。” 彦澈看着韩易之微眯的双眸,呆了半秒,觉得鸡皮疙瘩都升到头顶了:“你太恶心了……” 韩易之不理会,继续笑着故作娇媚揉着心口:“公子这么说,奴家要伤心了。” “啊……”彦澈迅速地将自己挪开,满脸神经都抽筋了:“你别给你颜色你就开染坊啊!” “哈哈哈,”韩易之得胜地笑道:“还说我,你还不是一样,说你胖你就喘。” “我胖?你敢说我胖?” “怎么又动手啊?比喻!比喻!” “比个头!” “比头就比头,干嘛打我的头…….” 看来,落月阁今夜是难得安宁了。 ------------ 第六章 “彦澈少爷,彦澈少爷。”看着对于呼唤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柳彦澈,端着药的绫晓无奈地回头看着凝霜。 凝霜摇头笑着,转到屏风外吩咐道:“雯惠,去端一碗蜂蜜水来。” 吩咐完后,凝霜走回到床边,轻柔地推了推柳彦澈:“彦澈少爷,你也别装睡了,这药是一定要吃的。” 只见柳彦澈眉头皱了皱,终于还是坐起来,一眼瞥到绫晓手里那黑乎乎的汤药,脸不禁皱到了一起。 “今天不是已经喝了好几次药了嘛!再喝我都要吐了,嘴里全是这些怪味道。” “少爷您这次风寒来得太急,加上马上天气就要转凉了,老爷生怕你转成大病,所以治病的要和补身体的药都是要吃的,药量也必须重些。” 柳彦澈瞅着那稠乎乎的药膏,觉得一阵反胃:“这帮庸医!药量重就能治病?这么多药,他们当我是什么啊!不吃不吃!” “彦澈少爷,老爷这次是心疼你病重才没追究你的。”凝霜接过雯惠递来的蜂蜜水一面吹着一面冷声道:“谁让你不老实睡觉,大半夜竟然溜到落月阁赏月,还竟然在那么冷的地方睡到大清早才回来!你知道吗?大早上发现你竟然不见了,我和绫晓连跳井的心都有了!” “好了,好了,我吃我吃。” 在凝霜和绫晓的监视下,柳彦澈一口喝掉了整整一碗的又苦又涩的药。 “来喝点蜂蜜水吧。” 柳彦澈苦着脸摆摆手:“我胃里涨得快吐了,再喝不得什么了。你去准备些蜜饯或是酸梅,我嘴里苦死了。” 看着柳彦澈这么可怜的样子,凝霜和绫晓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出了屋子,赶忙一起去准备些他爱吃的酸甜果子,给他去去苦味。 “对了,绫晓,你去趟夫人那里,夫人那里有刚腌渍好的金丝蜜枣,彦澈少爷爱吃的。” “好的。” 绫晓刚走到院门处,却被一个有些发怯的声音喊住了。 “啊,姐姐,您好啊。” 绫晓定睛一看,想了片刻,笑道:“啊,你是新来的账房先生的孩子吧。” 韩易之笑着鞠了一躬:“绫晓姐姐还记得我啊。” “是啊,前几次琴音帮我打的络子都麻烦你送来的。怎么,有什么事吗?” “啊,”韩易之有点犹豫地顿了顿,方才开口:“我想跟姐姐问个人。” “是我们院子的?” “嗯,叫小言子,他说他是伺候二少爷的。” “小言子?”绫晓用手指点着额头,忽然双手一击:“他啊,就在院子后屋打扫呢!你说小言子我一下都没想起来,他刚改这名字才没几天嘛。” 看绫晓这个反映,韩易之倒是有点懵:“他之前不叫这个名字?” “是啊,少爷刚给他改的,你不知道?” 韩易之摇摇头。 “你去找他吧,”忽然想到还得取东西,绫晓也不打算再耽误功夫了:“我有事先走了。” “绫晓姐姐慢走。” 韩易之恭谦地目送绫晓走远,这才进了院子。问了打扫的仆妇走到了院子后面却根本没看见小言子。望见檐廊下有个打扫的孩子便走了过去。 “请问你知道小言子在哪里吗?” 那个小厮抬头有点愣愣地看着他:“你找小言子?” “嗯。” “我就是,什么事啊?” 这下韩易之反倒也愣住了,有点无措地看着他:“你是小言子?” “嗯。” “那除了你,还有没跟着二少爷的,别的小言子了?” 小厮笑了:“都叫小言子,岂不乱了?就连我也是二少爷几天前给改的名字,我姓陈,原来叫陈宁。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是二少爷给你改的名字?” “是啊,我是他的小厮嘛!” 韩易之看着小言子,片刻也就明白了,本来温和的神情削减了不少,但还是尽量和气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可能认错人了,打搅了。” 说完正要走,突然听到身边正屋的一扇窗户“嘭”一下被推开了,抬头一看就看见了惹人生气的原因。 韩易之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接着往院门处走去。 “韩易之!” 韩易之停下来,但并没有回头。 “韩易之!” 仍旧是一片寂静。窗边的彦澈反倒急了:“韩易之,你给我进来!进……”还没吼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地彦澈直不起腰。 韩易之只好回身,看到咳地满脸通红,双眼仍旧瞪得老大的柳彦澈,只得照他说的做。 “啊,你这是…..”凝霜突然看到有人进来,正要拦,却被内间柳彦澈的声音打断了。 “让他进来,不许拦。” “好的。”凝霜看着韩易之满脸抱歉的笑,也放松下来,回应了个同样无奈的笑容,便把韩易之让了进去。 柳彦澈还扶着窗户站着,瞪着进来的韩易之,嘴紧紧抿着。韩易之站在房间中央,脸上没了笑,就这么跟彦澈僵着。 “怎么我叫你当作没听见?” 韩易之不语。 “干嘛不说话。” 韩易之看着柳彦澈,良久,平静地说道:“我不喜欢别人说谎。” “我……” “如果你有顾虑,其实也没关系,不过我不喜欢别人说谎耍我玩。” 柳彦澈有点急了,狠狠地咬了咬牙,快步走上前来:“我没耍你。” “那骗我做什么?” “我……” “如果要交朋友就不应该相互欺骗。” 看着韩易之清亮的眼睛,柳彦澈又急又火,却答不上话。 “或者你并不觉得我们算朋友,那也没有关系的,你可以直说,骗人有什么意思?” “啊!”药效上来有些昏的柳彦澈觉得额头的筋直跳,伸手要抓韩易之,却又被闪开了。柳彦澈更气了,直接扑上去扯住韩易之大吼起来:“我骗你?那我就拿着少爷身分满大街去说?我要说了,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吗?你不怕我端少爷架子?我不诚心,我耍你玩?我那么无聊大半夜跑出去,回来还病了这么多天?我至于吗?我至于吗?” 看着柳彦澈都快瞪出来的眼睛,韩易之口气终于缓和了些:“那你也不该骗我啊。” “我,我不是没办法啊?谁不是一听我是少爷,就谦恭地让我想撞树?我要说了,你不也得行礼用敬称,你想逼死我啊。”吼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 “好了,好了,我不气了,你别喊叫了,嗓子都破了。” 柳彦澈一手压着胸口,一面继续瞪着韩易之。韩易之看着眼睛都急红的柳彦澈,重重叹了口气,满脸认命的神情道:“我不气了,你别吼了。” “不气了?” “嗯,嗯,不气了,你快躺回去吧,穿这么少又着凉了。”韩易之点着头,总算把直跳脚的柳彦澈塞回了被子里。看着病得眼睛都陷下去的这个人,韩易之也不好再追究了。 “那,你的名字是?” “柳彦澈!你不是知道了吗?” “姐姐们说你臭脾气还真没错。” “有你这么跟少爷说话的吗?” 听柳彦澈这么说,韩易之倒是一脸无所谓:“噢?到底还是端了少爷架子,不过就你这脾气,就算是个小厮,也拽得过老爷。” 柳彦澈轻哼一声算作回答。 “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觉得你该道歉吗?虽然有顾虑,但还是不对的?” “你…..”柳彦澈看着韩易之,但确实自己理屈。瞪了韩易之半天,可韩易之一点退却的神情也没有,这下彦澈也只好软了下来:“那,那个……” “什么啊?” “好啦!我错啦!行了吧!” “还有呢?” “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得寸进尺啊!”柳彦澈乱叫唤着,但是原本的气势汹汹早被韩易之削得一点都不剩了。 看着这个一戳就破的小纸老虎,韩易之歪着头微微地笑了。 柳彦澈瞄到了偷乐的韩易之,迅速伸手过去,将韩易之的脸颊狠狠地扯了一把。韩易之皱着眉头揉着脸,但是嘴角的笑容却依然挂着。 柳彦澈看了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嘴角却禁不住微微扬起。 “你的病,好些了吗?” “本来好了,又被你气重了。” “你啊,不刺人你就不舒服。” “不可以吗?”柳彦澈挑了挑眉毛。 “可以,可以,”韩易之再次认输地拍拍额头:“那你好好养着吧,我先走不气你了,怎么样?” 柳彦澈抬头看着韩易之,脸上写满了“你敢走就试试看”。 “那,我再留一会儿?可是,”韩易之抿着嘴故作为难道:“你不是看着我生气吗?要是气得病更重了,我担当不起啊。” 柳彦澈微眯了眯眼睛,扯扯嘴角:“怎么,你也有兴趣和我斗嘴啊?” “你个病人就消停点吧,谁和你斗啊。” “哼。” 韩易之好笑地伸过手捏了捏柳彦澈的鼻尖,柳彦澈愣了愣看着一脸顽皮笑容的韩易之,也就没有躲开。 “韩易之啊。” “嗯?” “跟我讲讲有趣的事吧,我躺着都无聊死了。” 韩易之努力回想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发现除了被干爹念叨还是被念叨。 “嗯,最近的话到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看到柳彦澈一脸失望,韩易之马上转了语气:“我给你讲讲我们之前去过的城镇吧,来芩州之前我们到过很多地方的。” “真的?讲讲看。” 看着柳彦澈一下子精神起来的神情,韩易之禁不住又笑了,一面不紧不慢地讲着那些颠沛流离却也乐趣无限的日子。 柳彦澈永远记得这个接近深秋微冷的日子,韩易之将自己的过往细细讲于自己听的样子,记得他煦暖的笑容。他讲着乘扁舟顺离河而下观两旁激浪汹涌,讲着暮鼓晨钟间翱翔于天际的黑色飞鸟,讲着拂柳长堤旁踏青的女子,讲着那些带着酸涩却又开怀的一切。 “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忽然,柳彦澈轻声打断了韩易之。 “小宇吗?嗯,我说不来。但小宇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嗯。只是,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到了。很想念他。”韩易之说着声音有点发涩。 柳彦澈也低下了头,好久,他突然轻轻拍了拍韩易之的手背:“那,你们还是会走的吗?” “不知道。” “那,”柳彦澈顿了顿,接着说道:“有没有可能不走呢?” 韩易之看了看柳彦澈,抱歉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总归有一天会定下来吧。但其实这样也很有趣的,走遍各地见识这苍茫世间也是不错的。” “可是,人不都是恋家的吗?” 听柳彦澈这么讲,韩易之脸上到添了丝怅然:“可是,我本来就是个没有家乡的人啊,干爹和琴音姐姐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吧。除非有什么留住我们,不然还是会一直走下去吧。” “是吗?”柳彦澈自语着,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明净的空中仅着一丝薄云,被风一卷便无影无踪了。 ------------ 第七章 落雪,似乎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芩州的秋天前几日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便立刻被今朝满地的银色掩埋而去了。 “彦澈少爷,”凝霜刚推开窗子,便立刻欢叫着跑进里间:“下雪了,下雪了。” 正伺候彦澈洗脸的绫晓也不禁回头调侃道:“都快过了束发的年龄了,你啊,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似的。” 凝霜不理会绫晓,只是回身也将里间的一扇窗户也推开了。 “哎呀,你当心彦澈少爷着凉。” 彦澈挥挥手打断了绫晓,自行走到了窗前。薄薄的寒雪掩去了院落所有其他的色泽,夏秋所有的热闹皆被这一场宁静的肃穆所取代。彦澈轻吸口气,温热的肺腑立刻被寒意深深侵入,冰冷湿润的感觉似乎将身体所有的陈腐一概抹去了。 “哥哥。” 窗外忽然传来呼声,彦澈探出头去,就看见裹着冬服的子轩正在院子里站着,带笑着脸冻得红扑扑的,让彦澈都有了扑上去啃一口的冲动。 换上了白绒里羽毛缎的外袍,彦澈这才踱入院中,双手贴在子轩凉凉的脸上,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凉啊,可别病着了。” “不冷。”子轩笑眯眯地看着哥哥:“可以走了吗?” “急什么,不是还早吗?”看着子轩难得这么起劲,彦澈有意逗他。 子轩没回话,眼睛定定地看着彦澈,嘟嘟的脸看起来让人又疼又怜。彦澈瞪着子轩,深吸了口气认输了。谁让他是令嚣张无双的柳彦澈最没办法的两个人之一呢? “好啦,算你厉害,走吧,去叫韩易之。” 两人走在落满新雪的后园的小道上,一面欣赏着依莲池而栽的数棵洒金梅。遥遥地两人忽然望见,在假山后去年新引入园内的玉蝶梅探出了几枝,便信步而往。 彦澈带着子轩绕过玲珑的山石,脚步立刻顶住了。到不是因为那枝头绽满浅粉花朵的梅树,而是树下持剑而立的身影。 挺拔略带削瘦的身形,着一身青色莲纹的束腕长衫,寒光熠熠的长剑为俊秀的面孔平添了凛冽之势。只见那身影凝立片刻,往日时常微笑地唇角紧紧一抿,人便灵巧地跃起,长剑利落地挥斩,带起飞雪落梅无数。接着几个急速的回身,跃起,转剑,斩刺,滴水不漏。轻盈的身形在落雪中宛如穿林打叶之风,悄然而过,只留残影翩然。最后一剑横空而过,一个急速的翻身,剑带者寒光斜斩至半空忽止,一瓣梅瓣悠然划过半空,缓缓跌落在剑锋上。而后,回身,收剑。 “易之哥哥哥?” 好久,子轩试探着喊了一声,那静立的身影这才有了回应。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韩易之这才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彦澈和子轩。 柳彦澈笑而不答,几步走到了跟前,抬手拿过韩易之手中的长剑:“你的剑术进益很快啊。” 韩易之笑了,伸手拭去额头的汗水:“这是这几日琴音姐姐教的,得多练,不然她又该啰嗦我笨了。” 柳彦澈单手持剑,迎着阳光看了半晌,忽然一个急速地转腕,剑也随着舞出凌厉的劈斩。 “很棒啊。”韩易之后退一步,躲开柳彦澈的剑锋笑着称赞,清亮的双眸溶满了璀璨的雪华。 瞥了眼韩易之,柳彦澈反到一回手收回长剑,递回给了韩易之:“好了,我们是来叫你的,早点走吧。省得到晚了又被那个杨家大小姐抓我的把柄。” 韩易之接过剑收好,一面笑着辩解杨策可不是那样的人,丝毫不顾彦澈丢过来的白眼。 “走啦,走啦,一看就知道你站在杨小姐那头,就我喜欢抓人小辫子,就我人品差行了吧,你家的杨策可不是这么个人。”说着,彦澈就大步地往前走去,韩易之和子轩互相吐着舌头笑着,但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走在前面的柳彦澈偏头瞧见了身后两个人那意会的鬼脸,轻哼了一声,又快步向前走去,不顾后面让慢一点的呼声。抬手摸摸脸,竟有点发烫。 没想到,那个傻乎乎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时候,柳彦澈低头自咐道,但是心头努力就积攒的小小不屑也抹不掉方才的赞叹。飞雪流光中,望着那个还小自己一岁的傻瓜,自己看见的竟是气吞山河的气势,觉得自己的心肺都被那穿越刀光剑影的凌厉深深刺透了。 柳彦澈深吸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平复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震撼。回头想想,认识这么个独特的傻瓜都有一年多了,上一个冬天之前的莲池边上,那个傻乎乎的问路人,却时时展露出连精明如他的柳彦澈,都摸不透的特质。 不意回头,发现自己那个平日神情淡漠的弟弟,正和韩易之相谈甚欢。柳彦澈禁不住暗叹,这个韩易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连自己那个闷葫芦弟弟都毫不认生地开口闭口地总是说着易之哥哥哥。还有自己那个命里的宿敌,杨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了韩易之的至交好友,三天两头地带着自己的小厮。以看他柳彦澈的名义跑来见这个傻瓜。这个傻瓜就这么好吗? 想到这里,彦澈栗色的双眸不禁微眯起来,冷冷地回头瞄着那个傻瓜。似乎感到了彦澈扫过来的目光,韩易之也抬头望了过来,正好对上彦澈打量的目光。他先是怔了怔,但立刻露出了心领神会的一笑,这下倒是彦澈被盯得心虚地转回身去。 “看,是杨姐姐!” 三个人走到夕月河的河堤上,就看见杨策裹着白狐氂立于依岸而停的一艘船上。不过被子轩这么一喊,本来淡雅精制的面孔平添了一丝别扭的笑。而站在子轩身边的柳彦澈则拼命忍住得意的笑,赞许地望向带着和自己相似的坏笑的弟弟。 韩易之摇摇头不理会身边这对恶劣的兄弟,大步走到河畔登上了小船。 “杨策啊,你别理他们啊,彦澈就是这个样子。” 杨策到没有恼,向河岸上望了望:“别担心,易之,其实要是少了彦澈跟我斗,我可少了不少的乐趣呢。来,进船舱来,浩凡应该已经把酒烫好了。我在这里迎彦澈和子轩上船。” 韩易之看着胸有成竹的杨策,又回头看看身后正要登船的柳彦澈,觉得立刻进船舱绝对是个明智的决定。这两个人每次见面不来几个回合练练口舌是绝不罢休的。 “易之,你们到了。” 挑开厚厚的门帘,韩易之就看见薛浩凡正煽着风炉煮酒。坐塌已经铺好,上面放置着四方红木的矮桌,朱色大小不一的攒盒一一摆放整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不同口味的点心熟食。 “来,易之,先喝口热,暖暖身子。” 韩易之点点头,脱了靴子在坐塌上盘腿坐下,接过薛浩凡递过来的酒杯,芩州米酒的浓香便扑面而来。轻抿一口后,抬手撩开了一旁朝向江面的帘子,飞雪盈盈飞落,溶入还不到结冰时节的夕月河上。 “怎么,彦澈少爷和子轩少爷没来吗?” 听到浩凡这么问,韩易之笑着指着船外的方向:“他俩见面能不先以礼相待一下?子轩嘛,肯定是在笑眯眯地观战啊。” 听韩易之这么说,薛浩凡也低头笑了,将烫好的酒放在矮桌上,起身走去撩开了门帘:“杨策少爷,彦澈少爷,子轩少爷,外头冷,酒菜也备好了,还是先进来吧。” 两个正笑着互丢飞刀的人听到薛浩凡这么一喊,也确实觉得冷了,耸了耸肩互相交换了个“来日再战”的眼神,便进了船舱。 “怎么?”柳彦澈看着薛浩凡背过身取碗筷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问道:“浩凡还是坚持这么叫我们啊?多别扭啊?” 杨策抿了口酒,淡然地回答道:“他既然坚持,那也无妨啊。毕竟,身份确实如此,他要是随意称呼被人听去了也不好。浩凡和易之不同,毕竟易之只是跟着干爹住在你的府邸,算不得仆役,怎么称呼也无妨。” 柳彦澈不再回话,夹了块松瓤鹅油卷给子轩,然后伸手要去拿身边的酒壶倒酒,却被韩易之挡了回来。 “喝浩凡烫好的米酒吧,这个是冷的,喝了会难受的。”说罢,韩易之拿起热酒斟好一杯递到彦澈手里,接着夹了几块桂粉蒸肉到彦澈的盘子里:“这个不是肥的,吃起来很香滑,一点也不腻。” 看韩易之这么一来二去,柳彦澈没了声音,喝了口酒,低头吃着韩易之夹的蒸肉。杨策瞄了一眼,抿嘴轻笑着看着韩易之。韩易之到坦然地解释着:“他啊,老是一出来就乱吃东西,本来就胃寒,喝酒的时候还不管不顾,前几天我们一齐去湘红阁喝酒那次,回来胃疼到半夜呢。” “那现在好些了吗?”听到韩易之这么说,薛浩凡连忙接口问道。 “已经没事了,只是吃了几口冷酒,哪有那么严重。” 薛浩凡点点头,发下心来,接着盛了碗粥递过来:“来,这边风炉上有热着的栗子粥,是合着糯米一起煮的,冬天喝些胃会暖和。” “好了,好了,饭我会自己吃的,你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听柳彦澈这么一叫唤,端着碗的薛浩凡到尴尬了,递在半空拿回递去都不是。韩易之立刻抬手接了过来:“这个我喜欢,我喝了啊,你别理那个大嗓门。” “我怎么大嗓门了?” 听韩易之抱怨,柳彦澈举起筷子要敲韩易之的头,落到一半却停下了,劈手夺过韩易之手里的粥:“这是浩凡盛给我的,你喝什么?” 说着,就唏哩呼噜地大口喝了起来。 “你当心烫!” 韩易之话音未落,柳彦澈就发出一声闷叫。 “烫到了吧?” 不想柳彦澈倒放下碗扯出一抹坏笑:“当然没有,怎么,你希望我被烫到啊?” 韩易之放下心来,叹口气,苦笑着望着其它几个一脸看戏神情的人。 片刻,杨策不轻不重低开口了:“看吧,浩凡,当年你来我们府可是来对了,你看易之被欺负的。易之啊,不然你也劝周叔带你来我们府吧,我们府里账房正要添人,有我在绝不亏待你们。” 韩易之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柳彦澈到跳起来了。 “怎么?你说我亏待他了?” “何出此言?” “那你什么意思?” 杨策吃了一口蒸好的夹心虾仁糕,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道:“就是这么个意思?” 看着杨策的架势,柳彦澈挑了挑眉头“你是不是刚才没说过瘾啊?” “吃得油腻了,确实需要活动活动。” “彦澈少爷,杨策少爷…….”薛浩凡正要劝架,却看到一旁的韩易之和柳子轩全然不抬头,专心地吃着点心轻声聊天。 “易之……” 听到薛浩凡叫他,韩易之笑着冲他摆摆手让他坐过来:“离战场远一点,省得当炮灰,他们两个不斗斗嘴两个人都不会开心的,来来,子轩这个蜜汁鸡翅很不错。” 为薛浩凡和柳子轩夹了些吃食后,韩易之自己盛了碗粥,边喝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芩州两位最有名的两位少爷优雅的口舌之争。不时地薛浩凡还会被拖进炮火中狂轰滥炸一阵,再被丢回来。 看着与柳彦澈斗得不亦乐乎的杨策,韩易之突然想到他曾经说的话,说若称韩易之为最亲近的朋友,柳彦澈则是他最喜欢的象敌人一样的朋友。这么想着,韩易之不禁将目光转向那个一脸凌厉的人,在温暖的船舱中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泛起了微红,栗色的双眸精神奕奕地凝视着对手,带着锋芒毕露的灵动,引得人不住要去逗他生气,似乎被他针对是件愉悦的事情。 “看什么看!”发现韩易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柳彦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但接着又重新将炮火转向了正端茶上来的浩凡。 “哥哥舍不得骂易之哥哥。”含着食物的柳子轩嘟囔了一句。 “是吗?”韩易之递给柳子轩一杯刚煮好的茶,垂下眼睛敛住了浮起的笑意。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原因,但是被这么个柳彦澈舍不得骂,似乎是件好事情。 “唉,他们什么时候算完啊?”炮灰状的薛浩凡叹了口气。 “嗯,那得看我哥哥什么时候没力气了,”柳子轩笑眯眯地接腔:“杨姐姐那种不凉不热的斗嘴方式不费力气的,倒是我哥哥老喜欢用他那个大嗓门,阵势虽强,但是仅适合速战速决,不易久战。所以这次我做庄,建议买杨姐姐赢。” 薛浩凡差点咬到舌头:“怎么连赌桌都摊开了?” “嗯,我也觉得杨策有可能,不过都买他就不行了,浩凡买彦澈赢好了。”韩易之倒是兴致勃勃。 “我…..”薛浩凡想说明知道要输怎么还会买输家赢,但是被看出他心思的柳子轩打断了。 “浩凡哥哥,我哥会老是会和杨姐姐吵架,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啊?” “当然是因为你喽,谁让你当年跟杨姐姐走了呢?要是再被我哥知道你买他输……” “好了,我买。” 看着被自己和子轩拖进坑里薛浩凡,韩易之笑意更浓了。虽说当年算不得薛浩凡的错,但是谁让这事情当事人是柳彦澈呢。 这故事还是听子轩讲的,失败的历史柳彦澈是决不肯承认的。薛浩凡的爹原本是前太子太傅,为明其不肯归顺之志碰死在金殿阶前。本是要诛三族,但经百官恳求,减刑为族人削爵为奴。当时薛浩凡就卖到了柳彦澈家中,做了他的小厮。 后来,年节时,应柳彦澈的大娘之邀,年幼的杨策随母亲过来住了两个月。可不知何,要走是,平日谦恭有礼的杨策死活要薛浩凡去做自己的小厮。柳彦澈怎么可能同意。不说别的,单因为要的人是杨策,他柳彦澈就不可能同意。两个人就这么闹了个天翻地覆,柳彦澈什么方式都使出来了就是不肯。 但最后,在薇然夫人和柳琰的教训下,柳彦澈终究不再闹了。因为不过是个奴仆,要了也不算什么过分要求,不给的一方确实没理。薛浩凡也就这么跟着杨策了。 不过子轩说,其实真正原因倒不是这个,但是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气势开始减弱,斗得面红耳赤的柳彦澈,韩易之笑着递过了杯茶去。 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住到杨策那里去了,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也会气成这样,死活不肯放手呢? ------------ 第八章 柳彦澈咬着牙重新坐好,脸气得通红地瞪着对面的杨策,气势虽还在但是整个人已经没有继续吵下去的力气了。 杨策虽也疲乏,但是仍比彦澈多了几分力气,环顾了下其他人又回头对彦澈道:“怎么,彦澈?改下次?” 柳彦澈白了杨策一眼,但没有回嘴,主要是刚才话说得太多,喉咙都痛了。喝完了一整杯茶,嘶哑地声音才慢慢恢复了。 “你们两个,笑什么!” 正在得意地数钱的韩易之和柳子轩,被柳彦澈这么一吼,愣了愣,接着连忙把钱装好,一脸无害地冲柳彦澈笑着。而坐在他们一边的薛浩凡则捏着空空的钱袋,边叹气边帮杨策煮他要喝的祁红茶。 看到薛浩凡如此,杨策不解地凑了过来:“怎么了,浩凡,愁眉苦脸的。” “啊,”浩凡刚要回答,就被韩易之和柳子轩投过来的目光堵住了口:“啊,没事。” “没事?”杨策挑着眉毛,拿起薛浩凡腰间的钱袋捏了捏:“是赌彦澈赢,结果输钱给易之和子轩了吧。” 听到杨策这么说,柳彦澈的双眼又瞪了起来:“什么?” “咦?彦澈你刚没有听见吗?我都听见了,他们拿我们打赌呢。” “打赌?” “啊,杨策少爷……” 杨策拍了拍薛浩凡,低声附耳:“我在为你报仇呢。”接着又抬头对柳彦澈道:“他们赌我们谁输谁赢,浩凡当然支持彦澈你啦,所以输给易之和子轩了。” “那他们俩不就是赌我输了吗?韩易之!柳子轩!”柳彦澈大吼着就想两个人扑了过去,惊得柳子轩和韩易之立刻蹦了起来,三个人就在还算宽敞的船舱中追逐了起来。 “不去劝吗?” “放心,”杨策靠着薛浩凡微闭双目品着茶:“你以为彦澈真的追上了能怎么样?他才舍不得呢。纸老虎一只。” “纸老虎?”薛浩凡还是为韩易之和子轩捏把汗:“那为什么彦澈少爷每次对我都不留情?” 杨策瞄了一眼薛浩凡,轻声道:“那是因为你是别人家的。” “说,为什么觉得我会输?” 打打闹闹了半天,三个人终于笑倒在了坐塌上,顺手又把杨策和薛浩凡扯进了战争中。五个人拉扯着,叫嚷着,小小的船好不热闹。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衣服都扯乱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发冠都扯散了。” 忽然,芩州两位极品少爷一同站起来,异口同声地皱眉着怒斥他人,整理着衣装。 另外三人则愣愣地看着两个始作俑者,半晌,相视无奈地笑了。 “对了,哥哥,夕月河放水灯什么时候开始啊?” “嗯,那得到晚上了。”柳彦澈在子轩旁坐下,吃了口茶,接着摸摸子轩的头:“你晚上要早回府吗?” 子轩笑着摇摇头:“娘听说我要跟杨策哥哥玩住他那里,马上就同意了。” “嗯,我府里那边给你们住的房子都打扫好了,要住就多住些天吧,易之可以吗?” 韩易之遗憾地摇摇头:“我跟干爹磨了半天嘴皮子,他也没同意。” “那怎么办?”柳彦澈顺嘴搭音。 “别着急啊,”韩易之笑着看了眼柳彦澈:“我…..” “我急?”没等韩易之说完话,柳彦澈就打断了他:“要回就回,缺了你就不成筵席了?你以为你是主菜啊?” “行行行,我不是主菜,你是,总成了吧。” “你…….” 见柳彦澈又要爆发,韩易之伸手把他一拽:“好了,好了,别闹腾了,我是主菜,我当猪蹄都行,只要你别闹了,我都折腾得没力气了。” 韩易之说完,气鼓鼓的柳彦澈也笑了,轻轻在韩易之头上拍了下,然后安静地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那,易之得早回吗?”杨策笑了阵又接着问道。 韩易之伸出手晃了晃食指,一脸的老谋深算:“嘿嘿,我已经买通了琴音姐姐,我干爹要出门两日,说是替柳老爷收账,今天上午就出发。所以,嘿嘿,只要杨策啊,你委托你们家的京城来的厨子替我做两道琴音姐姐钦点的菜,我带给她,她就不向我干爹报告啦。” “那肯定没有问题。”杨策轻轻一击掌:“要是易之你错过今日的夕月河水灯就真的遗憾了。对了,易之去年看过吗?” 听到杨策这么一问,正在吃东西的柳彦澈差点一口咬到舌头。他放下筷子,回头冲正笑得一脸灿烂的韩易之丢了个“敢提我就杀了你”的眼神。 韩易之忽视着柳彦澈的眼光,冲杨策点点头:“看是看了,不过当时来的不是时间没看到什么。” “是吗?”子轩借口道:“我去年也来了,为什么没看见易之哥哥呢?” 韩易之笑笑,悄然转了话题:“是啊,噢,对了,这个夕月河放灯有什么来历吗?” “易之你不知道吗?” “只是大约知道跟七夕差不多吧,会佳人之节。”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芩州夕月河自有它有名的地方。”杨策用窗竿挑起身边的帘子,望着白雪飞扬的江面道:“故事有点长,想听吗?” 韩易之和薛浩凡都点点头,子轩也拖着不耐烦地柳彦澈凑了过来。大家围坐在不时穿过微寒轻风的窗边,手捧清茶待杨策娓娓道来。 “这个夕月河有名,大家也知道,是因为它冬天是不冻结的,其它河都上冻,偏它不会。传说是这条河河神的女儿夕月偷跑上岸,爱上并嫁给了个凡人。后来被河神发现,强带夕月回到河底。夕月被带走前,她用自己的一半灵力凝成一个珠子,这颗珠子可以助凡人在水中存活。夕月希望自己的丈夫可以来救走自己。可是,她的丈夫却用这个神珠换了黄金万两,捐了个大官去了京城。而夕月,因为失去了一半的灵力她已经无力脱河神设下的结界,她只能日日流泪等着她的丈夫来救自己。传说夕月泪一日不终,这河一日不会冻结。” “所以,这个河的名字就叫夕月?” “是啊,而每当黄昏时节,夕月河就会被残阳染成红色,而每年的今日则是一年中最令人惊叹的日子,傍晚时整条夕月河鲜红地如同初春满山的杜鹃。人们传说那时夕月眼中流出的血泪。人们为了安抚夕月的哀怨而放水灯祭奠她,天长日久就成了情人相会之日,而情深意重的夕月也成了他们的铭誓的神灵。” “是说人们会在这日放水灯来结识有缘人?” “是啊。” “很美好的节日啊。”韩易之听完赞叹了声,却立即被柳彦澈冷冷地打断了。 “美好?这种日子在夕月的血中放灯,他们以为夕月哀怨的魂会祝福他们吗?难道他们不怕遇上象夕月丈夫一样薄情寡义之人?” “这,”杨策一时被顶到没了言语,只得喃喃道:“话也不能这么讲。” “而且,那个夕月也傻,她要是真的那么爱她丈夫,就不会期待他来救自己,而是放开手。她以为一颗珠子就能保证他丈夫斗得过河神?她的丈夫不过做了个凡人都会做的选择,要么是同妻子一起身死河底,要么是前程万里。” “难道就为了前程就做那薄情之人?” “不然如何?两个人都死?既然已经没有未来,何苦还拖着自己爱的人当垫背呢?再者,何谓情?情能多深,能多长?待夕月人老珠黄的一刻,也不过会被丈夫弃如敝陋!” 说罢,柳彦澈竟然起身出了船舱。 韩易之也连忙起身,冲大家道:“别担心,我出去陪陪他,你们接着聊。” 说罢,韩易之那起件披风,掀开门帘到了船外。 柳彦澈正在船头望着河面,如削瘦而坚韧的翠竹静默而立。韩易之觉得喉咙有些哽,上去给彦澈披上了披风。这一次,彦澈那双明澈的双眼映这冷寂的光芒。这让韩易之想到了去年相同的日子。那个他头一次见到的柳彦澈,从来不哭的柳彦澈扯着自己的衣衫,嘶吼到喉咙都发不出声音来,那么绝望,那么痛苦,流泪流到双眼几乎要出血。 韩易之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重重地刺到了。他想如果河底的夕月也哭得如同那日的柳彦澈,那即便有金山万座,自己也是会跳下去见他的吧。不为别的,只为别再这么撕心裂肺地流泪,这么绝望地哭泣。 ------------ 第九章 临近黄昏,雪逐渐止了。夕月河上泊着的数艘船上人们也歇了歌舞和喧嚣,整个芩州似乎都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望着天际那缓缓坠入西方的残阳。一点点地从夕月河的一头,鲜红的颜色逐渐泛起,接着迅速地开始蔓延,就真如同传说的血泪般,染红了整条夕月河。 此时,狂风呼啸又起,凝神听去,似乎真的可以听见那驻守河底千年的女子,绝望哭泣的声音。 “真的,像血的颜色。”韩易之轻声叹道,回头却发现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已经昏沉地睡去了,本是白皙的脸颊染满了醉酒熏染的红晕。 “唉,不能喝还不听劝。”韩易之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子轩把备用的毯子递了过来,给柳彦澈盖上。接着挪了挪身子,让柳彦澈可以舒服点靠在自己怀里。柳彦澈微微动弹了下,却没有醒,只是伸手拉住韩易之的衣襟,把脸埋在他怀里又睡了过去。 “杨策少爷,要送彦澈少爷回去吗?看他醉得厉害。” 杨策摇摇头:“刚才他还叫嚷着要看一会放灯,送他回去等他酒醒了肯定要吼我们的。还好他一般酒醒地快。” “那就好,”薛浩凡点点头,站起身来:“我出去吩咐人来撤了这些东西,端些醒酒的茶来,再换些晚上游河观灯的宵夜来。” “嗯,你去吧。对了,你回来时,就让船夫撑篙开船吧,这样好观灯。” “对了,杨哥哥,我们也放水灯吗?”子轩望着开始变暗的天色兴致勃勃地问道。 “嗯,”杨策想了想,笑着伸手捏了捏子轩的脸:“怎么,小轩轩也想遇佳人了?” 子轩懵懂地笑笑:“不想遇就不能放水灯吗?” “能放,当然能,凑凑热闹倒也有意思。”杨策笑着起身吩咐要离船的薛浩凡:“叫他们也备些水灯来,对了,笔墨纸砚也备几套来,题灯词。” 薛浩凡答应了声,冲韩易之和子轩挥挥手,离开了船舱。 韩易之帮不老实的彦澈掖了掖毯子,接着轻声冲杨策和子轩道:“就这么坐着等天黑倒也无趣,不如你们去逛逛?” 子轩隔窗看了看重新热闹起来的河岸,低声道:“可是留易之哥哥一个人不无聊吗?” 韩易之指了指怀里熟睡的人,笑了:“要是留下他都走了,他那个脾气,醒来还不把我们吃了。” 杨策也不禁笑了:“那我陪子轩去逛逛,易之自己留下行吗?” “你们去好了,浩凡不是一会儿就回来吗?你们别逛太远就好,一会儿一起放水灯。” “好的,那我们去去就回。” “对了,如果路过蔺杏坊就带些酸甘杏回来,他酒醒后肯定头疼得叫唤,他爱吃那个也解酒。” 杨策和子轩应着,也走出了船舱。 “喝水,喝水。” 忽然,原本睡着的柳彦澈伸出手乱挥着,一面迷迷糊糊地一阵叫唤。韩易之连忙一手揽住他,一手去端茶杯。尝了口觉得已经水不烫了,这才递到他嘴边。柳彦澈迷糊地喝了几口,就伸手推开了杯子,又往韩易之怀里蹭了蹭睡了过去。 韩易之的手被一推,折腾了一阵才没让杯子里的残茶泼出来。把茶杯重新放好后,看着怀里睡得死死的这张脸,韩易之觉得真是恨也不是气也不是,想想就伸手捏住了柳彦澈的鼻子。 刚一会,柳彦澈的脸就憋红了,一面昏沉地挣扎一面伸手去打韩易之捏着自己鼻子的手。看他真的难受了,韩易之也忙住了手,呼吸顺畅了的柳彦澈又睡了过了去。 韩易之笑了,不再逗弄柳彦澈了,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开始被夜色一点点吞没的夕月河。而怀里熟睡的人有节奏地一呼一吸,温暖地在自己心口起伏着,还夹杂着柳彦澈独有的哼哼唧唧的梦呓。 韩易之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往日里犀利的双眸被漆黑地睫毛遮住了,锐利的面孔也就添了些不设防的温和。能让柳彦澈卸些防备的人屈指可数,他韩易之竟然还能算得一个,算得一个柳彦澈会成为朋友的人。 算得这么一个让人时常哭笑不得,手足无措的人的朋友。 “唉。”韩易之苦笑着摇摇头,心道真不知这算得好事还是坏事啊:“柳彦澈啊柳彦澈,我们能拿你怎么办呢?” 刚刚还冲莫名其妙地大家撒了气,被自己好说歹说才回了船舱,却立刻又欢欣鼓舞地闹了起来,拖着杨策浩凡比酒,喝醉了就抓着自己当靠枕睡觉。 这么个折腾人的人,却任谁也放不下。 只是,韩易之伸手轻轻抚了抚柳彦澈有些发烫的面颊,只是这真的就是柳彦澈吗?一个半日折腾半日作怪的人? 韩易之忽然想到了去年的今天,那时已经认识他一年多了吧。记得是去看放水灯,却在柳府园子的某个角落里捡到了失魂落魄的柳彦澈,脸上还印着青紫的痕迹。 那是韩易之从没见过的柳彦澈,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整个人冻得发抖蜷缩成一团。韩易之用尽了力气拼命也拉不起来他,于是干脆也坐在地上抱住了几乎冻僵了的柳彦澈。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彦澈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韩易之慢慢地问着,他这才开始一点点回答着。 原来,今天晚上柳琰要迎娶自己的三房夫人。薇然夫人一直瞒着他,所以柳彦澈今天才无意得知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爹那么爱自己的娘,为什么还要娶别人?大娘那边,爹的解释是碍于大娘家的权势,那么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彦澈不懂,他不能明白娘的平静,于是他哭闹着拉着娘要去阻拦爹,却被薇然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从来没有打过孩子的薇然夫人抱着被打蒙了的柳彦澈放声痛哭。她努力给自己年少的儿子解释着宠爱不等于爱,解释着就算是爱也不是能够一生一世只保留给一个人的,就如同季季枯萎的花都会被替代,无论它在自己的季节开得多么的繁盛。 可是终于薇然夫人也说不下去了,慢慢松开了柳彦澈,自己哭到在地被侍女扶回了卧室,而柳彦澈却独自昏昏噩噩地走到了这里。 柳彦澈一字一句地说着,韩易之一字一句地听着,他不知道如何回应更不知道如何安慰。直到最后,柳彦澈瞪着通红地双眼,喉咙哽咽到一句也说不出来的时候,韩易之伸手把彦澈的头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柳彦澈挣扎了几下,却被韩易之宁静的目光卸去了全身的气力。柳彦澈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破裂了,所有积蓄在胸口酸涩的委屈随着近乎嚎叫的哭声汹涌而出。 而后是良久良久的静寂,只是在悠然穿行的夜风中卷入了悄然的抽泣,而立刻又散去了。 ——————————————————————————— “韩易之,你知道这条河的来历吗?” 韩易之摇摇头,看着仍旧浮在河上的一些零零落落的水灯,有的早已熄灭,有的则仍起起伏伏地闪烁着残烛最后一点光亮。热闹的时刻早就结束了,可不知道为何柳彦澈非拖着自己来河边。韩易之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泪痕已经消了,但那巴掌青紫的痕迹仍清晰可见,映着惨白的脸色几乎有些可怕。 “说是这个河底死了一个傻瓜,大家却在这天放灯,希望可以遇到自己的天赐良缘。”柳彦澈嘲讽地笑着,蹲下身捞起一只灯,端详了片刻又狠狠地丢进了河里。 “唉,”韩易之要拦却没拦住:“你啊,何苦再糟蹋这灯呢?” 听韩易之这么一说柳彦澈反倒变本加厉了,也不顾弄湿鞋袜,走了几步进水中,拾起几个漂来的水灯又狠狠砸进水里。 “彦澈!”韩易之看着柳彦澈有些疯癫的样子也慌了,跟着走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拖回岸上。 “你疯了吗!这个天气下水,你是想病死吗!” 柳彦澈看着韩易之半晌,忽然冷笑道:“还以为你这个人没脾气呢,怎么,也学会吼人了?” “你今天神经,我不跟你争,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去?回去做什么?回去给我三娘敬茶?不回” 韩易之被柳彦澈堵住了,叹了口气:“那不回,你也别闹了,我们就在这里站站,然后我送你回去把湿衣服换了。” “韩易之啊,你知道吗,我娘说她就是在这里遇见我爹的。” “是吗?” “我娘说当时她是跟着姐姐姐夫从关外来的,原本采买完货物就要返回关外的,可是刚好遇上这里过夕月节放水灯,于是大家就决定多待些天。然后,放水灯的时候,她就遇见了我爹。” 柳彦澈顿了顿,凄然地笑了,接着说道:“她就遇见了我爹。多傻啊,不过是碰巧捡起了自己的水灯,不过是在灯火迷蒙中遇到了这么个人,怎么就这么把自己终生都托付了呢?” 看着负手而立的柳彦澈,韩易之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彦澈,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呢?我娘太傻了,就这么背井离乡地留在这里,当时我爹甚至都不能给我娘一个名分。为什么,因为她不是官宦小姐,不是名门之后,用我大娘的话说她只是个异族的狐狸精。我娘托付终身时,甚至不知道我爹已有妻儿,就这么活生生地成了败坏门风的狐狸精。怨不得我大娘恨她,我都恨她,我恨她太蠢了,我恨她太对不起自己了!” “彦澈……” “可是那又如何呢?吃尽了苦头,进了这府邸,仍旧是个妾室,而如今还要接受同两个女人分一个丈夫,要接受自己要被另一个人取代的事实。她值得吗?她值得吗?” 韩易之咬咬牙,伸手从背后环住了柳彦澈,却发觉自己的心口被那削瘦的身体咯得生疼。 “可是,我更恨我爹,他什么都给不了我娘,却硬生生地毁了我娘的一辈子,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所以啊,”柳彦澈推开了韩易之的臂膀:“在这夕月节放灯的人,其实都是被诅咒的吧,被那个死在河底的夕月诅咒,诅咒爱上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我倒不觉得。” “为什么?” 韩易之弯下身子捞起了一个翻了个的水灯,把它翻正又重新让它顺水漂走:“你爹当时能让你娘那么死心塌地,肯定在当时也是很爱你娘的,只是……” “只是?” “只是他并不是象你娘一样长情的人,而这世界上能遇到一样长情的人是不容易的。” “是吗?”柳彦澈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问道:“说了我这么多,那么你的爹娘呢?” 韩易之笑着思索着:“他们离去的太早了,我并不完全晓得。但是听我干爹讲,我娘非常非常的爱我爹,所以我爹病逝没多久我娘也因为悲伤过度病死了。” “是吗。”柳彦澈轻叹道:“但是他们如此相守,也是好的。” 韩易之装作要生气的样子:“好?有什么好?我可成了孤儿呢!怎么,仗着自己父母双全,可怜我?” “不是的,”柳彦澈连忙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韩易之故意曲解着,想要打破着压抑的气氛:“你就是在可怜我,哼,你是柳家少爷,父母双全,你就是接着自己的好来可怜我。” “哎呀,你啊!” “怎么?还要发火啊?唉哟,柳少爷!”韩易之冲柳彦澈做了个鬼脸。 “韩易之你!”柳彦澈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被这么一激,也就顾不得之前的难受了,追着韩易之要打。两个少年就在冷寂的夕月河岸旁打闹起来,而那河底女子的泪水,依旧顺着河岸汩汩而去。 ------------ 第十章 “彦澈哥哥,易之哥哥,我们回来了。啊!”登上船的柳子轩撩开帘子露出笑意满满的脸,却被撞上韩易之正拿着毛笔在熟睡的柳彦澈脸上画着什么。 “嘘。”韩易之忍着笑冲子轩作着口型:“别吵醒他了。” “易之哥哥你这是…….”柳子轩小声嘟囔着走过来,低头望着还抓着韩易之衣衫睡得一脸口水的哥哥,也忍不住笑地坐到在地。只见柳彦澈漂亮的脸上不仅多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还多了两撇八字胡。 “哼,谁让他睡觉不老实的,睡着睡着乱喊叫就算了,还打人。”韩易之揉了揉刚才让人打了好几下的胸口:“也得给这个唯我独尊的人点小小的教训了。” 柳子轩笑了半天才慢慢顺过气来,小声地扒在韩易之耳边道:“易之哥哥,当心我哥哥醒了真的会吃了你的。” “那,我们要不要叫醒彦澈呢?”进来看到这么一幕的杨策也跟着笑得一脸险恶。 “哦,杨姐姐是要报私仇啊,”子轩口里指责着,但又立刻笑着转向韩易之:“那,叫醒我哥吧,我们不是马上要到船舱外放灯吗?” 韩易之忍着笑用手指敲了下那扮得一脸无辜的子轩,然后低声唤了唤熟睡的柳彦澈:“彦澈,彦澈,醒醒啦,醒醒啦。” “啊呀,别喊了,头都昏了。”众人喊了半天,柳彦澈才慢慢坐了起来,伸个懒腰,这才睁开睡衣朦胧的双眼。 “来,”韩易之深吸了口气忍住笑,然后递给柳彦澈一杯醒酒茶:“喝了这个,就舒服了。” “哦。”柳彦澈迷迷糊糊地把茶灌下了,又吃了些甘杏,终于清醒起来。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众人都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 “怎么了?表情都怪怪的?”柳彦澈挑着眉问道,于是脸上图案就更加生动了。 “没,没什么。”子轩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哥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没事,你们干什么都一脸的苦大仇深?” “真的没什么,子轩应该只是饿了,来吃点东西。”韩易之站起身,拉过脸部表情接近崩溃的子轩,用点心塞住了子轩的嘴。 正在这时,船舱的帘子被撩开了,薛浩凡走了进来:“船已经行到河心了,可以放灯了,杨策少爷,彦澈…….”薛浩凡后面的话硬生生被柳彦澈那张生动无比的脸堵了回去。 “这……”薛浩凡指着柳彦澈那花里胡哨的脸,哭笑不得地望了望其它人。 “哈哈哈!!!”子轩终于忍不住,笑着倒在了地上,一旁的韩易之也早就笑得支持不住地趴在桌案上,连杨策也靠着还在愣神的薛浩凡笑得不能自已。 “你们……”被笑懵了的柳彦澈,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脸颊,立刻明白了一切:“啊!!你们!这是谁干的!” 柳彦澈的狮子吼刚一亮,对局势认定明确的柳子轩,杨策和薛浩凡立刻退到了一角,用同情的目光往着还收不住笑的韩易之,心里默道:一路走好啊,易之,我们就不陪你了。 “啊,你们…….”韩易之还没来得及指责这三人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伟大精神,就被柳彦澈一下子扑到了。 “韩易之!!!!” “哈哈哈!别生气啊,哈哈…….”看着仍旧一脸美好图画的柳彦澈,韩易之一面大笑着一面躲着柳彦澈飞来的拳头。 “你还笑!!!”柳彦澈更恼了,伸手去扯韩易之的脸:“你个混蛋!啊,你还敢跑,看你往哪里跑!” 于是,船舱里又一次地陷入了战火中,夹杂着各色磁碟杯盏碎裂声。其余三人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品着茶,作隔岸观火状。 “他们这次得多久啊?”子轩打了个哈欠问道 “得一阵儿呢,不过放心,误不了观灯的。” “那就好。”子轩笑眯眯地点点头,不顾韩易之求救的声音继续享用着从战场上抢救下来的点心。 “流水逐灯去,伶人歌憷凄,声声催人肠,句句话悲凉。 本为佳节日,何故泪阑珊?难理纷飞绪,箜篌答客言。 不为别离故,非怨聚无期,唯感夕月情,朝朝暮暮泣。 执念薄悻人,血染鲛绡透,此情几时休,此水几时已。 红尘辗转路,相逢本无意,莫为离情苦,聚散且凭缘。 今朝别过后,皆斩相思绪,来年夕月时,欢歌不相忆” 杨策手指悄然一转,弦尽曲终,唯一丝余韵在冷风中荡开,又被熙攘的人声吞没了。 “好!”站在一旁的韩易之头一个叫好:“皓月当空,焚香一炉,和琴而歌,何乐可如此?” “易之你过奖了。” “真的弹得太好了,这首词也好。” “词还是彦澈写的呢,是吧,彦澈?”杨策笑着拍了拍一脸别扭神情的柳彦澈,却被躲开了。 杨策无奈地回头看着韩易之,韩易之却移开了目光:“很羡慕啊,你若是以后有空教我抚琴好了。” “哦,也好。”杨策笑笑,偷偷冲子轩和薛浩凡摆了个鬼脸。这个两个人啊,刚才还打打闹闹的,却不知怎么地斗上了嘴,结果就别扭上了。 “易之,”杨策伸手拽了拽韩易之的衣袖:“就别闹了,出来本来是为了开心的啊。” 韩易之吸了口气,冲杨策笑笑,又撇了眼脸色不好的柳彦澈,终究还是消了气。 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两个人打着打着就为点小事争了起来。本来韩易之是个好脾气,可是最近也不知怎么的,别人倒好,一遇到这个柳彦澈再小的脾气也成了脾气。 “哎!”韩易之走过去用手推了推柳彦澈。 柳彦澈不理会,仍旧盯着河中漂浮的无数水灯。 看着彦澈这样子,韩易之反倒笑了,跟他并排站着望着夕月河中起起伏伏的灯,轻声道:“不为别离故,非怨聚无期,唯感夕月情,朝朝暮暮泣。执念薄悻人,血染鲛绡透,此情几时休,此水几时已。” “干嘛啊?” “没啊,写得好,想夸一下。”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写的。” “你啊。”韩易之轻叹了声,也在柳彦澈身边站住,一同望着水中无数浮动的水灯。忽然一盏很是精致的青色水灯漂到他们的船边,却眼看要被船行的带起的水浪吞没,韩易之连忙弯下腰拾起了那只水灯。 正在此时,就在离他们很近的一艘船上,一个趴在船沿的女孩子哎呀地叫了一声。韩易之一抬头,看着那个满脸通红的女孩子,明白了那个是她的水灯,这才恍然想起了放水灯是为了遇到有心之人拾起,于是连忙冲那个女孩子喊道:“我只是怕它翻进水里。” 那个女孩子好像没有听清韩易之的话,只是红着脸摆着手。 “她这是?”韩易之纳闷地看着柳彦澈。 “是给你啊!你看人家女孩子都不好意思了,你还不收着?”柳彦澈没好气地瞪了韩易之一眼。 “啊,”韩易之也红着脸笑了,不理会柳彦澈的阴阳怪气,指着自己冲女孩子喊道:“是,给我的?” 那女孩脸更红了,拼命地摆手。 “不是给我?那是给彦澈?”韩易之说着就把水灯往柳彦澈手里塞。 这会柳彦澈眉毛都立起来了,推开韩易之:“你干什么嘛!我不要!” “你别这样,会伤人心的!” “说了,我不要!你干什么啊!啊呀!”柳彦澈急了死命地甩开韩易之的手,谁想到脚下一滑,竟然摔下了船。 “彦澈!”韩易之伸手去抓却没来得及。 眼看就要掉水里的柳彦澈已经飞速地在心里千刀万剐了韩易之,狠狠地闭上双眼认命得变个落汤鸡了,然而却忽然感觉到自己一双胳膊揽住了,接着双脚就踏在了地上。 柳彦澈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对面那艘船的甲板上,眼前是个有些面熟的男子,在他身后站着刚才那个放水灯的女孩。 “还好吧。” “哦,”彦澈有些惊魂未定地点点头:“你刚才…....” “一点轻功而已。” “很厉害嘛,多谢了。”柳彦澈道声谢,转过身看着不远处船上的韩易之,狠狠地白了一眼又转了回来:“真的多谢了。” 那个人微微一笑:“适才是家妹惹起这次落水的,是我们该道歉的,来,灵月。” 柳灵月款步上前,一脸歉意地行了个礼:“刚才真的对不起了。” “没事没事,又不是你让我落水的,是那个拾起你水灯的笨蛋。” 柳灵月莞尔道:“真的不好意思,其实我那个水灯不是为这个原因放的。之前就听哥哥讲过夕月河的故事,又听见您的朋友在船上弹得那首祭夕月的箜篌曲,这才放灯,想祭奠一下夕月。” “哦,是啊。”柳彦澈点点头,回头瞅了眼,发现韩易之依旧站在船头,脸上神情有些别扭地看着自己。 “对了,刚才那首曲子确实动人,尤其是词句,家妹很是喜欢,这是芩州流传的词吗?” “哦,不是,彦澈不才,是我填的。” “难得难得啊,”那人笑着赞叹道,接着话锋一转道:“彦澈?柳彦澈?” “是的。” “这倒是巧了,你不觉得我面熟吗?” “你,啊,你……”柳彦澈认真地看了看,话却堵在了喉咙里,连忙要行礼。 “千万不必。”那人笑着摆手:“既然外出,就不拘于俗礼,我想柳家的彦澈少爷也是同意的吧。” “既然您已经这么说了,那就省了,我也省了麻烦。” “哈哈哈,”那人看着柳彦澈,朗声笑道:“真不愧是柳彦澈啊,上次晚宴就见识了你的独立特性了,原来不过是冰山一角啊。” 柳彦澈笑笑,接着道:“上次见您听闻您去郦州了,那这次?” “哥哥去郦州是去接我回京城的,却正巧今日遇上芩州夕月灯节,于是决定停留一日。”柳灵月向前道。 “夕月河的灯节确实值得一看,而且能巧遇有名的柳彦澈,也算是锦上添花了。” “哪里哪里。” “对了,船中备了薄酒小菜,不知道彦澈少爷是否赏脸入船中小坐呢?” “嗯?” “灵月对夕月河的传说很是感兴趣,奈何我知道的不多,她也嫌我讲得无趣。可否请您一一详解呢?而且,我对于那首祭奠夕月的词也很是喜欢,想讨教一二。” “这……”柳彦澈看看一脸期待的柳灵月,回头看看那还呆站着的韩易之,轻笑道:“这真是荣幸之至。那就麻烦柳大人…..” “嗯,叫我柳慕就可以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那就麻烦您派人向我船上的朋友通报声,不必等我了,他们尽兴玩吧。” “好的,那么请。” 柳彦澈点点头,随二人往船舱走去。瞥见那个还傻傻站着的身影,心里泛起阵怪怪的滋味,说不上来开心或是难受。吸了口气不再理会,笑着掀开帘子进了船舱。 ------------ 第十一章 不过是几年之后,当柳彦澈再度泛舟于这条夕月河上时,他一直久久地站在船头,凝望着河畔过往来去的人潮。任身后诚惶诚恐的官员如何相劝,他仍旧固执地立在船头,应着刺骨的寒风几乎要化作石像。 “大人,您在看什么呢?”凝霜上前轻声问道。 “还是喜欢你叫我彦澈少爷啊。”一面感慨,柳彦澈一面回身悠然笑道:“知道吗?凝霜,当年有人在这里偷走了我一样东西,却再也没有还给我。” 凝霜不解地看着柳彦澈,那带笑的双眼闪满是无数逐水而去的光芒。 依旧是那年夕月节。 一直畅谈到深夜,柳彦澈才起身告辞。柳慕命人将船泊到岸边,三人一面谈笑一面上了岸。 柳彦澈微笑着为依旧性质盎然的柳灵月讲着各种奇闻,眼角却瞥见 不远的岸边仍旧泊着那只船。不过船内的灯火依然熄灭,仅剩下船头一盏风灯随风摇曳。 “嗯,那么今日就相聚至此了,我也叨扰甚久了。” “何出此言,”柳慕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逢知己万句也不嫌多的,对吧,灵月” 灵月附和着哥哥的话,冲柳彦澈灿然一笑。 “确实如此,两位就不用送了。” “夜深了,还是让两个随从送下吧。” “啊,真的不用了,”柳彦澈供了拱手:“多谢好意了。” 柳慕看柳彦澈的样子也不好坚持,于是也抱了抱拳:“那好,我们也该上船了,若他日有缘,望能再见。” “那是一定。” 柳彦澈站在岸上,目送着柳慕一行重新返回船上,直到船开走才转身上了大道。可是刚走几步,他又回头望了望那边靠岸停的船。想了想,认命地叹了口气,向那船停靠的方向走去。 “你最好走了。”柳彦澈一面走一面自己低声嘟囔,却忽然想到同样莫名其妙的夜晚,倔强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 登上船来,柳彦澈撩开船舱的帘子,借着外面风灯的光亮试探地朝船舱内一看,却真的看到了他。 柳彦澈愣了愣,走了进去。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烛台,就看见这个人依着桌案睡得正熟。柳彦澈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了,却发现韩易之睡得并不安慰,似乎被梦魇住了,面色苍白满头是汗。 “韩易之。”柳彦澈有点担心轻轻推了推韩易之,伸手握住了韩易之因为噩梦不住发抖的手:“韩易之,醒醒。” 韩易之不清楚自己已经是第多少次梦到相同的场景了。四周是烈火熊熊,充斥着木头燃烧的噼啪之声,点燃的丝帛绸缎发出呛人的气息。他拼命地呼喊,却没有人回答,于是他开始奔跑,试图逃离这片火海,却不停地被绊倒。望脚下一望,竟是无数鲜血淋漓的尸体……. “韩易之!韩易之!” 不知所措的韩易之突然听到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四处张望,却只有满目的烈火熊熊。是有人来救他了吗?是有人来救他了吗? “醒醒,韩易之,醒醒。” 韩易之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是却看不见人影,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奔跑,在令人窒息的宫殿了,地上的尸体开始伸出手抓他,他一遍遍跌倒再拼了命的爬起来。他要找到那个声音,他要找到那个可以救自己离开这里的声音。那个声音好熟悉,熟悉地向从骨肉里生长出来的,可是他却辨认不出是谁。 “韩易之,醒醒,我是柳彦澈。” “彦澈?”韩易之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却觉得身体什么地方开始撕裂一样的疼:“彦澈?彦澈?” “对,柳彦澈!你个懒蛋给我醒过来!”柳彦澈这么一声大吼,把韩易之硬生生从噩梦中拽了出来过来。 被惊醒的韩易之愣愣地坐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衣襟早被汗水浸透了。一抬头,眼前是柳彦澈贴过来突然放大的脸。 “你怎么在船里睡着了啊?”柳彦澈皱着眉瞪着韩易之,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做什么梦了,流这么多汗。” 韩易之呆呆地看着柳彦澈,半晌,终于完全醒了过来。但立刻,他伸手推开柳彦澈拉着自己的手,沉默着拿起杯桌上残茶,连灌了几口。 “问你呢?你怎么没跟杨策他们走啊?我不是让人传话了吗?” 韩易之仍旧喝着茶,一言不发。 柳彦澈有些恼了,伸手就去推韩易之:“说话。” “他们先走了。”韩易之平静地答道。 “那你呢?” “没走。” “你……”听着韩易之从子轩那里学来的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柳彦澈气得直咬牙,但是看着韩易之的背影,还是软下了口气,试探地问道:“没走,是等我?” 韩易之没吱声,身子却僵了僵。 站在他身后的柳彦澈抿嘴笑了:“怎么,生气了?把我推下水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敢跟我生气?” 听柳彦澈这么一提,韩易之没办法只得转过来,垂下双眼看着地面答道:“那个,真的对不起。” “这就完了?你是在跟地板道歉啊?” 韩易之咬咬牙,抬头看着柳彦澈:“是跟柳彦澈道歉,真的对不起了。” “这还差不多,”柳彦澈满意地笑着拍了下韩易之:“对了,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饿了。” 韩易之看了柳彦澈一眼,伸手把桌上的食盒推到了他面前。 “嗯,”柳彦澈挑挑拣拣了一阵,又把食盒推了回来:“都冷了。” “那就别吃了。”韩易之冷声道,也没有了以往的好性子,自己倒了杯冷酒吃了起来。 “吃冷酒伤胃。” 听这么一劝,韩易之倒像是较上劲,反而连灌了好几杯。柳彦澈愣了愣,接着劈手打落了韩易之手里的酒壶,酒壶在韩易之脚边摔了个四分五裂,酒洒了韩易之一身。 韩易之低头望着摔碎的酒壶,片刻,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柳彦澈,原本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醉酒的愠怒。柳彦澈的眼神也凉下来了,直直地瞪了回去。 “怎么,”韩易之忽然扯出一抹笑:“柳少爷管天管地,连人喝酒也要管。” “你…..”柳彦澈看着韩易之有些微醺的双眸,咬咬牙忍着性子:“我就是管了,不准喝了。” “是吗?”韩易之挑衅地笑了,劈手抓起桌案上另一个半满的酒壶就往嘴里灌。柳彦澈伸手要夺,却被韩易之伸手用力地推开了。 柳彦澈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整个人扑过来抢。两个人立刻扭打了起来,平日韩易之总让着他,可是这次韩易之是真的杠上了,而柳彦澈也眼睛发红地拼起命来。这下两人谁都占不了上锋,却越纠缠眼睛杀得愈红。柳彦澈的拳头一下比一下狠,但都被韩易之挡下了,这下火气更添了一筹。 “你认不认输!”一个闪身压在韩易之身上的柳彦澈,举起拳头对韩易之吼道。 韩易之眯了眯眼睛,脚下一拐,又翻身压倒了柳彦澈:“认输?凭什么?” 这么莫名其妙的扭打折腾到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还没人肯认输,那壶酒早都被甩了出去,两人却仍旧死撑着纠缠着不肯让一步。 “我这次,不认输。”醉意已经上来的韩易之重新用腿勾倒了柳彦澈,单手压制住他,一字一句地看着他说到。柳彦澈咬着牙,却被压得动弹不得。 “放开。” “不放又何如?” “你…..” 柳彦澈气得浑身发抖,气力大了起来,终于奋力抽出了一只手,随即冲着韩易之狠狠地一拳打了过去 “啊!”韩易之捂着眼睛到了下去。 “让你再莫名其妙!”柳彦澈连忙起身坐好,恶狠狠地吼道。 然而,韩易之却捂着眼睛跌坐在一旁,一声也没吭。 “喂!” 韩易之背对着柳彦澈,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没有打多狠,”看韩易之这样柳彦澈还是担心了,但仍旧嘴硬道:“要装死远一点!” 仍旧没回答。 “韩易之。” “韩易之。” “韩易之。” 柳彦澈一声比一声轻地喊着韩易之,可是韩易之仍旧没有反应。柳彦澈这下真的着急了,伸手搭在韩易之肩上:“真的打重了?你别这样,让我看看,打重了得马上看大夫,你……” 柳彦澈还没说完,却被韩易之一把拽住了手,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韩易之反手压得不能动弹了。 “你……”发现上当的柳彦澈刚要怒吼,却发现压着自己的韩易之左眼上确实是一片青紫。 “我怎么了?”韩易之微微笑了,明澈的双眸浮满了酒意:“我怎么了?” “……”看着韩易之脸上自己打出来得伤,柳彦澈气就这么跑掉了,咬着牙,好半天,憋出了句话:“疼吗?” 看着眼睛里填满了担心,可是神情仍旧别扭的柳彦澈,韩易之笑容更大了:“当然疼啊,你怎么赔我啊?” “我,”柳彦澈撇了撇嘴:“我道歉。” “嗯,”韩易之点点头,把脸贴近了些:“还有呢?” “啊,”柳彦澈看着快贴到自己脸上的韩易之,有点说不出话来,韩易之呼吸的气息一下下扫到彦澈脸颊:“你,你别得寸进尺。” “我,我有吗?”韩易之半醉着好笑地看着柳彦澈那也红透了的脸。 “你,你给我松开。” “嗯,松开也不是不可以…..”韩易之沉吟着,腾出一只手,轻轻地贴上了柳彦澈的脸颊。 “韩易之,你……”柳彦澈眼睛瞪得老大,却发现身子僵得动都不能动。 “我,”韩易之笑着,用额头贴在了柳彦澈的额头上:“我怎么了?” 这下彦澈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直直地看着韩易之的双眼,那双熟悉的眼睛中含满了温柔的笑意,柳彦澈突然觉得被那眼光里浮动的光泽溺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被韩易之压住的胸口跳得快要裂开了。 “瞪那么大眼睛,不累吗?”韩易之笑着伸手捂着了那双明媚的双眼。 “韩易之…..”眼前忽然一片漆黑的柳彦澈刚要发难,却被突然袭来的感觉夺取了所有的力气。 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软软地贴上了自己的嘴唇。只是那么轻巧地贴了一下,却让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烫伤了,疼得他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要死掉了一样地颤抖,分崩离析。 “柳彦澈,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这是接着落在柳彦澈耳边的话语,接着那捂住双眼的手滑落了,压着自己的人也身子一斜醉得倒在了一旁。灯光忽然跌进了眼睛里,柳彦澈被光芒刺得泪流满面。 骗人,骗人,骗人。柳彦澈半坐起身,看着身边昏睡过去的人,混乱的脑海拼命地重复这两个字,骗人,对,骗人的,假的,骗人…… 可是,为什么,那句话跟那落在嘴唇上的烫伤都如同刀刻一般的清晰。 他说:柳彦澈,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这是,他说的? ------------ 第十二章 “彦澈。”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独自立于一树白梅下的柳彦澈转过了身,冲呼唤自己名字的人微微一颔首:“好久不见,韩易之。” “嗯,”韩易之欲言又止地看着柳彦澈,半晌,接着道:“见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就不能见吗?” 听柳彦澈这么说,韩易之不禁微微笑了,明明知道他会是这么无理的回答,但是自己还是乐意这么去问。 “这么好笑吗?”柳彦澈依然一脸平静地笑着,抬头望了望:“这梅花,再没多久就要败尽了。” “是啊。”韩易之应和着,却没有去看那些梅花,而是一直怔怔地盯着柳彦澈的侧脸,慢慢攥紧了手掌。 “对了,听杨策讲这次乡试,你中了魁首,恭喜了。” “多谢了。”柳彦澈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么,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柳彦澈挑了挑眉毛,带着笑意地答道:“怎么,你对这为官入仕之道也有兴趣?” 韩易之刚要说些什么,却一下对上了柳彦澈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眼,被里面那刺目的锐利堵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有兴趣,我讲讲也无妨。”柳彦澈伸了个懒腰,从树下的阴影走到了韩易之的身边,半带慵懒半带调侃地看着韩易之道:“这为官入仕不过如此,过了乡试,若是没势没钱,就一路考下去,力图能登上殿试,由帝王封官。不过,我到不必了,过了这乡试,去打通些必要的门路,就可以补入官位,怎么样,这纨绔子弟做起来也不甚难嘛。” “我,并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韩易之盯着柳彦澈,声音压在干涩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而自己也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韩易之那日是失态了,是醉到了,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代表他不记得自己终于说出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不能说,也许若不是那几杯酒,他将永远不会说。只是,他说了,几乎是不奢望答案的说了。若是那个听到的人当做醉酒的话,笑笑就过去了的话,他也可以。但是,那样的话,这个人就不成为柳彦澈了吧。 于是,柳彦澈做了自己的回答,以准备乡试为由,闭门读书,不见他人。韩易之明白他的意思。 人,时常都是这样的吧。明明知道不该的不应的事情,却一件件的来做,明明知道回答的答案却一遍遍地去问询。他是谁,他是柳彦澈,一个要入仕就飞黄腾达,要入贾就要做那富甲一方之人的,柳彦澈。而自己是谁,自己是韩易之,一个不明了自己过去,不知晓自己明日的人,一个随时就要永远地离开此地,远离此人的人。 更况且,韩易之半眯着眼睛苦苦地笑了,紧紧攥着的手几乎在发抖,更况且自己所怀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啊!这为世人所鄙夷不齿的情感,而对象竟然是眼前这个柳彦澈。他还能够再见自己,都算是自己积德修福了,他怎么还能借着询问呢?怎么还敢再提呢? “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韩易之听见自己一面笑着一面说道:“还是恭喜了,未来的大人,若是他日平步青云,可莫要忘记贫贱之交啊。” “那是当然。” “呵呵,那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就先走了,入夜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韩易之拱了拱手,近乎是仓皇地转身要走。 “你,为什么不问。” 柳彦澈冷冷的声音在韩易之的背后响起,韩易之停下了踉跄的步子,背着彦澈定定地站住,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问。” “已经,不必了。” “不必了?” “那,”韩易之努力吞吐着字句:“本就是不该出现的问题。” “是吗?不该出现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难道你不怕恶心到我吗?” 柳彦澈明亮的声音听起来宛如锋利的弯刀,韩易之清晰地觉得有什么一点点插进自己的胸口,刺骨的风立刻顺势钻了进来,顶得他几乎不能站稳。 “对不起。” 听到韩易之的道歉,彦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慢慢走到韩易之的身后,一手搭在了韩易之的肩膀上:“对不起,就完了吗?” 韩易之的肩膀一颤,口气努力生硬了起来:“那不过是一时的胡话,若是冒犯了,我再次道歉,请莫要放在心上。” “一时胡话?” “是的。” “莫要放在心上?” “是的。” “一时胡话,莫要放在心上?”柳彦澈朗声笑了,笑得几乎要靠到在韩易之的背上:“韩易之啊韩易之,韩易之啊韩易之,你以为这么说说就可以了吗?就可以了吗?” “若你还不能释怀,那么……”韩易之说着低下了头,柳彦澈的呼吸几乎是挑衅地一下下抚弄着自己的脖颈,韩易之突然觉得胸口被寒风灌满得不能呼吸:“那么,我这个让您恶心的人,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这样是不是就能让您舒服些呢?” 柳彦澈愣了愣,接着退后了几步,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一拳打在了韩易之的背上。 毫无准备的韩易之,被这十足气力的一拳打得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半天他才扶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没成想柳彦澈又是一拳打了过来,躲避不及地又一次被打倒在了地上。 “你以为这就完了,这就完了?你以为说了这样的话,就能挽回了?” 韩易之捂着胸口坐在地上,良久,他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混帐!你笑什么?” “笑什么?笑什么?”韩易之瞪着柳彦澈,往日温和的双眼被不同寻常的狂躁填满了:“那我能怎么样,柳彦澈,你告诉我,我能怎么样?我能如何,我不想说,我从来都不想说,我更从来都不希望你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不想这样,不想去这样想,不想去这样想!” “是的,你不该。”柳彦澈蹲下身子,猛然伸手拉住韩易之的衣领,血红着眼睛象是要看穿眼前那漆黑如墨的双眸:“你不该,你不该存这样的念头,存了就应该把这样的念头捏碎。” “呵呵呵,”韩易之又禁不住笑了:“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吗?你以为我没有吗?柳彦澈,你以为我没有吗?如果我没有认识你,该多好,如果我在此地的朋友只有杨策,浩凡和子轩,该多好,该多好!” 忽然间,柳彦澈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开始破裂开来,无数滚烫而汹涌的液体在自己的血脉里疯狂地流窜。连抓着韩易之衣领的手也开始抖动:“韩易之,你,韩易之…..” “我,真的抱歉,都忘了吧,那些都是不该发生的事情。”说着,韩易之抬眼微微地笑了。 看到韩易之这样笑着,柳彦澈咬得牙齿几乎要溢出血来。又是这样的韩易之,又是这样的韩易之,笑得那么安然轻浅,却卑鄙地在他柳彦澈不经意之间顺着缝隙一点点钻进来,一点点在自己不敢言说的角落生根发芽,迅速地长出纠结柔韧地藤蔓,束缚地自己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就如同相逢时,自己本不该去理会,自己本不需去理会,却仍旧无法不在,无法不在那片海棠树下停驻。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从来就没有可能的东西,为什么要发生?为什么?”柳彦澈有些狂乱地喃喃自语着松开了韩易之的衣领,却进而掐住了韩易之的脖子:“你为什么不这样就消失呢?就这样消失呢?” 韩易之感到那在自己脖颈上柳彦澈冰冷的双手一点点收紧,他没有挣扎而是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明显地感到了那双手猛然地一抖,力道失却了大半,却依旧不肯松开。 “韩易之,韩易之,韩易之…..”反复悼念自己名字的是柳彦澈低哑了些许的声音,带着如同铁锈的气息,仿佛要一下下将韩易之这两个字磨碎,压进骨血中。 韩易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却发现柳彦澈惨白的脸上竟然有泪迹,他怔了怔,重重地叹了口气:“彦澈…..” 话刚起半句,剩下的就被夺了去。柳彦澈象是崩溃了一般地压了过来,将自己的冰冷的嘴唇压在了韩易之的嘴唇上,接着狠狠地一口咬住了韩易之的嘴唇,血腥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韩易之忍住疼痛,伸手牢牢交叠地扣住了柳彦澈的双肩,像是要勒断他和自己所有筋骨般抱住了他。 他们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他们只觉得疼,靠得越紧越疼,血的味道也在唇齿间越来越浓重,可是他们却加倍的使劲,谁也不肯放手,就像是要用自己来记住这么疼这么疼的感觉,记住彼此血液的味道。 因为,他们知道,当松手的时候,就没有后来了,没有夜半为韩易之指路的柳彦澈,没有笑着摘下柳彦澈发间花瓣的韩易之,没有落月阁中对着韩易之抚掌而笑的柳彦澈,也没有夕月河旁笑语调侃彦澈的韩易之了。当松手的时候,这些都将没有了。柳彦澈知道,韩易之也知道,这一切悄然飞长得情愫从来就不应该有,不应该存在,从来都不该有。 只不过,人从来都不能为“不该”这两字作出明智的选择。如果不遇到,是不是件好事,他依旧是飞扬跋扈的他,他依旧是平淡从容的他,就不会遭遇这么多染满了血的痛苦了。 “韩易之,我并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今后就忘了这些事吧。有些事我不仅不能,我更加不想。后天,我就要去京城了,要去两个月。你要是在这期间也离开了,那么就此别过。若是我回来时你还在,那么我希望你依旧是你安分守己的韩易之,我也依旧是我柳彦澈。” 柳彦澈松开了手,留下了这句话,转身离开了。韩易之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跌撞着走到那片洒金梅下,坐了下来。整整坐了一夜。 ------------ 第十三章 京城吏部尚书府掩卷阁前 初春的晨风携着一串清脆的鸟鸣悠然地穿过,坐在石桌旁的柳彦澈随意翻着手里的书,不时地抬头注视那些穿叶而行的飞鸟。刚刚开了槐花伴着风零零落下,几瓣细小微白的花朵卷入了书页中。柳彦澈伸手黏起一朵闻了闻,微甜的味道沁入心底,却不知不觉地泛起了清苦。 快有两个月了吧,连着槐花都开了不少了。京城的春日虽要较芩州来得早,但这个时节,府里栽的桃花大约也开盛了吧。柳彦澈微微闭目,那有些透明的淡粉便随即染满了记忆。京城大约不喜桃花的轻佻妖娆,栽得尽是些端庄华贵的品种,柳彦澈走遍了尚书府的各处,也寻不得一枝盈盈的桃花。 大约就是去年此时吧,众人兴师动众地去芩州的琉云山赏桃花,却在登到半山腰时忽遇暴雨。众人都连忙急行而归,自己却因为那个固执的傻子独自和他留了下来,冒着冷雨被那个傻子拖到了山后的溪边。浑身湿透还沾了不少泥土的自己正要骂人,却因为眼前的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满山满枝的桃花,因那骤雨狂风,一半被卷于天际,若绝哀舞者腰间的丝绦凄然而舞,一半则落于流水自山颠而下,将泉水染满了桃花幽幽的清苦。 至今还记得,两个头发还在不停滴水狼狈不堪的人,愣愣地望着那片冷雨桃花,久久无语后,白痴一样的相视而笑。 “真的是白痴。”柳彦澈自语着,啪的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书,却因为合得太急,书页中夹的几页信笺也掉了下来,彦澈急忙弯腰一一捡起。那都是些裁得细长的纸笺,大部分上面都是几个字“夫人一切安好,莫念。”,都是绫晓的字迹。 唯有一张上的字添了几许青涩的飞扬,寥寥两行锋芒毕露。柳彦澈将这张信笺慢慢地攥进手里,眉头紧蹙地来回摸索着上面的字句,这是一个多月前杨策写来的。 他近日风寒之症渐愈,已无大碍。 你意既已决,事已行至此,莫再多做无谓之念! 两个月前,自己就那么走了,就那么依然绝然的走了。坐在去往京城的轻舟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芩州城,自己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继承于父亲的决绝。 可是,他能够怎么办?他能够怎么做? 他不过是柳府庶出的次子,不过是个或许才华横溢却背景全无的柳彦澈。若他是杨策,他还能够动这些念头。这种念头在那豪富权贵之家,并不是秘密。喜好男色,豢养宠脔甚至被作为一种公开的爱好。可是那不是他和韩易之,那不成为他和韩易之。况且,就算是那种可笑的关系,他仍旧什么也不能做。 他还站不起来,他的身后还有自己可怜的母亲,仅仅靠着父亲那随时可能不见的宠爱存在的母亲。在偌大的柳府中,他们如此的无依,若父亲一个忽视,他们也不过是连奴才都不如的东西。 他知道,他柳彦澈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可怜的真相。所以他要争,在能够争的时候争一切最好的,他不能让本就无依无靠的他们在添任何负担了。当年他放弃浩凡的原因,也不过简单如此,他不能让父亲因此而厌恶自己。父亲的重视,这是他唯一的筹码,在他不能站起来之前,保护住母亲的筹码。 而韩易之呢? 是啊,韩易之呢?于他柳彦澈而言,韩易之是什么呢? 柳彦澈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这个涌上心头的名字抽走了。 韩易之。韩易之。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过就是那平平淡淡的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就这么地扎根到心里头了呢?越是想要拔掉,根扎地反而越深越牢,柔韧地缠绕住了这个锋芒毕露的柳彦澈,不温不火地一点点溶了进来。 柳彦澈真的恨,恨韩易之说出了那句话。如果他不说,他柳彦澈就不用去追究那伴随着名字扎入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情愫,他柳彦澈就不用清醒地看到那个三月霜下,落月阁中,夕月河上那个毫无防备的自己,那个赖在韩易之怀里睡着的自己,那个让一个简单的微笑就夺走了呼吸的自己。 那个真的是自己?那个真的是他柳彦澈? 一阵还带着微寒的风灌进了单薄的袖管里,柳彦澈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回头往了往身后的掩卷阁,深朱色的楼台含纳了万千书卷,上面一页页该记满了多少无语的纠结,磅礴的史歌,又有多少琐碎故事甚至上不了那昏黄的古卷,湮没在红尘万丈中。 若韩易之不提,若韩易之不言,这些琐碎难言的心绪,对于自己,是否也会如一段划过记忆,却并不重要的轨迹,就这么消散而去了呢? 可是,那个人,他是韩易之啊,韩易之啊。 听说离开后,他不知为何中了风寒,折腾了数十天才慢慢地好起来,却对一切只字不再提起。聪明如杨策,自然知晓其中缘故,先前还写来长信将情况一一道来,但之后仅寄来这封短函就不在提任何他的消息了。 这样也好,这样更好。对于自己这个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懦弱之人。当年他输了浩凡,如今他一样要输了韩易之。不同的不过在于前者他输给了杨策,如今他只是输给了自己,依然孑然无立锥之地的自己。 他柳彦澈担不起这样一个韩易之,更配不上这样一个韩易之。可为什么那天自己还是要去吻这个人,要去狠狠地咬这个人,要去记住这个人血的味道?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卑劣,自己想要让这个人记住,用一个琐碎细小的伤口记住。在吃饭的时候会轻微的疼,喝水的时候会轻微的疼,不需要用太多的力气去记住的一点点的疼。那个疼的名字叫柳彦澈。 他是恶劣,他是自私,可这就是他柳彦澈。他不能,他不敢,但他还是想要他韩易之记得自己,想起自己会痛,这样他就不敢再想,这样他也就不敢忘记! 忽然的一声鸟鸣,将柳彦澈拖出了思绪。他一抬手,鸟儿就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指端。柳彦澈取下信笺,仔细地展开。上面空白一片,什么字也没有。 他一怔,手指微微一抖,信笺落在了地上。 ------------ 第十四章 自古以来,除皇室外,最为成功的标志就是入仕为官飞黄腾达,权即为钱,即为势,从商即便富甲一方也为下品。这也是为何芩州第一商贾柳琰,仍旧将官途做为自己儿子的第一选择。 柳彦澈明白这一点,他也庆幸自己在这次乡试中得中魁首,也庆幸自己兄长的失败。这是非此即彼的战争,不仅自己必须赢,对方也必须输。而这次上京,就是为自己打通那条飞黄腾达之路。 自本朝帝王登基,百姓皆称朝廷为杨柳之廷。原因就是,本朝两大权臣,一姓杨,兵部尚书加封镇北大将军掌虎符,杨冽。而另一位则是姓柳,吏部尚书柳鸿,六部之首。而杨柳两姓亦为国中大姓,故称杨柳之廷。 然,自古一理,一山不容二虎,朝权成了杨冽和柳鸿的党派之争,朝廷中的官员也分成了两派,要求达官显贵之人,首先就要清楚自己究竟要投于何人门下。 按常理说,柳琰家与芩州太守家为姻亲,而杨太守当年则出于今兵部尚书门下,并娶了杨冽的小女儿,因此投靠杨冽理所应当。但是柳琰虽与朝中柳家虽同姓并无亲缘之系,可在他商贾之名鹊起后,用尽一切手段拉拢柳鸿,成为其派系要员之一,这次上京也是带柳彦澈投于其门之下。倒弄得旁人笑他,还真信了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么个说法。 对于父亲的行为,柳彦澈倒是看得明白。朝廷权势,来时快,跨得更快,与其孤注一掷,不如两方皆下赌注,即便一方亏空仍能保自己于不败之地。柳琰与杨太守家的姻亲关系,以为他踩进了一遍的门槛,将自己塞入柳鸿门下,无意是为了另一脚也能稳稳踏入这杨柳之廷。 这次父亲仅带自己一人上京,柳彦澈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自己最大的机会来了,他必须要牢牢把握这次机会,这个让他能够出人投递不再依附他人的机会。 但是,独自把母亲留在府中,留在大娘和三娘的虎视眈眈的柳府,柳彦澈真的不放心。他清楚人的嫉妒的恐怖,当娘没有爹的关注,和自己谨小慎微的保护的时候,那些伺机而动的人很可能会做出些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况且,这次自己夺走了自己的哥哥金翰绎的机会,大娘的恨将更添了一层。 可是,没有办法,他需要这一搏。他能做的就是留下了绫晓,嘱咐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薇然夫人,能呆在自己的院子就千万不要出门,一切宴会皆称病不出席,不能让那些窥伺的人逮到机会。并且每隔三日就传书一封报平安。 而若是真的出了事,却不能明写,就寄一封无字信来。 自上京来,柳彦澈可称为鸿运当头。之前夕月河上结识的兄妹正是柳尚书嫡出的次子柳慕和*柳灵月,得益于两个人在柳鸿面前的帮衬,柳彦澈甚得尚书赏识,即可行拜师之礼入吏部尚书门下,只要接下来回芩州参加的会试顺利,青云直上的官途就平摊于脚下了。 因不久后,柳慕将接芩州筚州巡务之职,所以进言父亲留下柳琰父子,而后一同去往芩州。这又为柳彦澈打通各方人脉锦上添花。 然后,就剩下十天就要启程返回芩州,这封无字信却到了。 —————————————————————————————— 柳彦澈几乎没有办法站稳,单手撑在石桌上,俯身慢慢捡起那空白的信笺,仔细地反复看来,一个字也没有。 绫晓一向很是稳重,这也是为什么专门将她留在母亲身边,不到大事发生,绫晓绝对不会轻率地寄出这封信的。 柳彦澈捏着信,觉得浑身上下开始不停的冒冷汗。他不知道那蓄积了多年愤懑的大娘,和那个他少有来往的三娘,究竟会对母亲做出什么事情来,逼得绫晓寄来了这封信。 无字信,无字信!柳彦澈盯着手里的信纸,崩溃到开始不由自主地笑着。是的,笑,他嘲笑他自己当初为何要这样嘱咐绫晓。难道出了事通知了自己,自己就能保住母亲安全了?不能,不能,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拿着这封无字信,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能告诉父亲,单凭这封信他什么也不能证明。即便他能证明…..想到这里,柳彦澈突然觉得胃都因为那不能抑制的笑不停的抽疼,即便能证明,父亲会在乎吗?父亲会在乎吗? 他手指抠住了石桌,努力地控制住不停颤抖的身体,拼命梳理好思绪。上一封信是五日前就寄到了,加上路上的时间,那么就是绫晓七日前寄出的。那么出事就是在这七天。七天,七天能够发生多少事情!多少事情! 我必须得赶回去,无论如何得赶回去。 柳彦澈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将信收好,快步走向自己和父亲住的院落。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说明,但是他必须要劝父亲和自己立刻启程回去,回去…… 眼前忽然闪过母亲伤神的模样,彦澈觉得一阵头昏,站在原地片刻,一点点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可以平静地去见父亲。 “彦澈少爷,彦澈少爷。” 身后突然传来凝霜气喘吁吁地呼喊,柳彦澈转过身看到凝霜向自己跑了过来。 “彦澈少爷….”到了柳彦澈身边,凝霜才看清他惨白得吓人的脸:“彦澈少爷,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柳彦澈哽了半晌,嘶哑着说道:“有什么事?” “啊,有人想要见您。” “我这会没空。”柳彦澈说完迈步要走。 “是韩易之。” 听到这个名字柳彦澈完全愣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凝霜:“韩易之?” “是的,韩易之。他昨晚赶到京城的,陪他来的是杨策少爷的小厮,他们好不容易才打点了尚书府的仆人,才将消息递进来的…….” 听着凝霜说着,柳彦澈的脸色变得愈来愈古怪,他上前一步牢牢地抓住凝霜的手:“快带我去见他们!” “嗯,好,他们递消息来说他们住在尚书府后面的客栈.......” “我知道那里,你帮我把这些收好,我去去就回。” 说罢,柳彦澈将手里书递给凝霜,转身离开了。 “彦澈少爷。” 刚踏进客栈,柳彦澈就听到了薛浩凡熟悉的声音,他抬眼一望,薛浩凡正坐在客栈一层的茶座上,而韩易之,正坐在他的身边。 “为什么来了这里!”柳彦澈走过来没有理会薛浩凡,冲着韩易之劈头就问。 韩易之放下手里的茶杯,抬起头看着柳彦澈,低声说道:“彦澈,府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已经是尽快赶来了,我们希望你能先得知。” 柳彦澈觉得自己的胃又是一阵抽动,他听到自己断续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不方便说,彦澈你跟我们上来。”说着,韩易之和薛浩凡起身要带彦澈往楼上走。 可是,柳彦澈却没有动弹,他的目光呆滞地看着韩易之,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坏事,不是坏事,不能是坏事的……” 韩易之看着柳彦澈,伸过手来,扣住了他冰冷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攥住:“我们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会帮你的,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柳彦澈仰头望着韩易之,清澈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能掩饰的绝望,他回握着韩易之的手:“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娘她不会有事的。” 韩易之咬了咬牙,红着眼圈但仍极力平静地说道:“夫人是出事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到不能挽救的地步,杨策和子轩还在尽量地不让事情恶化。我们都会帮你的。”韩易之说着,却发现柳彦澈仍旧站在原地颤抖个不停,于是他一把把柳彦澈拉进了怀里,慢慢带着他往楼梯处走去,一面在他耳边低语到:“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都在这里的,我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 第十五章 彬州南巷一隅深夜 柳彦澈低头望了望那溅了一地的鲜血还有那四分五裂的尸身,掏出帕子将手中的束发的簪子擦净,重新用它将散落的头发束好。脸上的割破的伤痕还有些隐痛,但是伸手摸去,却发现血迹正在渐渐消退。 “不错啊,第一次出手,引刃之术就这么娴熟了。” 巷子的阴暗出走出一个身着布衣的老妇人,满是皱着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一面低声赞许道。 柳彦澈转过身,沉默着鞠了一躬,神情淡然如旧,一双眼睛在月色近乎化为红玉,明透冰冷,似乎刚才的一场血腥的打斗从不曾发生过。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妇人说着带着轻笑的口气:“你大约也是知道的吧,那个被人称作鬼舞的人,前朝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人。” “你见过她?” “呵,何止,”妇人笑了,用近乎怨念地口气:“当年这枭的位子本来应当是她的啊。虽然我赢了,而她则莫名其妙地做了他人的替死鬼,但是似乎被记住的只有她。” “为什么?” 妇人上前了几步,定定地看着柳彦澈,似要把那双明透的眼睛望穿:“因为她那双眼睛啊。杀了那么多人,化作了地狱修罗一般的样子,却仍旧有那么清澈的眼睛,连任何情愫与欲望都看不见。不为了欲望而杀人,似乎只为了杀戮而杀戮,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吧。” 听妇人这么说,柳彦澈的目光却掺进了几许惘然,他抬手轻轻拭去手上刚溅到的黏腻的血液,低声道:“那我们必然是不同,我是有所求的。” “是吗?那或许更好些,总比爱上这血的味道要更好些。”妇人移开了目光,望着深不见底的巷子:“后面的事情我会安排人处理的,你先回去修养些时日吧,引刃之术太耗损了,暂时就不要行动了。” “是。”录彦澈再次弯腰行礼,待他抬头时妇人已经不见了影踪。忽然,一阵夜风不经意地拐进了巷子中,悄然扯住起柳彦澈染满了鲜血的衣袖,如怨魂般纠结不散。 “爱上血液的味道,是吗?”柳彦澈笑了,栗色的双眸里闪过无数漩涡般的暗涌。而他的眼前所有的背景,都瞬息被打上了朱红的底色。 柳彦澈抬手遮住了双眼,但那涌动的颜色仍旧挥之不去。 红色啊,红色,似乎从见到它的那天起,它就紧紧跟随着自己了,染透了自己的双眼,融进了自己的骨肉,带着血的味道,带着…… 想到这里,柳彦澈忽然不能自已地咳嗽起来,一下下都穿透喉咙地疼着。 是啊,不仅带着血的味道,还带着母亲的味道,母亲最喜欢的白海棠的味道,满满的填满了每一寸的鼻息。 故事仍旧要回到那些年前,无字信寄来之后的时日。 柳彦澈每每站在时间的此段,回望那段岁月,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慨叹,一些东西,因为记得太过的刻骨铭心,反而比一些琐碎的记忆更容易被磨蚀,因为里面含了太多不敢留存的痛,太多汹涌的恨,于是被该清晰的记忆反而被一遍遍的染上各种各样的情绪,再度整理时,早已面目全非。 已经不能再重新记起他是怎么离开那家客栈的,他又是如何去见的父亲,他们一行人如何行色匆匆地赶回了芩州。 那段记忆似乎被什么粗糙的利器一点点的扣掉了,但他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父亲的眼神,那自以为被背叛,自以为被欺骗,没有一点情分的眼神。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什么爱,什么义,几手劣质的花招,几句挑拨的言语,就打碎了。不仅碎了,那留下的碎片,还能要了很多仍旧痴心的傻子的命。 而,自己的娘,就是其中的一个。 其实,听韩易之跟自己娓娓道来时,柳彦澈都不仅要赞叹大娘手腕的毒辣。他晓得大娘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对一个已经不得宠的妾室的嫉恨出此计策。 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利益。大哥这次落选,而自己则一路直上青云,柳府庞大的财权和人脉由此一变,落在自己头上的机会就高了许多。且自己入的是吏部尚书门下,对于大娘娘家的权势也从侧面成为了一种威胁。大娘在动手前,必然是想过了各种利弊,终于下此狠招。 方法很简单,诬陷。对付妾室,最老套却最有用的一招,诬陷她与人私通。开头的铺垫很巧妙,先是有人谣传似乎半夜在府里见到了贼,四处盘问,许多人都说看到了。然而,问到彦澈娘这处,却说没有看到。其实后者才是实话,然而在有人故意笼络大家说谎时,反而说真话的人却引起了怀疑。 为什么我们都看见了,独薇然夫人没有?或者,其实她也是看到的,但是因为什么原因她说谎了? 简单的提问啊,然后陷阱就一点点显露出来了。先是某个在薇然夫人园中打扫的小厮忽然说好几个人也看见了,可是薇然夫人却拿银子打发了他们不许说。接着就有了更多的传言,更多的人开始站出来为大娘致命的计策说着自己的“证言”。 终于,在“证据指引”下,竟然逮住了个承认了与薇然夫人私通的人。此人原来为柳府早年开除了的轿夫。 而这还不是最终的一步。因家丑不可外扬,大娘私下派人询问了此人,最后竟得知了个天大的消息。此人与薇然夫人私通已有多年了,大多乘柳琰不在府中之时。 “多年”。多厉害的一个多年啊。讲给柳琰听,他能做什么反应呢?当然就是柳彦澈了,柳彦澈这个儿子是不是他柳琰的啊!会不会自己替个轿夫白白养了多年的儿子啊? 这才是最厉害的一步,杀人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于是,他柳彦澈就是这个不得不斩的后患! 他和爹爹的马车刚抵达柳府,他就被爹爹派人以“旅途劳累需要修养”的借口带回了自己住的院落,除了派凝霜服侍着自己外,任何人不得接近。 柳彦澈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求,不停地对着爹爹的背影求,求得让他见自己的娘一面,求爹要相信娘,相信那个可怜的却深深爱乐他那么多年的女子。他从来没有那么狼狈,从来没有那么卑微过,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恳求,磕到额头血流个不停,哭到只能嘶哑地干嚎,仍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求着,求着。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爹爹就那么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命人也带走了要冲上来的韩易之和薛浩凡。 接着,哭喊到昏厥的自己就那么被拖走了,被硬生生地拖回房间关了起来。 然后,是等待,整整等了四天。 柳彦澈记得那四天,凝霜每天红肿着眼睛隔着被紧锁的窗栏,将饭菜递给自己。彦澈记得自己一口一口地塞着,吃到恶心得几乎要呕吐还是一口不剩的吃光所有的饭菜。 他不能垮,这个时候绝食更没有意义,没有人会在乎自己是不是被饿死,或者更希望如此。而对于自己,自己一定要积攒下气力,等待机会,逃出去。 “少爷,少爷。” “怎么样,凝霜?” 凝霜摇摇头,将纸条顺着窗缝递回给柳彦澈:“我一路上几乎都被人盯着,根本没有办法见到他们。不过…..” “不过什么?” “听说子轩少爷因为要来见你禁了足,韩易之也被勒令不准出门,否则将将周账房一同辞掉,杨策少爷他们…….” “不必说了。”柳彦澈有些虚脱地靠到在冰冷的门框上,扣住门板的手指已经满是血迹了。大娘这次行事,杨策父亲那里必然背地里也是知晓的,毕竟若是自己若接手了柳琰庞大的家业,而投入吏部尚书一派,对于杨策父亲所在一派定是有所打击的。杨策肯定早已被禁足了。 “谁也帮不了了,谁也帮不了了。”柳彦澈无望地叹息着,却听到隔着门板的凝霜隐忍的抽泣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凝霜,为什么哭?” “我,我,没事。”凝霜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叫出来。 柳彦澈站直身子,将手伸出来拉住凝霜的手:“告诉我,凝霜,怎么了,是我娘吗?我娘她怎么了?” “不,不是,不是夫人,是……”凝霜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哭号起来:“是绫晓,是绫晓!” “绫晓?绫晓她怎么了?这事情不会牵扯到她的啊?” “她,她…..” “说啊!说啊!” 凝霜拽紧柳彦澈的手,抽噎着说道:“听说,他们不能真的动手审夫人,就审夫人身边的人。别的,别的都认了,说夫人和那个人…..只是绫晓没有,她怎么都不承认…..” “她,她怎么样了?” “我,我没法去看她,但有婢女说,她是被人从大夫人审问的地方拖出来的,浑身是血的拖出来的。” “绫晓,绫晓,”在屋内的柳彦澈瞪大了双眼,有些混乱地开始冲凝霜喊叫:“不会有事的,不能有事的,凝霜,去啊,去让她招啊,她一个人认不认都是无用的,她不认大夫人也会说是娘指示的。不能再搭一条命了,凝霜,让她认啊!” 哭得连话都不能说的凝霜隔着窗棱伸出手,崩溃地抱住了彦澈。 “她们会没事的,对不对,我娘和绫晓会没事的,对不对。” “对,对,”凝霜咬牙点着头:“夫人和绫晓都会没事的,会没事的,老爷一定会查明真相的,都不会,都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老天不会这么不开眼的,不会的。”柳彦澈低喃着透过窗棱,无望地望着屋外。满园的木槿都按时开了,每朵花都盛了一弯下午金色的阳光,在风中曳曳生姿,微甜的香气随着在整个院子弥散开来。一切都仿佛去年相同的时节。 当时,自己在母亲房中看书看累了,打了个小盹醒来,发现就已经下午了。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发髻,见自己醒了就回头冲自己温和地一笑,让自己喝点梅子茶解暑。绫晓正在一旁帮母亲挑选着搭配的缀饰,凝霜则靠着花几做着针线。接着,突然想起快要错过和韩易之相约去逛市集的时间,自己连忙跳起来跑出屋外。那时母亲房外也开着这样一片木槿,一模一样,如梦似幻。 “对,凝霜,会没事的,”柳彦澈轻声说着拍着凝霜的肩:“会没事的。或许明天太阳升起来时,我们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已,快要醒了,真的快要醒了。” ------------ 第十六章 梦,就真的这么醒了。 过了到底多久,柳彦澈是在日后慢慢弯着手指计算出来的,以为那么漫长的时间,数出来发现才不过仅仅四天。 时间这个东西真的有趣,当它一分一秒煎熬着你时,你以为那就是永恒了,可回头时,不过弹指一挥间。 不过是,四天而已。 柳彦澈依旧无望地靠在门板上,反复祷告着,尽量不让自己落入那行将崩溃的深谷。 忽然,院外有几个人走进来,打开了紧锁的房门,如往日般恭敬地应请柳彦澈走出来。 柳彦澈愣了愣,看着那打开的房门和扔到一旁的铁锁,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此刻正是六月正午,灼热的阳光肆意烘烤着大地。而他看着沉寂的仆役,只感到窒息的寒寂,一下下穿破了自己的肺腑。 他紧抿住嘴唇,没有询问身边的人,径直走出了自己的院落,朝母亲的园子走去。步子不快亦不慢,坚实地把四周嘈杂地蝉鸣都踏进了曲折的石子路中。两旁凡是看到彦澈的人,都噤声后退,行着礼为他让开道路。 而在柳彦澈的眼中,除了那刺目的阳光,惟一能够看得清的,只有远处那扇通往母亲房间的门,漆着厚重的颜色,沉默地屹立。 他曾多少次来到这里啊,欢笑着,撒着娇,耍着赖,喊叫着,哭泣着推开门,冲进母亲温暖的怀里,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寻找到一个不必闪躲不必害怕的角落。母亲总是柳笑了,即使悲伤,也笑着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轻轻捏着自己的鼻尖。说着,彦澈啊彦澈,别怕啊,娘在这里啊。 她或许懦弱,她或许胆怯,她或许为一份爱情傻得过了头。但她依旧是自己的娘,自己惟一的娘,自己想要强大可以把她保护在身后的娘。 柳彦澈将手贴在那扇门上,辗转的光芒抚过他每一根手指,悠然如小时候娘唱给他听的每一支异族的歌谣。 手上使了使劲,推开了那闭合着的门。 然后,柳彦澈看到了薇然夫人,他的娘。 那个当年仅为了一面之缘,为了夕月河上那盏漂浮的水灯,就将自己薄如柳絮的命运投了柳府这滩泥沼中的女子。而如今,她终于可以离开了,离开那个拾起她水灯的人,离开那个曾经指天盟誓的人,也离开了那个拥有自己一样双眼的孩子,那个自己希望能够明澈如水的孩子。 柳彦澈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薇然夫人安睡的床榻旁,坐了下来。他的娘正含着一抹微笑,一抹蹙眉的笑,安然的睡去。一朵半枯了的海棠放在她的枕边,散发着植物萎败的腐甜。柳彦澈伸出双手握住了娘的双手,那双自己继承了的双手,纤细如笋,而在那白皙的手腕上是两道刀痕,深深切入手腕的两道刀痕,干净利落,毫无留恋。 她真的不用留恋了,如此美丽却如此脆弱的生命,本就不适合生活在这深不见底的世界中。她本该嫁一户平凡的人家,一个或许粗俗却爱她入骨的人,生很多让她快乐又操心的孩子,成为一个在白发苍苍时偶尔脸红着和丈夫追忆着年少痴狂的老妇人。她不该在那个被夕月眼泪诅咒的日子,随手放下那盏不详的水灯的。 “娘啊,你真的,真的,放手了啊。可是,你让我,该怎么做呢?该怎么做呢?” 一瞬间,一阵灼烧的感觉涌进柳彦澈的掌心,一片殷红映入了的眼帘,烫得柳彦澈所有的眼泪几乎都要蒸发成鲜血。那垫在娘手腕下的白色巾子不意落了下来,显现出它企图遮盖的颜色,染透了所有被褥的颜色。 是血一点点流尽后,才离开的啊。流干血,于是也就没有了泪,于是也就没有了最后的留恋。 星若昼,舞彷徨,悲尽流离歌尽伤 人如旧,情无踪,盟誓已碎缘纷飞 命薄似絮,奈何痴狂, 天涯望断,只为痴念殇 泪眼早干,怨恋终散, 幽魂一缕,以血祭海棠 ------------ 第十七章 端着餐盘从房间中退出来的凝霜,看见那个又站在院子里等待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别等了,少爷他还是谁都不肯见。” “哦,是吗?”韩易之听言,感谢地笑笑,轻声道:“我还是再等等看。对了,绫晓姐姐的伤怎么样了。” “嗯,已经没有大碍了,再休养些时日就可以了。” 韩易之点点头,不再言语,褪去了笑颜的面孔显得愈发憔悴,黯然的双眸掩着让人心疼的暗涌。凝霜看了看韩易之,径自悄然离开了。 夜色渐沉,若墨迹般在院落中晕染开来,卷起初绽的夏花清幽的味道。刚刚腾空的半牙弯月,如抹晦涩的泪痕,在黑幕上蹭出一点昏黄。 韩易之望着那紧闭房门的屋子。那里仅亮着一盏残灯,摇曳的灯火映出了屋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影影绰绰地落进了韩易之的眼中。 韩易之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要是能够把他就这么锁在自己的双眼里,把他就这么藏在自己的双眼里,那该有多好啊。 距离薇然夫人的丧礼,已经过去足足半个多月了,芩州也过满了一季格外璀璨的春季,在几场冷雨的洗礼下,踏入了下一个季节。整个芩州与往年没有任何的不同,就连这所暗潮汹涌的府邸,也反复着相似的景色。 只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要永远地把自己关起来,关在这个季节之前,关在血雨腥风之前。 薇然夫人是自尽的,在大夫人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松口,在柳琰还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她就这么离开了。她只留下一张短短的字笺,用自己的命来换一个清白,这是唯一她能够使用的方式了,唯一有可能她干干净净离开这里的方式了。 她也确实做到了。那染透绣绢的鲜血终于敲醒了那个似乎已经忘情的人,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拷问了柳琰当年指天盟誓的良心。 薇然夫人的死对外称是病逝,丧礼极为隆重,用得是正夫人的礼葬。所有本来打算反对的人,看到了柳琰那肃穆的神情时,都噤声不敢再多言。同时,柳琰就在府中声言了,若有人再敢提及有害薇然夫人名声或是质疑彦澈身份的事情,立刻逐出柳府。 于是,所有的阴谋和算计似乎都用一个女子柔弱的性命抹平了。 然而,柳彦澈却被留了下来。 自从薇然夫人入土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待在薇然夫人住过的房间里,不言不语,一滴泪也不流,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谁也不理睬。 柳琰曾来过一次,可任凭他怎么劝解,怎么自责,柳彦澈都只低头不语。终于柳琰耐性耗尽,走过来伸手要拖柳彦澈起身。柳彦澈忽然在此刻抬起了头,双眼定定地注视着柳琰,不怨不恨,无悲无喜,明澈地象那条流淌不息的夕月河,浮满了无数燃烧的灯盏。 柳琰愣了半晌,松开了手,一步步退着走出了房间。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些被尘封在权钱之下的记忆。那个祭奠夕月的季节,那条被夕阳浸染的河流,他拾起了一盏小小的水灯,它的主人则在河的另一边羞赧地笑了,娇艳地宛如一朵清晨凝着露水的海棠。 之后,柳琰便一病不起。柳府上下因此慌乱地人仰马翻,也就没有人再去理会独自留在过去里的柳彦澈了。 而,自己,也只能站在院落中,凝视着那个落寂的背影默默地等待。 还剩三天了。韩易之垂下头看着自己攥在掌心的那块青玉。还剩三天了,就要离开这个已经住了快满四年的地方了。 五天前,看到干爹神色凝重地望着自己时,韩易之就知道那个未知的离别终于要到来了。一切打点的很快,不方便带走的东西一概暗自典当,要带走的简单行囊以及提前放置在一家化名订下了客房的客栈中。三天后,他们将趁夜离开柳府,在订好的客栈中待至黎明,而后同一队前往溯州的商队离开。 这次的事态似乎比以往要严重得多,周琪千万嘱咐了韩易之不可同任何人提起,连他在柳府的职务也并未辞去,决不可让他人看出有离去之意。 韩易之应了,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起,杨策,薛浩凡,抑或是柳子轩,他都没有提起。 只是,这个人,这个凌厉尖锐,这个孑然孤立,这个永远把自己留在了过去的人,这个一刀刀刻进了自己心里的柳彦澈,他放不下,他无从放下。 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把这个人装进了心里呢?韩易之捏紧手里的青玉,唇角勾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曾经留下伤口的地方,那里早已愈合,但每每思量起这个人时却总是会疼,微微的刺痛,令人烦恼又无从放手。 大概就是从开始看他恣意妄为无奈地摇头时,被他的伶牙俐齿噎得不住地苦笑时,自己就不能再放手了吧。知道毫无可能,知道根本是禁忌的情感,知道连倾吐的一天都可能不存在,却还是紧紧地攥着不肯防手,沁透了血浸透了痛,还是在抓着,抓着。 而今,自己却要离开了,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离他而去。韩易之甚至为自己感到不齿,什么情,什么爱,自己连他这个人的守不住,连他这个人都护不了,在他孑然无依的一刻转身离开,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来奢求见他最后一面。 这么想着,韩易之忽然觉得胃都跟着狠狠地一抽。他咬咬牙按住胃,弯腰稍微缓了缓,然后直起身径直走到那扇闭合的房门前。 “彦澈,”韩易之立在门前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是我,韩易之。”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彦澈,我,我想见见你。” 房中依然寂静。韩易之看着手中被汗沁透的青玉,顿了顿,接着嘶哑着说道:“我,就要走了,三天后。” 房中的人仍旧沉默。 “彦澈。”韩易之轻叩一声门,喊一声他的名字。 “彦澈。” “彦澈。” “彦澈。” 一下下指节敲击木门的声音,一遍遍呼喊名姓的声音,在浮满草叶气息的空旷院落中打着转,一声低过一声,一声柔过一声,一声痛过一声,打碎了地上一道道暗色的月影。 终于,那扇紧闭的门慢慢地打开了。韩易之抬起头,却被迎来的面孔堵住了所有的言语。 这个人,这个人还是柳彦澈吗? 一头长发蓬乱地披散着,掩藏在长发中的形容枯槁如黄蜡,饱满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尖得戳人。一双往日明澈的双眼晦暗地深陷下去,无神地向来出望着。 “彦澈。” 听到韩易之的喊声,柳彦澈只是淡淡地看着韩易之的双眼,目光阴冷得冻得韩易之几乎窒息。韩易之停了好久,慢慢伸出手贴在了他的脸颊上,柳彦澈不躲也不避,仍旧毫无知觉似地站着。 冷。手贴在柳彦澈面颊上的韩易之只有这一个感觉,彻骨的冷,冻裂每一根跃动的神经的冷。 “彦澈,彦澈。”韩易之盯着那昏暗的双眸,哑声念着他的名字,接着另一只手也默默地贴住了柳彦澈的面颊。 “彦澈,是我啊,是我韩,韩易之啊…..”喉咙处翻滚的哽咽终于打断了韩易之所有的言语,他的双手开始不住地打颤。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骄傲无比的人,那个就是折断每一根骨头都挑衅地笑着不损一分傲气的人,那个眼睛装满了可以点燃整个天空的火焰的人,怎么能够变成这样,自己怎么能让他独自变成了这个样子! 韩易之抑住胸口要爆裂开的胀痛,松开手进前一步,张开双臂把那一把枯骨似的人抱进了怀里。 “彦澈,彦澈。”韩易之将脸贴住柳彦澈的脸颊,哽咽着低喃着,那埋在眼底的滚烫终于开始一滴滴流淌。 “呵呵…..呵呵…..” 耳边忽然传来断续的笑声,韩易之诧异地侧脸看着蓦然满脸笑意盎然的柳彦澈。 “呵呵….呵呵…..”柳彦弯着晦涩的双目问道:“怎么是你流泪了呢?韩易之?怎么是你流泪了呢,你在哭什么呢?” “彦澈……” “听见啦,呵呵,听见啦!”看着满脸诧异的韩易之,柳彦澈笑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笑地颤抖着埋进了韩易之的怀里:“听见了,都听得见,你在喊我,他们在喊我,我爹在喊我,还有我娘,我娘也在喊我。” “彦澈……” “呵呵,别难过啊,我听得到的,难过什么啊,”柳彦澈脱开了韩易之的手臂,笑吟吟地眯着眼睛看着韩易之:“不就是要走了吗?有什么值得难过得呢?有什么值得舍不得的呢?”他手着伸手胡乱地擦掉韩易之脸上已经干去的泪痕:“难不成,难不成舍不得我吗?” 韩易之抓住柳彦澈那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的手,没有回答也没有松手。 柳彦澈看着韩易之,脸上的笑冷了几分:“再舍不得,不是还是要走的吗?再放不下,不是还是离开了吗?” “我……” “这个时候,还打算说什么吗?就算是说了,又能如何呢?”柳彦澈回身甩开了韩易之的手,嘲弄地打量着他:“见,不见,能如何?念,不念,又能如何?都要走了,就应该什么都放开了,什么都忘记了!” “是吗?什么都忘记?”韩易之哀然的神情忽然凝滞起来:“你能都忘了吗?” “就算忘不了又怎么样?我娘她都记得,她每一幕,每一节,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小心翼翼地记得,那又怎么样?那不过是过去,是可怜给那些没有未来的人的!忘了好,不过是一段过去,何必记得那么深,那么苦,还搭上了命!”柳彦澈说着,不住发出尖锐地笑声:“我不过是个废人,我什么都不要记得,所以我根本不用忘记!” 韩易之看着彦澈,半低下头,一字一顿道:“不记得啊,不记得是吗?那么,这个你还记得吗?”说着,他猛地直起身拉住柳彦澈,吻住那冰凉的双唇。 柳彦澈被骇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试图挣开,可是韩易之的手牢牢地握住他的臂膀,一丝一毫也不松开。这个吻是疼的,彦澈感到韩易之的唇近乎发狠地磨蚀着自己,炽热的温度一寸寸地要把他烤化。他被那钻心的痛迫得死命地挣扎,却忽然感到有什么温热地东西落了下来,打湿了自己的脸。 怎么,又是你,又是你流泪了呢?你有什么,有什么可以难过的! 柳彦澈在心中怒吼着,可是却渐渐不再挣扎,一双瞪大的眼睛也慢慢合上,任由那滚烫的唇一点点吞噬掉自己。 见柳彦澈不再挣扎,韩易之手上的力道慢慢缓了下来,把他重新圈进了自己的怀里,让那根根削骨嵌进心肺。而那吻也轻柔起来,温热缓慢地吻住,那笑得时候总是弯成心状的双唇,吞掉他的气息,融掉他的伪装,让这被现实冻成了冰雕的人,重新溶成那明透清丽的溪流,那一泓澈如秋月的碧水。 在韩易之的吻里,柳彦澈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由得被一点点从自己织就的茧里剥离。干涸了许久的眼眶,开始因为那新鲜锐利的疼,蓄满了泪,淌在彼此紧紧相依的脸颊上。 在韩易之的唇离开的一刹那,柳彦澈整个人瘫到在了那个熟悉的怀里,脸埋进韩易之温暖的胸口,发出窒息的泣声。 ------------ 第十八章 “如果,如果你开口,我就留下。”搂着怀里近乎要将血泪都泣尽的人,韩易之突然开口。 柳彦澈的身子僵住了,他抬头看着神色平静的韩易之:“你说什么?” 韩易之伸手拭去柳彦澈满脸的泪痕,深深地望着他。忽然,那原本紧紧抿住的唇绽出一抹笑容,半弯的双眼含满了释然的温柔,璀璨如月下东去的春水。 “只要你开口,我就留下,只要你开口,我就为你留下。” “为我留下?” “为你留下。” 柳彦澈定定地盯着韩易之,而韩易之眼中坚定的神情没有一丝的动摇。良久,柳彦澈勾起了唇角,苦苦地笑了:“为什么要为我留下呢?韩易之啊韩易之,我为什么要你为我留下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了……” “我,”韩易之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了,唇贴住他冰凉的耳际:“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向往,我什么也不奢望,你不用答应我什么,你不用交给我什么,只要你说,你要我留下。我就一直留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直到你开口让我离开。” 柳彦澈仿佛是被听见的声音冻住了,好久才道:“为什么啊?你这是为什么啊?”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柳彦澈,说,让我留下,让我留下来,让我陪你走完你的路,让我保着你走完你的路!” 铿锵的字句跌落在夜晚中,碎裂成无数的音符,又再度被夜风卷散。 而后,历经长久的寂静,直到柳彦澈忽然发出哮喘一样的笑声,如同利刃般一声声地剪碎了浓墨般的夏夜。 “彦澈……” “呵呵呵,呵呵呵,咳咳…..”撕心裂肺的笑声终于被咳嗽打断了,柳彦澈那双栗色的眸子已经幻化成了泣血的杜鹃,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让你为我留下来,让你陪我走我的路?韩易之啊韩易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已经无路可走了吗?”他用冰冷的手指扣住了韩易之手腕,然后将它贴近自己的心口:“感觉不到吗?连心口的是冰的,都死光了,死尽了。韩易之啊韩易之,我连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为什么活下去都不知道,我该怎么让你留下来呢!” 一声低叹,柳彦澈松开手,倒退了几步离开韩易之温热的怀抱。而后静默地转过身,对着那一园枯死了的木槿,身上丧服的两摆长袖随着清风幽怨地荡出凌厉的弧度。 韩易之想要上前,却因那背影的寂冷,站住了脚步。 “知道我这些天都在想些什么吗?”很久,彦澈自语似地开口了:“好多人都以为我因为我娘的事情发疯了,或是痴癫了。其实,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想理会,我只是一遍遍地在想,似乎娘这样离开是一件好事,至少她不会再被那虚无缥缈的情劫折磨了。” “……” “只不过,只不过啊,她这么走了,我该怎么做呢?我该怎么办呢?而想了那么那么久,我才发现我似乎没有再走下去的理由了。” “你大约也是知道的吧,我这么拼命这么拼命的理由,”柳彦澈半侧过身望向韩易之:“我自小似乎就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也没什么过分的野心,我做一切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我可以作为柳彦澈顶天立地地活着,然后带娘离开这里。我或许是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或许是有着自己的产业,不依附他人的活着。我们将会住在一个小小的府邸,我可能会遇上个温柔贤良的女子,有很多的孩子,他们会嬉闹着叫娘做奶奶。就是这样,不依附他人的活着,幸福地活着……” 柳彦澈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沁浸在梦境般地冲韩易之笑着,伸手去抚摸木槿枯死萎去的花叶,手指却被猝然冒出的尖刺扎出了血来。 吮住刺破的手指,细微的刺痛才将他一点点带了回来。他徐徐回身,向韩易之走了几步,在咫尺间停了下来。 “只是啊,我才发现,当理由消失的时候,就算是获得了一切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娘没有了,于是那个家也就用不着了,我也不需强撑着站住了,因为没有人没有人再需要我去遮风挡雨了。所以啊,你说说看,”柳彦澈看着韩易之,伸手牵住了韩易之的手,几乎是哀求地问道:“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呢,我还可以再做些什么呢?” 韩易之张张嘴说不出来话,翻滚的气息哽结在心口,而他只能拉着那只伸来的手,沉默不语。 “所以啊,我就开始不断地思索,思索我该怎么办,没了要守护的理由,连那个锋芒毕露,不可一世的柳彦澈似乎都用不着了。可是,我将是什么呢?我将是谁呢?” “或许,很多人会说,去报仇吧,对不对?”说着,柳彦澈抿着嘴本要露出一抹嘲笑,却因韩易之眼底深沉的光芒,终究掩了过去,只是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是啊,报仇,我怎么会没有想过呢?只是,我该去怎么报,向谁报,让谁来偿命呢?” “彦澈……” 韩易之刚要开口,却被彦澈用伸过来的手指挡住了,只见他平和地摇摇头,轻声说道:“我知道,如果我这个问题是问你,你是不会给我答案的,你大约是唯一拒绝相信我柳彦澈是个可以手染他人血的人吧。只是,那天丧礼那日见到大娘的时候,我确实我确实是想杀了她的,一刀刀的活剐了她,让她也尝尝我娘的痛,我娘的苦,”柳彦澈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眼中杀戮的气息:“我当时在丧服下就藏了匕首,只要能要了她的命,我就算搭上条命又有何妨。可是,那一刻,我看到了子轩……” 柳彦澈的喉结上下翻动了几下,才接着说下去:“韩易之啊,我看到了哀恸自责到不能自己的子轩。他满脸都是泪。这是我才想起,那个设计了我娘性命的人,也是子轩的娘啊。如果我真的杀死了她,子轩又该怎么办呢?他还小啊,他不能失去自己的娘啊!” “韩易之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彦澈凄惶地单手扯住韩易之的衣领:“我不能啊,我不能杀了我最爱的弟弟的娘亲啊,我做不到啊!况且,况且……”柳彦澈吸了口气,努力地继续说下去:“在娘下葬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仅仅是大娘是逼不死我娘的。毕竟这么多年,什么阴毒的手段诡计,我娘都是遭遇过的,但只要我还好好的在她身边,她都会努力地为我熬下来,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于是,我以为,真正害死了她的,是我爹。那个指天盟誓的人,仅仅因为这么小小的伎俩,就怀疑了我娘一辈子的付出。她是真的绝望了吧,也真的绝情了,才会那么毫无留恋地离开的。真正杀死她的人,是那个我叫做爹的人。” “可是,可是啊,”柳彦澈嘶哑地声音突然又高高地扬了起来:“这些都是错的,都是错的。真正杀了她的人,既不是大娘,更不是我爹,其实是我,是我柳彦澈!” “彦澈,你别这样……” “不,韩易之,其实这才是真相,真正杀了她的是我,我是踩着她的命活了下来的人!”说着,柳彦澈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张纸笺,他指着上面的字迹,再度凄然地笑了:“这是我娘的绝笔。上面是她的恳求,向那个背弃了她的人低三下四地恳求,求那个人相信她的清白,相信我是他亲生的孩子。她舍了自己的命,就是为了让我能够继续作为柳府的少爷活下去,作为柳琰的儿子青云直上。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证明不了,我们最终就会被赶出柳府,而且我那老辣的大娘绝对会即时隐秘地斩草除根。我娘她不想我这样,她想让我活着,而能拿来交换的只有她自己的命!” “所以啊,韩易之,我要报仇,我真正要杀死的对象,其实不就是我自己吗?” “我真正应该带走的,不就是我自己吗?她遇见我爹被就是孽,而我不过是这个孽的延长,不该啊,不该啊!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人啊!” 悲凉的一声长叹,柳彦澈丢开了手里的纸条,缓慢的站直身子,眼泪不知道何时早已沾满了衣襟。他趔趄了几步,曼舞一般地荡开了丧服白色的衣袖挽住来往的清风,隔着蓬乱的长发,双眼却透着繁盛到濒临崩塌的光芒。 “所以,我想通了,也终于不用这么辛苦下去了,这个人死去了,一切的冤仇也都该了解了吧。我也不用再这么辛苦了,无路可走那就不走了,刚好也可以替我娘除掉这最后的孽吧。”他孩子般歪着头,自问似地却又认真的看着韩易之:“对吧,韩易之,对吧,易之……” 最后易之那两个字是被轻轻吞进了言语中的,像是要暗自留下这个唯一的名字,然后韩易之看到了无数血色的花朵开始在柳彦澈美丽的眼中摇曳,而一道闪亮的光芒自他的袖底闪过。 “不!” ------------ 第十九章 “他怎么样啊?他怎么样啊?” “呃,没什么大碍,真,真的。”被扯住的大夫明显是被吓到了,一面安抚一面努力挣脱,然而却被眼前的人越抓越紧。 坐在床上的韩易之,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幕,连忙道:“彦澈啊,我真的没伤得多厉害,你放开大夫吧。” “真的?真的?”柳彦澈看了看韩易之,又瞪圆了眼睛向大夫再次确认,见大夫拼命地点头,这才松了手。 “除了外敷的伤药,我还会再开些内服的汤药。这些天注意伤口不要沾水,不出十天应该就会痊愈了。” “大夫,您这边请。”凝霜起身送大夫出房门,而后回身对柳彦澈道:“少爷,我这就吩咐人去熬药,外带叫厨房煲些热粥,折腾了半宿,你们也得多少吃点东西。”说完,就关门出去了。 凝霜一出去,也带走了刚才一室的喧嚣。方才的恐慌平息后,一切念头又反复而起,反而尴尬了起来。柳彦澈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看着胸口打着绷带的韩易之,不知所措地站着。 他以为什么都没有了的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的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害怕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过了,于是也就不用再往前走了,不用再往前看了。所以,挥起匕首的那一刻,他并没有留恋,凌厉而迅捷的出手。 然而,这却只是他以为。 锋利的匕首穿透的并不是自己冰冷的心脏,而是争夺之间,划破了那个冲了上来的人的胸口。血溅了自己一脸一身。 瞬间,柳彦澈发现眼睛似乎被血光刺瞎了。 等到眼睛再度能看到的时刻,那个人已经捂着胸口重重地在自己面前倒下了,另一只手却还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摆。 “柳彦澈,你要是敢,就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追你回来,你给我听清了!” 这是他昏倒前,最后的一句话,深深地扎透了柳彦澈的心肺。 手里的刀子,哐啷,跌落在了地上。而后,他只记得自己抱住那个晕厥的人,拼命要捂住那流血不停的伤口,疯狂地喊着,喊着他的名字。 原来他还是有放不下的,他还是有离不开的,他还是有恐惧失去的。是的,他怕,他怕地几乎不敢再试图离去。 眼泪混着血迹染透了彼此的素色的衣衫,巨大的恐惧让彦澈感到流失许久的生命开始慢慢长回自己的身体。干涸的血液再度汹涌澎湃,麻木的身体剥筋抽骨般的疼着生长着,心底无数枯萎的藤蔓开始滋长,蔓延,上面密密镌刻着同一个名字。 “为什么不坐过来。” “呃?”站在原地发蒙的柳彦澈看着那带笑的眼睛,呆呆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在韩易之身边坐下。他看看韩易之身上裹着的绷带,又望望那因失血而灰白的面庞,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反而垂下了头,双手有些无措地抓着了自己那还染着韩易之血迹的衣摆。 “嗯,”柳彦澈思忖着,喃喃道:“还疼吗?” 看着有些慌张而不敢抬头的人,韩易之心里却升起了莫名的怨念,想要恶狠狠地堵他几句,但看着他包裹在丧服那削瘦的背影,还是缓和了些,微敛神色道:“是你出的手,难道不知道吗?” “啊,哈,也是啊”柳彦澈迷惘地点了点头,垂首盯着自己掌心驳杂的纹路,良久方叹道:“只是,你何苦挡下来呢?” “你还真的是出手狠呐。” 听到韩易之答非所问的言语,柳彦澈无谓地耸了耸肩:“是要死啊,下手轻了反而难受…….” “你就真的这么放的下?” “放得下?又有什么放不下的,该说的我不是都讲了吗?” 心头压了半天的怒火再次被这个人毫不在乎的态度激起了,韩易之忍无可忍地将柳彦澈狠狠一拽,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所以说,你此时此刻还是什么都打算放下?还是什么都打算不要了?什么对你都不重要了?连你娘舍身保住的这条命也不重要了?” “我……”柳彦澈被韩易之的眼神盯得失却了言语,怔了半晌,才强硬起来:“我的话你没有听到吗?不是我放手!是我求的都不可能实现了!是我现在已经走不出任何一步了,我前方的路,每一步,每一步都染着我娘的血!” 啪! 韩易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柳彦澈几乎跌坐到地上,那白净的脸上立刻浮出了一片青紫。还没等柳彦澈反应,他就不顾身上的伤,伸手死死地扯住了柳彦澈的脖领,平日温和的眼睛几乎要迸出火光来。 “柳彦澈,你这个混账,你给我醒一醒!薇然夫人是为你而死的,但是你并不是那个害死她的原因!害死她的是那些妒忌的,那些利欲熏心的,丧心病狂的人!那些信口开河,忘恩负义的人!不是你,不是你,柳彦澈!” “你的命是她给的,更是她拿命保住的!你要是敢死你才真的是罪无可恕!她让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报仇,不是为了让你杀人,她只是要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自己儿子的未来,她只是希望你可以获得她不能拥有的未来!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还想要死?这样的人不是我认识的柳彦澈!我认识的是的柳彦澈不是这样的混账,这样的懦夫!说什么你才是凶手,说什么你毫无留恋了,说什么自己死了反而好过?都是在自欺欺人,你只是害怕,你只是恐惧,因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那还不如给自己制造一个不走的理由!你那些废话不过是懦弱的理由!” “是啊!是啊!我是懦弱,我是害怕,怎么样!”沉默了片刻的彦澈,终于也爆发了:“我是害怕!我什么路都没有了,我什么理由都没有了,所以我想让自己轻松一些不可以吗?我走不下去了,那么我就不走了,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的命是你娘换来的,所以不可以!” “可是!我,可是,我……” 提到了娘,柳彦澈还是噎住了,死瞪了半天的眼睛,辞穷想要反击,却终究还是气怯地退下阵来:“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走下去了,我不敢,我更不想,我…..” 化作静默的语句也抽空了韩易之的愤怒。他看着那被自己一巴掌扇得青肿的脸颊,气不得也更加吼不下去了。伤透脑筋地仰天狠狠闭了闭双眼,驱散了最后一丝作为心疼伪装的愤恨,放开手转而轻柔地拉过柳彦澈,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傻瓜,傻瓜啊。”韩易之半是埋怨半是酸涩地叨念着,伸手将柳彦澈散乱的长发为他别至耳际。 “我真的没办法了,没有办法了,我看不见前面啊,韩易之,我甚至连抬脚多走一步的理由都没有啊,韩易之……” “已经没有更多想求的了吗?已经没有再想留住自己的原因了吗?” …… “什么也不想要了?” ……. “什么也不想管了?” …….. “什么也不在乎了?” 所有的询问,柳彦澈一概都不出声,只是把自己贴得更紧,更紧。韩易之都可以感觉得到柳彦澈那细密睫毛轻轻地刷过自己的肩头,如同在暴雨狂风中迷路的飞鸟,艰难而无助地扇动着一身的伤痕。 “那么,彦澈,”韩易之深深吸了一口,开始微笑:“愿不愿意跟我走呢?” 那么,彦澈,愿不愿意和我走呢? 时间在摇曳着昏黄灯火的房间中安然驻足,暮霭中曾经绽放的又萎去的彼岸花潮水般汹涌而来,淹没了年华斑驳的足迹,布满墨色字迹的历史展卷而开,那些遗失了音律的字里行间统统开满了一盏盈盈而立的青莲。 一定有人曾经这么说过,一定有人曾经这么无数次的问过,是谁问的,又是谁回答的呢?从上古就开始流转的无数个轮回,他们一定都这么温柔地,坚定地,凄绝地,幸福地询问过对方。虽然那些故事早就遗忘了结局,虽然那些故事注定都是被眼泪湮没,但是询问的那一刻,没有人迟疑,没有人犹豫,没有人心有不甘,从千万年前起,从望见彼此的时刻开始,就已经如此了。 多年后,柳彦澈一直再反复追忆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却永远找不到一份清晰的记忆。他只记得,在模糊的泪水中,倒映着那人翩然的一笑,而自己只是在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理解了自己母亲当年的痴情,理解了为何仅仅为了一面之缘便将终身寄托。 拾起水灯的父亲,一定也是笑着问了相同的话吧。 那时注定无法拒绝的询问。 ------------ 第二十章 “这是,这是答应吗?”拉住柳彦澈的手,韩易之不敢置信地笑了,认真而小声地问着,生怕他的回答象水月镜花,稍微触碰,就消散了。 柳彦澈在泪水里努力张大眼睛,眉头因韩易之言语里的诚惶诚恐而蹙起了轻微的忧伤。看着这个因为自己而痛苦过,挣扎过,奋不顾身的韩易之,这个把自己身上每一根刺都温柔地裹进心里的韩易之,这个遍体鳞伤还是紧紧拥着自己温柔地笑着的韩易之,他努力笑着拼命点头,点头,然后轻轻地伸手揽住韩易之的脖颈,深深地吻他。亲吻他微凉的面颊,吻他带笑的眼角,吻他高高的鼻梁,然后吻落在了他薄薄的双唇上。 吻开始是蜻蜓点水的,像是嬉闹似的,一下下的,带着故意的顽皮。尔后,彼此的气息却开始逐渐混乱了,开始毫无章法地深深亲吻,混乱地摩挲着彼此,半带晕眩半染迷醉与对方唇舌绞缠。已经谈不上技巧,脑海里也没有了念头,呼吸都开始被遗忘,肺腔的空气渐渐稀薄,却越贴越紧,越吻越深,似乎就要这么窒息在这个吻里。 “啊……”突然推门进来的人显然是被眼前的场景骇住了,手里端的盘子差点翻了过去。 “啊,绫晓姐……”韩易之哽了半天,好不容易涨红着脸憋出了句话,一手揽着窘得把脸埋进了自己胸口的柳彦澈。 “啊,我……”绫晓也尴尬地不知所措,低头看看手里的汤药,连忙道:“我是替凝霜送汤药过来的,那个,我,那个……”绫晓红着脸左右看看,将托盘放在了眼前的桌台上,而后低头道:“我出去在院门那里守着,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说着,绫晓就逃也似转身退了出来,将门在背后紧紧闭上。 “咦?你这是怎么了?” 刚走进院子端着粳米粥和几份蒸食的凝霜,一脸疑惑地看着门口那涨红了脸的绫晓。 “没,没事……”绫晓想笑着摆摆手,可是话音一出口就被哽咽挡了回来,眼泪顺着面颊开始不停地滑落,绫晓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趔趄着向凝霜走去。 “绫晓,你这是…..”凝霜急了,腾出一只手扶住绫晓。 “我没事,没事……”绫晓一面笑一面摇头,神情却是异样的苦涩:“这个你过一会儿再端来吧,让他们静静待一会儿吧,我去院门口守着…….” 凝霜不解地望望绫晓,又冲房间的方向看看,最终还是点点头,跟着绫晓出了院子。 ——————————————————————————— 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柳彦澈才缓缓将坐直了身子,回头望望门口,又看看韩易之:“绫晓,她,她都看见……” 一连顿了几次,柳彦澈还是窘得没办法把话说得完整,连白皙得脖颈也染上了浅浅的粉色。 本也尴尬得满脸发热的韩易之,看着柳彦澈那红透的脸上无比生动的神情,作弄他的念头便又升起了来。他半眯了眯双眼,摆出一脸的平静,故作疑惑道:“她看?看什么啊?” “当然是……”话刚要出口,柳彦澈便扫到了韩易之敛进眼角的笑意,眼里立刻闪出道锐利的光:“韩易之你少在这里故意挑衅!” 韩易之依旧抿着嘴角,露出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心口:“我没有啊?啊呦呦,彦澈啊,你可不能对伤者这么凶啊?我是哪里又惹你生气了吗?” “你……”柳彦澈低下头,拳头攥着咯吱咯吱响。 “唉,一定是我哪里又不对了,惹我们彦澈生气了,”韩易之故意撇着嘴,拉住彦澈的衣摆,努力不笑出来:“人家都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不守诺言呐。” “韩易之…….” “啊呦呦,彦澈你脸怎么那么红啊?是受了风寒吗?可别发烧了啊?”韩易之忍着笑调皮地将手贴在柳彦澈额头上:“哎?可是额头不烫啊?难不成,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柳彦澈额头上的青筋都已经清晰可见了。 “难不成啊……”韩易之沉吟片刻,将身子凑了过来,贴在柳彦澈的耳边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彦澈,害臊了?” “韩易之!” 一瞬间,柳彦澈的脸算是彻底地红透了,他目光一闪,冲着那一脸得意笑容的韩易之扑了过去。 一时间,柳彦澈乱七八糟的叫喊和韩易之不住的笑声终于打破了这房间积攒了多日的苦寂。 虽是打闹,但是柳彦澈还是记着韩易之身上有伤,折腾了几下也就放手了。而后坐到韩易之身侧挨着床头,安静地半躺了下来。 见柳彦澈突然这么消停,韩易之侧过头轻轻地用手刮了下他的鼻尖,笑着问道:“怎么这么老实了?” 柳彦澈却也不再回嘴,像是累了似地闭上了眼睛,但是手却伸过来挽住了韩易之的胳膊。 韩易之看着闭目养神的柳彦澈,不再言语,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总算泛起了些红润的面颊。 “…….啊呀,”虽然是闭目,却也感到了韩易之凝视的目光,柳彦澈终于忍不住叫了声,猛地瞪大眼睛:“别老盯着我看,你自己也倒下歇歇吧。” 看着柳彦澈被自己越盯越红的脸,韩易之眯着眼睛点点头,而后慢慢躺下了。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到在彼此的身侧,似乎岁月多年也就凝伫在了如此安然的时刻。 “韩易之啊……”柳彦澈有些困意地唤了声。 “嗯?” “周叔和琴音姐知道你要带我走吗?” “不知道。” “他们会同意吗?” “会的,只要我们决定了,我们一定能够想到让他们同意的方式的。” “那我们,是三天后就走吗?” “嗯。” 柳彦澈顿了一会,又悠悠地开口了:“这么多年啊,我除了今年去了京城,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芩州城。韩易之啊,我们会去到哪里呢?” “嗯,”韩易之闭目沉吟片刻,抬手将柳彦澈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你想去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去。” “是吗?其实,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想要去哪里。在书上读到过很多地方的景致名声,很美很美,却没有去的愿望,因为总觉得那些地方虽好,但自己独自去的话却太孤单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你有我的…….” “嗯,是啊,这次我有你啊。”柳彦澈说着,那遮住双眸的长睫却抖动了一下,拦住了些许酸涩。 “彦澈啊。” “嗯?” “带上你娘的牌位。我们要带她一起走,带她看所以她没有看到的想要看的,然后,”韩易之绽出一抹笑:“我们带薇然夫人回去她长大的域外草原,她的家乡,好不好?” 许久,柳彦澈都没有回答,韩易之疑惑地睁开双眼,却发现柳彦澈正半支起身子望着自己,满眼是泪。韩易之蹙了蹙眉,有些心疼地问道:“怎么又难受了呢?” “你啊你……”柳彦澈吸着气,睁开了韩易之的手,像是埋怨似地用手摩挲着韩易之的额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不悔吗?你不悔吗?” “你要让我悔什么呢?彦澈?”象是完全看透了柳彦澈的心事,韩易之安然地回望。 “你啊,你啊,”柳彦澈抿着嘴,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却又流下泪来:“你不后悔遇到我吗?你不觉得我是个不详之人吗?你不觉得你自从你遇到我,你的日子就没安心过吗?你不觉得我象你的祸患吗?” “是吗……”韩易之悠然一笑:“那你呢?” “嗯?” “你不后悔吗?放弃一切,跟我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就这么走了?你不后悔吗?你不觉得,其实是因为遇到我,才会过得如此坎坷吗?我难道不是你的祸患吗?” 看着韩易之,柳彦澈低叹了一声,弯下身用额头贴着韩易之的额头,笑了:“我的天啊,让你说中了,是啊是啊,让我最没有办法的,让我最没有招数的,让我…….,最放不下的,真的是你这个扫把星啊!” “所以啊,幸好我们碰到了,就让我们祸害彼此好了,省得跑出去祸国殃民啊!” “你啊……”柳彦澈慨叹着,报复似地咬了下韩易之的鼻尖。 韩易之不还击,拉着柳彦澈重新在床上到了下来。 “韩易之,你给我讲讲吧。” “嗯?” “讲讲我们之后要去的地方吧,就像过去你给我讲的那样,我想先听听……” “好的啊,”韩易之一手轻抚着柳彦澈披散的发,一面讲道:“我们会隐蔽在一队商队中离开芩州。大约会先前去溯州,听琴音姐姐讲,溯州是有五条长河穿行的州城,家家户户都是以舟待步,而且每条河道上都种满了溯州出名的紫莲,若是我们赶得巧,到了就能见到满城紫莲盛开的情景了。那样,我们就可以去挨着河道的酒楼,边尝溯州的名菜,还有有名的青云酿,边赏月下的紫莲。琴音姐姐之前似乎去过那里,我就听她念叨溯州的五珍烩,耳朵都快起茧了。” “之后,我们或许会北上,能看到蔺州满城的红枫。嘿嘿,当然了,蔺州的甜豆粥也是一定要尝的。 接着我们或许会向西去,那里就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我们可以跟着穿越草原的商队一路行到碧泪湖,那里有座百年前异族王者建造的琉月之城,在夜色下,犹如一盈满月,由此得名。 而在那的更西边,就是异族的聚集之地,我们就可以到达你母亲生长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那里留下,养一些牛羊,当然还要养马,夏天的时候就迁居到碧泪湖旁,听说在夜晚是有幸的话会听到湖里的湖神歌唱………” 那一晚,两个人就这么讲着说着睡去了,似乎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都是可以承诺的。 于是后来,在柳彦澈夜半惊醒时,他会盯着空旷的大殿久久地发呆。会以为此刻醒着看到的才是梦境,而明朝太阳升起来的时刻,自己其实正坐在碧泪湖旁,仰望熠熠生辉的琉月之城,而韩易之正从不远处策马而来…… ------------ 第二十一章 三天后,入夜,芩州南街客栈 “易之,你住这间,我和你琴音姐就在隔壁间。早点休息,我们黎明时分出发。” “嗯……” “怎么易之,有事?”周琪一面收拾好桌上的物品,一面询问着一脸忧虑的韩易之。 “嗯,我们住的为什么不是之前订的那间客栈?” “住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周琪温和的面色略略阴沉了些,嘴角扬起了抹冷笑:“况且那里似乎也被探查了……那个人,就这么不罢休吗?” “那个人……”韩易之的疑问还没出口,就被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断了。 周琪警觉地站直身子,示意韩易之不要出声,一面轻声走到门边问道:“是谁?” “放心,是我。”门口传来的是少年轻柔的嗓音。 “李晋?”周琪皱了皱眉,纳闷道。 “正是。” 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周琪才将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一身灰色长袍的高个少年,白净的面孔带着十六七岁少年特有的稚气,但细长的双眸却微垂着,敛下莫测的神情 周琪将李晋让进房间,有些隐忧地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李晋看看周琪,笑道:“刚进屋子,都不让我喝口水,周先生可不象过去那么疼晋儿了啊。” 一听此言,立在一旁的韩易之边马上将高几放着的热茶拎过来倒了一杯,递与了李晋。 “谢谢,”李晋接过茶杯,双眼却牢牢地盯着韩易之,一字一顿地问道:“韩易之?” 迎着李晋古怪的目光,韩易之点点头,又看向周琪。周琪脸上的神色添了几份不安,起身拍了拍韩易之的肩膀:“过去跟你琴音姐一起吃晚饭吧,然后早点休息。” 韩易之点点头,顺从地出了房间。 “他,就是韩易之啊。”李晋感叹似地自语道。 “如果没什么事情,你也早些回去吧,熙的规矩你也是要守的。” (所谓熙,是在几朝前就已经存在的一个庞大的消息组织,向来以消息可靠和客人身份保密著称。内部人身份都极为神秘,组织之间几乎也难以得知成员组织之外的真实身份,依靠搜集到的消息钳制各大派系,甚至朝廷。) “呵,怎么先生也容不得晋儿了?”李晋笑着,低头看着手中茶杯里起起落落的叶子,眼里闪过抹冷寂的光:“我今天过来,不是熙那边的意思,是我自己要来的。” 周琪愣了愣,眼底浮出了防备的神色:“为什么?” 李晋抬起头时,神情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随意谈笑似的边喝着茶边道:“京城的那两批人大约将会在一日后抵达。此事,想必先生已经知晓了吧。” “如不知晓,我们又何苦奔忙至此。” “呵呵,是啊。当今杨柳之廷的两大权臣的得力手下,齐聚这小小的芩州城啊。柳慕,吏部尚书的次子,来芩州是来就任两州巡务,这倒是名正言顺,不会碍到我们。但是,先生是否知道兵部尚书处所来何人?” 周琪盯着晋,忽然没由来地心头一慌,略侧了侧身,并没有回答。 看到周琪的反应,李晋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几分:“先生想的没错,兵部尚书处以私人名义来的就是他的三弟,兵部侍郎杨思远。” 周琪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怔了好久,才慢慢回复过来。他看着李晋,咬着牙狠狠地说道:“这倒是应在意料之中啊,他做这杨柳之廷的走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真的就不能放过所有的人吗?” “先生莫急,这次事态非同寻常,不然我也就不会单独来见先生了。”李晋轻声安抚着,一手将周琪面前的茶杯倒满,接着说道:“他这次来芩州并非以官府的名义,对外所说的是来亲自选购要送给父亲做寿的芩州的名茶。” 周琪冷笑着道:“巧立名目,怕别人比他先抓到我们,有什么好惊讶的。” “确实是,我们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一开始烟雪姐就通知了先生尽快动身离开,而派我来调查他们具体的行踪,好为先生安排去处。而就是在这次调查中,我无意见发现了一件事。先生,您知道吗,杨思远大约在五年前就已经熟知了你们一路的行踪,并且始终派自己的手下一直跟踪着。” 啪! 李晋的话音刚落,周琪人立刻僵住了,把手边的茶杯撞碎在地也毫无察觉。 “五,五年前?” “是的,”李晋蹙着眉点了点头:“他做得太隐秘了,连熙也没有发现,我也是因为调查此事时,无意截获了寄给他的密信后,一路追查才发现的……” “不可能!”周琪忽然站起身,打断了李晋:“不,不可能,如果五年前他就发现了,他为什么不来抓我们?他为什么不把我们抓送朝廷?不可能!” “是,这也是我疑惑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再彻底调查了之后,去见了他的原因。” “你,你去见了他?” “是的,先生。我必须知道理由。”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可能会害死你自己吗?”周琪的声线都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你忘了当年监斩你父母的人是谁了吗?你忘了烟雪是怎么拚死才救下了你吗?你忘了他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吗?” “我没有!”李晋忽然爆喝一声打断了周琪,但又立刻遏住了自己爆发的情绪:“先生,我没有。” “那么你怎么能随便就去见那个人!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随时可能会害死你!” “可是,先生,我必须去!” “为什么?” “就算为了我那死在刑场上的父母,我也必须知道他的理由!”李晋突然紧紧拉住周琪的臂膀,严肃地看着他:“先生你想想看, 他不动手却一直派人跟踪你们,他必然是有所用意的。而很可能这个用意就意味这我们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为所有死去的人,雪恨的机会!” 房间里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伴随着客栈里仍旧鼎沸的人声,零零落落地跌入房中。周琪脸上先前惊愕的神色已经消失了,他只是紧抿双唇,望着烛泪堆叠的红蜡,眼底映出一片空明。 “先生…….” 良久,李晋吞吐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周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不再解释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晋儿,我问你,他是不是跟你讲了些什么。” 见李晋沉默的样子,周琪了然地冷笑道:“果真如此啊。晋儿啊,你还是太幼稚了啊。那样的人,说的任何一个字都是不能够去相信的啊。” “可是,可是先生,他所讲之事真的是……” “是怎么样?是可能的?晋儿,任何事情都不能只有可能两个字的,可能这两个字或许就会让易之赔上他的命啊。”周琪长叹一声,接着道:“我绝对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啊。” “但,您就这么逃避躲藏一辈子吗?你就让他一生都蒙在鼓里?让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背负着什么吗?” “晋儿,你以为我真是因为懦弱,才不敢去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雪恨吗?你以为我不想让那些卑鄙小人血债血偿?”周琪眯了眯细长的眼睛,露出阴冷的神色:“我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但是,让易之背负这一切,公平吗?当年我们死去了那么多人,搭上了那么多条性命都没有实现的事,你以为仅仅凭易之,就能实现了吗?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 “真的没有可是,”周琪疲累地拍了拍李晋的肩膀:“距离苍琅之变,大约有十年了吧,晋儿,死者已矣,而随便就听信小人之言,害死的是那些更加无辜的生命。这十年,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确实有仁人义士,却大多心有余而无能为力。而剩下的,不是想拿我们的命向朝廷换高官厚禄,就是如这杨思远一般,想利用易之的身份做夺权篡位的文章。而真正硝烟四起时,晋儿,你想想真正可怜的是无辜的人啊。” “那么,你打算跟少主瞒一辈子吗?” 周琪低叹了一声,眉头间蹙满了难以言说的悲恸:“芊然,她离开时,为易之改的名字。她说,“易之”有两义。一个是让他永远不要忘记“苍琅之变”,若是那篡位之人得位后依旧残暴不堪,就把一切都告诉易之,让他为所有死去的人讨还血债。此“易之”为“忆之”。可是如果那弑君篡位之人却真的是位明君,那么……” “那么如何?” “那么就把恨咽下,死去的人虽然冤屈,但是这片国土再也经不起征战了。就把一切都忘记,万事皆易之,从头开始。” “可是,如今那高高在上之人有何德何能被称为明君!”李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从十年前到如今,有多少人以苍琅之变生事害人,又有多少文官武将,甚至无辜百姓赔命于此。朝中两派纷争不断,又卷进了多少人?明君?他凭什么?” “对,此人并非明君。可是晋儿,你又认为有多大把握能成功?多少人装作是以天下为己任,而最终呢?他们都是想把天下揽入自己怀里,就算真的成功了,易之也会成为他们的傀儡!更何况是杨思远,这个无耻的走狗!” 周琪话音刚落,忽然客房的门被推开了。周琪和李晋都一惊,向门口望去。那是一个着披着一件斗篷的男子,面孔大半被兜帽遮了去。那人一面低声笑着,一面回身再次将门关好:“呵呵,韩琪,你这口气可是不减当年啊。” “你,”周琪瞪着门口的人,立刻回头看向李晋:“你竟然把我们所在之地告诉了他!” “你别怪晋儿,是我自己查到的,他还是孩子,行踪隐藏的没有你仔细。我派人一连查了五年才寻到你们的踪迹啊。” “你……”周琪咬着牙,眼睛因为愤怒变得通红:“这么多年啊,你竟然还敢出现,让我杀了你这个叛徒!” 说着,周琪就抽出袖内的短剑要冲上去,但是却被李晋死命拦住了,李晋压低了声音道:“先生,这里是客栈,他很可能带人来的,您要冷静,我们还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少主就在隔壁。” 提到韩易之,周琪一下怔住了,紧握着短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呵呵,”看到这个场景,那人在兜帽下发出一阵极苦涩的笑声:“原来你还在恨啊。” “恨?”周琪冷哼了一声:“你根本不配!” “这么说,我托晋儿转告你的话,你根本没有听进去?” “这么多年,如果我再信任你这个小人,我就是死也没有脸去见地下的他们!” “唉,我知道,你是不会信我的。”那人低叹一声道“我知道,让你信我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这次来见你,是专程让你见一个人的,他你是一定会信的。” “如果我不去见呢?”周琪警惕地盯着他:“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会怎么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可是原来“魅”里的琴音啊,单凭我,是动不了他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也想让你知道,如果你不去见那个人,你会后悔的。” 周琪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感觉胸口都快被遏制着的愤恨压碎了。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到:“你说的人,是谁?” “萧泽,如今掌握北方大半兵权的二王爷,萧泽。” ------------ 第二十二章 出了周琪客房的韩易之,仅进隔壁客房跟琴音打了个招呼,便找了个理由出了房间,独自离开了客栈。他赶回到了原先定下的那家客栈,那里有一间房是柳彦澈匿名定下的,他们本来约好在这里见面的。 来不及通知柳彦澈客栈的变更,韩易之就只能在这里等他过来了。可是,约好的时间都过去了一个时辰,柳彦澈仍旧没有来。 韩易之心里很急,一面也怕周琪他们找不到自己着急,就决定再回一趟柳府。 疾步穿过热闹的南市,夜色也开始越来越重了。柳府处在芩州北市,周遭大都是官宅大院,环境向来肃穆安静,一入夜由甚。然而,韩易之刚一入北市通向柳府的大道,就听见一片嘈杂之声,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大片有举着火把的侍卫,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易之站住脚步,走到了大道的一旁,静静望着柳府的方向,直到人群逐渐离去,才继续往北侧走去。那里有一处杂役通行的角门,守夜的认识韩易之,叮嘱了几句便让韩易之进去了。 “下次,记得闭大门前就回来吧。” “好的,”韩易之点点头:“对了,刚才看到好多举着火把的侍卫,是出事了吗?” “嗯,”守夜的人皱眉答道:“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就是半个是时辰前吧,我这里离内院远,又走不开,就只听得里面吵成一片了。” “谢了。”韩易之道了谢,转身快步地往里院走去。穿过长长的甬道,远远地就可以望见柳彦澈住的院子了,可是那里却是一片漆黑,韩易之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就快要走到时,忽然转弯处有人一把手把韩易之拽进了暗处。 “谁……” 韩易之刚要出声质问,却被来人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别慌,是我,绫晓。” “绫晓姐……”韩易之一怔,这才看清了藏在暗处的人,竟然是面色惨白的绫晓,红肿的双眼明显哭过。在她身后倚墙站着的则是凝霜,头发披散着,双手紧紧地扣进墙壁压抑着自己的抽噎。 “你们这是…….” “少爷出事了。” 韩易之一下子懵了:“什么?” “彦澈少爷出事了。”绫晓压低声音利落地重复道,但是拉着韩易之手却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大夫人冤枉少爷害死了老爷,少爷已经被官府的人带走了!我们得救他!” “什么?害死老爷?” “是大夫人干的,一定是她……”一旁的凝霜嘶哑着道:“少爷说今晚说出门前,想先去看看老爷,我就陪他去了。刚好厨房将熬好的药端来了,少爷就,就帮老爷服药,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老爷刚喝了两口,就推开药碗,喊了声心口疼,就,就吐血死了!一地的血!死了…….”刚刚的场面又一次浮上了眼前,凝霜被惊恐顶地说不下去了。 韩易之的脸色已经是蜡黄了,他一把拉住凝霜,从牙缝挤出话来:“镇定点,告诉我,彦澈呢?” “彦澈少爷也惊到,抱着老爷刚要喊大夫来,我们就听到有好多人从院外冲进来。在他们进来前,少爷忽然让我赶紧藏到床铺下,可是他自己,他自己却被冲进来的大夫人和侍卫带走了。大夫人一直在喊,说少爷害死了老爷!说要一命偿一命!” “彦澈,彦澈……”听着凝霜的话,韩易之只觉得血一阵阵地往头上涌,神志都开始混乱,转身就要去追刚才离开的那群官兵。 “韩易之,你干什么去!”绫晓上前,一把拉住了韩易之,压低声音道。 “我,我,我要去救他!” “你冷静点!你这样救不了少爷的!” “这是诬陷!这明显都是计划好的诬陷!我要去告诉他们,我要去救他。”韩易之挣脱着,惶急地神情都扭曲了。 “我们没有证据!而且,大夫人要害死少爷,就是有证据也没用!”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绫晓静默了片刻,认真地注视着韩易之的双眼,忽然幽幽地问道:“我有可以救少爷的办法,但是,必须有你和杨策少爷的帮助。” “好,我们这就去找杨策。” “等等,”绫晓再次拖住六神无主的韩易之:“你先冷静一下,这个法子救少爷,也必须等到明日升堂时,不能现在就去。还有……” “还有什么?” “彦澈少爷是要救,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件事情。” “好的,绫晓姐姐,你尽管说吧。” “好,”绫晓点点头,声音却沉了几分:“彦澈少爷喜欢你,这我是知道……那么,韩易之,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韩易之愣了愣,但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我,爱他。” “那么你,愿意照顾他,保护他,陪着他一辈子?” “我愿意,我愿意照顾他,保护他,陪着他一辈子。” 听到韩易之坚定的回答,绫晓严肃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笑容:“好的,彦澈少爷相信你,我就信你。但是,韩易之你要知道的是,我这个法子,只能救少爷一时,因为大夫人是不会放过少爷的。所以,一旦救出他,你就立刻带他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不要犹豫,更不要对我这个法子提出任何异议。” “好的,只要能救彦澈,怎么都行。” “还有,”绫晓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还有,他啊,虽然表面心高气傲,可是还是个孩子,会任性,会闹脾气,吃了苦头还老喜欢硬撑着嬉皮笑脸,越是喜欢一个人却总不知道怎么表达,总是弄得自己一身是伤,绝对不是个老实的孩子…….” 听着绫晓的话,一脸焦虑的韩易之都不禁失笑:“绫晓姐,这些我都知道…….” “是啊,是啊。可是啊,他却是最难得的一个,唯一的一个,柳彦澈。以后就要由你陪着他了,照顾他,珍惜他。当然,他任性的时候也必须吼吼他,不能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了,他是一高兴了什么都想能折腾出来得人,就是再舍不得,也得管管,不能老由着他…..”绫晓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不停地滑落。她顿了顿,接着郑重地望着韩易之:“真的要拜托你了。” 韩易之看着一脸泪痕的绫晓,忽然心中升起了莫名的不安,他攥了攥手掌,再次点头:“绫晓姐,请放心,我会,我会让彦澈幸福的。” “好,”绫晓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笑了:“那我们现在先去见杨策少爷,商量救少爷的办法。” 韩易之点点头,引着绫晓和凝霜快步往外院后门走去。 “还有,”绫晓一面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凝霜,一面压低了声音对韩易之道:“救出少爷后,凝霜也就托付给你们了。” “好…….”韩易之应着,看着绫晓的神情,不详的感觉又重了一层。 “绫晓姐,你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绫晓深深看了韩易之一眼,低下头去,用仅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我去顶罪。” ------------ 第二十三章 从杨府后门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子时。夜风带着初秋的阴冷在长长的甬道中呼啸来去,来带寒雨的前兆。 韩易之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脸色映着昏黄的月色愈发凄惶,双眉满锁怆然。 绫晓淡然的微笑依旧映入眼帘:请不要再劝我,我们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而这个除了我和凝霜,没有人可以顶下。就请让我去吧,至少,我可以拥有一个原因,一个让他记在心上的原因。 终于,所有的人都同意了,都只得答应了。只有凝霜,绫晓请求他们一定要瞒住。 看着决绝的绫晓,韩易之也终于明白了,她对于柳彦澈的心和自己是一样深重的。 “韩易之,把彦澈少爷带出来之后,他就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她就这么,将她心里最重的人,交付给了另一个人。 韩易之点头,又再点头,垂目敛住了满眼的刺痛。 穿过几个巷口,耳边逐渐传来人声鼎沸,正徽街上依旧人声鼎沸,买醉的书生靠着街边续着黄粱一梦,浓艳的歌姬一遍遍抚着琵琶逢迎着来往的宾客,子夜已过,而醉生梦死的夜晚不过刚刚拉开序幕。 韩易之抬头地望着不远处的客栈,定了定神,大步地走了过去。 “易之。” 刚走到门口,韩易之却被熟悉的声音唤住了,一回头发现是神色凝重的琴音。 “琴音姐……” 韩易之刚要向琴音解释自己外出的原因,却被琴音打断了:“易之,别回客栈了,这就跟我走。” “怎么了,去哪里?” 琴音一面拉着韩易之快步走着,一面道:“我们可能还是要留在芩州几日,有人已经安排下了住处,我们会暂时住在那里。” 韩易之跟着琴音的脚步,却感到琴音拽着自己的手格外的使劲,他望了望琴音,低声道:“为什么?” 琴音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琴音姐,为什么?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 “易之,你现在还是别问了,”琴音缓了几步,低头道:“因为,很快,你将知道一切。” 翌日,午后 身负镣铐的柳彦澈一步步走下台阶,而后一个踉跄又被衙役重新锁回了芩州府的牢房。 柳彦澈跪倒在透着潮冷的地面上,直到膝盖冷得发疼,才慢慢爬起来,靠着一处铺着些许干草的地方坐了下来。 从昨天傍晚开始,柳彦澈就觉得自己无法令意识清醒起来,太多的画面相互交错着,浮满了殷红的沉滓,他想一个个细细拼合起来却无能为力。即使今日公堂上,面对那些咄咄逼人的质询,也无法回答一字一句。 柳彦澈将头靠着身后潮湿的墙壁,微微闭上了双目。似乎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急促了,自己真的反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个晚上,自己是准备好了一切,要去见韩易之的,要和他一同离开这个州城。耳边还是那温软的声线,讲述着那些陌生美丽的远方。 真的以为这次可以离开了,带着娘,带着自己,跟着那个长满心底的名字,一起离开。 给子轩留了一封长信,给那个叫杨策的天敌也留了信,恳请他照顾那个两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丫头。而那个陪着杨策的朋友,就不用担心了,他有杨策就够了。 最后,就是再去见见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仍旧是生自己养自己的人。 看到父亲的一刻,硬了很久的心依旧是软了下来。面对这样病弱的父亲,面对他一遍遍恳请的谅解,心终究软了下来。 眼前刚恍惚跃现父亲苍老的面孔,一阵剧烈的头疼就让彦澈完全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把脸紧紧贴在墙上,希冀那一点点冰凉可以缓解这一阵阵的头疼。 而眼前,那片鲜红的颜色,再次出现了,布满了双眼,即使闭目也无济于事。 那不是火焰般的红色,而是一条阴冷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红色河流,波澜中掩藏着无数致命的暗涌,随时准备捏碎你的喉骨。 母亲过世的时候,数十天,眼前就只看得到这条红色的河,自己仿佛能感到那冰冷入骨的水流潺潺,听见它们一遍一遍地歌唱。 杀戮。是它们遗失的所有字句的内容。是的,杀戮。 柳彦澈使劲地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咬着牙抵抗着脑海中那噬骨的歌声。本是栗色的双眼颜色不断变深,红得宛若忘川上开放了万年的花朵。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那些该死的人……一刀刀地杀了他们 柳彦澈咬住不断打颤的口齿,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是的,他们真的该死了,真的该死了,做尽了一切的他们,连被宽恕的理由也抹去了。 柳彦澈明白他们下手的原因,他原本也是想到了的,只是他没想到大娘真的能够走到这一步,真的能够对父亲下手。 母亲下葬的一日,柳琰的所说的话实际就告诉了所有的人,柳彦澈将是他选中的儿子,他选中了要用一切来扶持的儿子。之后,柳琰一病不起后,他就开始私下将手下重要商号的大半资金单独分立了出来,以柳彦澈的名字分别存入了钱庄。 这一切都说明,就算是柳琰过世了,虽然是次子,彦澈也将获得柳府大半的钱财和权势。 而这些钱,这些所谓的权,就是大夫人终于下手了的原因。她怕,她怕柳彦澈一旦继承了一切,就是她该偿付代价的时候。 整个柳府,在柳琰病后,基本都是大夫人的天下,药中下毒也轻而易举。一切备好了,连太守处也打好了招呼,就等着机会,柳彦澈只身前往探病就是最好的机会。 “混帐!混帐!” 柳彦澈低声嘶吼着,手重重地一下下锤着墙壁,变得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 他们真的该死,真的该死。可是,自己能做什么呢?自己甚至连这个牢笼也走不出来,随时就会被那些人也弄死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少爷。” 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柳彦澈慢慢转过头愣愣地望向牢房外,半天方才迟疑地站起身,缓步走道栏杆前:“绫晓,杨策,浩凡,你们怎么来了?” “彦澈少爷……”绫晓哽咽着走上前,隔着栏杆伸手拉住了彦澈的手,满腔的话语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别哭啊,绫晓,别哭啊。”柳彦澈微微笑着,抓紧了绫晓抖个不停的手。 哽了许久,绫晓方回头对身后的杨策浩凡道:“麻烦两位了,我和少爷说清了就立刻出去。” 杨策看看柳彦澈,又看着绫晓,无语地点点头,转身跟薛浩凡走了出去。 “绫晓,你们这是……” “少爷别担心,”绫晓望着疑惑的柳彦澈,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来:“我们会救你出来的,绫晓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绫晓,”柳彦澈几近无奈地看着她:“你们好好地就可以了,至于我……走进来这里,我就没想过还能走出了。” 说着,柳彦澈缓缓地垂下了双眼,唇角涌出一抹颓丧的笑容。 没错,大夫人的整个计策都完备无缺,加之审理此案,也就是大夫人哥哥的杨太守也是同谋,哪里还有环转的余地。 其实,若不是因为恰巧两州巡案柳慕前日来到芩州,此案根本无需放到台面上大张旗鼓的审理,屈打成招这四个字芩州太守是绝对不陌生的。 虽然近日堂上,柳慕竭力想要帮自己,可惜“证据确凿”,翻案是绝无可能了。 “绫晓啊,别再记挂着我了,别再记挂着了。你和凝霜好好的,那就好了。除了你们,我也了无牵挂了。” “那么,韩易之呢?” 听到绫晓念出了那个辗转了多时名字,柳彦澈心头猛得一紧,眸中的笑意却愈发深了:“他啊,他啊…….” 长叹一声,柳彦澈却说不下去了。那个人,那两个字,他带不走,跟不得,却又放不下。此刻,连提一下,胸口就仿佛剜进了一只匕首。 “绫晓知道少爷你是放不下那个人的。所以,少爷,一旦我们把你救离这里,你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再管的跟他走,跟韩易之走,好不好?” “绫晓,你…….” 绫晓攥了攥柳彦澈的手:“绫晓说能救你出来就一定做到。但是,少爷你要答应绫晓,一离开就立刻走。不要多想,更不要想着报仇,你能答应我吗?答应绫晓,不要去报仇,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柳彦澈看着绫晓,手上的力道重了起来,那条阴湿的河流在他的血脉汩汩而行:“对不起,绫晓,我不能。” “少爷,就算绫晓求你,就算绫晓带死去的夫人求你,不要报仇,至少不是现在。现在依大夫人的势力,这个仇你就是赔掉性命也保不了了。至少,要先活着,活到可以为老爷夫人讨回公道的那一天。好吗?一旦出去,就立刻跟韩易之走!” 许久,柳彦澈终于点了点头。 “这样才好。”绫晓释然地一笑,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双手,深深地看了一眼柳彦澈道:“您既然答应绫晓了,就一定做到。为了老爷夫人,好好地活着,活着。以后,没有人服侍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绫晓,得走了。” 看着绫晓的神情,柳彦澈一愣,脑海里的念头猛得涌了出来,他一把拉住正要转身离开的绫晓:“绫晓,你说要救我,你打算怎么救!难不成你是要…….” 绫晓笑而不答,温柔地挣开柳彦澈的手,看着他又一次行了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 “绫晓!你站住,”柳彦澈隔着栏杆喊到:“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你给我站住!” “彦澈少爷,”绫晓站住了步子,回过身来,盈满泪水的双眼弯出抹笑:“你还记得当年你和夫人是怎么遇到绫晓的吗?” “……” “即便你和夫人没再提过,绫晓却一直记得。那年举国动乱,四处灾荒,我那逃荒的爹娘带我来了芩州,却为了几吊钱把绫晓卖进了妓院。我拼命逃了出来,却在路上被人截住,打了个半死…… 当时,我真的以为会这么被打死的时候,少爷你忽然和夫人出现在了眼前,我已经不记得你们是怎么说服那些人的,只知道夫人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换来了绫晓一条命。那时夫人还没得到允许进柳府,自己哪有多少钱啊……. 后来,绫晓在夫人的照料下,竟然活了下来,于是就一直留在了少爷你身边。” “绫晓,别再说了,就算是如此,你也不能那么做。你不能去替我顶罪!” 绫晓笑着摇摇头:“不,这是我必须做的。少爷,你知道吗?你和夫人救下我的那一刻,绫晓就决定要一直陪着你们,尽一切可能报答你们,没想到绫晓并没能保住夫人。但这次,绫晓绝对不会让少爷你出事。” 说完,绫晓深深吸了口气,不顾身后柳彦澈如何呼喊,快步地离开了。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的,一个永远被留在绫晓心底的理由。 就是那日吧,多年前的那一天,在伤痛中昏睡了快有三日的绫晓终于醒了过来,眼前出现是一抹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璀璨。 一个小小的男孩儿正趴在自己的床头冲自己笑着,眼里闪烁着绫晓所能想象的最暖的颜色。 “啊,小姐姐,你醒了,娘说你只要醒了,病就快好了。” “……” “小姐姐,你叫什么啊?” “……..绫晓。” “绫晓啊,我叫彦澈,柳彦澈,你快点病好吧,娘说你病好了就能跟彦澈一起玩了。” 绫晓看着那双栗色的眸子,努力地点了点头,无声地把那抹只属于自己的一刻的璀璨深深地藏入了心的最底端。 ------------ 第二十四章 小的时候,柳彦澈曾经做过这样的梦。那是一条好长的路,身边有无数与自己同行的人,人中有熟悉的父母家人,也有陌生的面孔。他们一直不停地走着,走着。直到彦澈觉得脚酸痛得再也走不动了,他无助地喊着爹娘的名字,喊着绫晓和凝霜,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等他。 望着自己那拖在青石路上长长的影子和那远去的人群,彦澈忽然觉得胸口疼得连再呼喊的气力也没有了。 “彦澈,彦澈,醒醒,醒醒。” 再度被相同的梦境魇住的柳彦澈猛得惊醒,发现自己正倒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瞪大双目,抬头一看,是韩易之。他愣愣地盯着那憔悴了许多的面孔好久,猛得伸手抱住了韩易之的腰,将额头紧紧地抵在韩易之的胸口。 “别走,别走。” 韩易之将柳彦澈搂得更紧了,哑声道:“不走,我一直都在这里。” 过了好一阵,韩易之才将柳彦澈扶起来喝了些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热度已经退了,方才放心地拿了枕头让柳彦澈靠在床头,而后自己转身出了房间去厨房端药。 柳彦澈裹着丝被斜靠在床头,环视着周遭。这是一处不大的厢房,房内布置着简单的家具。他微微挪了挪身子,忽然看见了一旁的案几上堆着脏污的衣服。 柳彦澈仔细端详了下,才认出了那是自己的衣服,常穿的那袭青色的长衫,此刻早已经被污泥和血迹染得快要难以辨认了。 血迹…… 柳彦澈起身走过去,拿起了那件衣服。定定地看着上面的斑斑血迹,记忆开始一点点重新在脑海里浮现。 这是,绫晓的血。 这是,绫晓的血! “彦澈,快回床上,会着凉的。” 刚端药进来的韩易之看到背对自己赤脚站在地上的柳彦澈,连忙将手里的药碗放下来,走过来要扶他去躺下,却被一把推开了。 “彦澈…….” “这是,绫晓的血?” 看到柳彦澈手里的那件衣服,韩易之哽住了,好半天才嘶哑地说道:“你先躺下吧,我…….” “绫晓她,她,死了?” “…….” “告诉我,绫晓她是不是死了。” 韩易之叹了口气,上前不顾柳彦澈的挣扎用力地抱住了他:“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柳彦澈身子僵了僵:“绫晓,死了,死了?” 韩易之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死般静寂着,初秋的微寒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潜入血脉,将仅存的温度一点点冻结。 是的,绫晓是死了。自己为什么还要问呢?自己不是亲眼看见了吗?自己不是亲手掀开了那盖住了绫晓的单子吗?自己不是亲手抱住了那被鞭打得伤痕累累的绫晓,喊了千遍,却听不到半句回答吗? 那往日温润如秋月的容颜,早已灰白如纸,那往日总是会柔声教训自己的绫晓,那生气都会带着抹笑的小姐姐,再也没有醒过来。 记得,自己一下下地擦去那落在绫晓脸上的雨滴,手指抚过,绫晓冰凉地就像当时的倾盆暴雨,就像发间挽着海棠沉沉睡去了的娘,就像在自己面前倒下去了的父亲,就像,就像那条不停在耳边歌唱的河流。 那是冥河,那是吞噬所有灵魂的河流。 柳彦澈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开始一点点破碎,手脚一发软,所有的意识都消散了。 ——————————————————————————— “彦澈哥哥,还没有醒过来?” “嗯,半个时辰前,热度好不容易褪了醒了片刻,可是……”韩易之叹了口气,看着满脸忧虑的柳子轩道:“不过,你可以进去看看他的。” 柳子轩看着韩易之,好久,摇了摇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织锦的袋子,递给了韩易之。 “这是……” “我没有脸去见彦澈哥哥的,”柳子轩挤出抹勉强的笑,说话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毕竟是我的母亲,我真的……”柳子轩眼圈越来越红,垂下了头,好半天才继续说道:“我什么都做不了。那里面是一些银票,它们至少比我有用。” “子轩…….” “什么都不用说了,易之哥哥哥,我得走了,待得久了,万一他们派人跟踪我到这里,我真的…….” 柳子轩话也没说完,转身就大步走向院门处,拉开大门后忽然转身向韩易之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道:“虽然我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但是,彦澈哥哥就托付给您了。” 韩易之看着柳子轩离开的身影,攥了攥手里的锦袋,起身撩开帘栊进了房间。 床上,柳彦澈静静地睡着。 韩易之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小心地帮彦澈把被角掖好。 “彦澈。”韩易之伸手握住了柳彦澈被子下因为出汗有些发凉的手,不自由地轻轻喊了一声。 柳彦澈没有醒,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却无意地扣紧了韩易之的手指。 看着眼前的人沉浸在难得的安然中,韩易之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昨日的一切一幕幕地浮现,看着彦澈抱着绫晓的尸身跪倒在暴雨中,韩易之头一次觉得自己要被心头那杀戮的念头吞噬掉。自己尚且如此,而彦澈又该怎么熬过来? 那一日,是自己同杨策浩凡一路送着绫晓走到了芩州府衙之前,看着她一下下击响鸣冤之鼓,看着她辞别众人走上了大堂。 “民女绫晓,是柳府的服侍丫头,特来投案自首。” “来投何案?” “柳府老爷柳琰被毒死一案。在老爷汤碗中下毒栽赃陷害柳彦澈的正是民女绫晓。” 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绫晓的声音。 —————————————————————————— 那日,堂上绫晓认罪,并且指认自己所做一切均是因为柳府大夫人指示,目的就是陷害柳彦澈。听闻此言,堂上审案的官员立刻变颜变色,惊堂木一击,说此案关系重大现行退堂,而绫晓也立刻被收押了。 绫晓虽然顶罪,但是因为事情要从新查证,柳彦澈并不能马上洗脱罪名。所以,柳彦澈刚被从囚牢中暂时放出,等待随时传唤后,韩易之同杨策立刻将他带走,先藏匿在芩州一处杨策私下置下的宅院中。 “为什么要顶罪?顶罪有什么用!他们要害死我,我肯定是逃不过的,为什么还要让绫晓搭上一条命!” 被带出来的柳彦澈死命地挣扎着,要去把绫晓换回来,韩易之和杨策浩凡拼命拦着,屋中的摆设被砸碎了一地。 “彦澈!你听我们说!”拉住激动的柳彦澈,杨策终于大吼道:“这是目前唯一能先把你救出来的办法,我们是不可能不管绫晓的,后面我们得慢慢想办法,如果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如何?”柳彦澈瞪大了双眼看着韩易之和杨策:“如何?” “我们还可以劫狱。”杨策郑重地说道:“虽然兵丁守备森严,但是府衙中的行事守备的人员我都了解,劫狱也是可行的。” “那么关我在狱中不是一样的?为什么要让绫晓去!屈打成招的手段衙门用得还少吗?绫晓会死的!” “我们知道,”杨策咬牙叹了口气:“但是,我们必须先把你救出来。如果彦澈你在里面,随时会被他们用任何手段害死,之后对外宣扬说你畏罪自杀。可是如果绫晓姐顶罪,他们必然还是想再用绫晓姐牵制你,再次把你牵扯其中,所以虽然绫晓姐可能要受皮肉之苦,但是性命暂时保得住,就算是劫狱我们也必须将万事齐备。” 彦澈看着韩易之和杨策,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半晌低声道:“真的会去救绫晓?真的?” 看着彦澈几近无助地拉着自己的手,韩易之用力地点点头:“我们一定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然而,那日的承诺还没等众人开始行动,就已经无法实现了。 夜里,绫晓被提审,审讯中被处以杖刑二十。如果是一般时候,杖刑二十虽重,但是并不致命。但是绫晓之前的伤还未全好,杖刑二十后,旧伤发作,连天明都没有熬到。 仆役绫晓,因毒杀柳琰,栽赃柳彦澈,畏罪自杀。 这就是芩州府衙最后的结案,之前绫晓所说受大夫人致使一事,轻易就被掩去了。 那日中午,天降暴雨,淋得湿透的杨策和薛浩凡冲进了院落,带来这个消息。 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刻,柳彦澈忽然站起身冲进了雨地。 “彦澈,你要做什么?” 柳彦澈转身,眼中闪着抹犀利的光:“我要去找绫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韩易之,你答应过我的,带我去把绫晓带回来。” “彦澈,他们现在肯定还在寻你,你现在出去……” “没事的,”韩易之起身打断了杨策:“我们跟你一起去。” 暴雨中,在芩州城门外,四个人拦下了那辆专门运送犯人尸身的骡车。 空荡荡的车上,仅躺着一个人,被脏破的单子盖着,因为车没有顶棚盖着,早已经被雨打得湿透,单子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柳彦澈缓缓地走过去,一点点揭开了那发黄的单子。 下面是绫晓熟悉而冰冷的容颜 ------------ 第二十五章 “你真的是这么打算的吗?” “是的。”韩易之抬头看了一眼周琪,深深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周琪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韩易之,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发白。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了?韩易之!你刚刚说的话你都想清楚了?” “我都想清楚了,干爹,易之对不起你了!”韩易之重重地磕个头:“希望干爹能答应。” 啪!周琪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韩易之脸上,韩易之怔了怔,但是再次哑声重复道:“易之不孝,但希望干爹答应。” “你…..你…..”周琪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看着韩易之脸上被扇出的红印,被一阵阵心疼和愤怒逼得不知所措。他扶着桌案颤抖地站起来,背过身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看着周琪沉默的背影,韩易之也说不出话来,心头被满满地愧疚啃噬着。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请求周琪同意答应的事情有多么的大逆不道,但是……. 韩易之回头看了看里间那紧闭的房门,彦澈那双充满了杀气的双眼再度填满了自己的脑海。 再度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柳彦澈了。被逼到这一步上,他已经没有可以顾虑的了。他想要的只有复仇只有嗜血的杀戮,哪怕陪上自己仅有的命,是的,他也必然会陪上他的命。 也就是那一刻,韩易之决定了,决定了替他背下这一切。 纵然这样的决定会辜负了照顾自己多年的亲人,也背弃了自己拼命揽在怀里的人,但是他决定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狠狠地敲昏了发狂一般的柳彦澈,提着剑走出了房间,站在外间,对着寻到此处的周琪双膝跪下。 “恕易之不孝,要辜负您的抚育了。求您带着彦澈离开,求您象照顾易之一样地照顾他。” “那你呢?” “我去替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为死去的人讨回仅有的公道。” “你不晓得以你现在的能力,你很可能有去无回?” “我知道,所以,”韩易之将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他清晰地听到自己一字一顿的说:“请您不要等我,请您带着彦澈离开。” ————————————————————————— “易之求您。” 负手而立的周琪终于转过身来,清俊的面庞在瞬间苍老了许多,他走到了韩易之身边将他搀扶起来,手重重按在韩易之双肩之上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这么决定了?” “是的。” “为什么?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你到底为什么?为了一个认识不足三年的人,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韩易之歉疚地望着周琪,半晌苦涩地笑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 “你们…….你们这样究竟算什么?算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什么都不算吧。”韩易之安静地注视着周琪:“可是,我想您一定也是明白的,终究会有那么个人,硬生生地站在心头,赶也赶不走,拔也拔不掉,就算狠心剜掉,也会留下一大块不能愈合的伤疤,而他,就是那个人。” “可是,易之…….” “辜负您了,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做的。”韩易之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瞬间,周琪拉住韩易之臂膀的手猛地一颤,而后就僵住了。时隔十年,如此相似的面孔,说得竟然是一样的话语。 “干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周琪一摆手,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我明白了,你真的和你娘很像,很像……” “干爹,我……”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你们都是一旦决定就绝对不改变的人,我当年也劝她离开,可是她仍旧……” “……干爹……” “我知道,劝你是没有用的,只是易之,你必须知道你这样的将自己的命交付出去,辜负地将不仅仅是我和琴音。而是,”周琪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颠沛流离了十年的孩子,伸手轻抚了抚他削瘦的脸颊,艰难地继续说道:“而是毁了更多人的希望。” “我,我不明白。” “嗯,我知道”周琪点点头,指着身边的椅子:“易之你先坐下。” “干爹……”韩易之看着周琪,迟疑地坐了下来。 “易之啊,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和琴音瞒着你很多事情吗?其实,我一直想如果可以,瞒你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似乎已经是不可能了。”周琪端起了身边的茶碗,拇指来回地摩挲着碗口,脸色又沉了几分:“其实,没有你今日的所为,我也必须要告诉你一切了,你已经有选择的能力了,所以我该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 “我真的听不明白。” “无妨。”周琪透过镂空的窗子向外望去,天色才刚刚暗沉下来,斜阳逐渐褪色成一抹血色的光亮:“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足够我将一切告诉你,即便最后你还是坚持你现在的决定,你还是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的,而我更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是。” “好。”周琪颔首:“我想,易之你必然还记得我曾经让你读的那本无名史书吧。” “我一直记得,您曾让我反复阅读。” “那好,说来听听。” “那本书从前朝末主荒淫无度,致使天下刀兵四起,诸侯纷纷各立为王开篇,至先皇起兵西南并终于吞并天下,定平京为都,开创我朝,一直到十年前的苍琅之变。” “说得好,那么想必易之你也发现了,这本史书与现今诸多正史的不同了吧。” “是的,本书在大部分与正史并无极大差异,唯独苍琅之变记载大有不同。” “不同在何处?” 韩易之被周琪问得有些莫名,但仍正色道:“现今无论野史或是民间传言对于十年前的苍琅之变均讳莫如深,而朝廷正史却记载的均为寰予十四年,先皇因夙疾驾崩。按朝例,太子萧祯当立即即位,然而七皇子萧冉却早藏造反之心,趁此时宫中大乱,竟然暗中勾结禁军统领及众朝臣,杀入太子殿—苍琅阁,杀死了即将即位的太子,以及太子妃,两位皇子和随侍大臣,妄图篡位,史称苍琅之变。 幸而三皇子萧烨立即调集兵将,随后而至,终究平定了叛乱,立斩七皇子萧冉以及众多结党一同造反的朝臣。因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戍边的二皇子萧泽因其母亲身份低微不可即位,于是举国拥戴三皇子为君,其母后,即皇后沈氏为太皇太后……” 韩易之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坐在一旁的周琪脸上闪现的是近乎狰狞的神色:“干爹,您怎么了?” “我没事的。”周琪双手攥住椅子地扶手,勉强笑道:“没想到,过去十年了,我依然毫无定力,你接着说下去吧。” “好的。”韩易之看着周琪稍稍平和了些,这才接着往下说到:“这些均是朝廷正史所录,可是您给我的那本史书则记载为, 寰予十四年,先皇因夙疾驾崩。按朝例,太子萧祯当立即即位。然而三皇子却趁此时宫中大乱,竟然暗中勾结众多依附皇后一派的朝臣以及七皇子萧冉,杀入太子殿,杀死了太子太子妃,及其所生两子,并放火烧毁了太子殿。而太子年仅五岁的幼子则无迹可寻,应一并死于火中。 而后,三皇子萧烨将谋反一事栽赃于自己同母兄弟七皇子萧冉,一并诛杀了众多不肯拥护其为君的朝臣,终于朝延上下及各诸侯王被迫称臣,萧烨得登皇位。” “说得如此透彻,看得出你确实认真读了。”周琪缓缓站起身来,俯看着韩易之:“那么你可知道这部史书是谁撰写的?” “易之不知。” “是先皇的御用史官,李怡。” “是那位撰写了《溪明志》的史官李怡?” “是的,因为他不肯更改史书中任何一字,所以被诛了三族。而且他也就是那日你见到的那位少年,李晋的父亲。” 韩易之愣住了:“他的父亲?” “是的,他三族被诛时,他不过三岁,是熙的人将他从法场上救走的。而当年有更多的人,是没有被救下来的。你认识的薛浩凡的薛姓一族就是一例” “……” “还有,易之我问你,当年太子门下随身一等护卫的名字你是否知道。” “…..韩琪。”话一脱口,韩易之自己就楞了。 “韩琪就是我曾经的名字。” “什么?” “别慌,”周琪伸手按住了即欲起身的韩易之:“这并不是重点。你还应当知道,那苍琅之变遇害的,太子的两位皇子的名姓吧。” “是大皇子萧宏和小皇子萧靖.” “是的,是的,”周琪反复地点头,灰色的眼眸逐渐浮出斑驳的殷红:“在苍琅之变以前,你不叫做韩易之,你叫作萧靖,你就当年传言被烧死在太子殿的萧靖。而我就是当年的带你从苍琅之变中逃出的太子护卫,韩琪。” 说着,周琪再次苦涩地笑了:“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终于,我又要用回这个姓了。这也是你母亲的姓,她叫韩芊然。” ------------ 第二十六章 其实,人生能留下的是记忆,而人生最怕的确是回忆,追寻那早已无迹可寻的故人旧事。 你的父亲叫做萧祯,是前朝的太子。而你的母亲名叫韩芊然,而我,则是你母亲的最小的表弟。 你的父亲是先皇容妃所生,在先皇起兵西南后,遂册封容妃为后,你父为太子。然不过三年,容妃病逝,先皇为集结北部沈家的兵权,遂迎娶沈家长女沈娴,册封为后,后生有三皇子七皇子两子。 自生有三皇子之后,沈娴便对你父居于太子之位甚是不满,多次予与陷害。虽然因为先皇喜爱你父,但是谣言四起,先皇也开始起了疑心。在一次你父因中敌人奸计兵败后,竟被先皇囚禁,险些要丢失了太子之位。而这一次,多亏你母亲出手相救,才化险为夷。 你母亲是前朝贵族韩氏最小的女儿,而她同时也是“熙”的首领人物。我相信易之你也是知道的,前朝有两大组织,一为消息组织“熙”,一为杀手组织“枭”。这两大组织存在已有多年,横行朝野,前朝君主曾试图铲除,但是这两大组织势力过分庞大,而且同高位的贵族臣子皆有牵连,根本无从下手。 先皇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决定化其为己用,查出与组织牵连的朝臣,一步步探查其内部,安插自己信任之人,最终在起兵时,两大组织皆归其旗下。 作为惯例,为先皇所信的亲族中最为聪慧的孩子会被选出,舍弃名姓,进入熙或枭。你母亲韩芊然自幼进入熙,因其天姿聪颖,不出几年便已经成为了熙的首领之一。 我知道,在这一次之前你母亲必然是认得你父亲的,否则也不会轻易出手相救。她查出了真相,并呈报了先皇,由此你父的太子之位在先皇在世时,从未被动摇过。 而后,你母亲便嫁与了你父亲,离开了熙。没多久,你哥哥萧宏便降生了,而同年我的双亲死于一役,你母亲便将我和我妹妹韩烟雪接来一同抚养。 大约在几年后,你降生了,也是那年我作为太子随身侍卫同烟雪一同进入了熙。当时先皇已经正式称帝,是他来到太子殿,为你命名为萧靖的。那是个冬天,我记得整个皇城都刮着冷寂的风,太子殿却因为婴儿清脆的啼哭热闹异常。 后面的故事,史书也记载的很清楚了,就是苍琅之变。 当先皇的丧钟刚刚敲响,太子殿苍琅阁却立刻火光四起。我带了一队人马杀入宫中时,只见到了你重伤的母亲和年幼的你,你父亲和哥哥为了保护你们离开已经被害了。在将你托付后,你母亲却如何也不肯离开早已烈火熊熊的宫殿,她无法将你父亲和哥哥就那么放下…… 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不会活着了,可是没有亲眼看到,我就不能这样把他们留下。 我没有办法不这么去做。 这是她当年最后说的话…… ———————————————————————— 韩琪停下来,声音涩得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房间里只有隔夜的雨滴顺着屋檐跌落的声响。 隔了好一会,韩琪又缓缓说道:“虽然因大火将太子殿彻底焚毁,朝廷也宣称你一同死于苍琅之变。但是关于你逃出的传言还是被传开了。 因此,自你我逃亡之后,就有大批朝臣因不肯归顺或不肯透露你我下落而被害,还有很多人仅仅是因为与此事有牵连便莫名被杀害。 同时萧烨依靠血洗和陷害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逼迫了其余人归顺,而枭和熙也分道扬镳,枭归顺朝廷,熙则由烟雪掌管,护我们一路逃亡。 也是从那时开始,这片土地几乎就不得安生,朝廷虽然表面并不追捕,但是仍旧依靠枭四处捕杀有逆心的臣子,追查你我的下落。且不提那些枉死的朝臣,仅是熙中的弟子,为了隐藏你我下落而被追捕害死的人就不可枚举。 “易之啊,你要知道你的命不光是你的,你肩上背负的可不光是一个人的血债,而是多少个人的希望。有多少被萧烨处死的朝臣的族人们在希冀着可以血债血偿,又有多少冤死的孤魂野鬼在这片土地上游荡…… 我之前从未向你提起你的身世,只是因为即便向你提了,单单凭借你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朝延。而且又有多少窝藏祸心的人想要借你之名去争抢那杨柳之堂的王位,而因此残害多少无辜的人。 可是,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近日一直滞留在此,也是因为也许我们将有个机会,有个机会为那些冤屈的人,为你枉死的父母和哥哥雪恨的机会。这可能是个陷阱,但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我言尽于此。就如同你母亲当年为你改名一样,毕竟你现在是韩易之,而非萧靖,苍琅阁火起,万事皆易之,你的命应该由你自己来选。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不会再多言半句。” 言毕,韩琪掀帘而去。 ------------ 第二十七章 院外丑时的更漏响过,更夫苍老的声音跌宕着融进了夜色中。 韩易之坐在外间的竹椅上,静默无语,空明的双眸中倒影着快燃尽的残烛。 离韩琪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了,韩易之觉得自己还似乎留在无措之中,难以消化刚才的任何一个字句。 那些前朝的来去过往,那些鼎盛繁华或战火纷飞,韩易之从来没有跟自己联系起来过。五岁之前的记忆也是模糊的,隐约只能记得爹娘的轮廓,和一些难以清晰描述的错落片断。 萧靖。这个竟然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搞错了吧,或许是误会吧。自己怎么可能是前朝那死在政变中的皇子呢?自己不过是个父母早逝,漂泊流浪的孩子,有个照顾着自己很唠叨的干爹,有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 或许这真的是搞错了,或许刚才不过是场梦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吧,这是不可能的……. 韩易之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这一切都荒谬的可笑,如果要是讲给彦澈听,他大概会嘲笑自己的。 彦澈……. 韩易之被两个字硬生生地从一片虚妄中拖了出来,猛得感到一阵带着雨丝的冷风穿过帘栊,迎面而来,芩州的夏夜又开始了另一场急雨。 对,彦澈,彦澈,我还要去替他,替他…… 韩易之想要起身,僵硬的双腿却撑不起不住发抖的身体。因为在心里的最深处,他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刚才的一切将那些破碎的梦魇逐渐地拼凑起来。 他知道其实自己是记得的,那座烈火汹汹的宫殿,那些厮杀叫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他几乎能够看见一个有着和自己相似面容的女子,在轻轻用带血的双手轻拂自己的面颊后,提着两柄短剑,重新走入了那座分崩离析的殿堂。 “这个孩子,从今天起,就叫做韩易之,易之可谓不忘,也可谓万事皆易!” 从脑海掩埋的深处,熟悉而残破的声音,终于浮现了出来。 “这些是真的啊,是真的……”韩易之低喃着,手一点点握紧冰冷的剑鞘,而手心的温度却在急速地升高,一股滚荡地气息胸口流窜,喉骨深处一阵阵地发痒,莫名地情愫在底部徘徊,却毫无出口喷薄而出。 “萧靖,萧靖……” 颤抖不住地唇齿摩挲着这个根本陌生的名字,韩易之几乎可以尝到那一笔一划间沁透的木头燃烧的气息,焦糊的,呛人的,夺命的。 慢慢地,韩易之感到自己站起身,握住那柄长剑,一步步走到了屋外,而后抬手一抽,长剑出鞘。 在夜雨中,韩易之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那一道道飞逝的刀光,随着雨滴清脆的噼啪声,割碎墨色的夜空。 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应该要去做什么。在急流失速的剑影,他忽然看见了八岁那年,他们一行人离开越州时,所乘的那一叶扁舟,周遭的景色随着水波一点点逝去。自己一边哭着,一边冲岸上的朋友小宇不停的挥手,直到他化作模糊的快要看不见的黑影时,自己还在不停地喊着,一定会回去看他,一定会回去的。 年幼的自己总是以为,只要尽力了,只要还相信,只要不停地努力,想要做事情总是能够达到的,心中所想的毕竟会实现的。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自己已经不会再见到那年幼的同伴了,自己也不能再做回一个韩易之了。 一直以为,将心底莫名的情结淹没,就不会跟那个明澈如莲的人再有牵连;以为自己马不停蹄赶到京城,就可以救下薇然夫人;以为再早一步,就可救下绫晓;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什么都放下,带那个人离开,带他离开了…… 可是没有,都没有,自己就像急流中残破的河灯,拼了命却仍旧被水流掀翻,带走…… 只剩下这最后的一步了,却还是不能够了。因为自己已经不只是韩易之了,自己的性命已经不是自己可以定夺的了。 对于那些枉死的魂魄,自己不知道能够去做什么来挽回。但是,现在能够了解的是,对于屋内的那个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 哐啷一声,长剑回鞘,却在莲色的箭袖上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 第二十八章 “再淋雨,就要着凉了,进来吧。” 立在雨地,已经淋的湿透的韩易之猛然一惊,抬头却看见本因还在昏睡的柳彦澈正立在内间半开的窗畔,隔着沉重的夜色笑颜楚楚。 “彦澈……” “先进来吧。”说着,柳彦澈又将半开的窗户闭上了。 韩易之丢开手中的剑,快步走进了房间。 披着长袍的柳彦澈,正端坐在内间的桌旁,抬手挑亮刚点燃的烛台。 “彦澈……你……” “先坐下吧。”柳彦澈拍了拍身旁的凳子。 看着柳彦澈平静的样子,韩易之心里更沉了几分。他走过去坐了下来,侧身问道:“何时醒的?” “你并没敲晕我,我只是头昏了一下,你一出去,我就清醒了。”柳彦澈笑着斜看着韩易之:“你啊,是觉得我太弱,还是下不去手呢?” “那么,都听到了吧。” “嗯,都听到了。” 房中再度静寂下来,柳彦澈隔着昏黄的灯火注视着韩易之的侧脸,忽然倾了倾身子,伸手抽掉了韩易之的发簪,一下下抚摸着被雨打湿的长发。 “彦澈……” “什么都别说了,你真的是个傻子啊,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是傻子呢?我娘,我爹,我那个傻弟弟子轩,凝霜,绫晓……绫晓……还有你这个傻子韩易之。” “彦澈,别……”听到那酸涩的声音,韩易之慌忙伸手想要去擦柳彦澈忽然淌落的泪,却被彦澈推开了。 “我没哭……我只是觉得可笑,自己自诩聪慧,却陪着一帮傻子折腾了这么些年……” “……” “韩易之你真是个蠢才啊!你就打算这么舍弃所有,为了我这么个人把命搭上吗?” “……” “如果今日周叔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如果你根本从来都不是什么萧靖,你今天是不是准备就这么丢下我,去赔一条命?就跟绫晓那个傻子一样?” “彦澈……” “别喊我!别喊我……”柳彦澈本想怒喝一声,却被满喉酸涩挡了回去,他猛伸手紧紧地抱住了韩易之,用自己的下巴死死地抵在韩易之削瘦的肩膀上:“你不许,你不许喊我……” “彦澈……” “不许喊我!” “彦澈……” “你要是敢随便死了,我……我…..”柳彦澈将韩易之搂得更紧些,孩子耍赖似地反复道:“你不许死,我不许!我不许!” “我……” “说你不死!说!” “……” “说你不死!说你要好好活着!” 听见那声音里隐忍的酸楚,韩易之认命地将头埋进柳彦澈的领间,紧抱着彦澈嘶哑道:“我不死,不死,我好好活着。” “对,你不死,你不死的……”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你要好好的,”彦澈抿出一抹苦笑:“而我尽力活着就够了。” “彦澈…….” “我还有话说。” “好,你说。” “韩易之,你答应我,从今天起,你会尽力听周叔的话,尽一切可能为你爹娘复仇,为枉死的人复仇,然后登上你父皇曾经的位子,做一个让天下人景仰爱戴的君主。” “…….彦澈,你知道,即使不发誓,我也不会弃那些枉死者不顾的。” “好,真好,这才是你该做的,这才是你该做的……” 蓦地,柳彦澈松开手坐直身子,一字一顿道:“我还有最后你个请求,你不可以打断我,而且这件事你必须做到,不然我柳彦澈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看他肃穆地说着这么无理的话,韩易之苦涩到竟然想笑:“彦澈你啊,哪有逼着别人拿你的命发誓的啊!” “我不管,你答应我,你必须答应我。” “……好,你先说。” “好,但我说了你就必须做到。” 说着,柳彦澈站了起来,踱至窗边,再次将窗子稍稍推开,夏雨的气息立即席卷了房间。 靠着窗棱,他伸手将袍子拉得紧了些,远望着院中随风雨摇曳的花草,厉声道:“那就是,请你忘了此刻之后的我。只当柳彦澈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柳彦澈这个人。我的命,我的劫数再也与你无关,你更没有资格替我做什么,为我舍弃什么。你要长命百岁地,好好活着。否则,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 外面的雨声愈来愈急,听起来似乎要转成暴雨了,这是芩州秋季要抵达的迹象。柳彦澈回身看着韩易之的背影,想起了头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夏夜。在他们的身旁,一池碧水开满了盏盏白莲。而经过这一场急雨,那池莲花不日也该萎去了。 “柳彦澈,你是在嘲笑我吗?”韩易之突然冷冷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说啊!你是在嘲笑我吗!”韩易之猛得站起身,走到柳彦澈身旁紧紧按住他的双肩:“说啊!” “我没……”本要说些什么的柳彦澈,看到韩易之悲怆的神色,沉默了。 “你是在嘲笑我没用?我什么用都没有,我连自己都帮不了,所以更没有资格帮你?” “……” “你在笑我,一个早该死在十年前的人,一个背着不知多少人血债的人,一个连自己都帮不了的人,还妄图保住你,对不对?对不对?” “韩易之,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你在笑我蠢,笑我无能,笑我连绫晓姐姐一个女子都不如。她愿意用命来换你,而我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想带走你,我想保住你,我想保住你柳彦澈,但我连资格都没有!” “你别说了!”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确实没有资格!”一声爆喝,柳彦澈推开了韩易之,狠狠地瞪着他:“你说的对,因为你确实没有资格帮助我,你更加帮不了我!” “韩易之,我告诉你,就像你说的从周叔告诉你一切开始,你的命就已经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了。你没有资格替我去做什么,而我,也同样没有资格去帮你做些什么……” “……”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没看出来你可笑可悲?没看出来我比你更加可笑可悲吗? 你有你的路的,我有我的命。我们都背负了太多,多到连自己的路都不一定能走下去,还说什么去保住另一个人?还说什么离开……说什么…..”哽住的柳彦澈侧过了脸,让凌乱的头发掩住满目的凄然。 “我们已经不能够了,韩易之,你难道不明白吗?” ------------ 第二十九章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既然已经不能了,记得反而不如相忘,来得好过些。明知道做不到了,为什么还要来一遍遍折磨自己呢?” “记得不如相忘?记得不如相忘?”韩易之低语着,一拳砸在了窗框上:“那么我问你,你忘得了吗?你甘心吗?” “不甘心?忘不了?”柳彦澈嗤笑着:“那么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可是……可是……” “明知道不能够,不可能,但是你还是想帮我对不对,你还是放不开手对不对?” “……” “你个傻子啊,太傻了。” 一声慨叹,柳彦澈转身,轻柔地吻住韩易之发红的眼角:“你不用放不下我,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会尽力活着,我绝对不会轻易去死,因为还有很多该死的人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代价……” “是的。在清醒过来后,我就想通了,我不会再傻到去以命抵命,仅仅一死,太便宜他们了!我要让他们跪在我的脚前,向我爹娘,向绫晓,忏悔他们所做的一切。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他们现在所拥有的,所至爱的一切是怎么灰飞烟灭的,我所受的,那些死去的人所受的,我要让他们千百倍来还!” 突然,疾风卷过,吞没了烛台微弱的光芒,房中瞬间陷入泥沼般无边的阴霾。但,就在烛火熄去的时刻,韩易之看见了彦澈那双栗色的眸子,闪过烈焰的颜色,刺目地可以烧尽万里长空。 “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在我能够做到这一切之前,我都不会死掉的。但是,这也是为什么,我恳求你韩易之,从今天开始忘了我。因为,我不知道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我为了走到那一步,我会不择手段,我会出卖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可能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 “所以,我求你,记得那个在你心里的柳彦澈,然后从今天起将我忘了。因为,我将不会再是你心里的人了。” 韩易之狠狠闭住双眼,任那字句利刃般穿过自己。 怀抱着这个注定要离开的人,他开始觉得支持着自己最后的一丝气力在分崩离析。这个人就要消失了,而挽留的资格,不属于自己。 黑暗的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河流,两旁长满了妖异的花朵。远方,一个模糊的身影被推进了轮回汹涌的河流,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拥有声音,唯有绿色的汁液不断的从裂开的胸口涌出。 ————————————————————————— “韩易之,抱我。” 耳畔忽然传来这样的声音,错愕中,韩易之感到滚烫的唇贴住了自己的唇,淌在自己脸上的泪却是冰冷的。 “韩易之,抱我,记住我,记住现在的这个柳彦澈,在我的手上还没有染血之前,在我还没被罪孽弄得肮脏不堪之前,记住我。” 窒息的黑暗中,韩易之看到柳彦澈凄绝的笑开满了自己视线。于是,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吻住了他,深深地吻住了他。 繁复的衣物被撕扯着散落,身边的桌椅被推翻,烛台杯盏跌碎一地。但是他们听不见,更看不见,能感到的只剩彼此愈来愈来炽热的躯体,绝望吻不断地烫伤彼此的肌肤。宛如游荡了千年的僵尸,只有攀附着彼此,用一根根枯骨死命磨蚀彼此,才能从剧痛中感到生的气息。 他们相拥着,踉跄地摔倒在床上,扯下了一层薄薄的纱帐。贴着韩易之滚烫的胸口,背部一面贴住冰凉丝滑的被褥,柳彦澈完全不能呼吸,焦热得仿佛快要被烤熟的鱼。可,越是死命吻着韩易之想要解渴,越是渴得喉咙都快裂开,被韩易之的吻折磨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抱我,韩易之,抱我。” 说着,混乱中柳彦澈扯住了韩易之的手,往自己的身后带去。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男风在贵族私下间并不稀奇,柳彦澈也隐约知道大概会发生什么。 “抱,我,抱……我……”焦灼的恳求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意志已经濒临崩塌的韩易之,却硬生生地克制住,艰难地按住了柳彦澈的手:“不,不行……” “没,没关系的……我要你,韩易之,我要你记得我。”往日傲然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不行,你的烧刚退,你会,你会受不了的。” “……韩易之……”柳彦澈狠狠地将这两个字挤出牙缝。 听到这样的字句,在极限边缘地韩易之竟不由地笑了,伸手抱住了柳彦澈。 “没关系,我还有方法,记住你。” 被抱着的柳彦澈只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就被接下来的步骤惊呆了。他惊愕地伸手抵住韩易之,无措道:“韩,韩易之,你做什么?” “记住你啊,用我自己记住你。”韩易之温柔地笑开在彦澈的眉梢眼角。 “韩易之,你……你个傻瓜……”柳彦澈嘶哑着,抓着韩易之,却根本拿这个温柔的傻子毫无办法。 “我是傻啊,不然怎么会喜欢你呢?” “韩易之,你会伤到的,你……” “我不怕。因为,我要记得你。”韩易之咬牙深吸了口气,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准备。 “而且,我也要你柳彦澈记得,你是我的,你是我韩易之的,只要你活着,你柳彦澈就是我韩易之的。” ————————————————————————— “柳大人,柳大人.” 胸口一阵剧痛把柳彦澈从梦中拽了出来,睁开眼看到凝霜正用帕子给自己擦拭额头。旁边一身墨色软甲的子轩正端着碗汤药。 “我,怎么了?” 凝霜扶起柳彦澈,又示意子轩将汤药递给他:“您昨日在尚书府饮酒太过了,这不,灌了醒酒茶还醉了这么久。快喝了,不然头疼可别怨人。” “嗯。”柳彦澈一口气喝完,就递还给子轩:“还真是烦劳我的侍卫长递汤换药了。” “不敢,”子轩面无表情地侧身一步:“如果没有吩咐,我先下去了。” “去吧,凝霜,你也一同去吧。” “是。” 扶着柳彦澈重新倒下,放下幔帐,凝霜便执灯带侍从退去了。房中再次漆黑如梦中的夜晚,柳彦澈伸手按住了挂在胸前的那块玉。刚才就是它,骤然变得冰冷彻骨,将自己拖出了梦境。 那,是他的玉。 在不见十指的夜晚,柳彦澈感到韩易之的血一点点沁透了自己,以最傻的方式在柳彦澈一半的魂魄上镌刻上了韩易之的名字。 “这个是我至亲的人唯一留给我的。” 醒来时,这块温润如他的玉就贴在了胸口,而那一脸苍白的人还在昏睡中。 柳彦澈起身,打来热水,擦拭干净彼此,拿出柜中的衣服换好。而后,找来了把剪子,各自剪下一络头发,紧紧系在一起,塞进他半握的手中。 虽然这样可笑,或者过分的女儿气了,但是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结发……结发……没想到自己竟有遇上的一天。 “那么,韩易之,我走了。” 认真地再看一眼,就转过身不再回头了。 ------------ 下卷 ------------ 下卷 第一章 “彦澈……” 听到身后柳慕的声音,立在枫树前的柳彦澈从容回身,行跪拜之礼:“禀大人,幕州府衙之事已经处理妥当了,后患皆除。” “好,起来吧。我说过,私下里就免去这些礼数吧。” 柳彦澈慢慢站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弯着栗色的眸子,默然地看着柳慕:“听凭大人指示。” 柳慕点点头:“你先行回去休息,近日情形看来枭暂时都不会有任务了,你刚好用此段时间将伤好好养养。” “谢大人。” “彦澈,你入枭已经多久时日了?” “两年有余。” “嗯,”柳慕低头盘算了片刻,接着道:“朝廷中我各方的部署也差不多了,若这次幕州府之事全然平息,也就是时候将你引荐入朝了。” 柳彦澈低压的长睫转过一道凌厉的光,但又很快消逝了,他恭敬地拱手道:“多谢大人抬举。” “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还得慢慢来。” “这个,彦澈知道。我会很耐心的” “嗯,”柳慕仰头看着柳彦澈身后的枫树:“刚见你看它入神,是喜欢枫树吗?” “哦,倒也不是,只是看它红得剔透,才恍然觉得深秋又至了…….”说着柳彦澈也半侧过身子,凝望着阳光下那层层叠叠的红枫,微蹙着眉头,脸上却若有所思地划过抹轻笑,顿了片刻,他再次行一礼道:“若无他事,彦澈告辞了。” 见柳慕不语,柳彦澈就慢慢地退出了院子,留柳慕一人独立在满园的红枫之中。 凝视着柳彦澈离去的身影,柳慕好半天才逐渐地回过神来。 他,刚才是在笑吗? 其实,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柳慕就已经无法挪开他的目光了。不是因为那夺目的外面,而是那人凌厉的气势,宛如用碧玉透雕的匕首,美丽易碎,却又锋利无比。那是被逼迫出来的坚硬,沁着入骨的悲凉。 注意到他,想要去帮他,大约是因为他跟自己很象吧。 查人打探了他的家世,大户之家,却不幸是毫无背景的妾室的孩子,对于很多东西,不拼了命去争去夺,就会被别人抢得两手空空。 柳慕懂得这种滋味,虽是嫡出,但头上已经有好几位二房三房夫人所生的兄长了,她们虽为妾室,却也是名门之后,婚姻就是朝廷间的联盟。唯一能够倚仗的母亲在生下妹妹后就过世了,所以自己明白,明白柳彦澈那栗红眸子后面的欲望。相较之下,其实自己更加幸运,毕竟还有嫡子的身份,有着朝中掌权的舅父。 而那个立在船头,为他将夕月河的故事娓娓道来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只靠着自己一把削瘦的身骨,想要为自己的亲人撑开一片屏障。 仅仅几面之缘,这个人就刻入了心底,没有别的,只是想要去扶他一把,只是想靠近些看看这个摄人心魄的人。 然而,绝美的事物,凌厉的人,似乎都被那些黑色的欲望所觊觎着,窥伺着任何一个机会要将他们毁灭。 在堂皇的大堂上,柳慕发现自己竟然弱得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毒杀生父这种事情,是这个眼神明澈如莲的人,万万做不出来的。可是他竟然帮不了他,他只能尽力将案子一拖再拖,妄图能够从那些“确凿”的证据中发现真正的事实,可是就直到那个无辜的侍女被太守刑讯至死的一刻,自己还是什么都做不成。 长叹中,柳慕抬手摘下了一片红枫,阳光下,叶子艳如烈火,摸起来却毫无温度,象那一天那人执著的双眼。 那是要离开芩州的前一天,他忽然一身素色布服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双膝跪地,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 “请帮助我,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帮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肯帮助我。” “你想要什么呢?” “权力。”他抬起头,双眼只是着柳慕,里面布满了恨的颜色,不是愤怒,不是狂躁,是镌入心底的恨,寒冷而平静。 “为什么?想要复仇?” “对,只有权力才能将那些人的一切都踩碎,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获得的一切,自己心爱的一切,都被踩碎在眼前。那些枉死的人所受的苦,我要让他们也一一尝尽。”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是只有你还有可能帮我。于朝廷而言,杨柳两家利益相斗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而于你,我知道你是跟我一样渴望权力的人,去压倒踩在你头上的那些人。所以,我来求你。” 柳慕盯着柳彦澈,背起双手:“可如果我不答应帮你,你会怎么样呢?” 柳彦澈看了看柳慕,神情平静依旧:“那么,我会等,我会去找,我会用尽一切方式去找到让我获得权力的方式。” 一霎时,柳慕看见了埋藏在柳彦澈眼中的杀意。他确实是决意而为了。柳慕看着他,半晌,抽手将他扶了起来:“其实,你说对我,我们是很相似,尤其是我们心头的欲望。所以,你既然来求我,我是会帮你的,但是你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在乎的都没有了,所以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唉……”柳慕摇摇头:“既然如此,我答应帮你。但是你要明白,我也并非实权之人,只不过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棋子。所以,帮你的代价就是你要效忠于我的父亲,为我们柳家办事。” “这也是我求你的原因,朝廷斗来斗去,不过是两大派系,你们越强,就意味着越将我的仇人踩在脚下,我柳彦澈甘之如饴。” “好。”柳慕缓缓背过身去:“我这次回程,你就一同前往,抵达京师我自有安排。” “是,大恩不言谢。”柳彦澈微笑着屈膝,眼眉在阳光的涂然下映出血的色泽。 “你并非没有笑过,只是……”柳慕自语着,将手里的叶子丢在了地上,慢慢地踱回了房中。 只是每一次笑都弥染着血的气息。 毕竟,是自己安排这个人进入的枭。枭和熙两大派系自苍琅之变后分道扬镳。然而枭虽听命于朝廷,却并非完全受控制,只是做着付钱才做事的买卖,朝廷只是被尊为最大的买主罢了,但不代表它没有倒戈相向的日子。 这才是让那个皇帝头疼的地方,而这也是柳慕抓住了机会的地方,因为自己的外祖父曾是当年暗中执掌枭的人之一。虽然后来因枭内部的变化,外祖父的离世,联系逐渐断裂,但是只要找到修补的方法,却将成为他们柳家将来极大的筹码。 自己在暗中将此事透露给了父亲,果然因此大受赞赏,几年来经过自己暗中调派,逐渐打入了枭的内部。但是唯一麻烦的就是,安排的人并没有过分出色的,若要真正掌握枭,就必须一个特别的人。 所谓特别,就是能舍弃性命,舍弃名姓,舍弃良心,能成为枭真正杀手,且听从于自己的人。 可叹的是,柳彦澈经成就于此。 他确实是可塑之才,且不论才智和身手,他最符合的一点就是他眼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这是现今执掌枭的鬼舞所言。 所以才会在柳彦澈仅入枭半年后,就传授了他引刃之术。这是枭流传依旧的咒术,如同鬼舞这个称号一样,只有未来有可能执掌枭上层的人,只有能舍弃一切的人才能全然掌握。 因为这是一道自毁的咒术,通过自己的血来咒杀他人的咒术。 杀人者,自短其寿,这是所有杀手都明白的道理。 然而,那个人却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就掌握自如了。他第一次的任务,就在半年前的彬州府,自己在不远的楼台上见证了整个过程。 悄然无声,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呼救的时刻,就再也不能言语了。他一身素白地立在昏暗的月光下,安然平和,只有脸颊上那道深深的血痕在控诉着刚刚发生的血案,可随着月光转过,痕迹也逐渐消散了。 转身前,自己看见了,他嘴角弯起,笑意淡然,脸颊的轮廓绝美而毫无瑕疵。而四周的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不禁要流泪。 柳慕脑海里只有两个字,修罗,残酷而美艳的修罗,立在冥河鲜红的血水中,微笑俯视着往来游魂枯骨无数。 可是,真正的修罗,其实不是把他逼到这一步上的人吗?其实自己,父亲,那些盘旋在权势之端的人,才是吃人噬骨的饿鬼修罗吧。 但是,刚才他却笑了。 柳慕记得相似的笑容。在自己的船上,柳彦澈不意间望向不远处的那艘船时,脸上就浮现了这样的笑,蹙着眉若有所思地笑着。 可是此时,你为何要笑呢? 身后,忽闻哀鸿几声,蓦然心惊间,回首望去,残阳已如血。 ------------ 下卷 第二章 京城外郊 “彦澈哥哥,你回来了!” 一路赶回自己京城郊外的住处,还没推门,就听见清脆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彦澈心里一动,半垂下了头。 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张笑眯眯的脸从里面探出来:“我果然猜对了,算日子彦澈也该到了。” “嗯,小陌算得很准啊。” 彦澈伸手拍拍那凑上来的小脑袋,踏进门里。而柳小陌就顺势贴了上来,蹭着肩膀撒娇:“彦澈哥哥你可回来了,凝霜姐姐讨厌死了,成天欺负小陌。” “柳小陌!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遍!”话刚至此,凝霜就顶着一张晚娘脸,拎着扫把从隔院冲了进来:“从彦澈少爷走了之后,你小子干了多少坏事啊?我都懒得计较了。你倒好,变本加厉!不仅书不好好读,还联合隔壁户那家的小猴子一起戏弄先生,先生都快被气昏了,我要是今天收拾不了你,我就不叫凝霜!” “喏,彦澈哥,你看你看!她就是这么欺负我的,成天不给我饭吃,还要打我……”小陌猫在柳彦澈的背后,一边撇着嘴扯着柳彦澈的袖子撒娇,一边偷偷冲着凝霜吐舌头。 “你……” “好了,好了,”柳彦澈看着快要背过气去的凝霜,上前夺过了她手里的扫把:“这小子皮,你又不是不知道,罚了也没有的。你要再生气,凝霜就要长出皱纹来了哦。” “彦澈少爷……”凝霜咬着牙瞪着柳彦澈,还想要在说些什么。 却没成想柳彦澈跟小陌这次倒是达成了一致,一起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同声说道:“凝霜就不要生气了嘛,好不好。” “……好啦。”凝霜被那两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的最终没了主意,叹口气,点了点头:“但是,小陌你也不能老这么皮了。明天你就带着隔壁家那小子去给先生道歉去。” “嘿嘿,没问题啦,凝霜姐姐最好了!”小陌笑着正要往凝霜怀里扑,却耳朵一动,转过了身去。只见半闭的院门处又探出了个小小的身子,有点羞涩地冲小陌招手。 “啊,小耀来了,彦澈哥哥,凝霜姐,我出去了。晚饭就回来!”说着,小陌唰地一下就没了影踪。 柳彦澈愣了愣神,发现院落里瞬间就只剩下了自己和凝霜,不自主地摇摇头。哎,教这小子轻功,结果全被他用在跑路上了。 “唉,彦澈少爷,你也就只能捡这么一个野小子了。你要是再捡一个来,那我可就真的不干了。” “是,知道了。” “一路上还顺利吗?” “嗯,还好。” “那就好,”凝霜看着柳彦澈一脸的疲累,拿回被夺走的扫把:“我这就吩咐人去烧水,您先洗洗,厨房的饭菜半个时辰就能好了。” “嗯。” “哦,还有,”凝霜稍稍停了片刻,而后放轻了声音道:“旧伤没有发作吧?药都有记得换?” “都有,都有,凝霜小管家婆快给我烧水做饭吧。” 看了看柳彦澈,凝霜也就不再询问:“那您先回房,我去去就来。” 看着凝霜离开,柳彦澈眼底的悲凉才慢慢显露了出来。自己的伤,凝霜都晓得,自己的事,也不知道凝霜晓得多少。但是她已经学会了,只要自己不提,就绝对不去过问。不论自己是在半夜带着多少刀伤回到家中,还是自己一身是血的拖着那个小鬼头回来,凝霜都学会了不问缘故,只是默默地打理一切,替自己省去后顾之忧。 每个人都在学习,在看见过血的颜色后,学会沉默地应对。默契地不再提起曾经的伤口,只是无声地扶持着慢慢向前走去。 就像关于小陌这个小子。 彦澈眉间微蹙,半合双目,煦暖的阳光洒满面颊,为那犀利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 捡到这小子快两年了吧。当时,自己才刚刚进入枭不久,负责替一次刺杀的任务善后。那小子的做官的长兄因为几首暗讽今日朝廷的诗,早就砍了头,而后全家流放。但是那些人总是觉得还不够,斩草除根这个话真是都被奉为了名言。枭的两个高手已经在京城外就将一切都处理好了,自己只是随后检查检查有没有残存的。 结果,还真的有。那是个被家人用身体护着,没有受到致命伤的活口。但是,还是被伤到几处大的血脉,根本不用动手,过半个时辰就回去自行见阎王的。 柳彦澈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那孩子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柳彦澈站在无数破碎的尸身之间,怔了好久,然后伸手搬开那些还在淌血的尸块,把他拖了出来。谁想刚把他拖出来,那孩子就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柳彦澈的脖子,血汩汩淌下来。柳彦澈连躲都没有躲,只是那么抱着他,一路赶回家中。 带回来的时候,凝霜惊讶了片刻,就连忙遣散了院内的仆人,独自烧水,让血淋淋的两个人擦洗,又找来了嘴严的大夫来给治伤。 大约花了两个月,伤才养好。半年,那孩子才能说话。可是他似乎除了记得自己叫做小陌,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也好,那种记忆忘了也好。 至于为什么救他,柳彦澈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但观察着凝霜照顾小陌的样子,柳彦澈明白凝霜是晓得的。 “彦澈少爷,水和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快点进房吧。” “好。”柳彦澈应声,慢慢走进房中。 为什么呢?大概是那孩子的眼神吧,真的很像,跟当年跪在柳慕面前的自己很像,很像。可怜而可悲的样子吧。 想着,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脖子,那时的伤口早已经好了,只有淡淡的红迹。他咬得那么狠,是因为太恨了。 那么自己呢?伸手摩挲着自己干涩的双唇,自己也曾那么狠地咬过一个傻瓜,也是因为恨,才会那么凶狠。恨他怎么可以傻成这个样子。 又是一个秋天了,傻瓜,又是一个秋天了。你,我还记得。那么,我呢? ------------ 下卷 第三章 三年后明纪十五年初春皇城御园 “哈哈哈,爱卿所言甚是,连日辛苦了,回府好好修养。” “是,臣下告退。” 金色帘笼一挑,柳彦澈从御园的湖心楼中退了出来。只见他着一身烟色梅花暗纹的软缎便服,过腰的长发松散地中玉簪略略挽住,漆黑的发丝柔顺地顺着纤长的腰际垂落,一款御赐的嵌玛瑙锦带束在腰际,愈发显出身形修然。 走到越湖而建的穿廊口,他缓了脚步,斜着目光望向湖边一侧刚抽了新枝的柳树,一边接过宫人递地外袍披了上来。 “有劳了。”温和的笑意在白玉般的面孔上悄然绽放,栗红的眸子漾着炫目的光泽。 “不敢,”宫人虽已年长老练,但仍被看得羞赧地几乎不能抬头:“圣上说这湖心亭新建,一路穿廊繁复,就由奴婢引大人出去。” “请。”漂亮的嘴角一抿,带着轻笑般的声音将宫人让到了自己前面。 “那位姐姐她运气真好,可以跟彦澈大人说话。” 见柳彦澈跟着宫人远去,年纪稍幼的站殿宫女背过身,朝自己旁边的人悄声道。 “是啊是啊,”另一个挽着双髻的宫女连声附和:“不过要是换做我,我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大人实在是,实在是太太好看了。” “就是啊,”小宫女点着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比后宫好多妃子都好看呢。” “那当然了,不然圣上能看中他?你看他现在那么春风得意,还不是因为……” “你们两个,不老实伺候,乱嚼什么舌头!” 身后一声低喝打断两人的私语,一抬头竟是刚刚那个引柳彦澈出殿的宫女,而她身后正站着笑意昂然的柳彦澈。见了这幅情形,两个宫人连忙低头不敢再言语。 “两个小丫头年轻不懂事,大人莫要见怪,奴婢这就把大人的东西找来。” “无妨,你快去快回。” 柳彦澈倚在穿廊边,故意斜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宫人,看着她们尴尬得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若不是回来取自己外袍上御赐的出入金牌落下了,也就听不到这一出了。 而至于刚刚宴席上的那几位大臣们,从他们眼里藏着鄙夷,就能猜出他们背后的话绝对要比这些女子难听上许多倍。 而,这是自然的。凭他们谁可以一身便服,自由来去于皇上身边?身佩御赐之物,除皇亲贵戚,其他朝臣皆可不跪?凭谁可以,在三年之内,仅凭吏部尚书引荐,就可以官位直逼三品,并兼任京察御史,牵制各级官僚? 为什么?这是所有人都会问的,他柳彦澈到底凭什么?政绩突出?这不过是提拔是敷衍之词罢了。而真正的理由连皇帝自己也没提过。所以,就任由人来猜度了。 他们怎么猜,柳彦澈自然心中有数,而这也是他的目的。不过,再龌龊的想法,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不敢提起,他们敢得不过是苟且地笑着,而后把愤恨留在眼底。 袖管里塞着这几日调动的奏章。很厉害嘛,那继承了大笔钱财的柳翰绎,在这杨柳之廷的路上爬得很快啊,都要超过他那个当太守的舅父了。当然,仅凭现在的自己是拦不住的,而自己也是不会去拦的。 荡然飘来春风徐徐,夹杂着梨花柔和的香气,柳彦澈舒展眉头,将收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屈起。 再等等,再等等,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不在乎等得更久,所以请接着向上多走几步,这样你摔死的样子,会更难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人,又有杨策少爷的帖子来。” “嗯,堆在那里就可以,”柳彦澈埋头在桌案大堆的文书中,顺手指了指书房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 “……是。”凝霜放好帖子,走到柳彦澈跟前,一把推开了彦澈面前的文书,接着回身把跟随侍女端着的汤药放在了书桌上. “我不饿,我先看完就吃嘛。”柳彦澈仰头,笑眯眯地冲凝霜撒娇。 “少来,我可不吃你这套。”凝霜拍了下柳彦澈的头:“你这么大人了,还老跟小陌那小子用同一种耍可爱的把戏!告诉你,别的事我管不着,但是你不好好吃药,我就得管了。” “唉。”柳彦澈认命地开始对付眼前那黑乎乎的汤药,屏着气狠着心一大口灌了进去,漂亮的脸立刻皱到了一起,瞪着大眼睛呜呜咽咽地瞅着凝霜。 “知道了。”凝霜皱着眉把托盘上熬好的蜂蜜水递给了彦澈。 柳彦澈接过,大口喝完,好半天才缓出口气:“这药苦死了,凝霜你是故意欺负我!” “欺负你个头!你本来身体就一直没养好过,前几个月,年节一来,你赴宴的时候也不注意,就在那里给我冷酒热酒的瞎灌一气,你再这么把自己折腾下去,就是大罗仙丹也救不了你!” “哼。”柳彦澈撅着嘴巴,眼睛不怀好意地瞅着凝霜:“我的身体才没有问题呢,肯定是你想给你家的程璇哥哥拉生意,让我在他家买药,才联合他一起说我得大补特补,凝霜你见哥哥就忘了自己少爷哦。” “彦澈少爷!”凝霜脸已经完全红到脖子根了,正要大吼柳彦澈的时候,忽然一个小侍女推门进来。 “凝霜姐姐,那个,那个程家药铺的程少爷来送之前订下的药品了。” “啊呀,程哥哥来了呢,凝霜姐姐不去看看嘛?”柳彦澈极力发挥自己打蛇随棍上的精神。 “少爷!”凝霜的脸烫的基本都可以煎鸡蛋了,唰地冲出了书房。 “唉,不经逗的小丫头啊,”柳彦澈笑着,转向还留在屋中掩嘴而笑的侍女:“小碧,把这些都收下去吧。” “是。” “对了,小陌做什么呢?” “禀大人,小陌少爷说他出城找朋友去玩了,叫您不必等他晚饭了。” “唉,这小子就晓得玩。好了,你下去吧。” “是。” 待侍女出去将门掩好,柳彦澈重新拿过手边的案卷,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站起身,推开了书房向花园一侧的窗户。 那里种了一院的三月霜,在春日下,开满细碎花朵的枝桠颤巍巍地随风摇曳。 户部的崔侍郎曾来赏过花,说美则美矣,只是一院皆白实在有些不祥。自己打趣到,那就再种半院的海棠。后来想想那泣血一般的海棠,配上着三月飞霜岂不是更加不祥。 就如同这个冬日,那一块块零碎尸首的血,染透初雪的样子。 那好像是一伙隐匿了很久的前朝叛臣,隔了这么多年,仍旧想要造反起义,未免太可笑了些。可是看着那些人的眼睛,柳彦澈却下不去手了,犹豫中腰上就中了狠狠一剑,接着肩又被刺入一剑,有人从背后扑到了自己,有人用脚踩住了自己的脑袋。既然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本来是不想让他们死无全尸的。 待自己身上的血慢慢止住后,睁开双眼,眼前只有大片大片被血染透的雪白。脸上传来阵阵的刺痛,开始以为是伤口作痛,一摸才发现是无色的泪迹。杀过多少人了,自己已经不记得了,那么现在为什么要流泪了。 暖暖的春风顺着窗格滑过,柳彦澈却觉得骨子里都泛起潮冷的湿气,他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力地闭上双眼,可是那大片美丽的三月霜仍旧牢固地刻在了视线中。 记忆是个有趣的东西,有些忘记的一直牢牢铭记,而一些想要记住的,蓦然回首只剩下一些零碎而错乱的片断。不过几年前的事情,再度记起,却发现都被沾染了血的味道。这就是报应吧,堕入这万劫不复的魔道,所以连一点点单纯干净的记忆都不在被给予。连第一次三月霜下见到的面孔上,都染着黑色的血污。 “大人。”侍女突然推门进来,打乱了柳彦澈的思绪。 “何事?” “杨翰林来访,希望大人见上一面。” “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见。” “可杨大人他说,如果柳大人此时正忙,他可以等……” “那就让他等。” “……是。”看着柳彦澈不耐的样子,侍女慌忙行礼退下。 柳彦澈叹了口气,坐回到桌案前,无言地将手贴在额头上。 杨策入翰林院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撞见他则是在刑部尚书的酒宴上,落座时就看见了酒席对面的杨策,及站在他身后的薛浩凡。柳彦澈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那两人的脸上分明是见了鬼的表情。 是的,你们看见的就是鬼。 柳彦澈当时一边慢慢品着微微发甜的桂花酿,一边笑意盎然地看着他们。自己就是鬼,除了杀戮以外什么都不在乎的罗刹! 可为什么他们还要那么执著呢?执著地想要从这把枯骨里挖出以前的那个柳彦澈? 说等,他们就真的等了两个时辰,柳彦澈最后被凝霜瞪得受不了了,这才慢慢踱进会客厅,端坐在正座上,看也不看来人便扬眉问道:“不知杨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彦澈。” “我知道了,那看吧,不过看多了,圣上可能会生气的。”柳彦澈幽幽地笑着,满意地看着杨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彦澈,你别这样,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都不会理睬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一直都是。” “唉,”柳彦澈眯起双眼,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额头,笑道:“杨大人,朋友这两字,我消受不起啊,什么做朋友的话,还是留给您这样未经世事的人,比较好些,我彦澈,早已经没这个福分,也不需要什么朋友。” “……” “还有,有时候,别人的话是要听听的,什么委身啊,禁脔啊,下贱啊,听好了就要记住的,因为你的朋友,柳彦澈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彦澈大人。还有,杨翰林,您的官阶,也最好给我牢牢地记住!” 杨策的脸白了白,却意外地没有回嘴:“……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那就好。” “那么,”杨策抿唇顿了顿,接着道:之后是否还有幸能再见您呢?” “见我?”柳彦澈一挥袖摆:“那只能再说了,我可不是那么清闲之人。” “只要您还有空,我还是希望可以同浩凡一起再来。”说完,杨策垂下头,慢慢走出了会客厅。可跟随他来的薛浩凡却没有离开,那温和黑亮的眼睛让彦澈想起相似的人。 “彦澈,请多保重。” 柳彦澈点点头:“好好照顾他,还有最好不要再来见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很快会变成敌人的,如果你还在乎他,就让他尽量避开我,因为我要的是他亲人的性命。挡住我的路,我是不会客气的。送客!” 言罢,柳彦澈放下手里的茶杯,快步回了内院。白皙的面孔是一派凛然之色,可刚踏进房内,削瘦的身骨就不能自控地晃了晃,腿接着一软跌在了地上。想要伸手去扶旁边的桌台,却只拉住了垂落的台布,一使劲,桌案上的茶具噼里啪啦地跟着碎了一地。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黑色的眼前一条美丽的河流蜿蜒展开,有河灯在缓缓漂浮,耳边琴声零落。一抬眼,不远处,半醉的杨策正在和浩凡抢着酒杯,而角落里的子轩正微红着脸用指尖一下下拨着膝上的箜篌。 飞雪穿过掀开的围帘摇曳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刚觉得有点冷,厚厚的披风就从身后裹住了自己。自己没有回头,而是舒服地向后靠过去,窝进了那个温暖的胸膛,被紧紧地近乎不能呼吸地抱住了。 幸福,真的很幸福,却落下泪来。 因为,已经不会再有了,已经不可能了。 ------------ 下卷 第四章 结束了,当朝阳一点点从天边袭来,当阳光洒向满目疮痍的大地时,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在看到光的那一刻,韩易之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气力了,身子一斜,整个人从坐骑上摔了下来。 双眼因为光芒的刺目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嗅觉是灵敏的,血腥混杂着木头燃烧的味道阵阵袭来。原来是没有区别的,这味道和十年前那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亲人,抑或是敌人,血的味道,竟然是相同的。 视线开始逐渐清晰,眼前是熟悉的场景,一场血战后的场景。来到边城快有四年了,这样的场景其实早就该麻木了,可是看着那遍布荒野的尸块,韩易之握剑的手还是抖了起来。想起了两年的那一仗,自己第一次用手里的这把剑杀人的场景。 这种东西就叫做战争,彼此都不再是人了。第一次看到敌军那被自己斩下头颅的尸首,自己整整吐了一天。而现在,已经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冲上来的敌人一一斩碎。 韩易之抬起左手,把手紧紧地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在衣服最里面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揣着那一缕黑色的断发。他闭上双眼,轻轻隔着衣服摩挲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冻结的身心舒缓过来,让自己重新成为韩易之,而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这是那个人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在黎明时分塞进了自己的手中。 结发,结发。 “傻子啊,我们都是傻子啊。”韩易之几乎哽住地长叹着,提剑翻身上了马。耳边忽传振翅之声,一道黑影随即落在了韩易之的肩上。那是一只墨色的离弦,有着血一般颜色的眸子。 韩易之抬手轻抚着那只离弦,沉声道:“走吧,我们回营。” 白色的坐骑暴啸一声,如那初春未及融化的薄雪,霎时消逝于战火硝烟之中。 是的,我们都是傻子。我们那么愚蠢地对彼此许下了,也许穷尽一生也不能实现的承诺。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去爱上你这个,跟我一样傻的祸患。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柔媚的春光中,也许是萧索的冬夜,也许彼此都已风烛残年,我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再见到你。 因为,你答应我了,只要你还活着,你柳彦澈就是我韩易之的! 在这杨柳之廷上,没有是非对错,只有胜者为王。暗暗地留意着每个细枝末节,看准时机压下你的赌注,赢了就是人上人,输了就交出你的命来。 “这一次,真的很有意思啊。” 坐在京城一家酒楼最里端的包间,柳彦澈裹着件灰色的薄袍歪斜地靠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映着烛光,那双栗色的眼睛透着股妖媚的醉意,饱满的双唇染着淡淡的酒气。 “确实很有意思。”正坐在他对面的人,低声回答道。那是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脸面皱纹堆垒,可是那压低的声音却暗藏着几分女子的锐利。 “虽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但是这么光明正大的确实第一回。且不论真假,这么做的人也太蠢了些吧。” 听到柳彦澈那么询问,老者爽朗地笑了:“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这才是他们的聪明之处。以往那些人藏着掖着,反而给我们机会把他们暗暗除掉,而这一次如此明目张胆,不仅因为有掌权的二王爷萧泽在,更因为这样做,我们反而动手不得。” 柳彦澈抬起头正视着老者,片刻,恍然笑道:“确实如此啊,我竟然没有想到。” 老者徐徐站起身来,一捋长髯:“你一向聪明,这次想不到,也不过是因为当局者迷吧。” 看到柳彦澈的身子明显的一震,老者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但这一次,我还是打算让你去。不过不要轻易出手,到时我会再给你指示。即便是接到那边的指示,你也不可有所动作。” “你是怕那人沉不住气。” “那时必然的。那人虽然毒辣,但毕竟已经不及当年了,有任何会威胁到他宝座的人出现,他是绝对沉不住气的,”老者轻蔑地说道:“其实那破位子谁坐,我并不关心,只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正是。”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在位子上爬的多高,你在成为鬼舞之前,你的命还是枭的。” “有劳教诲。” “你晓得就好,”老者点点头,走到了房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这次真的会很有趣,就像当年一样,我很期待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言罢,老者推门出了房间。柳彦澈凝视着在老者身后慢慢闭合的房门,好久才重新转回了头,一边松开了从开始就紧握的左手,里面的那张纸条早被掌心的汗浸透了。 真的会是他吗?真的会是吗? 柳彦澈抖着手把那张字条重新展开,一遍遍地反复看着上面已经模糊的字迹。 如果是他,我该怎么办? 贴在脖颈的那块玉发出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柳彦澈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伸手想要把那块玉扯出来,可是手按在领口就动不了了。 “韩易之,韩易之,韩易之……” 如果真的是你,我该怎么办? 当局者迷,这是鬼舞刚刚的提醒。作为枭的头领,她必然是会查自己的,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过往?那么为什么还会派自己去呢? 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鬼舞的话滑过耳边,彦澈按住领口的手颓然地垂下。她是在试验,试验自己会不会跟当年那个人选一样的路。当年那个赢得了鬼舞名号的人,最终没有选择枭,而是成了别人的替死鬼。这是她的选择。 那么,自己呢?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会动手吗? 彦澈劈手推开了一直紧闭的窗户,半悬空中的弦月因为那嘈杂街市的映衬,更加清冷。彦澈半个身子倚在窗棂上,深深地将那混杂着食物,脂粉,油腻的呛人气味不断地吸进肺部,直到逼出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咳嗽。 耳边突然有阵阵喝彩之声忽紧忽远地传来,大约是楼底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之处吧。 他的故事应该还在热闹当中吧。而自己呢?自己这段无稽的故事应该已经快要走到结尾了吧? 所以,求求你,先不要出现,就让我一个人走完这下部残卷,就让我一个成就这个没有你的结尾。 然后我会永恒地待在故事的结尾,在那卷底仰望,仰望你报仇雪恨,仰望你荣华富贵,仰望你君临天下,仰望你举世无双! 所以,请别出现,请别。 因为,如果真的是你,那么现在,我真的会不得不杀了你! 因为,我还没有选择其他的资格。 ------------ 下卷 第五章 虽然已经是快要五月了,可是接连两天的暴雨使得温度骤降,窝在颠簸的车中的韩易之虽然裹着薄毯,还是被湿冷的潮气冻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抬手掀开了一边的帘布,向往探头望去。 外面是雾气迷蒙,单凭天色根本辨不出时辰,仅能瞧见些浅粉或殷红的颜色抹在山峦模糊的轮廓间。 还没等韩易之完全清醒过来,车队就慢慢地停了下来。接着有人走到韩易之所乘车子的旁边,仔细一看,是一身仆役打扮的琴音。 “琴音姐,现在是?” “现在快要申时了,这里是芩州城的驿馆,我们已经连着赶了三天的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换马再走。”说着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这是刚刚收到的,是琪哥那边的情形,到馆里再看吧。” 韩易之将信笺收好,整了整有些皱的衣衫,起身下车。环视着周遭的山景许久,韩易之总算认了出来。原来,是琉云山啊。 琉云山是在芩州城的城郊,因为去往京城的官道只通过琉云山,并不经过芩州城中,所以驿馆就建在了琉云山的山脚。琉云山是以那满山各色的桃花闻名的,住在芩州时还曾经…… “易之,快进来吧。这里我们已经包下来了,你的房间在二楼第三间。” “好的。”韩易之答应着,跟随一起进了客栈。 走进房间,桌上是驿馆已经备好的餐点,洗脸架旁也放好了一壶洗漱的热水。稍作梳洗,韩易之方在餐桌旁坐下,抽出了袖里的那张短笺。寥寥几句,是干爹的笔迹,彼此报个平安。看样子他们行进的速度跟自己这边差不多。 “怎么还没吃点东西,凉了就不好了。”随着推门声,琴音捧着个温着酒的白瓷水坛走了进来:“晚上山里湿气太重,稍稍喝点热酒暖一暖。” “是琴音姐你自己馋芩州的米酒了吧?不过,还是别喝太多了,你酒品那么差,醉了就麻烦了。” “你啊!”琴音笑着戳了下韩易之的额头:“你琴音姐要是被区区几壶酒就灌倒了,连你都会觉得丢脸的。不过喝点再睡身子会舒服些,晚上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和晋儿。” “好。” “那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这里一切都先行打点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嗯。琴音姐慢走。” 送琴音出了房间,韩易之这才回身开始吃饭。店家果然都是仔细打点过的,连饭菜都是自己最爱吃的一些芩州的特色菜。就着白饭,塞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桂粉蒸肉,被疲惫压下去的食欲才慢慢恢复了。一盏茶的功夫,桌上的菜基本都见底了,韩易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掉了快有三碗饭。 失笑地放下了碗筷,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一饮而尽。酒温刚刚好,稍烫不至于失了酒香,也不到烫嘴。只是甜润的味道落到喉间却立刻苦涩了起来。 站起身,推开了向山一面的窗户。天色早已深沉,夜风带着厚重的潮气迎面而来,连带吹熄了桌上的烛台。就着屋内仅剩的两盏风灯,隔着浓雾,极目远眺,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座熟识的城池。 就算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想要看的人也早已不在那里了,比起物是人非的情景,或许这一场浓雾也是恩赐。 而现在,也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 把刚才那张短笺收好,一挥袖,两盏残灯也熄灭了。坐在漆黑的房内,韩易之缓慢的将杯中的酒倒满。 现在确实不是自己再去乱想的时候。在颠簸流离中度过了十年多,在苦寒之地又度过了四年,才走到了今天。这条命,从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日日夜夜,脑海深处都会有凄厉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一个叫做萧靖的魂魄。 真的要感谢十年前,母亲赐予了自己韩易之这个名字。至少自己能够拥有除了萧靖以外的人生,拥有一些只把自己唤作韩易之的人。 “彦澈,彦澈……” 说了不能再想,喉咙却不受控制似地不断低吟这个名字,猛灌了几口酒,才压了下去。不是不想去想,不是不愿去想,而是不敢想,不敢想…… 他在哪里? 他是否过得还好? 他,是否还活着? 啪!酒杯被一把捏碎在手里,白瓷的碎片扎进了掌心。可韩易之没有松开,而是更加使劲的握紧,握紧。终于,犀利的痛楚把自己从泥沼一般的深潭里拉了出来。 “你不能够这样,你不能够这样!” 分别的那一刻,你没有选择他,那么现在你更加没有资格思念!必须赢,必须赢这一次,替所有死去的人,替那个在死在血雨腥风中的萧靖。然后你才有资格再去想他,去找他,去等他。 见到二王爷萧泽,是在快有五年前了吧。当时同干爹一行人在跋涉了近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皇土的最北边。深秋的边城萧瑟如冬,坐在门窗紧闭的屋中,仍能听到风从头如鹰般呼啸而过。门外一声通报,厚重的门帘被掀开。 韩易之刚要跟随着其他人一起恭敬地起身行礼时,就觉得肩膀被一双大手握住了。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面孔,是二王爷萧泽。因为边城严酷的节气,看起来要比他真正的年岁老了许多,凝视着自己的双目纵然隐隐有些泪光闪烁,却仍旧透着摄人的威严。 “当年见到你,你才刚出生。现在,你真的,真的跟你父亲很像,很像,比你哥哥还要像。” 耳边传来如低语一般的字句,接着自己就被紧紧地搂住了。父亲,哥哥,听到这样的话,虽然跟这个人一样,都是自己连面孔都忘记了的人,但是胸口还是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一样,疼得难以呼吸。 “叔叔。” “嗯,靖儿,噢不,易之。”苍老的声音回应着:“你娘这个名字改得好,从今后,你还是叫韩易之,你要堂堂正正地站到那个杀兄弑侄的人面前,让他偿还那一天他犯下的所有的罪孽!易之,忆之,乃为不忘!” “……是。” 点着头,却看到一旁神情复杂的干爹,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杨涵远。 这是一个韩易之看不穿的人。此人自幼丧双亲,一直跟着年长了自己十岁的大哥,也就是当年的太子最亲信的将军杨冽,历经无数征战。然而苍琅之变那个夜晚,最先最快倒戈的也是这个杨冽,踩着信任着自己的人的尸骨,登上了这杨柳之堂权势的顶峰,同吏部尚书两分朝政。而杨涵远也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兵部侍郎的位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信任?这也是干爹最初所说的。因为他们年龄相仿,且当年同属太子一党,两人曾经是极好的朋友。也正是因为如此吧,对于这个人背叛的愤恨要更深更重。 但是,也正是这个人,一连十年来不断追查自己的下落,暗中加以保护,才得使他们一行人逃过了多次灾劫。 “我,当时也不懂他。就像当年,我不懂为何太子殿下至亲至信的二弟,二王爷萧泽会那么快的归顺那个鸠占鹊巢之人。”记得,在颠簸的马车上干爹曾经这样苦笑着说道:“现在,我懂得了二王爷的苦心,可是那个人我却再也无法信任了。” 是啊,即使他是对的,即使那是正确的权宜之计,可是当最绝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重要的人狠狠地在自己背上砍下了一刀,即使那绝不致命,也再不会将自己的弱点在那人面前露出了吧。 但是,若回头看看,才会知晓那个被自己放弃的人,有着多么绝望的容颜。 “当年的一切太过混乱了,那一晚我正好驻守在太子殿外,突然远处有人带兵前来,说是七皇子要对太子不利,特地前来保护,所以我就没有阻拦……” 半月前,临行前的酒桌上,干爹拒绝与杨涵远同席,于是韩易之留在这个醉得满脸酡红的人身边。他手执一根竹筷,轻敲着红釉酱碟,闭目微微笑道:“我没有阻拦,因为带兵的人是我的哥哥,那个独力抚养我长大的哥哥,那个曾在战场上为太子殿下挡过刀剑的哥哥,那个曾经立誓要扶持着他最敬仰的人君临天下的哥哥。所以我没有阻拦……” “他是该恨我的,就算我做得再多,就算我把这条命舍出去,都救不回他最重要的人了,都改变不了我这个帮凶的身份。二王爷之所以会归顺,也是因为我。若依他的个性,必要力斩了那个害死他最重要的兄长的人。纵然会两败俱伤,纵然会万劫不复。” “易之,”杨涵远忽然睁开眼,看着韩易之:“你是不是也恨我呢?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呢?” “……” “呵呵呵,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不会撒谎的人。是啊,我是该被看不起的。对于任何事情,都会瞻前顾后,权衡利弊才会抉择。他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更加轻视我吧。” “……” “不过,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被轻视被恨都是我应得的。但是你,还有那些死去的人,应被偿还的并不仅仅于此。其实,若说是为了你,或是为了死去的人洗刷冤屈,我真的开不了口,因为我从来都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只是,我晓得,对于你干爹来说,这毕生的梦想就是看到你代替你的父亲,重新站在那杨柳之廷的顶端,所以……” “不用再说了,”韩易之轻声打断了声音早已哽塞的人:“我相信你的。若要我的命,你早可以要了。若要权势,那也不是我必然能够给的。其实之前一直不够信任,就是觉得你缺少一个原因……” “呵呵呵,韩易之啊,你还是太单纯了,”那人朗声笑着,用手拍拍韩易之的肩膀,虽然用力但韩易之却感到那人的手在微微发颤:“我这样牵强的理由,说给任何人,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我是单纯,但是我信你,就像信在这个苦寒之地苦守了十年的二叔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原因,这就足够了,不管对于别人来说这个原因有多么可笑,多么难以置信。” 因为,我也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劫,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理由。韩易之在心中低语着,又将这句话重新埋进了心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是如何的一季桃花呢?微盍双目,暗色的夜便闪出一树树绛色桃花,映着月色下的清泉,怡然轻曳。 那是几年前的春了呢?竟然有些记不得了。 屈指想去慢慢数来,刚握起手掌,浓重的睡意就迎面袭来,便任由着遣倦的思绪随着染着苦香的春风渐渐散去。 “不知为何,琉云山的桃树四月芳菲季一过,就只能结出极小极苦的果实。那么美的一树树碧叶桃花,却连香气都透着苦涩。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韩易之?” 问话的人着一身漫染墨竹的素色衫子,立在层层桃花绿柳间。一阵风过,纤细的身影几乎要被那浓密的桃枝柳桠掩去。明媚的春光,在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中层层沉淀。 能够睡去真好,这样就可以无所顾忌得去思念,去把那短暂的曾经一遍遍得度过。 自己疾步上前,伸手牵住了那垂落的袖摆,怕一个不小心,眼前的人就被这琉云山的花神偷偷拐走了。他皱着眉看着被拉紧的袖子,好半天才猛地甩开了自己的手,板着脸地背过身子去。以为他恼了,却瞧见那白净的面孔也染上一抹浅浅的红。 是在害羞吗?这么捉摸着,又兀自拉了他的袖摆。 “又不是小女子,老是拉拉扯扯的做什么!”没有再甩开自己,但那张利嘴还是不饶人了。 “……怕你这么好看,会被这桃花神拐跑了啊。” “你!” 那漂亮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大了。真是稍微一激就蹦起来的性格,可是自己却总是喜欢这么去抓那条小猫尾巴。笑眯眯地看着他,知道这个只是嗓门大的人确实是对自己的胡言乱语没辙的。 果然,在那张利嘴回应之前,脸上的红润早就更上了一层,明透透的让人生了想咬一口的念想。 “哼,不,我才懒得跟你斗嘴呢!”嘟囔着扭过头去:“明明拐我的是你这个笨蛋。” 啊,是啊。明明是自己硬拉他来的。一场暴雨,别人都离去了,只有他被自己拖着留下看,看那最后一季的春桃。雨后的琉云山美得不似人间。从山顶的山壁流泻的瀑布,倚山势成了九折,一路带走了近半山的落花。于是,在薄薄清雾间,那流淌的山瀑,竟化作了九折桃花瀑布。 所以,才将他留了下来。一半是,想让他看看这一年前自己无意发现的景致,而另一半……. “都是你,让我刚刚被淋成了这个样子。” 看着他埋怨的样子,自己的笑意却刚浓了。喜欢他埋怨的样子,喜欢他恼怒的样子,喜欢他无理取闹的样子,喜欢他嚣张跋扈的样子。这个人有太多太多的优点,可却是他那些扎人扎得心口都疼的毛病让自己难以不去牵挂。 “再那里傻笑个什么!别老盯着我看!” 啪!额头就被打了下,样子很凶,可是从来都不疼。 “觉得你好看,当然要盯着看了。” “……” 看着那么个牙尖嘴利的人,碰到自己就没办法的样子,心里就又陷下去了一块。讨厌别人说他好看,可是遇到自己的话,却总只是背过身脸微红起来。 “彦澈啊……” “干嘛!” “彦澈啊……” “干嘛啊!” “彦澈啊……” 彦澈啊,我喜欢你啊。 彦澈啊,我喜欢你。 彦澈啊,我们一起走吧。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 当年的话,被留了下来,还有心底那个人,久久地被留了下来,却再没有机会再说一次了。是不是若是那一次,花神将他偷走也是好的呢?至少有那一山的碧桃花陪他一季又一季,不再被那万丈红尘侵扰。 而自己呢?自己啊,就选一折清瀑旁住下,穷己一生做那守花之人,也是好的吧。至少知道,有那无尽春光伴他左右。 耳边,雨声逐渐清晰了起来。这满山的春桃想是再也留不住了吧。 碧山远,春水落尽桃花雨 桃花雨,别后难胜,子规莫啼 醉中几许离人眼 执手欲诉梦惊残 梦惊残,秉烛极目,明月依旧 ------------ 下卷 第六章 试问一生中,有多少次机会,当你梦醒的那一刻,你发现梦境竟然成真了呢? 多年后的韩易之站在越州城的城楼上,手执着兵符,俯视着城楼下等待他将令的军士们,却一度失神了起来。这是自己身后的那些人所梦想的,如今已经大半成真了。可是对于自己来说,梦境成真,似乎只有那么一次。一睁开双眼,那个人站在千瓣飞花中的人,竟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穿着一袭黑衣,站在自己的床边,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比起当年,他要高了些,要瘦了些,神情平静而冷漠。可是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 然后,就再也不能思考了。想要张口去喊,声音却消失了。想要起身去拉住他,气力也不见了。只能那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自己眼前或是茫茫梦境中的人。眼睛干涩得要裂开似的,却仍执意不肯落泪,把一旦视线被模糊了,他就要消失了。 “傻瓜。” 看着自己这副样子,眼前的人终于吐出了久违的那两个字,原本冰冷的眼生透出了几许悲凉的无奈,和他的呼唤一样的无奈。 “彦澈。”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他的名字,僵硬的手指瞬间也有了知觉,缓慢地抬起,然后猛得扯住了他黑色的袖管: “彦澈!” “为什么,真的是你这个傻瓜呢…..” 低低地用近乎悲恸的声线再度呼喊,接着就把他死死地抱在了怀里。一点空隙都不留,要勒死他一般地抱住。用脸摩挲着那冰冷的面颊,嗅到了那湿润的发间透出雨水的气息,发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被淋得湿透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他在外面待了多久?他为什么会出现。 疑问是有的。可是韩易之一个也不想问,因为他不在乎。何必将时间浪费在言语上,当你可以将心底的人紧紧拥住的时候。 “为什么真的是你,韩易之,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不能稍稍晚些呢?为什么呢……” 耳边传来彦澈苦涩而莫名的叹息,韩易之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他还活着,彦澈他还活着,他就在自己怀里,自己怀里是一个活生生的柳彦澈。只要知道这些,对于韩易之就足够了,其他一切比起这一刻都虚妄得可笑。 韩易之稍稍地松开了点手臂,盯着那熟悉的眸子,看着他看着他,直到双眼模糊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将双目慢慢合上,一边把唇温柔地贴了上去。 吻他白皙的额头,吻他纤巧的鼻尖,吻他瘦削的脸颊,吻他颤抖的睫毛。一切都跟自己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些分别的光阴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最后,一点点含住了他冰冷的唇,温柔却又带着蹂躏的气势,把那柔软的舌尖逼到无路可退,抵死纠缠,夺走他所有的气息。贴着自己的胸膛因为难以呼吸而剧烈的起伏,可是就是不能放手。 只有切切实实地再度拥有,才会发现别离的时光是多么的漫长。压在心底的思念和恐惧都在重逢的瞬间爆发了出来。快五年了,快五年了。五年中,想象着他可能的遭遇,他可能的惨痛,想象着他可能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掉。而有时,会扭曲掉真的希望他死掉好了,如果他在受苦,在煎熬,还不如死掉轻松些。这样自己也可以陪着他离开了。 这么想着,揽着他的双臂就加中了力道,亲吻的唇也嗜血般地狂躁起来。 就这样死掉好了,就这样死掉好了。什么国仇家恨,什么血洗沉冤,那些东西顿时都飘渺而荒谬。只有怀里的人才是真实的,就这么杀了他吧。不能保住他不受世事的摧残,那么不如杀死他,就这么杀了他吧。 然后他就永远属于自己了。他就只是韩易之的柳彦澈了。 在被黑暗的念头吞没前,韩易之就忽然被推开了。在未及有所反应前,那推开自己的人忽然再次上前,将自己紧紧的抱住。 他用削瘦的身骨抵着自己,低声道:“不要以为只有你疼,韩易之,不要以为难过的,疼得只有你自己!” 说着,他侧过脸,一口咬住了韩易之的唇。咬得很重,韩易之能感到血顺着伤口流了下来。很疼,可是韩易之却感觉不到了,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发泄着自己的不满,自己的怨恨。就像当年一样,他逼迫着自己用伤口的疼来记住他,记住他柳彦澈。 “为什么是你啊,为什么,真的是你啊。”低泣被哽咽塞得一抽一顿,韩易之感到自己的脸庞都被泪水沁透了。他使劲把手臂绕在了柳彦澈背部,如同安抚孩子一般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我一直在求,不要是你,不要是你。可是我忘记了,我柳彦澈是一个,要倒霉到死的人啊!” “……” “你要让我怎么办,韩易之,你要让我怎么办啊…….” “……”韩易之不明所以地看着柳彦澈,好半天,轻声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彦澈,你在问的时候其实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吧。不然你应该是困惑,而不是痛苦了吧。” “……” “你的样子,就和五年前的我一样。其实都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这个‘该’是在太难了,所以才会不甘,才会怨恨的。” “韩易之……” “不过没有关系,”韩易之抬手将柳彦澈的手扣住,歪头微微笑了:“只要是你决定的,你就去做好了。你会怎么做,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都会去帮你的。” “……” “你,其实是来杀我的吧。” 韩易之一语,柳彦澈的脸霎时白了,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韩易之。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感觉到的就是杀气,还摸到了你袖管里的那柄寒气极重的匕首。我就在想,你大概,是来杀我的吧。” 看着自己的栗红的双眼,在昏暗的室内泛起了绛红的光。被这么看着,韩易之蓦然间觉得似乎在很久很久前,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生长着。日日相对,夜夜相伴,直到一日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了。若是不得不分开,那倒不如,死在他的手里好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样,也是好的啊。 “没有关系的,真的。彦澈,没有关系。”说着他把彦澈的手拉过来,贴住自己的脖颈,让他感受着自己一跃一跃的脉搏:“如果这是你该做的,如果这是能帮到你的,你就动手吧。” 窗外雨声仍旧不住,击打着青瓦,窗楞,最后消失在大地之中。丧失了视觉,听觉嗅觉就格外的敏感。空气里夹杂着他仓促的呼吸,夹杂着桃花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即便很久之后再度想起,那些声音与味道还是清晰无比。 并不是觉得他不会那么做,才说这样的话。而是觉得,如果这样能够给彼此解脱也是好的。帮到他,并同是让自己解脱,从那没办法计算的未来中解脱。 “韩易之,你不要太自私了。” 回应自己的,却是如此愤恨的一声低吼。是的,自己是自私的,其实自己还可以更自私一点,抱住他,然后告诉他再也不放手了。不让他去复什么仇,自己也将其他的置之脑后,将九泉下的哭泣的亡魂,将生者的怨恨一并辜负。 如果可以活得那么自私有什么不好,又什么不好! 这么想着,又重新睁开了眼睛,将那个满脸泪痕的人纳入了眼帘。 “韩易之,你是发过誓的,”那人手执着寒光熠熠的匕首,咬牙切齿地低泣着:“如果你随便死了,我柳彦澈就死无葬身之地!” “彦澈……” 看着那人滑落的泪,心里面就全部塌陷了。刚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却一道寒光闪过,接着发现眼前人的脸颊被溅满了鲜血。自己有些不解的想要伸手去擦去那些血迹,却发现身子已经僵直地动不了了,低头一看,胸口处正插着刚才的那把匕首。 “不要,怪我。”彦澈说着,一把抽出匕首并回手推翻了旁边的茶桌。一桌的碗碟摔了粉碎,也打破了被雨声掩护下的静谧。 “别……” 猛然想到了楼下的琴音姐和李晋,想要拦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滑落。接着就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一片沉默中,琴音随身的软剑划亮了阴暗的夜色。 “不要啊!” 这是自己唯一能喊出的声音了。而眼中最后的场景,是那嶙峋的身子被长剑穿透的影象。 ———————————————————————— 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眼前也因为过度失血变得一片空明。韩易之只能抓着床沿,竭力地喊着:“琴音姐,李晋,住手,住手啊!” 可是屋内刀兵相接的铿锵早将那微弱的喊声淹没了。绵密的雨声夹杂着桌椅被掀翻,盘盏粉碎的声音。韩易之伸手不停地想要摸索着,但是胸口的撕裂的疼痛让他寸步都动弹不得。 “住手,你们快,住手啊!” 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闪着微光的空白,连声音也被从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堵得再也发不出来了。韩易之绝望地用手击打着一边的床沿,希望能够引起他们一点点注意,让他们停手。虽然,连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哐啷,随着几声兵刃被击飞的声音,屋内的打斗声渐渐息止。 “柳彦澈,你已无兵刃,又有伤在身,谅你曾是易之的朋友,你最好束手就擒,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声音是琴音的。 “束手就擒?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还用不着你饶。”耳畔是彦澈嗜血的笑声,接着整个屋子就被他低沉的念咒声萦绕。 “不好,引刃之术,晋儿快保护少主!” “不愧曾是枭的人,有见识,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我要杀的人,必死!” 虽然眼前仍旧模糊,但是被琴音和李晋遮挡住的韩易之仍旧敏锐地感到有股冰冷的剑气猛得袭来,带着索命的杀意。韩易之顿时慌了,反手想要护住琴音和李晋。 “彦澈,不要啊!” 那股剑气,就在韩易之喊出声的这一刻,骤然消失了。在恍惚中,韩易之的眼睛总算清晰了些,就在他努力望向柳彦澈时,他愣住了。 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地狱的鬼刹。熟悉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已经看不出任何一寸完好的肌肤了,唯有鲜红的血顺着脸颊不停地滴淌。在累累伤痕中,连那双栗色的眼睛也变成了两道裂谷般的伤口,翻涌着不息的幽怨。 这一刻,站在所有人眼前的,只是一个鬼,用自己的每一滴血交织出诅咒,诅咒所有可以呼吸的生命。 他,他是谁?是谁? 我的彦澈,我的彦澈呢? 看着韩易之煞白的面孔,柳彦澈唇角的擦出一抹轻蔑的笑意:“看到了?这个才是我,我说过柳彦澈已经死了。只是可惜了,没拿得了你的命!” 接着,他凌空一跃,便翻出了窗口,消失在了雨幕中。 “晋儿,穷寇莫追。他被引刃之术反噬,一段时间内都很难恢复了。” 琴音拦下李晋,一边小心地将韩易之扶起来。她仔细地审视着韩易之的伤口,好半天才松了口气道:“还好心脉没被太伤到,晋儿,你先下去稳住下面的人马,然后拿伤药上来。” “不要,”韩易之扯住了琴音:“不要去追杀他。” 琴音看了眼李晋,默示着让他听从韩易之的话,接着让韩易之在床上躺好。 “琴音姐,刚才,为什么彦澈……” “如果你是要问你当年的朋友为什么要来杀你,我不知道。如果你是要问他那脸伤痕的原因,那个就是引刃之术。” “枭的秘术?” “是的。”琴音点点头:“这是枭最高级的杀手才能习的秘术,也只有把命全都交给枭的人才敢学这种折寿的杀人术。 他们划破自己的脸颊,用自己的血来施咒。引刃之术可以将周围的空气化成锋利的剑气,然后驱使剑气将对方在眨眼间斩个粉碎。这是最适合暗杀的战术了,可以在不带任何令对方起疑的兵刃的情况下,仅凭一根足以划破面孔的指甲,就能将其碎尸万段。” 说着,琴音长叹了一声:“那些曾经划破的伤痕,只有在用引刃之术的时候才会出现。看他的情况,早已是血债累累了。用此术者,将自折其寿,那样的一个孩子,还有多少时日呢?” 琴音的声音落进韩易之的耳中,重重地击起了阵阵嗡鸣。胃里骤然泛起一阵阵恶心,连带着口中也蔓延开酸腐的气息,感觉到了什么的韩易之猛地推开床边的琴音。 方才吃的食物都被吐了出来,空荡胃却还不停地翻腾。直到看到了绿色的胆汁,才缓和下来。 神志因为虚脱而恍惚起来,有人问话也难以做出什么反应。只知道有人让自己漱了口,为自己擦净身体,上药包扎好了伤口。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身边的人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温和地说道:“都收拾好了,少主你先倒下休息吧,三个时辰后,我们出发前,我会来给你换药的。” “谢谢,”韩易之勉力点着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刚刚说他被引刃之术反噬,是什么意思?” “少主你没看出来吗?那孩子的引刃之术已经是上乘了,他若真的驱使剑气,我们或许都不一定能躲过。可是,他刚刚却将运行了一半的剑气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此咒一出是必要伤人性命的,他那样做必会自伤,看他的样子筋脉应是大伤,所以我才……” 琴音的话还没完,韩易之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本还惨白的脸泛起了不正常的红。他瞪大了泛着血丝的双眼看了看琴音,极其阴沉道:“我出去一下,你们谁也别拦,谁也不许跟来!” 语毕,他就快步出了房间,只留下那扇被狠狠撞开的门,吱吱呀呀地来回摆荡。 ------------ 下卷 第七章 “彦澈!彦澈!彦澈!” 在绵密的雨幕之间,韩易之急速的奔跑着。受伤的身体已经施展不出轻功了,他只能不断地加快脚下的步子,拼了命地跑。 彦澈,彦澈。 我要找到他,我要追上他。 浓沉的夜色让眼睛失去了应有的功能,连绵的雨声也掩住了可以追寻的声响。他只能不停地奔跑,坚信着自己能够找到那个人,抓住他,就再也不放手了。 为什么要犹豫!刚刚的一瞬间,自己为什么要露出那样质疑的神情!不论他是谁,他成为什么,他只要活着,他都是我韩易之的柳彦澈! 漫山的桃枝突兀横亘而出,勾散了韩易之的束发,扯下了他的羽冠,划破了他的脸,又撕扯着他的衣衫。仿佛是那妒怨的花神要阻拦他的去路。 不可以,谁也不能夺走他。谁也夺不走他。 那漫长的前生似乎在这个夜晚复苏了。当年自己就是因为那双凝视的眼睛,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看到颜色那么浓烈的孤独,所以才会出现,所以才会想要去陪伴。不能说话,不能拥抱,只能相望,在漫长的时光中,在悲欢离合间,相望。 可是,还是觉得幸福。 曾经说他是个祸害,此刻才发现,自己才是他的劫数。从数千年前那一望,自己就成了他生命里难逃的劫。 只是,对不起了,我不要放手。 就在那九折瀑布的一折间,韩易之看到,虬枝交错的榕树下掩映着一个模糊的暗影。他慢慢地停住了惶急的步子,努力地想要辨认。此刻,雨已止了,暗如泪渍的一勾月显了身形。 借着稍许的光亮,韩易之逐渐看清了那满脸刀伤的面孔。烈火般的双眸微微闭着,胸口一起一伏,如睡着般平稳地呼吸着。 韩易之一步步走近,而后弯腰,用手掌贴住他的心口。触感带着潮冷的黏腻,衣服都被血浸透了,琴音姐那一剑真的不轻。思索着,韩易之回手用沾着彦澈血迹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胸口,白色的纱布上也满是凝结的暗红。 因为执着,因为纠缠,因为不该为了让自己出现而盗取彼岸花的精魂,因为不该为了陪伴孤独的残魂擅自跳进轮回井中,所以才被惩罚的。对不对? 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在那千百年的相守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不知道爱不爱的原因,在于他们是都不懂的什么是爱。澈在问询了无数亡魂后,苦笑着对自己说,原来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爱。 只是在眼底有一股浓烈而阴郁的鬼火在不停的燃烧,不能马上致命,却熬煎的你求死都不能。 “我们大概并不爱彼此。”韩易之低语着,舔了舔那带血的唇:“我们拥有的是执念罢了。” 执念,就是被掐死的爱。因为惩罚,因为机缘,也因为彼此的笨拙和命数的恶意,被活生生掐死的爱变成了执念。 所以,有人可以忘情,有人可以弃爱。我却放不开你,因为你是我的执念,伤疤一样残酷的执念。 被吻着的人醒了,猛地睁开了眼睛。 韩易之刹那觉得双眼仿佛被灼伤了一样,钻心的疼痛。但他没有住手,反而粗暴地压住了那抵抗的肢体。他直视那被伤疤交错的脸,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是看着他,看着那冤鬼用命诅咒的,丑陋的脸。 终于,身下的人崩溃了,嘴角伪装的冷笑一点点碎裂,跟随着的嘶哑的怒吼,悲恸地划破琉云山的静谧。 “是啊,你看见了!恶心吧,这就是我!丑陋吧!这就是我! “相信你也听她讲了吧,我杀了人。我杀了好多人,甚至还有妇人和孩子!他们哭着向我求饶,可是我仍旧下手了!” 我已经不是人了!我已经不是人了!” 声嘶力竭的哭嚎化作了弯刀,一下下切进韩易之的身体。韩易之依旧钳制着他,低沉着声音说道:“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杀过人,很多人。有的根本就是还没长大的少年,刀子捅过去的时候,连他的肠子都带出来了,可他却没能马上死,而是尖叫着打滚。我只能再补上一刀。那一整天,我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那个孩子的尖叫。” “在战场上,命是不值钱的。哦,不,应该说人头才是值钱的。你也会看到刚及笙的青年,笑嘻嘻地拎着血淋淋的头,告诉你,真好,他可以拿赏钱给妹妹买双新鞋了。而那时候,你能做的,竟然只是陪他一起高兴。” “如果你不是人,那么我和你一样。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还要活着,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复仇。我也一样是个刽子手,屠戮了不知多少人的子女。那个时候,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活着的东西,就只剩下你了。” “为什么要活着,因为我还没有再见到你。所以我不能死,因为我答应了你!” 说着,韩易之松开了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那段被锦带束住的黑发,塞进了柳彦澈的手里:“就因为我答应了你,要和你结发!” 说着,韩易之手指重新扣住了那放着断发的手掌,开始有些发狠地一下下亲吻着那脸上的血痕,把那每一道旧伤都吻破,直到唇舌里都满是血腥的味道。柳彦澈疼的面完全都扭曲了,却终于放弃了挣扎,反手搂住了韩易之的脖子。 “可是,只有这结发,还不够!”韩易之忽然抽出了手掌说道。感到身下的人猛得一抖,他立刻重新扣住了柳彦澈柔韧的腰,嘴贴在那有点凉意的耳朵:“我不要它,我要你。” ————————————————————————— 尘世繁复,多少故事只因为错过二字就失却了发生的理由,又有多少因果缘于一个不该的眺望而化作了在劫难逃。 漆黑的长发若素缎般流淌了一地,汗湿的手指在*中紧紧地握住了那同样还残留着血迹的臂膀。 不想放开,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开这个人。在迷乱的喘息中,柳彦澈半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双眼因为残留的泪迹而泛起氤氲。 他勾住韩易之的脖颈,把自己更加贴近那被纱布裹紧的胸膛,吻住了韩易之的唇。 “你还真的是想杀了我啊,受伤之人也下得了手。我被你们的人伤成这样,你还敢出手这么狠?” 韩易之笑了,伸手环起了柳彦澈的腰,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对于那半含挑衅的抱怨,不回嘴,不吱声,只是温柔地一下下梳理着彦澈那因自己而散乱的发丝。 他喜欢这样,能听他讲话就好,能够用手碰到他就够了。在解开他一身墨色长服,看到他躺在自己身下的那一刻,韩易之就明了自己收不了手了。第一次发现,这个锋利坚韧的人,会含着泪向自己求饶,而那满脸因为情欲腾升的红晕却又在向自己恳求更多。知道这一切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看得见的时候,理智对于自己来说就变成虚妄的词语。 他不想放开手,更不想再离开他寸步。搂着他似乎才能看得清未来,在青碧的湖泊边,他微笑着和自己一起倾听暮鼓晨钟。喊他彦澈,跟他拌嘴,看他半是羞恼半是埋怨的神情,听他大声嚷嚷地喊自己韩易之。 他从来都不希望成为萧靖,更对那权倾天下的未来没有过向往。也许在母亲为他更改名字的一刻,自己也被更改了。自己只求一点点,却到最后变成了个手握黄金万两,却饮不得一袭清泉的人。 “你的伤,会不会有事?”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晚了点吧,”柳彦澈微微眯着眼睛打了哈气,把身子往韩易之怀里又蜷了蜷,鼻尖轻触着那汗湿的胸膛,嘴角再次溢出轻笑一阵。 “笑什么?”韩易之低头看怀里的人,捏了捏那抽动的鼻子。 “不觉得我们可笑吗?” “嗯?可笑?” 可笑吗?还确实如此。两个浑身血污的人,披头散发地搂抱着坐在还淌着雨滴的树下,铺在身下的衣衫也满是泥渍了。除了狼狈不堪,大概没有别的词汇来描述了吧。 耳边传来低低的虫鸣声,在雨过的深夜听来更外凄清,卷来的丝丝轻风昏杂着春桃清苦的气息,可呼吸的时刻却觉得舌根都在隐隐的发甜。 “我一直以为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如此了。” 言尽于此,也无须再说了。抬头极目,月从云端跃出,苍凉地俯瞰着人世的嬉笑怒骂,悲欢离合。被雨水血水汗水浸透的身体在清凉的月华下一点点舒展,仿佛变成了彼此的树,又似乎使彼此的藤蔓,纠结着扎进对方的身体,占据彼此灵魂全部的角落。 千万年前,我问过你,什么叫爱。你说,你不知道,而我也没有解释的词汇。而现在,我们已经不需要去问答了。 ------------ 下卷 第八章 “如果不是你这一身的伤,我还真难以想象你会失手。” “臣知罪,请陛下处罚。” “处罚,”萧烨烦恼似的用指节扣打着翡翠座屏,挑眉盯着跪在眼前的柳彦澈:“你要朕怎么罚你呢?啊,我的爱卿?” 低回的长音索魂般萦绕在殿堂上,柳彦澈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把头压得更低了。 “是说,你刺杀前朝太子之子不成,所以降罪?” “……” “这样似乎不妥吧,你是杀手的身份就这么暴露了,岂不可惜?那你说,朕该如何是好呢?” “……” 看着柳彦澈低头不回答,萧烨缓缓起身,从书案后走到了柳彦澈身前,伸出食指猛得一勾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 “不如这样说吧,你在伺候的技术太差,得罪了朕?这样不仅满足了那些人的臆测,还很是有趣吧?” 柳彦澈垂下双目看着地面:“请圣上,龙意天裁。” “龙意天裁?”萧烨笑着一把掐住了柳彦澈的喉咙,满意地看着那白皙的脖颈因为自己的力道泛出红迹:“我的爱卿啊,说话总是这么得朕的心,真比后宫的妃子还得我心啊。真是可惜了,可惜你这么个人了。若是真的留下你逗个趣,倒也不是不可。” 柳彦澈窒息地想要躲,但一动也不敢动。他晓得,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君主,是能够一把就捏碎自己的喉骨的。 “只不过,”萧烨说着眉头不由地皱了皱:“坐在这个宝座上,要得个暖床的,那还不是呼之即来?真亏那些浅薄的假道学想得出来。像你这种东西,还真值得我这么费心费力?是不是啊,爱卿?” “……圣,圣上明鉴。” “啊,原来爱卿也赞同啊。那么爱卿你来说,说说朕为什么这么珍惜你,这么纵容你啊?朕洗耳恭听。” 好像是在等待回答,可是那掐住喉咙的手却力道更重了,别说言语,连呼吸都已经勉强了。 “怎么了?爱卿不晓得啊?那么朕告诉你啊。”说着萧烨就一掌落下,青紫的掌印立即印上了柳彦澈的左脸。 “我告诉你,你就是替我咬人的狗!留着你这么个东西,就是要看家护院的!现在那些要打家劫舍的贼人都闯进来,你这条狗现在竟然不管用了?那,我还要你这个狗东西,做什么?” “臣知罪,请圣上降罪。” “圣上?很快这个圣上就得换人了吧!”萧烨怒吼着,一把揪住柳彦澈的衣领:“说,为什么那个人没死?这枭的引刃之术不是万无一失吗?” “…….保护他的人,原来也曾经是枭的杀手,我没有料到,所以反被摆了一道。” “枭的杀手?”萧烨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松开了抓着彦澈的手:“应该是当年跟着韩芊然那个贱人的,那个叫琴音的小丫头吧。竟然也没死……” “是臣失职,没有查清就急于下手了。” 萧烨轻蔑地哼了一声,袍袖一展背过了身去:“算了,看你也算尽力了,况且往日你也立功不少,这罚朕先留着了。” “谢陛下恩典。” “滚下去吧,让外面跪着的那柳慕也滚。告诉他,让他把养的狗好好教教。在我这里从来就不能接受失职这两字。滚!” “是。臣,告退。” 看着彦澈有些趔趄的身形,坐回龙椅的萧烨眉宇锁得更紧了。长叹了一声,一掌拍在书案上、 “哥哥啊哥哥,死都死了,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的啊?不过就想凭个儿子,加个掌权的弟弟就想夺我这万里山河,你也太蠢了吧! 也好,先让我见见,再把那小子送去跟你们一家团聚。” 说着,辛辣的笑占满了脸孔,享受一般地不断摩挲着王座的扶手。这世上还有什么会好过如此呢? 这万里河山只能是我的,这九五之尊只能是我。要夺,你就来试试吧,来为我的王座陪葬吧。 ———————————————————————— “大人,已经过了二更了,你这身子熬不得,快睡吧。” 凝霜一边替柳彦澈盖上外袍,一边规劝着。可是斜倚在窗边长塌上的人只是摇了摇头,便继续呆呆地望向窗外。 凝霜见状,便回身遣退了其余使女,伸手拉过一方绣墩,挨着柳彦澈坐下来。 “凝霜…..” “怎么,不唠叨地劝你休息,陪你坐一会还不成吗?” 若星的眸子抖了抖,笑意散落,凝霜顿时觉得心头一动,伸手推了一把柳彦澈:“别笑了,笑得我心里怪发毛的。” “嘿嘿,这才是我们家的老虎婆凝霜嘛,”柳彦澈笑嘻嘻地拉着凝霜的手:“整天大人大人的,你不腻吗?” 凝霜歪歪头脑,宠溺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反握住柳彦澈:“你今天是怎么了?不是说被骂了,怎么还这么高兴的样子。” “你觉得我高兴?” “对啊,我说错了吗?”凝霜盯着柳彦澈,想着这双漂亮的眼睛有多久没有这样笑了。 “没有,我是开心,真的很开心。”柳彦澈言罢,便紧紧得抿住了嘴,隐隐的红色漫染上脖颈。凝霜已经可以感到自己握住的手开始有些发抖。 “我见到他,凝霜,我见到他了。” 凝霜心头顿时一沉,不用说她也晓得,那个他指的是谁。她盯着柳彦澈,小心地问道:“你在哪里见到的?” “芩州,芩州的桃花中,我见到他了。他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凝霜不说话,把柳彦澈的手握得更牢了些。 “凝霜啊,你知道吗?他要我跟他走,他什么都不要了,让我跟他走。” “……”凝霜吸着气抖声道:“是吗?那真好啊。” “是的,真好啊。” “那,那少爷你怎么不走呢?” 柳彦澈低下远眺的目光,哀然地看着凝霜,看得凝霜胸口阵阵作痛。她握着柳彦澈的手,费力地说道:“你可以走的啊,少爷,你可以走的啊!” 柳彦澈顿了片刻,突然嬉笑着把脸凑上前,作势要亲凝霜,惊得凝霜往后一躲差点从绣墩上跌下来。 “嘿嘿,凝霜你太嫩啦!难道你跟你程家哥哥都不亲亲吗?” “你少没正行!”凝霜又羞又急,可是拉着柳彦澈的手却没放开:“你给我老实回答,为什么不跟他走!” 柳彦澈只是笑,红眸漾得醉人。 凝霜看着柳彦澈,说不清怎么了,就是难受得觉得连五脏六腑都被搅在一起了:“少爷,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啊!你跟他走啊!既然他还活着,既然他要带你走,你为什么不走呢!” “傻瓜,我要是走了,你们该怎么办啊?” 凝霜愣了愣,刷得站起身,伸手也把柳彦澈从软榻上拽起来,二话不说地硬往门外拖。 “凝霜,凝霜…….”柳彦澈任由她拽着,只是撒娇似地喊着凝霜。 就这么拉拉扯扯地,二人一直走到书轩外,站在满园飞雪般的三月霜中,柳彦澈忽而止住了脚步,回手拖住了凝霜:“傻丫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 凝霜咬着唇,还死命要拽,可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她回过头来,涨得通红的脸上满满都是泪水。 柳彦澈长眉一皱,凑身上前,手贴在凝霜湿透的脸颊上:“我的傻凝霜啊,你哭什么啊?你程哥哥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你……你…….”被柳彦澈这么一引,凝霜的抽噎更甚一成:“走吧,少爷,求求你,你走吧,跟韩易之走啊!” 说罢,凝霜难以自已的号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看到她的少爷这样,连她都疼受不得了,柳彦澈又该怎么熬? 她不晓得什么门当户对,或者觉得两个男子在一起有何不妥,她只知道若是要选,那么这个世上还能让她的少爷笑得绝艳天下的,只剩下了那个叫做韩易之的人。 可是,她的彦澈少爷走不成,走不了,走不得。他的肩上背着太多人的血债,老爷的命,夫人的命,还有,还有绫晓的命。他放不下他们,她也放不下。 可是,这一刻,凝霜真的希望她的彦澈少爷是个自私鬼,自私得只记得自己。若是这样,他就能走了,跟那个叫做韩易之的人走了。 凝霜只是哭,也只能哭。她想要替这个人,替着笑意盈盈的人,把心头的苦都一一哭出来,如果他不想喊,如果他不想哭,她可以,她可以替他把眼泪流尽,这样她的小少爷就没有为之落泪的伤悲了。 ------------ 下卷 第九章 夜色一层淡过一层,裹着金光的锦红从衍墨的天际缓缓压过来。纵然明月还高悬当空,可是树间的鸟儿已经醒来,发出迷糊如梦呓的叫声。 挨坐在榻上的两个人无声地仰望天际,静候朝阳初升。 “凝霜。” “嗯。” “以后别一哭完就拿我的袖子擦眼泪鼻涕的,这可是瑞州进贡圣上恩赐的上好青绸。” 扑哧!脸肿得跟包子一般的凝霜最终又气又恨地笑了,拉过柳彦澈的衣袖,大声地擤了擤鼻涕,方满意地看着自家少爷有点僵硬的脸。 柳彦澈一拍额头:“唉,你这个邋遢样子,肯定是嫁不出去了!看来你得吃我一辈子了!完了,完了。” 凝霜也不恼,往柳彦澈身上一靠,凝视着徐徐明朗的天空悠然道:“不就吃你两口饭吗?要是没有我在,你这个性子还不得两天就把自己折腾跨了?告诉你,这次下不为例,以后要是你再敢点灯熬油,我就让程哥哥拿补药灌死你!” “知道了,管家婆。” 随着明金色融进沉暗的底色,天空从内里透亮起来,逐渐变得与悬月同色,于是那微微的一轮也再难看清了。接着,从天界深处,朝阳裹着霞光万道蹑足而来。 柳彦澈忍着光芒的刺痛,不眨眼地盯着旭日高升,连眼珠也烙上金色的斑驳。 “凝霜,会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将放下一切跟他走的。” 凝霜疑惑地转过脸,但是柳彦澈没有回头。 “凝霜,我们约好了,要活着,要活过这一劫,然后他会来,来带我走。” “嗯。” “嗯什么?要说真好!” 说着,柳彦澈一扬唇角,起身站在明媚的晨光中,眉目张扬一如往昔。 凝霜点点头,大声附和:“嗯,真好!” “就是啊,真好!真好!” 柳彦澈朗然的笑声勾得凝霜也不由辛酸地欢喜起来。 “我跟他说了,我柳彦澈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而他韩易之若是敢背信弃义,那么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他!” 多久都没听到这么孩子气的霸道宣言了,看着被春光涂染的身影,凝霜在一刻间失神了。似乎就会如此,只要她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放话了,那么翻天覆地又有何不可呢? “好啦,那么一天之计在于晨,凝霜!” “是。” “快去催厨房准备餐点,一夜没睡,彦澈大人我都要饿死啦!” “是。” 凝霜笑着还像模像样地做了揖,转身往外走,可还没来得及踏入那春意盎然的院落中,就被身后的声响惊住了。连忙回头,发觉自己那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正倒在冰冷的地上,无暇的面孔已经被浓稠的血湮没。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满树栖鸟,落了一园的三月飞霜。 沉睡中,柳彦澈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琉云山的那片碧桃中,熨帖着肌理的是韩易之熟悉的体温. “这次我没死,那么你回去,会怎么样呢?” 那人愁眉深锁,看得柳彦澈反倒起了作恶的念头. “谁晓得啊?不过凭我这么得宠,也受不得什么罚的.” “柳彦澈!” “怎么?”柳彦澈扬起栗红双眸:“别说你在边关,关于我柳彦澈的流言就一句也听不到?” “别人说什么,我从来都不信。”韩易之把唇贴在柳彦澈的眼角:“你知道,从来只有你说的,我才会去听,去信。” “是吗?”柳彦澈轻哼了声:“若是这样我劝你最好还是谁的话都别听,尤其是我。我只不过还没需要走到那一步,若是有那条路选,我也会不回头走到黑的。” “我知道。” 短短的三个字伴随着韩易之的呼吸抚过柳彦澈的张扬的眉宇,柳彦澈长睫抖了抖,徐徐落下。 是啊,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韩易之,还有谁更懂得他柳彦澈。他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他知道自己横冲直闯,他也知道自己孑然无依。因为,他们一样的可怜,一样的可怜。 “你们这次进京,难道就是为了挣个鱼死网破?” “是啊,鱼死网破。” “就不能再等等吗?”柳彦澈沉在泥沼的黑暗中,抓着韩易之的手:“再等等,我就不会成为一支要猎杀你的网了。” “不能等,也等不得,苍琅之变至今,成与不成就在此一朝……” 说着,韩易之忽然停了下来,双手抱住了柳彦澈。 “怎么了?” “……彦澈。” “嗯。”柳彦澈睁开了双眼,难得耐心地盯着韩易之。在更东一些的地方,夜正在被刺目的光明步步紧逼。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也是知道个七八分的,所以我知道,若是一朝相遇庙堂,那么你是有你自己的所在的。” “是的,在你的对面,并且拎着刀不得不取你们每个人的项上人头。” 说话时,黎明的第一道光如剑般刺入了夜的心脏,流光如血痕飞溅在天幕上。映着暗夜明媚的伤痕,柳彦澈反而看不清韩易之脸上的神情。 “是的,这是你要做的,你要记住这是你要做的。”说罢,韩易之把头埋进了柳彦澈的长发中,收紧的手臂勒得柳彦澈肩头发疼。 “你就是要说这些!” “对,”发间传来韩易之模糊的耳语:“你要记得!就算是遇到我,遇到曾经认识的人,你要记得你要活下去,为了你娘,为了凌晓。你不可以一时手软,就像……” 柳彦澈一声重叹,打断了他:“就像今天这样?” “对!你柳彦澈说过,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只要我没有,你就死不得!” “.…..傻子,这话怎么能反着解呢?” “为什么不能!”韩易之意外地蛮横起来,可头还是固执地埋在柳彦澈的发中:“如果你不许诺,我现在就带你走!” “……”柳彦澈喉头哽了哽,尖锐地笑道:“你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我开玩笑?” 韩易之抬起头,眉头紧凛,黝黑的眼睛牢牢地攥住了柳彦澈想要躲避的目光。在萧索微茫的清晨中,柳彦澈竟不自觉地被瞪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像是被那股逼人的气势掐断了声带。 “我现在就带你走!”说着,韩易之忽然猛得将柳彦澈整个人抱住,咬牙忍住胸口的新伤,站起身来。 “韩易之你个疯子,放我下来!” 柳彦澈又急又怒地挣开韩易之的手臂,不意肘部正中那道他刺出的伤口。韩易之低低吼了一声,脚底一滑,仰面向后摔在了地上,但是手还是牢牢地扣在柳彦澈的腰间。 “你这个疯子!疯子!” 看着韩易之胸口的纱布又衍出血色,柳彦澈心口疼得手都发抖, “你这个疯子!” “你答应我!就算是我站在你对面,你也在不能,不能……”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总行了吧!你这个疯子!疯子!” 柳彦澈伏在韩易之的胸口,嘶吼着疯狂地吻着那个让自己恨极憎极的疯子,发烫的血在体内沸腾,几乎要再次冲破脸上无数杀戮的印记。 “活着,我们都要活着,活过这一劫,然后我们一起走!” 耳边是翠莺的轻啼,伴着疏疏落叶飞花之声,春一季在琉云山走到了尽头,而明朝呢?明朝我们又在何处看水穷云起呢? 或许真的会实现,真的会有一朝睁开双眼,碧泪湖的神仙正从湖心浮现,悠然将往事一唱再唱。 ------------ 下卷 第十章 山道上,一队人马正在夜半时分前行。虽然各个行商打扮,可是仔细看其步履身形,便知皆行伍出身。 “易之,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平京外的慕虚山了。”随着话音,琴音掀开车帘,坐到了马车内。 “嗯,我知道了。” 靠着颠簸不已的车壁,韩易之默然地凝视着手里的锦袋,一面答道。 “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不打算追究,况且就算我问了,你也未必想说。” “多谢琴音姐。” “没什么可谢的,”琴音冷冷道:“只是你要知道,这一次,我们已然把所有人的命都押上来了,包括你叔父萧王爷全家的人头。所以,我们容不得变数,生死也就在此一着。” “我知道,不容变数。”韩易之重复了一遍,将手里的锦袋揣进了内袋。 “而且……” “嗯?” “而且这次进京,你不能去。由李晋代你去。” “什么?” “是的,之前我们不提,便是知你不会同意。但是这一次,我们打算就在晋见之礼上动手,刀兵无眼……” “刀兵无眼?难道李晋就是金身铁骨,比我能抗住那钢刀利刃?” 琴音被一堵,叹口气:“易之……” “少主非臣,怎知臣不能?”车外传来李晋的声音,转眼他也进了车内,冲韩易之了然一笑:“况且,这对我也是个好机会,可以让我看看那个萧烨,那个亲手将我父一刀刀剐死于大殿上的君主。” 韩易之看着李晋,神情索然。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唇间的讪笑挡了回来。韩易之转开了目光,隔着帘栊望向车外。静谧的山中,只有明月随着车队的步伐,急行于张牙舞爪的树影中。 为什么呢?这么肆无忌惮地横冲直闯,是为了什么呢?不顾及累累伤痕,也不顾及会拖上所有人的命,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好半天,韩易之徐徐道:“李晋,你知道的,让你去而不是我去,不过是因为我是萧靖,死不得而已。” “易之……” 琴音要劝,李晋伸手拉住了她:“少主说得没错,就因为你是萧靖,你才死不得。” 语毕,他一把撩开了车帘,指着外面在深夜中急行的队伍道:“也正因为你萧靖还在,所以我们才会都在这里!” 啪得一声,车帘又落下,挡住了作势要漫上来的料峭春寒。盯着神色凛然的李晋,韩易之看见了在那少年青涩外表下滚滚翻腾的恨意,因为时长年远,反而愈发迸发出逼人的气焰。 “别人不说,至少对于我李晋而言,对于那万千冤魂而言,你死不得!” “是的,因为我是萧靖,所以死不得。因为我们都还在恨,所以萧靖,还死不得”面对李晋的质问,韩易之冷冷地回道。 说穿了,还是恨,还有对权力的欲望,支配着这一群人走到了一起,要用鲜血来偿还鲜血,用性命来换取性命。只是,这一场庭变只是开始,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这尚算平稳的天下又要变得巨浪滔天了。只是那些离乱中死去的人们,他们的孤魂又该向谁还愿,他们的血债又该向谁去偿还? 为了我们的恨,我们的不甘,他们就该陪葬吗? 恍然中,韩易之忽然看见了一双哀然的眼睛,后面是汹汹烈火。那是他的母亲,将他取名为“易之”的人,她必然也是看到了今日的这一步,这个“易之”,不过是个图以自遣的名字。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依旧是把无数人的命,堆成通向塔顶的高梯,无论那里的所在是权力,还是仇恨。 可为什么他还是留下了呢?为什么他不抛开萧靖的名字,在那桃花溪下,带走那个如莲明澈的人呢? 韩易之眉头一展,却终究凝成了抹枉然。 因为他自己也有恨,他自己也有不舍。那些哭嚎呼救的声音日日夜夜追索着自己,看见母亲血迹斑斑的背影,抚养自己多年的亲人眼底苦痛的恨,以及面前这个少年的执念。他没有办法甩开手,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只是,在自己将刀子挥向那些同样青涩年少的兵士时,他不得不自问,自己这个萧靖和那高高在上,足踏白骨无数的萧烨,究竟有何区别? 心口,传来轻微的痛痒,仿佛被柔软的指尖嬉戏地戳了几下。 彦澈,想必也陷入在这同样的泥沼中吧。他要毁了那些罪人的一切,可是前提是,他必须要成为罪人。若要诛杀恶鬼,那么你只能变成更加凶恶的修罗。 如果,你只是那冥河边的一名鬼卒。如果,我还没有因为你的凝视幻化出精魂…… 韩易之旁若无人地微笑着,用手回应似地轻叩了叩自己的心口。若是那样,那么生了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多时候,一切的一切,不过起于一次注视,也不过为了那一抹回眸。 终于,韩易之长叹一声,把手重重地搭在李晋身上:“你去吧,但是请活着回来。” 李晋一拱手,直视着韩易之道:“若能,便定会活着回来。” 说完,再一抱拳,便掀帘退出了车内。 ------------ 下卷 第十一章 逃,一直在逃,似乎自己的半生就这么被一个逃字,耗尽了。 身负长剑的韩琪,单手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一边领着身后仅存的五百精兵,追随着萧泽的队伍策马狂奔。红色的血水顺着包袱滴滴答答地淌落。 父母双亡那一年,是自己带着妹妹拼了命得逃,才终于躲过了那被斩草除根的命运。苍琅之变那一年,是自己带着易之拼了命得逃,才终于为芊然保住了她仅剩的这个孩子。漂泊十年余,今朝却又开始了亡命之途。 “当心前方有拦截!”忽然身旁的琴音一声大喊:“大家保护二王爷!” 说完,她就抽出背后的两柄弯刀,双腿将马身一夹,急速驶到前方萧泽的马侧。反身一跃,落入敌阵,手起刀落,几枚人头骨碌碌地滚出好远,而那些身子迟了片刻,才缓缓倒下。 韩琪扯住缰绳,看着那些头颅在尘土中翻滚,已经被抻成细线的理智终于崩裂了. 他只感到身子一轻,接着就发现自己也跃入了那些被派来拦阻的军士中。剑光过处,除了飞溅入尘沙中的血,韩琪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就是那个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似乎还有滚烫的血正不断地涌出。 杨思远。杨思远。 “杀!”韩琪爆发出一声怒喝,寒光剑气震得几个围上来的兵士不住地后退。他就势跟上,一剑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肩胛,手腕反转,带得血肉飞溅。而后他一把抽出长剑,默然地看着那人仰躺在地上惨叫着打着滚。 正在此时,身后有剑气袭来,韩琪一侧身,对方刀锋贴着他面颊而过,而他的剑则横着斩向了对方的腰际。那陌生的脸上瞬间闪过一刹惶急,身子就从半截断开落到地上,而那个神情都还未及从脸上褪去。接着,韩琪反手又是一剑,斩断了另一个想要突袭之人的双足,然后上前,冲着那人肋骨的地方,踩下。 聆听着传来噼啪之声,韩琪觉得自己在笑。双颊染满融融春色,眉宇轻展似远山绵延。而眼中倒映着,不仅是对方兵士如遇妖魔的恐惧,还有琴音惊愕的回眸。 可是,韩琪只是笑,笑着斜了斜身子,一脚更深地踩进了那脉动的胸膛。 “我杀了你这个魔鬼!” 迎面,有人撕吼着举刀砍来。韩琪轻巧地挪开半步,手中的长剑若游龙般斩向来人。可剑,却在抵达那人面门时,猛然刹住。只见,泪水血水混杂着泥土染花了那人的脸庞,可是那眼中绝望的愤然却是遮也着不住。 他大概是自己脚下这人朋友吧。 迟疑中,韩琪的左肩被刀穿透,手臂一松,包袱掉在了地上。包袱皮开了一角,恰巧能看见了是双未及阖上的眼睛。 杨思远,杨思远. ————————————————————————-------------------------- 韩琪跟随在李晋的身后,踏上了设在平京城门处的高台。他打量着四周,不由地一阵嗤笑。这个萧烨果然还是贪生怕死得厉害,高台四周围除了身着墨甲的御林军,其余所有的房舍都被清除,连树木都砍了个一干二净,不留任何可藏身之处。在烈日高悬下,这巨大的红色高台孤然兀立,毫无喜庆之色,反倒像一张血盆大口,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红唇下白森森的利齿。 台阶终于走到了顶端,韩琪微微抬了抬头,看见了不远五在风中招展的黄色巾旗,下面坐在紫檀蟠龙,椅上的,正是着金冠金袍的萧烨,两侧数十位身负盔甲的武将和紫袍文臣正肃然而立。 “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泽沉厚的声音响起,韩琪等一行人齐齐跪拜。屈膝时,韩琪望见了立在西侧武将队列中的杨思远,他的身旁正是近日刚加封的威国公,杨洌。 其实,就算到了此刻,韩琪无法肯定杨思远真正的企图。他要帮一群已经失势的前朝旧臣,来踩踏他自己哥哥的赫赫地位,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能说,这不是他另一个圈套?打算将他们骗至平京,再一举歼灭?用他们这些人命,他杨思远足可以买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是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再没有别的机会了。再没有别的机会,以最小的伤亡,看着萧烨从那高高的金座上,掉下来,粉身碎骨! “免礼,平身。” 韩琪跟着众人起身,蓦然他觉得似乎有视线落过来,待他想要找寻时,已经痕迹无寻了。 韩琪不知晓的是,那大概是杨思远最后一次看着他了。 ------------ 下卷 第十二章 五年前,塞外,闽州 北风咆哮着,宛如狂躁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门窗,寻找任何可趁之机窜进比外面暖不了分毫的屋内。韩琪坐在书桌前攥着笔,对着冻硬的墨盒发呆,而脚边的火炉都不知灭了多久了。 “啊,天啊,你这房子怎么冷成这样啊?” 门帘被掀开,又迅速放下来,穿着厚重皮袄的杨思远一面往手上哈着气,一面冲韩琪道。 韩琪眼睛转都不转,只是将手里的笔放下,取了一本案上的书卷翻看着。 “窝在这么冷的房子里看书,非冻到不可,我去叫仆人来添火。” 杨思远扬着嗓门要叫仆人,却被韩琪啪的摔书声截断了。 “我这里就不劳您操心了,如果没什么事,我想一个人呆着。” “哈哈,我自然是有事才来的,这闭门羹难道我还没有吃够吗?”杨思远说着拉过张椅子,挨坐在韩琪身旁:“这塞外的冬日可不好熬,你千万要注意着些。好在二王爷那里各种药都是齐全的,如果有什么不适,不要瞎挺着……” 韩琪嫌恶地将椅子挪开了点:“这就是你要说的?” 杨思远愣了愣,有些解嘲地笑了笑,坐远了点。看着那带着几许讨好的神情漫过已经浮现细纹的额头,韩琪的心沉了沉,站起身来,走到那咯吱作响的木窗旁。 “已经厌弃到连两句寒暄都不想吗?” 背后的声音在问,韩琪不语,默默地把冻出裂痕的手揣进袖中。 “呵呵,明明知道的,却就是止不住问……”杨思远盯着韩琪的背影,重重地跺了跺有些冻硬的脚:“那下面我说正事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坐下来听。” 韩琪仍旧没动,杨思远扯了扯嘴角,本就熬得有些发红眼睛渐渐地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光亮。 “那,我就谈一谈我跟萧王爷的计划吧。” “请。” 听着生硬的请字隔空砸过来,杨思远坐在昏暗的室内,搓了搓僵硬的双手,终究使劲地眯着眼睛笑了。苦等了十年,苦守了十年,落下还是个背影。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不急不缓地将后来的棋局一步一步地讲给那个始终背向他的人。耳边的风雪呼啸却在恍然中化成了绿竹清碎的稀疏声,隔着南江风月一帘,有女子引筝独歌。而自己呢,正席地而坐,醉意正酣,看着歌者身边侧立的一抹瘦影融成了淡月如霜。 只有此刻,才忽然明白,那是所记住的,也不过只是他的背影罢了。韩琪守望的,除了那个迎风长歌的女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其实,杨思远和萧泽的计划说来也简单,那就兵变。 这是十年前萧泽就要做的,可是那时他是绝无胜算的。就当他要带着自己的兵马杀向京师博命时,杨思远赶到了。整整耗了五天,萧泽宣布带着闽州众军叩拜新帝即位,从一块心腹大患摇身一变成了萧烨的心头宝。萧泽甚至还带着兵马逼降了同样准备起兵的一批*。 不过,萧烨不是傻子,他知道萧泽绝不是个临阵倒戈的懦夫,所以他一再削弱萧泽的兵力,而萧泽却毫无躁动之象,心平气和的在边关长年驻守。最后,连萧烨自己也慨叹,堂堂龙虎王萧泽,也不过杨洌之流走狗尔,谁喂口肉就跟着走,区别只是他们都喜欢最肥最大那块肉。后因边关告急,需要大增军力钱粮,萧烨都一一准了。 自然,萧泽能够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是他韬光养晦的图谋。可另一个原因,是萧烨想也想不到的,那就是杨思远。整整十年,杨思远除了一面保护韩易之等的行踪不被他人察觉,另一面就是截断一切来自萧泽驻地闽州的消息,以自己编好的取而代之。 这十年,萧泽不仅将边关异族的小部落一一吞并,不断扩充军备钱粮,另一面也同剩下几个被萧烨打压的蕃王暗有联络,虽未挑明,也在隐隐布线。那几位蕃王,虽然跟太子没什么亲情,可是七王爷的先例正活生生的摆在面前。萧烨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杀得,说不定一个不开心,他们都得人头落地。 自然,他们要的不外是钱粮,并重新夺回被削减的权势。许得起他们,也就自然有了支持。只是一切还都要小心,萧烨多年的清洗已经让所有敢出口气的人都闭了嘴。说不定还没转身就被人卖了换钱。 而终于,苦等苦熬苦耗了十年,那属于未来的一盘棋已然布好了子,等得就是韩易之和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了韩易之,才有了起兵的名号。不论是为正为邪,若无个可以撑起的名头,总难以有真心之人追随。所谓真心之人,便是绝了口气也要将萧烨扯下皇位的人,或者还有那么一些,希冀能够看着韩易之,也就是萧靖,代替他父亲踏上那天下无双的高位。 萧泽是,韩琪是,琴音也是。他们曾陪那人出生入死,曾看那人号令万军,如今他们希冀,至少可以看到那淌着相同血液的人走上通天之梯。 纵然权钱买得来人心,可最终要依靠的,还是那些痴傻的真心之人。 不同的,只有杨思远。他想要的只是还债,还他哥哥欠下的累累血债。 还有,还有……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韩琪……”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一一告知易之的。”韩琪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弹去顺着窗缝落到衣服上的雪花:“如果没什么事,我这就去见易之了。” 韩琪的身影消失在了掀开的门帘外,杨思远的视线被那露出的一片灰白之色截断了。 “韩琪……” 幽幽一唤,在房中兜兜转转,还是跌入了那盆冰凉的炭烬中。 ------------ 下卷 第十三章 耗费了十年,等到了韩易之。又按捺了五年多,一个绝佳的机会终于浮现。 萧烨立国后的第十五年,龙虎王萧泽荡平西北三大叛乱属国,扩疆土二十五城之巨,使边疆百姓不再受外族侵扰,特此宣召,进京受封。并且,在剿灭西北最后一大属国—瀚明国时,竟然救获了当年苍琅之变中失踪的皇子萧靖及当年一等护卫韩琪。据悉,当年韩琪护萧靖一路逃亡,躲避七皇子残部的追杀,后不甚被瀚明国潜入的奸细劫持。只是瀚明国不明萧靖的身份,便冲做奴隶,一囚就是十五年。特此,萧泽协其侄萧靖一并上京,参拜当今圣上。 以上,便是苍琅之变后,最惨烈的一场内乱的开端。 只是事实上,这不过是外人所记录的罢了。任谁都知道,这一场看似平淡的开端之下,埋藏着多少算计揣测,拉锯制衡。为的,只是那至高无上的位子而已。 杨思远说了,这日子动不得,一旦决议,就决不许变数,不许游弋。原因在于,身经百战的萧烨也决不是个傻子。萧烨向来的宗旨是先下手为强,就算背上多难听的名号,那也可以等等再用别的方法抹平。 一旦有任何关于萧靖的消息,那么萧烨唯一会做的,就是先除了萧靖还有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杀兄弑弟的事情都做过了,死个侄子有算得了什么。 那么,只有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萧靖的存在。唯一能够制衡的,只有权。那三个属国并非一日就拿下的,萧泽花了十年多,先慢慢吞并周遭的小部落,在将他们挨个吞下。而所有发向京城的消息,都被替换成了周遭属国叛乱肆虐边境。有杨思远和那掌握最大消息脉络的“熙”在,真的假的,不过是由他们决定的。 萧泽一下子吞并了三个属国,加上他原本的封地,手里握着的地面几乎快要赶上萧烨小半江山了。那么萧泽报上来的消息,他如何压得? 萧烨能做的,就只剩下请萧泽和那个“起死回生”的萧靖来赴这一场鸿门宴了。 枭的行刺,萧烨早料到是不会成功的,萧泽一行人怎么可能让自己手里最大的牌轻易被夺?更何况就算是萧靖死,萧泽也一样可以在推一个人出来。这场斗争,萧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手中的权谁压得过谁。 -------------------------------------------------------------------------------- 深夜中,萧泽的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外围守着一圈面无表情的黑服侍卫。 “自去年起,几条流经平京的大河都陆续出现枯水之兆。而从今年春季的多重征兆来看,平京及其周围几州将难逃蝗灾与大旱。” 站在书桌前,杨思远指着桌上的地图,对身旁的萧泽等人道。 韩易之弯腰看了地图片刻,不解道:“杨大人,您说的这个同我们决议今年进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经韩易之这么问,杨思远连带屋里的人都默然不语,神色暗沉。韩易之瞅着众人,半晌,眉头狠狠一拧,对着韩琪道:“干爹,我们谋划的,不仅仅是一场廷变吧?” 看着韩琪面有难色,杨思远立刻接过了话头:“廷变若是能一举成功,自然是最好,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萧烨生性狡诈,他当然是不会信萧王爷是带你来投诚的。虽然我们这一行明着只带了不到一千人马,可是还是不会打消他的疑心。” “所以,你们都认为萧烨会暗有埋伏?可是杨大人你不是说,你将掌控京城守军的调遣,一旦萧烨有安排,都会有应对之策?” “话是如此,但是,这一次的变数是我们谁都算不全的。” “不对,”韩易之一手按在桌案上,盯着那中心处的平京城池:“你们其实一早谋划的,就不是廷变,而是此后之战吧?你已经算好了接下来平京可能出现蝗灾旱灾,那么若是打起仗来,兵粮供应不及,必将削弱萧烨的兵力。而这场廷变的功效也不过是让天下人知晓,你们的队伍有个萧靖来充名正号!” “就算是,也是没有错的吧,易之?”萧泽苍然的声音响起:“我们要的是胜利,那么多做准备有什么错呢?若是廷变能成固然最好,若是不成,我们也不能失去了退路。” 韩易之哑然,好一阵,方慢慢退开了几步:“叔父说得对,没有错,没有错。” “少主……” “我太过偏激了,叔父说得对,杨先生您接着说吧。我想先出去走走。各位,失礼了。” 杨思远点点头,接着道:“那么,我建议入京之途,我们兵分两路……” 在杨思远低沉的讲述声中,韩易之走到了屋外。冲几个守夜的侍卫示意无需跟随后,便独自步回了自己的居所。刚踏进外屋,抬眼就看到琴音正笑吟吟地坐在桌旁,脚边的风炉上一锅米酒正冒着热气。 “琴音姐你今天怎么没去?”韩易之捧着酒碗问道。 “去见那个杨思远?我可真是敬谢不敏了。”说着,琴音干下半碗热酒:“再说了,若是我也得耗在那里,谁来陪你小子借酒浇愁?” “……” “想必他们今天也会告诉你了,这廷变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我明白的。”韩易之为自己又满上一杯:“我明白的。” “你可少一点愁眉苦脸吧,”琴音不满地用筷子头戳了下韩易之:“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每个人也是把命押上来了!廷变一旦未成,能保住几个人的命都不知道。那下一步棋,有没有命下,还非定数!” 韩易之点头,又点头,捧着的酒碗却端不住了。 离乱,他是一路看过来的。那一场苍琅之变,明明是皇室间的争斗,可真正深受其害统统都是无辜的人。从平京流落到芩州的年岁中,看过多少饿殍横尸,多少断壁残垣,多少死别生离。而今,这一切都要重演,自己则荣幸地成为了那个起因。 “琴音姐,你说得对,一切都还非定数,只有这场离乱是注定的了!” 长叹一声,韩易之将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着白色的酒汁四溢横流。 “也许吧,这场离乱是注定了。”琴音轻声附和着,又拿出了一个酒碗满上:“那么,在起程前,就多陪你琴音姐我喝一杯吧。” 屋外,肆虐了整个冬季的北风渐渐停息了,而这杨柳之庭却似乎将等不来东风拂面了。 ------------ 下卷 第十四章 杨柳之廷,立朝第十五年,二王爷萧泽叛乱,随后四王,六王也揭竿而起,举国三十六州中,十一州届属叛军所辖,近乎半壁江山皆失,朝野震惊。自苍琅之变后,最血雨腥风的战火熊熊燃起,誓要燃尽那青云之上的绿柳垂杨。 而故事,此刻还是要回到这一场祸患的最开始,即平京城外那一场失利的廷变。 ----------------------------------------------------------------------------------- 在众人平身之后,萧泽携着身边的李晋又再次大礼参拜。 “臣萧泽携萧靖觐见。” “草民萧靖参见陛下” 二人声音一前一后响彻整座高台。虽然事先已经听得消息,周遭垂袖躬立的文武中,还是有人不禁微微抬头想要张望,却被那跪拜少年锋利的神采逼了回去。 这是当然的。在这些紫袍长绶的人中,不知有多少是参与了苍琅那场血案的刽子手。此刻,面对那唯一幸存之人,怎能免于肉跳心惊?谁知晓自己会不会被萧烨就这么拎出来,跟那个倒了霉的七皇子一样,成了另一只替罪羊。 声音落下,整座高台静寂无声,金字的幡帐在烈日下蔫软地垂着,仿佛是看厌了这些翻覆演出的剧目。 “你……”隔着灼人双目的阳光,金座上的人终于开口了,正午的最后一丝微风也收了脚步,同众人一起屏息以待。 “你就是靖儿?”一句问话,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晋将头再次贴在地上,沉声道:“草民萧靖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快快平身,平身!”说着,萧烨就从龙椅上站起来,大步地走向跪拜着的萧泽和李晋,两名墨甲的护卫紧随其后。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走到离二人还有几步之遥处,萧烨停下来,示意身侧护卫搀扶二人起身。 “谢陛下。” “二哥啊,”萧烨冲萧泽扬眉一笑:“你这次不仅平乱有功,又为朕寻得了失踪多年的侄儿,你叫朕如何赏你啊!” 萧泽敛颜,同李晋再次躬身行李,正声道:“平乱乃臣之职责所在,不求封赏。而寻得靖儿,乃陛下多年之愿,今日得偿,乃天怜陛下觅侄苦心,故而借臣之手以现,臣绝不敢借此邀功请赏。” “二哥,此言差矣。”萧烨含笑凝视着咫尺处的二人,以往叵测的黑眸竟映出几许鲜红的波澜。 “你,真的是朕的侄儿,萧靖?来,抬头让朕看看。” 李晋弯着腰,耐着袖管中那柄短刃灼人的冰冷,毕恭毕敬道:“草民不敢,恐犯天颜。” “恐犯天颜?”萧烨朗声笑道:“你若真的是朕的侄儿,便为皇亲国戚,有何冒犯之说?来抬头让朕瞧瞧,二哥说你像极了朕故去的兄长,朕还真的想要瞧瞧。” 听言,李晋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抬眼直视着那黄袍加身之人,那个逼死了自己全家人的,帝王。 在看清了李晋面孔的一瞬间,古怪的笑意爬上了萧烨溢出红光的眼角。 “你说你是萧靖,可为什么你同我兄长毫无相似之处呢!” 萧烨的话一出口,犹如琴师纤指一勾,将原本伪装的和煦上成了紧弦,轻触即崩。李晋不动声色,恭敬地再度微微垂下头,一面度测与萧烨之间的步距,盘算着如何能在瞬间直取萧烨心口。 “幼子随母,臣下看来,靖儿更像他母亲些。”萧泽沉稳地接下了话。 “哦,是吗?那我倒是要仔细看看了,看看这孩子同韩芊然有何相似之处?”萧烨说着上前了一步,愈发红艳的眼睛刺得人几乎不能直视。 待韩芊然三个字出口时,萧泽忽然愣住了。他似乎在瞬间察觉出了那里不对,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 李晋已经出手了。 要的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萧烨离自己不足半步,而他身后的护卫还来不及掩护的时候。在众人还没有看清时,李晋的手已经敏捷地抽出了袖中的短刃,身子向前一倾。就仿佛遇见多年未见的亲人,李晋扑进了萧烨的怀中。 萧烨似乎早都料到了李晋的行动,单臂一张,叔父般亲切地将李晋揽在了怀中。 这一幕似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众人都只是怔怔地瞧着这叔侄重逢的戏码,等待下一幕的急锣在某个角落猝然响起。 忽然间,萧烨猛地推开了李晋,力道之大令李晋连退数步方才稳住。只见萧烨惨白着脸,手紧捂着的心口上,正插着一把短剑,血顺着剑柄滴滴答答地染红的明黄的龙袍。 “…….刺驾!” 停顿了片刻,随着萧烨身后护卫的一声喊叫,整个高台陷入了混乱一片。此时,只见柳慕从朝臣中闪出,长剑一挥,高声道:“萧泽逆贼,派人假冒萧靖造反!护驾!乱臣贼子,杀无赦!” 随着这一声召唤,高台上的武将护卫们才算理清了这场混乱的根源,纷纷抽出刀剑,围住萧泽等人;同时护卫高台两侧的御林军也开始集结,待要冲上高台。 “且慢!” 就在双方厮杀即将展开的一刻,武将中突然冲出一人,镇北将军杨冽。他右手中长剑一横,揽住了身后的军卒,左手高举着御赐虎符,喝住了台下的御林军。 这时,众人才看到,李晋早已制住了萧烨,手正紧握住插在萧烨心口的刀柄。若是这剑被这么拔出,萧烨必然会血流不止而死。 “萧泽逆贼,圣上待你不薄,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发话的是杨冽。 “大逆不道?”萧泽怒目道:“你们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难道你们各位都忘了苍琅之变?我们今日就是要诛杀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个杀兄弑嫂的萧烨!” “大胆狂徒!竟敢辱骂圣上!”杨冽额头青筋尽显,血灌双瞳:“周围有我三千名御林军镇守,你们是插翅难逃。还不快快投降,放还圣上!这样你们还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哈哈哈,哈哈哈,”回应的是萧泽难耐的大笑:“三千御林军,是吗?” 杨冽惊愕地看着萧泽,陡然颈部一凉,贴上来的是柄熟悉的剑,自己弟弟杨思远的剑。那还是杨思远生辰时,自己专门派人打造而成的。 “哥哥,对不起了。” 杨思远说着,抽走了杨冽手中的虎符。接着,他对着高台两侧的兵士号令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苍琅血债,今日血偿!” 听到号令,台下身着墨甲的兵卒跟着撕破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亮蓝的里袖,在臂膀出赫然绣着一个金色的“祯”字,那正是萧靖父亲为太子时的旗号。 “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苍琅血债,今日血偿!” 千人齐声而喝,振彻整座平京城 “你……”杨冽紧锁的双齿近乎要磨出血来。 “哥哥,血债,是要用血偿的!”杨思远冷语道:“你们已经被团团围住了,此刻没有虎符,平京城内的武将也不能调迁其余守军。你们没有退路了,请兄长您劝萧烨速速归降,也好让平京城百姓免于战乱祸患。” “你们妄想!” “妄想?”萧泽冷笑地看向被李晋制住的萧烨:“三弟,如何啊?”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萧泽一把攥住萧烨的喉咙:“三弟你看不出来吗?你这个镇北将军打算像当年牺牲大哥一样,牺牲了你呢!” “……” “我们如此好言劝他,他却说我们妄想,别忘了,你萧烨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上!”萧泽紧拧着眉,控制着自己不马上捏断萧烨的喉咙:“你说呢?若是你肯归降,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真的吗?二哥,若是归降,你会让我死个痛快?” “当然……” 萧泽的回答忽然断开了,因为他发现问话的并不是自己攥着脖子的萧烨。他猛地回过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在那远处金光熠熠的宝座上,正坐着个护卫打扮的人。那人抬手撕下一层薄薄的面皮,下面隐藏的,是萧烨的脸。 错愕间,那本被制住的萧烨,忽然猛地一脚揣在萧泽腹部迫他松了手;同时他握住了李晋握住刀柄的手腕,用力一攥,竟生生地捏断了李晋的腕骨。猝不及防的李晋惨叫一声,捧着手腕向后跌去。挣脱了压制的萧烨,飞身跃出包围,落在了柳慕的身侧。接着,他抬手也从脸上撕去了一层面皮。 “鬼…….” 不知何处,传来惊呼,对持的双方都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那张面皮下,藏着的确实是一张鬼怪的脸——满脸的长长地伤疤交织纠缠,一双红色的眼睛横嵌在疤痕间,若大张的恶鬼之口,准备吞下所有注视着它们的魂魄。 “若要归降,我可给你们留给全尸。二哥,你可否考虑?” ------------ 下卷 第十五章 “萧烨,你还真是贪生怕死得令我料不掉,”萧泽不齿道:“不过,就算你脱身了又如何?就凭你这几个武将护卫就打算赢着三千军士?” “二哥此言有理,我也是怎么算也没算到,我自己养的狗会反咬我一口。”萧烨别有深意地看向还被自己弟弟挟持的杨冽:“杨将军,你这兄弟相残,我可是见得多了,所以你就自求多福吧。不过,我这武杨文柳的杨柳之廷,也不可事事就靠一族之人顶撑啊。是吧,柳慕。” “得令!”柳慕一抬手,接着扬声号令:“众将士,听令,杀!” 接着,脚下高台的一阵悸动,传来闸门铁索搅动之声,无风的高台四周猝然扬起滚滚黄土。谁曾想到,这几丈高台下竟然藏满了“枭”的死士! “怎么样,二哥?”萧烨不是在提问,而是自娱似地兀自道:“怎么样啊,二哥?不降吗?那就杀吧。” “杀!” 看着萧烨的口形,柳慕再度发出了指令,顿时高台上下陷入浴血厮杀之中。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因躲避不及,被杀红了眼的军士不分敌我地斩杀在地。萧烨不拦也不阻,由数十死士团团护卫,悠然地欣赏着远处血肉横飞。在他身旁,正是满脸伤痕的柳彦澈。 “乱臣贼子,一概诛杀,不留活口。”萧烨冲着柳彦澈发话,手指向的正是李晋的方向。 “是。” 柳彦澈得令,飞身跃入了厮杀中。 ---------------------------------------------------------------------------------- “韩先生,琴音姐,大事不妙,快带人护二王爷走!” 断了一只手的李晋,单手持剑,替被数人围困的萧泽挡下几剑后,冲正奋力厮杀的琴音和韩琪大喊。 韩琪听到喊声,立刻冲杀过来,带着琴音等人挡护在萧泽左右,接着对身边的琴音道:“琴音,你带人护王爷走。” “是!”琴音应声,立刻率数人护着萧泽一边往高台下退去,下面的一队兵士纷纷策马过来接应。 “韩先生,你也走!”李晋费力抵御着,一边将韩琪向台阶处推:“刚才我听见了平京城中鸣钟,熙恐怕没有控住这边的消息,其余平京城驻军恐怕就要来了。” “我知道。”韩琪费力地用剑抵挡着来势汹汹的死士武将,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正在几步之遥搏杀的杨氏兄弟。 趁刚才的一片混乱,杨冽挣脱了杨思远的掌控,手中的重剑逼得武艺稍逊的弟弟步步后退。 “你这个逆子!竟敢勾结外人,做出此等事来!”杨冽嘶吼着,挥舞手中剑:“我今日要清理门户!” 杨思远顶着杨冽凌厉的劈斩,持剑的虎口都被震出了道道裂口,可口吻却不改以往的平静:“哥哥,这大逆不道之事,不是我们杨家的专长吗?要清理的,大概是我们杨家所有的人吧?” “你个混账!我可不能让你毁了我们杨家的基业!” 杨冽涨红了脸,挥着剑朝杨思远的肩部砍去。杨思远侧身要躲,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名偷袭的军士刺中了腰部。脚下一软,杨冽的剑刚好狠狠斩下,竟削下了杨思远半个臂膀。自家兄弟的血喷了杨冽一脸,这个杀人不眨言的镇北将军,终于也挥不动手中的剑了。只是眼看着自己那血染了半个身子的弟弟,逐渐被刀兵围住。 “不!” 发出惨烈的嚎叫的不是杨思远,而是韩琪。几乎是在瞬时,他就杀到了杨思远的身旁。他一面扶着杨思远朝高台边退,一面发狂似地怒吼着斩杀所有敢靠上来的军士, “杨冽,你可不能徇私啊,孤可不知杨思远的这次策反,你有没有份啊。” 萧烨的话鞭子一样的抽过来,杨冽骤然一惊。 兄弟算什么,当年萧祯也曾称兄道弟,可是最终能够靠得住还是手里握得那些。兄弟算什么,亲生的兄弟不也一样背叛了自己吗? “众人退下!”杨冽一抹脸上的血迹,号令道:“杨思远大逆不道,就由我替杨家清理门户。” 听言,其他兵士都默默退下,留下杨冽同已经退到高台边的韩杨二人对峙。 “韩琪,原来你还没有死啊。”看着韩琪,杨冽拉开阵势道。 “你没有死,我还死不得!”韩琪抖着唇,一字一顿。 “果然跟当年一样不识时务!竟然还带坏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杨冽笑着,任由自己弟弟的血顺着嘴角不停滴淌下:“既然你们如此交好,那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韩琪搂着杨思远,扬起手里的剑:“我不跟畜生多费唇舌,动手吧!” “好!”杨冽半眯着眼,端详着眼前的两人,如同豺狼般权衡着如何将猎物一击毙命。 “韩琪,你别管我了,快走。” 突然听到杨思远这么说,韩琪愣了愣,手搂得更紧了:“要走一起走。” “傻子,杨冽的剑,任我们谁都是躲不过的。”杨思远的声音愈来愈轻:“虽然,我真的希望……” “……杨思远”盯着步步紧逼的杨冽,韩琪看不到杨思远正在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韩琪啊,你要掉得准一点啊。” 杨思远莫名地冒出这么句话,就猛得用臂肘往韩琪胸口一撞,竟将韩琪撞下了高台,自己则借着反力扑向了挥剑而来的杨冽。 半空中,响起的是杨思远嘹亮的口哨声,一匹白马嘶叫着从台下的人群中冲出,稳稳地接住了高处摔下的韩琪。 “杨思远!” 高台上血光一闪,一个很小的黑点砸进韩琪仰望的视线中,逐渐近了,逐渐近了。韩琪伸手要接,却接了个空,那东西掉在了韩琪的马侧,咕噜噜地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杨思远,杨思远。 --------------------------------------------------------------------------- “琪儿,过来。” 秋日晴空下,一身亮蓝马装的女子正在召唤自己。算辈分应是自己姑姨的人,可是韩琪仍是坚持直叫她芊然姐姐。 “什么事啊?” “来,见个人,这是杨冽杨将军的弟弟,他叫杨思远。” 女子温和地笑着,将立在门口的人引见给自己。那人还是青涩少年模样,眉宇间却颇有股杨冽那般狡诈的气息。芊然姐姐不让自己那么去形容,说那不是狡诈而是精明,不过韩琪是不大喜欢的。 “在下韩琪,有礼了。” “在下杨思远,”那人的声音倒是比他哥哥的干净了些:“我们见过的。” 韩琪有些诧异:“是吗?” “是的,我们见过的。”杨思远颇有深意地歪头瞧着韩琪。 韩琪被这么盯得有些不舒服,别扭地侧过头去。虽说自己记不得见过这个人,可是这种被打量的感觉却似曾相识。 “你叫韩琪,我记得了。你也要记得,我叫杨思远。” “好的。” “一言为定!”杨思远笑着竟伸手拉住了韩琪的手。 韩琪挣了挣,手却抽不出来,只得点头:“记得,你叫杨思远。” “他们还真是孩子呢。” 耳边是芊然姐姐清脆的笑声,手却仍旧被一双凉凉的手紧握着。 好了,记得了,你叫杨思远。 杨思远。 ------------ 下卷 第十六章 “晋儿,快走!快走!” 高台下,琴音扯着嘶叫不已的坐骑,一面冲仍在高台上拼杀的李晋大喊。 “别管我!你先护着王爷和先生,我速速跟上。” 李晋头也不回地应着,目光紧紧盯着正冲自己逼进的那似人非鬼的死士。虽然那人胸口受了重伤,却几乎影响不到他凌厉的出手,刀刀斩来都令李晋险些避之不及。 但,也只是险些,那刀剑斩来的速度刚恰恰都是扫过李晋的衣角,或是擦过他的领口。那满脸血痕的人,除了将他往高台边逼走,那如血的眸子里却并无杀意。 “李晋!” 一片喊杀声中,琴音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李晋也顺势,步步往高台的台阶处退着。就在他决意要飞身跃下高台时,眼角却扫到了不远处尘烟滚滚而来。 “众将听令,乱臣贼子,一个都不可放过!”代萧烨发话的仍旧是柳慕。 平京的驻军想是到了。 哐!李晋的刀狠狠地撞上对方的长剑,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一个反扑逼得那人连退数步。他借机回身张望,隐约还能从撤退的军卒中看见萧泽等人身影。若是被追上了,就不得收拾了。 这么想着,李晋的眼角抖了抖,右脚稍错后些,扎好架势。虽然没有抬头,似乎也知道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那年被人从法场上救下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天气吧,碧蓝碧蓝的天幕倒映在刽子手明晃晃的刀面上。 越过逐渐包围向自己的军士们,李晋看到那个高坐观火的人。手刃,是做不到了。也好,留给那个总觉得有些可怜的,被叫做少主的人好了。 想到这里,仿佛顽皮的孩子似的,李晋冲着面前持刀的人露齿一笑:“看来,今天是不用回去了。” 那面目全非的脸,虽然根本看不出表情,不过从满了半拍的动作看来,李晋还是把来人笑懵了。 “不论你是谁,幸会!” 李晋轻叹着,趁着那人防备的空档,一刀斩向其腰际。那人惊得向旁侧闪去,借此时机,李晋反手几剑砍倒了另一侧的两名兵士,硬生生从包围中冲了出来。足尖一点,半空跃起,踩着兵士的肩头一路向高台中心杀回。眨眼间,他已翻身落地,距萧烨已不过十几步之遥。 继而,李晋手臂一挥,向高台上下,寥寥残部狂喊道:“将士们,即无归路,不若破釜沉舟,多砍它几个奸臣走狗,陪我们上路!” 回应他的,是透着血腥的回声:“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苍琅血债,今日血偿!” “众将听令,护驾!包围这帮叛贼,一个不留!” 听到了柳慕那令人满意的号令,李晋含笑望了眼天,真的很晴啊。 那么,就来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半刻过去后,高台的上下的躁动渐渐归于息止。此刻,若能从空中俯瞰,发现这场血腥的廷变已布成了终局。黑子浓密地困住了敌棋,覆盖,进而淹没。最后,只剩下中心嵌入的那一颗棋了。 自己和别人的血糊满李晋的视线,他只能凭借直觉挥剑做最后抵挡。听着刀兵相撞的声响愈发稀疏,他知道应该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 差不多了,等没断的那手耗尽力气,就差不多了。 “等等。” 李晋模糊的意识中,忽然挤进来萧烨的话语。 “先别靠近,”萧烨操着若临楼问月的语调:“这么就弄死了,多没意思。给我先砍断他的腿。” 李晋还没意识到什么,人就跪倒在了地上,手中一软,剑也飞了出去。单手摸摸索索,发现膝后插进两把飞刀,深可及骨。 “不愧是“枭”的人,好刀法。你们都不许动手,我们来再欣赏欣赏。接下来,没断的那只手!” 于是,抚摸着膝盖的手也感觉不到了。 “嗯,左肩。” 啪!本是跪着的李晋,整个上身也重重地砸向地面。没有了手,他只能用下颚努力抵着地面,还想要重新站起来。 “嗯,眼睛吧。总觉得就这双眼睛,还是有点像。” 这次的飞刀来得慢了一些,连有些围观的兵士都不由倒抽了口气。 “有趣,还真是有趣。不如,不杀了,留着泡在罐子,做了赏玩的物件,也是不错的吧!”萧烨打了个响指:“去,把这东西给我拖起来,找个大夫止血,要是死了可就没趣了。” 听到这话,李晋的动作加大了,他咬着牙使劲想要用下巴把自己顶起来。有人慢慢上前,半抱着扶起了兀自抵抗的李晋。 “求你,求你……”恍惚中,李晋口齿不清地说着。 耳边是很低柔的声音,缥缈如碧山云深处的几许寺钟,拂去了李晋心头最后的一丝纷乱。 “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心口一阵清凉,李晋就跌入了那佛寺钟鼓的静谧中。那里无争无扰,有的只是那常年随钟声起起伏伏的低云晚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怎么,死了?柳彦澈,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流血过多吧。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算了,你今日也伤得太重,回去仔细修养吧。还有,派人把这里打扫打扫,血气浓得,令人恶心!” “是。” “柳慕,你速速率兵追赶乱党残部,并且发布全国,萧泽贼子叛乱,如遇,杀无赦;若有隐匿叛党者,诛九族!” “是。”柳慕得令后,率兵卒飞速向萧泽逃逸的方向追杀而去。萧烨则由死士护卫着,乘銮驾离开了。 在被血浸透的台子上,柳彦澈犹自深深跪拜,掌心下压着一柄极薄极薄的短刀。 ------------ 下卷 第十七章 冀州城 正午一过,偏于平京南侧的冀州城就从高热中渐渐退下来。或许是地域关系,即便是七月流火时节,过了午时,冀州城就会刮起舒凉的东风。那些躲在茶棚下,酒家里的路人也纷纷走出了遮蔽,享受一时的凉风拂面。 但是,今日的冀州城街市已经比以往冷清了很多。廷变之后,萧泽发动叛变,十一州皆属叛军所辖。冀州是除了越州以外,最靠近朝廷辖地的州城了,所以人们都预料到,这场不知何时要开始的血战必将会祸及冀州城。 城中来来往往的路人,面上皆有忧容,连酒楼中唱曲的女子也歇了手里的琵琶,恹恹地倚在半开的琐窗边,凝望着萧索的街市。 此刻,比这街市更加萧索的,莫过于冀州太守府。整座太守府由墨甲武士团团守卫,沉寂无声地镇坐在州城的中心,如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冀州人的心头。 明朝会如何呢?是流离失所,是妻离子散,还是能又勉强熬过一日?没有人知道,而这太守府中的人并不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咚咚咚。 “进来吧。” 待有人应答后,通向太守府西院的院门被缓缓推开。走进来的,是一袭素服的韩易之。他盯着院落中应声的女子片刻,向她走了过去。那女子背身而立,着一身青蓝漫染罗衣,一串银色的茉莉花钿挽在漆黑的发际。 “您是?” 听到韩易之的问话,兀自出神的女子方道:“哦,见过少主,在下韩烟雪。” “啊,见过……”韩易之顿了下,不知晓应当如何称呼。 “少主不必多礼,叫我韩烟雪即可。”韩烟雪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石桌:“哥哥还没有醒,少主若是暂时无事,可否同烟雪闲话几句。” 韩易之点点头,走到石桌旁坐下。石桌侧摆着几口水缸,碗口大小的白莲在里面摇摇荡荡,溢着清淡的荷香。或许是彻夜议事的缘故,韩易之刚挨上凳子,就觉得疲累汹涌而来,他按了按额头,努力在这醺人的花香中保持清醒。 虽是韩烟雪说的闲话几句,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开口,只是侧着脸看莲花上蜻蜓起起落落。从侧面看来她的眉眼同韩琪是颇为相似,只是气度截然不同。一双浅色的眼睛低敛着,眼角浮着几道细纹,不显老态,却有种令人敬畏的苍然。 等了一阵,见韩烟雪仍是沉默,韩易之决定开口:“干爹他今日如何?” “还好吧。”韩烟雪依旧侧着头:“那人也才死了不过几天而已,再过些时日,忘了就好了。”她平静地回答。 韩易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太阳穴如有鼓擂般涨疼。 廷变失败的信息一到,留在平京城外慕虚山中的韩易之,便跟随着萧泽留下的心腹去往翼州城。焦急万分地等了一天后,萧泽带着残部抵达州城。因为未知萧泽等人是否在平京城外藏有伏兵,朝廷的追兵没有追得太远。 韩易之是亲眼看着众人将身负重伤的韩琪带回来,而在他怀里死死抱住的,是杨思远的首级。 被人扶上床榻的韩琪就那么呆坐着,不语不动,连他身上的伤口都没有办法处理。众人只能围站在四周,无措地看着这个死死抱着杨思远首级的人。 韩易之不知晓在韩琪心里,这个杨思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位置。但是,他知道在杨思远心里,韩琪绝对是一道深深的疤。而此刻,杨思远也终于成为了韩琪心头的疤。如果这人还活着,他似乎会笑吧,扬起那有些轻浮的眉眼,笑着把韩琪满脸的恼怒收入心底。 终于,韩琪是还是松手了,由韩烟雪将那头颅和韩琪的一支断箭一起埋了。 “那是杨思远送他的箭,”声声蝉鸣中,韩烟雪的声音愈发飘渺:“那时他们比射箭,杨思远赢了哥哥,得了太子赏的金箭,却不知为什么赠与了哥哥。苍琅之变后,哥哥亲手折了它。谁想,他还是留了半支。” “干爹他,杨思远……” “这个我也不知晓,不过人已亡故,多问无益。”韩烟雪回过头,薄唇微弯,却并无笑意:“不过话已至此,刚好有件事我有些好奇,可否请教少主。” “请。” “当年杨思远跟随哥哥背叛了太子,害死忠臣良将无数。纵然是至交好友,纵然知晓他有苦衷,哥哥还是选择了同他决裂。如果是少主你,你会怎么选呢?” “可是,杨思远他并没有……” “我们不谈后来,”韩烟雪竖起了一根手指:“我就问少主,如果是你,你的至交害死了你的至亲,你会怎么选?” “.……我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好,”韩烟雪点头,停了片刻又道:“那我们再退一步,说你的至交,亲手杀害了追随少主您的人,不过那人还算不得您的至亲,你又会怎么做呢?” 院落一语间惊得可怕,韩易之死死地瞪着对面的韩烟雪。韩烟雪安然地回视,仿佛寒暄客气似地再度重复道:“少主你会怎么做呢?” “.…..” “晋儿死了,尸体手脚皆断,双目被剜。尸身悬于平京城门,三日后,作野狗食。” 韩易之的手攥住又松开,喉咙被呼入的气息蜇得生疼。 “出手的是一个满脸伤疤的死士。他是枭的杀手,在入枭以前,他叫柳彦澈。我想少主是相识的。” “.……李晋…….”好久,韩易之念出了这个名字。韩烟雪会意地点点头:“这个少主放心,我会让他入土为安的。毕竟晋儿自小就跟着我,他算得上我的至亲。” “.……” “各为其主是没有错的。所以当年我并不恨那个杨思远,他只是重新选了自己的主子。不过,不恨归不恨,血债还是要血偿的。” “血债血偿…….” “是的,少主。”说着,韩烟雪忽然一牵衣摆,半跪在韩易之面前,接着伸手拉住了要扶她起身的韩易之:“此后,韩烟雪将率领熙任少主调遣,所以请受我一礼。” “请,请起吧。” “还有一点,晋儿是我的至亲,此仇不可不报。若是沙场之上,因为此事,韩烟雪不遵少主调遣,就请您见谅了。” 韩易之低头看着她,背光中,双眼深黑无底。终于,他再度伸手,扶起了韩烟雪:“你说的,我明白了。” “如此最好,那么现在进去看看哥哥吧?” “你先去,我站一站就来。” 目送着韩烟雪走进房中,韩易之起身走到了那植着白莲的水缸旁。阳光下,沾着水珠的莲叶碧绿沁骨,而莲瓣则被映得愈发透明。韩易之用手指轻碰了碰,碧绿的色泽就这么涌上来,白莲摇曳着成了那远山新雨后漫开的一笔淡青。 看了不知多久,韩易之才转身朝一侧的主屋走去。 ------------ 下卷 第十八章 今夏,整个芩州最过繁盛的一季莲花,莫过于柳府那满池盈盈芙蕖,就连最为败落的一处院落也萦绕着荷香缕缕。 坐在太师椅上的柳彦澈,正细细品着上好的七月荷,身边是凝霜抱着柳月琴,愁容满面地拨拢着。眼前院落萧索一片,旧日种的那些花草因无人打理,各自枯败。残余的一些草木,在过午的阳光下,也看着奄奄一息。 “为博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凝霜,你这琴弦凌乱,莫非也是为了博我一顾?” 听着调侃,凝霜拢住琴弦,朝院落大门方向瞧了瞧,低着头不吱声。 纵然是朱门深闭,还是听得见外面的纷乱噪杂,有东西打砸之声,夹杂着哭叫哀求之声,着实不是个听琴的好地方。 “启秉大人,柳氏携幼子叩拜求见。” 大门开了半扇,有侍卫走进通秉。听到幼子两字,柳彦澈的眼皮跳了跳,并没有立即回答,徐徐呷了口茶后,将茶碗放在身边的桌案上,对凝霜道:“折腾得差不多了,把东西摆上来吧。” 凝霜放下柳月琴,解开放在身边的一个素色包袱,里面是三个牌位,她依次将它们在桌案上放好。 “让他们进来,你们都出去门外守着,这家除了这个院子,要给我抄得干干净净!” 门推开了,跌跌撞撞进来的是披头散发的柳氏,扶着她的正是柳家的幼子,柳子轩。柳氏抬头看了眼柳彦澈,扑通一声,扯着柳子轩就跪下了。 开口闭口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求饶告命声。柳彦澈抄着手,眼皮耷拉着,只把远处浅金的天光敛进眉目,还有的就是他垂手叩拜的弟弟。 杨思远一个图谋造反,算是断了杨家的命脉了,柳姓一族趁势反扑,借外患之际,剪除自己最大的敌手。由于杨洌大义灭亲之举,萧烨打算先留下这条狗为自己卖命。不过,其余早已鸡犬升天的杨派众人,便没有这个幸运了。 这倒也省了柳彦澈的麻烦。不过几个折子,芩州的杨太守就举家被抄,子嗣一律充军或流放。当然,他的妹妹,也就是柳彦澈的大娘,自然也无从幸免。不过是折子多添了几笔,柳彦澈就给自己那个曾经的大哥戴了顶不轻不重的帽子,压得他们一家不死不活。 是的,不死不活。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柳彦澈不自觉地竟笑出了声,那逼人得寒意惊得柳氏停了哀号。 “大人……大人开恩啊!饶了翰绎吧。他舅舅的事情,真的与他无关啊!他是清白的啊!”憋了片刻,柳氏抖声再次为自己押在芩州府衙牢狱的长子求饶。 “大娘,”柳彦澈的眼皮抬了抬,笑道:“你这话可就错了。大哥是清白的,我自然知道。可是大娘你也晓得吧,我会因为大哥是清白的,就放过他吗?” 柳氏愣了愣,抬脸惊愕地看着柳彦澈,接不上话来。 “怎么?大娘听不懂?”柳彦澈起身,踱至柳氏面前,半俯下身子:“我爬到这么高,就是要看你们死啊!” 柳氏将嘴唇咬得青紫,红肿的双目死死地瞪着柳彦澈,如同一只濒临爆发的母豹。 “现在,我只是担心你们摔得不够重,不够狠,所以我还特别关照了芩州府衙,把所有新鲜的招子都亮出来,让翰绎哥哥多见见世面!” “啊!” 愤怒至极的柳氏狂喊着,伸手要扑向柳彦澈,柳彦澈侧身一躲,一回脚将柳氏踹到在地。 “娘!” 柳子轩伸手连忙去扶柳氏。柳彦澈那一脚着实太重,柳氏重咳了几声后,哇得一声,呕出了一滩浓血。 “……娘,”柳子轩浑身大颤地盯着那滩血渍,死死地搂住柳氏,对柳彦澈道:“你倒底要怎么样!” 柳彦澈撇了眼柳氏母子,默然转身坐回倒椅子上。他看了眼凝霜,她正怆然而立,死死地盯着地面。 我到底要怎么样? 问得好!我到底要怎么样! 柳彦澈抬手,轻轻抚过那三个牌位,手指一寸寸感受着那刻下的笔划。 我想要怎么样? 我自然是要你们死!只是,就怕你们连死也不配! “知道吗,大娘,你刚才的行为可算得了是以下犯上。不过念在你年老体衰,不如就让你这个幼子顶罪吧。这样,他哥哥在狱里也有个伴啊。” "柳彦澈!你……你究竟要怎么样!你要我死吗?你要我死,你才会放过我的儿子吗?那我就死!” 半疯的柳氏嘶吼着要起身,却被柳子轩拼命抱住。 “大娘,你还记得杨策吧。杨太守的长子,他爹这么大的罪过,被押赴京城斩首示众,可是他只是充军,并未受刑罚。你知道为什么吗?” “……” “就因为他昨天跪在这三个牌位前,叩头三百下,每叩一下,就说一句‘我是畜牲,猪狗不如’!”柳彦澈笑眯眯地重新端起茶碗:“我可真是被那父子深情感动了。而大娘,你的母子情深,我还没有感到呢!” 本还在挣扎的柳氏身子一僵,片刻后,她慢慢侧身郑重地看着柳子轩:“子轩啊,娘求你,别看,好吗?” “娘!” “娘求你,娘为了你哥哥,求你。别拦我,也别看,好吗?” 柳子轩咬着牙,脸涨得青紫,拉着柳氏的衣袖 “算娘求你!算娘求你!”柳氏抓着柳子轩的肩头:“难不成你也要娘磕头求你!那好,娘磕!” “娘!” 柳氏将子轩扯着自己的手慢慢掰开,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乖,听娘的,跪好,闭上眼睛。” 说完,她就跪着,挪到了桌案跟前,仰望着牌位上那三个名字,那张泪水纵横的脸显出了一丝动摇的神色。 “怎么,大娘还想说些什么啊?” 柳氏垂下头:“大人在上,柳氏今日所遭,皆为往日作恶的报应。但请大人放过我两个儿子,柳氏在这里向三位亡人磕头了!我是畜牲!我猪狗不如!” 柳彦澈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而从檐隙淌下的天光似乎也跟着凉了。闭着的眼前,不是黑暗,反倒是一片明红,夹杂着无数跳动的黑点,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凝霜的琴早已罢了,耳边却有箜篌玲珑,指法娴熟,力柔音明。这世上,也就杨策能将箜篌演绎得醉人如许。或许是他们偶然一次的相聚吧。头顶明月半残,兀自席地而坐,和着箜篌的调子,击掌长歌。身边的绫晓,凝霜端着食盒,慌张地左顾右盼,生怕这一幕被柳府多嘴的仆人撞见。 那时,风正凉,夜未央,有杨策抚琴,浩凡添酒,子轩欢笑,还有韩易之,扯着嗓子跟自己一起嚎叫。而一过了子时,心急如焚的娘跟着气急败坏的爹才会出现,将这帮醉酒的小疯子各自拖走。第二天,必然是头疼欲裂,听绫晓苦口婆心的规劝。 真好。真好。 仔细安排下,那发配充军的人,应该已经被薛浩凡带走了。他定是恨死自己了,却又无能为力。就像正跪着的子轩一样。是他柳彦澈害死了他的父兄,拖着他们全家陪葬。对此,无论是杨策,还是自己,其实都无能为力,不是吗? 太阳穴如有鼓擂,附和着脑中的琴声,快要将头撞裂了。柳彦澈狠狠地按了按额头,冷声道:“三百下,已经够了,大娘。凝霜,叫人带他们下去!” 门开了又合,院落重新静寂。良久,柳彦澈方缓缓睁开双眼,发觉凝霜正守在自己身边。他抬手拉着凝霜的长袖:“凝霜,喜欢这处院子吗?” 凝霜叹口气,脸色更差了一层:“怎么不喜欢,凝霜有记忆起,就住在这里。” “喜欢就好,”柳彦澈明眸轻弯,笑了:“你要是能住下,爹,娘,还有绫晓都会喜欢的。” “大人……” “你那个程哥哥,我见了。是个好人,值得你托付终身。” 说着,柳彦澈站起身,走到院子的中心,对凝霜道:“一直跟着我,苦了你了。现在,该了结的已经差不多了,你也该自己打算了。这府邸,就做你的嫁妆吧。” 凝霜皱着眉,自当柳彦澈又在胡言乱语。 “只是,把这一处留给我,说不定有一日,我还要来投奔你们呢!可别不肯收留啊。” “是,是,是,少发会儿神经吧,彦澈少爷。”凝霜上前扶住了柳彦澈:“天色要晚了,走吧。” “还是少爷顺耳啊,”柳彦澈点点头,看向那三个牌位:“那个留下,他们或许想在这院子多待待。让人把门守好。” “是。” 凝霜应承着,不由地回了回头,那三个孤零零的牌位在近傍晚的阳光中,被拉成了长长的影子。 ------------ 下卷 第十九章 啪!最后的一颗杏子,不偏不倚地打中目标。 “啊!” 树下一个愣头愣脑的身影捂着脑袋,四处打量着,发现打中自己的,竟是枚半熟的杏子。只见他傻乎乎地笑了笑,然后把杏子拾起来,用衣袖仔细地擦了擦,一边还抬头看着浓密的树荫,嘟嘟囔囔道:“这好像不是杏树啊。” 柳彦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无语到内伤了,一个飞身,轻巧地从隐藏的树亚间,稳稳地落到这个傻子面前。 “啊,彦澈!你终于来啦!”傻子兴高采烈地跑上来:“有杏子掉下来噢,给你吃!” 吃你个大头鬼啊! 柳彦澈伸手就想弹着个傻瓜的脑门,却发现自己被这个人的目光拴得动弹不得了。盯着半天,夺过他手里的杏子,一口进去。 “呜……” “怎么了?” 柳彦澈瞪着栗红的双目,捂着腮帮子,半天不说话。他怎么好说,是因为刚才躲在树上吃掉了一大把杏子,已经把牙吃倒了的缘故。 “是不是没熟啊?没熟就赶紧吐掉啊!” “没有,满好吃的。”柳彦澈吐掉杏核,摆了摆手:“今天准备去哪里玩啊?” “杨策他们还没来呢,我们坐着这里等等吧。” 柳彦澈点点头,跟韩易之,两个人靠着槐树粗大挨坐在一起。柳彦澈仰头望着从树隙泻露的丝缕湛蓝,不由地打了个哈欠,还真是个好天气呢。 “子轩怎么没有来啊?” “今天夫子来上课,他自然来不了了。” “那你怎么不去上课啊?” “哼,我早就无师自通了,还需要听那个老头子唠里唠叨?” 韩易之听言,无声地笑了,侧脸去看柳彦澈,却发现他正闭目养神。韩易之盯着那还带着抹傲然笑意的脸,半晌,方才有些恍惚地转回了头,默默地盯着头顶繁复交错的枝丫,神情有些僵硬。 “杨策和薛浩凡,这两个人老是不守时,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们!” “还说别人,你可也没准时啊?” “谁说的,我……”柳彦澈猛地坐起身来,却自己被话卡住了。其实这次自己是早到了,偷偷地窝在树上半天,就是为了看这个傻子等自己,着急的样子。 为什么呢?他柳彦澈做事就凭高兴二字,管他为什么。 柳彦澈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青草,站起来:“我不等了,这两个人,老这么不守时。” “再等等嘛,”韩易之跟着站起来:“今天我跟杨策说好了,带他们去琉云山脚下,我们上次去的那家馆子。他肯定会喜欢那里的蟹粉狮子头的!” “你乐意等,那是你的事。”柳彦澈袖子一甩,径自走开了。 韩易之抱臂,瞅着柳彦澈的背影,失笑地摇摇头,快步跟上去,双手一按柳彦澈的双肩,硬是让他站住了。 “好啦,好啦,不等他们了,我们自己去吃,好不好?” 柳彦澈乜斜着瞧向韩易之,只见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人,正努力地把双眼瞪成水汪汪的样子,嘟着嘴委屈似地看着自己。 瞬时,柳彦澈就觉得鸡皮疙瘩噼里啪啦地,顺着脖子爬了一身。伸手推了把韩易之,但终究还是撑不住扑哧一声,被逗笑了。 “你请客,我就去。” “请客就请客,”韩易之故作豪爽地一拍腰间薄薄的钱袋:“不过,可不可以别点太贵的酒啊?最近……” “你是说,想让我这柳家二少爷喝便宜酒?” 被柳彦澈这么一句,韩易之为难似地笑了笑,接着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哼,也不想想我的身分……”柳彦澈这张没遮拦的利嘴正准备变本加厉,忽然猛地收住了。 “我知道,你是,柳家二少爷。”韩易之边轻叹了句,边把头垂得更低。 被这么不轻不重的话一戳,柳彦澈顿时慌得脸都有些发红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韩易之,因为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急得手都有些冒汗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不必说了,你的意思,我懂。”韩易之轻声打断他,慢慢背过身去:“我不过是个账房收养的孩子,而你,是柳家少爷。你看不起我,这很正常。” “我,不是,我,”柳彦澈以往的伶牙俐齿,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了。看着韩易之沉郁的背影,柳彦澈觉得就像被虫子啃在了心上咬了一口,疼痒不堪,又抓挠不得。 “易之,”柳彦澈口气软得不能再软了:“你晓得,我只是说笑罢了。” 韩易之不出声,只是一味低着头,肩头有些微微颤抖。 柳彦澈见他不应,更急了,手心都是汗。他柳家二少爷骄横跋扈是出了名的,怎么碰上这个傻子,却总损兵折将,输得一败涂地呢? “对,对不起,刚才是我口不择言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柳彦澈磕磕绊绊地道着歉,谁让他最缺的就是道歉的经历呢。 “你刚才,真的不是看不起我?” “绝对不是!”柳彦澈恨不得赌咒发誓了:“刚才是我错了,你要我,要我怎么赔错,都是可以的!” “那……”韩易之悠悠地拖了长音,接着猛地转身,一脸灿烂地笑道:“以身相许,如何啊,彦澈?” “没问……”柳彦澈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瞅着韩易之。 韩易之笑得愈发放肆,伸手挑起柳彦澈一缕发丝,深情款款道:“那我算你答应了哦,柳美人~~~” “你,找,死!” 柳彦澈的一张俊颜立马黑似锅底,抬手就直劈向韩易之的面门。韩易之身子顺势向后一仰,轻巧地躲过了掌风,腿同时朝柳彦澈脚下一勾。柳彦澈没防备,一个趔趄,竟跌靠在韩易之地怀里。 韩易之将柳彦澈腰际一环,伸手点点了柳彦澈鼻尖:“良宵且长,美人你急什么?” “韩易之!”柳彦澈怒吼着,脚下一扫,勾倒了韩易之。可韩易之并没有放手,紧紧地搂着柳彦澈,结果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柳彦澈正压在韩易之身上。 “让你再瞎恶心人!”柳彦澈气息不平地怒吼着,也不起身了,压着韩易之使劲地扯他的脸。 “好了,好了,疼!疼!”韩易之也不挣扎,只是求饶。 直到那张白净的脸几乎要肿起来了,柳彦澈才终于泄愤,松开了手。 “完了,这下真的要变包子脸了!”韩易之可怜兮兮地揉着脸。 “活该!” 柳彦澈狠狠地瞪着韩易之。可看着那张半肿的包子脸,嘴角死抿了半天,终于哈哈大笑起来。韩易之也边揉着脸,边跟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啊,这么爱演,不如去当戏子!” “当戏子有什么好的,”韩易之笑眯眯地,捏尖了嗓子:“奴家只愿演给二少爷看。” 柳彦澈笑着弹了下韩易之的额头,却接着愣住了。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压在韩易之的身上。柳彦澈连忙站起身来,韩易之也跟着他站起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 “那,那个,去喝酒?”韩易之提议到。 “哦,好啊,去喝酒,那家店主珍藏的竹叶青,这次一定要让他拿出来!” 柳彦澈附和着,抬步要走,手却被一只同样汗津津的手握住了。 “彦澈…….” 映进眼底的,是若星的眸子,由于太过璀璨,令柳彦澈眼前顿时一片茫然。 “彦澈,柳彦澈。” 那个人,念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将两瓣滚烫的唇贴了上来。 “韩易之!” ———————————————————————— “大人,大人!” 柳彦澈扶着额头,慢慢坐起来。看着身边的人半天,才看清那是凝霜。 “凝霜,怎么了?” “船快要出芩州了,您让我这是叫醒您的。” “哦,是啊,辛苦了。” 柳彦澈接过凝霜递来的外衣,穿戴好后,起身朝船外走去。船舱外,暮色刚临,河道两侧灰屋朱楼,都亮起了灯火盈盈,各家房舍溢出的欢声笑语,随着江水一起潺潺流淌。 “我的仇已经报了,你呢?”柳彦澈冲着渐行渐远的芩州城,兀自低语:“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吧。” 对啊,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但等待你,只会有那天下敬仰的至尊之位。在那里,其实连我的立锥之地,都不会存在的。 这事,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吧。从,我杀死第一个追随你的人开始,我们就都知道了。 “凝霜,备酒!” “备什么酒?这饭都没吃呢,当心伤胃!” 柳彦澈朗声笑了:“那就开饭吧,但一定要给我开一坛酒。” “唉,好啦,你想喝什么?” “竹叶青,一坛陈年的竹叶青吧。” 真正的记忆中,那个吻是不存在的。不过,那一日,他们确实找到了店家,喝到最香的一坛竹叶青。 ------------ 下卷 第二十章 次日,芩州柳府连同几家同太守交往甚密的大户,家底一律被抄充公,柳家长子柳翰绎削官流放,念其母年迈,其弟年幼,不行连坐之法,逐出府邸,以儆效尤。 半月后,流放途中的柳翰绎因感染痨病,不治而终。柳氏得知后,愤懑郁结,气血攻心,当晚病逝。 又隔不到半月后,朝廷派军进攻叛军所辖州城。史书上绵延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战争,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平京南市安和酒楼 咯吱一声,酒楼二层雅间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个朴素打扮的女子,一身粗布的衣服,头发草草地用根木簪挽在脑后。看上去,这女子最多不过双十年华,白白净净的脸上嵌了双黑亮忽闪的大眼睛,乍一看,宛如雨后的红樱桃般可人。 “大人,这树下埋了近十年的桂花酒,可合您口味啊?”女子的声音轻巧明脆,仿佛一串叮当作响的风铃。 屋里的人抬起眼,疑惑地打量着她:“你是……” 女子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伸手搭在了柳彦澈的肩头。柳彦澈警觉地想躲,却被牢牢地按在了位子上。女子弯下腰,红唇暧昧地贴上柳彦澈的耳际:“怎么,喝了点酒,就变迟钝了?” 柳彦澈不禁失笑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是我疏忽了,但鬼舞的易容之术,若是这么容易看透,岂不有负盛名?” 听言,女子将身子更近地贴上了柳彦澈:“易容?我要是说,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信吗?” “这世间,本就无人知道鬼舞本来的面目,所以真或假,重要吗?” “这话倒也是在理,真或假,确实不怎么重要。” 说罢,女子直起身子,纤指朝柳彦澈的脸上轻轻一弹。瞬时,那胜雪的肌肤竟突然若书卷般,泛起了可怖的皱折,接着,一张薄薄的面皮落下,露出底下血肉模糊。 “唉,虽说真假并不重要”女子瞧着他,故作伤神似地叹息道:“但还真是可惜啊。好好的一张脸,被引刃之术反噬后,竟变成了这幅恶心样子!” 柳彦澈不应声,只是又取出一个酒盅斟满,然后递到鬼舞的面前。 “怎么,日日早起画皮的感觉,一定不错吧。”鬼舞单手支着下巴,小女子般可爱的歪着脑袋,伸过手一下下摸着柳彦澈满脸的伤疤:“嗯,一定很有趣。” “有趣到谈不上,不过日日画一样的脸,其实还挺无聊的。” “嗯,好酒,”鬼舞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不过不合我的口味,还是烧刀子就蒸白肉要更合脾性。” “鬼舞的爱好,果然别致。这深秋雨季,其实绵软口味的桂花酒,更应景些。”柳彦澈说着,抬手一挥,雅间朝外紧闭的排窗哗啦啦全开了,外面雨雾迷蒙,令人倍感秋意萧索。 “说的也是。不过平京这么大的雨,还真是少见啊。”鬼舞侧过头,满意的看到柳彦澈那张妖魔一般的脸上,两道长眉紧紧地蹙着。若是以往,这般黯然的神情必然能魅住不少青涩的女子吧。只是,此时看来,除了可怖,甚至还有可笑。 “话说论谋略,这疆土上,能够算得过杨思远,为数还真不多。可惜,这人算不如天算啊。” “好端端的看雨,怎么话扯得这么远啊?难道说,连鬼舞也操心这时局不成?” “操心,到还轮不到我,不过闲来无事,聊聊何妨?”鬼舞说着捡了块香瑞酥,一掰两半,边将一半递给柳彦澈,便道:“刚刚收到消息,泾水之战,叛军大败,兵退数百里,连丢城池四座。” 柳彦澈接过点心,丢进嘴里,仿佛听不到鬼舞说话似的,兀自端起了碗热茶,慢条斯理地吹着。 “本来,他们这次起兵可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再加上萧泽的号召力,人和也被占了大半,可惜这场及时的雨啊。” “此话怎讲?” “柳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鬼舞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仰,慵懒地瞧着柳彦澈:“他们选择这个时候起兵,不就是算好了平京这几处可能发生大旱和蝗灾嘛!这打仗,朝廷粮草准备不足,加上一旦大旱和蝗灾,百姓必然有动乱。内忧加上外乱,他们想不胜都难。” “只不过,杨思远还是算不过天,纵然有各种迹象,可是大旱并没有来,来得反而是暴雨。平京无粮草之忧,反倒是他们所占的城池,因为暴雨,路经的河流改道溃堤,民损兵折。这次泾水一役会输,很大程度是因为粮草供应不及。” 柳彦澈早已放下手中的杯子,看似悠闲地把玩着腰间的配饰。但那紧抿的唇,还是泄露了他的烦躁。 “他们这仗要胜,胜就胜在速战速决。但是现在,已然是不能够了。一场恶战,不知道究竟是谁能熬到最后。” 鬼舞说着站了起来,单手搭在湿漉漉的窗框上,探出个肩头朝外望着。 街市上,各色纸伞穿梭在有些暗沉的天色中,有的匆匆间不意碰上,撞出一帘水花后,又各自分道扬镳。有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打闹着在人群间穿梭,引得些衣装鲜亮的人急急躲在一旁,咒骂声惊叫声四起。 “乱世,太平,翻来覆去的,还真是无聊呢。”鬼舞打着哈欠,朝酒楼另一侧望去。忽然她瞧见,在一处破旧的屋檐下,正站着个推着炉灶的小贩,腾腾热气正从炉灶旁冒出。 瞬间,鬼舞的眼睛都亮了,她双手一击,回头对柳彦澈大声道:“有卖烤红薯呢!要不要吃啊?” 柳彦澈有些讶异于这逼真的小女儿态,他轻摆了摆手,回绝了。 “哼,你不吃,我吃,一会可别跟我抢。”鬼舞小嘴一嘟,接着冲酒楼外准备招揽客人的小二道:“喂,送两个烤好的上来,其余的算赏你。” 喊着,一道银光闪过,半锭银子稳稳地落在小二的手里。 “想不到你也爱吃这个。” “说不上爱吃,却是很久没有再吃过了。”鬼舞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瞬息,刚才那副娇憨的神态转眼即逝,浮满双眸的竟然是一抹惘然之色。 “客官,红薯小的专门挑了…….”伴着哐啷啷的一阵脚步声,小二捧着热气腾腾地红薯推门而入,但马上就没了声音,脸色青紫地钉在了原地。 只见他抖着手,盯着柳彦澈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张了张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啪!正在此时,小二的额头暴开一片血红,一支竹筷深深地嵌了进去。小二仰面倒地,手里的红薯跟着掉在地板上。 “哎,这脏了,可也就吃不得了。”鬼舞感叹着,把手里仅剩的一根竹筷放回桌案上。 “这是何必,他不过是个小二,就算被看到了,又能如何?” “哦,这个时候,我们柳大人倒是菩萨心肠了。”鬼舞冷笑着,一抖袖子,房门重新闭上了。 “此地不宜久留,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柳彦澈先是将易容的面皮收进袖中,接着套上风帽把面容遮去大半后,方道:“今天是萧烨让我来找你的。” “是为了熙的事情吧。你答复萧烨,我已经告诉过他了,枭纵然是为他卖命的杀手组织,但是我是不会牺牲整个枭,为了他同熙敌对的。” “这个事情,他知晓了,他让我来见你,要谈的是另一件事。” “哦?”鬼舞黛眉一挑,盯了柳彦澈片刻,忽而了然一笑:“我知道他让你来做什么了。” “……” “既然我不愿意为他卖命,那么他就让你取而代之,对不对?” 柳彦澈默默地将两人的酒杯重新满上,推了一盏给鬼舞。鬼舞没有接,只是捻起剩余的一根竹筷,在手指间转着,眉眼间看不出什么神情。 “其实,现在以你的本事,取而代之未尝不可。我唯一想不透的,是你的动机。” “能够取代你,成为鬼舞,不就是最好的动机。” 鬼舞用余光瞄着柳彦澈,笑道:“我不傻,你也不傻。我们都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柳彦澈抬头,平静地直视着鬼舞。 鬼舞盯了他片刻,猛地一撑桌案,整个人坐了上来,身子顺势冲柳彦澈的方向一歪,手中的竹筷直直朝柳彦澈心口的方向捅去。柳彦澈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筷子在要插进他心口的前一刻,猛得停住,鬼舞眼角向上一挑:“你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 “唉,又是一个傻子!”鬼舞一声长叹,将筷子丢开,手撑着桌案,一个飞身落到了门前,背着身道:“我们枭的规矩,若是要成为新的鬼舞,就必须击败在位的鬼舞。明日子时,萧烨的寝宫外,我等你。” ------------ 下卷 第二十一章 子时的更声拖着苍凉的调子,若冤魂野鬼般,飘飘摇摇地行过刚刚被暴雨洗礼过的宫殿。今夜的月亮,极大极明,映得被水洗透的红墙绿瓦,一派荧荧之色。 那更声没踏过一处殿堂,就有整片的灯火随着它的步伐一一熄灭,只留每个守夜处几点昏黄亮光。这平京最为肃穆的地方,终于于子夜沉沉睡去。 随着更声终于落下,一道白影忽然出现在了皇城正殿之顶。那道影子如风般轻盈,若真有守夜的侍卫瞧见,也会错以为那只是道落在琉璃瓦上的月光。只见那影子在宫殿的屋顶上忽闪忽现,最后稳稳地在一处殿堂顶落定。那里正是萧烨的寝宫,兴德宫。 萧烨今夜酒宴朝臣,庆祝泾水大捷,之后便由宫人一路扶着去了婉婕妤处。因此他的寝宫便早早熄了灯,只留了些许守夜的太监和宫女。 借着月色,可以看清,屋顶上的白影正是下午酒楼里的女子。她着一身银缎纱衣,长袖曳地。头发被仔细地挽成了同心髻,数枚蝴蝶簪点缀其间。一朵五色梅花妆点在额间,更显肌肤胜雪。 她先是在屋脊上踱了几步,接着将长袖一甩,数道银光自袖中飞出。院落中守夜的人应声倒地。而后,殿内剩下的宫女太监循声而至,也被瞬时击毙,兴德宫立刻陷入一片死寂。 “不要跟我说,何必如此,这句话。”鬼舞突然说道。 她话音刚落,自殿堂的一处暗角,柳彦澈走了出来。他仰头瞧了瞧鬼舞,跟着跃上了屋顶。 “今日你若赢了我,鬼舞这位子就由你来坐。” “其实我对这个位子毫无兴趣,若是你肯答应萧烨,我们也就不必这般如此。” 鬼舞眉头轻展,神情竟有些酸楚:“其实这位子,不仅你没有兴趣,我更加没有兴趣。话说我早也厌了,有人肯要,我还求之不得呢。” “那么……” 鬼舞手一举,打断了柳彦澈:“只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了。最后一次,做他眼中钉,肉中刺的机会了。” 柳彦澈看着她,良久,低叹一声后,抽出了收在腰间的长剑。鬼舞的理由,他其实不懂,但是她眼中的决绝是不容置疑的。 “之前我说过,只有打败了上一任鬼舞,才能成为新的鬼舞。不过,枭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鬼舞只要不死,绝不会言败。” “.……这个,我也知道。” “是啊,相信烨哥哥之前一定告诉你了。”鬼舞笑着,左手长袖跟着如灵蛇般直直袭来,,紧紧地缠住了柳彦澈手中剑。接着她一甩手臂,长剑便若寒光飞下屋檐,落入院中。 “烨哥哥,虽说是看戏,还是留把剑防身吧。” 只见从殿堂的另一处暗角里,身着玄色便服的萧烨走了出来,将地上那把剑拾起。 “好了,看客已到,好戏就要上演了。”鬼舞一个飞身,落在了柳彦澈的跟前,从袖中抽出一柄利刃,递给柳彦澈道:“这最后一场戏,和我一起演个过瘾如何?” 柳彦澈扬了扬眉,接过那柄短剑,长出一口气后,终于朗声道:“奉陪到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彦澈!彦澈!” “易之,快醒醒,快醒醒。” “彦澈!彦澈!” 浑身裹满绷带韩易之大喊着从床上坐起来,接着心头一阵剧痛,扶着床沿弯下身,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这就好,这就好。” 耳边是萧泽等人宽慰的声音,韩易之慢慢坐直身子,眼前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他环视着众人,半晌,低声道:“我们,战败了?” 闻言,萧泽连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也是我们考虑不周。待我们休整几日,定能转败为胜。” “对了,”韩易之想起什么似地,忙道:“韩,韩烟雪……” “我在这里,”韩烟雪走到了韩易之跟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少主你替我挡了那致命的一箭,所以我安然无恙。” 韩易之点点头,结果轻微的动作又牵引到胸口的伤处。他咬牙撑了一阵,才看向萧泽:“叔叔,我这伤要紧吗?” “唉,你真是命大啊,那箭头可是涂了剧毒的!幸而随军的徐大夫能解,他说若是服药后,你将体内残余的毒血吐出来,也就无性命之虞了。休息个三四日,就没事了。” “那就好。”韩易之宽慰地笑了笑。此时,韩烟雪将熬药的汤药递过来,要服侍韩易之喝下。 “岂敢…….” 韩易之慌忙要自己来端,却被韩烟雪挡下:“少主救我有恩,服侍汤药自然是我分内之事。” “那,那好。”韩易之一口口喝着药,眉头却紧锁不展,仿佛陷入深思之中。 喝完药后,韩易之忽然对萧泽道:“对了,叔叔,可否请大家都先出去片刻,侄儿有些话要跟……” 说着,韩易之看向身旁的韩烟雪。萧泽会意,便领着众人出了里间。 “我觉得直呼您的名字还是太过,既然您是干爹的妹妹,易之可否呼您一声烟雪姨?” 韩烟雪没回答,只是帮韩易之把靠枕垫好,看样子也算许可了。 “其实此时说这种话,会让你觉得我去挡那一箭是别有居心,不过,我也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时机了。” “少主有话可以直说。” “我想请你,放过柳彦澈。” “不出所料,”韩烟雪冷哼一声,将药碗放回桌案,背身道:“少主的意思是,你救了我一命,所以你想以命抵命,让我不杀柳彦澈?” 韩易之弯下身子,将头贴在床边,郑重恳求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我求你,我求你。” 韩烟雪漠然地瞧着韩易之,好半晌,不急不缓地说道:“少主可以先起来,当心再伤了伤口。” “那你是答应我了?” “到不算答应,只是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我真能动得了那个柳彦澈。” “此话怎讲?” “有线报,柳彦澈杀死了上一代鬼舞,成为了执掌枭这个杀手组织,新的首领。”韩烟雪抱着臂,注视着大惊失色的韩易之:“而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替萧烨铲除国中,所有潜伏的熙的密使,还有所有可能的反臣贼子。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他?” “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韩易之激动地从床上跳下,大步走到韩烟雪跟前,死死拉住她的衣衫:“彦澈的大仇已报,他没有必要再做这些杀人勾当了?不可能!不可能啊!” “少主,你冷静一点,你身上的伤口好像裂开了,我去叫大夫。” 韩易之却死活不肯松手:“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你的消息可靠吗?可靠吗?” “昨夜,我最得力的一个副手死在了鬼舞的引刃术之下,这还能有假?”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韩易之终于松开了手,整个人软软地摊坐在地上,无助地盯着窗外灰朦的天空,反复地兀自呢喃。 怎么办?彦澈,我们该怎么办? 朦胧中,是那个人的侧影,含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澈,带着傲气的挑衅。他慢慢转过来,伴随着嘀嗒嘀嗒的声音,仔细看去,浓稠的血正冲他白净的指尖一点点流下来。无数游魂正站在他的身后,撕扯着他的长发,衣衫,啃食着他的脸颊,脖径。而他只是笑,只是笑着。 忽而,那些游魂看见了无措的自己,猛地全部涌了上来,一同嘶喊,一同悲泣。 替我们报仇啊,少主!杀了他,替我们报仇啊! 杀了他! ------------ 下卷 第二十二章 三天前丑时 柳彦澈渐渐觉得自己要顶不住了。且不说身上多处伤口,光是刚刚近一个时辰凶狠的缠斗,已经快要耗尽他的体力了。他挥舞着手中的短刃,尽力不被鬼舞逼入死角。 实际上,鬼舞的情况也好不过他多少,一条月色长裙早就被血染透了,肩臂也连中数刀。可是她反而愈战愈勇,一双眼睛透着耸人的光芒。 “你别忘了,这一招可是我教你的。”鬼舞轻巧地躲过柳彦澈反身的偷袭,袖管跟着一摆,两枚银针就朝柳彦澈面门而来。他奋力躲开了一枚,却仍不妨被另一枚打中了肩胛。 “其实,若要真的论武功,我是绝对赢不了你的。”柳彦澈捂着肩膀,苦笑道。 “那你为何要比?” “因为,我们这次所求不同,所以我必胜你。” 鬼舞捏住手中待发的银针,问道:“我们所求有何不同?” “这次比试,我求胜,而你求死。” 忽然,跟着一股没来由的寒风,夜枭凄哀的啼叫自树间响起。鬼舞染血的衣衫被风鼓起,猎猎而扬。仿佛因怨恨复活的女鬼般,她仰头一声哀叹后,竟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凄厉得,竟让那夜枭霎时止了鸣叫。 “说得好,柳彦澈,说得好。”她笑够了之后,低下头,眼睛里竟泛起了绿色的光芒:“你求胜,而我求死!” 大吼着,鬼舞疾步行至柳彦澈跟前,掌法如电袭来。柳彦澈避之不及,脚下一滑,翻下了屋顶。鬼舞纵身一跃,跟着下到地上。她快步紧跟,手中招式更加凶猛,柳彦澈毫无还击之力,只能勉强避挡。 终于,数招之后,柳彦澈还是漏出了空档,鬼舞趁机出掌,正中柳彦澈左胸口。只听噼啪一声,柳彦澈仰面倒下,再也动弹不得。约摸是肋骨已被击断。 鬼舞见状,弯腰劈手夺过他的匕首,抵着柳彦澈的喉咙:“唉,既然已经说过我求死,怎么不让我死得痛快些呢?不过可惜了,这次我死不了,你可就该死了!” 柳彦澈只觉得肺部被撕开了般,疼得已经有些眩晕。他只是尽量平缓的出着气,鬼舞的问话根本无从应付。 鬼舞把刀柄在手里转了又转,不动手也不收手,神情安静泰然。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凝神侧耳聆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终于,她的眉梢微微一挑,牵出弯娇俏的唇线:“虽然你可怜,可是放过你,也决不是我鬼舞的风格!” 说着,她举起手里的匕首,作势要往柳彦澈的心口扎去。柳彦澈随着她的动作,闭上了眼睛。 嘀嗒!嘀嗒! 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淌到柳彦澈的脸上,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他怆然地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含笑的女子,银光闪闪的剑尖正从她胸口穿过。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次死的必定是鬼舞。因为,她求死。 “烨哥哥,你终于还是出手了。” 她的话是说给背后的人听的,只是这次她不再回头了。她跌倒柳彦澈的身上,轻软的身子贴住柳彦澈的胸口。 “你啊,跟我一样,一样的傻。” 萧烨慢慢把剑抽出来,狠狠地甩在了地上。接着大步地走回了寝宫。柳彦澈默默地抱住鬼舞渐冷的尸身,傻子一般地笑着,反复在她耳边低语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知道。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已经罪无可恕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已经踏入万劫不复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不知道。暂时,不要让他知道。我求的并不多,我就是想有机会跟着天下万民,一起拜倒在他的金銮殿之前。 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能帮到他,我能做的不过是攥住更多更多,然后在他最需要帮助的那一刻,我有能力站出来扶他一把。 若这江河属我,我将引之相送,只为渡你扁舟一叶。 若这明月属我,我将揽之相随,只为照你行路漫漫。 若这天下属我,我将拱手相赠,只为讨你笑意嫣然。 只可惜,这些我都没有,我都没有。我只想用这快要耗尽的性命,换一点什么。不成江河,成一杯解渴的热茶也好。未得明月,做一盏昏暗的残灯也好。难换天下,成一块铺路的石子也好。 我大约还是自私的。为你解渴,却要烫到你的双唇;为你引路,却要劳累你的双眼;送你走上那至高无上,仍要硌疼你的双脚。 这样,你就会记得我柳彦澈。记得我柳彦澈跟那些追随你,保护你的人有什么不同。我要成为你心头的刺,不会碍着你,但是也拔不得。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好。 ------------ 下卷 第二十三章 芩州城的南街紧邻着夕月河,以往这样的日子,街市上总是人潮如织,河中游船穿梭,然而今年有种雅兴的人已然寥落。长窄的街道上只零落有几家店还开着门,没有人吆喝,只有一两个伙计靠在门板上,望着满天的飞雪打着哈欠。 整条街上,还开张的酒肆也只剩一家永兴酒楼了。其他店面或是因为没有生意,或是因为存货补不上,都早早上了门板。永兴酒楼的掌柜的倚在柜台上,环视着店里零落的几个客人,一边叹气一边反复地拨着手底的算盘。 “小二,要一个雅间。” 听到招呼,掌柜的才意识到有客人上门,连忙推了把在他旁边打盹的店小二。 店小二一个激灵蹦起来,立刻上前,对进门两人躬了躬身:“哦,客官,楼上请,楼上请。” 说着,他便灵巧地一转,欠着身将二人往楼上引。边走还边不时回头,冲二人堆上满脸笑意。看那二人打扮,就知道是非富即贵,伺候好了,说不定能多得些打赏呢。 小二心里盘算着,不妨同走在稍后的那位客人打了个正面。那人一身银灰雪袍,宽厚的风帽将脸遮去了大半,但仍看得出轮廓明锐,肌肤胜雪。 那人似乎感到了小二的视线,猛得一抬眼,就惊得店小二险些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滑下来。 “客,客官,这是雅间” “好,你先去打点吧。要两壶热酒,几份招牌素点,做得仔细点。”走在稍前一些的少年嘱咐着,顺手压了一角碎银在小二掌心。 “好咧,客官稍等,这就来。”小二接过银子,头也不敢再抬地急匆匆出了雅间,并小心地把身后的门闭好。 负责打点的少年仔细地将房中的盆炉点燃,又将靠窗的位子重新擦拭后,方道:“大人,这里坐。炉子刚点,热得慢,袍子先穿着吧。” 他身后的人点点头,只是将风帽褪去,拍了拍肩上的残雪,坐到了透着隐隐寒意的窗边。 “子轩,大约还有多久?” “禀大人,待船行到夕月河岸,约摸还有半个时辰。” “是啊,”柳彦澈点点头,微微闭上双眼:“你也坐吧。在此,不必拘礼。” “......谢大人。” 柳子轩在一侧坐下,双目直直地盯着对面的柳彦澈。仿佛是感到那有些凌厉的注视,柳彦澈的长睫微抖了抖,双眼却始终未睁开。 今天,是凝霜出嫁的日子,迎亲的船队将驶过这条夕月河,而她口口声声念着的程哥哥,将会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入那所曾经名为柳府的院落。 自今日起,她的过去将被改写。她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女,有一个叫做小陌的弟弟,由她膝下无儿无女的叔父,朔州的一名豪商收留。三年前,随叔父到芩州视察生意,遇见了程家长子,两人一见倾心,随即许下了婚约。 今日,便是她过门之日,念姐弟情深,她的幼弟也将一同跟随。 他们都将只有这一种过去,然后迈入寻常的幸福。 这么想着,柳彦澈就不由地笑了,欢欣地把眼睛闭得更紧些,因为眼底还残留着凝霜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 “傻丫头,哭什么,瞧着丑的,当心吓倒你程璇哥哥。” “……”凝霜被一个连一个的哽咽顶得连嘴也回不了,只能抽搭着,使劲地瞪着一脸坏笑的柳彦澈。 “怎么,舍不得你这么英俊的少爷我啊?”柳彦澈扯过条帕子,擦着凝霜那张花脸:“舍不得,可是要赶紧说的哦!要是舍不得,我现在就去找程璇,让他把老婆让给我。” 看着嬉皮笑脸的柳彦澈,凝霜闭了闭眼,伸手按了按抖个不停的太阳穴。好半天,才将抽噎平复下来,一字一句道:“那少爷,你就去跟他讲,我凝霜要跟着我家少爷,我不嫁。” 听言,柳彦澈的眼睛猛得一瞪,慌忙往后躲:“喂,你个臭丫头,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我可是跟程璇讲了好半天,他才肯娶你的!要是没有他,你非砸我手里不可!” “砸,砸就砸!我就跟着你了!我就跟着你!”凝霜也不示弱,一把扯住柳彦澈吼道。 柳彦澈嘴角一撇,刚要反驳,却被凝霜再度涌上来的眼泪灭了戏谑之心。他慢慢把衣袖从凝霜的手里抽出来,然后倾过身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兄长似地用下颚抵着凝霜的额头,温温热热的泪一滴滴将凝霜的脸颊再度湮湿。 “少爷,凝霜舍不得,舍不得你啊……” “我也舍不得你。” 柳彦澈用袖子轻柔地擦拭着凝霜的脸颊,侧脸向屋外望去。外面堆满的是为凝霜准备的嫁妆,暗色的绸布将那些漆着明红漆的木箱裹了个严实,一点点喜气都不让流出。那些美丽的金钿银钗将同凝霜的过去一起被锁进,除了主人,将没有人可以探询。 “可是,女大当嫁,我们的虎姑婆,终于也得嫁了。” “少爷,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柳彦澈的手松开了,他神情怔忡地看了看凝霜,半晌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 凝霜却仿佛抓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她一步上前,握住柳彦澈的手:“少爷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现在仇已经报了,少爷你也就不用再,不用再…….” 话说到这里,停住的却是凝霜。其实她从来不知道柳彦澈在做什么,或者做过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柳彦澈拥有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上面一刀刀记录着无数冤魂的名姓。 “不若归去,何不归去……” 听着柳彦澈的低叹,凝霜死死地盯着他波澜不惊的眼底。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点点放开了手,垂下头。 “凝霜……”柳彦澈担忧地唤了声。 “嗯,少爷,”凝霜猛得抬头回应着,哭肿的眼睛使劲弯做两牙新月,指着对面镜台中的自己道:“你看看,我竟把自己哭成这个丑样子,要是程哥哥见到,非要,非要……” 欢欣的声音还是断了,青葱的手指把手里的帕子拧了又拧,咬牙顶住一下一下向上翻涌的抽噎:“少爷,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小陌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会…….” “傻丫头,转眼便要走了,还跟我装什么,想哭就哭吧。” “我哭什么?我才不哭!”凝霜扬眉怒视着柳彦澈,可是肩头仍耸得厉害:“要哭,你才该哭!你个傻子!傻子!” “.……” “你留下,不就是想见他吗?你留下,不就是觉得,或许你帮得到他吗?可是,少爷,见到了又能怎么样?他若胜,你能如何?他若败,他……” “他不会败的。”柳彦澈绝然打断了凝霜:“至少在我死之前,我不会让他败的。” “你……”凝霜被噎得哭也止了,咬牙切齿地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柳彦澈伸手安抚着拍了拍她的肩头:“瞧这一番折腾的,我去叫厨房备点甜汤,你润润喉,再吼我成不成?” 扑哧一声,凝霜苦涩地破涕为笑,半晌,起身道:“这甜汤,还是由我去备吧,少爷你去叫小陌一起来喝。” “好啊,还有记得多配些京城的特色小点,说不定你们去了芩州还会想呢!” “嗯,我知道了。” 目送着柳彦澈离开的身影,凝霜深深地弯腰一拜。接着起身,双手合十,闭目静立。 绫晓,对不起,我不能一直跟着少爷到最后了。要是你在天有灵,就请保佑少爷吧,保佑他心愿得成。 ------------ 下卷 第二十四章 夕阳渐沉,霞光顺着扑撒的云朵,流进夕月河中。因为还不到夕月节的日子,河水只是泛着柔柔的金红,若一匹锦缎画绢,在飞雪茫茫中展开。几艘迎亲的船,从画卷的一头,缓缓驶入画卷之中。 柳子轩望见了,忙道:“大人……” 柳彦澈却似乎睡着了,斜斜地歪在椅子里,不应声。柳子轩盯着他,好半天,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把匕首。他瞧了瞧逐渐靠近的船只,又回头打量着柳彦澈。柳彦澈合着双目,气息平缓,双手交叠在胸口,睡得毫无防备。柳子轩长眉一紧,整个人从椅子上跃起,匕首直插向柳彦澈的胸口。 可没想,在最后一刻,匕首竟被柳彦澈单手捏住了,接刀刃一折两段。 “子轩,我告诫过你的,偷袭时,太重的杀气反而会帮到你的敌人。”柳彦澈打了哈气,睁开眼睛:“本还在做着好梦,硬生生被你的杀气逼醒了。不过你这次时机抓的不错,很有进步,再接再厉啊。” “多谢大人教导。”柳子轩恭敬地抱了抱拳,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般,安然地重新做好。 柳彦澈把玩着手里的半截刀刃,看着上面的自己。只有那么一小截,所以约莫有半只眼睛和一点点脸颊映在上面,稍稍一转,那些影像就扭曲在一起了。 鬼。 很多人是这么喊他的。包括自己的弟弟。将他的哥哥逼死,母亲逼死,将他的家抄清,然后转了几道手,赠与了他人。 这样的人,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只是,还有那么一点不想,不想子轩和自己一起变成鬼。因为在自己眼里,他和当年那个拉着自己,喊叫着彦澈哥哥的孩子,毫无二致。 怎么办? 我的仇不能不报,那你的仇,要怎么报? “子轩,你母亲哥哥害死了我的至亲,所以我逼死他们,有理。不过,也是我亲手害死了你的至亲,所以你杀我,也有理。今日起,你可以一直跟在我身边,何时动手都由你。不过,我不会让你的。在我还不能够死之前,要杀我,全都要靠你自己。” 这话,是自己说的。子轩除了听从,大约也别无他路了吧。 柳彦澈丢开刀刃,嫌冷似的起身跺了跺脚,走到了窗子跟前。那几艘喜船正随着河水行过眼前。 “子轩,你凝霜姐姐的船到了。我们送她一程吧,以后,她就只会是程夫人了。” “是。”子轩上前,跟他并排站着。 “少爷!少爷!” 忽然,中间最华丽的那艘船中,传来女子的呼声。只见一身喜服的凝霜,竟扯了盖头,从船舱中跑出来,呼喊着朝这边挥着手。一个年幼的孩子,正抓着她的衣裙,边挥手边哭得凄惨。 “傻瓜!” 随着冷冷的一句骂声,窗子啪得被柳彦澈甩上,接着又弹开,吱呀着来回呼扇。子轩伸手把窗户闭好,侧目望着已经退到房间另一角的柳彦澈。 “要是被人看到,岂不功亏一篑?”柳彦澈怒骂着坐进圈椅中:“真是受够这些傻瓜了!” “凝霜姐,是情不自禁。况且现在天色已晚,就是江对面有人,也瞧不清我们的。” “我知道。” 柳彦澈虽低头这么答着,可扣在扶手上的手依旧青筋暴突,还是动了气的样子。 “大人……”子轩不温不火地唤了一声,还要再劝。 “子轩,就今日,可不可别叫我大人?” 柳子轩站在原地,没有回答。柳彦澈猛得抬起头,一双美目在渐沉的天光中,竟宛如两盏瑰色佳酿,惊得子轩心头一跳。 “就今天,你还叫我彦澈哥哥,可以吗?” “好的,”子轩沉吟片刻,开口道:“彦澈哥哥。” 柳彦澈蹙着眉头,微微一笑。走到子轩身边,大哥哥般一把抱住了子轩的肩头:“好。今日是你凝霜姐姐大喜,我们怎能不庆祝一番?街尾那家羊肉汤,我想了好久了,一起去尝尝!” 子轩脸色略略尴尬地定了定,但还是点了头,一抹久违的笑意浮上眼角:“是啊,当年还是韩……” 话就这么断开了。肩上的手明显失了力道,子轩有些无措地看向柳彦澈,那人却还是笑得开怀,只是眉头再也展不开了。 关于韩易之和彦澈哥哥,柳子轩从来没有细想过其中的关联。因为根本无需去想,他们似乎本来就是一体的。逞强倔强的柳彦澈身后,总站着笑的云淡风轻的韩易之;沉吟独坐的韩易之身侧,总坐着抚琴而歌的柳彦澈。他们之间根本用不着思索,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缝隙。 就算是今天,韩易之已成了叛军的首领,而柳彦澈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还是总觉得,在柳彦澈的身后总是站着那个温文和煦的易之哥哥。 “今天听你叫我一声彦澈哥哥,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也没有了。” 柳彦澈长叹一声,松开了柳子轩的肩膀,大步出了房间。柳子轩连忙疾步跟下去。一路追到酒店大堂,看到柳彦澈定定站在店门口。 凝霜的喜船此时,已经行到了画卷的另一头,隔着呼啸的风雪,看也看不清了。但柳彦澈还是朝着那个方向眺望,如画的眉眼染着清浅的怅然。 柳子轩跟掌柜的结了帐,走到柳彦澈跟前。踌躇了片刻,忽然猛得抓住了柳彦澈的手,拖着他沿着河岸长街一路狂奔,朝船行驶的那个方向。 两人在风雪中奔跑着,虽然雪大得前路都有些看不清了,但是他们都不会迷路。在这条街上都不知走过多少年了,更何况方向是那个曾经的家。 终于,在距离曾经的柳府不远的地方,跑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走到一处拐角,遥遥望着。新娘在柳府一侧的渡口下船入轿,然后被抬到正门口。喧天的锣鼓响起,迎亲人点燃了长串的挂鞭。久候了的新郎踢开轿门,一手就将新嫁娘抱入怀里,大步走进了府邸。那大门上正中挂着偌大的匾额,劲书二字“程府”。 “彦澈哥哥,凝霜姐会很幸福的,你放心吧。”柳子轩郑重道。 “我知道。” 柳彦澈呆呆地盯着那程府的大门,直到它们最后在震天的炮声中慢慢合上。 珍重,凝霜,珍重。 “彦澈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喝羊肉汤吧。这么大喜的日子,一定要庆祝。” 柳彦澈有些吃惊地看着子轩。柳子轩的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包子脸的小孩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我们走。” 值此一日,将它过成当时寻常之日,又有何妨? 终于,韩易之,我已经了无牵挂了。我身边的人都已经如数走尽了。我只欠你一个约定,欠子轩一条命。子轩的,我还得起,而跟你的约定,我只打算做到一半。 你要好好活着,而我,只要保住你好好活着。 你大约是会生气的吧?可谁让你那么笨,本少爷如此聪明呢?还有,我们今日要去吃你最爱的羊肉汤,配上一壶烈极的烧刀子。可惜你不能来了,我就替你多吃些了。 “叩见。” 忽然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闪过,站在了柳彦澈跟前。柳彦澈冷冷地盯着来人:“何事?” “芩州颇有收获,请示如何处置。” 柳彦澈的长睫颤了颤,思索半晌,沉声道:“除掉七成。” “是。”来人一抱拳,顷刻就不见了。 “你向来不是赶尽杀绝的吗?” 柳彦澈回头看发问的子轩,那孩子已经一扫和煦的神情,审问仇敌似的看着他。柳彦澈被那目光戳得心口一紧,却反而油滑地笑了。 “这就是生意了。狡兔死,走狗烹。全赶尽杀绝了,朝廷还留着我这条狗做什么呢?” “你就是靠干这些勾当,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吧。” “何止呢!”柳彦澈拖了个长音,愈发得意了:“你是才跟着我,以后别人会告诉你,更多我干的见不得人的事呢!” “你,你大仇已报!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更何况,那些人是,是……” “那些人,是跟着他的人,对不对?”柳彦澈接过子轩的话:“只是可惜,我已经没有路可以选了。少几个追随的卒子,并不妨事,重要的是他能赢那最后一步棋。” “那,那你就把别人的命看成棋子?” “不,”柳彦澈浅笑着:“我把自己的命也一样看成棋子。一枚最后倒戈向将的士卒。” ------------ 下卷 第二十五章 深夜,帅帐外 韩易之一身灰色铁甲,负手环视着军营。耳边是泾河的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听起来便知,河中残冬余的些碎冰也已经融尽了,春意跟着那怡然的水声悄然而来。 两个月前,他们大败于此。而现在,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这泾水河边。此役,除了胜,他们已经没了别的选择。萧烨也懂得这一次是他绝好的机会。因为萧烨他还输得起,而他们不能了。 韩易之长叹一声,向南望去。隔着泾河,那被夜雾笼罩的对岸,驻扎的就是萧烨的精兵勇将。因为一连两月的战败,萧烨终于决定重新启用杨洌。为了东山再起,杨洌此次必然是抱着必胜的决心来的。他要是得胜,杨家就能重新平步青云,然而要是败了,他杨洌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易之,大战在即,为何还不好好休养精神啊?” 韩易之回身,韩琪正持着火把站在身后。韩易之看着韩琪,良久,又是一声低叹再度往向那被浓雾遮蔽的青山隐隐。 “还在犯愁吗?” “怎能不愁呢?”韩易之苦笑着攥住手里的几张羊皮地图:“此战若不出奇制胜,硬碰硬的话,我们是必败无疑。” “所以你才命先锋营今晨休养,夜间待命,是想夜袭吗?” “我还在考虑。”韩易之紧蹙双眉,审慎地答道:“这雾难说是福还是祸。因为这浓雾,加之我们对地势不熟,夜渡偷袭必然要冒很大风险。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杨洌必然不会防我们。” “依我看,与其在这里不停谋算,倒不如养精蓄锐,明日待雾气散了,同那杨冽决一死战!”说着,韩琪不由地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韩易之没有辩解,只是上前几步,将手搭在韩琪的肩上,沉声道:“干爹,既然这次决战,你们已经选我为帅,那么最终的抉择就请让我做出。不论我怎么决定,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赢。” “说得好,看不出易之还真是培养出了大将风范呢。”琴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韩易之的帐前,手里捧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药:“琪哥,说来你可让我好找,这药赶紧吃了,省得我再费力去熬。” “烦劳了。” 趁韩琪接药的功夫,韩易之冲琴音使了个眼色。琴音会意,向韩琪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身体的伤还没好全,还是早点休息。易之有我陪着好了。” 韩琪点点头,喝了药,便回帐子了。琴音目送着韩琪走远,才低声问道:“兵士安排已经没有问题了,只是这夜袭可行吗?”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只是我知道,要是硬拼,我们拼不起的。”韩易之按了按额头,努力将纷繁思绪理清:“虽然兵力来说,我们不相上下。但是我们的兵将连日征战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杨洌带来的却是朝廷新搬到的精兵。此役一旦陷入久战,我们必输无疑。所以,夜袭乃是无可奈何之计。” “但是这河水湍急,况对方驻扎状况不明,一旦路线偏差,打草惊蛇不说,必然损兵折将无数。” “这我知道,”韩易之说着,忽然含笑展颜:“所以我一直在等,她终于回来了。” 轻盈穿过草地而来的,正是韩烟雪。她走到跟前,微微俯身行礼道:“少主,我回来了。” “快请起,”韩易之伸手搀扶:“情况如何?” “一半一半。”韩烟雪平静地答道。 “何意?” “我们确实有人安插在杨洌的军中,将杨洌阵营情况飞鸽传书至此,所以夜渡的路线我已经基本摸清。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前一阵熙遭到朝廷的大清洗,此人据我查证,曾被鬼舞所捉。和他一同被捉的人皆已被害,只有他竟然生还了。” “所以你怀疑这人已经叛变,这传书的路线是杨洌所设的圈套?”韩易之接下了她的话。 “正是此意。” “我知道了。”韩易之转向琴音:“距渡河最佳时机,还有多少时辰?” “还剩半个时辰。” “好,琴音,韩烟雪,你们两人先前去调集先锋营待命,我马上前来。是否渡河,我还要斟酌。” “是。”两人齐声领命。接着韩烟雪从袖管中掏出一卷纸条递给韩易之:“这是飞鸽传书的内容。还有,这次夜渡真的不派韩琪将军领兵吗?” “派不得,依照干爹现在的脾气,必然会感情用事。我已经跟叔父商量好了,若是夜袭成功,便以红烟为信,由琴音你带兵正面接应。就算不得已明日决战,我们也决不能派干爹出征。” “少主果然考虑周全,那么我们先去了,请少主尽快定夺。” 韩易之借着营帐旁的火光,展开了手里的纸卷。这路线和营盘布局指示清晰,且与之前的猜测大致相符,最重要的是,路线是一路指向杨洌营盘的后方囤积粮草之地。由此,不仅可杀他个措手不及,更可断其粮草。此仗要赢,如同探囊取物。 只是…… “唉!”韩易之重重地一跺脚,墨色双眸暗得深不见底。只是这路线究竟是救命丹还是催命丹,现在谁也决断不了。韩易之扯着那褶皱的纸条,几乎要将它揉破。 那人曾被鬼舞所捉…… 柳彦澈已经成了新一任的鬼舞…… 曾经的话语猛地在耳边炸开,韩易之觉得手心一阵发冷,他努力凑到火光下,仔细地审视纸条上的字迹。 “傻子!傻子!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吗?这就是你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原因?” 韩易之抖着手将那纸条往心口按了又按,牙关几乎要被咬裂。这笔迹,自己怎么忘记了,自己怎么能忘记? 你这是在逼我!逼我踏着你的血肉前行!你岂止是傻子,你简直是混帐! “柳彦澈,柳彦澈。”韩易之觉得自己喉咙都在冒火,若是那个人此时就在眼前,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冲上去,一口咬破他的喉咙。 恍惚间,那个人似乎正在眼前,歪头冲自己笑着,脸上写满了“你奈我何”的得意。那笑容如此熟悉,面容却开始逐渐模糊了。韩易之试探着伸出手,碰到的只有火焰灼人的疼痛,可那削瘦的身影却刻在眼底一般,摇曳不散。 你杀人,是为了让我活着。你身陷泥沼,却要让我走上至高无上?柳彦澈,柳彦澈!你忘记了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现在,我真的只能赢了。赢了,然后,带你走! ———————————————————— “少主,时辰快到了,请您下令。” “好。” 烟月迷蒙中,韩易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振臂一挥,高声喝道:“出发!” “少主有令,出发!” ------------ 下卷 第二十六章 毫无预兆的,在泾河的南岸,忽然燃起烈火熊熊。本还在休息的兵将惊慌的冲出营帐,等待他们的却是敌军明晃晃的刀剑。在嘶喊声,呼救声,鸣锣声中,一泓春水渐渐转褐转红,在沉沉雾霭中,徐徐东流。 “禀将军,粮草已被从后方偷袭的敌军燃尽,而河对面接应的敌军也已经到达了!” “将军,我们腹背受敌,没有退路了!不如……” 一个谋士哆嗦着看着杨洌,话还没说完,只见杨洌手起刀落,谋士的首级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任何人,敢再提投降,这人就是你们的榜样!”满身血污的杨洌高喝着,举起长剑:“将士们,听我号令!拚死突围!” “拚死突围!”环绕在杨洌身边的兵士跟着齐声高喊,只是谁都知道,这次已经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 “杨洌,你已经走投无路了,还不快降?” 忽然,在火光冲天中,一个墨甲白马的人大喝一声,翻身下马,提刀走向他。纵然那面孔沾染了不少血污,可是杨洌还是认出了他。 萧祯! 杨洌定睛瞧着,觉得自己脊背都凉了,就算是当年手刃萧祯和其长子时,他都没有这么无措过。只见那人直直的盯着他,目光沉寂如暗涌的深海,那是等待的意味,等待任何一个用巨浪吞噬他的时机。 “你们,你们不要装神弄鬼!”杨洌挥着刀,心慌意乱地狂吼着:“将,将士们,给我上啊!” “何必呢?”那人冷冷地笑了,仿佛是矫健的猫儿在嘲笑耗子的垂死挣扎:“杨洌,这本来就是你我的决战,不如就由我们刀剑上分胜负吧。” “少主……”他身旁有个一袭翠色装束的女子走上前,似有劝阻之意。 “不用劝我,”那人轻轻地挥了挥手,长剑指向杨洌:“今天,就是你我来一决胜负。若是你赢了,我便放你和你这些残余兵卒一条生路。不过,要是我赢了,你的命就归我了。我这里有太多亡魂,要用你的血来祭!”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杨洌只觉得头脑嗡嗡直响,手心上都是冷汗,滑得快要握不住剑柄。萧祯,你怎么可能是萧祯呢?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是我,是我亲手斩下了你和你儿子的头,献给萧烨的啊?不可能,不可能的。 半晌都不见杨洌回答,那人又高声再次问到:“杨洌,我的条件,你答应吗?” “我……我……” 身经百战的杨洌,头一次这般六神无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那呛人的烟气进入肺腑,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后,他总算找回了点意识。 萧祯已经死了。这人不可能是萧祯。而且就算你是萧祯,又如何?我能杀你一次,我就能杀你第二次! 这么想着,杨洌站直了身子,扬眉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就由我们,来一决生死!” 韩易之点点头,正要拉开阵势,杨洌就冷不防冲了上来,重剑狠狠地砍在韩易之挡格的剑上,哐啷一声,韩易之被逼得连退两步。接着,杨洌又是猛地一剑,擦着韩易之肩膀过去,竟将那铁甲砍下一块。 “杨将军,果然好剑法,难怪当年家父如此赏识。”韩易之不急不火地转了身,灵巧地躲过了杨洌又接连劈过来的几剑。 “家父?” “您不知道吗?我就是萧靖,前朝太子萧祯的幼子。” 韩易之说着,趁杨洌不备之机,起身一跃落在了他的身后,反手就是一剑,深深地刺进了杨洌的肩胛。杨洌慌忙转身回步,挥剑去防。但韩易之却未紧逼,反倒是收回了剑,平心静气地等杨洌调整好架势。 “你……”杨洌咬着牙,怒目而视:“当年就是没有抓住你这个小兔崽子,才有今日祸患。” “此言差异,若论祸患,在下是绝不及杨将军半分的。”韩易之和气地笑着,持剑徐徐逼近:“叛主弑君,杀弟害友,为了权贵名利,不惜用任何人的血来为你洗净道路。杨将军,祸患二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了。” 杨冽的脸色已经几乎铁青,脖颈的青筋暴现。他猛地一跺地面,借力飞身至韩易之跟前,重剑不论招数地猛挥乱砍,溅起火星一片。 “我告诉你,我当年杀得了萧祯,杀得了韩芊然,我今日也一样杀得了你!而且,我保证,你会和他们一样死无全尸!” 瞬间,韩易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凌厉地将杨冽的劈斩尽数挡下,趁他的空挡,猛然反击。一把长剑舞得仿佛银光万道,杨冽因为肩上的伤,躲避不及,几个回合下,身上连中数剑。 “杨冽,大概今天要被碎尸万段的,是你才对。” “啊!”正在韩易之要再次出招时,杨冽突然大喝着,重剑斩来,韩易之挥剑阻挡,却感到胸口一热,才发现杨冽左手竟暗藏匕首,就是趁他逼近的时机偷袭得逞。 “……”韩易之捂着胸口,翻身跃出几米,拉开同杨冽的距离,然后飞快地点住周遭穴道,暂时将血止住。 “杨将军,除了祸害二字,您似乎还要将卑鄙收入囊中啊。” 听着韩易之这么说,杨冽反而笑得更加得意了:“说你是小兔崽子,你还就真的是嫩。卑鄙怎么够形容我?既然藏了匕首,若不涂毒,岂不是白费功夫。” “少主!” 听到杨洌这番话,琴音等人领着军士就要冲上来,杨洌身后的军士也严阵以待。 “萧靖,你不是说你我之间一决生死吗?怎么,要出尔反尔啊?” “莫动!”韩易之按着胸口,喝住了众人。他用剑支撑着自己站好,尝试着运气祛毒。 “运气?当心你毒气攻心啊!”杨洌阴恻恻地笑着:“纵然我杨洌今日身死,不过能拖你萧靖陪葬,我也死得不冤了。” 说着,他便步步走向韩易之。韩易之稍稍定了定神,忍着伤站稳脚步,持剑摆出格挡的架势。但杨洌匕首上的毒性已经开始发作了,心口仿佛有火般灼疼,眼前也开始浮现暗斑点点。 看着韩易之脸色发白,杨洌知道毒药发作了,神情变得更是狰狞:“知道吗,你爹,你娘,还有你那个哥哥,都是死在我这把剑下的,怎么样,我今天也用他送你一程,算是让你们一家团聚了。” 看着杨洌逐渐走近,韩易之倒没有紧张之色,目光却遥遥地锁在杨洌身后那一片雾色迷朦中。 “这功名利禄真的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用你亲弟弟的命去换?” 就在杨洌要挥剑斩来的一刻,韩易之的声音不轻不重地想起,杨洌的胳膊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肌肉几乎拧在了一起,好半天,才怒吼道:“那是他该死!背弃自己的兄长,就该死!” “那么就是说,即便让你再选一次,你仍不会手下留情?” “哈哈哈!”杨洌听言,狂笑道:“手下留情?我恨不得再剁那小子几刀!你少废话了,看剑!” 韩易之深深地望了杨洌一眼,慢慢地侧过了头去。杨洌嘶吼着挥剑劈来,可那一剑终究没有劈下去,只有殷红的血飞溅了韩易之满脸。一支利箭,正正插入杨冽后脑,从他的额间穿出。杨冽的身子慢慢跪倒,脸上还是来不及消退的狰狞。 “你们主帅已死,如若还不投降,杀无赦!”从浓雾中,持弓走来的人,正是韩琪。随着他的号令,杨冽残余的部卒纷纷丢兵弃甲,跪地投降。 韩琪走到杨冽的尸身前,慢慢蹲下身子,伸手合上了那双圆瞪的双眼。 “话说,这百步穿杨的技艺,还是你的真传呢。” 言罢,韩琪起身,走到韩易之跟前,从袖中掏出一枚药丸,让韩易之服下:“先用这药控制毒性,稍后叫大夫来替你解毒。” “多谢干爹。” “你也太乱来了,杨冽的剑术是你抵挡的来的吗?怎么可以冒这么大的风险?” 听言,韩易之无奈地笑了:“干爹不也是不顾阻拦,执意前来吗?” “……” “好了,好了,幸好是有惊无险。”琴音上前打破了僵局:“余下的事情,就由琪哥你来处理好了。我先随易之回营,调理伤势要紧。” 韩琪点点头:“你们去吧,回去禀告二王爷,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来,你们几个,随我护送少主回营,你们几个立刻去找随军的大夫来。”琴音扶着韩易之,利落地发号施令。 “等等!”韩易之突然打断了众人,接着向琴音道:“韩烟雪,烟雪姨呢?” 韩烟雪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步履有些趔趄,负了伤的样子:“我在这里。” 韩易之盯着韩烟雪,看到她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上,眼皮不由得一跳:“……熙安插在杨冽军中,为我们传递线路的人,现在何在?” “死了。” “死了?” “刚才战事太过混乱,他不慎被我方人马误伤,流血过多至死。” 韩易之脸色低沉,仔细地审视着韩烟雪,然后从怀里掏出之前的那张纸条:“既然那人已死,那这件事我只能问你了。” 韩烟雪漠然地看着那张纸条,声音毫无起伏地答道:“少主若是有事相问,烟雪必然知无不言,只是现在少主身负重伤,不如先疗伤为妙。” “我必须现在问。”韩易之决绝地看着她。 “……那少主请说吧。” “好,”韩易之轻轻推开了琴音的扶持,踉跄着走到韩烟雪身旁,将纸条举在她眼前:“你说这纸条是熙的人所传递的消息?” “正是,这纸条的背面有熙独有的记号,他人无从模仿。” “那我问你,这字迹可是传递消息人亲手所写?” 韩烟雪看了眼韩易之,不动声色道:“熙辨认消息,向来是靠纸背的记号,而笔迹,怕被人用来揭穿身份,所以人人都能够模仿他人笔迹,时常变换,难以分辨。”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字迹你不认得了?” “不认得。” 突然间,韩易之猛地一把抓住了韩烟雪的手腕,掳开了她的袖子。在那凝脂般的胳膊上,赫然是数道整齐的伤疤,每道伤痕还有血不断渗出,应是新伤。 “韩烟雪,我再问一遍,你不认得这笔迹?” 韩烟雪低敛眉头,沉颜不语。 “你不识得这笔迹不要紧,可是你应当知道,你身上的伤正是这笔迹的主人所为吧!”韩易之愤恨地将纸条朝地上一丢,怒声道:“烟雪姨,我现在还尊你一声姨,你说,柳彦澈他现在在哪里?” 面对韩易之的质问,韩烟雪的神色毫无异常,只是伸手将自己的衣袖理好:“若是我说他已经死了,少主会如何?” “你……” “少主你要记得,当日你虽用救我一命相挟,不过我可从来都没有答应你要放过柳彦澈。况且,我熙中大半手下皆死于他之手,就算他死十次百次,也还不清!” “……” “虽然这次能够战胜,是亏得他将熙中的人顺利安插入杨冽的谋士中,并协助了消息传递。但是我倒要问问少主,这点功过能够相抵吗?”韩烟雪毫无感情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连眼角也微微泛起了红色。 “比如说,我杀了柳彦澈,然后再助少主你登上皇位,你觉得这功过可否相抵?” 哗啦!一声闷雷在浓墨般的夜空炸响,深重的雨气瞬时涌起。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浇熄了烈火汹汹,却洗不净殷红的大地。战场上出现了难得的死寂,只有那击打在盔甲上的雨滴响个不停。 韩易之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但还是站住了。他抖着手抓住了韩烟雪的衣领,厉色道:“其他的我不管,我现在就问你,柳彦澈在哪里?” “死了。” “你再说一遍!” “我杀了他!我身上沾的,就是他的血!” “你!”韩易之举起了手掌,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胸口的穴道早被冲开了,浓稠的血顺着盔甲的缝隙淌个不停。周围不明所以的人早都看呆了,只有琴音先反应过来,冲上去拖开了韩易之。 “少主,你疯了吗!” “他死了?他死了?”韩易之发狂地要挣脱琴音的拉扯,却终究被之后冲上来的韩琪按住。他只能抖着身子,死命地冲韩烟雪嘶喊着,反复问道:“他死了?他死了?” 韩烟雪冷冷地看向韩易之:“你是少主,你自然可以什么都不管,就有人替你去死。替你死,我不拦。可是此仇不报,绝不可能!” 说罢,她一甩衣袖,径自走了。两侧的兵士都不敢拦,纷纷让开道路。韩琪看着妹妹离开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缓声安抚着韩易之:“易之,你冷静点!冷静点!” 但是此刻,韩易之已然什么都听不到了,手掌猛得一击,竟推开了韩琪和琴音的桎梏。接着跌跌撞撞地要去追韩烟雪。 韩琪哀然地摇了摇头,纵身跃到韩易之跟前,手刀劈下,正中他的脖颈。韩易之略微晃了晃,便倒进了韩琪的怀中。 “琴音,快,带易之去疗伤。” “是。” 看着琴音离去,韩琪将残余兵卒召集一起,简略地交代了后续安排,接着便引马去追赶韩烟雪。终于,在泾水之畔,韩琪看见了一个正朝河中走去的身影。 “烟雪!”他喊了一声,便翻身下马。韩烟雪似乎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向河心走着。 韩琪疯狂地冲上去,扯住韩烟雪往岸上拖拽。韩烟雪几番挣扎,却敌不过韩琪的力气,被一步步拖回岸上。走到岸边时,两人都几乎筋疲力尽,猛地摔进湿滑的泥泞中。韩烟雪挣开韩琪的手,起身又要往河中去。 韩琪抓着韩烟雪,使劲将她扯倒,怒吼着:“易之疯了,你也疯了吗?” “我是疯了,不可以吗?”韩烟雪静静地答道。 滂沱大雨中,韩琪看着自己的妹妹,伸手擦着她满脸的雨水。忽然他的手停住了,他发现韩烟雪在哭,除了那冰冷的雨水,还有妹妹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掌心。 从她进入熙之后,自己这个曾经最最顽皮的小妹妹,就变得不苟言笑,有时冷静近乎不近人情。就连自己,也再没看过她笑,或是哭。 不对,她笑过,她是笑过的。 那是什么时日啊?好像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秋天了,那时晋儿刚刚开始跟她习武。在开满桂花的院落,晋儿有模有样地学着烟雪传授的招式,却不意被脚底一块果皮滑到,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时候,烟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抿着嘴笑了。 “哥哥,哥哥。”韩烟雪哽咽着喊着韩琪的名字。 “哥哥在这里。”韩琪哄着年幼的孩子般,把韩烟雪搂进了怀里。 “晋儿死了,死了!可是,我连替他报仇都做不到!做不动啊!” “我知道,我知道。” “晋儿,我……我……” 韩琪紧紧搂着抽噎不已的烟雪,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反复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哥哥都知道。” 曾记桂香满园,或忆明月如霜, 举杯狂歌慰相知 不觉离别近,总道日方长 如今花随风散,星朗婵娟无踪 相思书成桃花笺 故人无处寻,鸿雁夜夜鸣 ------------ 下卷 第二十七章 雨,自那晚起,似乎就不再停歇。刚回暖了几日的平京城,也在朝廷兵败的那日起,被潇潇冷雨打回了原形。柳彦澈命人栽的那满园桃花,本借着天暖开了不少,现在剩的只有一地残红。 “唉,也怨不得京城的人不爱这花,太经不住风雨了。” 柳慕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望着回廊外的残况感叹着。柳彦澈则靠在一张放在廊上的横塌上,半披了条薄毯,看上去脸色如常,只是没什么精神,慵懒地半眯着眼,盯着手里的书卷。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也是这么经不得天气变化啊?这雨刚一开始,你就受了风寒,连朝也上不得了?” 柳彦澈还是不应声,默默把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柳慕兀自笑了笑,随手捡了块点心丢进口中,顿时觉得清香满口,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很不错啊。” “这是桃花饼,在芩州一般入春后,家家户户都会做的,用的就是这桃花的蜜。” “是啊,原来这桃花蜜味道竟如此不同。” 柳彦澈又不出声了,看倦了似地抬手按了按额头,接着目光又回到了书上。柳慕顿时来了兴致,起身走到跟前,一把抽走了那卷书,一看书名,不禁笑得厉害。 “你这样的人也看起佛经了,难不成是悟了?”说着,柳慕俯身把书塞回柳彦澈手中,接着两手一撑卧榻两侧,压低了身子,直视着柳彦澈道:“还是想借此来消消杀孽?” 柳彦澈抬了抬眼睛,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尚书大人怎么最近升了官,反而闲得无事可做了?朝廷乱成一团,您不仅有空来我这里闲做,连我看什么,不看什么都要管一管吗?” “你今日病的连圣上的召见都去不得,怎么还在操心朝廷上下的境况啊?” 听柳慕这么说,柳彦澈冷笑一声道:“尚书大人,在我这里闲坐了半日,现在可算是准备有话直说了?” “聪明如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敢说,从我来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想问什么。只不过在于你究竟想不想回答罢了。”柳慕说着,身子压得更低,凌厉的目光直射向柳彦澈。 柳彦澈却丝毫不为所动,悠然地回视着,声音愈发低沉温和:“这你倒是说对了。问不问是尚书大人您的事,可是答不答,就是我的事了。不过,尚书大人,我要提醒你,”说着,柳彦澈的伸手勾住了柳慕的脖子,栗色的眸子眼波婉转如酒:“我柳彦澈名声可是差的可以,您这么不避嫌,我到无妨,可要是坏了您的名声,要怎么好啊?” 柳慕皱眉审视这柳彦澈,略带邪气地扬起嘴角:“要坏我的名声,单凭这样是不够的吧,彦澈。” 说话柳慕的手竟然贴上了柳彦澈的胸口,要扯他的衣领。柳彦澈脸色一变,伸手去挡。可是,手上几招下来,柳彦澈竟被柳慕单手制住,接着,柳慕另一只手死命一扯,柳彦澈所着的外衫和里衣同时被扯破,露出里面裹的层层渗血的纱布。 “我就知道!”柳慕双眼一瞪,伸手掐住了柳彦澈的脖子,迫使他仰头看着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柳彦澈笑得一脸无辜:“尚书大人,此话怎讲?” “我问你这伤,哪里来的?” “我杀了多少人,有点伤不稀奇吧。” 柳慕的目光愈发凶狠,手劲又重了一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说实话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柳彦澈被掐的呼吸都难受,嘴上却丝毫不肯退让:“一次机会太少了吧,不然三次?或者你来猜,猜三次,我告诉你你猜得对不对?” “这是你自找的。” 柳慕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接着劈手去扯柳彦澈胸口的纱布。柳彦澈顿时颜色大变,也不顾喉咙还被柳慕掐着,挥手向柳慕胸口击去。柳慕也不躲,硬生生地受了柳彦澈一掌。 柳彦澈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柳慕。那一掌确实不轻,柳慕脸色青白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松开了掐在柳彦澈脖颈上的手。柳彦澈见空要脱身,却被柳慕猛得反手一拍,也正中心口。 柳彦澈一口鲜血喷了柳慕一脸,接着就像个断了线的傀儡般瘫倒在卧榻上,胸口也是殷红一片。柳慕弯下腰,徒手撕开了柳彦澈的胸口的纱布。在那嶙峋的身体上,有数道极深的伤口,汩汩地淌着血。那些伤*错在一起,乍看下来,竟宛如梅花的形状。 柳慕盯着那入骨的刀口,一双剑眉紧锁,冷冽的眼光中闪过的竟是一丝心疼的神情。柳彦澈被那一掌打得伤口尽数开裂,双目紧逼,疼得牙齿把下唇咬得青紫,身子不住地抖动。柳慕看了看他,来回踱了两步,终究长叹一声,俯身点住了柳彦澈的穴道,先把血止住。 “来人!来人!” 守在园外的小厮听到慌忙跑进来。 “去,去找柳子轩,让他取了常用的伤药和纱布来,要快!” “是。” 吩咐完小厮,柳慕俯下身,将柳彦澈抱在怀里,走进了屋中。 ------------------------------------------------------------------------ 折腾了快有半个时辰,才把伤药换好。柳子轩又服侍着柳彦澈把汤药服了,然后让他倒下,掖好被子。 柳慕一直在窗边站着,头也不回地看着满园凄风苦雨。待一切都处理好了,方走回到柳彦澈的床边,扯了个椅子坐下,一副不打算离去的样子。 “尚书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家大人身体也不好,若有事,可否改日?”柳子轩恭敬地行了个礼,不卑不吭地说着,却丝毫不掩愤怒的神情。 “不可。”柳慕干净利落地回了两个字。 “如若如此,那我也不会走的。您虽是尚书大人,但是只要有我在,你还动不了他。” “要取他的命,我也无需等到现在。但是有些话,我必须现在问他。” “子轩,”柳彦澈扶着床沿勉强坐起来:“你先去,放心,我这条烂命,也只有你想取罢了。尚书大人还不至于为了我的命,脏了自己的手。” 柳子轩回头看着柳彦澈,柳彦澈安抚似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他转身向屋外走去,一边撂话道:“我会在门口守着的。” “大人莫见笑,我这弟弟还小,不懂事。” 柳慕瞧着柳彦澈,不接他的话,只是径自沉声道:“韩烟雪,前朝判将韩琪的妹妹,执掌熙的首领。凡是她杀的人,都死于这样的刀伤,梅花刃。真难得,你还能活着回来。真应了那句古话,祸害遗千年。” “祸害?既然是祸害,大人刚刚就该为民除害。怎么不下手呢?” “我怕脏了我的手。” 柳彦澈了然一笑,冲门口扬声道:“怎么样,我算得上料事如神吧?” “柳彦澈,你不能这样!” “我,我怎么样了?小的不懂,请大人赐教。” 听着柳彦澈事不关己的讽刺,柳慕不由怒上心头,伸手又要掐住他,可看着那惨白的脸,手在半空举着。好一阵,他终于收回了手,猛地起身,困兽般在房间中踱了几个来回,走到桌案边,狠狠拍下。桌案应声而裂,而他的手跟着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柳彦澈,你不能这样对我!” “……” “说,你是怎么撞上韩烟雪的?泾水之战刚结束,据报,她现在还跟一批叛军留守在泾水旁。你究竟是怎么遇见她的?” “……” “不要以为你得到了枭,清剿了熙,你就能控制所有的消息往来。多少次了,我每当收到于你不利的消息,都会一一压下,说服自己那绝对是误会!” “你不该这样做。”柳彦澈冷冷地打断了他:“既然有不利的消息,你就该上报,怎么澄清是我的事。” “你说得到容易!难道你不是算准了我会这么做吗?你明知道我会保你,你才敢如此行事嚣张!” “柳慕,你听清楚,当年你推举我进入枭,交换的条件就是协助你获得你要的权利。如今,你父亲过世,你击败了所有人,获得了尚书之职。我已经什么都不欠你的了!你愿意保我,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不欠我的了?” “是,你于我有恩,所以我也一直尽力助你。如今你我都已经大愿得偿,前恩旧账已经清得一干二净了!我现在做什么,不做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你,也一样!” “那么,韩易之呢?” 没预兆地,这个名字砸了过来,柳彦澈一时回不上话来。柳慕走到他跟前,抓着他的肩膀,逼问道:“那个韩易之对你有多大的恩情?让你可以这样为他?” 柳彦澈顿了片刻,推了推肩上的手,却推不开,只得抬头正视柳慕。接着,他怔住了。柳慕,这个向来审慎沉稳的人,现在丝毫看不出沉静的样子。满脸交织着愤恨和悲切的神情,眼眶竟是红的,眸子如火般灼人。 许久,柳彦澈低下头去:“大人糊涂了,这个名字我从来都没有听过。” “这么说,不是你故意放过熙中关键的人,有将他安插至杨冽的谋士中?” “……” “不是你,协助那人给叛军传递消息?” “……” “不是你,同韩烟雪在泾水旁交手,明明能够取胜,却被对方连刺数刀,险些丧命?” 柳彦澈沉默着,只是用一声低叹回应着柳慕的问话。这声叹息,听得柳慕心头一阵绝望。他发狠地伸手迫使柳彦澈抬起头:“你回答我啊,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柳彦澈仿佛被什么击中一样,眼睛瞪得老大,屏息看着柳慕。 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这话有人对他说过。他也明白,说着话的意味何在。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你真的不打算说吗?” “我,不知道大人何意。”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慕松开了手,一边自嘲地笑了:“原来,可怜可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说着,他便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冷雨夹着残破的花瓣迎面打来,柳慕伸手擦掉脸上残留的血,看着蹭在手上血迹,慢慢地握住了手掌。 ------------ 下卷 第二十八章 “大人,请回吧,尚书大人是不会见您的。” “没事,我就等在这里,他何时有空,我就等到何时。” 一身鲜亮春装的小使女可怜巴巴地绞着帕子,偷偷瞅着安坐在堂上的柳彦澈,为难地咬着嘴唇。柳彦澈看着她,不由笑了:“你别怕,赶不走我,你家大人也不会怪到你头上的。跟他讲,就算他找一群侍卫把我从墙头扔出去,我也一样会再翻墙进来的。” 小使女傻愣愣地看着满面春风的柳彦澈,好一阵,才嗯了声,红着脸跑下堂去回事。柳彦澈又呵呵地笑着,直到引出阵咳嗽才作罢。 “大人喝茶。”另一个机灵的使女连忙上茶。 “多谢。”柳彦澈接过来,揭开茶盖,却停下来问道:“这是七月荷?” “是的。我们大人说柳大人您爱喝这个茶,所以告诉我们要是您来,就备这个茶。这些还是新从芩州送来的,上个月我家大人打发人去给大人送的,也是这个。” “嗯。”柳彦澈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使女上前一步:“大人,是茶不好吗?奴婢这就重泡。” “不必了,”柳彦澈拦住了她:“茶很好,只是不渴罢了。你也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下去吧。” “是。奴婢就在外面,大人要什么,叫奴婢就是。”使女一边行礼,一边退下了。整个大堂中就剩下了柳彦澈独自坐着。 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柳彦澈苦笑着,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清苦的味道在口中漫开。 “这茶味道是好,就是稍涩了些。” “是吗?一般人喝七月荷也爱第二道,清苦适中,不过我更喜欢第一道,涩是涩,却真的有七月碧荷的味道” 这话是何时说的啊?还是当年泛舟夕月河上之时,不想他竟记得。在这府上喝茶那么多次,却为何到现在才发现? 柳彦澈想着,眼前有些模糊,那年游船的场景历历在目,但上面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跟那个人怄气,跟他打闹,拿拳头把他眼圈都打青了……只缘双眼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彦澈哥哥!” 忽然女子的欢叫在耳边响起,柳彦澈还未及反应,一抹嫩粉就跃进眼帘。 “啊,灵月。” 来人正是柳慕的妹妹,柳灵月,着桃色罗衣,腰间扎着月白绣牡丹腰带,一串浅粉绢花搭着银饰挽在发间,衬得人娇俏可爱。 “彦澈哥哥你来了怎么不通报一声啊?”柳灵月笑着,毫不顾忌地挽住了柳彦澈的胳膊:“好久都不见你了,灵月可想你了。” “近日太忙了。” “哼,”柳灵月一耸鼻子,装恼道:“你就忙到连陪灵月吃个饭的空都没有?还不是跟哥哥一样,嫌跟我这个小女子吃饭浪费时间,不如抓空子去结交达官贵人罢了。” “你啊,”柳彦澈捏了捏柳灵月的脸颊:“想当初见到你的时候,还一副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样子,后来才晓得被骗了,这不知道你这伶牙俐齿的跟谁学的。” 柳灵月笑眯眯一点柳彦澈的鼻子:“当然是你喽,谁不晓得你柳彦澈大人利嘴尖牙,要是被咬一口,不掉肉都要疼个半死。唉,对了,我哥哥呢,”说着,柳灵月打量着四下,纳闷道:“平日里,他早就飞来了,这次倒是怪了。” 不等柳彦澈回答,她又自答道:“不过也好,省得他拖着论国家大事个没完。怎么样,近日不忙,可以陪陪灵月吧?”说着,盈盈的眸子玩笑着剜了柳彦澈一眼。 柳彦澈故作无奈地瞥着嘴:“可以不答应吗?” “不答应?那就,来人啊,拖出去炖了,刚好给我们尚书大人做夜宵!” 拉着长音说完,柳灵月自己就憋不住,同柳彦澈笑做了一团。 “灵月!胡说什么?还不放手,你这象什么话?” 灵月正挽着柳彦澈撒娇,冷不防被突然的厉喝惊了一跳,回头看去,柳慕正站在大堂外,脸色很是难看。灵月毫不在意地把柳彦澈的胳膊抱得更紧,一面向柳慕吐了吐舌头:“什么胡说了?要是能有彦澈哥哥做夜宵,哥哥你非乐得嘴都裂开了。” “柳灵月!” 灵月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慕额头青筋暴动,言语更是气定神闲:“哥哥,我站的这么近,不用吼那么大声,我听得到。” “你给我把手放开,跟男子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样子。” “哎呦呦,”听到柳慕这么说话,柳灵月两个眼睛瞪得老大,来回打量着柳彦澈和柳慕,不过手倒是一点都不松开:“彦澈哥哥,难得噢,听到我哥哥称呼你这么见外。” 柳彦澈瞧了眼柳慕,跟着火上浇油:“说得也是,怎么说我也是灵月认的干哥哥,将来小丫头出嫁,嫁妆我都得搭一半,尚书大人何故如此见外?” “大人……”一个回事的小厮,走到大堂外,正要禀告,硬是被里面盘旋的硝烟之气顶了回去,怯怯地在堂外探着头。 “就是,就是,”灵月有了柳彦澈帮腔,继续发挥得寸进尺的精神,全然不顾柳慕一脸暴走之色:“再说了,要是别人真的说什么闲话,哥哥你就把我许给彦澈哥哥好了。这样的话,我乐意拉扯多久就拉扯多久,你说好不好啊,彦澈哥哥。” 瞅着满眼转着鬼主意的柳灵月,柳彦澈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尖。 “柳灵月!”向来沉稳慧敏的柳尚书,此时已经被这两人的你来我往气得只能吼着自己妹妹的名字。 “怎么?哥哥嫌彦澈哥哥配不上我们家吗?不可能啊,这样貌,这身份,这才学,陪妹妹我也是绰绰有余的呢。”说着,灵月扯着柳彦澈往柳慕跟前近了几步,接着身子朝自己哥哥眼前一凑:“还是说哥哥,舍不得啊?” 柳慕严厉地扫了柳灵月一眼,可惜自小被哥哥宠惯的灵月全当没看见,笑嘻嘻地往柳彦澈肩头一靠。三人就这么僵着,大堂里的气氛甚是诡异。站在堂外的小厮叹了口气,踌躇半晌,终于决定冒头出来当这个台阶让自家大人下来。 “大人。” “何事!” “啊,那个兵部侍郎李大人和赵将军求见,要商讨近日出兵之事。已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要紧之事,何不早报?” 哎,我也得早报的了啊。小厮心里嘟囔着,口头依然恭敬:“小的知错。两位大人现在正在前厅。” 柳慕看了看柳灵月,目光却避开了一旁的柳彦澈,甩袖子走了。 小厮恭敬地看着柳慕离开后,才回身对柳灵月道:“唉,小姐啊,您可少气着点大人吧。这些日子大人本来就气不顺,小的们日子已经难过了,您再煽风点火的,小的们可就没几天活头了。” “你说哥哥这几日心情不好?何故啊?” “啊,这……”小厮瞧着一旁的柳彦澈,脸上很是为难。 “近日来战乱不断,他身为兵部尚书,烦也是难免的。”柳彦澈把话接过来。小厮见状,也忙连连称是。 “唉,好好的,也不知道那些人反个什么,一场征战不知要死多少人。”柳灵月说着,也忧虑起来:“彦澈哥哥,你说这一仗,我们能赢吗?” “好了,你个小丫头就别做这兴亡之叹了,乖乖操心操心自己将来如何出阁,如何觅得佳婿,才是正经。”柳彦澈拍了拍灵月的手臂,把话题转开。 “佳婿?我干嘛要觅啊?就彦澈哥哥你好了。就是怕我抢不过哥哥啊。你看他今天那个样子,活像是要吞了我,不过就挽了挽彦澈哥哥你嘛。” 提到柳慕,柳彦澈说不上话来,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好啦,你今日既来了,我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府里刚好新聘了厨子,做的乳鸽是一流的,定要留你尝尝。彦澈哥哥,晚饭就留下吧。” “只要有好酒,一定奉陪。” --------------------------------------------------------------------- 晚饭按柳灵月的意思,没有摆在厅中,而是捡了灵月住的院中的一处亭子中摆下。柳灵月平日里最爱蔷薇和白海棠。正值花信,明月下,蔷薇妖妖娆娆地爬了满墙,在院中白海棠的映衬下,越发有蔓延愈燃之势。 “哎,彦澈哥哥,”柳灵月一手压住了柳彦澈的酒盅:“你已经喝了几杯,不能再喝了。” “这酒不烈,今天高兴,多吃几杯也无妨。” “那可不行,”说着,柳灵月硬是夺下了柳彦澈的杯子,塞进了碗添好的汤:“哥哥可曾经嘱咐过,你曾受过大伤,喝不得酒。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醉了,挨训的可是我。这汤熬得很有滋味,你是可以多喝的。” 柳彦澈接过汤,慢慢喝着。柳灵月瞧着他,不由地轻声叹道:“话说我跟着哥哥那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他待谁曾这么仔细。就算是对我,也未能如此。” 柳彦澈放下汤碗,装作赏花似的侧过头。海棠开了不少,盈盈如冠般在枝头擎着,似一碰就会落下的样子。 “仔细想来,我也觉得他可怜。就算你也同心待他,又能如何呢?”柳灵月说着,已经自斟自饮了好几杯,美目哀然低垂:“更何况,连我都看得出,你的心并不在这里。” “……傻丫头,你醉了。” “那你说,你可同心待他?”柳灵月醉眼迷离,声音却是清醒的。眼前的人在月色中,竟慢慢地融成了一道剪影,清癯锐利。就算看不清那明丽的面庞,依旧能靠不同寻常的棱角,深深地扎进他人的心头。 “知道吗,其实认识你的时候,我跟哥哥也是一样的心。只是,我看清了,便走出来了。而哥哥,”柳灵月放下酒盏,无声笑了:“他也看清了,却陷进去了。” 那是怎样的一晚啊,自己无意放下的水灯被别人拾起。那是两个男孩子,一个生得清俊和气,另一个则好看地扎人眼睛。他们好像是在赌气,又好像是在斗嘴,可是挨得近得谁也插不进脚去。 直到那个好看极了的少年被哥哥救上船,自己才知道什么叫做心旌荡漾。含羞地手脚都不知道哪里去放,傻傻地听那个人讲夕月河的传说一一道来。然后,目光就碰上了哥哥的目光。毕竟是兄妹,只消一眼,自己就知道哥哥的心境。 可是那人就算再怎么亲近,再怎么谈笑,眼中都是一丝牵挂。牵挂的是谁呢?大约是那个和他斗嘴的男孩子吧。 “虽然成日里逗他,气他,却真的是希望他能走出来。”灵月忽然拉住了柳彦澈的袖子:“或者,或者……” 温热的手拍在她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握了握。见状,灵月苦笑着推开了柳彦澈的手。 “不能强求,强求不得。这,我是晓得的。这世上有太多事,不是你多么辛苦,多么尽力,能够成全的。”灵月抽出腰间的帕子,略拭了拭眼睛:“到是我不好了,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彦澈哥哥,尝尝这个糟鸭掌。” 柳彦澈用盘子接着,故意打趣道:“唉,这个倒是好,可是陪上酒才更好吃啊。” “凭你说什么,这酒是没你的份的。” 柳灵月这么说了,确也这么做了。只是可惜她不胜酒力,只饮了半壶,就兀自醉倒了。柳彦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趴在桌上昏睡的灵月,琢磨着怎么把她折腾走。 “唉,你啊,还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柳彦澈起身要去扶他。 “不劳你大驾了,灵月我来管就好了。” 说话的是柳慕,他大步走来,将胳膊上搭着的锦缎披风给灵月披好,接着就要抱起灵月离开。 “请稍等。”柳彦澈拉住了他:“我连着几日都来,就是为了见你的。我有话要说。” “我以为你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就几句话,你且坐下,并不耽误什么。” 柳慕看着柳彦澈,好一阵,终究坐下了:“有话快说吧,这里晚上有风,灵月呆久了会受凉的。” 柳彦澈点点头,慢慢背过身去:“那日我说我们两不相欠,其实是我说错了。” “不,你说的没错,这场交易,你得了你想要的,我得了要想要的,确实两不相欠。” “不对,是我说错了。是你对我有恩在先……”柳彦澈低头斟酌着字句,却又不知该怎么去说,沉吟片刻才道:“无论如何,我欠你一个人情,我柳彦澈向来只欠人命,不欠人情,所以我有机会定会还你这个情。” 柳慕说的没错,夜风果然起了。不过因为连绵数日的雨已经停了,风很暖,带着花香隐隐。柳慕的一侧衣角被轻轻牵扯着,他伸手抚了扶,神情甚是淡漠。 “如果你今天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就不留了。这个所谓的人情,你愿意还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此言甚是,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柳彦澈转回来,凝视着柳慕:“我已经接到圣旨,这次出征,你任主帅,我任监军。” “此事我已得知。” “既然我的事情,你都知晓。那么你更要知道,这次我是不会让你赢的。” “这场战事,是胜是负,并不由你说了算。”柳慕冷冷地瞧着柳彦澈:“莫要太高看自己。” “我知道,胜负并不由我来定。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立场。我不想再欠你更多人情,我知道自己还不起。” “可笑,你是专门来提醒我要提防你?” “正是。”说着,柳彦澈抓起雕花银壶,将眼前的杯子斟满,推了一杯倒柳慕跟前:“还有就是,我们的交情也到今日为止了。今天之后,就权当我们从未相识过吧。至于那个人情,我不会忘,定会还你。” “我以为我们的交情早就没了,现在这么说,岂不是矫情?” 柳彦澈看着柳慕,笑了笑,一口尽了杯中的酒,转身离开了。柳慕盯着柳彦澈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月色花影之中,低头看着杯中的酒,负气地举起来也一饮而尽了。 就在此时,本已经醉倒的柳灵月却坐了起来,酡红的脸上满满都是泪水。柳慕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你都听到了?” “嗯。”一出声,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就算听哥哥的话一次,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好不好?” 柳灵月用帕子掩着口,生怕自己哭出声来,捣蒜似地点着头:“嗯,嗯。” “这就好。”柳慕目光温和地看着妹妹:“来,既然没醉倒你,今天就陪哥哥喝一杯吧。” 柳慕举起杯子,朝柳彦澈离开的方向再次看去。 今日之后,就当我们从未相识。那么我还剩下一点时光,可以装作,我们才初初相逢吧?那时真好,因为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始。 虽然,其实什么都没有开始过。 ------------ 下卷 第二十九章 清明一过,便是桐花花信。桐州城人爱种桐花,尤爱紫桐。于是一场雨后,桐州城就被紫色的花海覆盖。一枝枝,一串串,玲珑摇曳,幽香醉人。 不过,今年桐州人早已没了赏花的闲心了。街市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丢弃的家具,衣物,被马蹄踩烂的吃食,果蔬,火焚后的灰烬。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牲畜,甚至是人残缺的尸首。 桐州城已经被困了二十日了,守将下令,凡有逃出城者,斩立决。城中大半百姓只得躲在家中,守着日渐减少的口粮,等活或者等死。 只有这满城的桐花仍旧按着自己的花信,在和煦的东风中,悠然开落。 ----------------------------------------------------- “就算这么远远瞧着,也觉得这花开得太美了。” 琴音做在军帐帐门处,一边擦试着兵器,一边朝桐州城的方向眺望。坐在帐中的韩易之听言,放下手中的书卷,伸了个懒腰,走到帐外。 尽管城中一片狼藉,但从外看来,桐州城确实很美。城外无数桐花在阳光下,幻化成了浅紫色的薄雾。整座城池仿佛仙阁,在紫雾中若隐若现,起起伏伏。 “山木多蓊郁,兹桐独亭亭。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韩易之看着那紫雾中的州城,不由叹道。 “桐州数日围困,久攻不下,易之你倒是闲情依旧啊。” 说话人着一身青袍,白玉束带,轻摇着一柄折扇,出语欢悦,但俊秀的眉目间无一丝笑意。他身旁站着位着战袍的男子,身量颀长,面容和善。 韩易之转头回应道:“杨策,浩凡,你们来了。” 遇到杨策和薛浩凡是泾水之战之后的事。当时韩易之带着军队正准备把营前行,有军士来报,说是有二人求见。军士报上来人名字的时候,韩易之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诸般岁月都在瞬时折断消散,只留下芩州城中箜篌一曲悠悠。 不过,相见时,还是感到了人物皆非。不过几年光景,彼此竟徒增了沧桑些许。尤其是杨策,瘦削的仿佛一根枯竹,也再见不到神采飞扬。久别重逢后,也多是韩易之同薛浩凡在交谈,他只是默默听着,偶尔侧过头去,有些神游地发着呆。 他们这次来的缘由是投军。是薛浩凡决定的。这杨柳之廷也毕竟欠下了他家人数十条人命。而杨策…… 韩易之不敢想。 杨策一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除了杨策自己,他的亲人即便有活下来的,也大多充军,或是为奴为婢,不知所踪了。对此,三人都缄口不再谈起,但韩易之总能看到横在彼此之间的那个身影,梨色长衫上斑斑点点都是干了的血迹。 最后,薛浩凡留下,杨策算是跟着他留下了。 “你跟彦澈……”私下里,浩凡偶尔会低声提起那个名字,但有犹豫着咽了回去。也幸好他没不下去,因为自己有如何知晓该怎么回答呢? “现在也没有办法,与其焦躁,倒不如赏赏这美景,说不定有好的谋划。”韩易之看着杨策,转了话题:“到是你,难得见你出来走走,看来今日心情不错?” 杨策把手里的扇子合了,释然一笑:“你们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地来跟我说话。日子过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多事情我也想开了。老是在帐子里闷着,吃你的闲饭,也不是个事,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只是怕你憋在心里,沉郁久了容易出病。再说了,我这里,总还供得起几个朋友吃饭吧。况且,”韩易之瞧了眼薛浩凡,打趣道:“你还给我带了个得力助手,算你做浩凡的家眷,我也不吃亏吧?” “唉,唉,”薛浩凡脸上顿时有些冒汗:“怎么易之你也越来越牙尖齿利了,果然是跟……” 薛浩凡没有再说下去,神色有些困窘地住了口。杨策见状,回手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薛浩凡的肩头:“干嘛话说一半?我不是说了嘛,很多事情,我已经想看了。彦澈这个朋友,其实我,还有我们家当年是对他不起的。如今我家的际遇,也是因果报应,怨不得他,怨不得他。” 听杨策念叨着这个名字,韩易之觉得心里一口气被慢慢提起来,不上不下得梗在肺里。看着韩易之有些难看的脸色,薛浩凡扯了扯杨策的袖子,杨策会意,便也不再言语。 韩易之注意到两人的神情,自己反而有些歉意地温语道:“我没什么的。你若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的。” “其实之前我就已经看开了,本来也打算不再见你们了,免得起这些陈年旧矾。既然彦澈留下我这条命,走走着江河湖海,看看这锦绣山川,也可了此一生了。”说着,杨策眼中浮出抹温软光亮:“要不是他知晓了你的际遇,决计要来,我们大约也不会有再见之期。只是没想到,我还是没全放下,看到你,很多情绪又重新涌出来。躲了你这么些时日,也要请你见谅。” “朋友嘛,说这些做什么?”韩易之朗声笑着拍了拍杨策的肩头:“不过虽然算是浩凡吃闲饭的家眷,也不能浪费了你这好脑子。如何拿下桐州城,你有什么看法?” 杨策拿扇子在手心敲了敲:“其实今日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不过你先说说你的看法,我听听看。” “看法?”韩易之苦笑着看向琴音:“我们都商量了数日了,除了硬攻别无他法。这驻守桐州的八王爷自之前出战,主将被斩后,就坚守绝不迎战了。而这出了名的怕死王爷真的是把这桐州城修了个密不透风,强攻的苦头我们也吃了不少了,可却半点便宜也没沾到。” “所以说,二王爷说这哪里是桐州,根本是桶州,还是个铁桶。”一旁的琴音笑着插话。 “但是这么干耗着,等他们粮草耗尽吗?”杨策问道。 “这也是下下之策,对我们的耗费也太大了,况且朝廷那边的援军也派出了。我们必须在援军抵达前,攻下桐州城。”韩易之冲两人抱抱拳:“所以,如果你们有什么妙计,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妙计称不上,不过我们恰巧认识一个人,他有可能助你不战而胜。” 听杨策这么说,韩易之眼睛都亮了,忙道:“不知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能耐?” “萧齐,这怕死王爷,八王爷的次子。” ------------ 下卷 第三十章 桐州城八王府书楼二层夜 室内门户紧闭,灯火如豆,只能隐隐看到两人对坐在一方桌旁,身后是书架齐顶,满满地塞着卷轴无数。 两人的对话皆是轻语,听不大真切,只是偶尔能听到其中一人低低冷笑声,另一人则多是沉默。桌上放着一只紫砂茶壶,发笑那人边说着话,边拎起茶壶给自己的茶碗添满。借着昏黄的光亮,能看到那人十指纤长却有力,虎口处的厚茧应是常常用剑磨得。 “好了,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就看萧齐你怎么权衡了。”那人称呼得毫不避讳,看来是熟识。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八王爷的次子,萧齐。 萧齐身形打量看来,要比那说话人更是削瘦,可是裹在织锦的紫袍中,能看出来是长年习武之人,精瘦却结实。他脸形尖削,一双细长眸子,嘴唇很薄微翘,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股阴柔之气。他半张脸挡在阴影中,肤色愈发泛着陈年白瓷的颜色,乍一看,便知是心思缜密,精于算计之人。 “怎么,还在犹豫啊?” 萧齐抬眼瞧着对面的人,薄唇微微挑着:“这么生死抉择之事,多加思量,也不算过分吧。” 那人冷笑一声:“算了吧,你自己早也是这么盘算的,不过是怕担杀父弑兄这个污名罢了,此时此刻,到跟我装起来了。” “呵呵,痛快!”萧齐敲了敲桌子:“当年就觉得你这性子痛快得戳人,果然没看错,合我的脾气。” “你还真会挑话恭维。不过是跟你走上了同一条心狠手辣的路而已。不过,话说回来,”那人抿了口茶,出语更是尖锐:“当年就觉得你是个阴狠损德之辈,果然没看错,不然也不会贸然来找你。” “呵,”萧齐不怒反而一副喜上眉梢之色:“阴狠损德,说的好。不过,你没有顾虑吗?” “什么顾虑?” “既然我可以为了这眼前之利,卖了我老爹和兄长的性命,我难道就不会反咬你一口,抓了你,到萧烨面前领赏吗?” “哈,这倒也没错,不过这是个容易亏本的买卖。且不说你抓到抓不到我。就说你爹把这城守成了铁桶,连叛军都攻不进来,您萧公子要怎么出去啊?虽然您轻功尚可,可是要带着我一起出城,也未免太辛苦了吧。” 说着,那人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来:“你萧齐,借刀杀人,坐享其成的事才乐意做。这么辛苦的活,除非萧烨能把皇位赏你,不然鬼才信你有这个精神呢。” 萧齐听自己心头的话都被一清二白地摊了出来,笑意更是重了:“既然你都千里迢迢地来了,又把一切沾血的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是乐得坐享其成啊。不过,你这么辛苦,又是图什么呢?” 那人不作声,脸上满是懒得理会的不屑。 萧齐干咳了一声,伸手把那人的茶碗拿过来,不避嫌地就着饮下半碗残茶,细目横斜道:“难不成我们这倾国倾城的美人,倦了那个老皇帝,打算跟我双宿双飞,所以才帮我这么谋划?” 见那人依旧事不关己地看着书,萧齐故意大声叹了口气,放下茶碗:“唉,那我可要辜负你的苦心了。虽然年轻时,我也轻狂过一阵,不过爱的还是女子温柔乡。柳弟弟,萧哥哥对你不住啊。若你是个女子,哥哥一定会纳你为妾,你这么聪慧,跟你前面那二十个姐姐一定处得来的。只是,一声可惜啊。” 听言,那人倒也未恼,翻着书不温不火地接下了萧齐的话:“萧齐,我知道,因为战事,桐州各大青楼都被封了,你老爹也一怒,遣散了你姬妾无数,你这么个淫虫上脑的人,憋得难过,我能理解。不如这样,我刚好刀工不错,帮帮你,助你得个六根清净也是好的。” “唉,唉,唉,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萧齐陪着笑,一边把凳子拉远了点。唉,这个人,跟小时候一样,半点得罪不得。那时候不过就是看上了跟着他的小厮,想拖陪自己一起骑马,就被这小子偷偷在饭里下了巴豆,直到离开芩州之日,自己都没踏出过房门…… “好了,转回正题。”萧齐正正神色:“既然你都已经筹划好了,其实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那么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反正像你说的,我谋划那小老儿的脑袋和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动手时间,明日亥时,你做好准备。”那人说话起身要走,却被萧齐抬手拦下了。 “对了,刚刚我有接到消息,叛军有要求派信使来向我爹求和,我爹也是被关的不行了,打算明天让他们进城,听听条件。” “那不是正好,反正他们的条件,你爹没机会答应了,你刚好应了。” “听禀报说,来的那个信使,叫做杨策。” ---------------------------------------------- 七个时辰之前 “萧齐?他为何能助我们?”韩易之纳罕地瞧着杨策。 “其实说来这个萧齐,易之,你应该是认识的。”杨策摇着扇,在琴音拿来的一个绣墩上坐下:“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柳府,曾来过一位贵客,带着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很是顽皮,而且老是喜欢缠着你,后来就被彦澈给狠狠地坑了?” 韩易之想了好半天,突然冷不丁扑哧笑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彦澈拿巴豆粉快给坑死的小少爷!” “正是,他就是萧齐。当时八王爷刚好被派来巡查几州的税务,来到芩州,就恋上了柳家特级的七月荷。可那是供给皇上的,有定数,本来产的就不多,也不好送给其他王爷,怕传到圣上那里成了交结藩王。所以他就时常带着儿子上柳府去,说是拜访,不过是趁机私下向彦澈的爹索要茶供罢了。” “你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不过他如何能帮我们呢?” 杨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其实前几年,入翰林院时,萧齐也在翰林院为官。因年幼时,也算有过交情,所以时常来往,虽不是深交,倒也不错。此人表面上一幅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摸样,私下里却是城府颇深。他一直觊觎八王爷的爵位,但是有长兄在前,轮不到他。且八王爷不知为何,格外不喜欢这个儿子,他为官不到两年,因母亲去世,就回桐州丁忧,位子也被他人替了。八王爷也懒怠帮他谋划,就让他一直闲赋家中。倒是他的其他兄弟,一路飞黄腾达,好不风光。” 韩易之有些了然,问道:“你是说,想要策反他,让他取代八王爷,而后弃城投降,我们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是此意。” “不过,”琴音轻声打断道:“此举胜算多大?” “胜算嘛,我也难说,但是总比这么干耗着要好些吧?”杨策看向韩易之:“你的意思呢?” “我想想看。”韩易之慢慢踱回营帐,在桌案前坐下,重新审阅着摊在面前的地图,研究着地形地势,认真盘算。琴音示意杨策和薛浩凡进帐先坐下,一面给他们三人都沏了茶。 “多谢琴音姐”薛浩凡接过茶,谢道。 “要是饿了,你们也可先去吃饭。易之就是这个毛病,一旦入了定,别的事情都不晓得了,你们干等着肯定得饿到。”琴音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只有韩易之一人毫无反应地陷在沉思中。 “虽说闲饭不吃白不吃,不过现在离饿还早,我们坐坐也好。”杨策闲适地往椅子上一靠:“不过确实是嘴馋琴音姐拿手的几个菜,可你总只单给易之开小灶,今天中午为我们破回例,如何?” 琴音那指头戳了下杨策的额头,倒也笑着退下了。 “浩凡。”韩易之忽然从桌案前抬起头,目光灼灼,似乎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 “我们围困桐州多少时日了?” “二十日了。” “朝廷的援军大约是什么时候派出的?从平京到桐州还要多久?” “据探子来报,大约是三天前派出的。因大雨阻了河道,他们要到桐州至少还要十天。” 薛浩凡答着,看到韩易之的拳头在桌案砸了下,便道:“怎么了?” 韩易之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时间就剩这么几天了,我们不得不冒个险了。” “好,”杨策也起身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边仍旧要准备随时作战。然后,向八王爷放出消息,说我们想和谈,会派出使者,请求入城相见。” “好,这个使者就由我和浩凡来做吧,我有信心能够说动杨策。” 韩易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桌上的图纸,突然道:“还有我。” 薛浩凡和杨策都愣了,杨策有些着急地上前劝阻:“虽说交战不斩来使,可是此行还是有危险的,你身为主帅,万万不可。” “你们啊,万事都是你们去全可,我去,则是危险万分,”韩易之说着,声音愈发低沉:“当年的朋友,就快只剩你们两人的,我希望发生任何事,我也能在旁边。” 杨策愈发急了:“易之,你不要胡闹。” “我没有,我只是做你们的随从跟着便可,桐州城并没有人认得我。”说着,韩易之郑重地看向两人:“而且,我坚决要去,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应该说只是预感吧,”韩易之抱臂,有些无奈地笑了:“我觉得或许,我能见到彦澈。” ------------ 下卷 第三十一章 夜色萧索中,桐州城八王府前院乱成一片,绝望的嘶喊声和兵士的铁甲刀兵相撞,在桐花醉人的香气中,碰碎成一地零落。 一个劲瘦的身影立于飞檐之上,借着暗云遮月,同身后的天幕融成一色。待前院的嘈杂渐渐缓了些后,那人方飞身向王府后院的方向逃去。 只见那身影矫健如燕,在钩檐红墙间穿梭如飞。然而,当残月破云而出的一刻,那身影忽然收了步子,警戒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那剑上还留着斑斑血迹。 有人跟踪! 柳彦澈急速回身,然而屋顶上空无一人。除了远处还隐隐传来人声纷杂,四周死一般沉寂,连风也在此转身去了别处。柳彦澈敛眉认真扫视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将剑收回腰间,转身就要离去。 “你以为,你走得了?” 不知何处荡来这么一句,未及反应,温热的呼吸就贴上了柳彦澈耳际。柳彦澈伸手要抓,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擒了个正着,左臂被顺势拧在了身后动弹不得。不等他在此反击,身上的穴道就被飞快地点住了。 “你是谁!”柳彦澈低声问着,一面运气想要冲开穴道,却发现自己的脉门正被身后的手不轻不重地制住了。 “你是谁!” 柳彦澈发狠地又一遍问道,依旧没有回答的声音。静谧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屋顶上,无端被索命的怨鬼定住了。 “你……” 他想要再问时,却倒吸了一口冷气,惊骇地说不出任何话来。一只温热的手,从他的腰际伸过来,慢慢地探上了他的胸口,就势就要扯开他的领口,探进衣中。 “放肆!”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怒骂,那只探上来的手就真的放肆了。轻巧地挑开了他的衣扣,扯散腰间束带,贴上了他伤痕累累的胸口,轻柔地摩挲着他心脉跳动的位置,指尖还不时地戏谑般触碰到他胸前的凸起。 柳彦澈恼怒地耳鼓如雷,只听到自己心脉怦怦激越之声,一双栗色眸子瞪得几乎要裂开。 “如果不想死无全尸,立刻住手!” 柳彦澈暴怒地骂道,那只手似乎被惊到,果真停了,但并没有收回。柳彦澈刚要稍稍喘口气,身后扣住他脉门的手忽然松了,接着他就觉得自己被狠狠地嵌入了他人的怀中。他趁势猛得冲开了穴道,正要反身制住身后的人时,一双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颈脉上,伴着凄然的喃喃细语。 “彦澈,你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只消这么一句,柳彦澈全身的力道就被抽光了,他软软地倒在那人的怀里。眼睛里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只有牢牢地握住那一双深嵌在自己腰间的手。 “你活着,你真的活着!” 身后的呢喃逐渐变得有些微茫,柳彦澈仰起头,遥看一帘烟月,费力地点着头,泪光四散。身后的人忽然放了手,柳彦澈有些惶急地要去抓,身子就被转了过来。他连忙侧过头,想要去避开那灼热的目光,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多虑了。 那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俯身将脸埋入了他的胸口。柔软的唇死死地贴在柳彦澈的心口,汲取着那里脉动不息的生命。湿热的触感从心口传向四肢百骸,渗进骨缝里,把那些他拼了命斩断的藤蔓重新催生,一道道缠进他的身体。似乎他只要敢尝试挣扎,就会将他的骨头根根勒断,同归于尽。 柳彦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要不是自己的腰被那双大手牢牢地握住,他一定会滚下屋顶去。 “你疯了!你,你,放开!”柳彦澈语不成句地喝骂着。而那人却毫不理会,一手揽紧柳彦澈的腰际,腾出一只手把那恼人的衣襟扯得更开,烫人的吻沿着锁骨一个个烙下去,杜鹃花般在胜雪的肌肤上猝然绽放。 柳彦澈觉得头脑都是涨的,他用力地去推,却下不去手打。终于怒气转为了无助地恳求,他涨红着脸,眼角都满是泪迹,抖着唇恳求道:“韩易之,你放开,放开。”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那他的面孔,柳彦澈反而觉得胸口疼得比方才更加厉害。这人,他都快要不认识了。以往温和面容添了坚毅的轮廓,利眉横飞入鬓,眉心被世事划出了轻浅的印记。檀木色的眼睛如同深夜的河流,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过往,安宁地令人窒息。 终于,柳彦澈的指尖贴上了那紧锁的眉间,眼眸弯成一抹哀然的慨叹,遍布伤痕的脸却是笑意嫣然。那沉静的河流,在瞬间被一分为二,露出了河底无数深壑。 “如果我不追上来,你就打算这么走掉吗?” “是的。”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是的。” “为什么?” 柳彦澈眼皮一挑:“我乐意。” 韩易之青白的面皮下,牙齿磨得几乎要出血。他猛得把柳彦澈整个人打横抱住,飞身跃下屋檐。 “就算你不想见我,你也得走得了。” ------------------------------------------------------------- 于此同时,八王府前院正厅 萧齐坐于正位,手里端着碗安神的汤药,右手边依次坐着杨策和薛浩凡。 “话说,你还真是速战速决,干净利落啊。” 听着杨策话中带刺的夸奖,萧齐反倒一脸受用的神情:“多谢夸奖,只是萧某不敢独揽大功啊,乃有高手相助罢了。” “彦澈,就是你昨日提及的幕后人吧?” “当然,”萧齐毫不避讳地答道:“难不成你还真觉得我能有这把精神,搞这种大义灭亲的把戏?” “不过你也够决的,关键时候,老爹都能卖。” “古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可是想多活两年,才谨遵如此教导的。” 杨策转过头,一手搭在雕花黄梨木桌几上,脸上带着几许担忧:“虽然这里的事,以刺客行刺先带过去了,不过明日你说要弃城投降时,部属不同意,又该如何?” “唉呀,是啊,”萧齐夸张地一拍大腿:“怎么办,不然我们就不降了吧?你说呢,杨大小姐?” 杨策眼一横,捏了捏手掌,骨节铮铮作响。萧齐却事不关己似地展眉而笑。看来自己也跟柳彦澈学了不少坏毛病,见人不踩一脚,就是不过瘾。 “都快成自己人了,杨大小姐就别跟我这么动气了嘛,”他笑嘻嘻地放下汤碗:“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怕麻烦。这样,明日但凡有异议者,就斩了好了,省得麻烦。” 见萧齐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杨策也懒怠同他计较,正色道:“不过,说实话,我倒是不明白,彦澈是怎么让你答应这个计划的。” 萧齐眯了眯眼睛,精明的光被敛进眼底:“其实,答应之前,我已经接到了你们要入城的消息。两下一对应,发现这个计划甚好,既有柳彦澈帮我出手,又有你们帮我打通关系,我何乐而不为呢?别人不一定可信,不过萧泽二王爷,我还是信得过的。这么一来,我既轻松有爵位可以拿,又不用费事,傻子才不做呢!” “这个位子就真的那么好?值得你用父亲和长兄的命来换吗?” 看着杨策疑虑重重的脸,萧齐的嘴角垂了下来,不过声音还是透着阴侧侧的笑意:“正是因为可以拿到那一对人头,我才更加乐意。看着他们求饶的样子,还是真是有趣,就算你们最后违约,我也毫不遗憾了。” 说着,萧齐竟伸出舌尖,舔了下拇指指尖,接着微微一笑,那排洁白的牙齿让人想到了吞噬了猎物,正在满足消化着的五步蛇。 杨策不想再多问了,起身告辞。萧齐也不留,只是幽幽地丢出了一句:“刚才混乱中,跟着你们来的那个人不见了,似乎顺着路朝后院去了。” “这个我们知道。” “话说,他就是萧靖吧。那个当年还叫作韩易之的小厮?” 杨策瞧了眼萧齐,明智的闭上了嘴。萧齐从桌上取了根削尖的竹签,挑了挑指甲缝,嘴角噙着抹冷笑:“这回我算是晓得是什么让我家柳弟弟这么要死要活地拼命了。不过,你们需不需要我派人把他们找回来啊,这府里人多事杂,别出什么乱子。” “只要你别插手,就出不了乱子。” “哦,”萧齐意味深长地拖着调子,丢开竹签,伸了个懒腰:“那也好,我也乏了,你们也早点去休息吧。不过,别睡得太死了,若是我临时变了主意,趁机取了你们性命去领赏,也未可知。” “多谢提醒。”杨策一抱拳,出了正堂。薛浩凡疾步跟上,二人走了一段路,他才低声道:“真的不去追少主吗?” 杨策摇摇头:“他说他看见了彦澈,便由他去吧。我们这边先观察着萧齐,万一他在明日宣布弃城投降之前变卦,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你说,易之能见到彦澈吗?” “我,不知道。”杨策有些感伤地正要叹气,发现身子被轻轻环住了。他笑着依了上去,贴着薛浩凡硬实的胸膛,他低声道:“答应我,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就走好吗?” “这不是都说好的吗?” “嗯。”杨策应着声,转身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薛浩凡的胸口,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我们还走得了,而你们呢?该走向哪里? 扑棱棱,有夜鸦呼扇着翅膀,穿过细密的桐花树飞入夜幕深沉,带落了满地的紫色花朵,随着夜风,四散而去。 ------------ 下卷 第三十二章 “韩易之,你放开我!混蛋!” 杨策和薛浩凡正满脸感慨地踏进自己留宿的王府后院偏舍,就被院角阴影处这么一声暴喝震出了院外。两人四目相对,愣了一阵,接着把着朱色漆门,慢慢把身子侧进去,一探究竟。 “韩易之!” “你喊也没用,你不是想走吗?我先在就带你到我的驻地去!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就看着你了!我看你怎么走!” “你放开!” “不可能!” 杨策和薛浩凡循声朝院内看着,在桐花细密的花影中,能看到两个身影正纠缠在一起,看不出是纠打还是拥抱。杨策一时不觉一口气顶上来,连忙拉着薛浩凡往外撤,一边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他们这,不怕被这里的护卫撞见?”薛浩凡忧虑地看向杨策。 “那两个疯子,此时哪里顾得这些啊?”杨策掏出帕子擦擦自己头上的汗,把声音压得更低:“幸亏我们还没碰上后续的事,不然柳彦澈还能让我们活命?” “后续?”薛浩凡一问出来,自己就不由掩了嘴。瞧着杨策有些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他反而呵呵地笑了,转了话题“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杨策叹了口气,靠着紧闭的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头仰在微凉的门板上无奈地笑了:“就替他们守着好了。” “可是,萧齐那边如果不去守着点,他临时变卦怎么办?” “如果这次计划只有我们,萧齐确实有变卦的可能,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无需担心了,这是十拿十稳的事了。” “此话怎讲?”薛浩凡边问,边挨着杨策坐下来。 “当然是彦澈啊。”杨策把头靠在薛浩凡肩上,半握住他伸来的手:“这次他来的目的跟我们一样,促萧齐谋反。但他把剩下的都做了,连杀人的事萧齐都无需自行。而若萧齐背信,彦澈肯定会立刻返回平京,诬告他谋害亲父长兄,意图谋反即可。凭借他同萧烨的关系及他朝中的权势,萧烨必信他,而非萧齐。彦澈做这一切之前,就只为萧齐留下这唯一的一条路,他选也得选,不选也得选。” “而萧齐也早已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也就后顾无忧了。”薛浩凡把话接下来:“彦澈,真是,难为他了啊。” “正是。”杨策说着,不由地把薛浩凡的手又握了紧些:“彦澈做的太好,也太绝。只是这样,这么重的好意,他却没有想到易之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明明知道,易之那个人,根本不是能够踩着他去向上爬的啊!” “……”薛浩凡没有附和杨策的感叹,默声了一阵,忽然开口道:“你虽然这么说,可是如果你是彦澈,你大约也会这么做的。” 杨策轻轻推了薛浩凡一把:“少拿我跟那个臭小子比。我啊,”说着他的声音苦得如同新沏的浓茶:“我比不上他的。他太狠,太绝,也太可怜。” “我们就守着他们吧。过了今晚,路会怎么走,谁能知道呢?只是听着他们这么吵吵闹闹的,似乎现在才是假的,我们不过才刚刚看完夕月河的日落,等着晚上的灯节。” “恩,就这么守着吧,趁这几个时辰,能把梦做长一些” ------------------------------------------------------------------------- “韩易之!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你给我放开!” 柳彦澈被韩易之抱在怀里,怎么死命的挣,也挣不脱。可是手上的力气一点也不想落到这个人身上,只是扬着嗓子没有底气地瞎喊叫。 韩易之不再跟他斗嘴,只是拧着眉盯着柳彦澈不放,像是要用双眼就把这人给锁住。 太过分了! 说什么报了仇,就会好好的活着,等着和自己走到一起的那一天?为什么?这么用你的血,铺我脚下的路,你以为我会好过?你个疯子!柳彦澈,你个疯子!如果可以,我真像杀了你这个疯子!疯子! 仿佛真的被韩易之眼中的愤怒慑住了,柳彦澈不禁停下了挣扎,低下头去。 “你看着我!” 韩易之低喝着,收紧双臂,想要逼柳彦澈抬起头。柳彦澈偏咬着牙,不挣不动。 “你看着我!” “……” “彦澈。看着我。” 韩易之放软了声音,这反倒揪住了柳彦澈的心口,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起了头。 斗不过的,跟这个人,自己从来是没有上风的时候的。柳彦澈想着,眼睛弯得更似新月,徒劳去敛那眼底被泄露的思念。 怎么会不想看你?怎么会不想见你?可是,看了见了,又能如何?若是一直这么熬着,还能顶住,可是就那么一眼,自己筑了那么久的铜墙铁壁,就得跟自己一起,被那股吃人的思念撕咬个粉身碎骨。 “易之,你,变得不多。可惜,我已经不见了。” “彦澈,你为什么会……” “你是问这脸吧?这伤疤原本只有使那损命的招数时才有,自从……”柳彦澈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自从杀了李晋,这满脸的疤就再也不退了。大约是该到了我偿命的时候了。” 凉风的步履滑过二人的衣角,就一路上了天幕,百无聊赖地在安静的夜色中,一点点撕扯着云絮,戏弄着残月,引得它在云中起起落落。于是,紫桐的花影也就跟着兜兜转转,树下的两人呆呆地立着,长袖盈满从花隙淌下的月光。 “易之,放我走吧。” 柳彦澈这么说着,韩易之竟真的放了手。柳彦澈有些没料到地向后跌了几步,才站住。他有些愕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韩易之,终究有些期艾地吭了一声,像笑也似叹地转了身去。 “今天,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当做从来不认识柳彦澈这个人。”韩易之说着从层层叠叠的衣衫中掏出了那个锦袋:“你就算是为我死了,那也是你的事!我从今日起,只叫萧靖,一个从来都不认识你的,萧靖!” 柳彦澈转过去的身躯慢慢弯下去,他有些喘不上来气似的扶着双膝,然而他不过是笑得弯了腰。好一阵,他慢慢止了笑,站起身接着向门口走去,边道:“若你,你觉得这样好,随你。” 他还没再多走一步,去路就被飞身而来的人挡住了。那人不由分说擒住了他的双臂,炽热的唇就压在了他抖个不住的嘴唇上。柳彦澈要躲,但身子被钳着根本动不了。韩易之不给他留任何退让的机会,深深地吻住了那还有些冰冷的唇。柳彦澈努力往后仰着身子,可是根本躲不开。韩易之的吻很软,可是柳彦澈只觉得疼,疼的眼中泪光再次泛起,映得都是那满树紫桐。 好半天,在柳彦澈以为就这么被窒息而死之前,韩易之才稍稍松开了柳彦澈。他黑眸低垂,之前眼中所有的冷冽都早已化成了碧山中一池春涧,水光粼粼。 柳彦澈觉得自己就这么被惑住了,明明知道那里面长满了会缠死人水草藤蔓,他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踏进去了。柳彦澈把手绕住韩易之的脖颈,重新吻住了他。 韩易之笑了,莹莹的光闪在他的眼角。 “这个时候,我一定是疯了,疯了。” 柳彦澈只听到了这么一句,他轻咬着韩易之的唇,把那些字句一一吞掉。 ------------ 下卷 第三十三章 “易之,我要走了。” 幔帐低垂,纤长手指从里面伸出来,就立刻被另一手握住拉了回去。 “我说过的,你走不得。” 低叹一声,带着点苦涩的笑意,折在帐子上流水般的月光跟着晃了晃,露出一枝子桐花玲珑的影子,盈盈落在帐中人肩颈上。帐中的柳彦澈跌坐在韩易之怀里,身上缎服半敞,露出的肌肤如羊脂玉般透着隐隐的沉光,衬着无数暗红的伤疤,透着股妖异的美。瞧见了那枝子桐花,韩易之便轻轻吻了上去。 柳彦澈半闭的长睫跟着抖了抖,回握着韩易之带茧的手,平和地再次说道:“易之,放我走吧。”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 “当你我大仇得报,如果我们还活着,你就跟我走。” “我没有忘,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柳彦澈仰头看向韩易之:“你还有未竟之事。” 一语出,手指立刻被收得有些发疼。柳彦澈无奈地摇摇头,长眉弯如新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你的事还未成,我就不能跟你走。” “彦澈,你非要如此吗?非要用你的命给我铺路吗?” “是的,非要如此不可。” 韩易之长出一口气,接着正色道:“那么,我也绝不会放你走。我要你活着,跟着我一起活着!” 听他这么说,柳彦澈低下头去,眼睛在深夜中亮得仿佛窑中赤红的琉璃:“就算你现在不放我走,你以为我们会如何?” “……” “你以为,在别人眼中,我们算什么?” “彦澈,”对着柳彦澈厉声地质疑,韩易之放倒放缓了语气,只是字字更加郑重:“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别人如何看我们,当年没有,现在也一样不会。” “哈哈,当年没有,现在不会,那么将来呢?”柳彦澈冷笑着甩开了韩易之的手,将散开的衣服拢好,一把扯开幔帐,迎着清冷的月色,脸上道道伤疤顿时变得充血般殷红,凄声讥笑着:“你不想想,我是谁?我是萧烨台面上的宠臣,禁脔,我是枭的鬼舞,我是杀了你无数追随者的刽子手,我是害死了你无数忠臣良将的柳彦澈!带我走?你手下那些人岂能容我?” “……” “知道吗?史书上,我这种人只有一种形容,就是祸国殃民。而跟祸国殃民之人在一起,必然是昏君!”柳彦澈回头,目光灼灼地瞪着韩易之:“你现在不后悔,可当万千臣民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昏君时,你能不悔?当你的亲人朋友,苦口婆心规劝你的时候,你能不后悔?” “……” “说什么用我的命换你君临天下?哈哈哈!笑话!”柳彦澈依旧笑着,只是眼睛已经被强忍的泪光模糊:“我柳彦澈是什么人?我没那么伟大!但我也觉不会让自己廉价到,让你有一日后悔选了我!我做这些,就是要让你对我有欠,你欠我一个天下!我要让你还不起,我不会让你后悔选了我!” 韩易之听着,听着,却终究抿着唇不由笑了。他伸手捧住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下下吻着柳彦澈的眼角,直到里面的泪水徐徐滑落。 “骗子。” 柳彦澈眉头一挑:“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骗子,刚才那么长篇大论的,不过是在骗人。”韩易之额头抵着柳彦澈的额头,檀色眸子轻易摄住了柳彦澈眼中所有张扬锐利:“你刚说了,你是谁,你是柳彦澈。若我真是个轻易就怨天尤人的无能懦弱之辈,你会选我?” “易之……” “我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我这个人,从来要的就不多,但是一旦决定要什么,我也不会放手,更不会一旦得到就弃如敝履。这一点,如果你都不知晓,我们折腾了这么些年,便也是白费了。”韩易之说着,吻了吻柳彦澈微颤的唇:“承君一诺,纵身死,亦不悔。你无需以天下相换,因为,那从来也不是我想要的。” 怔仲间,更夫的梆子声响起,惊破了静谧的夜,鸟儿扑棱棱地从枝头飞出,花影跟着剧烈地摇晃了一阵,方止住,重新归入残梦中。 “好,既然你这么说,”柳彦澈也伸手捧住韩易之的脸颊:“那你就放我走。” “彦澈……” “空口无凭,你现在虽是这么说,毕竟你还未天下在手,说得再多也是空话。” 说着,柳彦澈退回身子,回手将另一半幔帐也扯开,接着起身双脚踏进鞋中。韩易之伸手要去抓他的衣襟,却被他用眼神制住了。 “易之,无论如何,我现在是不会跟你走的。我说过,我是柳彦澈,独一无二的柳彦澈,我不会去做藏在你背后的人,更不会成为众人眼中,一个以颜色侍主的禁脔。这种角色,我做够了。而且,那也不成就你我。因为,我不是你韩易之的,但你韩易之是我柳彦澈的!”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现在,放我回去。因为,如果我现在跟你走了,那么我不过是个将终身依附于你,凭借你宠爱活着的人罢了。我柳彦澈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必然要走。而你,”柳彦澈理了理衣袖,背身站在琐窗绰绰影中,嫣然一笑,纵然面容已悔,依旧摄人心魄。“韩易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夺得这曾属于你父亲的天下,还所有孤魂野鬼一个心愿。然后,我要你当着全天下人之面,选我,选我柳彦澈。当着全天下人之面,告诉他们,就算要让你河山拱手,你也要选我柳彦澈!” ---------------------------------------------------------------------- 朱色木门吱扭一声开了,相依靠在门板上浅睡的两人没防备,差点向后仰过去。韩易之一惊,连忙伸手扶住:“杨策,浩凡,你们怎么睡在这里?” “啊,啊,是啊。”薛浩凡搂着还有些迷糊的杨策站起身,支吾地笑了:“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韩易之左眉一挑,也就会意了:“辛苦你们了,守了一夜吗?” “是啊,”杨策也渐渐清醒了:“你们闹得那么厉害,是打算让王府的守军看戏不成?” 韩易之笑笑,没有说话。杨策有点纳闷地看着神色有些憔悴的韩易之,接着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意味深长道:“哦,看来不仅我们辛苦了一夜啊?彦澈还在睡啊?” “他走了。” “啊?”杨策有点懊恼自己失言的调侃,但还是问道:“你怎么让他走了呢?” 韩易之遥望着黎明青朗的天空,双手负在背后,慨然而笑:“他是柳彦澈,他要走,谁能留得住他?” “此言差矣,别人或许不行,但韩易之必然留得住他。” 韩易之回头看着杨策:“你说的对。我定然会留住他!” “那你们……”韩易之的回答,让杨策更是不解了。 韩易之一摆手:“这个先放下别提,我们去见萧齐吧,今日之事,还必须再详尽商议,以防生变。” “好。”杨策和薛浩凡说着,便走在前面带路。韩易之稍停了停脚步,回看了看院中的紫桐,一夜过去,似乎又有不少花苞借着煦暖的东风悄然绽放。他凝神看着,片刻,怅然笑着,便转身闭门而去。 我定然是要留下你的,纵然河山拱手,或遭万人唾骂,我也会留下你,柳彦澈! ------------ 下卷 第三十四章 傍晚,朝廷派出的讨伐之军,刚刚行至碧霞山,探查了地形后,决定全军就地扎营修整。一连行军数日的兵士们总算得以喘口气,纷纷跟着长官指挥搭帐生火。伴着炊烟袅袅升起,烤煮食物的香气四溢而出,本是人迹罕至的碧霞山脚,徒然增了一份热闹的人气。兵士们席地而坐,大口吞咽着并不算丰盛的食物,晒得黝黑的脸皱起道道笑纹,一面同身边的战友低声聊着远去的家乡。听着那略带疲累的喃喃笑语,几乎以为这不过是一支远行将要归家的商队,殊不知,多少人终将成为沙场上白骨累累。 忽然,在将士黑灰军服的底色中,侵入了一抹明丽的青,就好似雾蒙蒙的寂冬中,遗落了一支初春的绿柳。那抹青不温不火,徐徐切入底色中,于是黑灰两色立刻向侧排开,恭敬地为其留出道路来。 “见过大人。”守在帅帐前的一名军士见来人,连忙行礼,但脸上丝毫不掩鄙夷之色。 柳彦澈微微一笑,不待通报,便打帘入帐。那军士本想要阻拦,却还是停下了,侧脸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你来了。”柳慕正坐在帐中,抬头瞧着柳彦澈。 柳彦澈依旧笑容和煦,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摇了摇头,接着便兀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柳慕眉心一紧:“你喉咙还没好?就如此说不得话?” 柳彦澈点点头,接着为了证明柳慕的问话似的,无声地咳了几下。柳慕把手里的兵书往桌案上一放,冲帐外道:“来人啊!” 听柳慕吩咐,帐外立刻有人打帘进来:“在。参见元帅,参见大人。” “吩咐伙房,按我上次给的单子,烹好了茶,奉上来。” “是。” 吩咐完兵士,柳慕便重新埋头于手中的书卷,不在说话。柳彦澈有些纳罕地看了看他,但碍于不能说话,只得默声坐着,心头暗自盘算着柳慕叫自己过来的原因。 不消半刻,兵士就把烹好的热茶端来了。柳彦澈掀开杯盖,看着里面起起伏伏的桑叶和白菊,低头抿了一口。茶一入口,杏仁的清香就在口中散开。桑菊杏仁茶,润喉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行军中还有这么细致的功夫烹茶…… 柳彦澈合上杯盖,颇有深意地注视着柳慕。但柳慕并未抬头,也没有动自己眼前的茶,只是看着兵书道:“我这次找你来,是……” “报!” 柳慕的话被夹着马啸的呼声打断,一个探子连滚带爬地冲进帐中,朝地上一跪,便道:“禀元帅!叛军已经占领了桐州城!” 啪!随着柳慕的一掌,桌案应声碎成两截,上面堆垒的兵书跟着茶壶茶杯纷纷落地。柳彦澈端着自己的那杯茶轻巧地脚一点地,带着身下的椅子往后挪了几寸,躲开了飞溅的茶水。接着重新坐好,继续品着手中的香茗。 “你,再说一遍?”柳慕压着气息,对探子道。 “桐州城被叛军所占!”探子说着,豆大的汗珠混着满面尘土一起滚落。 “八王爷呢?” “据报,八王爷及其长子昨夜被叛军刺客所杀,其次子萧齐今晨带领全城将士向叛军投诚!” “被刺客所杀?” “是!” “究竟是……”盛怒中柳慕忽然停止质询探子,慢慢地转头看向正坐在帐角,悠然品茶的柳彦澈。柳彦澈似乎觉察到了柳慕的目光,便抬起头,弯着墨玉色的眼睛礼貌地笑了笑。 柳慕顿时愣住了。 自军队出发后,柳彦澈就再次患了风寒,一路上都待在马车中。这几日稍好了些,能出来走走,但是喉咙还是说不出话来。因为军务繁忙,自己一直没去探望,直视派了所有的随军大夫去守着,时时向自己汇报境况…… 柳慕的手慢慢地攥了起来,转身走到柳彦澈跟前,死死地盯着那双微笑的眸子。突然间,他猛地挥起手臂,朝柳彦澈脸上扇去。 柳彦澈脸一转,刚刚好躲过,只是手中的茶没拿稳,跟着动作翻了出去。他连忙伸手要接,谁知柳慕竟迅速伸手先接住了那碗茶。 柳彦澈再次朝柳慕做了个“多谢”的口型,想要接过茶碗。谁想柳慕竟扬起手,整盏热茶朝柳彦澈泼过来。这次来不及防备,滚烫的热茶正泼了他一脸,连跪在一侧的探子都不由喊出了声,可柳彦澈只是立刻低下头,任满脸茶水滴滴答答地淌着。 “滚出去!”柳慕指着帐外对探子道。 “……是。”探子犹犹豫豫瞧了眼柳彦澈和柳慕,便急忙出了军帐。 “抬起头来!” 听到柳慕的命令,柳彦澈肩头抖了抖,但还是抬起了头。虽然被滚烫的茶泼到,可那如玉的脸上,一点烫伤的痕迹都没有,只是添了几道悚人的皱褶。接着随着几不可闻的些许噼啪声,柳彦澈脸上的皱褶开始越来越多。而后啪的一声,整张面皮竟皱成一团,掉在了地上。 再看去,帐角坐着的,是一身青缎儒服的柳子轩,脸上微微有些发红。 “这茶还是太烫了。”他抬手擦了擦溅到发上的茶水:“不过这么仔细烹的茶,元帅也未免过于舍得。” 柳慕咬着牙,狠狠地闭了闭眼,耳边犹如鼓擂,一时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被揭穿了的柳子轩倒是神色如常,整了整被泼上茶水的衣服,泰然道:“既然元帅已经知道了,就听凭发落吧。” “那个刺客,就是柳彦澈?” “这个,我还不好说。我不过是从命之人,我家大人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无需向我报备的。” “很好,很好。”柳慕从牙缝里挤出了丝冷笑,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子轩:“既然如此,我似乎也没必要问你,柳彦澈现在究竟在哪里了?” “元帅果然同情达理。” 瞧着那有些相似的眉目,以及可恨的事不关己的笑容,柳慕不由地把手指握得咯咯作响。他,柳慕是谁?自小打滚于权势斗争,家族纷争,什么没看过?什么不是在他的掌控中?连堂堂杨氏一族,也被他干净利落地斩草除根了。谁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他? 只是这个人,这个人! 柳慕狠狠地一抖衣袖,对柳子轩道:“滚出去!” “是,元帅。” 看着那淡青的身影消失在帐外,柳慕愤恨地转身,抄起那人坐过的靠椅,狠狠朝地上一砸。而后,接连是能抓到的东西物件,无一幸免,都被徒手砸了个支离破碎。帐外的兵士本要进来回事,但刚掀帘,就被吓得立刻退了出去。 好一阵过去,已是砸无可砸了,柳慕才渐渐停下来,手上布满了被碎瓷木屑划出的细碎伤口。他将手背过身后,狠狠一握,刺痛就顺着身体一路窜进心头,愤恨得发红的双眼竟泛着有些强忍的湿意。 精于筹谋,冷静自若。这是所有人对自己的评价。而惯于冷静理智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己知道,任何愤怒或情绪,都是不必要的,且是会影响最后的胜局的不利因素。只有绝对地将自己抽出世事,才能精心盘算,就算是技不如人,败了也不至于没了东山再起的退路。他柳慕从不屑于意气用事,信奉得也是能屈能伸,可胜得起,亦输得起的道理。 只是,这一次,这一次…… “柳彦澈,这是你逼我的!” 我柳慕可以输给你一次两次,可是你这么玩弄我于鼓掌间未免可恨!韩易之,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人有什么本事,让你做到这般地步! 同归于尽,这种我最不欣赏的战术,试一试其实也没什么不可! 柳慕从一地狼籍中走出来,抬手抽出挂在帐侧的长剑,手指轻轻擦过那寒光熠熠的利刃,一滴血从指间流到剑上,一路滑过肩身。倒映在剑上的面庞虽然模糊,但是可以看清那有些扭曲的嘴角正笑得开怀。 如果这是韩易之的血,柳彦澈,你会如何呢? 你还会笑得一派悠然吗?你还敢这么嚣张无忌地踩在我的头上吗? 这一次,我柳慕输不得,所以你必然一败涂地! ------------ 下卷 第三十五章 此日起,柳慕的军队并未再向桐州进发。柳慕一面向朝廷报信,请求加强军力;另一面,他引军进驻碧霞山西面的云城。 云城,顾名思义,乃云间之城,横埂于碧霞山上。由于碧霞山乃通往平京的必由之路,且云间城耸于高处,若要居高突袭入侵的叛军,此城必是首选。因此,居于云城的人口大半是朝廷驻军,其余的多为往来运送贩卖物资的商贩,或是世代居于山中的猎户。 但是由于碧霞山地貌崎岖,且有羌河蜿蜒其间,形成了多条适于进攻的道路,守军很难全面防备入侵的叛军,若想在交战中,只守不攻,也是极难的。 攻难守亦难,便正是云城。 选择此地,众人是做了多番筹谋的。萧烨也一再将手下精兵良将派来支援兵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过了碧霞山,此后去往平京,不过数百里,且是平原一片,再无可以阻挡叛军攻势之地了。 天下大局,在此一役。 ----------------------------------------------------------------------------- “云城,真乃云间之城啊。” 清晨,整座云城还睡在薄薄的晨雾中,靠近山崖峭壁一侧的城墙上,出现一行人。打头的人装束格外扎眼,隔着山雾也能看见那明蓝的薄缎外袍,繁复的金线绣秋蕊漫上了里衬的雪色长衫,攒珠玉带闪着熠熠的光。那人握着柄折扇,一步三摇地打量着城墙两侧的风景,样子很是悠哉。在他身后跟的是一整队兵士,都未携带任何兵器,各个崩着脸。兵士中,有两个人一起抬着个黑檀茶桌,两人抬着太师椅,其余的人不是手中端着风炉,茶壶,就是端着水果,茶点,甚至还有人端着几笼热气腾腾的粉蒸包。若不是他们一身的铠甲,必然是以为那家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带着家仆来郊外踏青闲游来了。但凡他们行径之处,守在城墙上守卫脸色都顿时变得青得有些发紫。 “来来来,就放在这里,放这里刚刚好。”那人走到了城墙的一段,环顾了下周遭,收了步子,折扇一挥道:“把桌椅放好,果品放上去。然后,风炉点上,烹茶。” “是。” 不消片刻,一切都布置好了。那人往太师椅中一靠,悠然地望着两侧山峦叠翠,手往旁边一伸,兵士就赶忙把烹好的茶沏上一碗奉上。 “啊。舒服啊。”那人喝了一口,大声地砸吧着嘴,然后放下茶碗,拿起筷子,夹起了一个蒸包,放进已经备好的红釉磁碟里,咬下一口,腾腾热气和汤汁就顺着淌出来。 “元,元帅……” 身后有迟疑的声音响起,柳慕停了手里的动作,放下碟子:“何事啊,宋将军?” “啊,前方探子回报,叛军的队伍大约还有四日就要行到碧霞山了。不知元帅大人对于云城守备方面,是否还有其他安排?” “安排?”柳慕打了个哈欠:“所有有关云城防守的事项,我不是都交给柳彦澈,柳大人了吗?怎么,宋将军觉得柳大人职责未尽?” “啊,不敢,不敢,”宋将军急忙辩解:“是柳大人让我来请示将军您的。若将军还有其他安排,柳大人也好及时调整守备。” “你让柳大人无需担忧,交给柳大人的事,我有何不放心的?”柳慕说着又端起了碟子,懒懒地笑道:“况且,不是他向圣上请求,要为这云城一役出力吗?这倒好了,我也乐得清闲。你回去跟柳大人讲,若是他忙得过来,除了防御,不如就由他来领先锋军出击叛军好了。” “看来,你还是介意了。” 听到柳彦澈的声音也在背后响起,柳慕脸上的神色更是欢愉了。他慢慢转过身子,抬头看着身后的人,一边伸手用指尖蹭掉了唇上残留的一点茶渍。 “柳大人,是公务都办妥了吗?不如坐下一起吃点东西?” 柳彦澈的面色不是很好,眼中血色很重,衬着有些发青的眼圈,便知道是疲累过度了。他双手抄进袖子里,直盯盯地看着柳慕:“公务倒是还未办妥。况且,就算是办妥了,元帅大人的鸿门宴,我还是免了吧。” “鸿门宴?柳大人盛赞了,不过是一些家常小点罢了。况且,我也无项庄,敢为了我,在柳大人面前舞剑啊。”柳慕说着,眼神愈发深沉:“说道舞剑,就是不知道八王爷是否欣赏柳大人的剑法啊?” “元帅何出此言?下官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举剑都难,谈何舞剑?不过,居下官推测,元帅大人定是个舞剑的高手。”柳彦澈谦和地笑道:“论起,笑里藏刀,借剑杀人这种舞剑的高招,元帅大人确实是高手。” “哈哈,柳大人何出此言?在下惶恐。” “下官有说错吗?下官不过是想为云城防务尽一份力,才向圣上请命。元帅大人,你却如此误会下官,以为下官要篡权霸政,竟把所有兵务都压在下官一介文官身上,是否太过公报私仇了?” “哈哈,柳大人你可真是错怪我了。”柳慕捂着心头,叹着气:“在下是觉得柳大人能者多劳,才如此相信大人,将云城之权交付大人手中的。况且,这不正是大人的心愿吗?要是您终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我也定会向圣上禀明,让大人你流芳千古的。” “呃……呃……” 听着这对话,越来越往不靠谱的路线发展,宋将军觉得身后的是寒的,不禁出声,想找个由头,先逃为妙。 “何事?” “下官,下官还有公务未完,先,先行告退。” “去吧,”柳慕说着,一指周围的人:“你们也先退下。” “是。” 片刻,所有人都立马撤了个干净。柳慕转回身子,继续吃着有点凉掉的包子,一面道:“我不是说让你们都退下吗?怎么,柳大人现在连军令都不听了?” “不是,下官留下,是还想要谢谢大人前几日赏给我弟弟的茶。” “弟弟?不是吧,那碗茶是我赏你柳彦澈的。”柳慕脸上的笑容早已收了个干净,眼中杀机四伏:“赏你,是为了谢谢你柳大人。谢谢你让我看清了,别人的狗终究是别人的狗,你就是再怎么喂也是养不熟的,最终会一个回头把你咬死。” “……” “不过,你先别得意。之前我并没有打算上台,所以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柳慕站起身,单手捏住了柳彦澈的下巴:“到时候,你可要好好看着啊,那个韩易之也是主角!” “……” 一提到那个名字,柳彦澈的神情立刻有些波动。柳慕看在眼里,不由地把眼睛眯得更狠了些:“就是提了个名字,你就如此了。真不知道等好戏开演时,你会如何呢?确实让我期待啊。”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柳彦澈压着怒气,隐忍不发。 “那你就试试吧,”柳慕松开了手:“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不如,我们打个赌,赌注就是韩易之的那条命!” “柳慕!” “今日种种,都是你行为的代价,是你自找的。我也要看看,被人一脚踩在心口上,不停地碾压,你柳彦澈会是什么感受。”柳慕转过身,眺望着连绵青峦:“如果不想被踩下去,那你就赢我试试看吧。” ------------ 下卷 第三十六章 “唉。” 轻叹从临崖而建的书楼传出。正值子夜时分,整座云城都陷在夜色中,只有这栋书楼的一间书房还隐隐透着灯火。接着吱呀一声,冲着山崖而开的木窗开了,一个人影正倚在窗楞上,极目远望。 “大人还不休息吗?” 说话的是刚刚进屋的柳子轩。他走到柳彦澈跟前,把手里的托盘放下,上面放着一只砂锅和汤碗。 柳彦澈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在窗楞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心绪纷乱的样子。见他没回答,柳子轩便走过去,拾起搭着椅背上的外衣,欠身给他盖上。 “……啊,子轩啊。”柳彦澈似乎这才意识到柳子轩在身边,回头看着他笑笑,但神情仍不大好,紧皱着眉头。 “虽是晚春,但这山里还是凉,我让厨房用黑米,桂圆炖了黑米粥。”柳子轩说着,走回去书桌前。一掀开锅盖,微微甜糯的气味就溢出来。柳子轩盛了一碗,放到柳彦澈面前:“趁热吃吧。” “哦。”柳彦澈答应着,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粥发呆。 “在担心之后的战势?” 柳彦澈看了眼柳子轩,摇了摇头,又重新低下头去。柳子轩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拖了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目光落在那只冒着热气的砂锅上,倒也忘了要把盖子再盖回去。 “你担心韩易之会输?” 那个名字,仿佛如同深夜里的火光,一提起,就能把柳彦澈的双眼映得透亮。就算是陷在深思中,柳彦澈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挑起来,笑得近乎自傲。 “看来,你是笃定他能赢。” “笃定不敢,只是,他是不会输的。” 看着那自信满满的神情,柳子轩的眼角抖了下,但仍旧口气平和地追问下去:“那么为何还这么烦恼呢?” “……”柳彦澈脸上的笑不见了,紧抿着唇没说话。 “因为,柳慕?”柳子轩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颚,烛火昏黄中,那藏着锋芒的笑脸愈发与柳彦澈相似。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大人,你本就是在同一个高手周旋,却偏偏布棋又凶又狠。就算他人再想让你,但被逼到没有退路时,那个人可将是个凶险异常的对手。” 柳彦澈深深一叹:“……我知道。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 柳子轩没接话,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若论才谋战略,这两方都是身经百战,不相上下。但是若论阴险狡诈,深谋远虑……”柳彦澈咬了咬牙:“能及柳慕之人,依我看来,举国上下,只有杨思远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大人此言差矣。”柳子轩说着,站起身把粥碗往柳彦澈面前推了推:“若论才谋,确实韩易之柳慕,包括他们的一批幕僚,相比是不相上下的。因此,此仗要胜,必然要靠奇谋,也就是大人刚刚所说的阴险狡诈。不过,能及柳慕之人,除了杨思远,还有一人。” “谁?” “当然,是大人你喽。” 柳彦澈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粥碗端起来:“是子轩你错了,我不及他。就像如今,柳慕为何舍弃攻难守易的暨州,而选择这两难的云城,我至今还摸不透。而且,他已经摸清了我的底牌,却将云城防务完全交给我,又是为何?” “看来真是当局者迷,聪明如大人您,这一点为什么都看不出来?”柳子轩乜斜着眼睛,满意地看到柳彦澈的手一抖:“据在下愚见,柳慕根本就没想过要守着城池。他要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恶斗,那么选择这云城就是再合适不过了。” 啪啦,一口没动的粥碗摔在了地上,滚烫的粥泼满了衣衫,柳彦澈也浑然不知。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如纸地看着柳子轩:“看来,他是真的要易之死。” “错。” “……” “韩易之的死活,柳慕其实并不在乎。他想要的,是让哥哥,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柳子轩一面用帕子帮柳彦澈擦着身上的残粥,一面轻声慢语地说道:“我下去再拿一只碗来,这粥熬得麻烦,别浪费了。” 待柳子轩再回到书房时,柳彦澈还是像他离去时一样,呆呆地跌坐在椅子里。柳子轩将粥盛好,粥碗塞进柳彦澈的手里。 “粥快凉了,喝吧。” “恩。” “哥哥,你是不会让柳慕得逞的吧?”柳子轩将哥哥两个字咬得分外清晰。 “……”仿佛还陷在沉思中,柳彦澈只是闷头吃着粥,丝毫不觉得柳子轩对自己的称呼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看来,这势必是一场恶战。而且,柳慕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赢,而是要韩易之的命。”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柳彦澈说着,把粥碗放下。柳子轩满意地看着见底的粥碗:“再添一碗吗?” “不必了,多谢。” “哦,也无妨,也吃得差不多了。”柳子轩将粥碗收好,端起托盘:“那么哥哥的意思是,你必然会插手了?” 柳彦澈看着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何时又改口叫我哥哥了?” “哦,只是想这么叫一下。如果哥哥你没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柳子轩说着,端着托盘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过头,看向柳彦澈:“对了,还有一事想跟你确认一下。” “讲。” “你曾说过,你的命,我任何时候都能取,对吧?” “只要你能。”柳彦澈站起身,却觉得有些轻微的眩晕,他定了定神方道:“只要你能,我的命你随时都能取。” “那么,在他人的帮助之下呢?” “只要你能取得到。” “那就好。”柳子轩点点头:“那么,也就是说,协助他们取你的命,也是一样可以的了。” 柳彦澈愣住了,接着一阵剧痛就袭上心口,他还没来得及运气抵御,眼前就顿时黑了下来,意识也跟着急速消散而去。他最后听到的,是自己身体撞上地板的响声。 柳彦澈将手里的托盘往地上一摔,缓步走到柳彦澈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此时,书房的门被再次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柳慕。 “多谢你的药,若是一般的药物,他必然会知晓。” 柳慕走到柳子轩身边,盯着倒在地上的柳彦澈,冷声道:“无需道谢,若不是你奉上这毒药,柳彦澈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呢?” 听到这话,柳子轩的嘴角抖了抖,神情有些凶狠。柳慕从袖子中掏出一只锦袋,递给柳子轩:“他大约半个时辰后会醒来,到时候真正的药效就会发作。你从这锦袋里取一丸药给他服下,可以暂时缓解毒性。” “呵呵,看来,你还是狠不下心啊。” 柳慕看着柳子轩,目光深沉如冰冷的沼泽。不一阵,他无声地笑了,仿佛像吐信的毒蛇般咧着嘴:“这药效凶猛无比,发作时如万箭穿心。我只是不想他在见到韩易之之前,就被折腾死了。那样,岂不是就没了好戏看了?” 柳子轩接过锦袋装好,接着俯下身,将柳彦澈扶起来,慢慢走出了书房。柳慕环视着满室的狼籍,片刻,走到书桌边,在那把乌木椅子上坐下,双手细细地抚摸着那光滑的扶手。眼前堆叠的书卷最上面,有一本是翻开的。他伸手拿了过来,是先朝的史书,正翻到中兴的部分。里面记载着,此时,人民安居乐业,虽然因为连年征战国力衰微,但好的光景正在到来,好似站在冬季的末尾眺望初春一抹浅淡的桃红,纵然寒冷依旧,心底却温暖无比。 “只是,可惜了,”柳慕手指点在墨色的字迹上,自语道:“可惜了你,要被留在这个寒冬之中了。” 同我一起。 ------------ 下卷 第三十七章(全修改版) “我啊,要被升入仙班了。” 躲在层层叠叠花瓣外的,是那个人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听在耳朵里仿佛细细的沙子,磨得心头又痒又疼。想要从那些枯死的花叶间探出头来,看看他,却被冰冷的手指压住了额头。 “所以啊,我以后就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啊?仙班?那又是什么?为什么去了那里,就不再来了。 “你……” 说话的声音涩住了,按住额头的手在不住地抖动,痒痒的感觉逗得人有些像发笑,却在气息流过的喉咙的一刻,硬生生地卡在了里面。 “你,以后就要一个人了……好好照顾自己。” 手指刷地松开了,盖住自己的花瓣被带了起来,又纷纷落下。仰头去看,在那缝隙之间躲着散碎的红色,映得眼睛阵阵刺痛。伸手连忙去抓,却抓到一角衣衫,滑得仿佛脚边细细水流,随着身影的移动就从手中脱出。连忙奔跑着要在去抓,却因为身形差距太大,怎么也赶不上,终于狠狠地摔倒在地上。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摔倒在身后,那个身影停了停步子,却又接着向远方走去。 “回来!回来!” 趴在地上,冲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不停滴喊叫,可是那人始终没有回头。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冥河蒙蒙雾气中,胸中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情绪,引得四肢都在隐隐颤抖,牙齿在口腔里不住打架,身子开始莫名地烧烫起来。 恨,根据那些来往亡魂的描述,那情绪应该叫做恨。为什么要留下我?我是为了你,才来到这里的啊?我是因为你日日夜夜的注视,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啊! 只是因为寂寞无以排遣,才会选择我来陪伴吗?所以,一旦可以离开这片孤寂之地,你就不在乎我了,是吗?是吗? 可是,你不是说,我们是彼此的执念吗?是无数被掐死的爱所缔造的执念吗?人可以忘情,可以弃爱,却永远无法摆脱执念的纠缠,执念的追索。 那么,现在你怎么可以走开,连一个回眸都不肯留下! 凝视着布满彼岸花尸身的大地,细幼的声音爆发出凄厉的嘶喊,穿透迷雾层层,直达那人的耳边。 --- “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涟涟中,红色的身形被鬼差一脚踏在脚下,尖锐的锁链从背后穿过,蜿蜒过那腐朽的枯骨根根,接着从胸前穿出,打成近乎完美的结。而后,铁索一抖,鬼差便一步一曳地朝那轮回井的方向走去。 遥遥地,那嘶喊的声音一直在回响。被困在铁索的身躯还努力掐住自己的手骨,用最后一点法力把那声音困在自己的耳际。 除了我,谁也不会听见的。所以,你先好好地哭一阵吧。然后,慢慢地,你就会忘记我。或许我们拥有比人更长的记忆,但是再长也有遗忘的一天。到时候,你就不会难过了。不会了。 一遍遍在心里为自己重复着这样的话,但是还是难以克制地疼。没有血肉,没有心,只有一把枯骨的自己竟然也会疼。彦澈笑着,听到自己的颚骨发出咯愣愣的响声。 “去吧,下了这井,历你的轮回之苦,受你该受的惩罚。” 鬼差把自己从追魂索上解下了,推了一把,眼前就出现了那口混沌的井,里面腥红的井水翻腾如沸,夹杂着孤魂惨烈地呼喊。彦澈不禁退了一步,却被鬼差的利刃顶住了身骨。 “下去!” 默默地再次朝那河流源头的地方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在去回顾,就被按着推进了井中。 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为我哭一阵,然后忘了我,就好。就好。 --- 看着他被推下去的时刻,自己第一反应是猛得转过了身子,待稍稍清醒,再回头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个人仿佛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你骗我。你骗我。 脑子里只有这么个想法在打转,打转。一直到自己把身形在那轮回井沿撞得粉碎的时候,能想到的还只是这句话。 你逃不了的。你骗了我,就要付出代价,逃也是逃不掉的! 如果追上了你,我该让你付出什么代价呢?一生一世?或是永生永世! ------------------------------------------------------------------ 算下来,直到这次的相遇,我们已经见过了多少次呢?我不记得了。你说的对,人的记忆是短暂的,虽然我们比他们要记得牢一些,还是会被时光逐渐磨成一些阳光下斑驳的痕迹,就是抚摸着去一寸寸的读,也再也读不出了。 似乎,曾在某一世擦肩而过。你是开在深秋的桂子,柔黄的身形藏在层层叶间,散着甜入唇舌的香气。我是谁呢?已然难以记得了。只是,在那个深秋,不知为何,心心念念地要去看山中桂树,便徒步行去。在傍晚的时候,走到了你开花的那棵树下,正要深吸口气去品那花香,你就等不到了,脱离了枝头,擦过我的肩膀,落入了枯叶纷纷中,再也无迹可寻。 似乎,也曾在某一世有过目光交会。那时,我是年近百岁的老僧,为求解心中难结之结,阅尽经书万卷,踏遍红尘翻覆,却仍有所牵挂,难解难说。直到某日路过一处人家,望着那探出矮墙的栀子花,不由驻足。这是,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扒上了墙头,接着探出一个小脑袋,上面嵌着双滴溜溜直转的大眼睛。看着那一双透着璃色的眸子冲着我弯成新月的形状,我笑了,此世已然圆满。我可去下一世等你了。 还似乎,有过阴差阳错。那一世,我们出生在两户互为世交,驻地却相距甚远的家族。你在那桃红柳绿的江南,我却在相隔千里的京城。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站在李树下垫着脚要去摘那枝头累累的果实,忽然猛一回头,看见了我。你不由脸红着,冲我一笑,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那一世,你姓李,木子李。回家后,我便扬言要娶李家的小姐。虽然是孩童的言语,但是父母还是认真的。等了十年,我带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南下,去接你。可是就在途中,传来你得病的消息。待我赶到时,你已经久久地埋在了那丛丛李树之下。 还似乎,有过情深缘浅;还似乎,有过生别死离;还似乎,有过无数个根本无缘相见的前生来世,我们同他人命运相缠,又再次被扯断。你说的对,人的记忆是短暂的,生命更是短暂的。生时就能忘情,又何必死后在恋恋不舍。 只是,可惜了,你不是我的情,而是我的劫,更或者说,我是你的劫,是你在回头看见那一刻就注定了的劫数,以执念的形态烙进你轮回辗转的灵魂,随着你生生灭灭。 所以,我不会放你走的。就算这一世不成,下世,下下世,你依旧注定被我纠缠! “柳慕,你没有选择,”韩易之长剑一横,挡在柳慕面前,目光紧紧锁在他怀中的人身上,一字一句道:“放过他,我用我的命,跟你换柳彦澈!” ------------ 下卷 第三十八章 “我选你,我选你柳彦澈!” 硝烟弥漫中,韩易之看着立在对面高台上的人说道。他身后的军队顿时陷入一阵骚动,就连站在他身后的至亲至友们都不由得颜色大变。但韩易之没有回头,他只是上前一步,张开了双臂:“彦澈,我来接你了。我用这万里山河,换你柳彦澈!” 柳彦澈站在高台上,双手被铁索绑缚身后,身后的城墙上,萧烨仅存的残部都手持弓箭,瞄准着他血迹斑斑的背心。由于耳边锐利的风声,柳彦澈似乎没有听清韩易之的话,只是漠然地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直到看到韩易之张开的双臂,他才反应过来,一直无神的双眼从底部亮了起来。 突然间,他竟拖着沉重的铁索往高台边踏了一步,几个士兵顿时手一抖,几支箭就呼啸着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深深插进了地面。柳彦澈丝毫不为所动地又踏了两步,直到走到了高台边上才停下脚步。 “不要轻举妄动!”萧烨急忙喝住了又准备放箭的兵士,敛颜看着那个就剩下一把瘦骨的囚徒,道:“他跑不了,看看他想干什么。” 只见柳彦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竭尽全力地冲对面大声喊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边!”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看到柳彦澈如此孩子气的举动,韩易之不由咬牙笑了,也向前跨了一步,大喊道:“我用这万里河山,换你,换你柳彦澈!” “哈哈哈!哈哈哈!”城墙上黄袍加身的萧烨几近癫狂地笑着,击掌道:“萧祯啊萧祯,你没有想到吧,你就算还有个儿子来为你复仇,又如何?你就算有无数人为你卖命,又如何?最后赢得仍旧是我,是我!你听不听的到啊,你儿子要那这本是你的江山,换我床上的一个禁脔!” “易之!你疯了吗?”提剑冲上来的萧泽一把拽住韩易之,却被那人回头凝望的眼神震住了。那双眼睛黑的深不见底,却有一股冷光从瞳仁中劈斩而出。他的目光不是凌厉,更非尖锐,而是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令人不得不屈而从之。 好半天,萧泽慢慢将自己的手松开,退后半步,竟跪倒在韩易之面前:“臣下萧泽,叩请三思!” 韩易之回身环视着身后的人们,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背过身去朗声道:“这个决定,是出于我的自私,我承认。但是,我意已决,绝不更改。如果你们不愿遵命,我也不会勉强。你们可以做你们想要做的,我是不会回头的!” 说着,他竟动手卸下了身上的铠甲,将毫无防备的背心留给了身后的人,就像对面高台上的人一样。 这一刻,韩易之并不恐惧。看着对面一会清晰一会模糊的身影,他无法抑制不断上扬的嘴角。唯一能够令他恐惧的就是生离死别,若能共生固然可喜,但若能与你同归于尽,我也甘之若饴。 “那次,你被柳慕带走,是我最后一次放手。所以,我们都用完了各自的机会了。现在,你只剩下一个选择了,跟我走。”这么想着,韩易之不由低声自语。 那一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在他们以为已经困住柳慕的军队,夺下云城的一刻,他看见了被柳慕折腾地去了半条命的人。若不是那满脸的伤疤,他几乎认不出那人是谁。 彦澈就那么倒在柳慕的脚边,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全身上下都被他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脸上的旧伤悉数裂开,血混着脓水淌个不停。 连柳慕身边的士兵都要看不下去了,可是韩易之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具抽搐不已的身躯,死命控制着手里的剑,生怕自己会一步上前,一刀斩断那人所有的痛苦。 神经已经全断开了,根本听不懂柳慕在说些什么,身体却好像被他人控制般,一个指令一步地跟着动作。他感到自己丢开了手里的剑,跪在柳慕的面前,接着眼睁睁地看着柳慕一剑剑刺向自己。 终于,那柳慕似乎稍稍解了些气似的丢开剑,给地上的人服下了一份解药。看着那人徐徐恢复清明的双眼,因失血过度有些眩晕的韩易之终于笑着摔进积水的泥潭中。在那人惨叫声中,柳慕狂笑着一脚踩了上来。韩易之却不觉得疼,只是努力用胳膊撑住自己,仰头向上望去。 “放过他,我的命,随便你取。” “你以为我真的稀罕你的命?”柳慕冷笑着,将柳彦澈从地上拖起来,掐着他的脸,用牙齿把吐出的字句一个个咬碎:“我要的是你柳彦澈,我要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绝望!” “易之,让他,让他带我走吧……” 模糊的意识中,是彦澈的哀求,可是韩易之只是摇头,眯着被血糊住的双眼,固执地重复着:“柳慕,放过他,我任你处置,放过彦澈,放过彦澈……” “怎么办啊,柳大人,你心上的人求死!你说我听谁的好呢?” 似乎听见彦澈倒吸冷气的声音,他被逼到死角时,总会发出这么一声来。可很快,就传来柳彦澈凄厉的笑声。 “你听他的好了,柳慕。你听他的,放过我,然后我也保证,要让你妹妹柳灵月,好好地活着!”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做不到吗?你忘了我是谁?我谁枭的鬼舞!就算是就剩一口气,我也会让柳灵月好好享受她的下半辈子的,所有这世间难见的,新鲜的,我会让她挨个试过,而且在我满意之前,我绝不会让她死的!” “你敢!”柳慕怒吼着,气势却终究被削了。 “为什么不敢?这天下有什么事是我柳彦澈不敢做的!”柳彦澈被喉咙涌上来的血腥呛了一下,咳了几声,继续嘶哑着声音说道:“不过你现在还有的选。放过韩易之,带我回京城,我会顶下你所有的罪责。” “不行!”打断柳彦澈的,是韩易之:“你会死的!我不会让你走的!把他们围住,一个也不许放走!” “让我走吧,我是不会死的。”耳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抚慰人心的蛊惑:“因为萧烨舍不得杀我。” “为什么?” “因为他将会知道,我对你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拿河山万里来换我的一条性命。对不对?” 沉重的眩晕感压得韩易之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但他仍竭力点着头。轻如风吟的笑声飘进耳际,温凉得仿佛当年冥河汩汩的流水,夹着幽幽花香。 “所以,放我走吧。我会等你,等你来当着天下万民,为了我柳彦澈将河山拱手!” 冬风呼啸着卷起黄土漫漫,韩易之踢开脚下的铠甲又向前踏出一步,半收的臂弯里空无一物,但他的神情却仿佛在拥抱杨柳春风。 ------------ 下卷 第三十九章 在史书贤帝本纪上,曾有过这样一段记录。大意是说,贤帝萧靖睿智,以计策稳住厉帝萧烨,趁其不备占下先机,将其一举歼灭,终成大统。之后便是帝王圣明,诸如此类。胜者为王,败为寇,这是自古的道理。众人不过就是聚着看看谁胜,便一哄而散,管他用的是三十六计哪一计,胜了不就好了吗? 所以,这一幕不曾在正史上被记录,只是在野史的字里行间隐约能摸索到些许不可言说的痕迹。 透过风尘漫漫,看着对面的人,韩易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咬着牙,将目光紧紧锁在那个人的身上,一边将一轴黄绢抖开。 “萧烨,这是你要的降书!”说着韩易之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黄绢上按下了手印:“你放了他!我韩易之,不,我萧靖向你俯首称臣!” 言毕,韩易之将自己的背挺得更直。尽管狂风呼啸,却阻碍不了身后人群骚动之声传到耳中。他能理解那些人的疑惑,愤怒,甚至是鄙夷,毕竟他们预想不到自己卖命至今却要面对这么荒唐的一幕。 他能听到萧烨气焰嚣张的笑声,听见韩琪,琴音,还有自己叔叔沉重的叹息,听见刀剑因不安而碰撞的声音。但是,他竟感到,在这么些年中,这一刻竟是他感到最为安然的一刻。因为他现在要做的只是看着柳彦澈,等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然后对着自己说:“易之,我们走吧。” 手中的卷轴被人取走,接着不消片刻,那个人竟然真的被卸下了枷锁。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走下了高台,接着一步步走向了自己。 那面孔随着那人逐渐的接近,也逐渐的清晰起来。纵然已是千沟万壑,但依旧是自己熟悉的面庞。那时常因恼怒而微蹙的眉头,那总是扯着一抹坏笑的嘴角,还有那双眼睛,里面开满了所有盛开在前世冥河畔的花朵。 还有十步。 你想去哪里呢?这个接近寒冬的时节,不如就寻一处荒山枯岭住下。在简陋的木屋中,点起炉火,耳听着风声呼啸,边搓着手,边烫烈酒一壶。待醉意正浓时,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外面定是明月当空。 还有九步。 还有泪湖,那个传说中会有神仙唱歌的地方。也许在哪里你会遇见跟你一样拥有栗红眸子的游商族人。我们可以策马跟随他们的商队,驰骋在那无垠的草原之上。 还有八步。 再过一个月,芩州的梅花就到了时节了。我们可以租一只小船,在那从不冰封的夕月河上,细数那两岸艳艳红梅。若是累了,就下船,找一处茶馆,边吃着芩州手撕鸡,边听说书先生讲一段江湖恩怨情仇。 还有七步。 过完了这个冬天,来年春暖时,我们可以再去琉云山。我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那里的桃花。不如就留下,在山中开一处茶店,只卖你喜欢的桃花饼和七月荷。 还有六步…… 还有五步…… “我这个傻子,我为什么要等呢?” 这么说着,韩易之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步子,径自张开手臂走向了那个渐行渐进的身影。 四步,三步,两步…… 眼前忽然绽开了焰火的光芒,韩易之不由停了停步子。这是头一次在白日中看到焰火一般的光芒,那光芒太过灿烂,以至于熄灭时,飞溅的火星还能灼伤人的眼睛。 接着,韩易之抱住了眼前的人:“我们,走吧。” ----------------------------------------------------------------- “你是个疯子!”柳子轩隔着重重铁栏冲着对面牢室咒骂着。他披散着头发,困兽般锤砸着铁栏:“疯子,你是个疯子!” 回应他的只有几声微弱地轻笑。牢狱中只有盏油灯苟延残喘地冒着些光,因而循声看去,几乎看不出对面牢房里关着有人。 “你现在跟我说这个,算什么意思?” “这只是个提议,做不做得到……”那声音似乎已经有些力竭,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歇歇:“做不做得到,还看你自己。” “你是疯子!” “哈,大概吧。” 柳子轩死盯着黑漆漆的牢室,好半天,又低声咒骂了一句,负气地坐在了湿冷的地上。 “咳,咳,”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自嘲的笑意:“我这个样子应该也撑不了多久了。我要是这么自己死掉了,你的仇就报不……” “闭嘴!” 柳子轩大喝一声,那声音便就真的止了。过了一阵,忽然响起铁链窸窣之声,接着一双血迹斑斑的手从对面的牢房里伸出来,握住了铁栏。看那手的位置,那人应该是爬在地上的。 “子轩……” 柳子轩身子一颤,望向对面。借着落进来的月光,柳子轩能够勉强看清对面铁栏后那张鬼怪一样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柳子轩竟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了自己牢房的铁栏前,接着坐下来。隔着冰冷的牢笼和腐臭刺鼻的气息,兄弟两人相对无言。 “子轩,我不想让你变成我这个样子的……” 柳子轩觉得喉头一哽,攥紧了铁栏,垂下头。 “真的,我希望你活着。所以,你去见萧烨。用易之留下的那枚皇印,让他相信你可以为他送信,”柳彦澈喘了口气:“送信给韩易之,让他投降。” “……那你呢?” “我?” “你让我活下来了,可是你呢?” “傻弟弟,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会等,等你杀了我,在万军之前。” “你是个……” “疯子?”柳彦澈接过柳子轩的话来,长出一口气:“不,我不是疯子,我只是跟他一样,是个执着的傻瓜。”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可以报仇?” “你以为我真的是这么善良的人?”柳彦澈笑得不住咳嗽:“我的傻弟弟啊。” “那你是为了什么?韩易之他会来换你的,你跟他走不就好了?” “那你的仇呢?” 柳子轩重重地一击铁栏,暴喝道:“我不报仇了,不可以吗?这个仇,我不报了,我就当你死了不行吗?” “不行。”那个人坚定地摇了摇头:“你要活下来,然后在那决战之时,杀了我,不管用什么方法。”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活下去,如果他真的拿万里江山换了我,他就会被所有的人唾弃仇恨。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一样会让他这一生都悔恨不安的。我不能这样害他。我不能让他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昏君,我不能。”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现在了断,省却他后顾之忧?” “……” “因为我还是自私,我还是自私的……”混着笑意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微茫,仿佛是在怅惘那永远不会抵达的未来。 因为我想听,听他当着天下万民说,他不要这河山万里,他只要我柳彦澈! 他只要我柳彦澈! ---------------------------------------------------------------------- “傻子,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成为一个遭人唾骂的昏君吗?我只是想听你选我而已,听听就好了……” 这是那人最后的话。 而后,谁人泪雨滂沱,谁人刀兵相向,谁人骨埋沙场,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与他们,都已不再有关。 ------------ 下卷 第四十章 终局 贤帝十年隆冬平京 这一年平京的雪来得格外的晚,直到这个时节才纷纷扬扬起来。但似乎也因为积攒了太久,反而来得格外的急,带着温度骤降。不过几日,平京城就进入了寒冬景象,各家各户的屋檐下也都结起了长短不一的冰柱子,人们张口寒暄两句也带着雾腾腾的白气。 但是,即便天寒地冻,还是挡不住人们迎接新年的热情。平京东西两市都涌满了购买年货的人们,热闹非凡。相比之下,安稳处在平京中心的皇城,都似乎黯淡了一些。 “来,按这个单子,把这些送去明贤殿。这些是要送到王爷府的……” 朱色大堂之中,琴音正手持着一叠单子,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太监宫女整理着各式各样的绫罗锦缎,手炉褥垫。 “在忙啊?” “嗯,”琴音应着声,转身冲身后的男子笑了笑:“宫里一到年节是最忙不过的了。” 那男子上前几步,接过琴音手里的单子,依次看了看:“这其实已经很是省心了,若是以往,光是三宫六院的物需也不够你忙活的。” “……也是啊。” “来,我帮帮你吧,好歹我这个礼部侍郎也不能吃白饭,不是?”男子抽了几张单子,转身去清点其他物需。琴音打量着男子的背影,忽然瞧见了什么似的,别开了脸,噙着嘴角笑了。 “琴音你才看见啊。”着鹅黄缎袍的韩烟雪从一侧走过来,贴着琴音的耳朵低声说道。 琴音略略一惊,看到是韩烟雪方才站住,脸上立刻红得厉害。 “你的针线我可是认识的,徐大人是专门穿来给你看的吧。” 韩烟雪毫无调侃之意声音反而让琴音更加不好意思了,她有些窘迫地把手里的单子往韩烟雪手中一塞:“这里你看着好了,我去看看琪哥。” 韩烟雪的眼底似乎浮出了丝笑意,推开了单子:“哥哥的话,我去看就好了。你还是在这里,嗯,在这里好了。” 说着,就转身向殿外走去。琴音闹了个满脸通红,只好低头装作在看手里的清单。 “真好啊。” 韩烟雪回身从随侍宫女手里接过风毛外袍披好,不由又向殿内望了望,轻声一叹。 “什么真好啊?” “哦,哥哥,”韩烟雪走到来人跟前:“可说真巧,正打算去看你呢。” “是吗?我是过来看看,怕琴音忙不过来,出什么纰漏。” “有礼部的徐大人帮忙,错不了的,我们四处走走好了。” “哦,”韩琪挑了挑眉:“那个刚晋升的侍郎徐谭吗?” “正是。” “那倒真是好啊。”韩琪眯眼笑起来,细细的皱纹在眼角涌出。韩烟雪看见,不由用手去抹了抹,轻声道:“哥哥,你都有皱纹了。” “老了啊,”韩琪仰头望着廊檐外飞雪漫天:“已经十年了。” “是啊,已经十年了。”韩烟雪跟着走过去,微微将头靠在韩琪的肩上,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向外望去。红墙绿瓦间,白雪愈发轻盈剔透,悠悠扬扬地跟着风打着转儿。韩烟雪手一抬,就有细细的雪花落在掌心,融成滴凉沁沁的水渍。 “有时候,还是会梦到晋儿。” 韩琪伸手拦住妹妹的肩头:“是吗?梦到什么呢?” “醒了,也就记不得了,不过他总归是笑着的,好像就是站在这蒙蒙雪帐后笑着……”韩烟雪低头轻咳了两声,转向韩琪:“哥哥不曾梦见过他吗?” “人老了,梦似乎反而少了,大约有梦到吧…..”说着,韩琪拍了拍韩烟雪:“跟你说话都忘了,陛下今日设宴青莲阁,大家都要去的。” “算下来,也确实是这个时日了。这孩子,真的一天都等不得吗?” “如果近在咫尺,真的是多等一刻钟都是煎熬。”韩琪笑了笑“很快这座皇城又要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唉,小时候就跟哥哥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们。” 韩琪目光远远地落在不远处一座殿堂的熠熠的金顶上,边看着边摇了摇头:“不对,其实他们一直都在,不是么……” ------------------------------------------------------------------- 青莲轩深夜 时值隆冬,绕着青莲轩的一圈水塘中植下的莲花早就只剩下个把枯枝子了。但是,没有任何人下令拾掇,也就那么留着了,跟着呼啸的寒风瑟瑟抖着。映衬着青莲轩的雕梁画栋,曳地幔帐,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凄凉。 摆在青莲轩的晚宴刚刚才结束,一群收拾残碟的宫人跟在几个掌灯的宫女身后,进了轩阁中。瞧着周遭残败的景象,尤其是当空寒月一照,早早都换了冬服的静澜还是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进了轩阁之中,厚厚的织缎一方下,静澜这才感到暖意。她搓了搓手,正要收拾各个桌案上的碗碟,忽然就被年长一些的宫人推了一把,跪在了地上,耳边是人急声低语:“是圣上,快行礼!” 静澜一慌,连忙把额头贴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一般设宴,都是圣上先行离席,而后是大臣,接着执掌御膳房的宫人才会唤她们这些粗使的来收拾。往日见到个站殿的将军,静澜都要哆嗦半天,更何况是天子! “不必行礼了,你们安心打扫好了,我只是想在这里多坐坐罢了。” 响起的是男子清朗的声音。静澜倒是诧异了一下,她总觉得圣上应该是象那些画像里的玉皇大帝一样的人,都是胡子银白,不苟言笑的样子。不想听声音到象是个格外温和的青年男子。 “陛下既然这么说,你们就收拾好了。” 发话的女子,静澜曾远远看见过,一些位阶高的宫人会叫她琴姑姑。静澜大着胆子慢慢抬起了点头,眼睛刚向上一瞧,就对上了那个琴姑姑的目光,静澜脸一白,吓得掌心汗都出来了。但那琴姑姑到没什么恼怒的神色,反而是冲她笑了笑:“你们不必慌张,这个圣上不吃人的,安心打扫好了。” 静澜顿时觉得自己应该是耳朵坏掉了,这天底下还有敢拿天子开玩笑的人?琴姑姑是不要命了吗? “琴音姐,我一朝还是这天子,不给我留点面子?” 殿堂中响起的是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入到耳中,静澜觉得手心都有点发烫了。那人笑的声音很温厚,不像九五之尊,反倒像自家哥哥同自己嬉笑时的声音。这么想着,静澜不由地抬起了头。 在龙椅之上,端坐着黄袍加身的男子,纵然眉宇间盘旋着威严的龙气,仍不掩那眼中几乎要溢出的笑意。静澜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几乎就要陷入那双眼睛中了。那不是如日般刺目的光芒,而是极浓的夜色,黑暗却温暖,仿佛在最深的地方正孕育着最最明媚的春光。 “你人都不肯留下,我干什么留你面子?” 男子摇了摇头,漆黑的发丝顺着金冠落下来几丝:“你啊,酒一吃多了,就永远是口无遮拦。” “唉,就要见不到了,多吃几口酒不好吗?” 见不到?静澜有些不解,但是又不敢再看,起身跟着其他人开始收拾。 “哈,这自然是没错的。” “就是嘛,这一别,我可少了喝酒聊天的搭子了。” 韩易之抿嘴一笑:“是啊,那不如今天,我们就不醉不归吧!” “好啊!”琴音说着站起身,大声击掌道:“来人啊,多烫几壶酒,再把陛下的外袍取来。陛下同我要在轩廊上,饮酒赏月!” “那,琴姑姑,这里……” “这里你们径自收拾好了。”韩易之接下话来:“我们在轩廊上,不妨事。” “啊,是。” 管事的宫人连忙退下就准备。琴音替韩易之披好外袍,两人就顶着阵阵寒意走到了幔帐外。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收拾着残羹冷炙的静澜竟莫名地有些失落。她有意地选择靠近轩廊的地方收拾,但因为曳地的幔帐,也听不太清外面的响动。 “好了,这里差不多了,你们就退下吧。” 管事的宫人发话了,静澜等恭敬地行礼,拎着装盘碟的篮子慢慢退出青莲轩。静澜磨磨蹭蹭地故意走在最后,就在要踏上另一侧长廊的时候,她悄悄地回身冲青莲轩外的临水轩廊上看去。 那一幕,她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在忘记。深沉夜色下,那着明黄长袍的男子正一手举着白玉杯盏,一面冲着无数残荷绽颜而笑,眼眸里融满了月色盈盈。 那一刻,似乎所有的枯荷都恢复了往日容姿,在那男子的注视中,开成了无数青色的莲花。 贤帝十年,深冬,贤帝设宴于青莲轩。宴散后,贤帝仍游兴正浓,遣散宫人,兀自于轩廊饮酒,不甚跌入池中,受寒过重,当晚不治,薨。 ------------------------------------------------------------------- 三日后,芩州城 一早,待城门刚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就悄悄地驶入了还在安睡的芩州城。车轮压着皑皑白雪,一路悄声疾行,终于在城南程府外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一个裹着灰鼠大毫的削瘦身影从车上下来。程府外早有家丁守候,一见来人连忙转身开了大门。 那人踏入府邸,步子一刻也不停,飞快地闯过大堂,长廊,花园,池塘,终于在一处朱色的门外收住了步子。那人将有些冻得发红的手贴在门环上,顿了顿,接着一使劲推开了门。 哎呦! 正在此时,里面竟冷不丁有人喊了一声。来人一慌,连忙探身进来,竟看到一个还穿着薄薄内衫的人摔在雪地上。想必是两人都要开门,那人正好被门一挡,摔在了地上。 那人抬着头,怔怔地看着来人。两个都冻僵了似地互相看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摔在雪地上的人猛得打了个喷嚏,两人惊醒过来。 “笨蛋,推门不能吱一声啊?”那人瞪着一双栗红色的眼睛冷声道。 来人笑了,解开身上的大毫,上前将那人一裹,接着死死地搂进了怀里:“会的,以后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笨蛋。”那人轻轻骂着,将头贴上了来人的脖颈:“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对,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外面,旭日已然东升,芩州城熙熙攘攘起来,虽然是国丧,但是仍不影响百姓们继续着自己繁忙而热闹的一天。而这两人,仍这么相拥着,似乎就决定这么站完天荒地老。 冥河畔,彼岸花正悄然绽放。 ------------ 番外 十年之约 番外十年之约 一支长箭,自城墙上急速而至,毫无偏差地穿透了柳彦澈的胸膛,鲜红的血随着银色的箭头一起迸出,仿佛突然开在白日的烟火。 韩易之怔怔地站住了,感觉那温热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脸,接着那人就跌进了自己的怀里。他们谁也站不稳了,一同摔在地上。 身后的战鼓惊雷般响起,震得韩易之胸口都在发颤。他感到有兵士自身后冲来,又似乎有利箭向自己飞来,但是他似乎有什么都感不到了。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才能慢慢低下头,注视着那张毫无血色却伤痕累累的面孔。 “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似乎想要笑,但是已经没有气力了,薄薄的两片唇翕合着,似乎在说什么,只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但是,韩易之却发现,自己听到了。 “傻子,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成为一个遭人唾骂的昏君吗?我只是想听你选我而已,听听就好了……” 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就那么抱着那具染血的身体坐在地上,身侧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似乎有人正在拼死掩护着他,有人正死命要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可是,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柳彦澈,属于他的柳彦澈。 终于,厮杀声渐渐息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兵士欢呼胜利的声音。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很多人前来跪拜,苦苦哀求,似乎要让他离开。 离开?去哪里呢?就这么坐着,不好吗? 韩易之纳罕地笑了笑,温柔地把柳彦澈抱得更牢了些。 “他,没有死。” 抬起头,是一张熟悉的脸,染满血污。韩易之瞧着那张脸,努力思索着,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他没有死,我那一箭正好避开了要害。箭头涂着药,会让人短时陷入假死状态。尽快给他止血吧。” 那人蹲下来,将韩易之扣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柳彦澈硬生生从他怀里夺了过来。那人先点了穴道替柳彦澈止血,接着拉过韩易之的手按在柳彦澈的脖颈处:“看,你能感到吧,他这里的血脉还在跳动,他没死。” 一下,两下,三下,隔着指头的厚茧,韩易之还是能够感到那清晰的脉动。他笑了,傻子一般咧着嘴,来回地抚摸着那脉动的脖颈。 “都是傻子。”那人冷冷地撂下句话,站起身来:“他现在是没死,但是以后你们怎么样,我便管不得了。” 言罢,那人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了步子,回看着韩易之:“他醒的时候,你告诉他,柳慕同他两不相欠了。” 那人离开了,一束阳光落下来,替代了他刚刚占据的阴影。韩易之看到那闭上的长睫因光线而微微颤动,他知道这个冬天就快要过去了。 -------------------------------------------------------------- 幽幽夜风带着蛙鸣穿过临水楼廊,斜窝在竹塌上的人不由打了个喷嚏,几乎就是同时,一床软毯就盖在了他身上。那人翻了个身,用胳膊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来人。 “不用跟我来这套,”柳子轩沉着脸:“凝昔姐一出府,你就开始瞎折腾。如果再染点别的病,她回来非把我唠叨死不可。” 柳彦澈揉了揉鼻子:“今天晚上月色好嘛,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得了吧,”柳子轩弯下腰,从竹塌一侧掏出被柳彦澈藏起的空酒瓶子:“你偷喝酒也别偷喝这桂花酿啊,半里外都问得到酒香。” 柳彦澈有点窘迫地扯了扯弟弟的袖子:“千万别跟凝昔说,不然我就耳根不得清净了。” “你要是伤口再开裂,我们都别得耳根清净了!”柳子轩瞪了他一眼,但口气还是缓和了:“算了,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定,一定,”柳彦澈连忙做发誓状:“下次再偷酒喝,不叫子轩一起,我就五雷轰顶。” 柳子轩气不打一处来推了他一把:“往过点,我要坐。” “好好,您请,您请。”柳彦澈立马裹着毯子可怜兮兮地缩到了一侧。 “话说,都快半年了吧。” “什么半年啊?”柳彦澈装傻地反问道。 “那个人登基,别装傻。” “嘿嘿,”柳彦澈笑着抬头看着天空:“是六个月零十天。” “你还真算啊。”柳子轩回头看着自己哥哥,见那人不语,便伸手将他的毯子整了整,替他裹好。接着重新坐好,凝视着眼前的盈盈碧水和点点新荷。 “惬意的日子过久了,倒觉得之前的一切像是做梦一样。”柳子轩不由叹道。 “比如,我逼死了大娘和你哥哥?” 柳彦澈一如既往的煞风景,柳子轩不由眉头一竖:“不扫别人的兴,会别扭死你吗?” “嘿嘿,大约会吧。”柳彦澈笑着带出两声咳嗽:“不过话说回来,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出手呢?” “不出手?” “不出手,杀了我?”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静得连柳彦澈这个厚脸皮都觉得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想要打破僵局。这时,柳子轩回过头,直直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吗?” “……” “那个人曾告诉我,在二娘的葬礼上,你其实就想杀了我娘,但是你没有。因为,你觉得你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弟弟没有娘。” “子轩。” “我的理由,跟你一样,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了你这么哥哥。” 看着柳子轩缺乏表情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红润,柳彦澈歉意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却被推开了。 “夜深了,你要是还打算在这里呆着,我叫人去准备点热茶。”说着,柳子轩起身就要走。 柳彦澈一改嬉笑的表情,看着弟弟的背影,正色道:“子轩,等等。” “何事?”柳子轩回过身,兄弟俩严肃地注视着彼此。 “嗯,”柳彦澈眉头皱了皱,沈思了片刻,接着道:“如果要备热茶,一定要在配上点包子点心什么的,我睡饿了。” 接着,他看着自己弟弟发青的脸色,满意地笑着重新背身躺下了。身后是一片安静,但子轩似乎并未离去。 “还有一点,我不杀你的原因。” “……” “在云城的那一日,柳慕来找我,要我同他一起设计害你。我同他约定,如果这一次你和韩易之都能活下来,那么我们就会放手。” “……” “那次,你们都活下来了。那一次中毒,你几乎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么我就算你死了一回了。别人跟你怎么算账,我不管。但你同我家的血债已经两清了。那么你就只是我哥哥,我要用命保住的家人!” “谢谢。”柳彦澈没有回头,但是他能听出来,那个常常疏于表情的弟弟这个时候正在流泪,而他知道子轩也一定不希望被看到。 醒过来的那一刻,看到韩易之时,他还以为他已经走到了轮回井边,看到的不过是前世的幻象。而后才知道,这是柳慕和子轩定下的计策,置之死地而后生。 债,很多时候是相互纠缠,难以算清的。比如他和子轩,抑或他同柳慕。谁欠谁,谁负了谁,都是难以回答的。大约也只有等到真的入了那黄泉路,跪在阎王殿前,再由他一笔笔来清算吧。 “我是不会留下,成为你背后的人的。”柳彦澈记得自己握着韩易之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做不来,也做不得。我不能让你成为宠信禁脔的昏君。” “彦……” “让我说完。”柳彦澈将手抵在韩易之的唇边:“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就意味着你将拥有一切,也许在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不稀罕,你会后悔你的抉择。”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呢?” “十年。” “十年?” “是的,用十年换遭受战乱的百姓,一个清明盛世。用十年,来作为一个你可以反悔的机会。”柳彦澈附过身,轻轻地用唇贴了贴韩易之憔悴的面颊:“我会等你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而在那最后的一天,我要看你换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也算减轻一些我现世的罪孽……” 柳彦澈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然后,如果你还愿意,十年后的今天,你就放下着万里河山,来找我柳彦澈。我会在那一天等你,我只要你韩易之,不是帝王,不是皇子的韩易之。如果你不来……” “我……” “别,别现在回答我。”柳彦澈直视韩易之那双深沉的眼眸:“十年,我等你。等你赴约,或等你后悔。” 这么回想着,柳彦澈觉得自己又渐渐地陷入了梦中,那里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 番外 桃花仙 潺潺细雨中,韩易之一手小心地托着袋刚出炉的酥饼,另一手撑着纸伞,足下步履如风,在熙攘的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行。忽然一阵狂风行至,卷着雨点子转了向,迎面打来,韩易之连忙半弓起身,把纸伞向前撑着,仔细酥饼不要被雨溅到。 可偏在他低头的一下子,一辆从旁侧小路拐上来的马车,因为雨天路滑,就猛地向韩易之的方向正冲过来。两侧路人都连忙避闪,韩易之抬起头,正看见就要冲向自己的马车,躲已然是来不及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接着猛地运气,脚上一点,飞身跃起,在空中连踏几步后,稳稳地落在不远处的小桥旁。他这一举,惊得路人都不由一阵唏嘘。而韩易之则连忙检察手里的酥饼,发现完好无损后,方定住神。 “唉,那么辛苦跟琴音姐学的轻功,就是为了这个啊。” 想着自己现在在旁人眼中的样子,韩易之不由好笑地自语道。 “怎么?不满意啊?” 身旁忽有人语,韩易之一抬头,有人正无声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来人撑着一把青油纸伞,伞面低低压着,遮住了样貌。只能看见一把削瘦的身骨裹在青蓝漫染的曳地长衫中,迎着料峭春寒,被清风将衣袖一挽,倒有些飘飘如仙的风骨。 韩易之眯着眼睛笑了,也不顾有些转急的雨势,单手就收了自己的伞。那人动作也快,跟着一步上前,把韩易之也揽进了自己的伞下。 对上的,是那双熟悉的栗红眸子,噙着些许嗔怒的神色。韩易之笑着,一手握住了那人撑着伞柄的手:“怎么就那么等不得?瞧这手冻得冰凉。” 来人长眉一挑,空着的手冲他一摊:“拿来。” “知道啦,给你,给你,还是热的呢。”韩易之将纸袋放到那人手里,接着凑上前猛地刮了下那冻得有点微红的鼻梁:“你啊,就这么跑出来?明知道受不得风,还非得挨冻。” “罗嗦死了,既然怕我受冻,就该快点回来!来,打好伞,我们打道回府。”那人无赖地打断了韩易之,将伞往韩易之手里一塞,便自顾自地拆开纸袋,吃了起来。 看着那饿死鬼似的吃相,韩易之不由地伸手帮那人擦擦那满嘴的点心渣子。 “别擦,别擦了,”那人一挥手,径自向前走着,含着点心的嘴还不饶人:“谁老像你这么爱干净啊。吃完了再擦不行啊,搞得跟绫晓那个老妈子似的。” 要是让绫晓听见,你可死定了。 韩易之青着脸心里默默念叨着,脚下却仍加快了步子跟上去,小心地撑着伞,不让那人淋到,也顾不得背心被雨浇了个湿透。 “啊!” 突然,那人大喊一声猛得收了步子,一个急转身,差点跟紧跟身后的韩易之撞了个满怀。韩易之盯着那张沾满点心油渍的脸,有些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刚吃就没了,你怎么买这么少啊?”那人怨气冲冲地叼着最后一块点心,拎着空纸袋,含混地质问着。 “好啦,这么油的东西,吃一点就好了。你自己的身子又不是不知道。” “不管!再去买,再去买,再去买……” 韩易之头疼地看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摆出地痞流氓地架势,一副不达目的死不休的样子。 “好啦,好啦,明天再买。” “烦死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去啦,去啦,天天喝绫晓的乌鸡汤,什么补身药粥,是会死人的!” 韩易之盯着那有点泛红的面孔,忽然计上心头,猛地身子向前一凑,嘴角微微勾起来:“彦澈啊。” “突然凑那么近干什么?” 那人要躲,却不妨韩易之将未撑的伞一丢,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接着韩易之将撑着的伞慢慢压下来,脸也跟着向那还叼着点心的唇边凑过去。 “你,你干什么?” “看起来很好吃嘛,我刚好也饿了。”韩易之狡黠地半眯着眸子,抓住了那人不让他后退,两人贴了个严丝合缝。接着嘴唇就贴了上去。 咔嚓! “韩易之!” 随着柳彦澈一声暴喝,韩易之笑着站直了身子,嘴里嚼着的是从那人嘴里抢下的半块点心,看着柳彦澈愤愤不平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 “你个,你个……”往日的伶牙俐齿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自动地变成结巴。 “很美味哦,彦澈你。”韩易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满意地看着那白净的面孔瞬时红了个通透。 “韩!易!之!” 柳彦澈一声暴喝,挽着袖子就扑了上来。韩易之笑着顺着那毫无章法的拳势,自如地左闪右避。 “你有本事别躲!” “岂敢,小生可禁不住彦澈少爷的拳头。” “你!” 柳彦澈涨红着脸又跟着一拳砸过来,却没防备脚下一滑,撞了韩易之一个满怀。韩易之心头一紧,手却已经顺利抱住了怀里的人。 “放手。” 胸口传来闷闷的声音。韩易之没有听从,反倒把头一低,贴上了柳彦澈的颈部。感受着他脖颈血脉的律动,韩易之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喉头:“彦澈,我……” 句子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无来处的疾风折断了。那风扬起纷繁桃花无数,迎面扑来。韩易之感到怀里忽然一空,伸手要抓,却发现手中只抓着瓣瓣揉碎的桃花。 ---------------------------------------------------------------- “彦澈!彦澈!”韩易之大喊着从梦中惊醒,看到却只是明黄的殿堂和跪了满地的宫人。 “我,这是在哪里?”韩易之按了按欲裂的额头问道。 “启禀圣上,您在青莲轩的内室。”内侍毕恭毕敬地答道:“今日是青莲轩建成之日,圣上邀二王爷和韩将军前来饮宴,而后就在内室歇下了。” “哦,是吗?”韩易之坐了片刻,接着朝众人挥了挥手:“好了,朕无碍,只是被梦惊住了,你们下去吧。” “启禀圣上,是否需要点些安神的香?” “不用,下去吧。” “是。” 众人行礼后,留了几个随侍的宫人守在内室门口,其余便各自退下了。韩易之定了定神,抓了件外袍披上,接着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外面月光极好,内室是二层的位置,低头就能看见环着轩阁一溜池塘植满的荷花。只是还不到开的时节,只有些叶子,看着不免凄凉。 这里,确实只是青莲轩。 之前那些,不过是清梦一场。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怎么此刻反倒想了起来? 韩易之自问着,不由又是一声感叹。 那时候,已经跟他识得了不少时日了吧,为了这个贪嘴又好生病的人,偷偷去买他爱吃的点心。然后呢?似乎就不大记得了。 不过,还是好的啊。那时候,谁都不知晓,也不关心那些遥远的后来。想着的只有明日如何偷溜出去玩,或是后日怎么拐带杨策浩凡一起去逛新发现的戏园子。柳彦澈,韩易之,那时候只有这么两个人…… 一阵清苦的味道蓦然袭来,断了韩易之的思绪。他皱了皱眉,接着手掌一摊,就有一瓣微倦了的花瓣落尽了掌心。那花瓣粉得清浅,还带着点深夜露水的湿意。 “桃花?” 韩易之有些纳罕地瞧着手掌里的花瓣。须臾,他了然地笑了。向前走了几步,又推开了一扇窗。那扇窗对着的是离青莲轩数步之遥的御花园,里面去年新栽的桃花和三月霜在这个时间,正开得妖娆,淡粉和银白在柔媚的月色下相映生辉。 “桃花开了,彦澈,我们还有不到五年了。”韩易之冲着那片花海喃喃自语着。而就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正悬着一幅桃花图。画卷的卷尾盖着的是天子的印,这是贤帝本人的墨迹。 画卷中,无数桃花如细雨般纷纷散落,而就在那细密的花雨之中,隐隐藏着一个撑着纸伞的背影,削瘦的身骨裹在飞扬的衣衫中,栩栩然宛如仙人临世。 -------------------------------------------------- “那日,贤帝醉饮于青莲轩中。而他半夜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身处御园无数桃花之中。桃花飞舞如雨,接着他看到了一个背影。” 正说到关键之处,说书先生声调一扬,却猛地收住了。接着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眼角扫视着酒肆中听书的中人,看着他们着急的样子,满意地抿了抿嘴角。 “后来怎么样了啊?快说啊!” “好啦,好啦,也得让我喘口气,不是。”非得等到有人催了,说书先生这才放下茶碗,手里醒木一击,接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夸张地瞪了个老大,扬声问道:“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不就是个背影吗?” “岂止!他看到的不是人的背影!他看到了桃花仙!” “桃花仙?” “对,就是桃花仙。据说那桃花仙撑着一把纸伞,立在纷纷桃花中,美得简直难以形容。她双眸顾盼生辉,若秋水流波,樱唇粉透晶莹,柔肤吹弹可破……” 随着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讲述,酒肆的角落里隐隐传来杯碟碎裂的声音。循声遁去,酒肆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因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样貌,只看见背着众人坐着的那个人肩膀抖个不停。 “哇,那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就是啊,”说书先生拉着长腔,接着把嗓音再压低了些,愈发神秘兮兮地冲众人道:“据说,那一夜,真是翻云覆雨啊。” 听到这鲜明的暗示,众人不禁都笑了,而那笑声中似乎有混入了几声杯碟被打碎的声音。 “而且,说贤帝那夜魂便被桃花仙勾走了,夜夜宿于青莲轩,与桃花仙相会。所以才会在位十年都不肯娶后纳妃。而且,听说贤帝还画了一副桃花仙的画像,那画现在还挂在青莲轩中呢!” 在众人的一片感叹声中,说书先生手里醒木又是一击,将书收了尾。人们也三两散去,或是继续饮酒猜拳了。坐在角落桌子靠里面的那个人,突然猛地站起了身,硬生生地拨开旁边的人,快步离开的喧闹的酒肆。跟他同桌的人也连忙起身,留下了一锭银子后,跟随而去。 “彦澈!” 跟着走到一处僻静小巷,韩易之才终于追上了柳彦澈,伸手一拉,就把他压在了墙上。 “不过是说书的添油加醋,你别乱想。” 韩易之安抚地说道,但想着那说书的形容,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 不防备,柳彦澈就猛地扯住了韩易之的衣领,明亮亮地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彦澈,你别急,那人不过是道听途说……”看着柳彦澈真的急了,韩易之有些好笑地解释着,却胸口中了不轻不重的一拳。 “道听途说?”柳彦澈这个时候,眉头都有些发红了:“你可别以为我真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说的那幅画现在不就正挂在书房里吗?问了你好几次,你都不说画的是谁,好啊你!” 这下轮到韩易之发晕了,默默看着怒气冲冲的柳彦澈,搞不清他这把无名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你!你!亏我还……”柳彦澈气得咬牙切齿,抓着韩易之的手更加使劲了:“说!那些年,你究竟是跟谁鬼混了?怎么还有个桃花仙?她是谁?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是楚王巫山会神女!” 韩易之听着柳彦澈的指责,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柳彦澈顿时觉得心头一寒,一把推开了韩易之,冷着脸转身就要走。 “傻瓜。” 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两个字,柳彦澈愤然转过身,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眼前就是一黑,接着就被韩易之突如其来的吻折腾得喘不过起来。好半天,两个人才分开,韩易之搂着柳彦澈的肩膀,轻叹道:“傻瓜。我画的,是你啊!” 柳彦澈一僵,长着嘴答不上话来,接着从脖颈处一点点有血色涌起,不消片刻整张脸都红得发烫。而那些已淡去的旧日伤痕在此刻又重新变得殷红,如繁茂的树根在那张脸上错节盘根。韩易之觉得心口被什么抓了下,嘴唇就贴上了那些细密的疤痕上。 “你真的是被我带傻了。只有你,才是我的桃花仙啊。” 随着韩易之一个有一个吻落下,柳彦澈缓缓地闭起了双眼,嘴角却跳起了有些顽皮的弧度。 “易,易之……”柳彦澈哑着嗓子道。 “怎么了?”韩易之感到怀里的人有些发抖,连忙停下动作,看着柳彦澈。 “我们,”柳彦澈涨红着脸,把脸压在韩易之的肩膀上:“我们回家吧。” 韩易之笑了,伸手抬起柳彦澈的下颚,轻轻地吻了上去:“好的,我们回家。” 我的,桃花仙。 ------------ 番外 折子戏 故事,精彩的之处多是*的一折。或是破镜重圆之时,或是真相大白的一刻,抑或是坏人得诛,好人正果修成的结尾。 而,我的一生最精彩的一折戏,是什么时候呢? 站在被被烈火焚噬的宫殿中,萧烨冲着殿外碍于火势不敢进入的兵士,不住地狂笑。 “萧烨,你不要负隅顽抗了,还不出来投……”隔着重重的烟雾,还有人在殿外不死心地喊话。 “由他去吧,你以为他投降了,我们就会放过他吗?”有人打断了喊话的人,殿外接着就变的无比寂静,只有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愈来愈响。 见没有人再冲进来,萧烨丢了手中的刀,腾出手拔出了深入胸口利箭,看着顺胸口汹涌而出的鲜血,萧烨勾了勾嘴角。 这一折子,该叫做什么呢? 也不知道后世的那些说书先生,会以什么来称呼我啊。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嗯,约莫差不多的就是这样了。成者为王败者寇,无可厚非。 一手按住胸口,萧烨拖着沉重的步子向不远处那闪着金光的椅子走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完了那并不多的台阶,接着一个转身,坐上了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位子。萧烨伸手摸了摸两边雕龙描金的扶手,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杀人不眨眼,这确实是实话。萧烨将双手置于眼前,看着上面沾满血迹的掌纹。这细细的纹理里刻进了多少冤魂的名字?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弟弟,自己的亲信,还有…… 萧烨怔住了,一股辛辣的烟气趁他失神的空挡直冲气管。萧烨猛烈地一阵咳嗽,胸口的伤裂得更开了。离死,大约是不远了。萧烨忽然间,竟觉得双手有些发抖。 等自己的,必然是十八层地狱吧。 “还真的是不公平……”萧烨自语着,气管的血跟着呛了出来。 那些人生来就什么都有了,而两手空空的自己,把那些自己也该有的,抢过来,有什么不对?他们死了,成了被人害死的圣明君主,忠臣良将,而自己却要下那无间地狱? 不公平! 烨哥哥,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二字可言啊。 恍惚中,传来了女子婉转的声音,带着清浅的笑意穿过层层火海,直达耳际。萧烨愣了愣,接着笑。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因为那不是活人的声音,那是曾经的某段记忆。 听说,在人死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会快速地回闪。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只要把最精彩的那一折上演,不就好了。 这么想着,萧烨觉得眼皮慢慢不受控制地垂下,然而眼前出现的并非黑暗,却是一片被星辰点亮的夜空。 视线渐渐转低,落在了不远处一棵高大的垂柳上,那碧绿的枝条正随着清风幽幽荡漾。看样子,这似乎是深夏的场景,否则那柳枝不会碧得如此溢彩流光。 然而,就在树的阴影处,缓缓地淌出些许暗红的液体。接着萧烨感觉那树愈来愈近了。难道这树成精了?不仅会流血,还会走路? 马上,萧烨意识到,不是树在走,而是自己逐渐走向那棵垂柳。走到切近,萧烨伸手拨开了近乎曳地的柳枝,向里面望去。 那是浑身是血的女孩子,瞪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萧烨。在那沾染血迹的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她的左眼角经过鼻梁开裂到嘴角右侧,一下子把那清丽的面容变得惊悚骇人。 见到这一幕,萧烨不惊反笑,近了几步,在女孩子跟前俯下身来。 “你,笑什么!”女孩子手中攥着根断簪,竭尽全力地大吼着,将簪子朝萧烨刺去。 萧烨一挥手,就握住了女孩子双手手腕。啪啪两声,女孩的双手随声就脱臼了。女孩子疼得脸扭曲得更加厉害了,但是却咬着嘴唇,吭也不吭一声。 “你就是今天被派来的杀手吧?”萧烨笑着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下巴,冷不防就被她一口咬住了手指。萧烨也不挣扎,任由她咬着:“枭也太不提防了,派这么小的杀手,明显是看不起我们嘛。对了,你今天任务失败了,回去会死吗?” 女孩子咬得更加厉害,浓稠的血顺着萧烨的手指一滴滴流下来。看着女孩子直直看向自己的眼睛,萧烨不知怎么的,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女孩子一愣,嘴竟然松开了。 “真是不公平啊,这么小就要被用来杀人了。”萧烨说着,忽然计上心头地笑了:“与其如此,你不如跟我走吧。” “……” “做我的杀手,我可以让你成为鬼舞。” “你骗人。” 萧烨收起笑脸,盯着女孩,好半天,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女孩的眼睛瞪了瞪,但是手腕脱臼的她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萧烨手上的力道一寸寸加重,感受着那瘦弱脖颈中流动的血脉被缓缓卡断的感觉,看着窒息的死白漫上女孩鬼魅般的脸孔。 就在她看样子快要断气的时刻,萧烨松开了手,惬意地看着女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活着,还是比死要好吧。”他笑着道:“我刚才说的是我的决定,不是一个你可以拒绝的提议。你现在所能够选的,是像一个失败者一样死去,或者以未来鬼舞的身份活下来。” “……” “你,要怎么选呢?” 染血的嘴唇颤了颤,终于吐出两个字:“活着。” 萧烨点点头,伸手迅速地帮她接上了手腕,将女孩拦腰抱入怀里。女孩的身子因为失血过多,不免冷得有些发抖。萧烨便腾出一只手,贴上女孩心口,将真气一点点输进去。女孩本以为他要变卦,正待挣扎,却被心口猛地袭来的暖意拦住了动作。过了好一阵子,那青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活人的色彩,连呆滞的黑瞳也冒出了些神采。 “你,叫什么名字?” “萧烨。” “直呼姓名,可不礼貌,”萧烨将脸贴近女孩,用鼻尖蹭了蹭她有些冰凉的鼻子:“你叫我烨哥哥好了。” “……”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哦?那正好,你就叫做鬼舞好了。做我萧烨的鬼舞。” 那漆黑的眼睛眨了眨,好半天,竟闪出一抹明亮的笑意,连本来有些嘶哑的声音也瞬时变得有些轻灵婉转:“烨哥哥……” 哗啦,朱红的横梁在烈火里断开,整座宫殿在分崩离析声中,轰然倒塌。这杨柳之廷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而没有人知道,它的开始,是缘于那棵杨柳树下一次不该出现的相遇。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这一出才是属于我的折子戏。 烨哥哥,烨哥哥。 ------------ 番外 彼岸参商 “据说,释迦摩尼了悟的那棵菩提树,前世是一个爱他的女子。辩机,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 在深沉的梦境中,忽然听到女子悲切的祷告,杨思远猛得惊醒。在距他几步之遥的黄泉之畔,有个女子正跪在那里。 又是个前尘未了的可怜人。 杨思远叹了口气,在原地抱膝坐下。他的四周是无尽枯萎的彼岸花。这些花朵,在他睡着前,还开得繁盛,不想稍稍打了个哈欠的工夫,它们就又一次过完了自己的花期。 “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 杨思远对着那女子的背影低声复述着梦中听到的祷告,却没想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她起身,慢慢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稍稍对了下,便错开了。那女子冲他点了点头,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通向轮回井的路。 “同时天涯沦落人。”杨思远兀自念着,目光则扫向黄泉河岸又一波汹涌而来的亡魂。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了,这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是日夜在那些往来的亡魂中不停的搜索,直到神智快要被彼岸花浓郁的花香引诱着踏上轮回之路时,才会稍稍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也不知道,就在那休息的片刻中,是不是已经将他错过了。不过没关系,如果错过了这一世,那就等他下一世的亡魂。若是下一世也错过,那就再等。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会知道吗?就算知道了,他会在乎吗?” 这些话似乎有些亡魂曾问过他,也或许那就是他自问的话。是啊,也许这么漫长的等待,那个人永生永世也不会知道,也许他们就是注定了会这么一次次的错过。 而就算他知道了,他会真的在乎吗? 还是会觉得我可笑,抑或可怜呢? 杨思远低下头,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好了之后,又抹掉,重新再写。 那,是一个琪字。 其实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有些不待见的。不喜欢他看自己时,过分凌厉的眼神。也不喜欢他那副家养小狗一样,忠心耿耿追随当朝太子和太子妃的架势。 忠孝仁义,骗鬼的吧。 大约是看多了家族争斗,兄弟阋墙。杨思远最讨厌这种忠心走狗的假正经摸样。他总觉得,韩琪肯定是个自己盘算的小人,只是隐藏的好罢了。 哪有人会真的那么单纯,那么忠诚,那么可以为了别人奋不顾身。 就仿佛历来生活在阴影中的藤蔓,在偶然遇见了追随阳光的葵花时,必然要恶意的猜度,他必然也跟自己一样,是从藏污纳垢的缝隙中生长出来的。 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错了。世上还真的有傻得毫无心机的人,简单直率,喜怒好恶从不隐藏,一心一意地为着自己所忠于的人筹划着一切。 而对于这个人的情感,也开始逐渐扭曲。缘由,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心底压抑的自卑。自己的肮脏在阴暗中是被隐藏的,可是那人的光明纯净却让自己无地自容。自卑霎时间爆发为不可抑制的愤怒。 于是,开始抢夺他要想要的一切。但凡是他喜欢的,他中意的,一律要用尽各种手段抢过来。看着那人满脸的愤怒,或是不服气,甚至是憋屈的委屈,心中郁结的情绪才仿佛能得到一些缓解。就像是刮痧一样,通过辛辣的疼痛,让心中的毒稍稍释放。 这种暗地进行的,近乎是针对性的欺负行径,一直持续到那一次箭试。 那一次的主考,是曾经熙的首领,太子妃韩芊然,也就是韩琪心心念念的芊然姐。这次若是夺魁,则将获得太子妃赐予的金箭,成为太子和太子妃的贴身护卫。 前几轮,杨思远和韩琪都是分数相持不下。杨思远看出来韩琪几乎是在拼命了,就不过是因为金帐中,那个叫韩芊然的女人,几句冠冕堂皇的鼓舞之词。 “这次要是赢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呢?”杨思远思忖着,存在心底的毒液几乎都快因此沸腾了。于是,动用了几个小小的手腕,韩琪终于因极小的差距败北。 在杨思远从太子妃手中接过金箭的时刻,忽然间电闪雷鸣,接着是暴雨倾盆。在慌乱中,众人连忙撤离围场,没有人看到韩琪独自躲在围场的角落里,任由暴雨浇得浑身湿透。 除了杨思远。 “下雨了,你这么淋下去会得病的。”虽然这么说着,其实杨思远自己也已经淋得直淌水了。 “滚开!”韩琪头也不回地大喊着。 杨思远冷冷一笑:“输了还闹脾气,真是输不起。” “谁输不起啦!”韩琪怒吼着,猛地转过身来。他双眼又红又肿,胸膛不受控制地一起一伏,纵然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但是肯定是哭过了。 杨思远觉得心口被什么狠狠地一挠,但是嘴上还是不打算放过韩琪:“输了场比赛就哭,你至于么?以前输得那么惨,也没见你哭成这样。” 被杨思远一激,韩琪额头上顿时青筋暴起。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杨思远的衣领:“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凭什么处处跟我过不去?” “哼,自己技不如人,反赖我?韩琪,你未免也太过了些。” “我……”韩琪被这么不冷不热地一顶,反倒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推开了杨思远,在原地顿了片刻,便抬脚要走。 “怎么,无话可说了,就要走啊?” “……杨思远,你放过我好不好?” “韩琪,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是存心针对你?”杨思远说着话,上前一步,挡住了韩琪的去路。韩琪被堵的进退都不是,只得抬起头对上杨思远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阵,忽然韩琪退了半步,双手捂住脸蹲了下来。 “是啊,是啊,你赢了好吧,你赢了好吧!我都已经输成这样了,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安静会吗?” 韩琪一面大吼着,一面止不住的哭咽声从指缝中流泻出来。不一会,压抑的哭声开始转成了嚎啕大哭。 “都,都是你!你怎么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呢?我只想赢这一次啊?我终于能有机会成为芊然姐的护卫,为什么你非得跟我抢呢?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练了多久的箭!你为什么非得跟我抢呢?” 杨思远被这一连串的指责弄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韩琪这副样子,胸口就好像被滚油浇过一样的疼。他慢慢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了那支箭。 “给你。” “你现在给我有什么用?”韩琪怒吼着,猛地抓起箭要往地上丢,却还是停住了。后来,杨思远才知道,因为那支箭是韩芊然亲自制作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么想赢这一次。” 听到杨思远这么说着,韩琪几乎呆住了。他瞪大了双眼,看着杨思远。 “你跟我道歉?” “嗯。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做贴身护卫一职,我就去找哥哥说,让他跟太子殿下说,箭试的分数算错了,赢得其实是你。我哥哥的话,太子殿下一定会听的。” 说着,杨思远就起身要走,却被韩琪一把拉住了衣袖。 “你等等。” “何事?” 韩琪拉着杨思远的衣袖,一同站起来,接着腾出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你真的会为了我这么做?” 杨思远看着他,点点头。 “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很想要这个职位吗?” “额,”韩琪面对着杨思远的答非所问,稍酝酿了下,才道:“因为我想,你就让给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是很讨厌你。” 明明是说讨厌他,可是那个红着眼睛的傻瓜却不知为何,竟对着自己笑了。笑得杨思远都忘记自己之后说了什么,只记得好像是跟着这个傻瓜一起出了围场,也不顾湿的跟落汤鸡似的,一路去了家酒馆。两人对着喝掉了三大坛碧芸酿,然后就在包间的地板上昏睡过去了。 之后,两个人都染了风寒,大病了半个月才恢复。等病好了,那人就突然成了自己的朋友。 “这是我的好友,杨思远。” 这话是他说的,可是杨思远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记得一些,韩琪忘了的事情,或者说他压根不知道的事情。 就是在那一晚,韩琪已经捧着酒坛醉倒在地板上时,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吻了他。那人的唇,染满了碧芸酿清冽的香气,诱使着人一遍遍品尝都无法离开。 “很抱歉,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朋友。” 苍琅之变爆发的时候,面对韩琪撕心裂肺地质问,杨思远却说出了这样的话。紧跟着的,是韩琪的刀贴着他的心口穿过去。 “杨思远,我今天放过你这个叛徒。他日若是再见,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哐啷,落在地上的,是一断为二的金箭。 --------------------------------------------- “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韩琪,你是不是真的成了佛啊?” 仰头倒进又一次开放的彼岸花丛中,杨思远一遍遍摸索着怀里那支断箭。那支断箭,韩琪当时带走了一半,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被叛徒蒙蔽。而自己,留下了另一半,直到被哥哥斩下了头的一刻,那支断箭都藏在怀里。 韩琪。你的梦想,后来实现了吗?看着那个人的儿子登上皇位,一统江山,就是你全部的梦想了吗? 如果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那么能不能留出一点空隙给我呢?就那么一次,走过这黄泉河畔时,看我一眼。 在我快要变成这彼岸花之前。 “常人而言,若心中有所挂念,不肯入着轮回也无妨。只是你罪孽深重,若是你不肯入轮回偿你这一世的罪责,那么你就化作这黄泉河畔的彼岸花吧。” “如是,正合我意。” ---------------------------------------------------- “大师,您乃前世修行之人,要走那成佛之路,为何苦苦又要堕入轮回呢?” 一名鬼差在汹涌的黄泉河畔拦住了一名僧人的去路,那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纵使圆寂,我心中仍有牵念,尚未放下,因而需要再历轮回以求真正了悟。” “那么大师,请吧。” 一双草履一步步走过朵朵艳丽的红色花朵,终于在一朵极小的花前停了下来。 许久,传来僧人沉静的声音。 “原来心中所念,竟在于此。如是,我已了悟。”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希望,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