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楔子 忘川引 上 更新时间:2013-08-02 十二年前的灵水江事变,叫冥皇奈何的生死契约上,仅在几日之间,便多了成百上千的陌氏鲛人族之名。 孟素的三途楼里,一时间可以说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明眸皓齿,龙章凤姿,夹杂其中的几些凡夫俗子,算是大饱了眼福。 茶楼唯一的长工小厮阿凡不卑不亢地微微向前倾了身子,扳一只拿着抹布的手在身后,为这些不幸的凡界来客斟了茶水,拉长不算殷勤的声音道句:“慢用。”空闲间,便挑了眉毛,歪头向孟素的方向寻过去。 他的老板大人倒是一点也没有“客人很多”,“店里很忙”,“作为老板应该帮忙”这些个作为正常人都应该有的念头。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挺直了腰杆端正地坐在柜台前面的圆头雕花靠背椅子上,胳膊懒懒地支着下巴,动作倒是说不出的端庄优雅。 那柜台是雕工考究的紫榆木,桌面上摊放着的是一本厚厚的烫金镶边硬皮本,纸张是上好的凝霜纸,翻着的那一页上只起头写了几个字,一旁的白色叶片形状的瓷架子上搁着一只渐染的羽毛笔。 一身素白的锦缎袍子收腰阔领,衬得人是肤如凝脂,腰肢纤瘦。衣服袖子的收口处和如意襟上都用银丝绣着细密精致的花纹,细细看来却只是琐碎的鳞片状的叶子,先端微微打起好看的弧度。额前留着整齐的刘海,长发好像垂挂的黑流苏般顺直地披下,直达腰际,只有耳朵边的被散散地撩起,用一根白色的长绸扎起束在脑后。 这个时候,她正眯长了好看的眼睛,动也不想动地懒洋洋地将目光扫向斜对面。 东南角,是可上二楼的木头楼梯,直对着一扇透明的悬窗。 即使一年到头外面都是漆黑一片,完全没有什么光亮可以透进来,孟素还是习惯将那黑苇编成的挂帘收上去。窗前摆放着的是一张简单的原木方桌,桌子上放着一盘垒成塔状的玫瑰色点心,还有两个白玉制的已经倒上水了的圆口杯。 桌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色亚麻长裙的女子,身形纤美,静静望向窗外的侧脸素雅到了极致,只是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的喜悲。那尾端略带蓝色的长发挽起在脑后,斜插了一只蔷薇花样的木簪子,额前缀着一颗水滴状的冰种蓝宝石,和颈上的挂链交相映衬着——这是嫁为人妇的白耳族女子最常有的装扮。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一怔,突然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触向自己的右耳,耳朵上的坠子被碰得晃了晃,发出很细小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 她的装扮虽然朴素,却很是细致,连额前的碎发都用小扣子抿得整整齐齐的,想来是精心打扮过的。 可叫人觉得奇怪的是,她这样精致的女人却只挂了一只耳环。 右边的耳垂上,仔细看来也打着小小洞,但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鲛人族白耳氏之中有这样的说法,叫做“左管夫右管儿”。孩子撒娇的时候得对着母亲的右耳哭闹才会灵验,因为左边的位子,是留给夜间夫妻的低语的。 成家生了孩子的陌氏女子会在耳朵上挂一种特制的耳坠,看起来和普通的坠子没什么两样,可光滑鉴人的珠子中间却是中空的,各被放入了一枚植物的种子。俗语中,右耳的叫做“耳根软”,左耳的叫做“长相守”,但是否真的能保孩子在闯了祸之后不挨打不挨骂,夫妻举案齐眉长相厮守,这就不得而知了。 “左管夫右管儿”,那就是说左边是爱情,右边是亲情喽。 孟素看着她空荡荡的左耳,没缘由的就是觉得:这个女人,缺失的恐怕从来都不是爱情。 正这样想着,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娘——” 女童的声音清脆,只听得足上的铃儿声叮当响,一抹红霞夹带着一阵风而过,竟压过了一堂的喧嚣。 那女子的神色微动,放在耳朵边的手不自主地朝女孩伸过去。 “你怎么来了?” 突然就扑入怀里来的熟悉感觉叫她心头一震,触手间的温度慢慢从掌心蜿蜒开来,身体里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苏醒过来。 “错儿叫了娘亲那么久,娘亲也不肯睁开眼睛,错儿只好自己来找你。” 那女子忧郁的眼睛里泛出温柔的神采来,揉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你不是说最喜欢看娘睡着的样子,那样没有人啰嗦你吃得越来越胖了。” 小女孩的声音里带出些委屈来:“那你也得给我做了好吃的再睡呀!” 眼睛转了转,她摇晃着母亲的胳膊说:“错儿饿了,娘亲快起来做吃的给我。” 听了女孩的话,她才反应过来,笑容凝在了嘴边,双手轻轻将孩子往外推:“这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 “那娘亲和我一起走。”女孩昂起小脑袋,声音坚定。 女子有些狐疑:“可你是怎么过来的?” “错儿想要去的地方,有谁能够拦得住。” 这话说得可是要霸气有霸气,要霸道有霸道,小家伙前途无量啊。 孟素的眉头一挑,终于起了身,松了松筋骨,慢慢走到母女两的面前,仔细打量起那小女孩来。 才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一身红衣衬得那雪样的肌肤愈发的白皙,像是冬日漫天雪地里的一株樱桃,艳而不俗,倒带点绝世而独立的味道来。 这样的眉眼,一看,便知又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胚子。 “小家伙,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孟素蹲下身子,指腹轻轻摩挲着小女孩圆润的下巴,脸上带笑:“敢到这里来抢人,你可算是第一个。” 那女孩也不怕生,扇着蝶翼似的睫毛直直望着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任她调戏,只是慢慢地抿起那张小嘴来,脸上粉嘟嘟的圈出两个小肉球。 孟素一愣,不自觉停了手。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干什么呀,这小家伙不会这样就想哭了吧。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举动,怀里就多了块温香软玉,她惊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女孩双手吊着她的脖子,埋首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着她的脸,小猫似的撒娇说:“姐姐,姐姐,你好漂亮,我好喜欢你。” 奈何难得看孟素的脸上有无措的表情,顿时心情大好,随手捻起一只桌上的杯子在指尖转动,轻轻抿了一口:“敢偷袭我们三途楼的孟大掌柜并且得逞的,你也算是第一个。小家伙不错呀,今天算是连夺三冠了。” 孟素看见奈何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才反应过来,一手提着女孩的后衣领让她离自己稍微远一点,这才直着身子站起来:“我说这小家伙打哪儿来的,原来又是冥王大人带着来拆属下的台的。不过,这‘三冠’,从何说起啊?” 奈何脸上闪过一丝孟素从没有见过的表情,像是不甘又像是无奈。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朝小家伙勾了勾。 小女孩很乖巧地走过去,冲着奈何伸出胳膊来,奶声奶气地叫:“干爹,抱。” 奈何抱起小女孩,任她环着自己的脖子说:“敢一见面就硬要认我做干爹的,她也算是第一个了。” “干爹?”那女子一愣,孟素更是惊异得瞪大了眼眸,这出了名的冷血无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六亲不认的冥皇大人会让人平白无故占那么大的便宜? “有什么话就说。”奈何腾出一只捏了捏孟素完全呆掉的脸。 “大人的运气不错么,平白无故也能得个这么大的漂亮女儿,想来是多年以来积的‘福气’。”孟素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躲过他的手,眯缝了眼,笑得一脸诚恳。 啧啧,孩子从来是比魔鬼还要可怕的生物,何况这孩子一看就是个鬼灵精,这下,这幽冥地府可算是有热闹可看了。 ------------ 楔子 忘川引 下 更新时间:2013-08-03 阿凡手中一直提着的为客人添茶的壶,好像从来就只是那一把,易碎昂贵的白玉材质,普通简单的茶壶样式。也许打碎过又换了同样的,但谁知道呢? 壶虽然是同样的一把,但倒进杯子里的茶饮却是不同的,玫瑰浅紫淡绿,猴魁甘露云雾,想来应是依据人们生前所好幻化的。 然而,捧起那白玉杯子一饮而尽,却是一样的结局。浮华褪尽,万物成空,看着渐渐虚幻在空气里愈显透明的指尖,或许你还想念一声原以为是烙在了心上的那人的名字,却只能是空空张了口,发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这样轻易,就可以忘记了。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一辈子,换来的却都是一杯茶就能忘记的缘分,徒劳何悲,人生何苦。 但即使是这样,又真的舍得吗? 无数的茶客端着杯子,迷茫地问自己。 奈何带走了母女两,柜台的桌子上放着那两只白玉杯子,浅蓝色的液体,一如女子额上的石头。 为什么是两只杯子,你在等谁呢? 孟素端起那被奈何喝过一点的那一杯,轻轻呷了一口。 杯子里装的,是那个女人这一生的记忆。 嗷嗷待哺的她,稚子蓬头的她,豆蔻年华的她,是在母亲的襁褓里,是在溪边的草丛中,还是黄昏的柳树下,只要轻轻呷上一口,,你便都能够知道。 嘴里的味道略微有些苦涩,她轻轻闭上眼睛。 时光倒转,那专属的曾经如同蝴蝶翩跹的裙摆,婉转于脑海。 “……你眼睛那么好看,干嘛一直埋在头发里,我都看不见了的。吴晨,喂,你是叫吴晨吧。是早晨的晨,还是时辰的辰,还是成功的成,还是成就的成……对哦,成功的成,就是成就的成哦……” “走开啦!吴晨只能被我欺负,你们再敢打他,玩游戏的时候我就不当你们任何人的新娘子了,我还要叫教书的先生多加你们背书的功课,还要叫你们的娘亲把我娘亲给的珍珠粉还回来,还要告诉你们的城主父亲,就说,就说你们欺负我,抢我的吃的……”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在你身边转悠,所以你已经习惯了,所以你总是忽视我的存在呢?如果我离开了,你是不是在心里会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像想念一个习惯在身边的东西一样想念我呢?会吗?真的会吗?那我就不走了,你就当我离开过了,现在开始试着想念我不在的时候吧……” “……吴晨!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多、最多、我也喜欢你喜欢的人好了。其实吧,我还是挺喜欢怜心的,我说的是真话,比珍珠还真……” “……说不爱了就不爱了,帝王无情,而我,必须是帝王……只是,吴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会叫我觉得这里堵得发疼呢?比那天你在雨里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更疼,比那穿过肩膀的那一箭更疼,比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更疼呢……” “……他们说没有痛觉的人才会没有怜悯之心,因为人所有的感受都是将心比心得出来的。吴晨,你的痛觉从来只在怜心的身上吗?为什么你总能冷淡得看着我难受得快要死掉……” 孟素收回了早就已经没有焦点了的目光,左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另一只手的小指勾了笔,灵巧地转到三指之间。 “陌尔伊。”孟素轻轻念着纸上已然写着的三个字。叹一口气,再也不犹豫地点下笔去。 终于可以停下手中的活了,阿凡走到孟素的边上,用从不离手的白抹,意思意思擦了擦孟素案前没被书覆盖的地方,勾起一边嘴角,笑着说:“素素,我觉得你杂她们之中,倒不是太祸国殃民的耀眼。” 孟素弯起右手的小指,擦着纸张边沿轻轻勾起一页,摩挲间发出的细微的响声,都带着水墨的味道。她耐心地压平了书页,才抬起头来理会他,略微泛黄的纸张上小字娟秀。 阿凡每天晚上的爱好之一,就是坐在窗台上,对着对面屋子的纸窗上映出的一圈圈光晕发呆。 凉夜似水,一灯如豆,他知道红尘俗世的故事,正一朵一朵地,婉转绽放在她笔下。 她喜欢从三生石上看那些人世间的故事,一字一句地用笔记下。 她说这些是利器,斩断今生后世的利器。因为总有些人看不开,不知道自己的执着只是把本就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延后罢了。 该遇上的还是会遇上,该错过的注定会错过。 这是缘,缘应如此。 也是理,理应如此。 孟素轻轻挑起眉毛,斜着头侧向上看他,弯起的嘴角勾勒出明媚的笑:“你是在夸我‘耀眼’吗?” 把了凳子坐在她对面,阿凡一脸认真地杵着脑袋仰头看她:“不是,重点在‘祸国殃民’这四个字。” “哦?”孟素勾了音调,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话说这场几乎是灭族的灾难中,“祸国殃民”的,倒不是鲛人陌氏声名远扬的好相貌。 祸起的,是鲛人泪珠。 沧海月明,蓝田日暖,鲛人泣泪,泪落成珠。 传说,鲛人族落下的眼泪,可都是能治百病甚至是起死回生的珠子。世间的说法不都是物以稀为贵么,上天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赋予了鲛人一族天生的乐观与绝美的笑容,好叫她们别轻易就“物喜己悲”的,简单来说,就是别太经常流眼泪,省得便宜了俗世之人。 或许上天又想到,“可治百病”“起死回生”之类的本事,说到底还是有损冥王的生意,突如其来的灾难,锐减了鲛人的数量。 是一场战争,更确切的说,是一场屠杀。 或许鲛人泪珠的说法,本是市井说书匠的信口胡言,却因姑虚城主吴晨爱妻怜心的缠绵病榻,摇曳成一场大火,殃及了灵水的“池鱼”。 “借”珠到“夺”珠的演变,不过只是三日的功夫。 鲛人族的来使,不卑不亢地垂头解释,不是“不给”,而是“不能”。至于为什么“不能”,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平时就以冷酷绝情著称的姑虚城主,终因救妻心切而盛怒,砍了那直到死也是不卑不亢的来使的脑袋,否了手下大将凉顾生的主动请命,亲自领兵直攻灵水城。 向来不喜杀戮争夺的鲛人一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里,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江里江岸,到处是破碎的残肢,难以瞑目的容颜。上天精雕细琢出来的这般美丽的生物,却是抵不过人间金戈铁马的一袭。 灵水城城主尔伊,抱着不满五岁的女儿,缓缓走向姑虚的铁骑。紫色长裙及地,拂过族人的鲜血,散了一路的瑰丽。 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躺在母亲的怀里,将她胸口金线织起的蔷薇花式玩了一路,依依呀呀的歌声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能将所有的污秽与黑暗遮蔽。尔伊看着女儿清纯无邪的小脸,本分不出悲喜的脸上绽开笑来,倾国倾城,看痴了四方的将士。 她抬起头来,盈盈笑着对那踏平他的家园的姑虚城主伸出手去。素白的手心上,静静躺着那“祸国殃民”的鲛人泪珠,清澈得叫人一眼望尽的水蓝色,盈盈欲泪如泣如诉。 马不停蹄的身影,携着泪珠径直来到姑虚城。奄奄一息的怜心,终于撑着看见丈夫的最后一眼,可强撑着说了句“对不起”还是去了,留下七岁的儿子吴念懵懂地哭着问自己:可以救娘亲的珠子呢,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没有带回来? 吴晨暴怒,他以为这是尔伊为了报复,故意拿假的珠子骗自己。 匕首抵着尔伊略带讽刺笑着的眉眼,然而她走近一步,刀却退一步。 吴晨虽是愤怒,却不愿就此伤她:“给我珠子。如果怜心死了,我就要你的女儿陪葬,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横眉冷对,最叫人伤心的咫尺天涯。 尔伊笑得却是风轻云淡,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珠子在手心把玩: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扭转的刀子指向床上睡得憨厚的女孩,轻轻一划,小而白净的脚上渗出血来,顷刻间幻化成了鱼尾。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狠决却成了怔忪。 他看见她抓着刀子的手鲜血直流,柔弱却固执得不愿意松开,素白和鲜红的交织是那样的叫他心惊;他看见她脸上的笑绝美倾城,却有泪顺着那脸侧滑下,落地成珠――清澈得叫人一眼望尽的水蓝色,盈盈欲泪如泣如诉。 本以为再也不会和自己说话的她开了口,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像在他心尖上雕花:“吴晨――你是没有心的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异族,我才是没有心的人,所以感觉不到痛呢?” 她握着匕首,果决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刀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第一次,姑虚王看着自己曾被鲜血染红的双手,觉得那不是功绩,而是罪孽。 灵水城中的一幕,不知是被哪个长舌之人看了个全剧终,描述得是那个绘声绘色,连吴晨看手沉思的细节也没有放过。 听客中却有一女子拍案而起,冷哼一声,大骂说书人信口雌黄:“洛水城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说这样“有心没心”的又绕口又伤脑又没有技术含量又俗气又小女人的废话。” 然而话虽如此,还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市井之中的说书人继鲛人泪珠之谜之后又有了新的话题,八卦的是姑虚城主吴晨和尚未继位时的灵水城主的女儿陌尔伊的恩怨情仇。只是这一次的波澜,没有再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仅得了吴晨恍惚的一笑,真假争论了十多了春秋。 宇夏鹑尾年建丑之月,鹅毛大雪覆了天地,繁乱之后的静寂愈显惆怅。 姑虚城主吴晨自罪于整个宇夏王朝,以“连年战事,劳命伤财,累及百姓”为由向木州州史请辞,将城主之位传于其十岁的弟弟吴柯,与其子吴念,至此消失于史判笔下。只是走之前昭告天下,任何人以泪珠为证,可向财富兵力雄于天下的姑虚城提任何的要求,凡吴氏族人,定要鞠躬尽瘁,于死方休。 至此,泪珠虽没了原来玄乎其玄的外衣,却因吴晨的一言成了世间难得的珍宝。只是,鲛人一族在这场大灾难中,几乎是消散了足迹。 十七年的时光匆匆,荒芜的灵水城又渐渐有了人烟,只是物是人非,当年满城的落雁之色依稀隐进了故人的梦里,唱一曲绝色倾城,繁华难再。 ------------ 第一话 更新时间:2013-08-03 师傅曾经说过,传说中的屈原之徒宋玉,写过一篇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赋》。 她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她说,这样一位姿色绝伦的美女,趴在墙上窥视宋玉整整三个寒暑,他都没有答应和她交往。 她说,人生在世,就应该有宋玉这样的气魄和眼光。 底下,用力摇了摇手里印着紫红色蔷薇花的圆角折扇,乘着师傅背着身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立马歪过身子附到墨染的耳边,振振有词地对他说:“这如果不是政治家的夸大其词,用来达到对比鲜明的震撼目的的话,那么――宋玉那个看不清自己的心还在那里炫耀的家伙,绝对绝对绝对是早就爱上邻居家的那位小姐了。”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世界上没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除非她的一颦一笑在你的眼里本就是美的标准了。 ――俗套地说,就是那躲在“灯火阑珊处”的,你“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出现了。 将躺在床上的他的眉目在心里一遍遍描摹,描摹得我的心“砰砰砰”的好像有点超速的嫌疑。 原本以为,是娘亲给的这幅活蹦乱跳的身心,活到十六岁最终还是出了点问题,最后不知所措地想了一夜,终于用综上所述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理论镇定了自己。 在君墨染八年来明着暗着的告白里都没有答应的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暂时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陌生人。 第一次,是在许先生的墨魂斋。 他指着我手中把玩的鱼形青花瓷搁笔架说:“我家小姐很喜欢这砚台,不知你可不可以把它让给我,在下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许先生究竟是姓许还是姓徐,我是很久也没弄明白。我问过他很多次,多得他一见我就会找各种解释:在下姓许,言午许,允许的许,许诺的许…… 对于名字这方面,像许先生这样执着的人现在实在是很少见的了。 就比如说家里的那位管家大人吧,虽说来我家已经很多年了,我到现在也只记得他的姓氏很复杂,名字很简单。开始时候叫错了几次,他还会捏着拳头很“耐心”地叫我改改,到最后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成大事者不应该拘束于名字这种小节,也就随我去了。本着越简单越好的原则,我叫他小白。 谁叫他总喜欢穿一身白衣服,做出一副很天真懵懂的样子,又害羞,又喜欢装嫩…… 我对许先生说:“要不,我叫你老黑好了,颜色的话对我来说比较好记。” 只见他颤颤地伸手指着门前扒着后腿挠颈子的癞皮狗,幽怨地说:“你不是这样叫它的么~~” 直到有一天,估计是把所有的词语成语都说完了,他说:“小兄弟有否听过白娘子传奇,里面有个叫许仙的书生,你可知道?”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说:“白娘子传奇里面的那个原来姓许啊,我一直以为也姓白的――徐先生,我饿了,我想吃老板娘做的点心。” 终于,十八条巷子里以固执著称的墨魂斋老板,再也没强求我记着他的姓氏了。 像这样的事情呢,就告诉我们两个道理。 第一,凡事啊莫强求,一切随缘就好,像“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样的事情是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你用平常心对它,它才能用平常心对你。 第二,永远不要强求一个记性不好的人记住你的名字。不然结果是既伤人又伤己。 许先生的夫人是灵水城有名的食楼――江南饮的老板娘,街坊邻居们都喜欢叫她梅娘。她有一双叫人艳羡的做美味的好手,我最爱吃的甜点,便是她家的梅子酥,松松脆脆的,咬上一口齿颊留香。只是好东西必然有它的脾气,每天限量只卖十份,错过了不管是再多的钱还是再好的交情也买不到了。 那天,我的馋瘾上来了,却没能赶上,只好跑到许先生的铺子里威逼利用、软磨硬泡。我威胁说:“许先生,你要是不帮我的话,我就把这搁笔架买回去拿来放筷子!” 像许先生这样的文人,总有一种精神上的洁癖。比如说刚开始他死活也要我叫对他的名字,又比如说,他很多时候不喜欢把“琴棋书画诗酒花”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混为一谈,具体的表现就在于他听见我的话之后,吹胡子瞪眼,一脸要“英勇就义”的表情。 就在我挑着眉头和下巴,和许先生僵持不下的时候,有旁人清朗的声音传来。 “我家小姐很喜欢这砚台,不知你可不可以把它让给我,我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君墨染讲话,总是慢悠悠的,吊儿郎当,一副半辈子没睡醒过的样子。他的声音里透着懒劲,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紧急重要的。有时真气不过他这样,我就拉着他的两只耳朵使劲晃――看他叫疼的时候急不急。 而眼前的这个人,说起话来是不徐不急,仿佛这东西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但气势上来说却好像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带着审视的表情,顺着声音看向他,脑子里突然就闪过这样的句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也不记得是哪本小说里的话了,虽然整体来说艳俗了点,但“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还是足以配得上他的。而这刀裁的鬓,墨画的眉,又叫人有点奇怪的熟悉感。 ――莫名的熟悉感,明明是完全没有印象的面庞,但那眉目嘴角的一笔一画却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好像曾经从手上无数次描画过一般。 我是不是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我的记性可不好,除了名字,人家的长相也是经常要看上十遍八遍才记得住的。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因为这跟对方的面貌好坏绝对是没有关系的,就像君墨染,七岁那年遇见他的时候,他就被人夸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我也直到第三次见面才记住他的模样:这就是几天前搬来我家隔壁的在孟学馆上课的时候坐我旁边的那个不喜欢吃梅子酥的同学。 而且我觉得那时候能记住他的原因是――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梅子酥呢? 真是不可思议的味觉。 我还在毫不掩饰地细细打量着他,他却已经举起手指着我手上随意拿起的搁笔架,浑身给人一种志在必得的架势。 这瓷架子方才入手还是冰凉的,这时已经被指尖拿捏得带了些许的温度。我颠了颠,拇指和食指捏着微微一转,歪头示意:你要这个。 他略一点头,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意。 先生教过,做人要做有骨气有傲气的人,所谓有骨气有傲气的人呢,就要学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才是有骨气的人该做的呢? 以前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这样的事儿,但我估计是把东西撂他头上,大声冲他喊:你没听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句话吗?有钱你了不起么,兄弟我很穷,可穷得只剩下钱了? 可再有骨气有傲气再有钱的我,前提还是个没什么金钱概念的脑子却有赚钱雄心的商人,况且―― ――我又不喜欢这个架子。 “额,这……”老实巴交的许先生像是要开口说什么,被我一眼瞪,只好闭了嘴。“里边还有”之类的话,在这个场合可是不适宜说的。 坑蒙拐骗的奸商固然是当不得的,但利益的最大化贯来是我们的崇高追求。 商人的原则是什么? 那就是你情我愿的状况下,能敲多少是多少。 ――更何况,许老板店里的东西,无论是手感、质地、还是色泽、样态,贯来是没得说的好货色。 潇洒地展了扇子,我冲他一扬眉毛,说:“请便。君子不夺人所好,反正我买了也打算用来搁筷子的,文艺的东西还是应该有文艺的用法。” 嘴上虽是这样恭维着,心里却暗暗叹气,这样连搁笔架和砚台都分不清的小姐,再怎么文艺,我看也是伪文艺。 他向我一点头表示道谢,嘴角略微勾起。 抬眼间,只看见他水色长衫的袖口上,一抹藏青色的针脚从眼前一晃而过,精神一恍,他已走出门去。 许先生在我耳边唠叨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掏掏耳朵,笑笑说:“先生今天不请我吃嫂嫂做的点心,怕是说不过去了。看我,不过是随手颠了颠,就为你卖了个好价钱……” ------------ 第二话 更新时间:2013-12-17 在君墨染八年来明着暗着的告白里都没有答应的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暂时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陌生人。 第一次,是在许先生的墨魂斋。 他指着我手中把玩的鱼形青花瓷搁笔架说:“我家小姐很喜欢这砚台,不知你可不可以把它让给我,在下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第二次,是在喧闹的街市上。 他说,我家小姐想吃这家的梅子酥,小兄弟手上这盒可不可以卖给我。 不管我怎么说,怕老婆的许先生,最后还是没能让我还吃到他家的梅子酥。所以第二天,还没喝小白准备好的米粥,我就赶了个大早,蹭蹭就往江南饮那里跑。 结果,梅娘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说:这还没有开始做糕点呢。 扁扁嘴,酝酿了下情绪,然后我就委委屈屈地对梅娘说了昨天的事儿。特别加重了我对那个搁笔架是如何的不舍,为了帮许老板拓展销售的广度才“忍痛割爱”的心情是如何的“复杂”。 我自认自己的演技还算是不错的,但就这点小心思,从小看我长大的梅娘可是清楚的很。但她也不点破,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知道了,会给你留一盒的。” 得了这话,我总算是心安了,大摇大摆地逛集市去。 自从我偶然在山上捡回的一粒种子被小白种开了非常漂亮的花,每次出门,我总会给小白带一样礼物回去。 有时是来时路过的树林里偶尔捡到的一片小鸟的鹅黄色羽毛,有时是摆地摊的王阿婆用来压铺盖的石头,有时是从梅娘手里讨来的面饼捏的小人儿,有时是在某个没有人居住的大宅子里发现的木头簪子…… 小白从来不掩饰自己眼里对这些小玩意的嫌弃之情,他指指我房间桌子上的那盆风铃草:“这盆东西算是你送我的礼物里头最靠谱最能见人的了吧,结果你觉得好看还‘借’到你房间来了。我们能不能商量下,你可不可以不要送我东西了,我的书房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堆满了。” “那你……可以堆你卧室里啊。” “……那可不可以稍微花点钱用买的啊?” “不要。” 我果断打破了他的希望:“用钱有什么样的东西是买不到的,你看我送你的可都是陌凉初的独家艺术作品,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怎么,你嫌弃它们?” 我一本正经地撅起嘴装不高兴。 他一本正紧地点头:“恩,非常嫌弃。” “那我也要送,丢不丢掉呢,是你的事儿。”我用手背拍怕他的胸口,一脸坦然笑道。小白是从来不说谎的,脑子也不懂得拐弯,说的话有时真叫人觉得难受。不过那么多年我已经想通了,和这样呆的家伙较真,你是自找苦吃。有的时候,脑子里你自动把他的话过滤下,加上一些自己的“见解”,你就会觉得晴空万里,这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可是这次带什么给他好呢? 悠悠荡荡大半日的,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叫人眼睛一亮的东西。 要不……就带糖葫芦吧。 ――把糖葫芦给吃了,牙签带回去给他做小葡萄藤的架子。 我正咬着嘴唇,看着稻草扎的架子上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竹签子排得整齐,山楂草莓果子外包着琥珀似的糖衣,别提有多好看了。 可惜小白和君墨染都不让多吃。 小白曾经很担忧地看着我说:“吃多了牙上会长白蚁的。” 我一脸你很没常识地瞪他:“你少吓唬我。那叫龋齿好不好,和醋发酵的道理还可能搭点边,关那恐怖的虫子半文钱的事儿啊。” 君墨染最可恶了,有次我正啃得不亦乐乎,他却抱着手靠在门口对着小白大声说:“啧啧啧,你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长得挺明媚的吧,可不笑还好,这一笑,露出一排大红色的冰糖葫芦颜色的牙齿,这场景多渗人啊。” 这话一听,当即我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后还是和他们商量说,一次我最多吃两串,不准再像这样进行心理攻击的了。 该挑哪串好? 我在心里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叫好的声音,我下意识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地方,不知是有什么热闹好看,熙熙攘攘的聚集的很多探头探脑、伸长脖子鼓掌的人。 人群慢慢分开了道,他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左手微张,小心地隔空护在一个杏衣女子的身后。 那女子双手捧着个半人高的小人偶,十五六岁的模样,带着欢呼雀跃的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他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偶偶一个颌首,淡然说上几个字,但是眼神很温柔。 也不知那女孩说了什么,他点点头,眼里竟带上笑意来。 看着他们忽然向我的方向走过来,我一阵心慌,一时间竟然有不知道手脚该放哪儿。 他这是认出我了吗? 然而,他向小贩付了银子,让那杏衣女子自己挑了一串糖葫芦,两个人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明明就站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有点失落,我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存在感还是很强的,结果,还没冰糖葫芦有吸引力…… 我随意挑了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大口,微酸的刺激叫我不由得稍皱起了眉头,但心情随着这酸酸甜甜的味道的弥散开稍稍好了点。 娘亲曾经说过,当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个人的时候,再繁华的世界也不过是背景罢了。如果你不愿意成为这样的故事的背景,最该做的是决绝地转身离开。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另一个故事的主角。 不过才见了两次面,我们之间根本就只有擦肩而过的戏份,有什么好并不甘心的呢?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看我半天没什么反应,只好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俯在我耳边带着探究的口吻说了句:“小哥,这糖葫芦是要钱的,你知道不?” 我反应过来,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是长得太不食人间烟火还是太像白痴,怎么不知道。 他咽了咽口水,又补了句:“你长再好看,这次也要收钱了。” 难道我有几次忘记给钱了? 还是这卖糖葫芦的小哥清秀得太和蔼可亲了,害得我一直都没记得给过钱? 歪头想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结果。我回过神来,把钱袋子丢给他,拿过他手中的稻草架子,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走进江南引,我对正在忙活着招待客人的梅娘说:“我把所有的钱都买这个了,忘记留梅子酥的钱,我可不可以用冰糖葫芦换梅子酥啊。” 虽然梅娘脸上的表情很惊讶,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点点头,很镇定地接过了我的糖葫芦架子,把一盒早就装袋好了的梅子酥递给我。 我正要伸手接过,便看见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按在食物的纸盒子上,服帖的袖口,藏青色的蔷薇叶子针脚细密。 他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礼貌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说:“我家小姐想吃这家的梅子酥,小兄弟手上这盒可不可以让给我。” 我用指尖点了点盒子,再指指我自己,歪着脑袋微微昂了下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确定,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他点点头。 我觉得很生气,要抢我东西的时候你就看得到我,用不到我的时候就把我当空气!? 我是长得一脸很好欺负的样子吗? 我弹开他的手,拎起盒子抱在怀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家阿初也想吃这家的梅子酥,小兄弟手上的这盒不可以让给你。” 第一次,我实践了师傅教的所谓的“有骨气有傲气”,一扭身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夏日的阳光打在脸上,酥酥痒痒的,耳朵下有一股子酸劲直冲上来,颈后、鼻子、脑袋都好像喝了醋似的难受,我的眼泪汪汪的都快在眼睛里打转了―― ――转身太快,扭着脖子了,真疼! 第三次,是在灵水江边。 这回,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只对我说了两个字。 天空纯粹得好像被水洗过又晾晒干净了一般,低处的云是被撕碎的不规则的棉絮,蓬蓬的,软软的,好像咬上一口会拔出晶莹的丝线一般。 风和阳光的逗弄,把湿漉漉的长发卷起放下,些许发丝被刮得打在脸上,有些许轻微的疼痛。 离了水,衣服便紧紧贴在身上,束着人的行动,说不出的难受和别扭。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两个都拖拽上岸来。 心里是又气又心疼又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本来兜里还装着最后一个梅子酥的,我是打算出来散步的时候等饿了就当点心吃的,结果刚才太着急没拿出来就跳下水里去了。这下子,都化了。 原以为是萍水相逢,哪知道是阴魂不散~~ 我将失去梅子酥的心痛之气,全用在了对他们的心脏按压上,力道自然是狠了点,但见效也自然是快的。 呛着水的他狼狈不堪,少了一份从容淡然。 迷迷糊糊之间,他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睛,可夏日的阳光叫这努力显得徒劳。他举起来本意遮挡太阳的手突然紧紧抓住我。 这次,他说:“救她。” 随即,只觉得手上的力道一松,他再次昏睡过去。 我看着一边早就呼吸正常了的女子,握着被他捏得有些疼的手腕,心情复杂。 ------------ 第三话 更新时间:2013-12-17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赖皮地坐在沙地上,合十了双手在胸前,对着小白做出一脸“求你了”的可怜表情。 小白抱着双手,不愿搭理似的冷冷地看着我,声音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我是注定了会下阿鼻地狱的人,这招‘好人好报良心法’对我没有用。” 我急得跳起来,拍拍衣服,身上干了的沙砾“簌簌”地往下落:“我知道,不能让可疑的陌生人进我们家,可是,可是我认识他们那,他们不算陌生人啊。” “认识?你见过他几次?” 我仔细想了想,慢慢做出一个“三”的手势。 “你知道他们是谁,从哪来的吗?”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白,不错呀,再加上一个‘到哪里去’的问题,你就具有哲学家的初步思维能力了。” 就像我可以随时过滤掉他的“不懂做人”的“大实话”一样,对于我不着边际的显示我发达的跳跃性思维的话语,他已经可以很顺溜地当做没有听见一样略过了。 我开着玩笑,小白却继续着他很认真的谈话:“可疑的人不能让他进出‘仙人隐’,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听明白了吗?” 我眼睛一转,笑道:“可疑的人不能进出‘仙人隐’?那就是说,他们是可疑的人,所以你觉得他们不能进出‘仙人隐’咯?” 小白略一思索,点点头。 “那如果他们不是可疑的人呢?”我将那女孩扶起,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说:“你看,她长得那么可爱,怎么可能对我们做什么坏事呢?” 被我娘亲带出来的小孩,骨子里都是“颜控”,对美好的东西完全没什么抵抗能力。我是这样,君墨染是这样,小白也不例外。 我见他脸上略微有些犹豫,立马乘热打铁说道:“这里荒无人烟的,如果碰见不该碰见的人怎么办呀?再如果涨个潮什么的,她还没有醒来的话……你说,多好个姑娘啊,又没做什么错事,因为我们把她丢这儿,然后就香消玉殒了,这样多可怜啊。” “再说,如果有一天我遇见她这样的状况,你也会希望好心人救我的吧?” 最后说的这句话,我本来是想再进一步“震动”小白的恻隐之心的,哪知却听得他话里带笑回应我:“我会希望那个好心人还是不要做傻事比较好,让你呆在原来的地方对他,不对,是他和他家的食物来说都比较安全。” 好你个家伙,真够毒舌的。 我心里暗骂,嘴上却服软:“是啊是啊,但她毕竟不是绑块石头扔进河里都淹不死的陌凉初么~~你看,她连游泳都不会,怎么可以随便就把她扔这里呢?” 好不容易等小白点了头,我兴匆匆地把那姑娘放下,高兴地指着一旁的男子说:“我来背这个女的,你背他。” 小白的眉头皱成川字形,他又不干了:“他不行,他是男的,不能带他进去。最多,我把他扛得离水远点不就好了。” 我只糊弄他说:“你看,他也是白白净净的,长得多好看啊。说不定,说不定他是女扮男装的。” 话音刚落,我就眼睁睁的见一双大手落在青衣男子的胸前,还拍了拍。 小白半蹲在地上,抬起头,特别一本正经地看着呆掉的我:“是男的。” 我都快被他给气死了,站起身子,叉腰怒道:“姐姐我就想救这两个人!你想怎么着!” 估计是我很久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这回,轮到小白呆了,但他还记得合上快掉下来的下巴纠正我说:“我比你大七岁,你不是我姐姐。” “……” 我不打算理会小白了,自顾自扛起那个男子,摇摇晃晃的吃力地拖着就想往回走。 “哎,阿初。” “如果不是在水里看见凤凰,在天上看见龙王了,就不要叫我。” “哦。” 半天没听见后头有什么动静,我很无奈地放下肩上的人,转过身去:“到底……” 小白指着地上坐着的用手死死揪着自己衣领的人儿说:“她好像醒了。” 那是一道金色的光,比太阳还要耀眼,划开层层泛着白色浪花的江水,带着摩擦水流的细碎的轻响,慢慢向他靠近。 优雅的弧度,美得不像话。 背后不知是哪来的力量用力将他推向他,他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心想着要抓住它,却在下一刻,迟疑着反转手心推开了。 不,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虚假的脆弱的,叫人沉迷堕落,当你习惯得完全没有意识到离开会多么难以忍受的时候,它们便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掉。 只有痛苦的丑陋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才可以在一路丢弃的时候毫不怜惜,才可以在一路回首的时候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才能―― ――叫他凭着逃离的信念支撑着一直往前走。 然而就在他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触到那柔软的温度,心头一怔。但还来不及犹豫,金色便消失了,连同深色的水、浅色的天也一并没有了踪影,黑暗像柳絮般层层叠叠地飞来,渐渐围拢了他,好像要将他吞噬掉才会罢休。这窒息的感觉,反而叫他放松了下来,没有逡巡的摇摆与留恋,没有选择余地的完全的绝望…… 这才是他的世界。 悠悠转醒,洛城觉得自己还是说不出的昏沉。虽说是演戏,但怕她看出什么破绽来,溺水倒是真实的。进了水的不像是胸口,倒像是脑袋,一下子还真的难以反应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的眼神迷茫地环视着四周,这里是哪里? 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人,她正端着一本书安静地看着等他醒来。 他不经意地转过脸去,目光停留的刹那却再也离不开了。 那人说她美得“惊人”,却不想,“惊人”两个字,说得还是轻巧了。 三次精心设计的“巧遇”,她都是一身男子的装扮,往人群中一站,虽然个子小小,但那修长的身形,玉砌的眉目却是不想引人侧目都难。 而今,不过是一条白色的褶皱抹胸长裙,外搭一件水蓝色的阔袖罗衫,不过就直着身子毫不矫揉造作地往那儿一坐,就让他觉得:这天底下的粉黛,算是颜色尽失了。 像是突然从梦境中恍悟过来,眼里的迷失瞬间消隐在微褐的瞳色里,嘴角微微牵扯开一丝的波纹。洛城一手撑着床沿起了身,另一只手快速地钳上身边女子的手,声音被水呛得略微有些沙哑,却意外带出些焦急的效果来:“她人呢?” “她?” 翻过一页纸,被他抓住的那只手往下一沉,凌厉的书页边角在拇指肚边沿划开了一道浅浅的未出血的口子。我还是觉得一疼,声音顿了顿,看向他。 不过,我当然知道他口里的她是谁,不就是昨天同他一起救上来的那个又和我抢笔架子又和我抢梅子酥又爱演戏又爱哭的那个姑娘么:“哦,听说死掉了。” 他那么紧张,是怕她出事吗? “听说?” “嗯。” “听……谁说?” “她自己呀。” 昨天那女子,哭得叫那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说实话,很久没有看见这样漂亮的女孩了,特别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清澈得叫人觉得好像一眼可以望到尽头似的。她一直哭着叫我放她走,起先,我以为是小白对她做了什么,所以她才一直揪着自己的衣领子一脸警惕地防备着他。 但一看小白一脸无辜卖萌的表情,我立马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是可耻的。 后来才知道,这姑娘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白的大手拍向那男子的胸口…… 我很奇怪:“可小白也没对你做什么吧,你是不是哭得有点过了。” 那姑娘顿了顿,哭得更凶了。她求我们放她走,说如果洛城醒了,自己就肯定走不了了,而且就要被逼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真叫我怀疑集市里那个抱着娃娃欢呼雀跃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我没有问为什么,作为陌路人,而且作为一个“不怀好意”的路人甲,没有自然也是不想有拦着她的道理。 她离开的时候,只是泪眼婆娑地扫了一眼昏迷未醒的他,低诉了声对不起,解下脖子上的蓝色吊坠,轻轻塞进他的手心里。 那时的我,突然觉得有些悲伤了。 怎么办呢,他对她那么好,还送那么漂亮的东西给她,想来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吧。 “那她现在――在哪里?” “走了。” “走了……”他听了,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嘴里呢喃着重复道,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随即便无力地倒了回去,修长的手挡在眼睛上,声音里带着苦涩:“这样也好……你本就不愿……一城安危怎能像这样强加在你身上……” 其实我更愿意他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这样我会自欺欺人地编故事。他说不定是青楼的贩夫走卒之类的人物,想着丢了姑娘回去会失了多少多少的银子。 这样的他,很自私却也很理想,至少他的心在银子上而不是在人身上――和这些所谓的身外之物斗,我向来是信心满满,毕竟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 第四话 更新时间:2013-12-17 我不慌不忙地合上书,放在腿上,直了直身子,故意一脸正色地跟他说:“我陈述三个事实。第一,你溺水我救你上岸是在昨天;第二,那位姑娘救醒之后一个劲的哭着叫我放她走;第三,出门右手边直走就是灵水县衙门。你――” 眯起眼睛,细细看他俊秀的脸:“――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尽量用简短的文字叫他明白眼前的状况。 首先,昨天溺水是我救你上岸的,注意是昨天,你昏睡了一整天,甚至占了我的床铺整整一宿;其次,那位姑娘救醒之后一个劲的哭着叫我放她走,这叫我着实怀疑你是不是有拐卖良家妇女的嫌疑;再次,出门右手边直走就是灵水县衙门,你有什么意见的话,自己去找他们说,我反正很熟还可以给你带带路――好感归好感,必要的危险意识还是要的。 听了这番话,他看了我很久,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伤感得完美:“原来你就是你们家那位想吃梅子酥的阿初姑娘。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是,恐怕姑娘对我有些误会了……” 他说,他是訾蔑城大族洛氏家臣。姑虚城第五任城主吴念,看上了洛氏幼女洛颜,以两城联姻为借口,想要迎取她为妻。 此番,便是由他护着,前往姑虚城的。 洛颜早听闻灵水城人杰地灵的秀名,他拗不过他家小姐,只得在此留宿了三天,哪知今天启程的路上却遇到变故,以至于双双落水。至于什么样的变故,他也没有细说,我也没问,想想不过是暗杀抢劫之类的社会黑暗面,不知也罢。 而洛颜借此机会的逃离,恐怕是因为这场婚姻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违背了她本来的意愿吧。 女子的心有时很小,装不下太多的家国大事,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最好对方也喜欢自己的人,组一个能够操操小心的家。 他的话不多,却可以恰到好处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像我这样要不不说话要不拼命说话的极端分子是学不来的,心里不免暗暗的有些小崇拜。 我向右略歪了头,用一副心理学家的口吻问了句废话:“你不希望你家小姐嫁给吴念的,对不对?” 他用身为臣子惯用的打马虎眼的方式低下眼来回我:“想与不想,岂是我能左右的。” “可我听说吴念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你家小姐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 “小姐的心思,也不是我能够揣测的。” “那你喜欢你家小姐吗?” “这个――洛城怎么敢高攀呢?” “怎么是高攀呢,若是不喜欢,再贵重的东西也可以被你踩在脚下,因为不在乎;若是喜欢,哪怕低贱到尘埃里,你也会小心翼翼地护住心口上,因为珍惜。难道不是吗?地位这种东西,本就大人用来欺骗未经世事的小孩子投机取巧看世界的。” 我歪着头认真地说,那时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表情里的怔忪,因为脑子里始终晃悠着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的名字:洛城。 我竟然听了一遍就记住了,估计许先生知道了会气得他那双文人目翻白身亡。 一样,是之前我列出的三个事实中的第一点,明明就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的:第一,你是昨天溺的水;第二,是我救你上来的。 洛城啊洛城,你说,我多强调下是我救的你,你是不是会在“无以为报”后面加上“以身相许”呢? 想是不会的,还是不要犯傻了。但我这颗砰砰乱跳的心,好像想为你做些什么。 我能为你做些什呢? “笃笃。”敲门声传来,一连两声,一连三声,可是迟迟没有人推门进来。 不用说,肯定是小白那家伙。 “我出去一下。”将书往桌子上一放,我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推开竹门,就看见小白远远地倚在一边的竹墙上。 想想这整间房子都是他在照料着的,一身白袍子不知是怎么保养的,怎么可以干净成这样。下次一定要倒点汤汁上去,看看那衣服是不是真的有可以自我净化的能力。 “小白,要不要那么怕羞的。”我走过去,戳戳他的脸皮:“嫩是挺嫩的,不过好像没有那么薄吧。” 小白伸手抓住我的手指,不让我再对他的脸为所欲为,一双杏眼淡淡地扫向我:“那人可以走了吗?” 我瞪他一眼:“你昨天就要那姑娘把他背走来着――干嘛,你和他有仇吗?”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扭头即忘,不如各自早奔前程。” “但好像对我来说不是路人哎。”我捂着胸口装正经:“三天,我遇见他三次,虽然次次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每次这里都会砰砰砰加速。我的心脏用它的运动量告诉我,他对我来说应该很重要。” 我有点分不清,自己是正经装不正经,还是不正经在装正经。估计小白也不是很清楚,但他一脸萌呆萌呆地伸过来的手还是被我及时打掉了。 “你干嘛?”我双手护在胸前,一脸警戒地看着他。 “想看看你不是真的是有心的。” “去,一边呆着玩去。” 对于明明比我大却总是被我当小孩对待这件事,当事人很不满,每次都会眯着眼睛一脸危险地向我靠近,想要以身高证明一切。而这时,君墨染是最好挡箭牌。 我向着外头大喊:“君墨染,小白叫你抓几只蚯蚓来给他家的风铃草松松土。” 小白的脸当场就黑了,抿着嘴转身跳下竹楼,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于给风铃草松土这件事,其实是有典故的,所以小白的反应会那么大。事关他们两个的私人恩怨,但小白死也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据君墨染洋洋得意的小道消息,是小白开罪了他,所以他就很不客气很小人地报复了一下。但力道没掌握好,结果好像有点小小的后遗症。 反正现在只要一和小白说起这件事,他就立马和你翻脸,效果特别的立竿见影。 “等等,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不是你叫我一边玩去吗?” “……但我饿了。” “……想吃什么?” “我要无锡排骨,蜜汁鸡翅,豆腐丝球,洛河冻饮……”我咬着手指头用心想着,忽略某人脸上的一头黑线。 “陌凉初,你明知道我做的只有绿豆粥能吃,干嘛每次都报那么多菜名。” “我怕下次墨染来了,一时会不记得想吃什么,所以每天练习下。”用手杵着下巴,我笑着对他眨眼睛,你明知道自己只会做绿豆粥,还每次都要问我吃什么,我不过是配合你的多此一举罢了。 小白不会烧火,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追溯到他的父母身上,但鉴于他是孤儿这样的事实,无法百分百确定他的父母亲不是食神之类的人物,我只能说这绝对是天赋的问题,不能强求。但可怜的是我也不会烧火,而这片沿水缘方圆十里除了衙门和我家,估计只有一个孟学馆算的上有人烟,孟学馆的文姨做东西是挺好吃的,但是经常都是不在的样子,买个吃得还得走到十里外的小镇。 我真觉得灵水的城镇布局真的是很有问题,你有见过哪些地方专把衙门和书院这样的公共设施往没人的地方搬的? 再推门进去,他已经从榻上起了身,背着手看我挂在墙头的三幅画,听见门开的声音才转过头来对我礼貌一笑:“打扰姑娘多时了。” “你要走了,应该不是去找那位姑娘吧。”我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翻过杯子倒了水边喝边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拉开凳子坐在我边上。 再翻过一个瓷杯,顺手给他倒上水,我视线盯着那个大肚茶壶精致的蔷薇花纹出神:“你不会去找她的,因为你喜欢她,不希望推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所以你是要回訾蔑城负荆请罪是不是?” “不是。”他抿了口水,说话时的眼神坚定:“我要去姑虚。” “姑虚?你打算一个人去?” “嗯。” “你家姑娘都逃走了,你去好像没什么必要吧?” “……” “难道,你是要代你家姑娘嫁给吴念?” “……” “可是,你不是男的吗?” “……” 也许我的问话有点不太靠谱,所以他选择了结束“为什么去姑蔑城”这个话题,直接切入他刚刚说的“要走”的主题:“陌姑娘,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先告辞了。” 可我不想你走!去姑虚不就是去送死,你是我好不容易遇见的,怎么能就这样放手。如果就这样让你走了,可能以后一辈子的时间,我都见不到你了。 我一急站了起来:“等一下!不可以!” ------------ 第五话 更新时间:2013-12-17 我一跺脚慌忙起身叫道:“等一下!不可以!” “阿初姑娘,怎么了?”他对我显然是过激的反应略微有些惊异,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略带疑问地看着我。 踌躇了好一会儿,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留下他的理由。 我只好皱着眉头,装得很严重的样子说:“现在的状况是――你绝对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刚和小白要了两碗绿豆粥,我吃不了那么多的。” 虽然很心虚,但我还是说得很理直气壮,顺便补了句,像是对他说的,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浪费粮食是很不好的事情。恩,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有些时候,我的话不是很靠谱。 但人的一生要说上成万上亿的话,每句都要靠谱的话,那得活得有多累,至少――我的目的达到了,那句不靠谱的话还是很靠谱地把他留了下来。 但是,就算我骗他说明天的后天的晚饭都准备了好了,这样又能留他多久呢? 小白见我一脸沮丧的样子,估计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话也不多说,把盛着食物的盘子递给我:“他不可能留在这里,即使我答应,他也不会愿意的。” 喂喂喂,就不能稍微顾及下我脆弱的心灵,要不要这样一针见血的。听了他的话,我更沮丧了,轻叹一口气,端了盘子就往回走。 “但是,你可以选择跟他走。” 小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似乎是犹豫了很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的。 “跟他走?” 我一怔:“你是说离开灵水城吗?” 离开……灵水城?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爷爷要体谅,娃娃要体谅,甚至不止是自己的娃娃,自己的爷爷。圣人要想的东西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没有考虑到少说些名人名言呢,这都不知害苦了多少的学生呢。 “哎!”我打了个哈欠,故意加重声音叹了口气,很顺当地歪倒在身边的人肩上。 君墨染伏在案子上,聚精会神地临着一篇《爱莲说》的正楷,被我压得手一抖,笔落得重了点,墨印瞬间染开来,弄坏了一副就快要写完了的好字。 他用一只手支着我的额头,推离他的肩膀,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明明还是棱角不分明却漂亮得紧的小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阴冷:“陌凉初,你是故意的。” 我忽视他毫不置疑的陈述语气,鼓着腮帮子将自认悠远的目光投向学堂外面的天空,故意转移话题:“唉,明明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差不多嘛,你说这些圣人,干嘛总同样的话变来变去的,害我要背那么多的东西。” “你是故意的。”他两手捧在我脸的两边,强迫我的视线转向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眨巴着眼睛回望他:“故意什么?” 君墨染全然没有被我无辜的眼神打动,冷冷的目光扫过来,看得我心里发慌,委屈地撅了嘴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说:“好啦好啦,我就是故意的,怎样!谁叫你都不肯帮我,小气鬼!” “背书这种东西,叫我怎么帮你。” “先生那么喜欢你,你忽悠得她去了我的作业不就好了。” 他不说话的脸上分明写着“你无理取闹”五个大字,我虽然明白自己的确是无理取闹,但还是很理直气壮地看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怕了你了。” 拿起我桌上点了彩墨用来给书本涂鸦的笔,三两下他就将手上那幅画的墨渍晕成了一幅水墨莲塘,他又补足了剩下的文字篇章,然后才自顾自走了出去。 小气的家伙,这就生气了的? 待他回来时,我已经是扒着双手伏在案子上,将一场美梦演绎到了尾声。 朦胧间睁开眼睛,却看见他也侧着脸趴在我的身边,一双桃花眼直直盯着我瞧。 我擦擦嘴角的口水,懵懂间忘记了刚才的嫌隙:“君墨染,我想吃冰糖葫芦。” “走。”牵起他伸过来的手,我提着裙子,两人一起往外跑。 “先生说你不用背书了。” “真的啊?君墨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她只是给你换个作业罢了。” “无所谓啊,只要不背书就可以了。不过――你是怎么和先生说的?” “智商太低,不适合背那么高深的东西。” “……” “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 “解决一篇文章的时间够我写一本书了,效率过低。” “……” “即使这天背下来了,明天不是一个字都记不得了,就是弄串了。” “……” “胡乱阐释经典,还喜欢显摆,背得越多,越容易丢她老人家的脸。” “……” 控制住心底翻涌的怒气,慢慢停住脚步,又把手从他的手心挣脱出来。我抿起嘴巴,一言不发地望着一旁几株刚露了粉红色尖角的四季莲。 春天的阳光打在身上,痒痒的懒。通向镇子的小道上满是不知名的碎花,叫人遥想那遥远的年代里“陌上花开缓缓归”的缱绻。左侧是通往灵水的溪流,水面很宽却并不深,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偶尔几尾浅色的游鱼围着水面上的荷叶游上一圈,突然加快速度游戏般追逐着逃开了。 君墨染回过头来看我:“生气了?” 我也不搭话,自顾自走到溪水边,挽起裙角,去撩那一株小荷。 墨染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当心!别掉下去了。现在的水应该还是挺凉的。” 我不说话,只是眨巴着看着他。 娘亲说,从生下来在襁褓里开始,我就是笑得比哭的多。而小白总说我不说话不笑的样子,比别人生气的样子更加的可怕。本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的,但渐渐发现,每每做出这副表情,哪怕是小时候骄傲得很少用正眼打量人的君墨染,也是不敢招惹我的。 他摇摇头,无奈地将我推到一边,自己俯身去摘。 就在他的手刚要触到荷花的时候,我笑了,身子前倾,双手用尽力气往他背后一推―― “哗啦!” 落水的声音清脆,溅起的水花溅湿了昨日才换上的碎花衣衫,打在胳膊上和脸上的水珠的确有些凉,但一瞬间的内疚和担心马上就被墨染的目光打散了。 干嘛,有必要那么凶么~~ 我很坦然地蹲下身去,用手支着下巴,弯起嘴角看着他说:“你说的没错啊,但我不仅喜欢‘胡乱阐释经典’,还喜欢‘身体力行’,印证经典的正确性。” “那你现在验证的是哪句话?” 他索性就那样一手撑地坐在水里,水面正好掩过他曲起的膝头。他用另一只手拿开头上顶着的一根水草,一身狼狈的样子反而没有了原先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只是脸上的喜怒委实难辨。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我笑眯眯地说。 “鸭?”他眉头一挑。 “‘旱鸭子’不也是鸭子?”我指着他的鼻尖。 不好! 看他万年冰山的脸上突然勾起嘴角来,我便知道大事不妙了。刚想起身往后躲来着,哪知反应还是慢他一步,被很不厚道地一把揪着手拉下了水。 ――可怜我才穿了一天的裙子。 “君墨染!”我紧紧揪着他的手臂气得咬牙切齿:“你还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被气得“睚眦必报”这个词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只好说:“真是狗咬你一口,你还一定要咬回来!” “不是什么样的狗都能咬到我的,我也不是什么样的狗都会去理会的。” “……君墨染!你个小气鬼,让我一次会死啊!一点君子风度都没有。”我嘟哝着甩开他的手。 “是‘鱼’先知。”他突然来了一句。 “什么?”我一怔,没有反应锅来他话里的意思。 “春江水暖‘鱼’先知。而且――”他眼眸里带出狡黠的笑来:“这才叫做‘身体力行’。我不过想叫你体会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肩并肩躺在路边的草丛里晒太阳,草地上刚钻出脑袋没多久的草儿柔软,但扎在背上还是有些痒痒的疼。但这时的阳光实在是太舒服了,所以也懒得动,不管不顾得躺着。手中拿着两串刚刚以湿漉漉的可怜样儿骗来的糖葫芦,我啃得不亦乐乎。君墨染讨厌粘牙,好说歹说才咬了一小口,但脸立马就臭了。 哼,我还觉得给你吃浪费了呢。 “有我在你身边,我会的东西你如果学得那么痛苦就不需要学了。”他突然说。 “这――什么意思?”我停下手,一时有些茫然。 “字面的意思。” “字面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以后我要娶你为妻。” “……我怎么没看出字面里有这层意思。” 差点被一口噎着,我吐出嘴里的果核,一个骨碌坐起身子来。 “所以说你智商低。”他抬起一只小手挡在眼睛前,遮着太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 第六话 更新时间:2013-12-18 “……我怎么没看出字面里有这层意思。” 差点被一口噎着,我吐出嘴里的果核,一个骨碌坐起身子来。 “所以说你智商低。”他抬起一只小手挡在眼睛前,遮着太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知道欺负我,我、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那你回去背书好了。” “……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嫁给你我不是要离开这儿了,我才不会离开灵水城呢。”我嘟囔着咬着竹签。 “那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呢?” “才不会呢!”我赌气地说。 第一次见到的君墨染,真固执得像一块石头一样。即使湿透了瑟瑟发抖,也不愿换上母亲拿来的衣服。他说,这不是他的衣服,这里也不是他的家。有一天他是会回去的,回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去。 这不是他的家,总有一天他是会离开这里的,这样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的不留情的话,真的很叫人伤心。但这里是我的家,如果我不能叫他为我留下,为什么我要因为他而离开呢?这样一点也不公平。 “你也曾经说过你才不会吃黑黑的很丑的东西,可昨天你就吃完了文姨做的芝麻团。说实话,在你身上,我就从来不相信有绝对的事情。” 哪有这样看不起人的! 我一怒,张口就道:“我不可能离开灵水城的,不然,我就嫁给你好了!” “如果反悔呢?” “这辈子嫁不出去,不对,下辈子都嫁不出去!” “一言为定。” 我俯下身子,细细盯着君墨染瞧了一会儿,看出点异样来,大声叫:“君墨染,你脸红了!” “我没有。” “没有为什么用手挡着。” “喜欢。” “骗子。你让我瞧瞧……” …… 那一年,我八岁,君墨染十岁。那也是第一次,他青天白日地说要娶我。 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天的天气大好,手中的糖葫芦碎在嘴里的味道甜美得不可思议。 君墨染的脑子里要记着那么多的东西,经史子集,诗词曲赋的,想来,应该没有什么位置留给那时候的约定了吧。 端起桌子上的绿豆粥吃了一口,味道是不甜不淡,恰如其分。果然还是“术业有专攻”的好,就因为只会烧这一样东西,完全没有烧火天赋的小白,都已经能够把白水和豆子的比例、火候和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了。 我低着头,搅动着圆头长柄的白玉勺子,轻描淡写地说:“我有办法帮你,你可以暂时将我当做你家小姐,带我去见姑虚城主。” 他放下手中的碗,默默看着我,半饷才说:“我和姑娘只是萍水相逢。” “所以?”我安然地等待他的下文。 “你没有必要帮我。” “但好像是我想帮你,而不是你要我帮。我们都清楚知道你一个人去将会是怎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很少关注外面的事情,但姑虚嗜战的名头我可没少听说,得罪姑虚城主吴念,丢的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性命。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 眼睛里带着一股捉摸不透的意味,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都喝完了手里的粥,还装模作样地把随手拿起的书从头到脚翻了一遍。 他才说:“你要我怎么报答你?” 报答吗? 我的心里有些失望,总不能说“以身相许”吧,那样好像在威胁他一定要娶我似的。 其实,我更愿意他问我:为什么? 那样,我就可以义正言辞地说:因为喜欢你。 现在,我难道要义正言辞地说:报答是你也要喜欢我。 娘亲说,凡事呢,都别弄得太复杂,能解人疑虑即可,就别多此一举,再引出什么新的疑虑了。 想想我的这句“你也要喜欢我”也真够惹事端的了。得解释下为什么是“也”,再解释下我为什么喜欢你,说不定我还得解释下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喜欢别人的。 你看,有个长得还不错总是夸自己貌比潘安仁的小伙追了我八年我都没答应他,再说不定还得解释下,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而我又好像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 绝对不是三两句话那么好解决的,还是算了吧,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从来不是我的风格。 再想想,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喜欢女孩子太主动太直接吧。 而这个时候想帮他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经想要问自己 不过是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叫我心动的人,不想这样轻易地错过他,不想看他皱起的眉头。不过是想要找个借口,留在他身边罢了。 我抬起头,第一次发现武侠小说看多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让我模仿着故事里的场景说上句:“我暂时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他似乎想都没想,回答得干脆利落,只是静默了片刻,问道:“姑娘的……父母可会答应?” “父母?”我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姑虚城主有这样的癖好?新娘得带着自己的父母一起嫁过去?你要带我的父母一起去?” 一连三个问号估计把他问得有点木,他轻声重复着我的话“……癖好……带父母……不是,我是问,姑娘的父母可会答应姑娘随我一起离开。” 我张大眼睛,一脸认真地摇摇头:“当然不会。” 看他眉头又慢慢皱起,我笑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怎么答应。”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那姑娘,是一个人生活的?你……靠什么养活自己的?” “我?卖花。”我挠挠头,说话有点心虚。 他打量了屋子一周,平日里要用的简单物什,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窗台上一盆低垂着头的风铃草……房间看似平平无奇,但知道稍有点见识的该看得出,上好的细纹叶樟松木搭的床,千金难求的玉潇湘竹制的桌椅,用来种花的盆子也是温瑞如玉的“甜白釉”。 “想必姑娘卖的花――”洛城眼里含笑:“――不是一般人能买的起的寻常货色。” “对啊,我的花都是按照珍珠的价格卖的。” “……不知姑娘的花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 “嗯~~”我托着下巴想了会:“大概是经营战略不错的缘故吧,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样子。哦,我想可能因为我卖花送珍珠,她们觉得她们在珍珠方面还是赚了吧。” “……” 我从来没有出过灵水城,我说我是这辈子也不会出去的。 这一方面有和君墨染赌气的成分在里头,但也并不是全部。 对这一点,我的解释是:“我比较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而君墨染的官方解释,只竖起手指,用了一个字:“懒。” 我眨眨眼,狡辩道:“人生本来就是征途,无论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心安便得完满。” “但凡有点志向的人,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怎么会心安。” 我可不愿承认自己是没有志向的人:“精神和肉体,有一个在路上就可以了么。我是个热爱自己家乡的人,我的肉体选择留在这里保卫灵水城!” “难怪――”他拉长声音道:“你一上课就神游天际,原来是精神‘在路上’游荡。” “谁游荡了,我是在思考很深奥的问题好不好。” 他背着手俯下身子,笑着对倒躺在床沿举着书看的我说:“反正说得好听点是‘留恋故土’,难听点是‘胸无大志’吧。” 我怒得差点把手里的书向他扔过去,但一想到这本书是我的第三本课本了,再丢了的话先生绝对会挖个坑埋了我给那些书陪葬的。我小心翼翼地把书压平了放在边上,一个骨碌坐了起来,顿时是头重脚轻。 摇摇脑袋,清醒了一点,我左看看右看看,俯下身子捡了一双鞋就往他丢过去:“说谁懒呢!陌凉初的最高纪录,把传说中最能喝的牛饮草浇水浇到吐,连可以一年不喝水的仙人指路都养死的君墨染,你说谁懒呢?” 眼看该扔的东西都扔得差不多了,我解下脚上的红绳铃铛也往他身上丢。 君墨染随手一撩便接下了,他无奈地将绳子重新系回到我的脚上,竖起一根指头戳了戳脚踝处浅浅的一道疤,我一脚踹过去,正中胸口。 他干脆随势坐在地上,一脸幽怨地看着我,以两句话终结了这个关于“谁比较懒”的争论。 他说:“那盆‘仙人指路’我是花了两颗珍珠的价钱从你这里买的吧,只是随后我出门的时候忘记带走了,好像就摆在你那盆牛饮草的边上。” 他说:“我觉得在整个事情之中,我唯一没有做到位的地方,应该就是忘记说句话叫你帮忙照看下吧。” 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我歪头想了一会儿,慢慢举起书本挡着脸。 其实这不叫懒吧,只是会选择性忽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这都是从娘亲那里遗传来的习惯,想是改不掉了的。这样其实很好呀,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东西,每个都要放在心上,你以为你的心可以有多大。 所以在乎那些你在乎的东西就可以了,誓言约定什么的有时候小小地遗忘一下,上天也会很生动活泼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 第七话 更新时间:2013-12-19 我叫洛城给我半天的时间,用来去镇上买些路上备用的东西。 他的思维似乎一直还停留在我那些珍珠价的花身上,有些不解地问:“姑娘卖的那些花,难道不需要时间安排下?” 说那些花是我养的,实在是有点心虚。 我弯起手指,逗了逗窗前的风铃草说:“不需要啊,其实我本来也只是有事没事的时候浇浇水玩玩就好。” “……” “其实花也好,珍珠也好,还有这里的打扫啊什么的,一切都是小白在管的。对,还有我们刚刚吃的那碗绿豆粥,是不是很好喝,这也是他准备的。你没有见过他吧,其实,还是他背你回来的呢。只不过他比较害羞,不喜欢见人而已。” 我叫洛城留在这里休息,但他说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外出不安全。我三下五除二把干了的头发一束,冲他笑道:“你们好像一直认为我是男的哎。是不是,请叫我小兄弟?” 洛城摇摇头,还是拉我一起走了。 听说我要走,梅娘破天荒说要给我做五盒梅子酥带走,我高兴极了,不管不顾许先生的脸色,给了梅娘一个熊抱。 梅娘拿出我昨天给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的钱袋子,叹口气说:“果儿那孩子把他的糖葫芦都拿回去了,他只拿了一串糖葫芦的钱。” 我耸耸肩,数了六盒梅子酥的钱放在桌子上,梅娘自然没有拒绝,大方地扫进抽屉里,做要给我的梅子酥去了。 我拉着洛城的袖子,往外走:“我们再买些冰糖葫芦去。” 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今天竟然不是在他一直待得地方,这叫我感觉很奇怪。 难不成他知道我要来,怕我又白拿他的糖葫芦? 不可能,灵水城山明水秀\地大物博的,养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小气的? 怎么有不好的预感。 我怕洛城走得闷,便扳着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他一边倒着走,一边向他说:“洛城,你知道灵水城最美的是哪里吗?” 洛城笑着说:“最美的地方?我只听说灵水城是一步一景,步步皆能入诗成画,倒没有听说过哪里的景色是最美的。莫不是玉尾山上的百里石阶?相传那儿铺地的石阶蜿蜒百里,隐在草木间,看起来就像至上云霄。更有传闻说这些阶梯都是鲛人的眼泪幻化的,平日里看来与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但到了七月的流火之夜,便是灿若星辰,远远看起来好像一道星星汇起的清泉。” 我故作神秘地摇摇头。 “难道是镇子中心的那条水墨街?那外墙上的皮影戏雕刻的确是精美绝伦,利用太阳光的投影来演绎故事的方法也是妙极的。哦,对了,还有那门前屋檐下挂着的木头灯笼,看起来也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不对,你再猜?” 洛城笑了:“猜不着。都说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你又何必为难我这个来‘看热闹’的外人呢?” 我伸个懒腰,指尖正好碰到身边一棵大树的枝叶。我索性踮起脚间,折下一枝捏在手里:“好笨那,这都猜不到――那自然是灵水城独一无二的九曲十八弯的巷道。今天呢,就让我就带你好好看看吧。” 洛城看我说话时东张西望的样子,自然也知道我定是在找什么,但嘴上也不说破,点了头随我走。 青石板铺就的小道,深色的间隙里有翠色盈盈溢出些,六月的阳光打在这样的路上,有种流年似水的感觉。 “知道为什么巷子才是最美的地方吗?因为不管是九尾山还是水墨街,它记载的都是历史,是曾经的辉煌。再美,也是蒙着灰尘的,是不真切的。它们被人存放着,观赏着,被抬到纪念的位子上,远离了平凡的人世生活,早就死了,失去它们原来的意义了。而巷子才是灵水城的老百姓们生活的地方,哪怕是水边的的一块捶布的石头,它都是有故事的,而且是正在进行中的故事。” “就比如说……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巷子,名字呢,叫做浣纱弄,本来那里有一个大的染布作坊,后来,那户人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踪影。听说,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们家的正堂上多了一副壁画,画上的人正是那一家子……” “……是不是有点小恐怖了?实际上,他们好像是全家搬到隔壁的镇子上去了啦,现在那是一座空宅子,这儿的孩子总喜欢翻过墙去玩,我小时候也进去过,好像还闹过很大的乌龙……打住!我不想说这件事,有点小丢人……” “……什么?那棵?那棵树的话,恐怕是这里资格最正的老人了,传说是陌氏的先祖迁徙到这里来时栽种下的,相传是通往幽冥地府的捷径呢……好像开过一次花,是十多年前了吧,但我印象里没见过,这有些可惜了,听说会发出很亮的光,超级漂亮的……” “……这条呢,就是我刚刚说的最喜欢的苹花弄了,‘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听过不?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水塘,里面种了一些荷花,白色的很美……” 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扯着,我的眼睛却四处打量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甜的香味,我能很肯定这是冰糖葫芦的味道,但这香味的浓郁程度显然有些不正常。我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拐过一个转角,便是那个种满荷花的小水塘,雕刻简单古朴的石头围栏之外有一小块空地,那是人们平时用来摊晒谷子用的,每每到了冬天有太阳的时候,便是金灿灿的一大片,天是暖的,地也是暖的,舒服极了。但是现在,那地上已经是满目的狼藉了。破碎的果子,融化的糖衣,还有俯身在角落里一身狼狈的人。 哎,怎么又被揍了? 我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糖葫芦为什么会被我叫做糖葫芦,这其中是有原因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买糖葫芦,更重要的是他经常被人打得满身都是糖浆,看起来就像个超大号的糖葫芦。本来人背是常有的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问题是他明明长的就是一张不应该被欺负的脸。 “糖葫芦?”我小心翼翼地选着没有糖浆的地方踩下去,慢慢走到那倒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的人跟前。 我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本来一动不动的人突然像诈尸一样坐起来,一块青一块红,被揍得馒头似的脸上一片哀怨:“你有没有同情心的,别人都这样了,你还踢我。” 我舒了一口气,小心地领着衣服的边角蹲下,舔舔嘴唇说:“还有糖葫芦吗,今天我绝对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没有没有没有!都被人砸光了。”他没好气地说,看着满地的红色,眼里一片心疼:“太可恶了,又是拿了糖葫芦不付钱……我不过问他们要该要的东西,有什么错!” “恩恩,没错,错的是他们。吃东西不给钱的人该骂。”我一脸认真地附和道。 他鄙夷地看着我说:“你有时候也不付钱……” “……我这不是记性不好吗,再说了,我可没打过你。”这家伙还真记仇……我讨好地捏捏他衣服上一小块没有被糖葫芦染色的地方:“要不今天的都算我账上,你再给我做一点?我今天真带钱了。” “不要!”他别扭地挪开身子,动作过大,自己扯到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的。 真是麻烦的小孩。 我低头玩着手指,一下子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突然一双银边白靴缓缓步入眼帘,雪白的鞋边缘已然沾上了红色的糖浆。 抬起头,只觉得阳光真叫人晕眩,他说:“阿果的话,是他的名字吧?” 我点点头。 “好像有人在叫他。”他指了指我们来时的道。 “阿果?是你吗?”来人的脚步玲珑轻巧,一身简单朴素的麻料衣服,卷起的双袖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素雅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却是一双直直看着前方好像没有焦距的眼睛。 我戳戳他的肩膀:“喂,你的小女朋友来找你了。” 糖葫芦的脸瞬间便红了――被打成那样都那么明显,不得不说,他的皮肤真白。 他急忙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捂着受伤手臂,他镇定了声音:“小蛮,你怎么来了?” “我刚想到那儿洗衣服的,好像闻见有糖葫芦的味道,想来应该是你,就来看看。” “别过来!”看她想要走上前来,糖葫芦急了,连忙大声说。 小蛮一惊,停下了。 “我、我……”怕是不想叫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他哀求地看着我。 “哎。”我轻叹一口气,拍拍衣服站起来:“小蛮,你不能眼里只有情人,忽略旁人的存在吧。” 小蛮笑起来的眼睛弯弯,底下显现的小小的卧蚕,格外的动人:“怎么会呢?阿初今天是来买糖葫芦的吗?” “嗯那,我要出远门了,所以在准备吃的呢。我叫糖葫芦一定要给我做个超大的糖葫芦,结果他那个脑袋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硬是在地上给我画了幅糖画,刚才就是怕你踩着他才叫那么大声的。你说,这叫我怎么带走么?” “糖画?” “对啊。”我比划着指着身边的糖葫芦说:“那两个大苹果是眼睛,中间那块是鼻子,组起来是超级大的一头笨猪。” 糖葫芦有求于我,也不好回击,狠狠地瞪我一眼,做着口型对我说:“你才是猪呢。” 我也不理他,径直走到小蛮的身边,挽起她的一只手臂:“我不管,他这个我可带不走,作为他的‘两小无猜’,你得帮他赔偿我。” “我渍了丁香梅子,不过在家里,你要和我去拿吗?” “好呀。”我忽略糖葫芦一脸要杀了我的表情,得意地冲他摆摆手,还不忘当着他的面挽着阿蛮的肩膀说:“阿蛮你得答应我,好吃的话,让我全带走,不好吃的话全给他吃。” ------------ 第八话 更新时间:2013-12-20 “他的伤――应该没什么事吧?”走出许久,一直在前面的小蛮突然慢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双眼睛再不似刚才佯装的呆滞,或许是因为有了焦点,一下子便变得有生气起来。 “都是皮外伤,打他的人力道掌握得不错,打人打得挺熟练的,都没有伤到他的骨头,就是手臂上被石头划的口子有些大了,以后可能会留下伤疤。其它的,腰酸背疼几天的就过去了。” 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被她轻轻抓住,她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了。” “刚才么?”我耸耸肩:“虽然一直以来你都不拄盲杖,但以前你有个习惯,那就是走路的时候,总是沿着路旁,用手指轻轻点着墙壁走的,而且脚尖在落地的时候总是轻轻点一下再实实地踏上去。但今天有点不一样,刚开始只是一种感觉,感觉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后来看见你脸上的心疼,就更加确定了。这就叫做‘关心则乱’吧,真是,你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那只猪竟然没发现。”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我以为我的眼睛是你治好的。”她犹豫地抿起嘴,最后还是抬起头来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到。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开什么玩笑,王老大都说治不好了的眼睛,我这半吊钱的医术哪有那么厉害!” “可你却没有问我眼睛是怎么好的,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知道。” “那只是……”我只是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只想着显摆一下自己的观察力,然后就忘记问了…… “世上的人都说,灵水城里有个叫仙人隐的地方,住着的,是鲛人陌氏一族唯一的后人。形容样貌自然不必说,琴棋出众,书画双绝,一双巧手更是可以点石成珠,世上的珍草异树遍植谷内。此外,她更是孟三生孟先知的关门弟子,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甚至能借阅阎王爷的生死簿,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除了第一句话,听她这样的形容,我真不觉得这样的人与我有丝毫的关系。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是个传说罢了。因为住在这里那么久,从来都没有听见有人去过这个地方,直到一个月前――” 她停了停:“我在灵水江边上遇见一个人,她说她叫顾惜错,是灵水城原来的主人,她说如果我愿意,就可以帮我治好我的眼睛。” “顾惜错?”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不觉完全呆掉了,所以这是在我的地盘上冒充我“行侠仗义”吗?冒充别人的人不都是冲着干坏事去的,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我人缘好到别人做了好事都要推脱到我身上? “原本我以为她是你,因为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像。但现在想来,又是不同的。她说话时的那种自信与傲气是从骨子里发出的,但你的声音……很温暖。” 话锋一转,她突然说:“不记得认识你有多少年了,以前只是好奇,隔壁的李婶和街口卖酒的水三娘是那么八卦的人,别人家的鸡一天下多少蛋她们都知道,为什么就说不上来那个爱吃糖葫芦和梅子酥的小孩是什么来历。为什么镇子上的人对这么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的小孩会那么好,像我娘这样难相处的主,也会在做吃的时候念叨着‘给阿初留一份’。” 我慢下了脚步,看她渐渐走到前面的树荫里。 “后来,渐渐觉得,其实‘来历’有时候真不是那么重要的,因为每个靠近你的人都会觉得,能够认识你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阿蛮回头看我:“如果不是因为你要离开,我想我是不会说这些的。不管你是谁,灵水城离不开那个‘不知来历’的的有些小迷糊的阿初,所以你会回来的吧?” 一味承受着别人对我的好,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却没想过这样的暖意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出过灵水城,我的“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和君墨染的“懒”原来都不过是借口。 真正的理由或许是习惯吧。 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了这里的人们熟悉的脸,习惯了这里的美好,叫人怎么舍弃得了呢? 我说:“我这有点‘迷糊’的脑袋绝对不太适合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样夸张的形容。其实不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好的,只是因为对我来说,另外一个问题更重要。” “什么问题?” “你的眼睛,真的全好了么?” 她转过身来,笑着看我,将落下的一缕碎发拨到脑后:“至少能看清楚刚才那个根本不是什么糖画。” 千年的大树,早就不是几个人可以合抱过来的了。阳光经由树顶细密的叶子投射下来,斑驳的地面,闪烁的光影,一半似人间,一半似梦境。 她面着我们,闭上眼睛合十了双手。洛城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拉着他坐在最低的两只枝桠上,斜靠着树干荡着脚。 “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眼疾,我娘是绝对不会让我嫁给阿果的。” 我附和道:“你也不敢让阿果知道,怕他知道之后,认为自己配不上你,就不敢娶你了。” 她脸略微有些红:“下个月我们就成亲了,我打算当他掀起盖头的时候,就告诉他。” 我故意逗她:“你不怕他新婚之夜逃走?” “那我已经是他的新娘了,到时候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是逃不掉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冲她眨眨眼睛。 “秘密?什么秘密?” “阿果不是平凡人,他以后一定会干一番大事业的。” 我的一本正经反而把小蛮逗笑了:“好了好了,知道你嘴巴甜。” “我说的是真的!”我一激动,从树上跳了下来:“你仔细看他的眼睛啊,近看的话他每只眼睛里都有两只瞳仁的。‘双瞳奇贵’,这是古书上教的。” “没想到你还会看相啊。” “那倒不会……就觉得双蛋黄的肯定比一个蛋黄的鸡蛋贵一点……” “……” 看小蛮笑得花枝乱颤的,我忒郁闷了。 师傅上学的时候倒是教过一些,不过我对面相之类的东西真的一点也不感冒……所以上课的时候或是睡着了或是发呆,撑死算个“略知一二”,根本就称不上“会看相”。 “双瞳奇贵”的说法是君墨染教我的。他的本来目的是叫很讨厌吃鸡蛋的我,明白那些被我偷偷扔掉的双黄蛋的珍贵性。 那时候,君墨染已经在我的调教之下由惜字如金便得特别能侃了。一时出神,他已经由我扔的一个鸡蛋引申到三千公里以外的战事上了。 他是如何顺溜得扯过去的,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你说发生点洪涝旱灾什么,我还能理解为我浪费粮食的行为是天怒人怨了,所以出点“天灾”什么的来收我。但像战争这种“人祸”,还是距离我三千公里以外的“人祸”……总不会也是我扔了个鸡蛋挑起的吧? 但迷惑归迷惑,浪费食物是件可耻的事情,这一点我很是认同,所以也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很难得很虚心地承认错误。也许是这种承认错误的诚恳态度实在是太难得了,君墨染显然很讶异,再三向我确认是否真的听懂了他的话,没有曲解误解歪解什么。被他狐疑的眼神瞅得没有办法,我只好吞了一只鸡蛋来明志,他看我噎地半死不活了才端了碗水对我认错的态度表示了高度的肯定。 然而一周后,君墨染板着脸来找我:“你对村民的鸡鸭做了什么。” “不止鸡鸭,还有鱼。”我一见他这样问,就知道我的方法奏效了。 “……” “灵水城的鸡鸭的双黄蛋产量似乎有些过高,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我仔细研究过了,这和它们吃的东西喝的水有关……” “陌凉初!” 我被他咬牙切齿的话一惊,忙切入正题:“我在水里加了东西。半个月以内它们是不会生蛋的。” “你知道你这样做对于那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那天,君墨染这样说,目光冷冷的,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一样:“你是不愁吃穿不识人间愁苦的大小姐,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也都过着和你一样的生活。” 那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冷战,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半月间,我们在路上遇见,他都当没有见到我一样,抬着下巴擦着我的肩走过。 现在想想还是气人呢! 小气的君墨染,你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吗? “话说――”我冲着阿蛮问道:“冰糖葫芦有什么好的,你就那么喜欢他?” 阿蛮靠着树杆,怔怔的样子,不知想什么出了神。我静静地看着她,不想打扰她,半响她才说:“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只是有些人,遇上了,你就不想错过罢了。” 我一愣,随即转头看向洛城。他曲着一只脚,靠在树干上假寐。树叶缝隙之间透下光来打在他藏青色的长衫上,半是阴影,半是光芒,衣服上细微的折痕也都清晰可见。也许是累了,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叶子,挂在头发上了,他也浑然不知,安静得仿若和这树是一体的。 只是有些人, 遇上了, 你就不想错过罢了。 ------------ 第九话 更新时间:2013-12-21 看着竹门前挂起的牌子,我满意地拍拍手。 大功告成! 左耳边有人凑过脸来,仔细瞧了半天才问:“阿初姑娘,你这写的是什么字?” 我略有些欣慰地转过头去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的着重点是字呢?你知道吗,好多人都喜欢问我:你画的是什么的。” “画的话,以形表意,倒是很容易看出是什么。姑娘的这个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如果是字的话,光看表面不知道意思,倒也是很正常的。” “……”我扁扁嘴,不在意地耸耸肩,表示太学术不知道他说什么。 但我不能让他觉得我一点文化素养都没有的样子,所以而后,我又很耐心地向他解释。 “你不要看那中间大幅的东西,那分得有点开的笔画是条鱼,不过讲求的是神似,不能意会就算了,反正现在我给你言传了。” “不过就算不言传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用来练练墨水的颜色,看看怎么样的。” “至于我重点要写的字在边上,看见了吗?那个角落里,是我拿草根沾了墨写了很久的。” 我巴眨着眼睛,把字指给他看:“看见了没?”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地轻叹一口气,拿过我手上的包袱:“阿初姑娘,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走吧。” 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形修长,慢慢从屋檐下的阴影步进阳光里,背过手,我一字一顿地说:“陌――凉――初。” “唔?”他听见了,回过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我,阳光将他的脸照的棱角分明,清楚动人得都有些刺眼了。 “一直阿初姑娘阿初姑娘的,你好像一直都没问我叫什么。” 我背着手,脚步轻盈地慢慢走近他,脚上系着的红绳铃铛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音。 “我的名字,陌凉初。陌上花开缓缓归的陌,凉夜如初的凉初。” 七月的天气,明媚得有些刺眼,本来是一副外出游玩的兴致,可被这咄咄逼人的阳光折腾了几个时辰,连弯一弯嘴角的心情也没有了。 我所住的地方也就是被镇子上的人称为“无里地”的“仙人隐”了。要去姑虚城的话,在这里倒有条偏僻但快捷的出镇小径,知道的人不多,这还是君墨染无聊的时候说给我听的,但我从没有试着走过。一是我之前从没有想过要出灵水,二是中间隔了座海拔不算低的大山。 那座山就在我家的后面,绿油油的一大片,鸟语花香的,平时看着挺养眼的,但爬起来从不是看着的那么回事。 转眼就大半日过去了,但我踮起脚尖还可以看见我家房子的黛色瓦片浓缩成的精华一点,还是相当漂亮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舍不得家里的好,就会停下脚步来,拉拉洛城的衣角。 我很想说:洛城,你说我们走了那么久,我家窗子上的那盆风铃草会不会饿死呀,要不我们回去给它浇浇水再走?或者说:洛城,我总觉得我挂在门口的那幅字上的画是有点喧宾夺主的感觉,我怕君墨染那家伙看不懂,要不我们回去再改改? 可是,每次我打定主意这样说的时候,看见洛城额前渗着细微的汗珠,一脸询问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应该长大点了,他应该是很着急想要回去复命的。 于是,话到了嘴边又立马改了口:“洛城,你看我家的房子是不是很漂亮,外头是典型的江南的黛瓦白墙,特别是那屋檐上雕的灵兽,好像活的一样……” 洛城将举着手的我拉进树荫里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来,素白的颜色,边角上绣着龙飞凤舞的一个“洛”字,他细细印去我额上的汗,又将水壶递给我,才开口说:“洛城不才,没有姑娘的好眼力,是看不到百丈外‘活的一样的’灵兽的……” 帕子印在脑袋上的力道很轻,突然想到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体贴地对待一个杏衣的女子,但不同的是那时的他手疏离地搁在女孩身后半寸的地方,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而现在――他的手的力度很温柔,但眼睛里是满满的礼貌――而这份礼貌,我更愿意叫它疏离。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真正离他那么近呢? 我从他手中拿过方帕,抬起眼来,也学他的样子细细印着他额上的汗珠,他微一皱眉头下意识想要躲开却没有继续,只是微微眯了眼睛看我。 我红着脸,却很努力睁大眼睛装懵懂:“没关系,我细细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至少我是在你一丈之内。” 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面上的表情复杂得叫人捉摸不透。 我想,我希望他说些什么呢? 后来发现答案是意料中的没答案。我希望他什么都说点,又希望他什么都别说。 人生在世,就是这样的模凌两可。 不过这样也好,不论他说话还是不说话,都让我觉得盛夏光年,树影斑驳中的时光美好。 “现在日头盛,我们要不休息下,晚些再赶路吧。” “好是好,不过――”我吸吸鼻子。 “不过什么?” “再走几步,我们到前面去看看,我好像闻见有什么吃的――”我抽了几口气,用手揉揉鼻尖补充道:“――甜甜的。” 将三两桂花洒在已经盛凉了的酒酿圆子羹上,用墨绿色的手帕轻轻拭去外壁上的汤汁,阿九这才将微微笑着将白玉瓷制的碗轻声搁在他面前的案子上。 温诺捧着一本线装的古书,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温读,然而心思却早被那香气勾跑了。他流转的目光难定,此时抬起眼来看她,长相平凡但还算过得去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要不要表现得那么忧郁的,我煮的东西有难吃到这种闻了就想哭的境界吗?”她拿下他手中的书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你先尝尝看。” 端起碗来,勺子搅了搅。碗里的圆子玲珑可爱,扑鼻的香味动人,的确是叫人食欲大增。但他瞥了她一眼,还是装出一副吃不下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浅尝了一口,带着米酒的清香和圆子稠糯,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嘴里慢慢融化开来,好吃得他快绷不住脸上的“苦”字了。 在这次的任务里,食物和计划之间的矛盾总是叫他很忧伤,但作为一个很有经验的职业杀手,他还是很敬业很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虽然很依依不舍还是将碗重重地放下了――但他很注意拿捏力度,知道如何把声音砸得响亮又不将碗里的食物洒出来。 “不好吃么?”她有些不安,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楚楚可怜。 “……不会。” 温诺本来鼓足了勇气想说“是”的,可话快出口的时候自己改了道,人也像泄了气的皮球颓了下去。 果然!就算克服了味觉这关,还是敌不过她的柔情攻势的,再加上这扑鼻的香味……他再次拿起勺子端起碗来。 为了这罐酒酿圆子,他是看着她整整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的。本来是想借题发挥,心念若是以难吃为理由摔了罐头,她看自己辛辛苦苦一早上的心血就这样白费了,一定是会生气的。但那满满一罐可都是好吃的……自己果然是做不到啊……吃完了再说…… 阿九这才舒了口气,她歪头下巴枕着双臂坐在他身边,问他话的声音娓娓,讨好的意味毫不掩饰:“你说,晚上做什么给你吃好呢?” 他不答话,她也不在意,自顾自说:“蘑菇汤怎么样?木耳鲜笋?或者说,你喜欢昨天的煎炸豆角……” 搁在桌上的空碗再次发出瓷器特有的清脆撞击声,但这次碗里的东西已经吃得一点也不剩了,她闻得顿时停住了声音。 “阿九,”他酝酿了下情绪,装作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的样子:“你说过,七日过后,便给我还魂草。” “……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忘记。” “但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不是还有一晚上的时间么?” “可若欣她……恐怕撑不过今天了。” 她低垂着眼睑,搅动着罐子里的甜汤,声音里的温度立马低了下去:“生死由命。既然已经许了我七日,哪怕少一个时辰都是你违誓在先,我们的约定就做不了数。” “性命在你眼里竟比不过一场游戏吗!”他“盛怒”地将碗筷摔了,掉在地上的玉勺子砸成了数片,溅起的碎片划过的女子的脸颊,麻木过后只觉得是一阵刺痛,慢慢渗出的血迹却是绿色的。 温诺呆了一呆,他突然想起自己杀的第一个人。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身上,他梗着脖子想要装出冷漠无情的样子,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朦胧间他完全看不清那倒下的人最后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怨恨吗? 还是不甘? 什么亲情友情,不过是维系着人与人之间脆弱和平的丝线,经不住金银权势刀光剑影的一划便断了。弱肉强食,才是这世界的本质。想要生存下去,想要得到自己所要的,便要无所畏惧无所牵挂。 ------------ 第十话 更新时间:2013-12-22 什么亲情友情,不过是维系着人与人之间脆弱和平的丝线,经不住金银权势刀光剑影的一划便断了。 弱肉强食,才是这世界的本质。 想要生存下去,想要得到自己所要的,便要无所畏惧无所牵挂。 就在那一天,他哭干眼里的泪,突然对死亡有了全新的定义,他好像开始喜欢上这死亡的感觉了。从那早就没了声息的身体里抽出的刀子,连柄上都是鲜红的血迹,他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慢慢蹲下来身子,用那人的衣服仔细地擦拭干净。 连和自己同生共死十多年的所谓的兄弟都能杀,更何况是她――连血液都是不同颜色的异类。 杀了她,才能得到自己要的,不是吗? 温诺不动声色捏紧了手里淬了麻药的暗针,全身都戒备起来,但脸上依旧不忘装出一副因为闯祸而害怕极了的懦弱样子。 虽然楼里的援助还是没能联系上,但他不想再等了。 对于自己的武功,他从来是有自信的,但以前对付的毕竟都不是妖怪,所以这次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人和妖怪一样,都是情感的动物,愤怒是最大的力量,也是最容易叫人出错的东西。寻一个借口激怒她,才能找出她的破绽,才能乘她不备将她迷倒,才能……更准确地将那把用来弑狐妖的匕首刺进她的心口去。 他喜欢那种感觉,近距离地将尖锐的东西刺进柔软的身体里,感觉对方的血溅在自己的脸上、衣服上,一开始很温暖,慢慢的便是彻底的严寒。他喜欢看着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消失在自己手下,因为只有这样,那麻木的心才会有感觉,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怎么办?他好像有些……急不可耐了。 阿九抬起手,指尖慢慢抹过脸颊,颧骨位置的的伤口立马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血迹昭示着刚才的一切。 只是哪里还在疼呢? 明明两个人昨天晚上还是背靠着背,那样靠近地依偎着,度过了一夜。为什么,到了今天,一切都变了呢?明明自己那么努力靠近,他依旧把这当成一场毫无感情的约定…… 阿九有些委屈,将那熬了一早上的甜汤用力往外一推,凉凉地说:“炖什么甜汤,我真该炖了你,或是你的若欣!” 温诺脸上的神色微变,故意将手伸进怀里,紧紧握着那把一连在胸口温了七日的匕首。而另一只手扳在身后,指尖捏着的毒针蓄势待发。 遇见她的第一天,温诺就毫不掩饰身上带着的这把匕首。 在刀身的符咒花纹上镶砌蓝色绿色的小宝石,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华而不实的安慰品。装作害怕,将匕首藏在怀里,让她以为,这不过是寻常人护身用的普通武器。 的确,阿九看在眼里,一直觉得很好笑:我又不是人类,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被你的伪装蒙骗。 况且――真要杀我,那匕首管什么用? “好险那!哎,你们不吃可以直接给我么,摔了多浪费啊。” 陌生人的声音? 自己明明布了结界,什么人竟然还进得来? 阿九狐疑地转过脸去,却见一个瘦小的人儿抱着刚才差点摔在地上的盛圆子的大罐子,一只脚的膝头着地,身子半倒,若不是被边上那身形修长的男子拉了一把,想必已经栽个大跟头了。 “你们是谁,怎么能随便闯进来?”阿九本有些不悦的,但那穿着蓝衣服的男子打扮的小家伙长得可真漂亮,特别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好像能说话似的,这时候委委屈屈地看着你,叫人想生气都不成。一时间,仿佛入了魔障,无端生出无限亲切来。 “我啊,大概是上天派来阻止你暴殄天物的。”小人儿站稳了身子,一手还是抱着罐子不肯放,另一手拍拍磕在地上了的膝盖上的尘土。 “扑哧。”阿九笑了出来:“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是饿死鬼投胎的么,怎么抢食物还抢到人家家里来了。” 她吐吐舌头,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我们只是过路,谁叫你做的东西那么香,引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勾勾往这里跑。” “那倒是我的不对咯?” “对啊,而且你看,我还帮你救了罐子,所以作为补偿和报答,你得请我吃东西才行。我要的不多,这就可以了。”说着,她就将罐子搁在桌子了上。 温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哪里来的家伙坏我好事? “哎哎,住手。”眼看人就要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了,他领着小家伙的衣领,将他拉开点:“这里好像有两个人。” 他指指自己。 “所以呢?” 看她一脸懵懂眨巴着眼睛,温诺觉得自己有义务教教这个娃娃什么叫做礼貌:“作为客人,你是不是太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了。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没有一个人邀请你坐下吗?” 她的眼睛一转,脑袋也是一转,竟然轻易就从温诺手中逃了去:“那我当你这一句就是邀请我坐下了。” 温诺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心里确实是一惊,这人可不是看起来这样的弱不禁风。再看一直静静地守在她身边的那人,虽然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但作为一个杀手,他能很敏锐地感觉到他眼里那种不可琢磨的冷意,显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楼里派来的? 开什么玩笑,他立刻就否定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头儿小气吧啦的,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万两白银,又派两个大人物过来。 得想办法把他们赶走。 带着点儿赌气地从小家伙手里夺回罐子:“这是我家娘子做给我吃的东西。”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吃不完。” “吃不完是我的事儿,你们――”温诺指着她的鼻尖,弯着嘴角说:“――已经打扰到我和我的娘子休息了,当客人不受人欢迎的时候,应该主动点,自己离开,知道不?” 她摇摇头:“没听明白。” “……你不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明显了吗?” “不是很明显。” “我在很生动形象地下逐客令,你没看出来?” “没觉得很生动形象。” 看她又懵懂地摇摇头,温诺觉得这几日强装的温文尔雅的假面孔快崩不住了:我喜欢和我妻子两个人相处的生活,不喜欢有陌生人来打扰,所以请你们离开。” 阿九惊异于温诺的举动,几天来他总是一副轻易妥协的受气包的唯唯诺诺的模样,哪怕他再不喜欢吃萝卜,只要自己满怀期望地盯着他看,他还是会皱着眉头把那一大盘菜吃完。即使有时候对自己一点也不提关于还魂草的事情很不满,三番两次想要争论什么,往往一抬头看见自己一声不响的样子,气势就扁了下去。 现在他这么固执想要他们走,是不是……他也在珍惜和自己的最后这点时光呢? 快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温诺,下意识地扫了阿九一眼,看她嘴角勾起的一丝微笑,不觉愣住了。 叫他更愣的是,那小家伙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的一句话。 洛城推却了阿九的好意,捧着一杯茶饮,眼睛没有离开坐在对面的凉初。她呢,一碗圆子下肚之后,便开始明目张胆地打量起眼前这一双自称是夫妻的人来。 女子一身的绿纱衣清婉素雅,面貌灵秀,尤其叫人注目的是那双微尖的耳朵,白皙到几近透明,说不出的灵气逼人。那男子的长相在凡人之中不过算是偶尔,虽瞅着有些不凡的气度,但这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着有些别扭呢? “我们有那么好看吗?”阿九被她瞅得无奈了,她很喜欢这个小家伙,羡慕她给人的这种无端就想要靠近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面相上不像是夫妻,但站在一起的气场却很投合,感觉和月老的红线原则不符。” 温诺一滞,阿九则勾起了好奇心:“你还会看相?” 凉初一本正经道:“不会。” 她拍拍肚子,一脸好奇地问:“不过,你们刚才是为了晚饭吵架吗?” 阿九的眉头一挑,笑了:“也算是吧。” “那你们决定好吃什么了么?” 面前这女孩着实是奇怪,明明才相见不到一会儿,却感觉像老朋友似的,叫人很难拒绝她的亲近。 “蘑菇汤,木耳鲜笋,煎炸豆角,这些好像不行的样子。你说,这怎么办才好?”阿九一只手杵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不过还是个小孩,这夫妻之间的变扭问她,还能说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洛城在心里摇摇头,轻轻抿了口水。 凉初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咬着指甲说:“会不会是因为没有肉呀?” 他一口水噎在了当场,强撑着才没有发出声音来,再看她的表情,却是相当认真的。 阿九一听,竟然认同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她歪头仔细看着温诺:“我说怎么觉得他瘦了好多。” 一言不发很久了的温诺听得脸有些发青了,这话说得让他觉得她是真的想炖了自己,不自觉向后靠了靠。 “走吧。”凉初拍拍衣服站起来,对着阿九伸出手去。 阿九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去哪?” “准备吃的去啊!先说好了,我帮你想晚饭,你要多准备两个人的份儿。” ------------ 十一话 更新时间:2013-12-23 小院子是隐在竹林深处的,层层叠叠长出的竹子将房子周围挡得严实,只露出一条够两人并行的小道来,用圆滑的鹅卵石仔细铺成的路,一直蔓延到门前。 简单的三两竹屋围着一圈石质的外墙。摇椅、秋千,木桩子的棋盘,五根弦的古琴,哪一处不是精心准备的呢? 凉初收回投远了的目光,再看面前蹲在地上逗弄着一只兔子的阿九,对她的挑剔和耐心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喂喂喂,这只兔子总够白的了吧。” 刚才可是抓了好多的短尾兔了,可她不是说这只太丑了,就是嫌那只不够白。 凉初觉得自己也算个实打实的颜控吧,可和她比起来―― 她觉得自己都想对着天呐喊了:君墨染,你看吧,陌凉初其实也算是好养的! “可我们不会要吃它吧?”阿九捏着小兔子的脖子,拎起来抱在怀里,脸上满满的都是不舍。 “不然呢?除了兔子,前面倒是有只穷奇――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挑战它们的报复性比较好,以前我不过拔过它尾巴上的几根毛,它就把我养的蛮蛮给咬死了一只,不对,是害死了一对。我是不敢抓的,你敢的话你去好了。” “蛮蛮?” “就是比翼鸟。你不会没见过?” “我一直呆着山里,很少出去的,见过的东西不多,不过我有听说过。” “那挺可惜的。它们只有一只眼睛和翅膀,成双成对才能够飞翔,所以很多人都会叫它们比翼鸟。它们的羽毛可漂亮了,都是红色和青色的,我拔过几根,用来做书签挺不错的,我有带来哎,送你要不要?” 阿九摆摆手,比翼鸟一出,可是天下大乱那,哪怕是羽毛也是不见的好,她轻叹一口气:“比翼双飞,这可真是令人羡慕,一出生就注定不是孤独的,这样真好。” 阿九言语里的落寞,那是一种岁月沉淀的渴望。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埋下在泥土里的种子,经年的浇灌慢慢成长,慢慢的被时光惊醒了。复苏本来是美丽的一种,可是看见周围的一切都是与自己不同的色彩,成双成面成片,孤孤单单的只有自己独独的一点蓝色,绝世而独立。 孤独,不能说不是与生俱来的。 凉初很清楚地感觉到阿九身上弥漫开来的一股冷气,看她低着头,垂着的长发,遮住了半的脸颊,脸上的笑苦涩得紧。 她怀里的兔子似乎也感应到什么,温顺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身子也跟着轻轻颤抖着,扒着脚,急于从她的怀里逃走。 敛下身上发出的寒气,她突然笑了,抬起头来略有些抱歉地说:“它好像被我弄得很害怕。” 凉初捏捏兔子的耳朵,很认真地看着她问:“它是因为我们要吃它,那你的丈夫为什么那么怕你,你知道吗?” 阿九敛下眼皮,脸上没有了生动的表情,只是抱着兔子的手愈发紧了,有些自嘲地说:“大概因为我总是说要把他炖汤喝吧。” 她又想了想,慢慢蹲下,松开了怀抱,然后怔怔地看着那只兔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即使我不想害它,即使我真的很喜欢它,也是那么想要逃离吗?” “舍不得就放手,这样多好。其实它也许不是想逃离,只是在遇见你之前,它本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因为这短短的相遇,就希望改变它的一切。离开有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其实,你对它的好,你的喜欢,它都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是吗?” 凉初轻轻坐在她身边,用一只手掩着额前的阳光:“曾经听人说过,这座玉尾山是仙人的草药篓子,山里有只八条尾巴的狐狸,看守着山间所有的仙草。这八尾狐本是只善兽,以往碰见心诚的有缘之人,倒还帮着指明草药的去路。可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几年又有了新的传闻。你猜,是怎么说的?” 阿九不语,只是转过头淡淡地看着凉初。 “说这只狐狸在修炼第九条尾巴的时候,一不小心入了魔障。” “现在到山里来求取草药的人,倒是也能如愿以偿,只是晚上都被人挖了心脏作为交换的代价。” “你说这是一命换一命的因果之理呢?” “还是三人成虎,谣言可畏呢?” 凉初杵着下巴,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微微笑着转头扭向阿九。 阿九没有回答,她知道凉初的心里很清楚应该是什么样的答案。 虽然说感觉不到她说这番话有什么敌意,但阿九觉得有些事情,想不通就直接问比较容易:“普通人家家里怎么会养比翼鸟这样的预言兽。你到底是谁?这座林子我是设了结界的,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 “我?” 凉初揉揉鼻子:“其实我和你算是邻居那,我就住在这座山的后头,那里有个小小的山谷。结界的话,这种东西在我身上还没起过作用。” “仙人隐?你是鲛人陌氏一族的后人?” 阿九微微有些惊讶,但想了想还是点点头:“他们说鲛人一族有无端叫人亲近的能力,看来果然是不假。你这是要出山么?” “姑虚城主要大婚的事情,你可知道?” “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吧,只是大家都在猜新娘是谁。你是去贺婚的?” “算是吧……顺便讨要一个人情。” 贺婚? 凉初有些心虚,自己好像更像是去踢场的。 生气。 这是七天来,第一次觉得这个院子可以是那么有生气的。 看面前的两个女人,把院子弄得那么鸡飞狗跳,温诺发现自己竟然觉得有趣,而不是厌烦。 阿九和他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七日,听她抚琴,陪她下棋,看她荡着秋千,像她这样的女子,按说不管做什么,都是入诗成画的好景,哪怕是端端坐在那里,好像水莲花一般,本就不该是凡尘之物。 但有时他又觉得她是院子里栽的一束花,一棵树,你看得见她,也知道她在那,但时间一长却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似的。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受,有时候他甚至会错把那认为是习惯。 习惯? 这怎么可能。 他摇摇头,才七日,怎么可能就习惯了一个人在身边呢? 不得不说,她对自己真的很好,一日三餐总是亲自准备,吃穿用度照应得周全,自己要出门走走也从不拦――虽然,不管他怎么走,都绕不出门前的那片竹林。 但人世险恶,谁不喜欢在脸上挂伪善的面具,况且她是吃人的妖怪。谁知道媚人的脸皮下是怎样丑恶的一张脸,一切都是迷惑人的假象罢了。 今天便是游戏的最后一天了。 所以,一定要先发制人,尽快结束这一切。 这样想着,温诺眼里的光渐渐变冷了,胸口的匕首仿若会发烫,逼着他,逼着他做些什么。 一只手提着长尾鸡的翅膀,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横在鸡脖子前面,阿九转着脑袋找凉初:“你人呢?” 凉初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探着脑袋指挥:“对对,就是这样。” 阿九瞥她一眼,无奈了:“你就不能稍微站近点吗?” 向前挪了一小步,凉初用手比划着:“然后,一刀划过去。” “再近点是会怎样?”阿九一手叉腰,瞪着眼睛看她。 “我怕鸡咬我。” “鸡还怕你咬它呢!”阿九一脸质疑地问:“你真的会杀鸡么?” 这可是专业素质的问题,凉初可不愿叫人觉得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当然会。脖子抹一刀,然后放一碗血,再用热水褪毛……煮一煮应该就可以吃了吧?” “真的么?”阿九有些怀疑。 “嗯哪,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阿九眉头一挑,送松了翅膀,把鸡往凉初身上一扔:“那你来。” 凉初看那拍着翅膀飞扑过来的大红鸡,吓得一把揪着洛城就往他身后躲:“不要,不要,我只喜欢烤好的,不喜欢活的。” 洛城下意识地护人在身后,他还从没想过这趟任务还要应付这样的场景,这样鸡飞狗跳的状况叫一贯淡然的他也有些哭笑不得了。 他有些头疼地抚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秒,剑光一闪,旁人还没看清什么事,却已经听到了剑收入壳的声音。 再看地上的那只鸡,仿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瞪着眼睛微摆着头,但突然就瘫软下去了,血迹慢慢从它身下渗出来。 洛城向后微侧了头,拍拍身后紧紧揪着自己衣服的人说:“没事了。” 凉初蹲下身子,用一只手指戳了戳,才笑着回头对阿九说:“好了,这下子可以拔毛了。” “怎么拔?” “是不是应该先煮熟再拔的?”凉初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先问问洛城的意见比较好。 这下子洛城倒是松了口气,先前两人死活不让他们动手,说做饭是女人的活儿。但是如果照她们这样折腾下去,估计到了晚上只能吃内脏齐全的整鸡了。还是自己动手吧。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来,怎么样?” 阿九睁大眼睛,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 ------------ 十二话 更新时间:2013-12-24 阿九睁大眼睛,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 凉初则蹭蹭蹭跑到温诺的面前,仔细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干嘛?”温诺被凉初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起来……” “有话就说。”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弱不禁风好吃懒做的,你会弄吗?” “……难得我想干点事了,有你这样损我的吗?”温诺郁闷了,他以为自己装的这个温文尔雅的书生算是到位的,结果却被人形容得像个地痞流氓――而且还是个游手好闲弱不禁风的地痞流氓。 “是你叫我有话就说的。” “……下次,我会注意的。” 作为杀手,温诺贯来相信忍辱负重这四个大字,小不忍则乱大谋,服软认错,有时候是另外的一种坚持。从洛城刚才耍的那一手,就可以看出,这两个人都是不好对付的。如果不能除了他们,想要下手―― ――自己得想办法和她单独相处。 “总是让你照顾我,也该让你尝尝我做的东西了吧。”温诺走到她的面前,下意识地为她擦了擦鼻尖上的几点灰尘。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的笑容有些刺眼了,一如昨天晚上她睡着时候脸上的挂着的。哄她开心,从来只需要是自己的一点回应吗? 他有点无措地撇开了头,眼神略微有些松动。 他告诉自己:这是假象,是狐狸的媚术,你不能再中招了。 “这样应该能吃了吧。” 面前的大锅里冒出浓郁的鸡肉的香味来,凉初和阿九抱着脚就蹲在锅子前头,看着底下的大火。凉初好几次都想掀开盖子,结果都被阿九打掉了手。 “应该可以吃了吧。” 阿九的指头按着锅盖,格外认真地摇摇头:“不行,阿诺说要半个时辰以后才可以开盖子的。” “就知道听你男人的话。”凉初看她刚才从屋子里特意拿出来的小日晷,对她过分的认真有些无语了。 可当事人好像没听出这话里的酸,只当她夸自己,理所应当地点点头,阿九的淡然弄得凉初一点脾气也没有。 温诺寻思半天,突然对阿九说:“这附近应该有不少的山菇吧,加点进去味道应该会更好。不如我们去采些来?” 洛城伸手摘下凉初头发上的一根鸡毛:“刚才来的路上好像有看见可以吃的野菌,要不还是我们去吧,也省得你在这边不情不愿巴巴地等。” 凉初点点头。 跟着洛城往外走去,此时已是接近黄昏了。天气闷得逼人,天空中的云彩像是被撕破的棉絮,映着落日的余晖,泛着青紫色的光。 “你不是说有野菌么?在哪?我怎么没看见?”凉初原地转了一圈,却只见洛城站在路中间,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停下了脚步,目光一凉:“你发现什么了?” “竹屋周围,一十九名刺客,我想是奈何楼的杀手,武功都不弱。” “所以刚才你是故意露那一下子的?” “杀气很重,怕你被误伤,我们本不是他们的目标,我只是在提醒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他们还是埋伏在竹林外头的,后来是跟着你们进来的。” “阿九撤了结界,她是故意放他们进来的。”凉初喃喃道。 “结界?阿九是……谁?”洛城本想问是什么?但那样的一个女子,很难叫人用什么来形容。 凉初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听闻玉尾山有条八条尾巴的神兽,看守着山上所有的奇花异草。阿九,不会就是那只白狐吧?” 她能躲过那十多个杀手的刀剑,不算轻易,只能说避开还是有余的。 妖精毕竟与人类不同,即使像她这样练个功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也能够在这样以众敌寡的状况下保护自己――不能伤人,却也可以保证自己不被刀剑所伤。 那保护别人呢? 看那些黑衣人调转刀剑刺向温诺,阿九一下子就慌了神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明明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明明知道是他放的肉鸽引他们来的,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戏。 可他被误伤了怎么办? 如果那些人只是为了利用他,并不在意伤害他呢? 她赌不起。 温诺被她推着护在身后,看她一身的狼狈,划破的衣服口子一道一道,血迹氤氲在绿色的衣服上不见得有多少触目惊心,只像是被水打湿了一样,只是颜色略微深了点。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候了。不需要毒针,不需要伪装的害怕。因为她完全没有办法顾及到身后的自己在做些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是那样努力不然别人的刀剑划伤自己――哪怕是用她的身体来阻挡。 他承认,自己下不了手。等楼里的人来了再动手,等东西吃完了再说,过了今天明天还有明天……一次次的,原来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便已经动摇了。 遇见她的第一天,碧空万里。 这样美好的日头下却是处处埋伏着危机,隐藏着虚伪,真是令人讨厌的天气。 她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脸隐在树荫下,夹杂着阳光的刺眼,完全让人看不清面貌。他用双手护着脑袋,坐在地上,被她扔下来的一个个果子砸得说不出话来。 耳边却听她即使是粗着嗓子,吓唬自己的声音依旧是灵动:“我可是会吃人的妖怪,要命的快跑。” 他正寻思着怎么从这窘境中解脱出来。突然,世界安静了下来,没有东西再砸到身上来了,但他还是不敢动。 接着,只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匆匆渐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来。 周围都是参天的树木,叶子浓密,阳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她的那身绿纱衣鲜亮,被风吹着挽起轻柔的弧度。亭亭立在那里的人,笼罩在阳光里,绝世而独立。 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遇见的会是吃人的怪物,但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念头:那身衣服,真的很适合她。 绿色,的确是很适合她的颜色。这和她血液一样的颜色,将她的每道伤口都遮掩得小心翼翼的,看不见的柔弱,的确是完美的伪装……是了,伪装,一切都是伪装,什么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假象。 一切,都该结束了。 “小心!” 他牵扯过她拉着自己的手,调转位置,将背部对上黑衣人砍过来的剑,一手掩着她的头,突然就把她整个人护进自己的怀里。 身后的杀手虽然在一惊之下,立马收住了刀势,但还是在他背上划下一长道口子。 世界一下子收了声,全部都安静了下来。 他恍如没有察觉到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只是慢慢松开了怀里的人,嘴角勾起的笑追魂夺魄,邪魅得像是另外一个人:“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阿九睁大了眼睛,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十年前。 大暑,正午。 早知道,就不要瞒着那只狐狸自己跑出来了,这下倒好,困在这树林里,水也找不到,再被阳光晒一会儿,恐怕就要变回原形了。 好不容易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溪,阿九小跑几步,眼看快到水边了,却还是体力不支一下子瘫倒在了溪石上,身体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真糟糕,这样下去,自己死定了。 她在毒日下不知道呆了有多久,反正当有人来了的时候,她已经是晒得看不清眼走上前来的人的脸了,只是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是很舒服的那一种。 对,味道。别人认人看长相,她却喜欢凭味道。每个人,每只妖怪身上都有不同的味道,有的叫人想躲开,有的却叫人无端就是觉得喜欢。 作为一株仙草,她最灵敏的却是嗅觉,这似乎很违背常理。但这有什么,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作为山中唯一一株蓝色的草,独一无二是一种傲气,同样也是一种孤单。 但后来想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以后的她怎么能认出他来呢? 缘与劫,有时候真的只是一线之间的。 眼前这个味道很好闻的人,却是那么的傲慢无礼,冷哼一声,抬脚轻轻把她踢到了水里。 无论什么时候,她想起他的那一脚,真的是又羞又气。哪有用这样的态度做好事的! 虽然心里很不甘,但被水包裹的清凉感觉真的很舒服,朦胧中只听见他不屑的声音说:“这草药长得真丑。” 真应该让你看看我变成人形的样子。 那时,阿九迷迷糊糊的,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地这样想着:如果我变成人的样子,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好看的…… 十年后。 她拿篮子里的果子,一颗颗用力掷向树下的陌生男子。 自从那只狐狸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以后,山里的草药们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自求多福,自己保护自己了。 隔壁的那株整天乐颠颠的忘忧草,每天都在山脚下晃悠,它最拿手的是装成卖假药的老道士,将从“白胡子”和“腹里黑”那里骗来的胡子制成的可以延续人一日寿命的苟延丸,说成是包治百病的神丹妙药,骗得来人回去。 可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骗得了一个人,也骗不了一堆人,所以大家还是要各自寻找保命的办法。 阿九最惯用的戏码是“狐假虎威”,用这个办法,她已经成功吓跑了挺多人的。这天,她依旧是装得恶狠狠的样子威胁说:“我可是会吃人的妖怪,要命的快跑。” 却在下一刻愣住了。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抽抽鼻子,这似曾相识的味道,难道是…… 她欣喜地跳下树,向那人飞奔过去。 那男子被她扔得狼狈不堪,坐在地上,挡在脸上的手久久不敢拿下来。 她抽抽鼻子,笑了。 ------------ 十三话 更新时间:2014-01-07 刺在胸口的匕首的另一端,紧紧握在眼前这个嘴角噙着笑的男人手里。褪下了人皮面具的那一张脸俊美异常,冰冷的眼神,勾起一边的嘴角追魂夺魄的令人心惊。 不是一向知道吗? 懦弱胆小,从来都是假象,残酷,才应该是最适合他的表情。 他挥手,底下的一干黑衣人额首,瞬间消失在了屋子里。 “没想到杀你原来就这样简单,早知道就不用等这帮蠢货了。不过这几日,承蒙娘子的精心照料,倒也不算白过了。” 他轻轻捏起她柔软的下巴,凑在她耳朵边温柔地说:“你好像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淡定模样啊,看见自己细心照顾了七日的情郎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竟然也不惊讶。妖果然是妖啊,都是没有心的。” 胸口的匕首又被推进了一分,阿九咬着嘴唇,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说吧,还魂草在哪?”他轻轻靠在她的耳边,感受着温热的血沾染在自己手上的那种腥腻,,心脏好像被谁紧紧地篡住了,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真实得叫人想笑。他也确实是笑了,笑得眼泪都流淌下来了。 阿九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她分不清那眼泪的含义是什么,得手的喜悦?还是兴奋?他真的那么想杀掉自己吗?她努力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那张一直以来就像深深牢记的脸,但他却别开了。 “这房间的每个角落我都搜过了,还魂草应该就在你身上才对吧。”他松开匕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轻轻抽开系在左侧的衣襟带子:“那就不烦扰你给我了,我自己找。” 阿九抓住他的手,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轻笑:“怎么,你不是说,这七日里你是我的妻子么,现在这是害羞了吗?还是说,你还从来没让男人碰过?从来将别人的真心与生命当成游戏践踏,七日的夫妻游戏,你玩过多少次了。我本以为那些男子真是为了草药救人枉失了性命,现在看来,原来是红颜祸水,蛇蝎美人。” 她好想告诉他,其实对于她来说,这从来不是什么游戏,而是一个赌局――从没有想过要赢,却依旧下了重注的赌局。 阿九直直盯着他,因疼痛而紧咬的唇渗出斑斑的血迹,胸口的压迫与撕裂叫她难受得想要立马死掉,但她真的好想,好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的不忍来――她要求的不多,只要这样,只要这样便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有价值的。 推开他的手,她有些无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来,青花白瓷,不过略长过手掌:“这是你要的东西,给你可以,但必须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不觉得现在的状况,我完全可以选择不回答吗?”他倒也不急着从她手中抢夺,只是指尖轻轻划着她的手腕。 她仿若未觉,只是捏着盒子的手紧了紧,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悲。 “如果是问我为什么要杀你的话――老实说,只是为了还魂草,顺带除掉一只妖怪罢了。” 她忽略他言语里的挑衅和轻蔑,转过脸来看他:“你不叫温诺是么?” “温诺是乌魇城温府的公子,温家家大业大,仅此一根独苗,即使为了与白府交好,也不会把儿子送到这里白丢了性命。” “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都快死了,这重要么?” “很重要。”阿九的声音很轻,但格外的坚定。 都说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那想念一个连名字长相都不知道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有多少人尝过这样的滋味呢?只凭着那仅有的对味道的感觉,十年以来那样努力地保持着不要淡忘,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茫然与无助。 原本希望的是能够再遇见他就好,哪怕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 当真的遇见了,她便希望,能够和他相处几天就好,哪怕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 当一切都成了真实的,她便希望,他如果没有未婚妻就好。 贪得无厌的人总是会受到惩罚的。 看到他用来防范她的匕首,璀璨的宝石掩饰不住它本身的戾气。这是那只狐狸用来修炼的法器,能够助长他的功力,也是唯一能够杀死他的东西。原本被他封在冥河羽沉的守船人船底,若不以灵魂作为献祭,根本是不可能拿到手的。 花费那么大的代价……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杀掉自己的决心来的。本来,她还希冀着,那真的是为了防范自己吃掉他才准备的,可那总是围绕着竹林的杀手,有时眼里难以掩饰的冰冷的杀意,从铜镜里看见的背后的匕首的反光……明明抱了必死的决心了,为什么,会觉得那么不甘心呢?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贪婪的。 事已至此,那就让自己再任性一次。 能够把你真真的样子铭刻在最后的记忆里,能够牢牢记住你的名字……这是我最后的奢求。 “奈何楼杀手,苏夜。” 师傅说过,一个杀手的真名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因为被杀的人到阎王殿里告你一状,生死薄里你便会被做上不好的印记。但他突然就是很想告诉她,很想让她记住自己的名字。 “苏夜……这是你真正的名字吗?很好听。所以,你没有什么生病的未婚妻?” 他发现自己自始至终还是看不清眼前的这双眼睛,平静得好像真的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似的,好像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要杀她,好像――她是在用生命换自己真正的答案。 敛去脸上的嘲弄,他点点头。 阿九觉得好累,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一只手无力地揽着他的腰,感受着这最后的温度,最后的心跳。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在晚上静静伏在他身边看他熟睡的时候,在早上看他杵着脑袋对着那头的竹林发呆的时候,但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拥抱他,怕他会像那兔子一样急于想要逃离。她只敢轻轻用手指抚触他的睫毛,在他有所知觉的时候躲到床底下去,或是轻轻点点他的肩膀,摇摇手里的狗尾巴草看他大声打个喷嚏。 她松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轻声说:“那就好。” “那就好?”他摇摇怀里突然没有了响动的人,好像心里绷起的一根弦,被这样的一句话一拨弄,“砰”地断了―― ――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束,他没想过那个一生气就说要炖了他的人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是“那就好”? 什么叫做“那就好”? ------------ 十四话 更新时间:2014-02-17 “东西呢?”指向凉初眉心的剑被洛城挡开了,苏夜拦住想要进屋的两人。 阿九安静地躺在地上,她的胸前插着一把金色刀把的匕首,绿色的血迹隐在那身衣服里,给人雨水打湿的错觉。她的嘴角微微噙着笑,好像,好像在做一个非常美丽的梦。 屋子里是一幅打斗过后杯盘狼藉的模样,地上落着一张人皮面具,还有一个被打开的青花瓷的小盒。 凉初看看地上的阿九,又看看他,不语。 苏夜举起手里雕刻粗糙的木头簪子:“盒子里只有这个,还魂草在哪里?” 凉初不搭他的话,避开他,她慢慢走到阿九的跟前,蹲下身子:“狐狸在修炼到它们的第九条尾巴的时候都会遇上一个劫。必须找一个有缘人,满足他们的一个要求。但一旦愿望实现,它们便会失去一条尾巴。所以世界上八条尾巴的易得,九条尾巴的狐狸难找。” 苏夜打断她的话:“我要还魂草。” 凉初不理,依旧自顾自说:“玉尾山的九尾狐修炼了千年,本也是这样轮回的命运,但多年前,它碰上了一个女子,她说她的愿望是――它能获得自己的第九条尾巴。” “为了报恩,它离开了玉尾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妖怪挖心的故事开始在人群之中传开的。” “故事?”即使再不想知道,苏夜好像还是明白了些什么。 凉初心疼地抚着阿九的眉眼:“万物本性皆善,没有那么多害人的花花心肠。离开了神兽,山间修炼成精的仙草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所谓的食人心脏,不过是故作恐怖的谣传罢了,你听说过附近谁家遭过这样的事?” “阿九没有骗你,那盒子的确是用来装九转还魂草的,当你把手上的簪子刺进她的心脏,她就会显出原形了。” 凉初慢慢地拔出阿九胸口的匕首来,她的身上还有微暖的温度。 “下午的竹林,她告诉我说,你以为这七天对她来说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游戏,其实,她已经是用性命压了赌注给你。草木兽物修炼成精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每只精怪能克命的武器都是不一样的。她不是狐妖,杀狐妖的匕首能伤她,却是不能置于死地叫她显出原形,可是那把簪子却可以。你若一定要杀她,我没有资格阻止,我只想说,妖怪也好,人也罢,一生能找到几个真心待你的,惜取眼前人吧。” 苏夜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木头簪子:“我不懂你说的话。” “我说,那几个人是阿九放进来的;我说,她一直都知道你谋划着要杀她;我说,她多么希望你下手的时候会有一丝的犹豫;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 苏夜看凉初脸上难得的认真表情,他想到上午她俯身在他耳畔说的那句话。 她说:“你用最真实的感受说了最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 本该不屑一顾,却无端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脏。如果真的不在乎,为什么会在刚刚知道她没死的刹那,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呢?埋怨着心里的麻木与无感,却在它剧烈跳动的时候,固执着不愿相信这种状况的存在。 最后看穿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片子吗? “所以,她还没死?” “暂时而已。关键看你是要选‘雪上加霜’,还是‘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苏夜眉头皱了皱。 “错!”凉初早就从那动容的眼神中,看出苏夜根本就不愿阿九死。瞬间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又开始开起玩笑来了:“你应该干点‘雪上加霜’的事情。” “……” 忽略洛城和苏夜眼神里的惊异,她接着说:“你知道玉尾山为什么叫玉尾山吗?” 洛城接口道:“似乎是说山上有一处冰泉瀑布,水质寒凉,秋冬季节往往便结成冰柱的模样。” “你把阿九带到那里去,让她在水里浸泡数月,她的伤口会慢慢自我修补的。” 十天前。 温府后院书房。 桌上齐齐排着一列白银。 温老爷子背着手:“白家千金近来病重难愈,和犬子的婚事告吹的话,温家的损失可不小。听说玉尾山上的九转还魂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烦请先生扮成我儿子的样子,将草药取来。” 苏夜把玩着银子,低垂的眼帘不屑一顾,冰冷的声音无喜无悲:“好。” 第一日。 他装作那懦弱的温家少爷,被她吓得跌倒在地上,周围是滚落了一地的青果。他的手一直护着胸前的短剑:“我、我需要九转还魂草来救我未婚妻子的性命。” 她凑到她的跟前,眯起眼睛那样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好像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进心里去:“可以,不过,你得答应和我做七日的夫妻。七日期满我就给你还魂草。” 他很惊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本以为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先给自己还魂草,作为交换,晚上的时候来取自己性命。本来算好一切,他已经叫楼里的人埋伏在自己休息的客栈里了…… 这样一来――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日。 她一脸煤灰地将勉强看得出装的是道菜的盘子,怯生生地端到他的面前:“你尝尝,不好吃,就吐掉好了。” 他尝了一口,确实不是什么好味道,但还是硬着头皮扫了干净:“不会,还可以。”他暂时可不敢惹她生气,怕她真的炖了自己。虽说自己的武功不低,但她好歹也是只妖怪,没有援助之前可不敢这样轻易惹火她。 她看起来是那么高兴,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光彩琉璃。一直考虑着怎么杀掉她,他这时才好好打量起她来。 不得不说,真的很漂亮。 第三日。 躺在摆在阴影处的躺椅上假寐,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他暗暗思考着那些暗卫为何听到信号却没有出现。 她在前院抚琴,已经有段时间了。她弹的琴声音空灵,不像是人的十指与弦发出的,倒似门前的雨漏密竹,风吻低草。 他起了身,看她抚琴时的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有些失神了。 这样的她,真的会吃人吗? 一曲弹毕,她笑着站起身来,向前走去。他这才惊异地发现原来院子里还有两个人,小心贴着墙壁不让他们察觉。 她朝那穿得一黑一白的两个老人伸出手去:“白胡子,腹里黑,快点快点,说好的,一首曲子,一根胡子。我弹了十多首了,算你们每人八根好了。” 黑衣服的老头率先叫了起来:“八根胡子!你怎么比那神经兮兮的小子还黑,你是要做多少的苟延丸。” “四颗么,只要让那温诺的未婚妻撑过四天就好了。” 白老头则叹了口气:“玩火自焚,自掘坟墓。” “白胡子,别显摆你的四字成语了,我牙都酸掉了。” “草野莽夫,不可理喻。” “你学问高,还不是一棵萝卜。” “……” 第四日。 他要等天上鸽子的信号,怕错过,便说要在院子里下棋,她便陪着他在炎炎烈日之下。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怕热,不多久汗水就湿透了纱衣,但她也不管,任凭汗珠顺着鼻尖落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不管做什么事情,她好像都很认真。 她的棋术其实并不差,但总是在最不应该的时候落在最不应该的地方。 他不解:“你这是故意要输给我吗?” 她笑着摇摇手上的那棵棋子说:“才不是呢,只不过这块木头说,它比较喜欢那个位置。” 他不由自主笑了:“我看,你才是笨木头。” “谁说的!”她听了急忙争辩起来:“我才不是木头,我是……我是……” “你是什么?” 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突然换了话头说:“我说,你们是不是都很喜欢拥抱大树啊?” 头上的问号漫天飞,他无法理解她的话:“什么叫喜欢拥抱大树?” 她站起来比划道:“因为我经常听你们说一棵树怎么怎么高啊,一个人都抱不过来。” “……”他捧腹笑了半晌,所以最后没有等到鸽子的信号,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还是错过了。 最后回屋的时候,她在他身后呢喃着:“如果是的话,我会希望自己是一棵大树,一棵能让你一人拥抱的大树。” 第五日。 她坐在秋千上,风吹霓裳动,轻巧得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走的一般。 透过纱窗看向窗外的她,脸上的神色复杂,眼睛一直盯着手里转动的那只雕刻拙劣的木头簪子。 她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 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秋千。 她吓得急忙拉住了秋千绳,回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干嘛怕成这样。”他惊异于她的举动。 “没事。”她拉他坐下,自己却匆匆跑开了。 “怎么了?” 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坐在那里别动,敢动一下我就炖了你。” “……” 身后有人碰了碰自己:“你转过来。” 她从背后拿出一小束白色的小花:“我发现山下的镇子里的植物竟然连我们山上都没有哎。” “这是好像是辣椒开的花吧。”他对她眼里的“稀有植物”哭笑不得。 “辣椒?”她凑近闻了闻,顿时连打几个喷嚏,她连忙拿得远了些:“这花会让人生病,为什么那菜地里还种了那么多?” “这个不叫生病,叫过敏。” “为什么你都没事?”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让人过敏的东西。” “你的是什么?” “狗尾巴草。” “下次我去摘那个。” “……为什么?我得罪你了?” “不是,我是想知道看别人打喷嚏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心里暗想:我想知道现在的你再想什么,为什么你现在的眼神是那么温柔。 第六日。 她拉他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星星,清朗的夜色迷人,酒也醉人。 明明是她灌他酒喝,结果自己却醉得不省人事了,一直哼唱着的曲子听不出是什么词,却格外适合她微醺的声音。 她倚在他的怀里睡去,脸上挂着的笑浅浅的,不知那眼里的梦是怎样的一场。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在那小巧玲珑的嘴巴上印下一吻。 这是在做什么! 他立马回过神来,撇开脸去。 他告诉自己:这加快的心跳一定是中了狐狸的媚术。 明天,哪怕再没有把握,也要解决这一切。 醒来的时候,天才微明,她枕着他的手臂躺在石头上。轻轻翻下石头,她像以往一样伏在他身边看他,用手指轻轻抚弄他的睫毛。 他懵懂间觉得眼睛痒痒的,便伸手去挠,手在空中碰到什么微温的东西,下意识睁开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却听见“砰”一声响。 他俯下身子,却看见她半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额头。 “你怎么了?” “没事。”她绕着磕在墙上的额角,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看来钻床底都已经成为习惯了。 第七日。 他本期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但拥着好像已经死去的她的那一刻,嘴角伪装的笑再也勾不起来了,他突然很想回到遇见她的第一天。 那一天,碧空万里,她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脸隐在树荫下看不清面貌。她用果子一个个砸自己,吓唬说:“我可是会吃人的妖怪,要命的快跑。” 凉初在竹林外头静静地看着那场大火。 洛城走过来,拍拍她的头。 “这场火能骗过奈何楼的人么?” “怕是不能。苏夜没有完成任务,不管是什么原因,怕是这辈子都要被追杀了。” “那么恐怖?奈何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永远和你无关的地方,别想了,走吧。” “说说嘛,有什么关系……”凉初急忙跟上去,但想想又转回头去看,一脸落寞。 洛城以为她是舍不得阿九,刚想安慰,却听她说:“可惜了那只鸡,本来都可以吃了……” “……” ------------ 十五话 更新时间:2014-02-18 离开阿九的竹屋也已经是一日有余了,眼看便快到山脚了。 我的家还在山的另一边,不过早就看不见了。虽然有些不舍,但我咬咬牙,还是要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有些东西,看着它我会很留恋,但是一旦看不见了,即使知道它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我会果断割舍。 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那么多,我的生命是那么的短暂,总是回头会错过太多的东西。 我很贪心,所以我只珍惜眼前的。 撑着白伞,挑着树的阴影一蹦一跳的,洛城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每次见我看他时礼貌地冲我一笑,这时蹙着的眉头才会稍稍的舒展开。我不喜欢他蹙眉头的样子,所以频频回头看他,但这样不专心的代价是悲剧的——稍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头一拌,差点一个踉跄撞树上。 搭着洛城的胳膊,他看着我的样子有点无可奈何:“陌姑娘,是累了么?所以总是回头看我,是暗示要休息吗?” 这倒是个好借口,可惜被你说掉了。我现在总不能说,我觉得你笑的样子很养眼,所以想多看几次,这样一点文化涵养都没有,好像土包子似的。 我略一思索,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说道:“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频频回头看你,是在攒我们下一世的相见。” 也许是这次表白得太露骨了,他听了,稍稍有些不自然地撇下眼去。但随即又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姑娘是想多了吧,姑虚城主虽有嗜战之名,可对女子从来都是怜香惜玉的,就算被他发现了,也不至于……”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好像跟他说:我只是觉得吧,直到十八岁才遇见你,一定是上辈子我看你看得不够多。十八岁之前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却从来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姑虚城主没有看上你家小姐的话,如果路上你们没有失足落水的话,如果那一天我没有习以为常地到岸边散散步游游泳的话……我是不是就会错过你呢? 你知道吗?这对我来说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懂我眼睛里想对他说的话,不过他至少开口说了句我很赞同的话:“看来姑娘是真的累了,前面不远处便是城镇,我们找家客栈休息下如何?” 三伏天,大太阳当空照,少了山林的树荫,绝不是赶路的好时机。 看我每次到了客栈就抱了个茶壶不撒手的模样,洛城只好把赶路的时间调整到了晚上。 白天的时候,窝在客栈休息,晚上,背着包袱与他浪迹天涯。 这样的事,说实话,就算是干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 墨染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用他的话来说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用我的话来说是“你想早死早投胎”。 比如说,现在。 我刚叫店家在房间里置了水,刚从包裹里拿了盐与花瓣,撒进水里,用手轻轻搅了搅水,试了试温度。 刚解了衣衫,刚除下脚上的红绳铃铛,刚看着双腿在水中舒展成金色的鱼尾。 我刚小声嘟哝着“再晒鳞片都要掉了吧,真可怜”,刚心疼地把水洒在尾巴上。 “嗯,是可怜。”男人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戏谑的认真,说不出的熟悉。 “君墨染,偷看女人洗澡,是很无赖很可耻的行为。”我听见他的话心里的惊着实是压过了喜,止不住怒道。窘得脸有点红了,却还是要装作镇静地很利落地去扒拉屏风上干净的衣服,结果很不利落地把衣服掉进了木头澡盆里。 我扁扁嘴把湿衣服盖在身上,看他从梁上翻下来,慢慢走近我,脸上的笑意正盛:“我在你眼里什么时候正经过呢?” 我小心地掩了掩身上的衣服,侧了脑袋做出很用心思考过的样子:“第一次见面救你的那一次,你好像还很乖,被淹得话都说不出来,就知道死死抱着我的胳膊——怕水怕得很正经。我就奇了怪了,别人都是小时候皮长大了懂事,而你,小时候明明就是冰冰冷冷,说句话跩得要死的性格,怎么现在年纪越大越吊儿郎当了。” “……”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逆生长?” “……” “君墨染,你不会半路被人掉过包了吧。” “……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不是受你影响。” “我?哪有?明明还是挺文静挺温柔的好不好,就算不温柔走的也一直是小清新路线……”我有点底气不足,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看来,还是有些自知自明的。” 君墨染伸出一个指头触了触我的尾巴,我一甩,花瓣和水珠撒了他一身。他淡定地抹了把脸:“好咸,你盐是不是放的有点多啊——还好夏天干得快,不然你说我一穷人哪有衣服换啊。” “你个奸商,好意思说自己是穷人——不过,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不是说在策划一个和你人生息息相关的大案子吗?”我顺了顺微湿的长发,调侃道:“看见门口的木板了?所以来找我?担心我啊?” “不是。” “嗯?” “我恰好在这里休息,最近由于手头紧,不想付房钱,所以没告诉店家,宿在了梁上。本来打算要走了,恰好听见说有人要洗澡,就顺便欣赏下。” “那你是好走了……不过我要换的衣服湿了,手脚还齐全能动的话给我弄套衣服去~~” 屏风后穿戴好衣服,我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慢慢走出来。墨染靠坐在窗子上,一身青绿的长袍别样的张扬。说实话,他不插科打诨的时候,身上倒是有种从容不迫的气魄,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没显过土气或是雍容,倒是别有一番韵味的。 看见我出来,他故意斜着那双祸害人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吹了声口哨:“其实吧,还是不穿衣服的时候好看些。” “哦?我也觉我身材挺好的。” “……刚还想说你脸皮几天没见变薄了,原来是错觉啊。” “和某人待得多了,脸皮薄的话会身亡的。” 这真的不是我脸皮厚不厚的问题,想想如果是洛城说的这句话,我铁定脸红到说不出话来了。但现在对象是墨染,面对他,我需要很强的抗打击能力。 我倒了杯茶刚喝了一口,杯子就被他夺了去,只好再倒了一杯:“说吧,什么事。你个好几个月可以不见人影的大忙人,不会闲来无聊来找对手胡侃的吧。” “我自然是没那么闲的慌。只是听说从小打定主意老死灵水城的陌凉初突然转性了,觉得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场景应该来观瞻下。” “百年才会出一个活蹦乱跳的陌凉初,你平时就应该多来观瞻下。因为你要找第二个就得百年之后,等我再投一次胎了。” 嘴上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糟糕,他不会记起那个约定来了吧。 “哦,是吗?”墨染转着手中的杯子,我一直觉得看着就特别精明的脸上的笑愈发的玩世不恭:“一辈子么,那是有点长,我还真等不起。不过,你舍得让我等吗?” 我语重心长地教导他:“耐心是成功之母。” “……我怎么听说的版本是——失败是成功之母。” “……我记错了吗?”小声嘟囔后,我一本正经道:“我们要学习经典不能拘于经典,字词是表面的,我们不能那么肤浅,要知道背后的意义才是我们应该看重的……” 墨染叹一口气,一手有气无力地抚着额角。 我停下了声音,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我还没说完,你困了?” 他哀怨地抬头看:“你还真是不解风情。” 这和“风情”又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老实交代。” 他像小时候回答先生问题一样举了手:“我不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冲着我来的?难道这地方有金子捡吗?”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贪财。” 我点点头:“还有好色。” 君墨染极其有挫折感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我是来看你的梦中情人的。” “咦!”我一惊:“什么梦中情人?小白告诉你的?” “自从那一次我挖的蚯蚓埋了他的风铃草,你见过他给我好脸色看吗?” “那你怎么知道的?” “一见那个男的,我就知道了。” 一见那个男的,我便知道,你会很喜欢很喜欢他的。 君墨染的话依旧是七分玩闹的样子说的,剩下的三分认真如果不是衬上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黯然,谁又能听出来呢? ——更何况,此时的陌凉初正为自己看洛城的眼神是不是太……“不收敛”的问题而纠结得眼睛直往上头瞟,心思自然没放在君墨染的身上。 洛城。 墨染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人的名字,微微颌下眼睛来,嘴角那招牌似的笑叫人分不清是自嘲还是玩闹,刹那间,竟叫人想起小时候的那个他来。 ------------ 十六话 更新时间:2014-02-19 多年前,曾有个看起来是什么事都不懂实际上应该什么都懂的小姑娘,在先生布置的“仿照《出师表》写一篇文章”的课后作业里,交了一副画――剑眉星目的男子,衣角的蔷薇草描画得格外的细致。 在看见画几乎要吹胡子瞪眼的先生面前,她说:“我又不是男子,又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如此就算是写出什么开天辟地唯我独尊的东西来,也必然是拙劣难看的,那价值倒不如这幅画来得大。” 墨染看凉初脸上渐渐晕起的红晕,心里有些恍惚了。身上的这件广袖的蕾仙裙衬得她沐浴后的皮肤愈发的白皙了,微开的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没有梳理过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一长溜直直垂下来,在胸前打着微卷的弧度。 他喜欢看她不施粉黛的模样,喜欢看她发呆时怔怔的模样,喜欢看她狡辩时将“我错了”三个大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模样。 怎么办,好像真的是非她不可。 所以,只要把她留在身边就好。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既然已经决定这样做了,就不要后悔。 总觉得君墨染于陌凉初,就像是陌凉初于洛城。所以为了探求我在洛城心中的位置,我总是会问自己,君墨染在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青梅竹马? 四个字显得太暧昧了,而且对于我与洛城的关系来说,太不占优势了,可以忽略不计。亲人?如果亲人的定义是“有血缘关系的人”的话,两人貌似都不符合这个标准来着。如果亲人的定义是“想要亲近的人”的话,那两个人又似乎是太合标准了。 但君墨染和洛城,显然又有那么点不一样的地方。 算了,还是不想了。反正想不想得通,事实又不会改变,干嘛为难自己来着。 “阿初,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貌比潘安仁了。”墨染自从知道“貌比潘安”似乎市井之人的误传,就总喜欢用“貌比潘安仁”来显示自己的学问。 我也不打算太搭理他,随口说:“你身上这缎子不错,衬得你的脸贼绿贼绿的,衣服的晕染效果很好哎。哪里买的?” 墨染绿着一张脸走的,其实我想说的是衣服很衬人而已,哪知修辞运用得不是很好,“一语成谶”,真气得他的脸“贼绿贼绿的”。 不过很难说,我是不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子,就没人妨碍我和洛城的二人世界。 不过我还是要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君墨染是很忙很忙的人,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来买我珍珠价的花,我家的花买得起的人本来就不多,这是件很严肃不可以儿戏的事情。 ――不过,他这样的反应,到底是有没有记得那个约定啊? 暗红色的筷子上夹了剔透的水晶饺,在青白相间的瓷碗上方顿住了。本是要整个塞进嘴巴里的,但我想了又想,还是咬了一小口。真的是一小口,连馅都没有咬到――不过,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有饺子的皮很厚。 我咬一小口抬起头来看一次洛城,咬一小口再抬起头来看他一次。 也许是看的次数有些多了,洛城城显然有点无奈,在我一个水晶饺下肚的档子里,他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意思意思地问道:“陌姑娘一直看着我,难道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这怎么可能,看他那吃饭时文雅的样子,脏东西怎么有可能跑到他脸上去呢? 我将手中的筷子齐齐放在碗檐上,向着他倾了身子,悄声凑在他的耳朵边说:“其实是我想问你,是不是我吃得太狼吞虎咽了,所以食物粘脸上了,可是你又不看我,姑娘家的又不好意思明说,我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叫你看看我来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说话时的严肃不太符合语境,他第一次没有先有什么动作就笑了。真的,眉头都没有蹙一下,眼睛没有眯一下,身子没有停顿一下。 以前总是觉得他对着我的笑很朦胧,总是氤氲着一股雾气似的,距离很近,感觉却很遥远。现在的他眼睛亮亮的,我突然明白这之中的区别,一个是敬而远之,一个是想要靠近。突然觉得,仿若只是一夜的功夫,我们之间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 “是有脏东西,在这里”他很认真地看了下我的脸,伸出手指在我右脸上轻轻划了几下,很轻的两下,我的脸颊却随着他的手碰到得地方开始由内而外地一圈圈开始发烫起来。 这样脸会不会一边很红一边很白,要不要叫他左边脸也摸两下。我捧着脸颊,心扑通扑通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还好,两边是一样烫的,不存在对称问题。 店小二吆喝了声:“客官,您要的琉璃排骨……来、来、好了。”哪知随着脚步的越来越接近,顿挫有力、中气十足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最后还有点结巴。 我歪过头看他,他一会儿看看桌子,一会儿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到桌子上,还各个角度摆正好几回,然后搓搓手站在一旁,见我一脸问号地看着他,才恍悟过来似的,端了不久前才端过来的凉水,结结巴巴地说:“姑、姑娘,水没、没了,我、我去给你换一壶。” 不是刚换过吗? 我还没碰过,怎就没水了? 我环视了下四周,举起右手挡在额上,一脸哀怨地看着洛城:“我脸上的脏东西还没有擦掉吗?为什么他们还是这样看着我。” 洛城夹起一块排骨放进我碗里,一脸正色道:“姑娘这般的容貌,想不叫人注目还是有点困难的。” “以前都是女的在看我,看她们脸红,我觉得挺心安理得的。今天好像感觉不太一样,被他们看得我有点脸红了,感觉很奇怪。” “……前几天姑娘是男人的装扮,今天换了一身女装。我想,这就是差别。” 女装?我突然想到,墨染是把我带着的压在包袱底下的唯一一件女装给扒拉出来了。在我的眼里,衣服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只要好看就行了,不管男装女装明明穿在我身上都很好看呀,为什么效果却是那么的不同呢? 难道世上的人都是思维定式的动物吗?光凭衣服就可以来判断一个人是男是女? 我一脸认真地指着门前路过的一只小狗,托着下巴问:“洛城,我考你下,门口那只狗都没有穿衣服,你怎么判断它是男是女?” 他想都没想就很认真地回我:“不男不女。” “为什么?” “世上没有男狗女狗,只有公狗母狗。” 突然想到木兰诗中的那句话:“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低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洛城听了,说:“陌姑娘这般聪颖,想必是已经弄懂了男女之别。” 我哭丧着脸说:“没有,更晕了。性别到底有几种啊,又是男女,又是公母,又是雌雄的,竟然还不能套用!这世界实在是太复杂了,有时候还真不想懂。” 被洛城说漂亮,我特别的开心,所以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拉着他急急出了客栈。 小说中,总是有漂亮的良家妇女当街被恶霸调戏的场景。每次看到这里我就很心动,因为惯有的戏码里,接下来就会有英雄侠士出现,惩恶扬善,与那大好女子成就一段佳话。 大好女子已经有了,英雄侠士也早就在身边了,只是为什么该出现的场景没有出现呢? 对哦,恶霸呢? 我扫扫周围,摆路边摊的大伯嫂嫂们都在利落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想必恶霸再无赖在家还是父母的乖宝宝,晚上要按时回家吃饭睡觉的。又或者……是去什么阁什么院之类的地方了? 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陌凉初又一次将自己二百五的形象展现在洛城的面前:“洛城,是不是有什么阁什么院之类的地方只有晚上开的呀,机会难得,要不我们去逛逛?” 结果――竟然真的去了。 当我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时候,洛城挑着眉毛看着我,一脸的意味不明。但我还是从他意味不明的表情里看出了他想说的东西: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会想着去那种地方? 我难道能跟他说,我心目中的恶霸云集在那个地方吗? 傻子都知道不能,但我低下头,左手食指玩着右手的,又或者是右手食指玩着左手的,反正是很隐晦地说了:“好像那里晚上人挺多的样子。” “陌姑娘说的可是柳絮阁。想必是隔壁桌的那人说的晚上的点卖会入了姑娘的心了。姑娘愿意代替我家小姐随我去姑虚城,对在下来说犹如再造之恩。”停了停,他笑着俯下身来,摸摸我的头说:“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达成的。” 我看着他放大的俊脸,完全傻掉了。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柳絮阁”,什么“点卖会”,这部分完全是歪打正着。 而我的大脑完全忽略了他之前那句“姑娘”“在下”,只记住了他的那句“你”和“我”。这样的称呼是多么的美好,因为你把我们放得似是那么近,近的我都快无法呼吸了。 ------------ 十七话 更新时间:2014-02-20 紫韵镇柳絮阁 其实完全想不通,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地方,怎起了这样“清汤寡水”的名字。 不过,世间万象从来都不是用来想通的,而是用来记住的。所谓规律,所谓知识,不就是见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理所当然了。 就像我叫陌凉初,多少忧伤的名字,但和人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我告诉洛城我叫陌凉初,他就记住了,一直叫我阿初姑娘。 可见,名字,有的时候真的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可是洛城却看着牌子,轻笑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么,这个地方的女子得有些‘咏絮之才’,不然这招牌该砸了。” 我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名字还是很重要的,如若不能取得恰到好处,很容易被人看不起,而被洛城看不起,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拉拉洛城的袖子,我委委屈屈地说:“其实吧,我娘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吧,一点都没有和我商量过,想必她也想把我培养成名字里那样,安静一点,有文化一点,有女神气质一点,哪知道长着长着性格就长歪了……” “阿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他微微眯起眼睛,有些哭笑不得地问。 我细细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手,算了算了。 本想叫他给我改个名字来着,但那么久了他估计已经叫习惯了。 二楼雅间。 右手托腮,我懒懒地倚在桌子上,看楼下的轻歌曼舞演绎刹那芳华,薄纱飞舞间的物是人非述说得别致,只是美则美矣,却失了些什么。 “乌靥城紫韵镇的柳絮阁可是凭这一曲‘浮生惊梦’名动南城的,姑娘第一次来,竟连看的兴致都没有吗?” 台上的那身材面容姣好的女子,像她头上戴着的盛世牡丹一样,一个是在最瑰丽的时候被人摘下,一个是在美丽的时候倒下,一场惊梦结束了,凄楚了离别,恍惚了命运。 “‘浮生惊梦’么,倒是好名字。” 我继续懒着身子,随口说:“花朵在最艳丽的时候被人采下,它的美丽才能让更多的人欣赏到。美人保持自己绝世容颜的方法,便是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越是美丽的东西,越不适合被这样一遍一遍演绎,人都是贪得无厌的生物,眼睛一旦倦怠了,就完全不会顾及繁华背后的辛酸与落寞……我不否认这种美,只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而已。烟花易碎,美得惊天动地却转瞬即逝,这样实在是太残酷了,倒不如明月别枝惊雀,许我似水流年,采菊东篱慢慢品味。” 半饷的寂静,洛城怎么又只看着我不说话——是我又说了别人听不懂的东西了么? 隔壁雅间突然传来一人爽朗的哈哈大笑,我皱起了眉头,这里装饰得那么好,怎么隔音的效果那么差呢。 帘子一掀,一个穿着黛色衣服的人影闪了进来,飞快地坐在我身边的位子上,我的第一反应是君墨染来报仇了,逃命要紧!我赶忙闪身躲到了洛城身后。 “姑娘的反应还真叫人心伤呢。” 坐在桌子边上的人,毫不客气地把趴着的杯子翻了一个过来,倒水的声音随着杯子水位的渐渐上升而吊起。 我躲在洛城身后,观察了他好一会儿,虽然说有点像,但确实又不是墨染的样子,应该也不是会墨染易容或整容又或者易容整容失败的样子。我这才尴尬地咳了咳,冲那人笑了笑,坐回原来的位子上:“不好意思,我以为是一个认识的人,结果一惊就……” “在下天禾,刚在隔壁间听见姑娘的高论,实在忍不住想结识一番,所以叨扰了。刚刚是吓着姑娘了?” 高论? 呵呵,我是不是该回一句“谬赞”—— ——这样小说里的段子就齐了。 “……还好,就稍微条件反射了下。”我觉得是这次糟糕的初次相遇,注定了每次我见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条件反射下,这又告诉我一个道理,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很重要。 第一次见洛城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突然觉得那个搁笔的架子,那时候也不应该让给他。 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觉得应该换个话题,说什么好呢? 娘亲好像说过,熟悉的朋友之间聊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陌生人之间聊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文学自然是初次见面的人之间永恒不变的话题。所以应该说些什么呢? 天机书上的页码排列顺序混乱的问题? 神农百草集里未收入的草药有哪些? 还是换个通俗点的。 我说:“那个?我知道一本小说里形容过一条河,名字叫做通天河,你的父母是不是也读过这本小说,才给你取这个名字的呢?” “……” 天禾什么都没有说,或者说我没有去听。楼下传来的声音成功将我吸引住了,我探头向下面望过去。 什么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算是见识到了。若不是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些许鱼尾一样的痕迹,以我的眼光来看,她该是整个风花雪月中最美的一位了。想她年轻的时候,该有的岁月,必然是像诗中说的那样叫人艳羡。 她盈着一脸笑意,从容大方地拍了拍手,几个挽着随云髻的豆蔻少女鱼贯而入,手上端着的木盘被大红的锦帕遮了,那下面的想必就是这次的点卖会要点卖的东西吧。 “柳娘先在这儿谢谢各位官人的赏脸。” 缓缓一欠身子,声音优雅动人地娓娓道来:“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这老妪啰嗦,今个的点卖会,自然还是照原来的规矩。” 原来的规矩?什么规矩,这不是欺负生客么? 我不满地扁扁嘴,暗自有些不满。 洛城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柳絮阁的点卖会一年一次,也算难得,让我们赶上了。那锦帕下的东西,是柳絮阁姑娘们费劲心思搜罗的,大部分都是千金难得的宝物。但凡心动的买主,必须先缴了一旁姑娘的报价,才有获得宝贝的资格。” “资格?” “嗯。你交了钱,可以获得柳絮阁中的姑娘出的一个问题,你的回答让她满意了,就可以问她一个问题,若是她回答不出来,宝物就归你了。” 我一头黑线“……哪个奇葩出的主意,一听就知道是坑人的,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被骗,真是世风日下。” “……也有许多人对柳絮阁的这种做法有些不屑一顾,但柳娘解释说,这是为了防止宝物落到庸人的手中,掩没了光彩。”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所谓庸人呢,有很多只是不愿意显摆而已——不过就经商之道上来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收了钱不一定要给货,一本万利呢。我觉得我回去卖花的时候也可以用到哎,缴钱呢我就给你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出来就送珍珠,答不出来的话,就把花还给我,我的花也不愿意落到庸人手里……问题的话问什么好呢——有了,经典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洛城没等我兴致勃勃讲完就转过眼睛去,一只手微微抚着额角,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为什么啊,以前小白是这样,君墨染是这样,现在洛城也是这样。我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我还没说完呢。” 他轻轻压住我的手在桌子上:“别闹,开始了。” 大红的长裙及地摇曳,比嫁衣还要显眼三分,层层的纱幔掩不住胜雪的肌肤。容貌不是多少的惊艳,但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我看着这个女子袅袅地走上台,不自觉笑出声来:“倒是和我家的风铃草挺登对的。” 洛城对我没有逻辑的话好像开始有点习惯了,只是紧了紧抓着我的手,示意我看楼下。 那女子说:“阿枚手中的,是南荒炎火山的不尽木。岁寒天冻,燃之不尽。” 底下有人戏谑道:“听闻柳絮阁的筱枚姑娘,即使是腊月寒冬,身上也是如火一般……不知,是真是假。” 阿枚也不恼,勾了嘴角笑得风情万种:“这个的话——客官可尽管来试试。” 果然是风尘中的好女子,经得住调侃。要我,早脱下手里的鞋拍过去:你自己肾亏体虚弱不禁风,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么。 定眼看看那个“肾亏体虚”的家伙。 咦,那不是刚刚那个…… ……叫什么来着……通天河?他什么时候下去的。 见那姑娘这样说,他只是潇洒地扬开了扇子,没再说些什么。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抬了头看我,眨巴眨巴眼睛……老大不小的人了吧,这是在装顽皮还是在装嫩的……怎么感觉胃有点抽搐…… 原本以为通天河是冲着那块木头去的,冬天怕冷罢了,我也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场都要结束了,也没见他从腰包里掏什么钱出来。难道,他这么百米冲刺地下去,只是为了和那姑娘调一次情? 真没有诚意,你要博美人一笑,好歹也学下纨绔子弟一掷千金吧。好像那几个,看起来脸色红润血气过盛的都望着美人一脸涎水地交钱去了。哎,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钱抱不到美人,这世界很现实,你太天真就容易被淘汰啊。 ------------ 十八话 更新时间:2014-02-21 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估计表现得实在是有点明显,洛城侧头问了句:“怎么,你看上那块木头了?” “谁看上那块木头了,长的还没有你帅,四肢不发达也就算了,脑子又简单,以为几句话别人就会看上他了吗?爱情小说看多了吧,这思维,也太简单了。” 半响,没听见洛城回答我,我转过头去,眼睛里打了个问号:怎么? 洛城向右略倾了脑袋,显然在很谨慎地措辞:“很高兴,在姑娘眼里我比他帅。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说的木头真的是那姑娘手里端着的那块吗?” 不是,我说的是下面杵着的那块。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说:“拟人化手法,我比较喜欢透过现实看本质。” 上台的人果然算得上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阿枚姑娘的一个问题就叫他们趴下了,如果是像“庄生晓梦迷蝴蝶”这样谁是谁的梦的问题,不知道还情有可原,我也不知道,估计庄生自己也不知道。 可她说:“你知道你爱的人也爱你的话,是不是应该娶她呢?” 我一直以为像这样的场合之中,问的问题应该是哲理性的,至少,也该是学术性的吧,结果却没想到这样生活性,通俗化。 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 纨绔们还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选择应该只有两种而已,该与不该。只是话说的简单,后果不简单。如果说该的话,那姑娘又问:“你喜不喜欢我。”说不喜欢傻子都不相信,不喜欢你上来干什么,显摆自己家里有钱吗?而说喜欢的话说不准就得把她娶回家去。在这儿睡一个姑娘是小事,娶一个姑娘――保不定不知道会被父亲揍成什么猪头样。 终于有人开了口:“在下以为,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娶她为妻,只要能够在一起,何必在乎这些虚名呢?” “哦,是吗?”阿枚笑得妖艳:“但好像除了和尚道士,世人避不了落入娶妻生子的俗套之中吧,正室的位子又是留给谁呢?” “不该”这个答案显然被否决了,有不怕被家里乱棍打死的滑头分子接过话:“该,自然是该。” “既然如此――”阿枚挺了一下,慢慢走近那个小生。 我有些激动地摇摇洛城的手:“她会不会叫他娶她来着。” 洛城挑了眉头,回了声:“是吗?” “拭目以待,我觉得我的直觉每次总有一半是灵验的。” “既然如此――”她将纱质的衣袖抚上他的脸:“你不如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不肯娶我?” “他是谁?”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人恍惚地问,和底下八卦的人声合在了一起。 “顾往生。” 鸦雀无声。 一时间喧闹的楼里是鸦雀无声,好像这三个字便是让时间停止的魔咒,隐约之间好像还可以听见有人倒吸冷气的沉重。 “顾往生是谁?” 我冲洛城吐吐舌头。不好意思,作为女人,我很恪守本分,贯来见识短浅。 洛城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的确是灵验了一半。” “嗯?” “顾往生。奈何楼的头号杀手,传说见到他就能见到冥皇。” “不是吧,母亲说,死了才有可能见到冥皇,冥皇是很牛的存在,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凡人就那么轻易见到。” “……我想,那意思就是说他死掉了。” 没人敢帮她问问顾往生愿不愿意娶她,若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那尊大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南荒的不尽木失了买主,干巴巴的叫人觉得可怜起来。 阿枚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捏,很嫌弃地拎起它:“这宝贝卖不出去,也不过便宜了阿枚。只是阿枚好像没有用得着的地方,不如送于官人吧。”不尽木在空中划了个优雅的弧度,不偏不倚落进通天河的手里。 看阿枚执起裙角,颠倒众生地一笑,转过身离开,好像刚刚她扔掉的东西是白菜似的。 我看得下巴都快掉了:“我说那家伙楼上待得好好地,怎就下去了,感情有宝贝可以捡啊――洛城,要不我们也坐下面去,好不好呀。” 太微桓的相思豆,相爱的人各执一半,即使远隔天涯也可以通过豆子的颜色知道对方的心情;紫殇陵的守灵灯,可以看守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即使是人心;宇玄谷的百日念草,可以化作其主人的模样,作为百日的替身…… 东西倒是稀罕的东西,但是对于不稀罕它们的人来说,倒真不是太稀罕。 我的眼皮习惯性地打着架,周围的一切渐渐显得朦胧起来。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洛城指着我手中的鱼形青花瓷搁笔架,面上带着礼貌的笑说:“我家小姐喜欢这砚台,不知兄台可愿割让,在下愿出十倍的价钱。” 我指指我自己说:“洛城,是我。” 他笑笑说:“你是谁?” 我很生气,没有回答他,只是颠了颠手中的东西说:“我家阿初也喜欢这砚台,兄台我不愿意割让。” “哦,是吗?”他眯起眼睛,慢慢走近我。我以为他要来抢,固执地把东西拿在身后,抬着头撅着嘴直视他。 他越来越近,那张叫我的心无序乱跳的脸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鼻尖与鼻尖相触的时候,我觉得他这是要吻我。 身后有人喊:“洛城,我要的砚台呢?怎么还不给我拿来。” 是那个杏色衣服的姑娘,对不对? 我一咬牙,凑了上去,嘴唇触碰到一片温柔,好不真实,又好真实。 我一转身,指着洛城,冲着身后的女子说:“我家阿初喜欢这块木头,不知小姐愿不愿意割让――不愿意的话,我就不代你去姑虚城了。” 结果,洛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她的身边去了,那女子笑着拉着洛城的衣袖说:“你若不代我去姑虚的话,你这辈子就别想看见洛城了。” 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忧伤了。 我忧伤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洛城很淡定眨着的眼睛。 他指尖随意敲打着桌子问我:“阿初姑娘不知做了什么梦,又哭又笑的,着实叫我很好奇,不知道可否与在下分享一下。” 我懵懂着想了一会儿,用了一句话:“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笑说:“想必黄粱一梦,姑娘已然看透,明白世间虚荣,繁华易逝。” 世间虚荣,繁华易逝么? 十七岁的年纪的我看不到那么多。 我只知道这世界不仔细去追究的话还是很美好的,我只知道繁华易逝的道理是叫我们更应该去珍惜现在,我只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从前你眼睛里只有她,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那么好的我。 我回答说:“那没那么高深。我就梦里我买到了梅子酥,结果有人一定要和我争,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但是后来我的梅子酥自己和她跑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洛城听得很认真,我以为他听懂了,结果他说:“阿初姑娘的梦原来使用的也是拟人化手法――你怎么了?” 我捂着胃,趴在桌上,示意他没事。 其实我更觉得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现在的我有点害怕分清楚,究竟自己是庄生迷失在了蝴蝶的梦里,还是自己是蝴蝶梦见的是庄生。 当那柳娘说是今天压阵的宝贝的时候,我才刚从和洛城无法交流的打击里回过神来,小小庆幸了下――在紧要关头醒过来了,不然错过了多可惜呀。 然而当宝贝亮相的时候,我却震惊了,自以为淡定的我从未有过的震惊。 这是要颠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吗? 红色锦帕掀起后,那珠圆玉润的,雪亮雪亮的,婴儿拳头大小的不就是我平时卖花送人的珍珠么? 柳娘说:“灵水城鲛人族的定颜珠,服之可保人容颜不老,可做世上所有难症的药引。听闻与君炉山上的不老木同时服用,人和妖怪皆可飞升成仙,免去轮回苦难。” 我扭扭耳朵,擦擦眼睛,真是我们家的珍珠。 怪不得每次年度总结的时候,小白给我的账目上,交易数量总是个位数的,所以我总是很怀疑,我买糖葫芦的钱到底都是哪里来的。 但是,为什么在灵水的时候,我没带银子想把珠子抵给卖糖葫芦的卖酒酿圆子的卖苏子茶面的,他们死活都不肯要呢?甚至和那些小屁孩玩弹珠的时候,他们还嫌弃它个头太大我太耍赖。 哎,是金子也要在知道金子是什么的人面前,才能让他的眼睛发光的。 我大声感叹,明明养花比养珍珠要花的力气多多了,没想到这珍珠倒是值那么多钱。早知道这样就卖珍珠送花好了,说不定价格还可以提一提。 洛城听了我的话,抿了一口茶:“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卖珍珠呢,而要把那么多的精力花在花身上?” 这个问题我现在也有点好奇,下次见到墨染或是小白的时候要顺便问问他们看。不过现在,我只好胡诌:“你想啊,这珠子那么贵重就是因为它难产,哪天一颗珠子都生产不出来了,我们就可以改行卖花啊,这就叫未雨绸缪。” 说完以后,我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话,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 十九话 更新时间:2014-02-22 柳娘的问题,是认真地看着一个人问的。 那人正对着我坐在离台子最近的地方,或者该说,那人坐在整个场子最显眼的地方。之所以用显眼来形容,并非说那位子有多好,只是因为近他身边的位子都是空置的。 听了柳娘的话,众人都很有默契地顺着她的目光将视线集中在这个一进门就给自己带来强大压迫感的男人身上。此外,还不忘一边俯低身子和边上的人聊着八卦,一边更默契地将椅子挪得更远一寸。 什么人,怎么牛?长得么,倒是和君墨染有得比……不对,还是感觉还是君墨染好看一点,这个锋芒太露了。 我杵着下巴,好奇地眯起眼睛打量起那人来。 一身袍子底色虽是白的,但绝对和朴素这两个字无关,两朵大小不一的黑色曼陀罗花绽放在胸前,水墨的笔触随性而张扬。明明是绣线轻描淡写的描画,却无端叫人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好像轻轻用手去触,它们便会缠绕上来,将你死死扼住。 作为一个名义上以卖花为生的人虽然说很少干正经事,对于什么样的花该浇多少水,施多少肥之类的技术性的问题不太知道,但凡是和花有关的偏点的事,我倒是了解得很齐全的。 比如说,什么花酿酒做点心比较好吃啊,哪些花背后有着什么样的传说故事啊,再比如说,哪些花的花语是什么。 我从一开始打心眼就怕这个人,估计就是从他胸前的两朵花开始的。 黑色曼陀罗的花语是――绝望的爱与复仇。 把这样的花绣在衣服上,是为了铭记什么,还是遗忘什么? 不管是什么,有这样的气场,这人肯定不是好惹的。 柳娘说:“房先生既然想要这颗珠子,在场必定是没人敢跟先生争的,但规矩不能坏,但柳娘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天知道人房先生所不知道的。” 我曾经一度认为,所谓“先生”,就是比别人“先出生”的人,有足够的经验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或是“我走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他们一定是懂得很多知识学问的人,就像墨魂斋里的许先生,就为了一个姓,可以从古扯到今,从词扯到故事。 后来遇见我师父,才知道,“先生”一词,也可以指知道很多东西的人,不只是书上的东西,还有邻村的母牛会不会生双胞胎之类的事儿。 现在,见到这所谓的“房先生”,我更是归纳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先生不仅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内知邻里琐事,更要外知名人八卦,同时还要兼具语言应用能力,逻辑推断能力,以及故弄玄虚的能力。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真可怜,要学那么多的东西,他一定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孩子。 洛城问:“你认识他?” 我摇摇头,看向他:“不认识。你知道?” “房氏一族因为那与生俱来的通晓世事的能力,很受贵人们的重视,在南城的地位可以称得上显赫。” 我点点头,不懂装懂地说:“难怪柳娘刚才说,没人敢和他争东西。看来是家大业大的主儿,有一帮子人在背后撑腰的感觉一定很好。” “家大?”洛城有些好笑。 “怎么,我说错了?” “房氏一族仅剩两条血脉。在身后为他撑腰的恐怕只有他那不满四岁的儿子了。” “那旁人为什么那么怕他?”我惊异:“难道是因为他知道他们的八卦,怕被人抖出来?” “房氏一族受过冥皇的诅咒,数百年来,独枝独脉,恐怕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三世同堂的状况。” “什么叫……从来没有。” “不祥之人,靠近他们的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看着楼下的那个白色的背影:“出生丧母,新婚丧父,等到有了儿子,却又失去自己的妻子。恐怕他们的出生便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洛城的话带了自嘲的味道。 我皱皱眉头,右手在发呆的他面前晃了晃。 他回过神转过头来看我。 我认真地说:“没有谁的人生注定是悲剧一场的。不要因为自以为看到的片面的真相,就随便否定一个人的一生,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这世界那么大,你只是其中的一个点,甚至无法看清另一个点的全貌。你或许只看见了他出生时另一个生命的逝去,却没有想过那母亲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哭,有时候是因为难过,也有时候是因为感动。” “你……是在生气吗?” “……没有。” “你为什么在生气?” “……”我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索性不回话,自顾自趴在桌上看楼下。 因为你的表情让我心里憋得慌,生气,只是不喜欢看你难过罢了…… 楼下,手上的折扇转了转,那房先生轻轻抚了抚左手的袖口,做了个请说的姿势。那架势,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倒是颇有一番气度。 柳娘略一欠身,缓缓道来:“柳娘的这个问题,并不适合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不如请先生到里堂一聚。如何?” “我想,这就不必了。”房先生“啪”一展扇子,扇面上简单的两句诗句,对仗工整,只是远远的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但看只觉得小字娟秀,像是女儿家的手笔。 “柳娘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大可放心。” “可是,她……” “她不是他的孩子。” 柳娘舒心的一笑,意味着他的答案算是过关了,但在座的包括我在内无不是一头问号漫天飞的。 就算他是知名人士,也不带这样放水的吧? 我要求世事公平的正义感和那珠子是我家养的责任感叫我对此很不满,再加上刚刚洛城是有一点点惹我生气的。我伏在窗台上,一脸正色地冲着楼下那人说:“你叫房先生,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吗?” 房先生转过头看向我,细长的凤眼迷起,嘴角噙上一丝笑来。 灵水城的人都说墨染长得好,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真有颠倒众生的魅力,我虽然觉得是有一点点被电到,但觉得他充其量只是“长得好”,最多再加一个字,“长得好看”罢了。 而现在,我竟然想用“妖孽”来形容这样一个男人的笑。 其实我也长得挺好看呀,只是为什么笑起来的时候,墨染和小白总是用“笑得傻呵呵呵的”来总结呢? “不是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而你想知道的我知道罢了。” 一句这么浅显饶舌的话,竟然被他用不慌不忙的语调说得有了深度,我暗叹,但也不甘被比下去:“那我想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不知先生是不是知道呢?” “姑娘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在下怎么会知道呢?” “但先生刚刚不是说你知道的是我不知道而想知道的吗?我不知道而想知道的就是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圣人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家的先生那么厉害的人都不会说自己知晓万事,你却敢这么说,真是“心比天高”。知道“心比天高”的下面一句是什么吗?是“命比纸薄”。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知晓万事的人,我只相信世界上有很多聪明人。聪明的人用自己的智慧骗吃骗喝就算了,还要用这样积攒起来的名气骗我那么可爱的珠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道理我是讲不过你,但强词夺理……君墨染说这是我的拿手戏。 “看来,姑娘是存心来砸我招牌的。”他看了我半饷,才慢吞吞地来了一句。 见他这样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小女子身体柔弱,力量有限,砸不了房先生的金漆招牌。” “是么?” 这真是赤裸裸的威胁,我嘿嘿一笑,学着他的样子一字一句慢慢道来:“第一,小女子向来光明磊落,从来都是被人骗的料,没什么不可以和别人说的;第二,我比较默默无闻,先生想必不知道我是谁;第三,我从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百事晓啊,万事知啊,该说先生的脑袋聪明,还是嘴皮子厉害呢?” 其实我真不是想砸他招牌来着,但那些没怎么经过大脑的话,完全就是一个个砖头么,一个一个往他招牌上砸。 看他慢慢眯起眼睛看我,身上不知不觉就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好像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少招惹危险人物的吧,那我现在在干什么? 我装得很虚弱的样子,笑着装模作样地揉了揉额头,:“姑娘我酒喝多了,以上的话全是胡言乱语,别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哈。” 一紧张,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嫌隙,我拉了洛城的衣领问:“好像一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们赶紧逃吧。你说,我们是跳窗好呢,还是跳窗好呢,还是跳窗好呢?” 洛城指指窗子说:“你好像只给了一个选择,不过――如果是跳窗的话,你跳下去不是直接和他面对面了?” 这下,我真的虚弱了。 ------------ 二十话 更新时间:2014-02-23 我是怎么出柳絮阁的,用句老话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我双手不住地抚着膝盖,对洛城说:“洛城,一看见他就腿软,走不了路了。” “你刚才不是表现得挺英勇的吗?”洛城抱着手,站在我对面,抚着鼻子笑。 “还不是被你气的。”我小声嘟哝着。一开始也没觉得什么,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义正言辞地说得挺开心的,但刚才被那人眯起眼睛一打量,就感觉自己是条砧板上的鱼似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害怕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说脚软,真不是装的。 “这里要出来只有一条路,必然是要和他面对面的。要不,等他离开了再下去?” “啊~~不要!”我哀怨,这样要多晚了,我还想去外面看看热闹呢。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眨眨眼睛,裂开一个大笑容向他伸出手去:“要不,你背我下去,就说,就说我喝多了,醉倒了?” 他摇摇头,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突然觉得身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已经在他怀里了。瞬间,血液仿佛全都涌上了脸颊来,我别开他的目光:“其实……用……用背的就好。” “刚才惹阿初姑娘生气了,自然要做些补偿的。况且,肩膀是留给孩子的,怀抱――”他的话里带笑,故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暧昧:“――是留给女人的。” 我的脑袋“轰”一声爆了,环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不说话了,到我的思维不再那么混沌,他已然下了楼。 “姑娘这是怎么了?”突然传来的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叫我突然清醒了过来,紧张得往洛城怀里缩了缩。 “我家小姐不是故意冒犯先生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那你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只是很怕先生罢了。她不是故意想要得罪您的,请先生放行,莫要为难。” 呀!洛城,诚实这种品质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发挥吧! 我把头再埋进他胸口,不动声色地掐他的手臂,示意他快点走。 “哦,是吗?”房先生的声音里噙了笑意,慢慢靠近我,用他独特的慢吞吞的语调悄声说:“灵水城的陌凉初,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有趣呢。” 月明风清行路夜,我捂着脸,坐在大路的一旁不肯走,这儿路过的人不多,但都好奇地张望过来。 洛城无奈地蹲下来,和我大眼瞪小眼,不对,是大眼瞪大眼。 “阿初姑娘……” “打住!我不是阿初姑娘,阿初姑娘刚刚羞死在里面了。” “……你――这是又生气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在装睡,这样多丢人呀。” “他问……” “那你不可以说我的生物钟很规律,到点就睡着了。” “但你的呼吸很乱,显然是没睡着的。” “在你怀里躺着,心跳怎么会不乱。”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一时间更尴尬了,更加捂紧了脸。 ――还好,天黑灯光下看不见我脸上的颜色。 我猛地站起来,头一阵晕眩,差点又坐下去了。还好洛城及时地拉了我一把,我舒舒胳膊展展腿,现在尴尬完全压过了不高兴,我清了清嗓子说:“再不走,天都黑了。” “……现在就是晚上了。” “这个……叫反讽手法,不懂了吧?” “……阿初姑娘……” “干嘛?” “你走的是回去的方向,这也是反讽手法?” “……我是文艺女青年,想实践下南辕北辙,不行吗?” 我不是文艺女青年,我也不想实践什么叫做南辕北辙。只不过方向感太差,在洛城纠正我的方向之后,我一赌气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再回头却找不到洛城的人影了。 人要往前走,就必须要有一个目标,漫无目的的行走,不如在家里睡大觉。这几天来,我的目标一直是洛城身后那个位子,跟着他的脚步,我就能不断往前走,所以我从没有在意过,最后的目的地是在哪里。现在的我,有些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 洛城,你好像把我弄丢了,我好像迷路了。 拐出这条稍显冷清的街道,入眼的是一片通明的灯火。紫韵镇的夜市真的很繁华,像是空中绽开的烟花转瞬间被定格在了最美好的时刻,那高昂的姿态,比灵水城灵气逼人还要耀上三分。 我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心里面对这陌生的繁荣有点小激动,又砰砰的有点不安宁。不过万幸的是――洛城虽背走了我的包袱,钱还在我手上。 反正不知道往哪里走,不如随便逛逛吧。 精神矍铄的老头儿,一身布衣朴素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树皮似的满是皱纹的手却格外的灵巧。顷刻间手中就多了个面粉捏的小人偶,粉嘟嘟的笑脸,大红的肚兜,和眼前这个又蹦又跳的叫母亲买人偶的娃娃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一脸崇拜地跟着众人拍手叫好,感叹高手果然都在民间呀。 拿起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娃娃,那男的和这爷爷一般和蔼的面貌,只是清爽的蓝布衣上没了补丁,而那女的头上插着一只简单的褐色发簪。 我摇着手中的玩偶,笑着问:“爷爷,爷爷,这是奶奶吗?” “哈哈”老人的笑声爽朗:“想着卖了这些面人,给她买个新的发簪。” 细细看着架子上的小人,一个做工比一个精细。嘟哝了半天,干脆掏钱将那架子上的小人偶都买了来,看他沧桑的脸上笑容,目光有些恍惚了。 红妆仍在,黑发成雪。 和我一起白头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在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之后,在我对着镜子心疼着衰老的容颜的时候,将一根精心挑选的簪子插进我挽起的长发间,说在他的眼里,即使白发如霜,我也是最美的那一个呢? 应该会吧。 “姑娘,小姑娘。” 本是要走,却听见那老人家叫我。转回身去,却看见一个小小的面人冲着我笑。及腰的黑色长发简单地挽着,面若芙蓉,莹润自然,水蓝色的长裙上还可以看见细小的波纹。 这不是娃娃版的我么? “姑娘买了我这么多的人偶,我就再送姑娘一个吧。” 的确是很漂亮,不过…… 我巴眨着眼睛说:“老人家,这个呢,你就留着,做得那么漂亮,肯定可以吸引很多人的……” 本盘算着这个给小白,那个给卖糖葫芦的,结果一低头,发现那些原本围着老头的小孩随着面人儿都转移到了我身边,咬着嘴唇,眼巴巴看着我手中的小面人。 “想要啊?” 我晃晃手中的面人,弯起眼睛笑着说:“叫声姐姐来听。” 一转眼手上的小人儿都被瓜分殆尽了,我捂了捂胸口的位置,其实我只要有这里的就可以了。至于小白和卖糖葫芦的,算了,他们拿到不见得有这些小朋友这么高兴。 我这样一想,就心安理得地看别的东西去了。 姑娘家的喜欢那做工精巧的小袋子,我觉得这是天性使然,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但那么一个穿白衣服的背影看上去还挺帅气的男人,对着摊子上的绣袋看那么久,对于爱乱用成语的我来说,真是有点匪夷所思。 我在他边上伏下身子来,自己拿起一只绣袋来,边瞧边说:“小子,你窝这儿这么久,你是在织布呢,还是在绣花呢?这样很挡人家生意……的吧。” 虽然在看清他是谁的一刹那,我及时的把“哎”换成了“的吧”,缓和了一下语气,但作用也仅只是缓和了下语气。 覆水难收,开头一句“小子”应该就已经得罪了他,即使现在没有得罪他,早些在柳絮阁里就得罪得很彻底了。 我使劲把嘴角咧到最大,用墨染他们形容的“傻呵呵的”笑容来应对此时想抽自己的心情:“房先生,好巧哈,怎么又遇见你了。” 他随手一纠就一把拉住想逃走的我,好看的凤眼危险地眯起:“这是你第二次挑衅我,怎么,你喜欢我么,想引起我的主意?” 哈,去你的鬼逻辑,我早就芳心暗许他人了,哪有你的份。 我讨好地揪揪他的衣袖,头点得和哈巴狗似的:“是呀是呀,在柳絮阁看见你的时候对你的敬畏之情就泛滥了,这不刚抛了我的老情人来找你么。” “这样的话――”他将我拉得近了些,我皱起眉头,推着他的胸口想要离开,哪知他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环过来,正勾着我的腰:“――姑娘不如现在就跟我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 最后几个字他是伏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的,呼吸暧昧地扫过我的脖子,我的脑子嘭就炸了,竟然被除君墨染和洛城之外的人吃豆腐了! 我扁起嘴吧,心里把那些坑人的小说骂了个通透。 不是说,男人对得不到的东西才有兴趣吗? 按正常的小说的发展套路来说,他不应该说:“你这样轻浮随便的女子,我怎么会看得上。”然后一声冷哼,甩袖退场。 “我说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在开玩笑,你信吗?” “我更相信你这句话才是在开玩笑的。” 当他就这样挽着我的腰,拉着我走的时候,我明显看见那卖绣袋的娘子,眼睛都看痴了。她一定觉得现在的男女都太开放了,这样就――勾搭上了? 只是,开放的是他,不是我呀,我现在最希望的是他放开我,被洛城看见了,我怎么办? 我使劲掰着他的手远离我的腰,但只是徒劳:“房先生,房先生,刚刚那群小朋友看见了吗?围着我的那一群,其中有我的儿子的,如果我再不起找他,他就被人卖走了……” “那群孩子的话,少说也有七八岁了吧,看姑娘不过是十多岁的样子,难道八九岁就生了他?”他慢悠悠地分析道。 “……我刚生的,一转眼就那么大了,我有什么办法。”我一边扯着他的手,一边和他胡侃,松开我腰的手转眼又搭到我肩上来了。 死死定住脚步,我有点火大:“你到底松不松。” 他低下头来,笑着的丹凤眼里含着丝警告的意味:“你确定,你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一眼又扫到他胸口的那两朵黑色曼陀罗,我刚鼓起的勇气又泄光了,可怜巴巴地说:“我又不认识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待会洛城更找不到我了。” 他右手绕起我的头发,轻轻用发梢扫得我的脸痒痒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好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还固执地挣扎了下,结果颈上一疼,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的意识是:你个慢悠悠,下手倒是狠又准! ------------ 二十一话 更新时间:2014-03-22 云雷纹地花瓣境里显出如玉的美人来――说不上什么倾尽江南的胭脂色,只是黛眉红妆妩媚得妖娆,微微挑起的眼角,说不上的卓越风姿,绝代风华。 “风筱枚!” 镜中人听得眉头一挑:来得还真是快。 只觉得一阵重重的风扑面而来,夹着三伏天独有的暴躁与火气,薰得窗沿上低头啄着米的小鸟也晕头晕脑地跌下楼去。 特意被搬到窗外台子上乘凉的茉莉花,也颤颤地摇了摇算是婆娑的身子,香味愈发的浓重地散开了。 “砰”的一声―― ――卧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了。 阿朵闻声,惊得手中的梳子又是一颤,硬生生就扯下几根头发来。 筱枚的眉头疼得皱了皱,但也只是用一只手指轻轻按住了她微抖的手:“你先下去,我自己来吧。” 她连忙一脸感激地福了福身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柳娘拎着裙摆,一脸愤慨地迈过屋子的门槛,见筱枚披散着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描眉,顿时气便不打一处来,手中的圆头小扇用力扑了扑,歪嘴吹开垂落到面前的长发,气沉丹田的又是一阵河东狮吼:“风筱枚!” “听到了,听到了。” 筱枚早就习惯了老板娘的一惊一乍,一点都没有被这扑面而来的气势吓倒,她轻轻地将长发全都拢到一侧的胸前,拿起桌子上的梳子慢慢梳理起来。 一念想刚才,筱枚眼睛都不眨地就将那值钱的宝贝丢给了那分文未花的客人,而自己在下头只有干瞪眼的份,柳娘心疼得快把小指蓄起的指甲都掐断了。 “好你个风筱枚,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你说柳絮阁那么大个地方,那么多个姑娘,每天的吃穿打扮都不用钱啊?老娘每天为了生计,这里省那里省的,你倒大方哈,五十两银子就这样送人了。你说,五十两银子,我又可以到白手老怪那里买多少的稀罕物了,再卖出去的话,那是多少个五十两那……” 筱枚头也不回,话里却噙上了一丝笑意:“五十两?不尽木的开价可是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 柳娘用扇子杵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低声嘟哝道:“一个零,两个零……五,五十,五百……” 筱枚和这柳絮阁所有的人一样,从来没有对柳娘的计算能力抱有什么希望过,这柳絮阁若不是有账房白先生在,恐怕早就…… 但这么个对数字完全没有敏感度的人偏偏长了颗伟大的守财奴的心―― ――啧啧,人生真的处处都是奇迹呀。 “五百两!” 柳娘反应过来筱枚白白送人的可是五十两的十倍,自己立马觉得应该表现出十倍的心痛来。她一手叉腰,一手捂着胸口,酝酿着情绪,看看自己能不能因为忧伤过度,喷出口血来。 ――虽然,从实际上来说,五百两和五千两和五十两在她心里完全是和五两银子一样的概念。 筱枚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很受不了白先生那一张长得就很“之乎者也”的脸,但现在她很希望外出办事的他还是快点回来吧,这几天楼里的账目估计错得极其可观了。 她一手搭着化妆台,优雅地扭过半边身子,笑道:“柳娘难道连这样的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么?” “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娘茫然地看着她。 “虽说他的衣服着实是寻常,但身上配着的那把剑的剑穗可是青鸾鸟的颈羽制成的,寻常人家谁人用得了这个。” “所以呢?” “所以?” 一定要点得这么明吗? 筱枚起身走到柳娘身旁,轻轻搭着她的肩头:“人家公子眼下还在您柳娘的地盘上,柳絮阁有那么多的窈窕美女,玉盘珍羞,您只管殷勤招待着,还怕从那人的口袋里榨不出五百两银子来?” 柳娘歪头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 筱枚两手轻捏着柳娘的肩头上的衣服,不动声色地推着她往外走:“――您老人家如果再不去找找人在哪儿,等他出了柳絮阁的大门的话,你那亮闪闪的五百两……” “那可不行!” 筱枚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上一空,转眼人就消失在了门口。 筱枚随手关上了门,顿了顿,她转过身背靠在门闩上,笑着抬起头,看向房梁:“怎么,你就打算一直呆在那里?” 顾往生看着下面仰头无畏地直视他的女人,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复杂的心情都表现在脸上了。 掩在黑发下的眉目还是那样的玲珑小巧,然而勾起的眼角妩媚,自信满满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原来羞涩的味道。 明明还是那张脸,为什么给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顾往生跳下梁来。 他抱着手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筱枚也不招呼他,自顾自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起头来。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眼力,识得到青鸾鸟的颈羽。” “柳絮阁往来的客人身上,从不缺什么奇珍异宝。看得多了,自然就会分辨一些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样的话,他无端生出一些怒气来,有些赌气地问:“现在我在你面前了,怎么,你不当面问问,我愿不愿意娶你?” 筱枚瞥了镜子里的他一眼:“我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何必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顾往生咀嚼着她的话,暗自觉得好笑。 那天。 她跪在他的面前。 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咚,咚,咚……” 一下,两下,三下…… 红色的血液粘在她的额上,发丝上。 又印在地面上,慢慢晕染开暗色的晕圈来。 他站在她的面前,茫然地看着她。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说是小巧的,不如说是小小的。 女儿家用的那种。 刀柄上为了好看,还系着紫色的丝带。 血顺着匕首冰冷的弧度慢慢地滑下来,积盈在刀尖上,又滴落到地上。 “啪”。 溅开的花凉凉的―― ――那是已经死去的颜色。 她恍惚地一下下磕着地面,恍惚地看着那绽开的血花,恍惚地想着:父亲、母亲、哥哥、妹妹……究竟是按着什么样的顺序…… 一一死去的? 他茫然地看着她,目光的同样恍惚。 她的妹妹,是那么果决地握着自己的手,将匕首刺进心口。那么小的丫头,骨头竟然那么硬,竟然也懂得用死亡来保存自己的尊严。 是啊,就是那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个喜欢趴在大人肩头,走一点点路,都娇气地要人背的小丫头。 那个伏在他的耳边,极其认真地一遍遍说“我姐姐很喜欢你”的小丫头。 那个总是喜欢和姐姐拌嘴,却会在睡着的时候紧紧拉着她的手的小丫头。 可她呢?却是跪在他这个杀人凶手的面前,一下下磕着地面,反反复复呢喃着:“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收敛起眼里闪过的情绪,掩在长袖下的手紧紧握起,筱枚转过身子,笑着一字一句说:“放着家人的大仇不报,却心甘情愿地为奈何楼卖命,甚至自动来到这样的风尘之地。在你眼里,我应该就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吧。” 他哑然,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筱枚攒起的拳头握得更紧了,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疼痛反而叫她脸上泛开更灿烂的笑来:“顾往生,有时候我真讨厌你。如果你能和别人一样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那该有多好。” “你说得对。” 筱枚走到他身边,俯身凑到他耳边说:“风筱枚,确实是不知道‘耻辱’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因为一遇见你,她便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自己。脸面算什么,尊严算什么,连性命――都已经不要了。” 清明雨下。 酒水人家。 向来矜持的风家二小姐竟然成了一家小酒楼里跑堂的跟班,紫韵镇里的男女老少路过这家名为“酒水人家”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店时,都会忍不住瞧上几眼。 风家,是紫韵镇的第一大户,经营着镇子里最好的药材铺子――风氏药堂。 风家的二小姐年方二八,正是适嫁的年纪。长得不说是倾国倾城,但也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上门提亲的人几乎喝光了风家屯了多年的上好的花草茶。 但成亲这回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这些在风家是没人敢搬出来。 毕竟,惹得平时看起来温柔可人的风二小姐的脾气上来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小酒楼的那个连菜名都记不利落的有些木讷的小跑堂,竟然能让风家二小姐天天围着转悠。 “我说――” 顾往生回过头来,她一下子没刹住脚,直直撞进他的怀里去。 抚着额角,她可怜巴巴地看他一眼。 顾往生叹口气,将抹布拍在收账的柜台上。 掌柜斜看他一眼,又看看他面前的风二小姐,很识相地端着正在算账的算盘,门口蹲着去了。 风筱枚心安理得地坐上柜台前的靠椅,红着一张脸,期待地看着他。 “我道歉。”顾往生说。 她眨眨眼睛,显得很迷糊:“道什么歉?” “我不该吓唬你。” “可我没觉得你有吓唬我。” 顾往生第一次为自己说的实话感到后悔。 ------------ 二十二话 更新时间:2014-03-23 如果可以选择,顾往生会希望,那天的任务得手之后,自己无意中闯入的是另一个房间,里面是敌人也好,官府也罢,甚至是八只脚的怪物也没有关系。 就算还是进到那个房间,遇见的还是一身男子装扮,跟着不靠谱的哥哥来喝花酒却被独自一人丢下的风家二小姐也没有关系。 只要自己捂着她的嘴的时候,不多嘴说一句:“我今天的目标不是你,不出声,不会伤害你。” “你真的是杀手?” 风二小姐的名头一亮,来追自己的一行人便诺诺地退了出去。她撩开桌布,蹲在他的面前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 “恩。” “你会杀人吗?” “自然。” “可你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 “???” “杀手不都是很凶的吗?” “长相天生。” “除了杀人,你还做什么?” “酒水人家,跑堂。” 后来,他意识到,不是自己第一句话的问题,而是最后一句话的问题 ――不告诉她自自己是做什么的,不就没那么烦了。 但后来的后来,他又意识到,从这风二小姐执着的能力看,真的不是自己不告诉她在哪里,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的。 “既然是杀手,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当小跑堂的?杀手不是应该能赚很多钱吗?哦――我知道了,是为了掩饰身份对不对?” “不是。” “那为什么?” “学做菜。” “现在做杀手的要求那么高啊,还需要会做菜!?” “不是。” “那为什么?” “管家需要。” “管家?” 她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你是谁的管家?也是掩饰身份用的?” “不是,很重要的人。”他说这话的神色依旧是云淡风轻。 风筱枚的嘴巴一撅,神色上略有些失落,但很快她就缓了过来:“那你来做我的管家吧,我给你三倍的价钱。” 顾往生轻叹一口气,将手从她怀里抽出来:“我只接近我想接近的人。” “那个人为什么不可能是我。” “我想,你还是不要期盼那个人是你比较好。” “是吗?” 她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神色黯然地呢喃着。 哪怕只是被利用,我也不在乎。 因为真的好想,好想每天再多见你一点点。 她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奢望会变成真的。 她跑到大门口,看他提着简单的背囊立在面前,说:“你说的,管家。” 她兴奋得冲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又笑又跳,守门的家丁从未见过他们家的二小姐这幅样子,惊讶地看着她。 她的妹妹令儿,掩在一株小小的花丛后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见他望向自己,略有些怯生生地向后缩了缩,突然又探出头来,冲他扮了个鬼脸。 顾往生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任由筱枚拉着他向里走。 昨天,他打破了十二只鸡蛋,也没有做成一盘不带壳的蛋炒饭,被老板客气地“请”到前头端盘子去了。 但是,因为接二连三上错了菜,又被老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极不客气地“请”到后头的院子里刷碗。 远处有闪闪的亮光极速而来,夹杂着锐利的风声。 那是什么?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东西飞到眼前才想起:那不是楼里传递任务的飞箭? 忙一侧头,险险地把东西咬在了嘴里。 他扭扭险些闪去的脖子,心里琢磨着下次要和送信的那些人说一声,下次直接把东西给掌柜好了,反正楼里的暗语有时候错综复杂曲折盘旋得连自己都搞不懂。 但这一次,金边暗花的粗纹纸页上只写了一个字。 风。 只一眼,他想起的便是那张面对他时动不动就通红的脸。 纸片从他的手心轻轻滑落下来,跌落到地面上。浅色的纸页中心,渐渐晕开红黑的晕圈,窜起的火苗瞬间将一切都燃烧成了灰烬,消散在了空气中。 若不是手中的那支箭,往生会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越是简单的言语,往往暗藏着越重的危机。 横竖撇折之间,你以为的漫不经心,其实都是死亡的信号。 “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告诉过你,我不是好人,接近你,是有目的的。”顾往生无法理解她现在眼睛里的冷意与仇恨,如同无法理解其他人的一样。 明明一开始就会告诉他们,自己是带着目的而来,可他们从不在意,甚至明白告诉说自己是来杀人的,他们还是会以为是玩笑,直到自己的剑刺进他们的体内,那双难以瞑目的眼睛还是死死瞪着你,好像连死都不相信自己真会杀了他们。 人们都已经习惯了谎言,所以都无法相信真实了吗? “所以说,顾往生是奈何楼最好的杀手。” 筱枚用染着深红色指甲的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肩膀,绕到他身后:“因为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告诉别人远离自己,便是给了别人选择的机会,所有的杀戮不是你情我愿,便是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难道不是吗?”往生反问道。 筱枚摇摇头:“不是。至少对……我来说,就不是这样的。” “对你来说,应该是什么样的?” “你觉得按你那一根经到底的思维方式能够理解我的话吗?” “……不一定。” “那我又何必说呢?” 筱枚摆摆手,重新坐回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眉笔,轻轻描画起来。 她很不喜欢细长舒缓的远山眉,总觉得颜色寡淡,看着一副柔柔弱弱很好欺负的样子。现在的她,多半画的是柳叶吊梢眉,她喜欢在眉的末端微微吊起的感觉,下笔时的棱角分明而又利落。 她看一眼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背影发呆的男人,突然叫他:“喂,顾往生。” “怎么?” 筱枚举起手,扬扬木头梳子,长长的衣袖滑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臂来:“你要不要帮我梳头发。” “不要。” 往生略有点嫌弃地看着那梳子,拿凶刀的手握上女儿家梳妆打扮用的梳子,要是传出去,怎么想都会被楼里的人耻笑的。 “可以啊。不过……” “不过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你愿不愿意娶我?” 往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那你想不想知道?” 怎么可能不好奇? 顾往生不喜欢说谎,哪怕是路人皆知无伤大雅的小谎,他老实地点点头:“……想。” “那你就好好帮我梳头。” “……” 小巧的梳子镂空的雕饰精致,握着梳子的那双手显得大了,手指关节还有掌心的老茧叫他觉得愈发变扭――他一直就觉得,美好的东西是不应该和丑陋的放在一起的。 但梳头并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他真的很好奇,明明就说不愿意自取其辱,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嫁给自己呢? 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小心掌握着手中的力道,不弄疼她。 筱枚静静的看着镜子的一双人儿。 男子的白衣清爽,脸上的表情格外的认真,那双能将长剑耍的如同筷子一样自如的手,握着梳子却显得有些笨拙。 显然,他并不习惯干这样的事情。 女子的一身红裳妖娆,大口的领子露出精致的锁骨,嫩色的肌肤,一头黑色的长发垂顺,瀑布似的披在肩上,只有耳边的几缕打着微卷的弧度。 举案齐眉也不过如此。 风筱枚,他和你真的很相配,不是吗? 如果…… ……如果他真的喜欢你,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故事。 只是,梦终归是要醒的。 你曾经还抱有希望的。 因为在你觉得,即便他化身罗刹满身鲜血,对你也是那么的温柔,你陷落在这样的陷阱里自欺欺人不愿自拔。 可是今天,看见他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可悲了呢?所以才那么绝望而冲动地说出那番话来。 “既然如此――”筱枚弯起嘴角,笑容让底下的看客们觉得晕眩极了。 她将纱质的衣袖抚上那人的脸:“你不如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不肯娶我?” 她将目光投向二楼。 顾往生正坐在那里,但他直视的方向不是台上,而是二楼斜对着自己的位置。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表情,无奈得有些宠溺,严肃得却不漠然。 那儿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的眉目俊朗,眼睛里的笑意却掩盖不住身上散发的寒气。那女子一直托着腮,右手遮住了大半的脸,一时间也看不清面貌。她时不时转过脸去说话,隐约听见的声音清脆灵动。 “他是谁?” “顾往生。” 顾不得他人的窃窃私语,当她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睛时,这其它的一切仿佛都是不应该存在的。 顾往生,所以,她就是你口中那个“重要的人”吧。 那在她的心里,你是不是也是一样重要的呢? 如果是,她怎么还能听着你的名字,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呢? 你的心目中,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如果不是可有可无的,你怎么能够,让我看着你看着别人时温柔的样子…… ------------ 二十三话 更新时间:2014-03-24 “原因是什么?” “什么?” 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话一出口,筱枚就觉得自己是被顾往生的呆笨传染了,一时间又不想告诉他真话,便顺着刚才的口气说:“什么原因?” “为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娶你。”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说过这样的话了” “……你刚才是在骗我吗?” “是。” 眼神一动,往生翻转了梳子,用梳背一划,筱枚虽然说有防备,但还只是险险地避开了。只觉得背后有一阵凉飕飕的风刮过,背后便是一轻。她心里一惊,转过身子,正好看见一小簇黑发散落到地上,心里突然有些后怕。 她拢了拢长发的尾端,幸好只是短了一点点。 看来,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怎么,生气了?” “恩。”往生不高兴的理由像个半大的孩子:“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那我应该很庆幸掉的只是头发,而不是脑袋喽?” “按道理来说是的。” “道理?”筱枚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算不算你的‘道理’?” “算。” “那你就不准动!”手起刀落,筱枚动手得麻利,瞬间手上便多了一缕长发。 往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解,迷惑地看着她。 筱枚扬扬手中的头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发还发”,这是我的道理。” “筱枚。” 门口突然传来柳娘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门和窗户打开的“吱呀”声,同时叠加在了一起。 筱枚再回头,只看见空落落的窗户上茉莉花柔弱的枝桠在轻轻晃动,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逃得可真快。 门打开的刹那,天禾看见的便是她茫然若失地望向窗外的侧脸,没有那假作出来的笑,他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知道那一刹那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样的触动。 “你这是在干什么?”柳娘看见地上的头发,愣道。 筱枚将拿着头发的手拢进袖子里,另一只手抚了抚鬓角:“觉得头发有些长了,我便自己修了修。这是?” 看见她身后跟的人呢,筱枚有不好的预感。 柳娘将她拉到一边:“我给你把人带来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把人带我这里来干什么,你大可叫楼下的姐妹招呼着。” “我不管,,东西是你给他的,你就负责把我的五千两挣回来。” “五千两……” “干嘛,我又记少了?难道是五万?” “五百两。拿到手后,你不准再和我谈钱,不然我就放把火烧了柳絮阁。”筱枚略有些虚弱地抚着额角,格外认真地说道。 天禾在桌子边坐下,把了一盏茶饮,竖起耳朵,将二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刚还在楼底下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跟这位筱枚姑娘搭上话,未曾想一转头,反而是柳娘找上了他,说是姑娘请人上楼一叙。本也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听了两人的对话这才了然:原来是舍不得刚刚送给自己的那块木头,这下子奉了老板的命“宰人”来的。 看来,便宜也不是好捡的,他将手里的不尽木转了转。 不过没关系,能用钱摆平,是最好不过的了。 柳娘关门退了出去,天禾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道姑娘打算怎么凑齐这五百两银子?” 筱枚将手上的刀和头发收进化妆台下的抽屉里,听他这样说,勾起一边嘴角笑了:“呀,看来被你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说看,说不定我很乐得花这个钱呢?” “一杯茶五两银子,一块点心十两。包场费一晚上两百两,一首曲子五十两,一支舞一百两,最低消费五百两。”她伸出五根手指来,摇了摇。 “啧啧,这茶原来那么金贵,我可得仔细品尝才行。” 天禾做出一副很惊奇的样子,装模作样对着茶杯看了看:“不过,我有更好的法子来凑这五百两。” “是吗?” 天禾眯起眼睛,凑近她:“一个问题一百两,回答我五个问题怎么样?” “那要看什么样的问题。” “比如说――顾往生他在哪里?” 筱枚手上的水杯一滞,声色未动:“顾往生?自然在他的奈何楼呆着――怎么,难道因为这不尽木,你还真想为我问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这个问题应该不需要我转达吧,毕竟当时他在台下,不是吗?” 筱枚心里立马戒备了起来,她收起脸上的笑,微微昂着下巴毫不掩饰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 顾往生这个名字,在杀手界是神话一般的存在。不仅因为那几乎为零的失手率,更是那完美的伪装――一个有礼貌有原则从来不说谎的大好青年,谁吃饱了撑得慌会认为他是那个一夜灭人全族也理直气壮的天字号杀手顾往生。 没有人见过顾往生,传说见到他的人全都投胎去了。其实不然,人们对“遥不可及”的人或事物,总是会张开他们想象的翅膀,进行一定的夸张处理。再传说中的人物,现实中也是一个普通人,柴米油盐之间必然也会接触个七大姑八大姨的,若是见一个杀一个,那成本太高了,估计他也生存不下来。 见过顾往生的人其实有很多,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谁罢了,哪怕他老老实实告诉别人自己叫顾往生,别人也往往不会把这个顾往生和那个顾往生联系在一起,最多说句:哎,你和奈何楼的那位竟然有一样的名字那,我劝你还是改个名字比较好,说不定那人哪天心情不好,专门找和他同名同姓的杀着玩。 这里不得不感叹地说上一句:世界上并不缺少危险,只是缺少一双发现危险的眼睛。 筱枚对于外界传闻及顾往生本人之间的天差地别已经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她还是不相信,有人在没见过顾往生杀人的状况下,会知道这个顾往生就是传闻中的顾往生。看来,还是对方虚张声势、故布疑阵的可能性比较大。 “既然如此,你直接去找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可不想死得太快。” 他耸耸肩:“自然是想看看是敌是友,如果不是敌人的话,又何必因为这个自取灭亡呢?” “你想知道什么?” “陌凉初。”天禾脸上的表情未动,眸子里的笑意却是冷了,周身突然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力来。他逼近她,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他出现在这里的目标是不是她。” “是。” 筱枚没有出声,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罩着纱帐的床铺上传出。 筱枚原以为他是趁机跳出窗台了,却不想人竟掩进了帐子里。惊讶之余,心里也是砰砰的不安。 然而,掀开帐子走出来的人脸上却是一贯的漠然的表情,好像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稍稍瞥了她一眼,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边的人身上了:“你是谁?” 天禾大为惊讶,进屋那么久竟然没发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呀呀呀,原来还有金屋藏娇那么一段戏,筱枚姑娘,我看这一出可着实是精彩,就值这五百两银子了。” 顾往生又问道:“你是谁?” “天禾,天空的天,禾苗的禾。” “顾往生。” 天禾拱了拱手:“久闻大名了。” “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死在我手下。” “……不是吧,真的是见到真人就要杀啊,哎,我也没说要见真人那,你自己跑出来的也算在我头上,这太不公平了吧!”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 “陌凉初。”话音刚落,天禾只觉得什么从眼前闪过,直觉叫他本能地向后划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刚才坐着的椅子瞬间被劈成了两半。 再看行凶的工具――居然是被咬过一小口的圆形点心。 若问杀手顾往生杀人的工具是什么? 巡捕房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是锋利的刀具。 一剑封喉,刀子从身体里抽出来时甚至还是干净的。 有人说,是木头的执棒。 一击必死,绝对不可能有活口。 也有人说,是缝补衣服的头发丝粗细的丝线。 悄无声息,可能还在睡梦中就毫不知情地被杀了…… 但只有真正透彻地研究过所有他犯下的案子的人才会说:顾往生杀人用的武器,是他随手可以拿到的一切东西。 厨房里切菜用的刀子,打扫卫生的扫把,妇女做女红用的丝线……甚至还可以是一块水和面粉和弄得恰到好处的被人咬了一小口的点心。 很多人听到这里会觉得很奇怪,一块普通的点心怎么可能置人于死地呢? 噎死的? 还是气死的? 事实证明,点心虽小,只要力度得当,砸在该砸的地方还是可以砸死人的。 不过,世上大多数人更喜欢被金子砸死,而不是点心。 天禾也是一样的。 看来一场恶战避免不了了,不过,不是早就有心里准备了吗? 天禾松松胳膊,无奈地笑了。 ------------ 二十四话 更新时间:2014-03-25 阿朵好奇地探头,瞅瞅突然没有了声音的房间,从那紧闭的门窗里完全看不出什么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小姐,里面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筱枚坐在房间门口的栏杆上,静静地靠着木头的竖梁,目光直直地投向对面屋子的飞檐:“怎么‘拌’?加点葱,加点蒜,爱怎么拌怎么办。” “小姐,”阿朵用手在出神的她面前晃晃:“陌凉初是谁呀?为什么他们一提这三个字就变得好凶,砰砰砰就打起来了?” 陌凉初。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灵水城真正的主人,鲛人陌氏一族最后的血脉,孟三生孟先知的关门弟子……传奇一般的人物,若不是因为他,她会觉得这样的家伙就该是街头巷尾说书先生信口杜撰的,只是人们酒余饭后无聊的谈资罢了。 这样的人,若只是存在于故事里,那该有多好。 红颜祸水,惹的事只多不少。 她笑笑,从栏杆上利落地翻身下来,拍拍手上沾染的尘土:“陌凉初是谁,你会不知道吗?” “这……我不明白,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在筱枚直直望向她的目光的逼迫下,阿朵怯生生地往后躲了躲。 “你还记得刚才柳娘找上门来问罪的时候,自己的反应吗?” “我……有点害怕。” “阿朵是胆小,遇到一点事情,就会慌张,你把她看得很清楚,神态举止动作都装得很到位。但是――”筱枚轻笑一声:“――你没看清柳娘。” “我还是不明白。” “柳娘虽然是柳絮阁的大当家,平时说话的嗓门也很大,但对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很好的,说怕有点严肃的白先生我还相信,说怕柳娘――你还不穿帮?况且,阿朵的命还是柳娘救的。” “你的目标是陌凉初吧。”她慢慢走近他,笑着凑到她的面前:“我说,你冲着谁来是你的事,但如果伤了我房里的丫头,我可饶不了你。” 阿朵脸上的慌张表情慢慢隐退下去,圆圆的脸的棱角逐渐分明起来,“她”耸耸肩,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真没意思,那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 原本细声细气的嗓音突然换成了男孩的爽朗,看来眉目清秀的小丫头竟然是个男的假扮的。 闻声筱枚也不惊讶,只是说:“阿朵呢?” “在你的衣柜的夹层里。”他举起手示范说:“就朝她颈后,这样一下,人就晕了,估计再过两个时辰之后人才会醒。我说,你屋里的暗室还真够多的,衣柜后头,床……” 没有等那人的话说完,筱枚就大声朝屋里的人放话:“没死的出来,真正想找陌凉初麻烦的人在这里。” 不好! 那男子一听,立马想要逃走,却轻易被筱枚揪着了头发,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的:“疼疼疼!轻点!”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顾往生探头看了看,这才踏出门来,狐疑地望着她。 透过门拉开的道,看到往生身后的一片狼藉,再想到柳娘的碎碎念,筱枚的太阳穴重重地跳了跳。轻叹一口气,她问道:“你不会已经灭口了吧。” 往生敏捷地往外退了一步,躲开了重重摔出来的人影,他无辜地摇摇头:“还活着。” 天禾晃晃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直到眼前的人影又六个恢复到三个的时候,才恍惚地举起手中的花盆:“我帮你保住了一样东西。” 筱枚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你本来是打算用来扔人的吧。” 天禾也不恼,将花盆放在地上,躺在地上大笑起来:“竟然从奈何楼第一杀手顾往生手下逃生了,我是不是应该在胸前挂个牌子炫耀下。” 顾往生走到他面前,冲他伸出手,拉他坐起来:“你最好保证你在里面说的话是真的,不然就算赔上我的性命,我也会杀了你。” “知道你们奈何楼的人执着。”天禾拍开他的手,重重打了个哈欠:“不过打架,真是个体力活。” “疼!疼!疼!” 筱枚加重手里的力道,扭得手下的人哇哇大叫起来。她将人往往生的方向一推,弯起手指心疼起自己差点被刮花的指甲来。 “她?”顾往生对面前这个看起来像女的却用男人的嗓音大喊大叫的人感到很困惑:“是谁?” “看我干嘛。”筱枚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谁招惹来的谁问。” 往生指指自己:我招惹的? 从筱枚的漠然的眼神里,往生看出了“废话”两字。 “我们认识?”往生皱着眉头,很努力地回想。 薄言被筱枚一推,差点撞上面前的人,惊愕间险险地转开,不可避免地撞在了栏杆上。他闷哼一声,吃痛地抱着估计已经青肿的胳膊。不过,见大神问话,这时也顾不上叫疼了,忙不迭地回答:“不认识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难道以前做事的时候没有斩草除根?” 看往生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在那里思考这个问题,薄言快哭了:“属下是奈何楼玄字阶无衣的手下,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从你手下溜走。” 往生完全没有想起无衣是谁,但还是略一额首。 某人曾经很语重心长地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有时候,不懂装懂,或者是想不起来装想起,都是礼貌的一种。 “玄字阶?”他皱皱眉头:“来这里干嘛?” “如果,我说来喝花酒,你信么?” 顾往生上下打量他一眼:男扮女装――而且是扮作楼里的丫头来喝花酒? 他冷哼一声,漠然地从天禾手中的茉莉花上摘下一片叶子,夹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的模样要多帅气有多帅气。 “我是说如果!如果!”薄言看着形势不对,忙不迭转口道。 敢骗顾往生的人,大多都到冥王奈何的生死薄上打钩去了,借薄言十个胆,他也不敢干这种自作孽的事儿,但若是透露了自己的任务……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怎么办? 霎时,薄言想重投一次胎的心都有了。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用坚决的眼神凝重地直视着往生的眼睛,一副打定了主意英勇就义的样子。 往生的眉头一挑:这么快就决定了? 薄言刚迈开步伐,就一脚拌上了地上坐着的天禾的腿,整个人面朝下摔在了地上。 “砰”一声。 天禾惊异地看着整个呈大字趴在地上的人,见他半天都一动不动的,便用脚踢了踢。 还是没反应。 他极其无辜地看看面前两个一脸麻木盯着自己的人:“好像,摔晕了――真的不关我的事情!” 筱枚真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过柳娘的出现。 在目睹过屋子里的惨况之后,柳娘气场格外强大地将莫名其妙和不莫名其妙出现的人都教训了个狗血喷头。 往生的“听话”是筱枚意料之中的,毕竟对于自己做下的事,他从来都是敢于承认的。对于他“毁了柳絮阁最豪华的一间房”这样的“控诉”,他唯一有疑义的是“最豪华”这三个字。但对“房间完全看不出原貌”的描述,还是基本认可了。 天禾一直笑嘻嘻地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柳娘是哪里人?”“皮肤好得完全看不出年龄”之类的话。最后,他的笑容僵在柳娘的“每人赔偿白银一万两,不然就让你们陪客人”这句话上。 薄言显然是完全没弄清楚状况的那一个。昏昏沉沉坐起来,直接面对的就是柳娘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指:“你……跟他们肯定是一伙的,你也给我赔一万两出来。还有,你还敢对我们楼里的姑娘下手,她要是出什么事,你下半辈子就别想出这个楼。” 从他那完全惊呆了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现在很希望刚才那一下把自己给磕死得了。 “怎样?你们决定了吗?”柳娘插着双手,挑着眉头看眼前的三个人。 顾往生对这样的赔偿很不满,但看看房间的狼藉也想到是自己理亏,回答得利落干脆:“没钱。” 天禾指指自己怀里一直抱着的那盆茉莉花:“这个是我拼命救出来的,能抵点钱吗?” 柳娘略一思索,点点头:“你打算出多少?” 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多少?” “一万两。” 回应天禾的是扔到自己脸上来的一把精致的丝绢折扇。 柳娘也伸出一根手指。 “多少?” “一两。” “……”天禾愤愤地将花盆推得离自己远一点:“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才一两!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将它救出危险之地的!你完全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完全忽略我的行为对这盆植物的价值的增加!” 正说着,他便注意到花盆在被人慢慢移得远离自己,他恨恨地瞪薄言一眼。 那双捧着花盆的手便怏怏地缩了回去:“你不要可以给我,好歹也值点银子,早点还完早点可以离开――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也要赔一万两银子啊。” 柳娘瞪他一眼:“图谋不轨者,定罚无赦。” “所以,你们三个现在能赔出钱来吗?”柳娘夺回被天禾摆弄的折扇,用力瞪他一眼问道。 往生的回答依旧利落:“没钱。” 天禾眼睛转了个骨碌:“这不尽木,还能抵五百两不?” 薄言还在为自己争辩:“我没有图谋不轨啊!” 柳娘拍拍手,总结性地说了句:“很好,都没钱,那都用人来抵吧。” ------------ 二十五话 更新时间:2014-03-26 “爹爹为什么要抱她回来呢?” “这还用问,喜欢她咯,你看她那么漂亮。” “啊~~这怎么可以,爹爹还有姨娘的。” “肯定是他移情别恋了。” “那怎么办——不过,什么叫做移情别恋?” “……就原来喜欢的现在不喜欢了。” “那姨娘不是很可怜。我该真怎么帮她?” “很简单啊,你要让这个女人知难而退。” “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你好没文化,我懒得跟你解释。” “我……才三岁,我会背很多的古诗: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楺以为轮……” 半饷。 “……这是散文……我们回归正题。你就愤怒地盯着她看,把敌意表现得明显点就可以了。” “哦。像这样?” “眉头皱一点吊起来,哎,对对对,眼睛有神点瞪大点。” ……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两个小孩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叽叽呱呱地说些什么。 是谁? 我是在做梦吗? “干嘛?” 君墨染眉心皱的更深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叹口气:“有话就说。” 我扒着脚坐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杵着下巴,很认真地说:“君墨染,我觉得你很神秘。” 他的眉头跳了跳:“神秘?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九岁的人还是小孩子对不对?” 他格外审慎地思考了下,犹豫着点点头。 “正常的小孩子都很贪玩对不对?” 他点点头 “你总是不和我玩对不对?”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但还是点点头。 “这就对了!” 我拍拍手:“君墨染,我觉得你可能就是个扮成小孩的千年老妖怪!你看,你动不动就眉头紧锁的,又不爱说话,又不爱玩,完全不符合你这个年龄小孩的一般特征……” “——首先,正常的小孩都很贪玩,不代表不贪玩的就是千年老妖怪。其次,不和你玩不代表我不喜欢玩。” 他声音淡然地打断我的话:“在下次逻辑课的时候,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向先生检举你看神魔小说的行为。” “为什么啊!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告诉先生的!”我抗议道。 他歪起一边的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来:“怕你以后逻辑崩溃思维混乱,贻害万年。” “……” 捂着又酸又痛的脖子,我略有些艰难地坐起来,一侧头便看见的是这样的一幕。 一个莫约只有三四岁,估计乳牙都没有长齐的小男孩,正抿着嘴两眼泪汪汪的一脸愁苦的表情望着我。 他身边还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裙,见我望她,便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 “你终于醒了!” 男孩泪汪汪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亮光,话音刚落,就被边上的女孩敲了一下脑袋:“笨蛋,她醒你有必要那么高兴吗?你也表现得太积极了吧。” “可是,我已经眼睛一眨不眨半时辰了……”男孩慢吞吞地说着,话里带着点委屈。 原来先前在我梦中对话的是他们两个,我笑了。 小男孩微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我。 那女孩探过头看他,伸手往他下巴上一拍:“你的下巴快掉了。” 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和小时候君墨染看我吃东西的时候如出一辙。 而小男孩那慢悠悠的气质,瞬间就让我明白过来他是谁。 君墨染的至理名言是: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调整好你的脸部方位,趁对方对你的意图迷惑不解的时候,跑到他家对他儿子一阵拳打脚踢。 鉴于房先生只是很不厚道的敲晕了我,但还没上升到打耳刮子这样侮辱人格的阶段,再加上我自认为还算是正面的人物形象,实在对这个小男孩下不了毒手。 而且,从他连诗歌和散文都分不清楚,却能缺着门牙将荀子的《劝学》背得好像诗歌三百首一样朗朗上口的状况来看,想必平时也受了他父亲不少的毒害。 害怕是人的本性,但师傅说得好,人们恐惧的往往是恐惧本身。如何不让自己成为悲惨的角色,就要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条件,尽自己所能将扭转自己的这段故事的性质。 具体来说,在被房先生打晕的刹那,我讲自己定性为恐怖故事里倒霉的女一号,因为嘴贱而沦落为暴力分子残害的对象。而见到他儿子的一瞬间,我一直被君墨染定性为“逻辑崩溃思维混乱”的大脑,奇迹般的发挥了它整合信息的功能:姨娘,爹爹,移情别恋……将陌凉初和小三划上等号后,我艰难地将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定性为家庭伦理剧。 我眨眨眼睛,在小男孩的面前蹲下,轻轻捏捏他软嘟嘟的脸。 他被我的手冰得眯起眼睛,却还在傻呵呵地看着我,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真是叫人心情大好。 木依依小心翼翼地掀开房先生茶杯的盖子,陶瓷盖子与杯身轻微的碰撞声叫她心头一颤。垫着脚尖站在哪里,脚跟迟迟不敢落下地去。慢慢转过头去瞥了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动静,这才将藏在手心的东西放进杯子里去。 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起,就听见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人慢悠悠地说道:“昨天晚上,我听见你说梦话的声音了。” 她一惊,忙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把手纠在身后,低着头直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忙惊呼一声:“怎么可能!我睡你隔壁屋!我打呼和说梦话的声音哪有那么响!” “我又没提你打呼。”房先生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笑意:“我只是为了说明我的听觉还是不错的。” “啊……哦……” “你在我杯子里放了什么?” 她咬着嘴唇,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 “哎,今天,好像又没有什么食欲的样子,要不你就……” “我说!”木依依现在只要一听房先生的“没食欲”就炸毛。 她眼睛骨碌地转了两圈,但脑袋还因为他的那句“没食欲”处在死机状态:“是……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鼠李目……鼠李科……” 他瞥一眼茶杯:“我好像说过,我讨厌一切和红枣有关的东西。” “红枣有益身心健康。”依依急忙争辩起来。 “我不需要。”他淡淡说着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坐起来。 “你说了算啊?!”依依突然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看看,手冰得跟个死人一样。谁叫你长得长手长脚的,血液都流不到指尖了,还不吃点红枣补血养气。” 依依长着一张不算消瘦的鹅蛋脸,甚至可以算得上有点婴儿肥。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自以为有理地讲话的时候,特别有神采。 她脸上的温度,透过指尖和手掌,漫到心头来,这样的感觉说不出的叫人心安。 他轻笑,声音更柔和了:“红枣是女儿家吃的东西。” “哪有,病人也可以吃的。” “我不是病人。” “但我怕你生病。” 他眼睛里的笑意看得依依不安,她尴尬地清清嗓子:“既然我的工作是负责照顾你们父子俩,我自然会做到最好,自然要关心你们的身体状况。” “是吗?”—— ——“是吗?” “自然。”木依依昂着头,自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说起话来慢腾腾的男子:“我做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衣襟上的曼殊沙华的妖艳,掩不了那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的利落清爽。从来没有人会给她这样的压迫感,明明是一身朴素的文弱书生模样,但淡淡地扫你一眼,却叫人莫名就感到慌张,好像不绷起神经对视,就会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穿似的。 她不喜欢这样示弱的感觉,忙轻咳一声,将菜刀利落地砍在刀板上。 “咚”一声。 他拾起滚落在地上的马铃薯,也不看她,只是弯起嘴角笑得温柔。 作为乌靥城最好的厨娘,她本不愿意理会这个一来就质疑自己厨艺的人的。 毕竟,木依依的厨艺在乌靥城可是打得响亮的招牌,她要是愿意开家酒楼或是去哪家酒楼露一手,乌靥城的餐饮行业估计遭受的就是一场暴风雷雨。 况且,作为城主的专厨,心情好的时候才去给做几顿吃的,这样的日子吃穿不愁,也算自在。 但最后,她还是点了头。 打动自己的不是他提出的十倍于自己薪酬的工钱,而是那双眼睛—— ——看着她,好像看着整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有点迷茫,也有点……受宠若惊了。她对这样长得就一副有很多故事模样的人,总是很好奇。 别家的人,总是小孩子这样不吃那样不吃的,难伺候。 而这家的,正好相反。 那个叫做“包子”的小男孩,每天都把自己撑得跟只包子似的,还喜欢一边扒饭一边咧着嘴笑着对她说:“姨娘烧的东西好好吃。” 这小家伙真是可爱到骨子里了。 只是一开始,包子刚刚看见她的时候,竟然扑进她怀里叫她娘,这真让她真的是很难接受。 ------------ 二十六话 更新时间:2014-03-27 她蹲在包子面前,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说:“做人要有骨气,不能有奶便是娘。” 坐在那儿喝茶的房先生,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瞪过去一眼:还不是你没教好。 房先生做了个“你继续”的手势,继续慢悠悠地喝自己的茶。 她镇定地补充道:“生你的才叫娘,像我这种只是负责喂你的,你可以叫……姨,当然考虑年龄的话,你可以叫我姐姐。” 房先生冲他的儿子招招手,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了一小会儿。 小家伙又跑过来,超甜地喊了声:“姨娘!” ……好吧,每人退一步,反正姨娘总是比娘好。 认了。 相比称谓问题,包子和包子他爹的饮食问题才是正真叫她头疼的大问题。 一个合格的厨娘,不能只会烧饭做菜,因为只会烧饭做菜的人,业界有另外一个专有名词,叫做“黄脸婆”或是“管家婆”。 像这样的人,大多还是无偿劳动者。 林依依能把厨娘这个工作做到叫人羡慕的地步,和她的好手艺是分不开的。但除此以外,更是因为她有绝对的专业精神。 她有一本随身的笔记本,记录的都是主顾们的日常饮食习惯。本来她想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小不点身上的,但结果一问才发现,包子那家伙简直就是为了吃东西而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包子有不吃的东西吗?” “……咬不动的算吗?” “比如说?” “我的砚台。” “……” “还有书架。” “……这些我也不吃。” 木依依很鄙视他这个当爹的,一个人拉扯孩子到那么大,竟然连孩子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还在这里说瞎话。 但问过包子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错怪他了。 “包子。” “嗯?” “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什么叫不吃的东西?” “就是不喜欢的,看见就很难过的,想扔掉的东西?” “砚台。” “……我说的是可以放进嘴里的,你放进嘴里尝过的!” “砚台。” “……为什么?” “很咸不甜,而且磕掉了我刚长出来的一颗小牙。” “……好吧……还有呢?” “书架。” “……让我看看你的牙还剩几颗。” 木依依首次觉得自己接下这个工作意义非凡。 “那你呢?你不吃的东西有哪些?” “我?” “花椒辣椒甜椒茄子南瓜生菜豌豆羊肉螃蟹生姜大蒜葱花……都不吃……” 她无奈地放下记录的本子和笔,撇撇嘴:“你干脆就说说你会吃什么好了。” 房先生搁下手中的书,仔细地歪着头想了半饷,半天才吐出两个字:“都好。” “都好啊?”她撕了刚才那一页,揉成一团,扔在他桌子上,然后“啪”一声合了记事的本子:“你自己说的啊,到时候别说我不顾及主顾的胃口。” 他的话是这样说,但到了吃饭的时候,行动可不是这样的。 木依依看对面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两腮鼓鼓还死命往嘴里夹吃的,一个目不斜视用筷子挑着白饭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倔脾气顿时上头了。 还没有谁能这样忽视自己做的东西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后的一天。 早上。 房先生整理好衣着,一开门,正对上木依依一脸严肃的脸。 他一愣:“怎么?” “喜欢吃鱼吗?” “喜欢。” “咸淡?” “淡。” “甜酸?” “不用。” “好。” 木依依依旧一脸严肃地点了下头,也不管房先生是什么样的表情,自顾自转身,直冲厨房。 这天的中午,包子一脸期待地做到自己的位子上,左瞅瞅右瞅瞅,最后拉拉木依依的衣角,问:“姨娘?” “恩?” “菜呢?” “什么菜?” “中午吃的菜。” “那盘鱼。” “只有一样菜么?” “恩。” “……好吧。” 包子扁扁嘴,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又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又拉了木依依的衣角,问:“姨娘?” “恩?” “我的碗呢?” “什么碗?” “吃饭的碗。” “哦,我忘记跟你说了。我觉得你最近胖了很多,肯定是因为吃太多了,这样是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所以我调整了一下你的菜单。从今天开始,你就吃这个吧。” 包子看着姨娘手中的碗里装的那个黑乎乎的球一样的东西,第一次有点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可是,姨娘,它和砚台一样黑。” 木依依忍住笑,用筷子戳了戳:“但是你看见没有,这个是软软的,咬得动的。” 包子快哭了。 木依依叹口气,无奈地拉着他躲到门外头去讲悄悄话。 “包子觉得姨娘做的东西好吃吗?” “好吃。” “可你看你爹爹都不喜欢吃。” “爹爹本来就不喜欢吃东西。” “你有问过他原因吗?” “我娘亲烧的菜很难吃,连她自己都吃不下。爹爹不想她不开心,就骗娘亲说自己不喜欢吃菜。于是娘亲就每天烧个饭,然后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那你怎么办?”木依依格外同情地摸摸包子的脑袋。 包子伸出一只肉呼呼的手指戳戳碗里的黑团子,:“那时候好像还没我。” 木依依早就知道,包子的娘亲在生下包子不久就去世了,刚才忘记这回事才没收住口。本以为会是气氛会变得很感伤,哪知小娃娃一脸的事不关己不忧心,好奇地瞅着碗里的饭团,长长的睫毛忽闪得可爱。 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己真是高估这个一见面管自己叫娘的孩子的情商了。 调戏也调戏够了,她指指碗里的“球”:“你把它拿起来。” 包子乖乖地照着做了。 “咬一口。” 一口下去,嘴里除了米饭,自己平时很爱吃的肉与菜以外,还有浓浓的芝麻的香味。 “姨娘,原来在里面。” 包子大口大口吃着,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木依依打算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对付那个大的身上,对于这个好打发的小的也不愿意太敷衍了事,便依了他平时的食量,裹了饭团:“乖,拿着边吃边玩哈。不过,刚才有句话说的是真的,你是胖了很多,再下去像包子的就不只是脸了。” 她揉揉娃娃毛茸茸的脑袋,转身走了,留包子一个人委屈而执着地在门口啃着饭团。 “包子呢?” “门口。” “他不吃……饭?” 房先生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他这才发现平时满满当当的桌面上今天只放了一盘鱼,他心里略有些疑惑。 而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吃饭时间没守在餐桌边上,这种疑惑又深了一点点。 难道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间? 木依依盛了米饭,轻轻搁在他面前:“哦,我为他做了饭团,我觉得他现在的体型比较适合边吃边玩。” “……” “吃鱼。” 她笑着把菜盘子推进他一点。 “这是?” “清蒸鲫鱼。” 他象征地尝了一口,见她期待的眼神,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很嫩。” 木依依对他的言不由衷很不满:“有那么难吃吗?” “不是,只是我……没什么食欲。” 房先生看她一副“事情很严重”的表情,想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一条理由。 说是自己的问题,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但也是这样的一句话,叫木依依彻底跌落到了谷底。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手起刀落,怎样做才来得帅气是最重要的,烧火做饭焦个锅什么的是家常便饭无关痛痒。 但对一个厨娘,尤其是像木依依这样已经达到一定高度的厨娘,自己做的菜叫食客说出“没食欲”这样的话,真的是职业生涯的一大败笔了。 完了完了,她辉煌的厨娘生涯难道已经挨到了瓶颈期吗? “尖椒牛柳。” “太辣了。” “金玉满堂。” “我不喜欢吃胡萝卜,豆子也不喜欢。” “手撕鸡。” “有姜味。” “麻婆豆腐。” “酱还可以,能不加豆腐吗” “……” 等房先生意识到事情不对头,已经是桌子上摆得如满汉全席一般了。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自己家的厨娘眼圈黑得好像画了烟熏妆一般。 “这……么多?”他挑挑眉毛。 “恩。这边只有一十九盘菜,剩下的在厨房里。镇子上买得到的食料,蒸炸烫煮熬煎温沥,油盐醋糖酱,各种搭法味道我都做了份。你尝了只用告诉我,到底你会吃的是哪一种!” 几天没好好睡觉,一天到晚脑子里嗡嗡乱飞的都是各种食谱,木依依已经将近崩溃的边缘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有挑战才有进步嘛。 房先生叹口气:“一定要那么认真吗?” 依依点点头。 他搁下筷子,走到她面前:“这几天,我的确是没什么食欲,因为脑子里日思夜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我发现我的胃口不在这里。” “那你想吃什么,我……” 时间好像是在瞬间,停止不动了的。 木依依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手上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几天没睡的代价,在这时候体现了出来。 她的世界好像旋转了起来,一切都是叫人觉得晕晕的。 整个房子是叫人晕晕的。 眼前人的脸是叫人晕晕的。 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的温度是叫人晕晕的。 还有……嘴唇上柔软的触感也是叫人晕晕的。 这、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在做梦吗? ------------ 二十七话 更新时间:2014-03-28 小娃娃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父亲休息的后院。 “那你……呢?”快要跨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个朝我做鬼脸的小女孩,可是回过头,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紫衣服的身影。 已经出去了吗? 路上遇上三两的丫头小厮,始终低着头,见人也不抬头盯着你看,只是极为本分地停下脚步,略一躬身行了礼,又继续往前走。 拐过两三回廊,拱门外头,是一派和这白墙黑瓦截然不同却相映成趣的景象。 漾漾水波间,映着七分夏意三分匠心。 万花如绣,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爹爹就在那里。”看离目的地更近了,小娃娃索性放开我的手,自己先跑了过去。但没走几步,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有些好奇地走过去。 虽然被眼前的画面惊了一下,但我还是很有理性地迅速伸手捂住了娃娃的眼睛。虽然说不是多少限制级的画面,但对那么点大的小孩子来说,还是非礼勿视的级别啊。 夏意正浓,满园都是郁郁葱葱的烟柳之色。夹杂的点点繁花,好像铺染其上的胭脂,被风一吹,抹开浅浅淡淡的红晕来。蝉鸣之声由近及远次第漫开。 嘈杂的喧哗之中,景中人身形如画。 房先生的那身白衣敛了戾气,与女子淡粉色的长裙相依,竟也染上了温柔的气息。他微微倾着身子,一手扶着粉衣女子的腰身,一手的两指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抬头低首之间,情人的轻吻,美得醉人。 但不管再怎么美丽,这样的情景还是只适合作为情人之间的私人记忆。有个第三者围观,尤其是一个带着小孩的第三者围观,始终是不太合适的。 “咳咳!”我故意清清嗓子,提醒他们不要这么旁若无人,结果可想而知,换来的是房先生一记淡然却寒气十足的眼神。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将娃娃推在面前做挡箭牌:“那啥,我只想说我醒了,还有,孩子还你。” 那女子闻声,略有些惊异地看我们一眼,略有些圆润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来。她咬着嘴唇,有些懊恼地转过脸去,双手撑在先生的胸前,低下的脑袋直往他身上撞去,嘟哝的声音又羞又气:“你还不放开我。” 我瞬间被房先生脸上的似笑非笑的温柔惊呆了。 这、这、这……这货竟然还能有这样的表情。 关于世界的本源问题,我与君墨染就随机论和决定论的分歧争执了我们整个相处阶段。 君墨染那相对理性的大脑告诉他说:世界是偶然形成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随机的无意间发生的,没有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注定的。 当然,他不排除这种随机发生的事情在浅层的表象上看起来很有规律,但从本质上来说,一切都还是无法预测的。 君墨染显然把先生教的玄学学得很好,至少在耍嘴皮子的时候头头是道侃侃而谈。 但是说完了,我却完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能感叹句:玄学本身就是充满了神秘复杂的形而上气息的。 他虽然不相信“命中注定”这样的说法,但他最好的功课之一却是命理学。像奇门遁甲,子平八字,紫微斗数,梅花易数之类的,在课堂上,不管被问到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可以信手捏来,说得有板有眼,完全就有一个算命的派头再骨子里。 又一次下课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他:“你既然不相信命运,为什么要把命理学学得那么好?” 他头也不回地将书在桌子上杵了杵:“因为你。” “哎?我?” 那认真的表情看得我都严肃了。 结果,他特理所当然地来了句:“先生虽说收了四个徒弟,但没出师的就剩我们俩,她的招牌不能让你给砸了。” 我怒道:“没原则的家伙,怎么能因为先生的这点名誉的问题,就放弃了自己的世界观!?” 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风凉渗进衣服里来,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是先生尖锐的目光。 打了个激灵,我连忙义正言辞地补了句:“你要想想,先生是一个多么不计较名利得失的人!” 他瞥我一眼,随口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啊?”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啊?” “……算了。” 君墨染在我迷茫的眼神之下,果断选择放弃装高深:“我要用决定论的道理证明它自己就是个悖论。我会证明,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再继续这样严肃的话题会影响到待会儿的开饭,特顺溜地岔开话头:“哎,你刚才说的那三个八字句挺溜的,你能将它连说十遍吗?” “……”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冥冥之中都是有天意的。 你想啊,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的人,如果都要靠随机分配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日久生情?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好吧,我承认,前半人生都安逸地花在灵水城的我,没有见过多少的竹马青梅、一见钟情,或是相敬如宾。 我知道,我的所知所信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将相如果这样便是昏庸无能了,但我只是平凡人,目光短浅一叶障目一辈子又怎么样?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我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点头承认就是。 嫌我固执耍赖自欺欺人,不理他便是。 当一个人将好心情作为自己的终生追求目标的时候,哪是什么“理想”“抱负”之类金玉其外的词语所能够阻止的。 但是,“理想”、“抱负”这类的词语不能阻止我的好心情,房先生侧头间一句“不行”却有这样的杀伤力。 包子跟着木依依去了厨房。院子里一下子就剩了我们两个。 房先生又躺回了躺椅,在樟树浓密的树荫里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起来。 “放我走吧?” 我终是忍不住了,犹豫片刻,用我自认为最委婉的语气发声说道。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还是合十了双手作恳求状。 “当然――”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冷声道:“――不行。” “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都没计较你把我打晕!” 他歪起的嘴角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敢计较吗”五个大字:“不是说对我的敬畏之情早就已经泛滥了吗?怎么,连留在府中与我相处几日都不愿意?” “呵呵。”我讪讪地干笑:“圣人言:过犹不及。我想了下,像泛滥成灾这样的状态,太过了,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会抑制住这样的情感的。毕竟,你已经有自己的红颜知己了,是吧?我陌凉初虽然不是什么心系天下志在远方响当当的人物,好歹也学过点诗书礼义乐春秋,懂点礼义廉耻,小三这样的活儿是绝对不会干的!” “小三?”他挑眉。 我点点头:“你和那厨娘不正打得火热吗?我……自认还是很有存在感的,万一和你这样朝夕相对,被你看上了,我不成了小三了?不可不可,非礼勿试。” “其实,我留陌姑娘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听了我的话,他摇摇头,用手指点点鼻尖,慢悠悠地说道:“――只是,姑娘这般的热情,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热情了?! 你哪里不好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气沉丹田与他理论几句,却又听见他的话幽幽地飘过来。 “陌姑娘不如就在这里安心休息几天,其它的,我想――你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 他淡淡扫我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漠然。 我一怔,发现自己真的好识相,竟然明白了他的潜台词:知道太多,是会被灭口的。 该怎么办? 洛城这么久没找到我,这会子肯定急了。 我瞥一眼从厨房回来的木依依和包子,心一横一咬牙说:“好吧!” 声音响了点,正要放下点心的木依依和正要拿起点心的包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 我直直地盯着房先生,肃着脸说:“虽然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我还是得和家里人说一声,毕竟也不算是小事。” “……” 木依依手里的盘子一歪,掉了一块点心。 包子手脚麻利地给接住了。 我接着说:“我不嫌弃你有小孩,只要你是真心的。” “……” “哐当”一声,盘子掉在了地上。 年小如包子也感觉到了我话里的不对劲,一时间怔住了,竟然忘记了拯救点心这样重要的事情。 我又说:“我不需要你的什么承诺,而且,当你感到厌烦的时候,我会主动离开的。” “……” 这回,包子手里的点心也掉在了地上,但他还浑然不知,一张口,咬到了自己肉呼呼的小手。 他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疼痛是怎么一回事,低头看见了微红的牙印,才扁扁嘴。可是刚想要哭,被木依依一把捂着嘴,一手横抱着给拖走了。 我目送两人亲切而悲伤的背影,心里觉得真是对不起她们。 一回头,却见刚刚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品茶的房先生,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慢慢踱着步,走到了我的跟前。 ------------ 二十八话 更新时间:2014-03-29 我干笑着后退几步:“怎么了?” 他逼近一步:“‘两个人的事’?” “恩,你不是说要留我作客,那便是‘主客’两个人的事。” “‘不是小事’?” “恩,‘夜不归宿’对我这么乖的人来说是件大事。” “‘不嫌弃’,‘有小孩’?” “恩,小孩子多闹啊,你不是说留我下来休息的么。不过,我将就将就就好。” “‘真心’?” “恩,真心留我。” “‘承诺’?” “恩,就是什么时候放我走……的承诺。” 我依旧肃着脸,装作坦然的样子淡然地解释着一切,但声音在他越来越近的视线的直视之下越来越低。 直到被他逼着抵着大树的躯干无处可退了,我才冲他讨好地笑笑:“我说得不对?” 他不做声地低下头来,慢慢向我凑近。脸上的线条未变,但冷意却像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在这盛夏的午后,好像能把太阳的光线都冻成冰柱。 我也不躲,干脆就不动声色地直视着他:“放我走。” 这回我说的是陈述句,而且一点也不想再委婉了。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弯起一边的嘴角,答非所问地笑了:“我陪你玩。” 包子看着手上的点心,找准了位子确定不是自己的手才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小手指抹抹嘴上糕点的粉末,他抬起头,不解地问:“姨娘,你不是说做蜜制的红烧肉给我当点心吗?” “恩,是啊。”木依依心不在焉地说。 “但红烧肉不是应该和这点心差不多大块吗?” “……”木依依回过神来,才发现在自己的双把菜刀的猛剁之下,肉块早就成为肉泥了。她不好意思地朝包子笑笑:“包子啊,我突然发现你又胖了,我们还是少吃点肉吧。” 包子委屈地扁扁嘴,他知道姨娘是因为那个漂亮姐姐的那番话而心情不好,所以今天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上,对于这一点,他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对于姨娘又拿他的身材作借口,不好好做吃的给自己,他表示无法接受。 跳下凳子,他走到木依依的面前,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大眼忽闪忽闪地说:“姨娘,你不能因为谈恋爱就不管我的死活。” “啊?”木依依被包子的话怔住了。 “爹爹肯定不喜欢那个姐姐。” “为什么?” “一看那个姐姐就知道,她烧的东西肯定很难吃。” 木依依心情大好,笑得眼睛弯弯,露出微尖的下巴。 她弯下腰,捏捏包子的脸说:“包子还懂得哄姨娘开心,真乖――晚上姨娘给包子包肉饺子吃怎么样?” 饺子?包子先是皱了皱眉头,但一想饺子里有肉,立马舒展了眉心,开心地点着头。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做的东西不好吃?” “因为爹爹说过,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又那么漂亮,又那么会烧火。”包子巴眨着大眼睛,说得很认真:“不过,爹爹也说,像我娘那样长得不怎么样烧火也不怎么样的,是个异数。” “那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丑咯?”木依依懒懒地转转手上的菜刀:“包子,我突然觉得你这样肉嘟嘟的,长得是非常的秀色可餐,要不――今晚府上就别吃什么饭了,吃包子好了。你说是用蒸的肉汁足些好呢,还是用煎的脆脆的好呢?” 包子听完,一边一脸无辜地开始眨眼睛,一边小心翼翼地迈着螃蟹步子向外挪。确定依依不可能够得着他之后,飞快地转身跑开了:“姨娘,夫子在找我背书,找不到我的话他会哭的。” 扔在砧板上的刀切进木头里,颤颤地摇了摇,“嗡嗡”的响声渐长减淡。 木依依一手插着腰,一手将垂下的一小缕长发别到脑后,那双一直以来都奕奕有神的眸子暗了下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 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听说他回来了,连身上的围裙都来不及脱,就满心欢喜地去找他。到了他的房间,却看见他正慢慢弯下身子,将怀里的女人轻轻放在榻子上。 “呦,哪家的姑娘呀?”她迈过门槛,走进他的屋子。 闻声,他转过脸来,见是她,微微一笑:“路人罢了。” 路人? 他素来是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的,这府上的丫鬟家丁不算少,但进过他房间的,除了包子,恐怕就只有她和负责打扫的丫头了吧。 可现在,他却将一个“路人”抱回来,还睡在他的塌子上? 她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路人。 微尖的鹅蛋脸,细眉薄唇,肤白如脂,发黑如墨……好吧,她承认是比自己好看一点点……好吧,不止一点点…… “长得倒是不错呀。”她抱着双臂,靠在一边的柱子上。 “有吗?”不知是否在她微酸的话语里闻出了醋味,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边,目光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得她本来挺坦荡的视线只想换个地方。 “怎么,我说真的呀。”她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盯着床头琐碎的雕花,声音说得有些发虚。 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凑进他的耳畔轻声手:“我倒觉得她――不如你美。” 当下,心里的别扭都被压了下去,她抑制不住地上扬嘴角,看他愈发凑近的脸,就算自认脸皮够厚,这时还是忍不住落荒而逃了。 这算……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特意将红枣切成了碎片,想要偷偷放进他的茶水里,补一补他不管春夏一贯冰凉的手脚,却被抓了个现行。他的“没有食欲”瞬间叫她回忆起几天前的那个吻,脸红得和杯子里的红枣有得一拼。 自己的窘迫却惹得他笑了。 她气恼得转身就想快点离开,但却被牢牢钳了手腕,轻轻一拉,撞进他的怀里去。 揽着自己腰的手依旧是那么的冰凉,隔着微薄的衣衫,寒意叫她在这盛夏的日头下都觉得冷了……这家伙是冷血动物吧……怎么会那么冷……不过……他突然凑上来的唇的柔软却是那么叫人心安,轻软如同研磨成沙的冰雪,叫人随着他慢慢地融化。 “咳咳。” 被来人的声音一惊,她瞬间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就想要推开他,无奈却被他牢牢锁着腰身。 “那啥,我只想说我醒了,还有,孩子还你。” 包子也在!这下真的是丢脸死了……尴尬地瞥向来人,一眼却怔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她硬是直直地愣在了那里,陷落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说不出话来。自己一个难得看书写字的人,用不了多少繁华的字眼来形容那样的艳羡。只是觉得如此被她带着笑意瞧上一眼,都是件值得一生回味的事情。刚刚在那屋子里,她闭着眼睛安睡,只觉得容貌是不错,却没有现在这样的的惊艳。 有那样一双眼睛,被称为绝色也不过分吧。 回过神来,她愈发觉得羞涩,也不敢抬头瞪他,只好埋下脑袋,往他安然如石头的身上撞:“你还不放开我!” 拿着准备点心的借口离开,想要降降温,却被包子缠上了,一个劲地拉着自己的围裙问:“姨娘,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啊?” 她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地回答说:“日头大,晒的。” “晒的?”包子眼睛里的狐疑不加掩饰:“不是被父亲咬的?” 她当即有将脸整个浸到水缸里的冲动,用葫芦瓢敲敲缸沿,眯起眼睛威胁说:“自己捂嘴,不然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准备吃素。” 包子熟练地将小手交叉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巴眨着的晶晶亮的眼睛里满是无辜。 他都看见了……分明是被父亲咬的,关自己什么事?姨娘越来越不讲理了,动不动就拿吃的威胁自己,做个小孩子真可怜……父亲什么时候把她娶回来,当了自己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欺负自己了…… 用清水泼了几把,脸上的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她用帕子在额上脸颊上轻轻印了印,这才端了少了两块点心的盘子,捏捏包子吃得鼓鼓的腮帮子,重新回到院子里。 可却听见那一番话,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的那一番话。 “好吧!虽然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我还是得和家里人说一声,毕竟也不算是小事。我不嫌弃你有小孩,只要你是真心的。我不需要你的什么承诺,而且,当你感到厌烦的时候,我会主动离开的。” 那说话的人声音声声清脆,带着小女儿家的天真与不解世事的坚定,然而句句入耳,却尖锐得叫人的脑袋嗡嗡作响,一如刀子剁在砧板上时发出的,只是它不渐长渐轻,反而吵得叫人头疼。 按这话听来,那女子分明就是将要与他成亲的人。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自己在他身边也不算短时间了,自己竟然连一点苗头都没有看出来? 捂着包子的嘴巴,将他强行抱走了。梗着脖子,要自己不要再去听背后他们说的话。 路人?这就是他所说的路人? 那自己…… ……算什么。 ------------ 二十九话 更新时间:2014-03-31 木依依之于房先生的存在,是我所相信的决定论的最好的证明。 像房先生这样看起来说话做事慢腾腾,却能从容到给人一种由他掌控全局的压迫感的人,现在实在是少见。虽然说,认识他的时间也不长,但我向来精准的直觉告诉我,他是站在顶端俯视众生的那一类人。 但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公平的,不可能说有人一辈子都能够处于主导地位。 他的身边,注定会出现这样一位――叫他笑如三月春暖花开的女子。 对待别人,他可以无视,可以威逼,可以漠然。 但对她,不可以。 人生不过是司命星君笔下的一个故事,起承转合,悲欢离合,缺一不可。然而不管是开头、高潮,还是结尾,如果只是个人的独白与背景磅礴大气的烘托的话,那故事只是平铺直叙的叨唠罢了。 ――尤其像房先生这样,连头发丝都带着气场可以把人主动弹开的人。 如果生命中没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人的话,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往他的生活中丢石子,打起圈圈的波纹来装点他的生活?如果缺少这样一个人的话,他怎么冲破层层的盔甲,弯起嘴来将温柔笑在脸上?如果缺少这样一个人的话,他是不是会觉得世界回馈给他的是一样的冰冷,然后恶性循环,真正成为一座千年不腐万年不化的冰山?如果缺少这样的一个人―― ――我敢说,他的前世一定将司命星君得罪得很彻底。 木依依就是房先生的那个“唯一”,对于这一点我非常的确定。 房先生既然敢大大方方地把我放在他家的院子里,任我随意走动,想必也不担心我能够逃走。既然如此,靠自己这迈个大步都同手同脚的不协调的身手,从他眼皮子底下直接溜出去,想必是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强突,只能是智取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但要想离开这里,从木依依这个“唯一”入手,我相信,是绝对明智的做法。 “吱呀――” 轻轻推开厨房的大门,木门与门框的铰合处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这晦涩的声音听得我牙都酸了,却没能叫眼前正在发呆的人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呢,都入定了? 我轻手轻脚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子看她。她系着做饭用的围裙,坐在一张有些年头的木头桌子前,眼睛愣愣地瞅着前方。一双巧手倒是没有闲着,麻利地剥着豆角,只是豆子被扔进了脚下的簸箕,豆荚满出了桌上的木碗。 我打量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反应,便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木姐姐?” 那本无神的目光慢慢聚焦起来,看见我,显然是吃了一惊,手脚都无措了:“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我指指门口:“叫你没有反应,我就只好不请自入了。你在想什么啊,这么入神?还有,豆荚没有豆子好吃吗,你为什么扔了豆子留了壳?虽然说,我觉得豆子是很不好吃,但豆荚的味道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啊?” 听了我的话,她看看簸箕里的豆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呀呀”地叫着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地上的簸箕,豆仁滚了一地。 木依依懊恼地叹了口气,一手插着腰看着地上的狼藉,一手将自己的头发揉得毛毛糙糙的。 我帮她拾地上的豆子,有些好奇地问她:“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顺着我的话,她本欲接口回答,可下一秒她似乎意识到我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厨房里:“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干什么? 自然是挑拨离间来了。 “木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托着腮,咬着下嘴唇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巴眨着眼睛看着她。 她的脸上迅速染上一层红晕来,略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脸去:“有话就说啊,不过,我能帮你什么?” 眯起眼睛,我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得灿烂:“教我做菜好不好,我想给……房先生做顿饭。” “你在……干什么?”木依依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小心翼翼从水里又捞出一根青菜,食指指腹顺着菜梗轻轻滑过,在水里漂几下,看着好像没什么泥沙了,才放到一边只装了寥寥几根青菜的盘子里。见她问我,颇为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水有点凉,我不敢伸手下去。” “……现在是夏天。” 我委屈地挪了个步,把手指摊开在她面前,可怜巴巴地说:“可我这双手,在家里从来是不沾阳春水的。” 她无奈地对着青菜翻了个白眼,伸出右手,食指往后一指:“我来洗,你,切菜去。切菜,不用你沾阳春水,这个你总会了吧!” 将桌上的猪肉条翻了个个,高高举起的刀子还是没能够落下去。也许是我纠结的眉毛再次触动了那个三下五除二洗完了菜本来插着腰打算袖手旁观的女子的好奇心:“切个猪肉不用犹豫半个时辰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我侧过头,一脸忧虑的表情看着她:“这一刀下去,鲜血飞溅的场面会不会太残忍了。” 她额上的青筋分外明显地挑了挑:“你觉得,这样煮过一遍的猪肉条还有鲜血飞溅的能力吗?” 我继续皱着眉头,格外慎重地点点头。 在这个世界,死人都能复活,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来切,你生火去――还是别了,你坐那儿,我准备好了叫你。” 听她这么一说,我特别痛快地放下刀子,拍拍不远处的木头桌子的桌角,翻身坐了上去,一边扶着手荡着脚,一边心安理得地看她忙前忙后。 那挺沉的刀子在她的手下好像是没有重量的一般,划开的弧度利索干脆,银色的光影夺目,砧板上渐渐堆起一座座小山,淡红浓绿。她歪着脑袋,一脸淡然,看似漫不经心,手中的刀子却是分毫不含糊的,该落哪落哪,那得心应手的样子说不出的耐看。 人是不是在认真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呢? 哪怕―― ――是像君墨染那样的家伙。 双脚离水面不足一毫的距离但又不至于湿了鞋,轻轻荡一荡,圈圈的波纹次第晕开来,水中自己俯下面来看着的倒影被打碎了,慢慢变得模糊,随后又渐渐地分明起来。 “你在干什么?” 我扔出手上的最后一块木头,看它擦着水面点开五环水圈,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手,坐在君墨染的身边。 他闭着眼睛,端端坐着,一如考试的时候我叫他试卷借我瞅瞅时的模样。 竟然不应我! 我撅起嘴,坐直了身子,双手扶着木沿,带动身下的小舟晃了晃:“你倒是说话呀。” 君莫染稳着小舟,无奈地瞥我一眼,轻叹一口气:“当心掉下去――你就不能让我安静半个时辰。”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吵你吵谁啊?”我抬着下巴,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有和我吵架的时间,不如想想怎么解出先生的题目早些回去。” 早上,先生说要考考我们的随机应变能力,便带了我们两个人来到这鲜有人来的荷花塘深处。先生走时还收了船上划水的杆子,说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回到岸边去。 说实话,这里的水也不算深,像君墨染那样不会水的家伙掉下去也淹不死,难就难在那不能弄湿衣服这一苛刻的条件上。 这出的是哪门子题目啊,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对我昨天在她洗澡时偷了她的衣服的惩罚。 我扁扁嘴,不再说话。这毕竟,是我连累君墨染的。理亏。 脱了鞋袜,挽了袖子,懒懒地趴在一侧的船沿上,探出半个脑袋,伸出一只手轻轻搅着湖水画圈子玩。晚春的阳光舒服得叫人直想像猫一样眯起眼睛里,皮肤上的暖暖的温柔和浸在水中的微凉形成的对比格外的惬意,好像世界本来就应该是如此暧昧难分的。 小舟在水面上投下深深的影子,与太阳直射下半透明的水显得界限分明。 不远处,是一片绣荷。 圆圆的叶子贴着水面层层铺起,边缘处泛着好看的不平整的波纹,一如女子旋转开的绿萝裙摆。绣荷亭亭如玉,层层的花瓣堆簇包裹着的花蕊中,不知是否卧着懒睡的三两蝶翼,四五蜂鸣。叶下水间,依稀可见的游鱼似乎感到了这边水里的动静,但不知是小虫还是陷阱,犹犹豫豫着不敢过来,两两三三,游近一点儿,停一停,又游远一点。 胆小鬼。 我咯咯笑着,拉开袖子,伸长了手,手指轻轻点着水面,数着:“一圈,两圈,三圈……” 两尾白色的锦鲤正拉扯着一片随风掉落下来的荷瓣玩闹着,其中一尾在争抢中无意衔了过来,起先似乎是不敢相信,略一迟疑,但很快便欢快地摆了尾巴,只怕是高兴过了头,慌不择路地朝小船直冲了过来。 ------------ 第三十话 更新时间:2014-04-01 两尾白色的锦鲤正拉扯着一片随风掉落下来的荷瓣玩闹着,其中一尾在争抢中无意衔了过来,起先似乎是不敢相信,略一迟疑,但很快便欢快地摆了尾巴,只怕是高兴过了头,慌不择路地朝小船直冲了过来。 “咚”的一小声,小东西撞在了船上。 它蒙蒙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放开了嘴中的花瓣直愣愣地停在了那里,随即被我的指尖一碰,惊住了似的沉了下去。 我笑着捞起水中的那片浮沉间的荷瓣,,转过半边身子举起,对着阳光,看那半透明的光亮映出的秀气的纹路。 这片池子里的绣荷的花瓣与其他的荷花就是不同,轻薄如纸却坚韧如玉,哪怕用力扯掰都弄不破。可惜处在这仙人隐的深处,不要说外人不会进来,就连我和君墨染都很少会过来。不然,要是被有慧眼的人寻了去,不知能有多大的用处。 “哗啦!” 正想着,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伴着一声水花飞溅的巨响砸在耳畔。 我慌忙扶住摆动的船沿,吃惊地回头,就看见君墨染从水中钻出来的脑袋,正发懵似的看着我。 以前的君墨染很严肃,总是一副完美无缺一丝不苟的模样,因而我的课余爱好之一就是看这玉石一样的家伙出洋相。后来的君墨染不知为什么,完全转了个性,但我对他的幸灾乐祸已经成为了习惯,改不掉了。见状,我眯起眼睛笑着调戏道:“这是――旱鸭子下水,想演绎美人出浴图吗?啧啧,美人倒是美人,可惜没人看那。” 水珠从他墨色的发梢上滚落下来,沿着那弧度完美的脸颊积盈在下巴上。他听了我的话,不自然地撇撇嘴角,回眸望着我:“一不留神睡过去了,就掉下来了。” 我滚过身子,靠近他,点着他的脑袋:“还整天说我这边脑袋没长好,你才是没长好的,这么点平衡能力都没有,我可是站着睡觉都不会倒下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瞎改先生的试题被罚站罚到睡着,你倒觉得挺自豪的。”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罚站,是劳筋骨的体现之一,知道不?” “那你每次受罚的时候一定要拉我下水,也是为了让我多加磨练?” “那倒不是,”我用手背揩去他下巴上积盈的水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只是一个人受罚太无聊了……也是你自己要抢着拦下过错的,我不过承你的情,给你机会英雄救美罢了。” “就你有理!”他笑着摇摇头:“我听见你肚子叫了,饿了吧。趴好了别动,我推你去岸边。” 听见有吃的,我眼睛一亮,凑得离他更近些,笑嘻嘻地说:“其实我也喜欢英雄救美,要不要我下来陪你一起啊?” “别!” 他像怕我似的别开了脸,扶着船沿,走开一点:“先谢谢你了,不过,你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先生坐在那张墨绿色的玉竹做的躺椅上,靠着同样材质的小圆桌,懒懒地支着下巴,瞥一眼湿漉漉的君墨染,又瞥一眼难得有些心虚的我,轻叹一口气:“损了一员大将,保了一名小卒,竹尹,橘袖,教了你们这整整八年,你们就拿这样的结果来报答我么?” 竹尹,橘袖便是君墨染和不才的学名了。 先生姓孟,名素,字三生。对于先生的身世,世人揣测纷纷。最靠谱的是说,她是书画名家孟苍霍的后人。孟苍霍的为人与他的字画一般的怪异,圣人不语鬼神,他就偏信之,自小要女儿习读的不是什么四书五经,诗书礼仪,而是问天占卜,佛道之术。 世人皆知,孟三生有三知――“知前事,知今朝,知往生”。她金口一开,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同时以分毫不差的精准率在八卦界连着十多年都立于不败之位。 先生的名下收了四个徒弟:凌梅,纳兰,竹尹,橘袖。前两个在师傅还没有收我们的时候,便已经出师了,只知道是两个师兄。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听先生偶尔透露的口风来看,混得还不错的样子。在孟学馆,先生也同其他的夫子一样,会给我们和其他镇子上的孩子一同上课,但只有我和君墨染是她手把手指导的。她不常在灵水城,行踪总是飘忽不定,但一回来,总是要这般美名其曰验收自学成果,实际就是随她高兴折腾我们一番。 君墨染微垂着头,声音淡淡的:“先生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能将池子里的绣莲花瓣做成旋桨,推水前进吧。” “哟――”先生眸子一亮,将手臂放了下来:“原来想到了,那怎么选了个最烂的法子回来?” “哪是最烂的。”我咕哝道玩着手指。 “怎么,还不服气?” 我讨好地笑笑:“最烂的是我也弄湿了衣服,然后两个人还被水底的淤泥缠住了,回不来了。” 先生拾了桌子上的糕点就来掷我,我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刚好,饿了。 “竹尹,你说。” “还是问问某人将您放在船里用来做旋桨部件的木块怎么着了。” 我拍拍唇上的点心末,巴眨着眼睛看那两双齐齐扫过来的桃花眼,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木块?什么……你是说那怪模怪样的木头?我……觉得有点无聊,他又不理我……我就……我就拿来打水漂了……” 伸出五个手指,我摇了摇,补充道:“最远的那个在水面划了五下,那么不扁不圆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我能够打……五个水漂……我是不是很厉害……” 先生又搭了胳膊在桌上,微颌了美眸,修长的指尖优雅地揉揉太阳穴:“刚才是我看走了眼,小觑了你,你哪是什么小卒,分明是敌方派来的奸细。” 先生下了禁令,不准我进屋,打扰君墨染画图纸。 无奈,我只好啃着文姨给的鸡腿在外头闲逛。实在无聊,便推开一点点的小窗,从缝里头望进去,想看看君莫染在干什么。 但一眼,便愣在了那里。 十六岁的君墨染似乎已不是记忆力那个冷冰冰软乎乎随我欺负的肉球了,那张已显棱角的脸上拒人千里的寒意似乎随着这多年的时光早就淡去了,微微勾起的嘴角敛着淡淡的暖意,好像对于自己手中落下的每一笔都是自信满满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着我的挑衅,他不会恼怒得说不出话来,而是三两句话浅浅淡淡堵得我自己撅起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学堂里那些姑娘的亲近,不是不理不睬,而是微微笑着应对自如,仿若蝴蝶在花丛间穿梭自如却不沾湿半点衣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像这样安静着不说话的样子,不再叫人看着难受,而觉得那专注的样子养眼得不像话…… “哎呦!”愣神间,只觉得脑袋上一磕,窗户被我随手带开了,啃了几口的鸡腿碰掉在了一边,我捂着脑袋直愣愣对上君墨染闻声望过来的眼睛。 我尴尬地朝他笑笑。 第一次,对着君墨染,我竟然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白天在水中看见的那尾白鲤。游戏间,不小心撞见了不应属于这世界的美好,羞怯得只想沉入水底…… “你怎么了?” 我拉下木依依摇晃在我面前的手,吐吐舌头:“你做的东西太香了,我的魂魄都跟着香味跑了。” “那是自然。”木依依昂了下巴,递过来一双箸子:“尝尝。” 盘子的青菜和红烧肉色泽亮丽动人,还没有下手,这色香就已经是叫人口水直流了。我欢喜地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动起手来,入嘴的肉块肉汁丰润油而不腻,甜咸味道恰到好处。这厨艺,和君墨染的真实有得一拼。 我开心地眯起眼睛。 “有这么好吃吗?” 我死拼命点着头:“你知道吗?世界上最幸福的四件事情之一呢,便是肚子饿的时候,恰好有美食在手。” 我一边不停嘴,一边问:“刚才我看见那边的湖里拴着一条小舟,是干嘛用的?” 木依依也拿了双白玉箸,挑着青菜:“闲来无事,泛舟垂钓。” “真雅兴。” “这不刚好可以做菜么。” “今天要不要钓一尾啊?” “你想吃?” “恩恩。”君墨染做的糖醋鱼那叫一绝,想来她做的味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在我手下快要被清空的盘子:“你已经吃了那么多了,还吃得下吗?” “美食当前,肚子是能大能小的。” 她依旧有些犹豫:“可是,这菜……不是你想做来给……他吃的吗?” “有好吃的,谁管他。” 糟糕,光顾着吃,忘记我是来干嘛的了。看着她哭笑不得的惊异的眼神,我讪讪地笑着:“我错了……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要不……我们重做一份吧?” “我们?” “……对啊,我看,你做。” 木依依歪着头,又好气又好笑地打量着我:“有你这么为别人‘做顿饭’的么?” 我继续厚着脸皮,摆出一双手:“没办法啊,谁叫我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 三十一话 更新时间:2014-04-04 三茗湖边点上了灯,昏黄的火光透过微薄的灯罩,将拴在湖边的小船笼在了暗色的晕圈里。荷月之末的暑气无孔不入,直逼着人无处可躲。 沐浴过后,换上一身微薄的纱衣,才算是身心清爽。木依依独自揣上一小盏十八年的陈酿“金步摇”,踏着晃晃悠悠的木头沿走上小舟,解开束船的长绳,任其漂开。 从舱里头拿出软垫随手就扔在船头,她脱了鞋袜,盘腿而坐,酒盏酒杯被随意放在右手侧的位子上。她眯起眼睛,瞅了瞅天空,然后叹了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老天爷真不懂得看脸色,今日的星星怎么能这么不分明。 她抿上一口酒,微辣的味道现在也仅仅只能叫她皱一皱眉头了。 还记得第一次喝这金步摇,是在和父亲断绝父女关系的那一晚。 那天的星星倒是很亮,好像到了它的季节,漫天漫地绽开小小的花,虽说小小的,但一朵一朵却轻易霸占了天下。 除了脖子上那自小带着的和弟弟一人一个的长命锁,和家人有关的东西她什么也没有带走。那晚,她宿在树林里,点着篝火驱逐猛兽和毒虫。喝下第一口金步摇的时候,她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却放肆地大声地笑着。 笑,为什么不笑,她自由了。 不用因为害怕施针时手抖而不敢喝酒,不用因为担心病人的伤势而在睡梦中惊醒,不用再闻那叫人讨厌的各种草药煎煮的味道,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做着自己不能承担的事情。 “悬壶济世”四个字,在她出生的时候就重重地压在她的肩头了。一句“医药世家”轻易就注定了她的未来,以前的她即使不反抗也,从来没有甘心过。她是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弟弟是继母带来的,比自己小五岁。但不管家里的关系再怎么融洽,人,还是有私心的。在父亲的眼中,应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终究是她,而不是那个自小就痴心医术,对自己和父亲崇拜得不得了的弟弟。 这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们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加在别人的身上,还总是用“为你好”三个字来掩饰? 为什么即使是你最亲的人都只在乎你是否可以光鲜亮丽地在人前微笑,而不在乎在夜深人静的人后,你是否躲在被子里哭泣? 为什么在他们眼里,不当大夫就是对自己天赋的浪费了,就是不务正业自暴自弃了? 为什么人生短短百年,大半的时间还要为别人而活? ……她觉得,其实自己真的是多余,所以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多余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不重要。她就像捣药的杵,或是施针的布袋,不管你是不是本想成为吃饭的碗,还是人身上的衣裳,你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别人的意愿去发挥作用。若是还有其它的想法,便是越俎代庖不安本份,值得唾弃了。 儿时,母亲去世,父亲为医巡游四方,将自己寄养在叔伯婶姨的家中。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月,每家都有略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长辈对自己也算得上亲切,吃的穿得只要哥哥姐姐有的,从不会落下她的。 本来懵懂,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毕竟有哥哥姐姐比和父亲两个人在一起要热闹得多。但每每和他们玩闹不和的时候,看她们掩进父母的怀里放声大哭,她会突然惊觉,原来自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呢,即使哭了也只能得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话,没有人会在你的身边将你揽在怀里,轻轻摸着你的头安慰你,因为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明白,他们对自己的好,只是因为她是他们的亲戚,这是道义上的需要。没有人喜欢一个陌生人住进自己的家里,打扰自己的生活的。她明白,什么都明白,因而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开始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开始学着不争不抢,开始试着用微笑掩埋自己,掩进角落里,埋进尘埃里。 她想:如果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是不是就会少惹人讨厌一点。 得知父亲要来接她的消息,她是真的很开心。她以为,她可以回家了。 但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继母是个温柔勤恳的女子,在她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将她以前住的卧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第一次见面时温和的笑容和言语叫她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不顾亲戚们的劝说,娶个寡妇回来。 可再好……终究不是她想要的。若是以前,她一定是大吵大闹,说不要和陌生人住在一起,但父亲不在的那几年,她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少,竟然学会了在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时候,也伪装起自己的心意来。 父亲问她喜不喜欢为她找的这个母亲。 为她?呵呵,有人真的会顾虑她的感受吗?可是就算她说不喜欢,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的嗓子干涩得好像堵进一块燃烧的煤炭,却依旧笑着回答说:“我很喜欢娘带回来的这个弟弟,他长得好可爱。” 她蹲下身子,对着那掩在母亲身后怯生生看着她的小娃娃笑着伸出手去。 真正为了别人好,就应该站在别人的位子上想想他的喜怒哀乐,不该因为自己的喜好,因为自己的“以为”,轻易毁去别人想要珍惜的东西。 这道理很简单,谁都懂,但有多少人懂得这样去做呢? 和父亲学医的那段日子,她将自己想象成一根要被磨成针的铁杵,其它的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麻木地打磨着自己的棱角。 父亲叫她学什么她就用心去学,叫她做什么她就用心去做。记不住那些个复杂的草药名,就熬药也背走路也背。记不得方子的内容和疗效,就背一副喝一副记一副。她一反儿时霸道任性不肯学医的举动叫父亲又惊又喜,但那眼睛里的肯定与赞许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喜欢学医,从来不喜欢。 灰色,黑色,白色。这三种颜色是她对大夫这个职业的颜色定义,沉重得叫人觉得连呼吸都必须是循规蹈矩地来的。毕竟,和阎王爷抢人,是件不得不严肃的事情。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对药材的每一分掂量,对病情的每一分拿捏都必须准确无误,这样实在是太累了。她喜欢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成世界的感觉,水天之间通透明秀的湛蓝,花蕾上雾气氤氲般渐染开的晕红,初生的小鸭翅尖上的那一缕鹅黄……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是可以率性而为的,喜欢了便精心,厌了便玩笑,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以被人摇头笑着接受的。 其实,她根本没有他们说的学医的天赋,所有的一切都是靠努力得来的。她望一望病人的脸色,便可以准确说出病人的症结所在。所有人看在眼里,赞许地点着头,说木大夫这女儿生得好,木氏医馆后继有人了。 但有谁在意她在背后头悬梁,锥刺股,将那枯燥乏味的医理咀嚼上千次万次了? 她那样努力,不为别的,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看,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不管喜不喜欢有没有天赋,自己都可以做得到。 她的路――不必靠别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下去。 所以,在父亲要将医馆传给她的那一天,她毅然说不要。 不要成为医馆的正式大夫。 不要留在这里。 不要……一辈子这样活着。 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着,她漠然地转身离开,背后的喧哗好似和她没有关系了。不对,是真的没有关系了,在父亲说她不是自己的女儿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关系了。身上好像一下子卸了千万斤的担子,轻了,也虚脱了。 她其实也想不通,自己哪来那么硬的心肠,说离开就离开,竟然没有一丝的眷恋和不舍。或许,她从没有将那里当成过自己真正的家,一如以前在哥哥姐姐们的家里一样,那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房子罢了,而何处……找不到片瓦遮头呢? 她觉得自己早就应该离开,她本就是多余的那一个,如果没有她,父亲将衣钵传给弟弟,那会是大家都欢喜的决定。 一如她所想的,连最讨厌的医术她都学得好,别的学起来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很快,她便成了乌魇城有名的厨娘。作为一个厨娘,可以如她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绝对是少数了,她的日子算是一直过得逍遥自在,顺风顺水,但总觉得缺点什么,直到遇见他。 开始是好奇。 他是谁?为什么那么年轻却这么有钱?他的母亲真的是他克死的吗?他的父亲真的是他克死的吗?孩子的母亲真的是他克死的?外头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后来是赌气。 什么?没胃口?对竟然说没胃口?开什么玩笑!竟然在我做的菜面前说没胃口!这人是味觉有问题视觉有问题还是品味有问题…… 再后来……是在意。 为什么他笑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他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不开心?他究竟在担心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叫人捉摸不透?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吻自己的那一天,她以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至少,自己对他来说应该是特别的。 但今天,她突然明白,自己错了。 掩在转角的灌木后头,左脸的颧骨处被树枝擦伤的疼痛慢慢分明起来,她知道他的目光一定落在自己的方向上,但她不想走出去。 暧昧这种游戏,他玩得精心,但这游戏里的人物从来就不止自己和他两个人。 ------------ 三十二话 更新时间:2014-04-05 她无奈地抿抿嘴角,最后还是硬下心肠,忍住不去看陌凉初一直对着她巴眨的可怜巴巴的杀伤力十足的大眼睛:“既然是你自己想做东西给别人吃,就应该有点诚意,自己动手。” “可是有句话不是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所以呢?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木依依发现自己真的是永远无法理解这人前后句的承接关系。 “心意心意,心里的意念到了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注重过程与形式呢?你做的和我做的其实是没分别的。既然没分别,你再帮我做一次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也行? 木依依挑了眉毛扭过头看她,那张无辜的脸上天经地义的表情真叫人拿她没辙。 但木依依自认也不是好糊弄的,她眨眨眼睛:“也是,我想帮你的心意到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注重过程和形式呢?既然你做和我做的没有什么分别,那我今天罢工了,在边上给你传达心意和再帮你做一顿也是一样的。” 说着,她便拍拍手,麻利地解下身上的围裙。 陌凉初被这一句话噎住了,撇撇嘴,心里暗自嘀咕:这人还真懂得举一反三啊。 “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 从凉初刚才洗菜和切肉的情况来看,要她自己做一顿估计够呛。但无所谓,反正不毁了自己的厨房就没有意见。依依插着双手站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派头。 怎么办?一点都不想动手烧火做饭那。 凉初插着腰杵在锅子面前,细长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好像面临的是什么天大的难题一样。她瞅瞅剩下的红烧肉和青菜,又扭过头瞅瞅木依依,见后者一点帮忙的欲望都没有,只好死心地转回头来。 就在木依依以为她会这样僵持一个下午的时候,凉初突然转了转她自己认为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的脑袋。她将一个小碗装满了米饭,用盛饭的木头勺子压实了倒在干净的盘子里,将剩下的菜一股脑倒在饭上。 用抹布小心地擦去边缘的汤汁,她眯起眼睛满意地拍拍手:“大功告成!” “……这就是你要做给他吃的……菜?”木依依颇为无语地看着她。 陌凉初将拿着抹布的手板在身后,装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派头,粗着嗓子拉长声音:“咳咳,我们不应该太注重表达心意的形式……和过程。” 她端起盘子就往外走,一面却不忘扭头冲着木依依将笑弯了眼睛:“木姐姐,晚饭就不用给先生准备了,我想他吃完这些肯定饱了。” “恩。”谁稀罕给那个难伺候的家伙准备吃的。木依依敷衍地应了声,她若无其事地收拾起厨房里的东西来,但不知为何脑袋里全是凉初笑起来时眼下那两条漂亮的卧蚕。 作为一个女的,自己的小心脏都抗不住她这样笑,那个家伙被她两个眼神一瞟……不行! 偷偷躲在被竹竿撑起的窗子外头。她扒着窗檐告诉自己,只是闲来无事又没有心情研究什么新的菜式花样,只是这天的天气沉闷叫人直想出去走走,只是自己八卦想要知道,那天塌下来都一副自然有比自己高的人顶着的从容不迫的样子的家伙该拿这做事总是跳格的姑娘怎么办,而不是……想要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凉初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打量着书房,精致的脸上满是好奇:“你在忙什么啊?我可不可以进来?” 房先生看书的时候,很少有不识相的人会来打扰。习惯安静的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漠然地抬头看来人一眼,对上那张老少通杀的笑脸却是完全的无动于衷,自顾自低头将手中的书页翻过一张,不作回答。 凉初撇撇嘴:“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她大咧地推门进屋,将端着的盘子放在书桌前坐着的男子面前。 悄无声息的半刻时间里,陌凉初只是站在一边,溜圆了眼睛将这间书房从房梁到地砖全然打量了一遍。 最后竟然是房先生忍不住了,他慢慢合上手中的书用手压着推至桌角,面色不善地问:“什么事?” 在精神上,陌凉初对于他的冷气场似乎已经开始有点免疫了,抚了抚手上的那一层鸡皮疙瘩,她眯着眼睛笑着将盛放食物的盘子推到他的面前:“等你惊奇地发现原来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房先生的脸色微微好转了一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东西:“什么?” 凉初掀开盖子,将手里的箸递到他的手里,回答得利落干脆:“吃的。” “你做的?” “恩……我摆的,外加我端来的。”凉初回答得理直气壮:“尝尝啊,我也辛苦了好一会儿的。” 他用两只手指轻轻按着托盘边缘,推远一点:“我不饿。” “可我饿。”刚才都没吃饱,还不能跟你抢。 “……”他抬起头,将箸放回到凉初的手中,微微眯起眼睛脸上带笑:“那你这是在叫我喂你吃东西吗?” 凉初被他眼睛里突然涌出的漠然的杀气吓得吐了吐舌头,这绝对是真人版的皮笑肉不笑:“不是不是不是,我当然不是这意思。我哪敢这样使唤你老人家。我是说,你看我这么谗,都忍住了给你留一份,卖个面子也吃一点吧。” 她可怜巴巴地抿起嘴,将餐盘推回到他面前。 “不忙。”房先生压下她的手:“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找个理由来看看你啊。”她靠着桌沿歪着头笑,眯起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看起来就好像一只乖巧的小猫。 “是吗?”那人眼里难得勾出一分笑意来:“为什么要来看我?” “自然是想你,想你就来看看你喽。” “想我?”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面对着她背手站着:“一个姑娘家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胆大了。” 凉初默默拿起身后的书挡在两个人之间,随着他的靠近身体微微向后倾去,她直着腰杆嘿嘿笑着撇过脸去:“有吗?哦,没办法,我比较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你别当真。 “既然你那么主动,如果我不做一些回应的话,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他突然面朝着她俯下身子,一双大手撑在她两边的桌子上,那双笑着却不让人觉得温和的眼睛愈发凑近她的脸。 凉初瞥一眼窗口,梗着脖子暗想:自己这真是找死的节奏。不过,她到底有没有跟过来啊?但愿自己的卖力表演不会白费。 一咬牙,她将额头用力磕在面前人的胸前,故意放低了说话的声音,主谓词语之间微微顿了顿,柔柔的声音隐约带着些小心的期盼:“你……昨天说的是不是真的?” 房先生的身子明显僵住了,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害羞,快点离开,不是更卖力地勾引自己。他微微向后挪了一步离开一点:“什么话?” “就是……我很热情。” “……”他脑子里蓦然闪过那日自己的调侃:――只是,姑娘这般的热情,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某人顿时语塞。 “还有,就是叫我安心在这里休息,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凉初见他想说什么,连忙抢过话:“当然,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这一句是我接的。” 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干脆抿了嘴不说话,旁观者般安静地打量着她。 凉初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绞着双手,一副犹犹豫豫的十分害羞的模样:“怎么说呢……恩……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也真的想把这里当成家的……哦,不对,应该这样说。我以前就希望和我喜欢的人一起,找一处小小的庭院一起白头……当然,院子里要有着小小的湖,湖里种着睡莲,岸边植着杨柳,柳树上栓着一艘小小的舴艋一样的小舟……睡觉的房间里要开很大很大的窗子,推开之后,就可以看见大片大片漂亮的花。那里还要有两颗枝叶生长在一起的树,树冠可以不大,但投下的影子要可以遮住两把并排而立的躺椅。我想让那人牵着我的手,我看着夕阳,他看着我,两人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慢慢长大……” 凉初脸上的向往是那样的真实,他看得有些茫然,轻声念了遍:“我们的孩子?” “哎哟!”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喊。 “是谁?”房先生走到窗户边,向外头打量,只有前几个月刚种下去的那棵还算枝繁叶茂的小树正颤颤抖着那细小的枝桠。 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快速走到凉初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跟前:“你早就知道她在那里,所以才故意这样说的吗?” 手上突如其来的疼痛叫凉初倒吸了口气,她有点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谁叫你不肯让我走,我就只好想办法叫人把自己赶出去啊……” “哼!”他冷笑一声,松开凉初的手:“果然是那个女人教出的徒弟!” “那个女人?”凉初揉着手腕上的青紫,听他这样说,好奇地抬起头来,溜圆了眼睛盯着他巴眨:“你说谁?” 自知失言,他那基本冷冻了的脸显得更加阴冷了:“你是想自己走出去,还是我丢你出去。” “走!自然是走!”凉初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再不识相会死得很惨,她三步并两步就往外头跑。 突然后头传来冰冷的声音:“等一下。” “什么……哇!”她话没问完,就看见一道白色的物件擦着自己的袖子砸碎在地上,陶瓷落地的声音清脆却很难动人。 不用这样吧,自己好歹是个女的。 “下次,你再拿什么吃的来,我就叫你连碗一起给我吃下去。” “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镇子上就有一个老头天生喜欢吃这东西,还特别挑食,晚饭一定要吃古铜彩的,,嫌青花的不够荤,真不知道他的胃是怎么长的。”凉初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凉初连忙陪着笑脸:“我只是想说那样对消化不好。” ------------ 三十三话 更新时间:2014-04-06 “骁勇大将,仅以老弱残兵十余骑,便能够杀你将士精兵千余人。因寡不敌众而被生俘,然百般劝诫,誓死不降。遇到这样的状况,你会怎么做?” “杀。既然不肯归我帐下,便是敌人,这样的对手如果不杀成吗?再说,我军千余将士的仇,怎么可以不报。哼,即使是千刀万剐,尤不解恨。” “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精通治世之道,有为相之才。然文人骨傲,不愿为世间名利所扰,宁垂钓于江畔,游戏于天地之间。若你为君,会怎么对待这样的人呢?” “杀。有治世之才而无报国之心,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留着只会是个祸害。尽早杀了,才不会成为祸害。” “那如果是个美人呢?” “杀……美人?什么美人?”他本低垂着脑袋,恭敬地立在一旁。听到这话,顿了顿,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刚刚不问得好好的,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哎。阿梅啊阿梅,你只懂得杀杀杀,若你为君为将,岂不是生灵涂炭了。”她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问话的声音懒懒的,带着这个灿灿冬日的媚态。为不辜负这美好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很舒服地侧了脸伸了个懒腰。 阿梅这个名字,他很不喜欢,甚至称得上是讨厌。先前自己也抗议过很多次了,但被她认定的事情很少能改变的,他没有办法,只能反感地摆出一张臭脸,语气不善:“先生说的美人是什么意思?” “美人就是美人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佳人兮……” 师父给他的感觉一直就很奇怪。 明明长着一张十七八岁少女清纯的脸,却像七老八十的老头一样,喜欢在大冬天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喜欢用慵懒得有些媚却不容人侵犯的嗓音,将正襟危坐的大道理说得如同儿童的游戏一样娓娓动人。 这就好像明明是夏天雨打的栀子花里,最清雅的一朵,却像被生生碾进了书画的篇章里,那种仓促的时光无法熏陶出的优雅,便是纸页间岁月沉淀的薰黄。看似脆弱不堪纸页的翻飞,却稳重胜过百年人世的辉煌。她身上这样沉重的历史感叫他无法小瞧,不能像对其他人一样不屑一顾,但是――也不是什么都会顺从。 他没有表情地看向她的脸,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打断她的话:“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目空一切的眼神,明明白白的陈述句。 她突然睁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和他直视,暗褐色的眸子澄澈,配上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带出一丝玩笑的味道来:“将军的戟是武器,文人的墨是武器,女子的美也是武器,而且可以杀人于无形。你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那又怎样。不能驾驭的戟就应该被折断,不能控制的文墨就应该被焚毁,不能主宰的美丽就应该让它消失。不是吗,师父?”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他原本僵直的声音突然柔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戏谑,但是那双深黑色眼睛里的漠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只是十四岁的年纪,还不懂得欣赏美丽,却知道美好的东西如果不能拥有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毁去。其实,他最懂得,残忍,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性。 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人说这是无法逆转的“道”与“理”。拖拖拉拉委曲求全地接受,哀戚之间便会成为弱者。 他明白这是这个世界生存的规则,当断则断,果决而无情的才是强者,才能顺着这“道”这“理”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决绝与固执,是熔铸在他骨子里的,无论经过多少的轮回,饮过多少三途楼的茶水,恐怕都是抹不去的。自己想要试着磨去他身上这层保护的刺,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不过……对他而言,一世不过浮游一般匆匆几日罢了,何必那么较真呢? 游戏一番,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悠然地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来,插着腰扭了扭脖子松了松筋骨。再次扫向他的那双慵懒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朽木不可雕”五个大字。 她就这样大咧地看着他的脸。看她脸上绽开的那很假的笑容,贯来什么都不怕的他,心里突然就泛毛了。 她这是想干嘛? 伸出右手的食指,她一下一下慢慢点着他的额头:“你不是讨厌房凌梅这个名字吗?那我就给你改个。恩……叫房无常,字太白,号一个不留怎么样?” “什么软七八糟的。”他皱着眉头,向后退了几步,远离她的势力范围:“不要。” 她微微歪着头,食指轻轻支着下巴,弯着嘴角懒洋洋地向他勾勾手指。 她那老师的正经模样就不能够撑久一点吗? 她怎么肯定自己一定会过去? 自己是她养的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吗?! 干嘛要过去?! 两人这样就僵持了半饷。最后,还是他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算了,暂时不和女人斗,再说她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师傅。 自己这是尊师重道,不是真的怕了她。 她满意地笑着,继续点着他的脑袋数落:“一个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一般来说只能成将,而不能成帅。哦,不对,应该这样说,一个连武功都不会,却只知道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啧啧,我估计连兵都当不了。” “我不需要会武功。” 他抬起下巴,不屑地看着她:“我想要谁死,连手都不必动。” 她双手揪着他的脸摇了摇:“这表情怎么会看着那么欠揍啊。你知道吗?喜欢左右人的生死来证明自己能力的可不是人,是魔。” 他努力从她的魔爪里挣脱出来:“是人是魔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你欺负别人,还是别人欺负你。” “哼。”他冷笑:“那成魔有什么不好。” “我的意思是:作为人,你才有欺负别人的资格,成魔,你就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他皱着眉头,不屑地撇她一眼:这女人脑子有病吧……什么歪理? “如果是人的话,作为我孟三生孟素的徒弟,必然是人上人。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名利权势,以后你都不会缺。如果是魔的话――”她突然站起来靠近他,手环过她的肩,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话里带笑:“给我半柱香的时间,我会让你去掉头变成鬼。毕竟是我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徒弟啊,真要收拾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有病。”他不客气地推开她,但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心里却不觉得愤怒。 他不自然地含糊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不会被人欺负的,哪怕是你。”他不耐烦地说:“不用拳头解决问题那用什么?” “自然是脑袋啊。”她用手指指指头。 “废话。” “如果你的对手是个文弱书生,拳头只能叫他鼻青脸肿。如果你的对手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你的拳头……估计不能叫他怎么样。” 他撇过脸去不说话。 “如果你的对手是个漂亮女子的话,你就更惨了。首先,你确定你下得了手吗?好吧,即使你没心没肺下得了手,赢了是你欺负弱女子,输了是你个小白脸连弱女子都打不过。” “……” “干嘛,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没事别和女人斗。看吧,三个答案,你全都错了,还好意思那么嚣张。其实吧,对付男人,很简单,一招就可以了。”她满意地看着他虽然装作不屑一顾却很认真在听的样子:“美人计。” 他嗤笑。 你以为每个男人都是色鬼吗?美人计,真是笑话。 “食色,性也。书生有他的颜如玉,将军有他的解语花。美人计利用的不是色相,而是人心。男子主阳刚,想要硬碰硬,说不好便是玉石俱焚,这种斗法是不长脑子的人才会干的事,实属下策。你要学会找他们的软肋。” “不是每个人都有软肋的。” “错。暂时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自以为没有不代表实际上没有。” “怎么找,别人会明明白白告诉你吗?” “笨。” “自然没先生聪明。”他反声讥道。 “找法子惹他们嫉妒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揪揪他的脸:“长着这样一幅好相貌,你以为拿来干什么的?摆设啊?” “恩。”样貌不就是摆设吗?美貌有什么用?人生不会因为那长得好看,就给你比别人多一点生存的机会,多一点同情,多一点选择。 “……勾引你要对付的人的情人啊,为什么一定要我说那么明白呢?”她突然诚恳地合十了手,用颇为忧虑的声音说:“其实我真的是个好老师,是想把学生往正道上拐的。这叫因材施教,也是为了发挥学生优势。” “……”他额上的青筋显了显。怎么办,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人不靠谱,但每次听她说话还是觉得有道理。他安慰自己这叫不以人废言,不以言废人。但真不确定被她这样教下去,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 第十话 竹林深 处有人家 就在那一天,他哭干眼里的泪,突然对死亡有了全新的定义,他好像开始喜欢上这死亡的感觉了。从那早就没了声息的身体里抽出的刀子,连柄上都是鲜红的血迹,他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慢慢蹲下来身子,用那人的衣服仔细地擦拭干净。 连和自己同生共死十多年的所谓的兄弟都能杀,更何况是她——连血液都是不同颜色的异类。 杀了她,才能得到自己要的,不是吗? 温诺不动声色捏紧了手里淬了麻药的暗针,全身都戒备起来,但脸上依旧不忘装出一副因为闯祸而害怕极了的懦弱样子。 虽然楼里的援助还是没能联系上,但他不想再等了。 对于自己的武功,他从来是有自信的,但以前对付的毕竟都不是妖怪,所以这次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人和妖怪一样,都是情感的动物,愤怒是最大的力量,也是最容易叫人出错的东西。寻一个借口激怒她,才能找出她的破绽,才能乘她不备将她迷倒,才能……更准确地将那把用来弑狐妖的匕首刺进她的心口去。 他喜欢那种感觉,近距离地将尖锐的东西刺进柔软的身体里,感觉对方的血溅在自己的脸上、衣服上,一开始很温暖,慢慢的便是彻底的严寒。他喜欢看着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消失在自己手下,因为只有这样,那麻木的心才会有感觉,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怎么办?他好像有些……急不可耐了。 阿九抬起手,指尖慢慢抹过脸颊,颧骨位置的的伤口立马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血迹昭示着刚才的一切。 只是哪里还在疼呢? 明明两个人昨天晚上还是背靠着背,那样靠近地依偎着,度过了一夜。为什么,到了今天,一切都变了呢?明明自己那么努力靠近,他依旧把这当成一场毫无感情的约定…… 阿九有些委屈,将那熬了一早上的甜汤用力往外一推,凉凉地说:“炖什么甜汤,我真该炖了你,或是你的若欣!” 温诺脸上的神色微变,故意将手伸进怀里,紧紧握着那把一连在胸口温了七日的匕首。而另一只手扳在身后,指尖捏着的毒针蓄势待发。 遇见她的第一天,温诺就毫不掩饰身上带着的这把匕首。 在刀身的符咒花纹上镶砌蓝色绿色的小宝石,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华而不实的安慰品。装作害怕,将匕首藏在怀里,让她以为,这不过是寻常人护身用的普通武器。 的确,阿九看在眼里,一直觉得很好笑:我又不是人类,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被你的伪装蒙骗。 况且——真要杀我,那匕首管什么用? “好险那!哎,你们不吃可以直接给我么,摔了多浪费啊。” 陌生人的声音? 自己明明布了结界,什么人竟然还进得来? 阿九狐疑地转过脸去,却见一个瘦小的人儿抱着刚才差点摔在地上的盛圆子的大罐子,一只脚的膝头着地,身子半倒,若不是被边上那身形修长的男子拉了一把,想必已经栽个大跟头了。 “你们是谁,怎么能随便闯进来?”阿九本有些不悦的,但那穿着蓝衣服的男子打扮的小家伙长得可真漂亮,特别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好像能说话似的,这时候委委屈屈地看着你,叫人想生气都不成。一时间,仿佛入了魔障,无端生出无限亲切来。 “我啊,大概是上天派来阻止你暴殄天物的。”小人儿站稳了身子,一手还是抱着罐子不肯放,另一手拍拍磕在地上了的膝盖上的尘土。 “扑哧。”阿九笑了出来:“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是饿死鬼投胎的么,怎么抢食物还抢到人家家里来了。” 她吐吐舌头,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我们只是过路,谁叫你做的东西那么香,引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勾勾往这里跑。” “那倒是我的不对咯?” “对啊,而且你看,我还帮你救了罐子,所以作为补偿和报答,你得请我吃东西才行。我要的不多,这就可以了。”说着,她就将罐子搁在桌子了上。 温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哪里来的家伙坏我好事? “哎哎,住手。”眼看人就要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了,他领着小家伙的衣领,将他拉开点:“这里好像有两个人。” 他指指自己。 “所以呢?” 看她一脸懵懂眨巴着眼睛,温诺觉得自己有义务教教这个娃娃什么叫做礼貌:“作为客人,你是不是太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了。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没有一个人邀请你坐下吗?” 她的眼睛一转,脑袋也是一转,竟然轻易就从温诺手中逃了去:“那我当你这一句就是邀请我坐下了。” 温诺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心里确实是一惊,这人可不是看起来这样的弱不禁风。再看一直静静地守在她身边的那人,虽然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但作为一个杀手,他能很敏锐地感觉到他眼里那种不可琢磨的冷意,显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楼里派来的? 开什么玩笑,他立刻就否定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头儿小气吧啦的,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万两白银,又派两个大人物过来。 得想办法把他们赶走。 带着点儿赌气地从小家伙手里夺回罐子:“这是我家娘子做给我吃的东西。”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吃不完。” “吃不完是我的事儿,你们——”温诺指着她的鼻尖,弯着嘴角说:“——已经打扰到我和我的娘子休息了,当客人不受人欢迎的时候,应该主动点,自己离开,知道不?” 她摇摇头:“没听明白。” “……你不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明显了吗?” “不是很明显。” “我在很生动形象地下逐客令,你没看出来?” “没觉得很生动形象。” 看她又懵懂地摇摇头,温诺觉得这几日强装的温文尔雅的假面孔快崩不住了:我喜欢和我妻子两个人相处的生活,不喜欢有陌生人来打扰,所以请你们离开。” 阿九惊异于温诺的举动,几天来他总是一副轻易妥协的受气包的唯唯诺诺的模样,哪怕他再不喜欢吃萝卜,只要自己满怀期望地盯着他看,他还是会皱着眉头把那一大盘菜吃完。即使有时候对自己一点也不提关于还魂草的事情很不满,三番两次想要争论什么,往往一抬头看见自己一声不响的样子,气势就扁了下去。 现在他这么固执想要他们走,是不是……他也在珍惜和自己的最后这点时光呢? 快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温诺,下意识地扫了阿九一眼,看她嘴角勾起的一丝微笑,不觉愣住了。 叫他更愣的是,那小家伙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的一句话。 洛城推却了阿九的好意,捧着一杯茶饮,眼睛没有离开坐在对面的凉初。她呢,一碗圆子下肚之后,便开始明目张胆地打量起眼前这一双自称是夫妻的人来。 女子一身的绿纱衣清婉素雅,面貌灵秀,尤其叫人注目的是那双微尖的耳朵,白皙到几近透明,说不出的灵气逼人。那男子的长相在凡人之中不过算是偶尔,虽瞅着有些不凡的气度,但这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着有些别扭呢? “我们有那么好看吗?”阿九被她瞅得无奈了,她很喜欢这个小家伙,羡慕她给人的这种无端就想要靠近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面相上不像是夫妻,但站在一起的气场却很投合,感觉和月老的红线原则不符。” 温诺一滞,阿九则勾起了好奇心:“你还会看相?” 凉初一本正经道:“不会。” 她拍拍肚子,一脸好奇地问:“不过,你们刚才是为了晚饭吵架吗?” 阿九的眉头一挑,笑了:“也算是吧。” “那你们决定好吃什么了么?” 面前这女孩着实是奇怪,明明才相见不到一会儿,却感觉像老朋友似的,叫人很难拒绝她的亲近。 “蘑菇汤,木耳鲜笋,煎炸豆角,这些好像不行的样子。你说,这怎么办才好?”阿九一只手杵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不过还是个小孩,这夫妻之间的变扭问她,还能说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洛城在心里摇摇头,轻轻抿了口水。 凉初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咬着指甲说:“会不会是因为没有肉呀?” 他一口水噎在了当场,强撑着才没有发出声音来,再看她的表情,却是相当认真的。 阿九一听,竟然认同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她歪头仔细看着温诺:“我说怎么觉得他瘦了好多。” 一言不发很久了的温诺听得脸有些发青了,这话说得让他觉得她是真的想炖了自己,不自觉向后靠了靠。 “走吧。”凉初拍拍衣服站起来,对着阿九伸出手去。 阿九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去哪?” “准备吃的去啊!先说好了,我帮你想晚饭,你要多准备两个人的份儿。”